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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教育

_3 亚米契斯(意大利)
  
  
  
  
  
  
  
  
  
  —母親——
第五 二月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獎牌授予 四日
  今天,視學官到學校裡來,說是來給予賞牌的。那是有白鬚著黑服的紳士,在功課將完畢的時候,和校長先生一同到了我們的教室裡,坐在先生的旁邊,對三四個學生做了一會兒考問。把一等獎的賞牌給與代洛西,又和先生及校長低聲談說。
  「受二等獎的不知是誰?」我們正這樣想,一邊默然地嚥著唾液。繼而,視學官高聲說:
  「配托羅?撥來可西此次應受二等獎。他答題、功課、作文、操行,一切都好。」大家都向潑來可西看,心裡都代他歡喜。潑來可西張是得不知如何才好。
  「到這裡來!」視學官說。撥來可西離了座位走近先生的案旁,視學官用憫傳的眼光打量著撥來可西的蠟色的臉和縫補過的不合身材的服裝,替他將賞牌懸在眉下,深情地說:
  「撥來可西!今天給你賞牌,並不是因為沒有比你更好的人,並且並不單只因為你的才能與勤勉;這賞牌還獎勵你的心情、勇氣及強固的孝行。」說著又問我們:
  「不是嗎?他是這樣的吧?」
  「是的,是的!」大家齊聲回答。潑來可西喉頭動著,好像在那裡咽什麼,過了一會兒,用很好的臉色對我們看,充滿了感謝之情。
  「好好回去,要更加用功呢!」視學宮對撥來可西說。
  功課已完畢了,我們一級比別級先出教室。走出門外,見接待室裡來了一個想不到的人,那就是做鐵匠的設來可西的父親。他仍然臉色蒼白,歪戴了帽子,頭髮長得要蓋著眼,抖抖索索地站著。先生見了他,同視學宮附耳低聲說了幾句。視學官就去找潑來可西,攜了他的手一同到他父親的旁邊。潑來可西震慄起來,學生們都群集在他的周圍。
  「是這孩子的父親嗎?」視學宮快活地對鐵匠說,好像見了熟識的朋友一樣。並且不等他回答,又繼續說:
  「恭喜!你看!你兒子超越了五十四個同級的得了二等獎了。作文、算術,一切都好。既有才,又能用功,將來必定成大事業。他心情善良,為大家所尊敬,真是好孩子!你見了也該歡喜吧。」
  鐵匠張開了口只是聽著。他看看視學官,看看校長,又看看俯首戰慄著的自己的兒子。好像到了這時,他才知道自己這樣虐待兒子,兒子卻總是堅強地忍耐著的。他臉上不覺露出茫然的驚訝和慚愧的情愛,急把兒子的頭抱在自己的胸前。我們都在他們前面走過。我約撥來可西在下禮拜四和卡隆、克洛西同到我家裡來。大家都向他道賀:有的去拖他,有的用手去摸他的賞牌,不論哪個走過他旁邊總有一點表示。撥來可西的父親用驚異的眼色注視著我們,他還是將兒子的頭相在胸前,他兒子啜泣著。
決心 五日
  見了潑來可西取得賞牌,我不覺後悔,我還一次都未曾得過呢。我近來不用功,自己固覺沒趣,先生、父親、母親為了我也不快活,像從前用功時候的那種愉快,現在已沒有了。以前,離了座位去玩耍的時候,好像已有一月不曾玩耍的樣子,總是高興跳躍著去的。現在,在全家的食桌上,也沒有從前快樂了。我心裡有一個黑暗的影子,這黑影在裡面發聲說,「這不對!這不對!」
  一到傍晚,看見許多小孩雜在工人之間從工場回到家裡去,他們雖很疲勞,神情卻很快活。他們要想快點回去吃他們的晚餐,都急忙地走著,用被煤燻黑或是被石灰染白了的手,大家相互拍著肩頭高聲談笑著。他們都從天明一直勞動到了現在。還有比他們還小的小孩,終日在屋頂閣上、地下室裡,在爐子旁或是水盆裡勞動,只能用一小片麵包充飢,這樣的人也盡多盡多。我呢,除了勉強做四頁光景的作文以外,什麼都不曾做。想起來真是可恥!啊!我自己既沒趣,父親對我也不歡喜。父親原要責罵我,不過因為愛我,所以忍住了!父親一直勞動辛苦到現在,家裡的東西,哪一件不是父親的力換來的?我所用的、穿的、吃的和教我的、使我快活的種種事物,都是父親勞動的結果。我受了卻一事不做,只讓父親在那裡操心勞力,從未給他絲毫的幫助。啊!不對,這真是不對!這樣子不能使我快樂!就從今日起吧!像斯帶他樣地捏緊了拳咬了牙齒用功吧!拼了命,夜深也不打呵欠,天明就跳起床來吧!不絕地把頭腦鍛煉,真實地把情性革除吧!就是病了也不要緊。勞動吧!辛苦吧!像現在這樣,自己既苦,別人也難過,這種倦怠的生活決計從今日起停止!勞動!勞動!以全心全力用功,拼了命!這樣才能得到遊戲的愉快和食事的快樂,才能得到先生的親切的微笑和父親的親愛的接吻。
玩具的火車 十日
  今天沒來可西和長隆一道來了。就是見了皇族的兒子,我也沒有這樣的歡喜。卡隆是頭一次到我家,他是個很沉靜的人,身材那樣長了,還是四年生,見了人好像很羞愧的樣子。門鈴一響,我們都迎出門口去,據說,克洛西因為父親從美國回來了,不能來。父親就與發來可西接吻,又介紹卡隆給母親,說:
  「卡隆就是他。他不但是善良的少年,並且還是一個正直的看重名譽的納土呢。」
  卡隆低了平頂發的頭,看著我微笑。撥來可西掛著那賞牌,聽說,他父親重新開始做鐵匠工作,五日來滴酒不喝,時常叫沒來可西到工作場去幫他的忙,和從前比竟然如兩個人了。沒來可西因此很歡喜。
  我們開始遊戲了。我將所有的玩具取出給他們看。我的火車好像很中了潑來可西的意。那火車附有車頭。只要把發條一開,就自己會動。潑來可西從未見過這樣的火車玩具,驚異極了。我把開發條的鑰匙交付給他,他低了頭只管一心地玩。那種高興的臉色,在他面上是未曾見過的。我們都圍集在他身旁,注視他那枯瘦的項頸,曾出過血的小耳朵,以及他的向裡卷的袖口,細削的手臂。在這時候,我恨不得把我所有的玩具、書物,都送給了他,就是把我自己正要吃的麵包,正在穿著的衣服全送給他,也決不可惜。還想伏倒在他身旁去吻他的手。我想:「至少把那火車送他吧!又覺得非和父親說明不可。正躊躇間,忽然有人把紙條塞到我手裡來,一看,原來是父親。紙條上用鉛筆寫著:
  「撥來可西很歡喜你的火車哩!他不曾有過玩具,你不想個辦法嗎?」
  我立刻雙手捧了火車,交在沒來可西的手中:
  「把這送給你!」沒來可西看著我,好像不懂的樣子,我又說:
  「是把這送給你。」
  潑來可西驚異起來,一邊看我父親母親,一邊問我:
  「但是,為什麼?」
  「因為安利柯和你是朋友。他這個送給你,當做你得賞牌的賀禮。」父親說。
  潑來可西很難為情的樣子:
  「那麼,我可以拿了回去嗎?」
  「自然可以。」我們大家答他。沒來可西走出門口時,歡喜得嘴唇發振,卡隆幫他把火車包在手帕裡。
  「幾時,我引你到父親的工作場裡去,把釘子送你吧!」撥來可西向我說。
  母親把小花束插入卡隆的紐孔中,說:「給我帶去送給你的母親!」卡隆低了頭大聲地說:「多謝!」他那親切高尚的精神,在眼光中閃耀著。
傲慢 十一日
  走路的時候偶然和撥來可西相碰,就要故意用手拂拭衣袖的是卡羅?諾琵斯那個傢伙。他自以為父親有錢,一味傲慢。代洛西的父親也有錢,代洛西卻從不以此驕人。諾琵斯有時想一個人佔有一張長椅,別人去坐,他就要憎嫌,好像玷辱他了。他看不起人,唇間無論何時總浮著輕蔑的笑。排了隊出教室時,如果有人踏著他的腳,那可不得了了。平常一些些的小事,他也要當面罵人,或是恐嚇別人,說要叫父親到學校裡來。其實,他對著賣炭者的兒子罵他的父親是叫化子的時候,就被自己的父親責罵過了。我不曾見過那樣討厭的學生,無論誰都不和他講話,回去的時候也沒有人對他說「再會」。他忘了功課的時候,連狗也木願教他,別說人了,他嫌惡一切人,代洛西更是他嫌惡的,因為代洛西是級長。又因為大家歡喜卡隆,他也嫌惡卡隆。代洛西就是在諾琵斯的旁邊的時候,也從來不留意這些。有人告訴卡隆,諾琵斯在背後說他的壞話。他說:「怕什麼,他什麼都不懂,理他做什麼?」
  有一天,諾琵斯見可萊諦戴著貓皮帽子,很輕侮地嘲笑他。可萊諦說:
  「請你到代洛西那裡去學習學習禮貌吧。」
  昨日,諾琵斯告訴先生,說格拉勃利亞少年踏了他的腳。
  「故意的嗎?」先生問。
  「不,無心的。」格拉勒利亞少年答辯。於是先生說:
  「諾琵斯,在這樣小的事情上,你有什麼可動怒的呢?」
  諾琵斯像煞有介事地說;
  「我會去告訴父親的!」
  先生怒了:「你父親也一定說你不對。因為在學校裡,評定善惡,執行賞罰,全由教師掌管。」說完又和氣地說:
  「諾琵斯啊!從此改了你的脾氣,親切地對待朋友吧。你也早應該知道,這裡有勞動者的兒子,也有紳士的兒子,有富的,也有貧的,大家都像兄弟一樣地親愛,為什麼只有你不願意這樣呢?要大家和你要好是很容易的事,如果這樣,自己也會快樂起來哩。對嗎?你還有什麼要說的話嗎?」
  諾琵斯聽著,依然像平時一樣冷笑。先生問他,他只是冷淡地回答:「不,沒有什麼。」
  「請坐下,無趣啊!你全沒有情感!」先生向他說。
  這事總算完結了,不料坐在諾琵斯前面的「小石匠」回過頭來看諾琵斯,對他裝出一個非常可笑的鬼臉。大家都哄笑起來,先生雖然喝責「小石匠」,可是自己也不覺掩口笑著。諾琵斯也笑了,卻不是十分高興的笑。
勞動者的負傷 十五日
  諾琵斯和勿蘭諦真是無獨有偶,今天眼見著悲慘的光景而漠不動心的,只有他們倆。從學校回去的時候,我和父親正在觀看三年級淘氣的孩子們在街上溜冰,街頭盡處忽然跑來了大群的人,大家面上都現出優容,彼此低聲地不知談些什麼。人群之中,有三個警察,後面跟著兩個抬擔架的。小孩們都從四面聚攏來觀看,群眾漸漸向我們近來,見那擔架上臥著一個皮色青得像死人的男子,頭髮上都粘著血,耳朵裡口裡也都有血,一個抱著嬰兒的婦人跟在擔架旁邊,發狂似的時時哭叫:「死了!死了!」
  婦人的後面還有一個背革袋的男子,也在那裡哭著。
  「怎麼了?」父親問。據說,這人是做石匠的,在工作中從五層樓上落了下來。擔架暫時停下,許多人都把臉避轉,那個戴赤羽的女先生用身體支持著幾乎要暈倒的我二年級時的女教師,這時有個拍著肩頭的人,那是「小石匠」,他臉已青得像鬼一樣,全身戰慄著。這必是想著他父親的緣故了。我也不覺記起他父親來。
  啊!我可以安心在學校裡讀書。父親只是在家伏案書寫,所以沒有什麼危險。可是,許多朋友就不然了,他們的父親或是在高橋上工作,或是在機車的齒輪間勞動,一不小心,常有生命的危險。他們完全和出征軍人的兒子一樣,所以「小石匠」一見到這悲慘的光景就戰慄起來了。父親覺到了這事,就和他說;
  「回到家裡去!就到你父親那裡去!你父親是平安的,快回去!」
  「小石匠」一步一回頭地去了。群眾繼續行動,那婦人傷心叫著:「死了!死了!」
  「哎呀!不會死的。周圍的人安慰她,她像不曾聽見,只是披散了頭髮哭。
  這時,忽然有怒罵的聲音:「什麼!你不是在那裡笑嗎!」
  急去看時,見有一個納土怒目向著勿蘭諦,用手杖把勿蘭諦的帽子掠落在地上:
  「除去帽子!蠢貨!因勞動而負傷的人正在通過哩!」
  群眾過去了,血跡長長地劃在雪上。
囚犯 十七日
  這真是一年中最可驚異的事:昨天早晨,父親領了我同到孟卡利愛利附近去尋借別墅,預備夏季去住。執掌那別墅的門鑰的是個學校的教師。他引導我們去看了以後,邀我們到他的房間裡去喝茶。他案上擺著一個奇妙的雕刻的圓錐形的墨水瓶,父親注意地在看。這位先生說:
  「這墨水瓶在我是個寶貝,來歷很長哩!」他就告訴我們下面的話:
  數年前,這位先生在丘林,有一年冬天,曾去監獄擔任教囚犯的學科。授課的地方在監獄的禮拜堂裡。那禮拜堂是個圓形的建築,周圍有許多的小而且高的窗,窗口都用鐵柵攔住。每個窗裡面各有一間小室,囚犯就站在各自的窗口,把筆記簿攤在窗檻上用功,先生則在暗沉沉的禮拜堂中走來走去地授課。室中很暗,除了囚犯鬍子蓬鬆的臉以外,什麼都看不見。這些囚犯之中,有一個七十八號的,比別人更用功,更感謝著先生的教導。他是一個黑鬚的年輕人,與其說是惡人,毋寧說是個不幸者。他原是細木工,因為動了怒,用刨子投擲虐待他的主人,不意誤中頭部,致了死命,因此受了幾年的監禁罪。他在三個月中把讀寫都學會了,每日讀書,學問進步,性情也因以變好,已覺悟自己的罪過,自己很痛侮。有一天,功課完了以後,那囚犯向先生招手,請先生走近窗口去,說明天就要離開丘林的監獄,被解到威尼斯的監獄裡去了。他向先生告別,用深情的親切的語聲,請先生把手讓他握一握。先生伸過手去,他就吻著,說了一聲「謝謝」,先生縮回手時,據說手上沾著眼淚哩。先生以後就不再看見他了。
  先生說了又繼續著這樣說:
  「過了六年,我差不多把這不幸的人忘懷了。不料前日,突然來了個不相識的人,黑鬚,花白頭髮,粗布衣裝,見了我問:
  「『你是某先生嗎?』
  「『你是哪位?』我問。
  「『我是七十八號的囚犯。六年前蒙先生教我讀法寫法。先生想必還記得:在最後授課的那天,先生曾將手遞給我。我已滿了刑期了,今天來拜望,想送一紀念品結先生,請把這收下,當做我的紀念!先生!』
  「我無言地站著。他以為我不願受他的贈品,注視著我的眼色,好像在說:
  「『六年的苦刑,還不足以拭淨手上的不潔嗎?』
  「他眼色中充滿了苦痛,我就伸過手去,接受他的贈品,就是這個。」
  我們仔細看那墨水瓶,好像是用釘子鑿刻的,真不知要費去多少工夫哩!蓋上雕刻著鋼筆擱在筆記簿上的花樣。周圍刻著「七十八號敬呈先生,當做六年間的紀念」幾個字。下面又用小字刻著「努力與希望」。
  先生不再說什麼,我們也就告別。在回到丘林來的路上,我心裡總在描摹著那囚犯站在禮拜堂小窗口的光景,他擁向先生告別時的神情,以及在獄中做成的那個墨水瓶。昨天夜裡就做了這樣的夢,今天早晨還在想著。
  今天到學校裡去,不料,又聽到出人意外的怪事。我坐在代洛西旁邊,才演好了算術問題,就把那墨水瓶的故事告訴代洛西,將墨水瓶的由來,以及雕刻的花樣,周圍「六年」等的文字,都大略地和他述說了一番。代洛西聽見這話,就跳了起來,看看我,又看看那賣野菜人家的兒子克洛西。克洛西坐在我們前面,正背向了我們在那裡一心演算。代洛西叫我不要聲張,又捉住了我的手:
  「你不知道嗎?前天,克洛西對我說,他看見過他父親在美洲雕刻的墨水瓶了。是用手做的圓錐形的墨水瓶,上面雕刻著鋼筆桿擺在筆記簿上的花樣。就是那個吧?克洛西說他父親在美洲,其實,在牢裡呢。父親犯罪時,克洛西還小,所以不知道。他母親大約也不曾告訴他哩。他什麼都不知道,還是不使他知道好啊!」
  我默然地看著克洛西。代洛西正演算完,從泰下遞給克洛西,附給克洛西一張紙,又從克洛西手中取過先生叫他抄寫的每月例話《爸爸的看護者》的稿子來,說替他代寫。還把一個鋼筆頭塞入他的掌裡,再去拍他的肩膀。代洛西又叫我對方纔所說的務守秘密。散課的時候,代洛西急忙對我說;
  「昨天克洛西的父親曾來接他的兒子,今天也會來吧?」
  我們走到大路口,看見克洛西的父親站立在路旁,黑色的鬍鬚,頭髮已有點花白,穿著粗布的衣服。那無光彩的臉上,看去好像正在沉思。代洛西故意地去握了克洛西的手,大聲地:
  「克洛西!再會!」說著把手托在頤下,我也照樣地把頤下托住。
  可是這時,我和代洛西臉上都有些紅了。克洛西的父親親切地看著我們,臉上卻呈露出若幹不安和疑惑的影子來。我們覺得好像胸口正在澆著冷水!
爸爸的看護者(每月例話)
  正當三月中旬,春雨綿綿的一個早晨,有一鄉下少年滿身沾透泥水,一手抱了替換用的衣包,到了耐普爾斯市某著名的病院門口,把一封信遞給管門的,說要會他新近入院的父親。少年生著圓臉孔,面色青黑,眼中好像在沉思著什麼,厚厚的兩唇間露出雪白的牙齒。他父親去年離了本國到法蘭西去做工,前日回到意大利,在耐普爾斯登陸後忽然患病,進了這病院,一面寫信給他的妻,告訴她自己已經回國,及因病人院的事。妻得信後很擔心,因為有一個兒子也正在病著,還有正在哺乳的小兒,不能分身,不得已叫項大的兒子到耐普爾斯來探望父親——家裡都稱為爸爸。少年天明動身,步行了三十英里才到這裡。
  管門的把信大略瞥了一眼,就叫了一個看護婦來,托她領少年進去。
  「你父親叫什麼名字?」看護婦問。
  少年恐病人已有了變政,暗地焦急狐疑,震票著說出他父親的姓名來。
  看護婦一時記不起他所說的姓名,再問:
  「是從外國回來的老年職工嗎?」
  「是的,職工呢原是職工,老還不十分老的,新近從外國回來。」少年說時越加擔心。
  「幾時入院的?」
  「五天以前。」少年看了信上的日期說。
  看護婦想了一想,好像突然記起來了,說:「是了,是了,在第四號病室中一直那面的床位裡。」
  「病得很厲害嗎?怎樣?」少年焦急地問。
  看護婦注視著少年,不回答他,但說:「跟了我來!」
  少年眼看護婦上了樓梯,到了長廊盡處一間很大的病室裡,病床分左右排列著。「請進來,」看護婦說。少年鼓著勇氣進去,但見左右的病人都臉色發青,骨瘦如柴。有的閉著眼,有的向上凝視,又有的小孩似的在那裡哭泣。薄暗的室中充滿了藥氣,兩個看護婦拿了藥瓶匆忙地走來走去。
  到了室的一隅,看護婦立住在病床的前面,扯開了床幕說:「就是這裡c」
  少年哭了出來,急把衣包放下,將臉靠近病人的肩頭,一手去握那露出在被外的手。病人只是不動。
  少年起立了,看著病人的狀態又哭泣起來。病人忽然把眼張開,注視著少年,似乎有些知覺了,可是仍不開口。病人很瘦,看去幾乎已從不出是不是他的父親,頭髮也白了,鬍鬚也長了,臉孔腫脹而青黑,好像皮膚要破裂似的。眼睛縮小了,嘴唇加厚了,差不多全不像父親平日的樣子,只有面孔的輪廓和眉間,還似乎有些像父親,呼吸已很微弱。少年叫說:
  「爸爸!爸爸!是我呢,不知道嗎?是西西洛呢!母親自己不能來,叫我來迎接你的。請你向我看。你不知道嗎?給我說句話吧!」
  病人對少年看了一會兒,又把眼閉攏了。
  「爸爸!爸爸!你怎麼了?我就是你兒子西西洛啊!」
  病人仍不動,只是艱難地呼吸著。少年哭泣著把椅子拉了攏去坐著等待,眼睛牢牢地注視他父親。他想:「醫生想必快來了,那時就可知道詳情了。」一面又獨自悲哀地沉思,想起父親的種種事情來:去年送他下船,在船上分別的光景,他說賺了錢回來,全家一向很歡樂地等待著的情形;接到信後母親的悲愁,以及父親如果死去的情形,都一一在眼前閃過,連父親死後,母親穿了喪服和一家哭泣的樣子,也在心中浮出了。正沉思間,覺得有人用手輕輕地拍他的肩膀,驚抬頭看,原來是看護婦。
  「我父親怎麼了?」他很急地問。
  「這是你的父親嗎?」看護婦親切地反間。嗯,
  「是的,我來服侍他的,我父親患的什麼病?」
  「不要擔心,醫生就要來了。」她說著走了,別的也不說什麼。
  過了半點鐘,鈴聲一響,醫生和助手從室的那面來了,後面跟著兩個看護婦。醫生按了病床的順序一一診察,費去了不少的工夫。醫生愈近攏來,西西洛憂慮也愈重,終於診察到鄰接的病床了。醫生是個身長而背微曲的誠實的老人。西西洛不待醫生過來,就站了起來。等醫生走到協身銬一他忍不住哭了。醫生注視著他。
  「這是這位病人的兒子,今天早晨從鄉下來的。」看護婦說。
  醫生一手搭在少年肩上,向病人俯伏了檢查脈搏,手摸頭額,又向看護婦問了經過狀況。
  「也沒有什麼特別變化,仍照前調理就是了。」醫生對看護婦說。
  「我父親怎樣?」少年鼓了勇氣,嚥著淚問。
  醫生又將手放在少年肩上:
  「不要擔心!臉上發了丹毒了。雖是很厲害,但還有希望。請你當心服侍他!有你在旁邊,真是再好沒有了。」
  「但是,我和他說話,他一些不明白呢。」少年呼吸急迫地說。
  「就會明白吧,如果到了明天。總之,病是應該有救的,請不要傷心!」醫生安慰他說。
  西西洛還有話想問,只是說不出來,醫生就走了。
  從此,西西格就一心服侍他爸爸的病。別的原不會做,或是替病人整頓枕被,或是時常用手去模病體,或者趕去蒼蠅,或是聽到病人呻吟,注視病人的臉色,或是看護婦送來場藥,就取了調匙代為準喂。病人時時張眼看西西洛,好像仍不明白,不過每次注視他的時間漸漸地長了些。西西洛用手帕遮住了眼睛哭泣的時候,病人總是凝視著他。
  這樣過了一天,到了晚上,西西洛拿兩把椅子在室陽拼著當床睡了,天亮就起來看護。這天看病人的眼色好像有些省人事了,西西洛說種種安慰的話給病人聽,病人在眼中似乎露出感謝的神情來。有一次,竟把嘴唇微動,好像要說什麼話,暫時昏睡了去,忽又張開眼睛來尋找著護他的人。醫生來看過兩次,說覺得好了些了。傍晚,西西格把茶杯拿近病人嘴邊去的時候,那唇間已露出微微的笑影。西西洛自己也高興了些,和病人說種種的話,把母親的事情,妹妹們的事情,以及平日盼望爸爸回國的情形等都說給他聽,又用了深情的言語勸慰病人。病人懂嗎?不懂嗎?這樣疑怪的時候也有,但總繼續和病人說。不管病人懂不懂西西洛的話,他似乎很喜歡聽西西洛的深情的含著眼淚的聲音,所以總是側耳聽著。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都這樣過去了。病人的病勢才覺得好了一些,忽而又變壞起來,反覆不定。西西洛盡了心力服侍。看護婦每日兩次送麵包或乾酪來,他只略微吃些就算,除了病人以外,什麼都如不見不聞。像患者之中突然有危篤的人了,看護婦深夜跑來,訪病的親友聚在一處痛哭之類病院中慘痛的光景,他也竟不留意。每日每時,他只一心對付著爸爸的病,無論是輕微的呻吟,或是病人的眼色略有變化,他都會心悸起來。有時覺得略有希望,可以安心,有時又覺得難免失望,如冷水澆心,使他陷入煩悶。
  到了第五日,病情忽然沉重起來,去問醫生,醫生也搖著頭,表示難望有救,西西洛倒在椅下啜泣。可以使人寬心的是病人病雖轉重,神志似乎清了許多。他熱心地看著西西洛,露出歡悅的臉色來,不論藥物飲食,別人餵他都不肯吃,除了西西洛。有時四唇也會動,似乎想說什麼。見病人這樣,西西洛就去扳住他的手,很快活地這樣說:
  「爸爸!好好地,就快痊癒了!就好回到母親那裡去了!快了!好好地!」
  這日下午四點鐘光景,西西格依舊在那裡獨自流淚,忽然聽見室外有足音,同時又聽見這樣的話聲:
  「阿姐!再會!」這話聲使西西洛驚跳了起來,暫時勉強地把已在喉頭的叫聲抑住。
  這時,一個手裡纏著綁帶的人走進室中來,後面有一個看護婦跟著送他。西西洛立在那裡,發出尖銳的叫聲,那人回頭一看西西洛,也叫了起來:「西西洛!」一邊箭也似的跑到他身旁。
  西西洛倒伏在他父親的腕上,情不自遏地啜泣。
  看護婦都圍集攏來,大家驚怪。西西洛還是泣著。父親吻了兒子幾次,又注視了那病人。
  「呀!西西洛!這是哪裡說起!你錯到了別人那裡了!母親來信說已差西西洛到病院來了,等了你好久不來,我不知怎樣地擔憂啊!啊!西西洛!你幾時來的?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錯誤?我已經痊癒了,母親好嗎?孔賽德拉呢?小寶寶呢?大家怎樣?我現在正要出院哩!大家回去吧!啊!天啊!誰知道竟有這樣的事!」
  西西洛想說家裡的情形,可是竟說不出話。
  「啊!快活!快活!我曾病得很危險呢!」父親不斷地吻著兒子,可是兒子只站著不動。
  「去吧!今夜還可以趕到家裡呢。」父親說著,拉了兒子要走。西西洛回視那病人。
  「什麼?你不回去嗎?」父親怪異地催促。
  西西洛又回顧病人。病人也張大了眼注視著西西洛。這時,西西洛不覺從心坎裡流出這樣的話來:
  「不是,爸爸!請等我一等!我不能回去!那個爸爸啊!我在這裡住了五日了,將他當做爸爸了。我可憐他,你看他在那樣地看著我啊!什麼都是我餵他吃的。他沒有我是不成的。他病得很危險,請等我一會兒,今天我無論如何不能回去。明天回去吧,等我一等。我不能棄了他走。你看,他在那樣地看我呢!他不知是什麼地方人,我走,他就要獨自一個人死在這裡了!爸爸!暫時請讓我再留在這裡吧!」
  「好個勇敢的孩子!」周圍的人都齊聲說。
  父親一時決定不下,看看兒子,又看看那病人。問周圍的人:「這人是誰?」
  「同你一樣,也是個鄉間人,新從外國回來,恰好和你同日進院。送進病院來的時候什麼都不知道,話也不會說了。家裡的人大概都在遠處。他將你的兒子當做自己的兒子呢。」
  病人仍看著西西洛。
  「那麼你留在這裡吧。」父親向他兒子說。
  「也不必留很久了。」那看護婦低聲說。
  「留著吧!你真親切!我先回去,好叫母親放心。這兩塊錢給你作零用。那麼,再會!」說畢,吻了兒子的額,就出去了。
  西西洛回到病床旁邊,病人似乎就安心了。西西洛仍舊從事看護,哭是已經不哭了,熱心與忍耐仍不減於從前。遞藥呀,整理枕被呀,手去撫摸呀,用言語安慰他呀,從日到夜,一直陪在旁邊。到了次日,病人漸漸危篤,呻吟苦悶,熱度驟然加增。傍晚,醫生說恐怕難過今夜。西西洛越加注意,眼不離病人,病人也只管看著西西洛,時時動著口唇,像要說什麼話。眼色也很和善,只是眼瞳漸漸縮小而且昏暗起來了。酉西洛那夜徹夜服侍他、天將明的時候,看護婦來,一見病人的光景,急忙跑去。過了一會兒,助手就帶了看護婦來。
  「已在斷氣了。」助手說。
  西西洛夫握病人的手,病人張開眼向西西洛看了一看,就把眼閉了。
  這時,西西洛覺得病人在緊握他的手,喊叫著說:「他緊握著我的手呢!」
  助手俯身下去觀察病人,不久即又仰起。
  看護婦從壁上把耶穌的十字架像取來。
  「死了!」西西洛叫著說。
  「回去吧,你的事完了。你這樣的人是有神保護的,將來應得幸福,快回去吧!」助手說。
  看護婦把窗上養著的董花取下交給西西洛:
  「沒有可以送你的東西,請拿了這花去當做病院的紀念吧!」
  「謝謝!」西西洛一手接了花,一手拭眼。「但是,我要走遠路呢,花要枯掉的。」說著將花分開了散在病床四周:「把這留下當做紀念吧!謝謝,阿姐!謝謝,先生!」又向著死者:「再會!……」
  正出口時,忽然想到如何稱呼他?西西洛躊躇了一會兒,想起五日來叫慣了的稱呼,不覺就脫口而出:
  「再會!爸爸!」說著取了衣包,忍住了疲勞,慢慢地出去。天已亮了。
鐵工場 十八日
  潑來可西昨晚來約我去看鐵工場,今天,父親就領我到撥來可西父親的工場裡去。我們將到工場,見卡洛斐抱了個包從內跑出,衣袋裡又藏著許多東西,外面用外套罩著。哦!我知道了,卡洛斐時常用爐屑去掉換;日紙,原來是從這裡拿去的!走到工場門口,潑來可西正坐在瓦磚堆上,把書擺在膝上用功呢。他一見我們,就立起招呼引導。工場寬大,裡面到處都是炭和灰,還有各式各樣的錘子、鑷子、鐵棒及舊鐵等類的東西。屋的一隅燃著小小的爐子,有一少年在抗風箱。潑來可西的父親站在鐵砧面前,別一年輕的漢子正把鐵棒插入爐中。
  那鐵匠一見我們,去了帽,微笑著說:「難得請過來,這位就是送小火車的哥兒!想看看我做工吧,就做給你看。」
  以前他的那種怕人的神氣,兇惡的眼光,已經沒有了。年輕的漢子一將赤紅的鐵棒取出,鐵匠就在砧上敲打起來。所做的是欄杆中的曲子,用了大大的錘,把鐵各方移動,各方敲打。一瞬間,那鐵棒就彎成花瓣模樣,其手段的純熟,真可佩服。沒來可西很得意似的看著我們,好像是在說:「你們看!我的父親真能幹啊!」
  鐵匠把這做成以後,擎給我們看:「如何?哥兒!你可知道做法了吧?」說著把這安放在一旁,另取新的鐵棒插入爐裡。
  「做得真好!」父親說。「你如此勞動,已恢復了從前的元氣吧?」
  鐵匠漲紅了臉,拭著汗:
  「已能像從前一樣一心勞動了。我能改好,你道是誰的功勞?」
  父親似乎一時不瞭解他的問話,鐵匠用手指著自己的兒子;
  「全然托了這傢伙的福!做父親的只管自己喝酒,像待狗樣地虐待他,他卻用了功把父親的名譽恢復了!我看見那賞牌的時候——喂!小傢伙!走過來給你父親看看!」
  撥來可西跑近父親身旁,鐵匠將兒子抱到鐵砧上,攜了他的兩手說:
  「喂!你這傢伙!還不把你父親的臉揩一下嗎?」
  潑來可西去吻他父親墨黑的臉孔,自己也惹黑了。
  「好!」鐵匠說著把兒子重新從砧上抱下。
  「真的!這真好哩!撥來可西!」我父親歡喜地說。
  我們辭別了鐵匠父子出來。撥來可西跑近我,說了一句「對不起!」將一束小釘塞入我的口袋裡。我約設來可西於「謝肉節」到我家裡來玩。
  到了街路上,父親和我說:
  「你曾把那火車給了潑來可西。其實,那火車即使用黃金製成,裡面裝滿了珍珠,對於那孩子的孝行來說,還是很輕微的贈品呢!」
小小的賣藝者 二十日
  「謝肉節」快過完了,市上非常熱鬧。到處的空地裡都搭著變戲法或說書的棚子。我們的窗下也有一個布棚,是從威尼斯來的馬戲班,帶了五匹馬在這裡賣藝。棚設於空地的中央,一旁停著三部馬車。賣藝的睡覺、打扮,都在這車裡,竟像是三間房子,不過附有輪子罷了。馬車上各有窗子,又各有煙囪,不斷地冒著煙。窗間曬著嬰兒的衣服,女人有時抱了嬰孩哺乳,有時弄食物,有時還要走繩。可憐!平常說起變戲法的好像不是人,其實他們把娛樂供給人們,很正直地過著日子哩!啊!他們是何等勤苦啊!在這樣的寒天,終日只著了一件汗衣在布棚與馬車間奔走。立著身子吃一口或兩口的食物,還要等休息的時候。棚裡視客集攏了以後,如果一時起了風,把繩吹斷或是把燈吹黑,一切就都完了!他們要討還觀客的戲資,向觀客道歉,再連夜把棚子修好。這戲法班中有兩個小孩。其中小的一個,在空地裡行走的時候,我父親看見他,知道就是這班班頭的兒子,去年在維多利亞?愛馬努愛列館乘馬賣藝,我們曾看過他的。已經大了許多了,大約有八歲了吧。他生著聰明的圓臉,墨黑的頭髮,露在圓錐形的帽子外邊,小丑打扮,上衣的袖子是白的,衣上繡著黑的花樣,足上是布鞋子。那真是一個快活的小孩,大家都喜歡他。他什麼都會做,早晨起來披了圍巾去拿牛乳呀,從橫巷的暫租的馬房裡牽出馬來呀,管嬰孩呀,搬運鐵圈、踏凳、棍棒及線網呀,掃除馬車呀,點燈呀,都能做。閒空的時候呢,還是纏在母親身邊。我父親時常從窗口看他,只管說起他。他的雙親似乎不像下等人,據說很愛他。
  晚上,我們到棚裡去看戲法。這天頗寒冷,看客不多。可是那孩子要想使這少數的看客歡喜,非常賣力,或從高處飛跳下地來,或拉住馬的尾巴,或獨自走繩,豆在那可愛的黑臉上浮了微笑唱歌。他父親看了赤色的小農和白色的褲子,穿了長靴,拿了鞭子,看著自己的兒子玩把戲,臉上似乎帶著悲容。
  我父親很可憐那小孩子,第二天,和來訪的畫家代利斯談起:
  「他們一家真是拚命地勞動,可是生意不好,很困苦!尤其是那小孩子,我很歡喜他。可有什麼幫助他們的方法嗎?」
  畫家拍著手:
  「我想到了一個好方法了!請你寫些文章投寄《格射諦報人你是能做文章的,可將那小藝人的絕藝巧妙地描寫出來。我來替那孩子畫一幅肖像。《格射諦報》是沒有人不看的,他們的生意一定立刻會發達哩。」
  父親於是執筆作文,把我們從窗口所看見的情形等,很有趣地、很動人地寫了下來;畫家又畫了一張與真面目無二的肖像,登火星期六晚報。居然,第二天的日戲,觀眾大增,場中幾乎沒有立足的地方。觀眾手裡都拿著《格射諦報》,有的給那孩子看。孩子歡喜得跳來跳去,班頭也大歡喜,因為他們的名字一向不曾被登過報。父親坐在我的旁邊。觀眾中很有許多相識的人,靠近馬的人口,有體操先生站著,就是那當過格裡波底將軍部下的。我的對面,「小石匠」翹著小小的圓臉孔,靠在他那高大的父親身旁。他一看見我,立刻裝出免臉來。再那面,卡洛斐站著,他屈了手指在那裡計算觀眾與戲資的數目哩。靠我們近旁,那可憐的洛佩諦倚在他父親炮兵大尉身上,膝間放著枴杖。
  把戲開場了。那小藝人在馬上、踏凳上、繩上,演出各樣的絕技。他每次飛躍下地,觀眾都拍手,還有去摸他的小頭的。別的藝人也交換地獻出種種的本領。可是觀眾的心目中都只有他,他不出場的時候,觀眾都像很厭倦似的。
  過了一會,站在靠近馬的人口處的體操先生靠近了班頭的耳朵,不知說了些什麼,又尋人也似的把眼四顧,終而向著我們看。大約他在把新聞記事的投稿者是誰報告了班頭吧。父親似乎怕受他們感謝,對我說;「安利柯!你在這裡看吧,我到外面等你。」出場去了。
  那孩子和他父親談說了一會兒,又來獻種種的技藝。他立在飛奔的馬上,裝出參神、水手、兵士及走繩的樣子來,每次經過我面前時,總向我看。一下了馬,就手執了小丑的帽子在場內走圈子,視客有的投錢在裡面,也有投給果物的。我正預備著兩個銅元想等他來時給他,不料他到了我近旁,不但不把帽子擎出,反縮了回去,眼睛注視著我走過去了。我很不快活,心想,他為什麼如此呢?
  表演完畢,班頭向觀眾道謝後,大家都起身擠出場外。我被擠在群眾中,正出場門的時候,覺得有人觸我的手。回頭去看,原來就是那小藝人。小小的黑臉孔上垂著黑髮,向我微笑,手裡滿捧著果子。我見了他那樣子,方才明白他的意思。
  「你不肯稍為取些果子嗎?」他用他的土音說。
  我點了點頭,取了兩三個。
  「請讓我吻你一下!」他又說。
  「請吻我兩下!」我抬過頭去。他用手拭去了自己臉上的白粉,把脫勾住了我的項頸,在我頰上接了兩次吻,且說:「這裡有一個,清帶給你的父親!」
「謝肉節」的最後一天。十一日
  今天化裝行列通過,發生了一件非常悲慘的事情,幸而結果沒有什麼,沒有造成意外的災禍。桑?卡洛的空地上聚集了不知多少的用赤花、白花、黃花裝飾著的人。各色各樣的化裝隊來來往往巡遊,有裝飾成棚子的馬車,有小小的舞台,還有乘著小丑、兵士、廚師、水手、牧羊婦人等的船,混雜得令人看都來不及看。喇叭聲、鼓聲,幾乎要把人的耳朵震聾。馬車中的化裝隊或飲酒跳躍,或和行人及在窗上望著的人們攀談。同時,對手方面也竭力發出大聲來回答,有的投擲橘於、果子給他們。馬車上及群眾的頭上,只看見飛揚著的旗幟,閃閃發光的帽子,顫動的帽羽,及搖搖擺擺的厚紙盔。大喇叭呀,小鼓呀,幾乎鬧得天翻地覆。我們的馬車進入空地時,恰好在我們前面有一部四匹馬的馬車。馬上都帶著金鑲的馬具,已用紙花裝飾著。車中有十四五個紳士,扮成法蘭西的貴族,穿著發光的綢衣,頭上戴著白髮的大假面和有羽毛的帽子,腰間掛著小劍,胸間用花邊、蘇頭等裝飾著。樣子很是好看。他們一齊唱著法蘭西歌,把果子投擲給群眾,群眾都拍手喝彩起來。
  這時,突然有一個男子從我們的左邊來,兩手抱了一個五六歲的女孩,高高地擎出在群眾頭上。那女孩可憐已哭得不成樣子,全身起著痙攣,兩手顫慄著。男子擠到紳士們的馬車旁,見車中一個細上俯身看著他,他就大聲說:
  「替我接了這小孩。她迷了路。請你將她高擎起來。母親大概就在這近旁,就會尋著她了。除此也沒有別的辦法!」
  紳士抱過小孩,其他的紳士們也不再唱歌了。小孩拚命地哭著,紳士把假面除了,馬車緩緩地前進。
  事後聽說:這時空地的那面有一個貧窮的婦人,發狂也似的向群眾中擠來擠去,哭著喊著:「瑪利亞!瑪利亞!我不見了女兒了!被拐了去了!被人踏死了!」
  這樣狂哭了好一會兒,被群眾擠來擠去,著急死了。
  車上的紳士把小孩抱在他用花邊、蘇頭裝飾著的胸懷裡,一邊向四方尋找,一邊哄著小孩。小孩不知自己落在什麼地方,用手遮住了臉,哭得幾乎要把小胸膛脹破了。這哭聲似乎打擊著紳士的心,把紳士急得手足無措。其餘的紳士們把果子、橘子塞給小孩,小孩卻用手推拒,愈加哭得厲害了。
  紳士向著群眾叫說:「替我找尋那做母親的!」大家向四方留心察看,總不見有像她母親的人。一直到了羅馬街,才看見有一個婦人向馬車追趕過來。啊!那時的光景,我永遠不會忘記的!那婦人已不像個人相,發也亂了,臉也歪了,衣服也破了,喉間發一種怪異的聲音,——差不多分辨不出是快樂的聲音還是苦悶的聲音。她奔近車前,突然伸出兩手想去抱那小孩,馬車於是停止了。
  「在這裡呢。」紳士說了將小孩吻了一下,遞給母親手裡。母親發狂也似的抱著貼緊在胸前,可是小孩的一隻手還在紳士的手裡。紳士從自己的右手上脫下一個鑲金剛石的指環來,很快地套在小孩手指上:
  「將這給了你,當做將來的嫁妝吧。」
  那做母親的呆了,化石般立著不動。四面八方響起了群眾的喝彩聲。紳士於是重新把假面戴上,同伴的又唱起歌來,馬車慢慢地從拍手喝彩聲中移動了。
盲孩 十四日
  我們的先生大病,五年級的先生來代課了。這位先生以前曾經做過盲童學校裡的教師,是學校裡年紀最大的先生,頭髮白得像棉花做成的假髮,說話的調子很妙,好像在唱悲歌。可是,講話很巧,並且熟悉重重世事。他一進教室,看見一個眼上縛著繃帶的小孩就走到他的身旁去問他患了什麼。
  「眼睛是要注意的!我的孩子啊!」他這樣說。
  「聽說先生在盲童學校教過書,真的嗎?」於是代洛西問先生。
  「噢,教過四五年。」
  「可以將那裡的情形講給我們聽聽嗎?」代洛西低聲說。
  先生回到自己的位上。
  「盲童學校在維亞尼塞街哩。」可萊諦大聲說。
  先生於是靜靜地開口了:
  「你們說『盲童盲童』,好像很平常。你們懂得『盲』字的意味嗎?請想想看,盲目!什麼都不見,晝夜也不能分別,天的顏色,太陽的光,自己父母的面貌,以及在自己周圍的東西,自己手所碰著的東西,一切都不能看見。說起來竟好像一出世就被埋在土裡,永久住在黑暗之中。啊!你們暫時眼睛閉住了,想像想像終身都非這樣不可的情境看!你們就會覺得心裡難過起來,可怕起來吧!覺得無論怎樣也忍耐不住,要哭泣起來,甚至發狂而死吧!雖然如此,你們初到盲童學校去的時候,在休息時間中,可看見盲童在這裡那裡拉提琴呀,奏笛呀,大踏步地上下樓梯呀,在廊下或寢室奔跑呀,大聲地互相談話呀,你們也許覺得他們的境遇並不怎樣不幸吧。其實,真正的情況非用心細察是不會明白的。他們在十六七歲之間,大多少年氣盛,好像不甚以自己的殘廢為苦痛。可是,看了他們那種自矜的神情,我們愈可知道到他們將來覺悟到自己的不幸會多麼難過啊!其中也有可憐的臉色發育的似乎已覺悟到自己的不幸的人,他們總現出悲傷的樣子,我們可以想見他們一定有暗泣的時候。啊!諸君!這裡面有只患了兩三日的眼病就盲了的;也有經過幾年的病苦,受了可怖的手術,終於盲了的;還有出世就盲的,竟像是出生於夜的世界,完全生活在一個大墳墓之中。他們不曾見過人的臉是怎樣的。你們試想;他們一想到自己與別人的差別,自己問自己,『為什麼有差別?啊!如果我們眼睛是亮的……』的時候,將怎樣苦悶啊!怎樣煩惱啊!
  「在盲童中生活過幾年的我,永遠記得那些閉鎖著眼的無光明無歡樂的小孩們。現在見了你們,覺得你們之中無論哪一個都不能說是不幸的。試想:意大利全國有二萬六千個盲人啊!就是說,不能見光明的有二萬六千人啊!知道嗎?如果這些人排成行列在這窗口通過。要費四點鐘光景哩!」
  先生到此把話停止了。教室立刻肅靜。代洛西門:「盲人的感覺,說是比一般人靈敏,真的嗎?」
  先生說:
  「是的,眼以外的感覺是很靈敏的、因為無眼可用,多用別的感覺來代替眼睛,當然是會特別熟練了。天一亮,寢室裡的一個盲童就問。『今天有太陽吧!』那最早著好了衣服的即跑出庭中,用手在空中查察日光的有無以後,跑回來回答說:『有太陽的。』盲童還能聽了話聲辨別出說話的人的長矮來。我們平常都是從眼色上去看別人的心,他們卻聽了聲音就能知道。他們能把人的聲音記憶好幾年。一室之中,只要有一個人在那裡說話。其餘的人雖不做聲,他們也能辨別出室中的人數來。他們能碰著食匙就知其發光的程度,女孩子則能分別染過的毛線與不染過的毛線。排成二列在街上行走的時候,普通的商店,他們能因了氣味就知道。陀螺旋著的時候,他們只聽了那嗚嗚的聲音,就能一直過去取在手裡。他們能旋環子,跳繩,用小石塊難築屋子,采繭花,用了各種的草很巧妙地編成席或籃子。——他們的觸覺練習這樣敏捷,觸覺就是他們的視覺。他們最喜探模物的形狀。領他們到了工業品陳列所去的時候,那裡是許可他們摸索一切的,他們就熱心地奔去捉摸那陳列的幾何形體呀,房屋模型呀,樂器等類,用了驚喜的神氣,從各方面去撫摸,或是把它翻身,探測其構造的式樣!在他們叫做『看』。」
  卡洛斐把先生的話頭打斷,問盲人是否真的工於計算。
  「真的羅。他們也學算法與讀法。讀本也有,那文字是突出在紙上的,他們用手摸著讀,讀得很快呢!他們也能寫,不用墨水,用針在厚紙上刺成小孔,因了那小孔的排列式樣,就可代表各個字母。只要把厚紙翻身,那小孔就突出在背後,可以摸著讀了。他們用此作文、通信,數字也用這方法寫了來計算。他們心算很巧,這因為眼睛一無所見、心專一了的緣故。盲孩讀書很熱心,一心把它記熟,連小小的學生也能互相議論歷史、國語上的事情。四五個人在長椅上坐了,彼此看不見談話的對手在哪裡,第一位與第三位成了一組,第二位與第四位又成了一組,大家提高了聲音間隔著同時談話,一句都不會誤聽。
  「盲童比你們更看重試驗,與先生也很親熱。他們能憑借步聲與氣味認識先生。只聽了先生一句話,就能辨別先生心裡是高興或是懊惱。先生稱讚他們的時候,都來扳著先生的手或臂,高興喜樂。他們在同伴中友情又極好,總在一處玩耍。在女子學校中,還因樂器的種類自集團體,有什麼提琴組、鋼琴組、管樂組,各自集在一處玩弄。要使她們分離是不容易的事。他們判斷也正確,善惡的見解也明白,聽到真正善行的話,會發出驚人的熱心來。」
  華梯尼問他們是不是善於使用樂器。
  「非常喜歡音樂,弄音樂是他們的快樂,音樂是他們的生命。才入學的小小的盲孩站著聽三點鐘光景的演奏,他們立刻就能學會,而且用了火樣的熱心去演奏。如果對他們說『你演奏得不好』,他們就很失望,因此更拼了命去學習。把頭後仰了,唇上綻著微笑,紅了臉,很激動,在那黑暗中心神貫注地聽著諧和的曲調。見了他們那種神情,就可知音樂是何等神聖的安慰了。對他們說,你可以成為音樂家,他們就發出歡聲露出笑臉來。音樂最好的——提琴拉得最好或是鋼琴彈得最好的人,被大家敬愛得如王侯。一碰到爭執,就一同到他那裡求他批判,跟他學音樂的小學生把他當做父親看待,晚上睡覺的時候,大家都要對他說了「請安息』才去睡。他們一味談著音樂的話,夜間在床上固然這樣,田間疲勞得要打吨的時候,也仍用了小聲談說樂劇、音樂的名人,樂器或樂隊的事。禁止讀書與音樂,在他們是最嚴重的處罰,那時他們的悲哀,使人見了不忍再將那種處罰加於他們。好像光明在我們的眼睛裡是不能缺的東西一樣,音樂在他們也是不能缺的東西。」
  代洛西問我們可以到盲童學校裡去看嗎。
  「可以去看的。但是你們小孩還是不去的好。到年歲大了能完全瞭解這不幸,同情於這不幸了以後,才可以去。那種光景看了是可憐的。你們只要走過盲童學校前面,常可看見有小孩坐在窗口,一點不動地浴著新鮮空氣。平常看去,好像他們正在眺望那開闊的綠野或蒼翠的山峰呢,然而一想到他們什麼都不能見,永遠不能見這美的自然,這時你們的心就好像受了壓迫,覺得你們自己也成了盲人了。其中生出來就盲了的因為從未見過世界,苦痛也就輕些。至於二三月前新盲了目的,心裡記著各種事情,明明知道現在都已不能再見了,並且記在心中的可喜的印象也逐日地消退下去,自己所愛的人的面影漸漸退出記憶之外,就覺得自己的心一日一日地黑暗了。有一天,有一個非常悲哀的和我說;『就是一瞬間也好,讓我眼睛再亮一亮,再看看我母親的臉,我已記不清母親的面貌了!』母親們來望他們的時候,他們就將手放在母親的臉上,從額以至下頤耳朵,處處撫摸,一邊還反覆地呼著:『母親,母親!』見了那種光景,不拘心怎樣硬的人也不能不流著淚走開!離開了那裡,覺得自己的眼睛能看,實在是幸運的事;覺得能看得見人面、家屋、天空,是過分的特權了啊!我料想你們見了他們,如果能夠,誰都寧願分出自己的一部分視力來給那班可憐的——太陽不替他們發光,母親不給他們臉看的孩子們的吧!」
病中的先生 十五日
  今日下午從學校回來,順便去望先生的病。先生是因過於勞累得病的。每日教五小時的課,運動一小時,再去夜學校擔任功課二小時,吃飯只是草草地吞嚥,從朝到晚一直沒有休息,所以把身體弄壞了。這些都是母親說給我聽的。母親在先生門口等我,我一個人進去,在樓梯裡看見黑髮的考諦先生,他就是只嚇唬小孩從不加罰的先生。他張大了眼看著我,毫無笑容地用了獅子樣的聲音說可笑的話。我覺得可笑,一直到四層樓去按門鈴的時候還是笑著。僕人把我帶進那狹小陰暗的房間裡,我才停止了笑。先生臥在鐵製的床上,鬍鬚長得深深的,一手跡在眼旁。看見了我,他用了含著深情的聲音說:
  啊!安利柯嗎?」
  我走近床前,先生一手搭在我的肩上:
  「來得很好!安利柯!我已病得這樣了!學校裡怎樣?你們大家怎樣?好嗎?啊!我雖不在那裡,先生雖不在那裡,你們也可以好好地用功的,不是嗎?」
  我想回答說「不」,先生攔住了我的話頭:
  「是的,是的,你們都看重我的!」說著太息。
  我眼看著壁上掛著的許多相片。
  「你看見嗎?」先生說給我聽。「這都是二十年前的,都是我所教過的孩子呢。個個都是好孩子,這就是我的紀念品。我預備將來死的時候,看著這許多相片斷氣。我的一生是在這班勇健淘氣的孩子中過了的羅。你如果畢了業,也請送我一張相片!能送我嗎?」說著從桌上取過一個橘於塞在我手裡,又說:
  「沒有什麼給你的東西,這是別人送來的。」
  我凝視著橘子,不覺悲傷起來,自己也不知道為了什麼。
  「我和你講,」先生又說。「我還望病好起來。萬一我病不好,望你用心學習算術,因為你算術不好。要好好地用功的啊!困難只在開始的時候。決沒有做不到的事。所謂不能,無非是用力不足的緣故罷了。」
  這時先生呼吸迫促起來,神情很苦。
  「發熱呢!」先生太息說。「我差不多沒用了!所以望你將算術、將練習問題好好地用功!做不出的時候,暫時休息一下再做,要一一地做,但是不要心急!勉強是不好的,不要過於拚命!快回去吧!望望你的母親!不要再來了!將來在學校裡再見吧!如果不能再見面,你要時時記起我這愛著你的四年級的先生啊!」
  我要哭了。
  「把頭伸些過來!」先生說了自己也從枕上翹起頭來,在我發上接物,且說:「可以回去了!」眼睛轉向壁看去。我飛跑地下了樓梯,因為急於想投到母親的懷裡去。
街路 二十五日
  今日你從先生家裡回來,我在窗口望你。你碰撞了一位婦人。走街路最要當。心呀!在街路上也有我們應守的義務,既然知道在家樣子要好,那麼在街路也同樣。街路就是萬人的家呢!安利柯不要把這忘了!遇見老人,貧困者,抱著小孩的婦人,拄著枴杖的跋子,負著重物的人,穿著喪服的人,總須親切地讓路。我們對於衰老、不幸、殘廢、勞動、死亡和慈愛的母親,應表示敬意。見人將被車子碾軋的時候,如果是小孩,應去救援他;如果是大人,應注意關照他。見有小孩獨自在那裡哭,要問他原因;見老人手杖落了,要替他抬起。有小孩在相打,要把他們拉開;如果是大人,不要近找去。暴亂人們相打是看不得的,看了自己也不覺會殘忍起來了。有人被警察抓住了走過的時候,雖然有許多人集在那裡看,你也不該加入張望,因為那人或是冤枉被抓也說不定。如果有病院的擔架正在通過,不要和朋友談天或笑,因為在擔架上的或是臨終的病人,或竟是葬式都說不定。明天,自己家裡或許也要有這樣的人哩!遇著排成二列定的養育院的小孩,要表示敬意。——無論所見的是盲人,是駝背者的小孩,是孤兒,或是棄兒,都要想到此刻我眼前通過的不是別的,是人間的不幸與慈善。如果那是可厭可笑的殘廢者,裝作不看見就好了。路上有未熄的火柴梗,應隨即踏煉,因為弄得不好要釀成大事,傷害人的生命。有人問你路,你應親切而仔細地告訴他。不要見了人笑,非必要勿奔跑,勿高叫。總之,街路是應該尊敬的,一國國民的教育程度可以從街上行人的舉動看出來。如果在街上有不好的樣子,在家裡也必定同樣有不好的樣子。
  還有,研究市街的事,也很重要。自己所住著的城市,應該加以研究。將來不得已離開了這個城市如果還能把那地方明白記憶,能把某處某處一一都記出來,這是何等愉快的事呢!你的生地是你幾年中的世界。你曾在這裡隨著母親學步,在這裡學得第一步的知識,養成最初的情緒,求覓最初的朋友的。這地方實在是生你的母親,教過你,愛過你,保護過你。你要研究這市街及其住民,而且要愛。如果這市街和住民遭逢了侮辱,你應該竭力防禦。
  
  
  
  
  
  
  
  
  
  
  
   —父親——
第六 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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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學校 二日
  昨晚,父親領了我去參觀夜學校。校內已上了燈,勞動者漸漸從四面集攏來。進去一看,校長和別的先生們正在發怒,說方才有人投擲石子,把玻璃窗打破了。校工奔跑出去,從人群中捉了一個小孩。這時,住在對門的斯帶地跑來說:
  「不是他,我看見的。投擲石子的是勿蘭諦。勿蘭諦曾對我說:『你如果去告訴,我不放過你!』但我不怕他。」
  校長先生說勿蘭諦非除名不可。這時,勞動者已聚集了二三百人。我覺得夜學校真有趣,有十二歲光景的小孩,有才從工場回來的留著鬍鬚而拿書本筆記簿的大人,有木匠,有黑臉的火夫,有手上沾了石灰的石匠,有發上滿著白粉的麵包店裡的徒弟,漆的氣息,皮革的氣息,魚的氣息,油的氣息,——一切職業的氣息都有。還有,炮兵工廠的職工,也著了軍服樣的衣服,大批地由伍長率領著來了。大家都急忙覓得座位,俯了頭就用起功來。
  有的翻開了筆記簿到先生那裡去請求說明,我見那個平常叫做「小律師」的容美眼的先生,正被四五個勞動者圍牢了用筆批改著什麼。有一個染店裡的人把筆記簿用赤色、青色的顏料裝飾了起來,引得那跋足的先生笑了。我的先生病已愈了,明日就可依舊授課,晚上也在校裡。教室的門是開著的,由外面可以望見一切。上課以後,他們眼睛都不離書本那種熱心真使我佩服。據校任說,他們為了不遲到,大概都沒有正式吃晚餐,有的甚至空了肚子來的。
  可是年紀小的過了半小時光景,就要伏在桌上打吨,有一個竟將頭靠在椅上睡去了。先生用筆桿觸動他的耳朵,使他醒來。大人都不打瞌睡,只是目不轉睛地張了口注意功課。見了那些有了鬍鬚的人坐在我們的小椅子上用功,真使我感動。我們又上樓去到了我這一級的教室門口,見我的座位上坐著一位鬍鬚很多的手上縛著繃帶的人,手大概是在工場中被機器軋傷了,正在慢慢地寫著字呢。
  最有趣的是「小石匠」的高大的父親,他就坐在對「小石匠」的座位上,把椅子擠得滿滿的,手托著頭,一心地在那裡看書。這不是偶然的。據說,他第一夜到學校裡來就和校長商量:
  「校長先生!請讓我坐在我們『兔子頭』的位子上吧!」他無論何時都稱兒子為「兔子頭」。
  父親一直陪我看到課畢。走到街上,見婦人們都抱了兒女等著丈夫從夜學校出來。在學校門口,丈夫從妻子手裡抱過兒女,把書冊筆記簿交給妻子手裡,大家一齊回家。一時街上滿是人聲,過了一會即漸漸靜去。最後只見校長的高長瘦削的身影在前面消失了。
相打 五日
  這原是意中事:勿蘭諦被校長命令退學,想向斯帶地報仇,有意在路上等候斯帶地。斯帶地是每日到大街的女學校去領了妹子回家的,雪爾維姐姐一走出校門,見他們正在相打,就嚇慌了逃回家裡。據說情形是這樣:勿蘭諦把那蠟布的帽子歪戴在左耳旁,悄悄地趕到斯帶地背後,故意把他妹子的頭髮向後猛拉。他妹子幾乎仰天跌倒,就哭叫了起來。斯帶地回頭一看是匆蘭諦,他那神氣好像在說:「我比你大得多,你這傢伙是不敢做聲的,如果你敢說什麼,我就把你打倒。」
  不料斯帶地毫不害怕,他身材雖小,竟跳過去攫住敵人,舉拳打去。但是他沒有打著,反給敵人打了一頓。這時街上除了女學生沒有別的人,沒有人前去把他們拉開。勿蘭諦把斯帶地翻倒地上,亂打亂增。只一瞬間,斯帶地耳朵也破了,眼睛也腫了,鼻中流出血來。雖然這樣,斯帶地仍不屈服,怒罵著說:
  「要殺就殺,我總不饒你!」
  兩人或上或下,互相扭打。一個女子從窗口叫說:「但願小的那個勝!」別的也叫說:「他是保護妹子的,打呀!打呀!打得再厲害些!」又罵勿蘭諦:「欺侮這弱者!卑怯的東西!」勿蘭諦發狂也似的扭著斯帶地。
  「服了嗎?」
  「不服!」
  「服了嗎?」
  「不服!」
  斯帶地忽然掀起身來,拚命撲向勿蘭諦,用盡力氣把勿蘭諦按倒在階石上,自己騎在他身上。
  「啊!這傢伙帶著小刀呢!」旁邊一個男子叫著,跑過來想奪下勿蘭赧的小刀。斯帶地憤怒極了,忘了自己,這時已經用雙手捉住敵人的手臂,咬他的手,小刀也就落下了。勿蘭諦的手上流出血來。恰好有許多人跑來把二人拉開,勿蘭諦狼狽地遁去了。斯帶地滿臉都是傷痕,一隻眼睛漆黑,帶著戰勝的矜誇站在正哭著的妹子身旁。有二三個女小孩替他把散落在街上的書冊和筆記簿拾起來。
  「能幹!能幹!保護了妹子。」旁人說。
  斯帶地把革袋看得比相打的勝利還重。他將書冊和筆記簿等查檢了一遍,看有沒有遺失或破損的。用袖把書拂過又把鋼筆的數目點過,仍舊放在原來的地方。然後像平常一樣向妹子說:
  「快回去吧!我還有一門算術沒有演出哩!」
學生的父母 六日
  斯帶地的父親防自己的兒子再遇著勿蘭諦,今天特來迎接。其實勿蘭諦已經被送進了感化院,不會再出來了。
  今天學生的父母來的很多。可萊諦的父親也到了,他的容貌很像他兒子,是個瘦小敏捷、頭髮挺硬的人,上衣的紐孔中帶著勳章。我差不多已把學生的父母個個都認識了,有一個彎了背的老婦人,孫子在二年級,不管下雨下雪,每日總到學校裡來走四次。替孩子著外套呀,脫外套呀,整好領結呀,拍去灰塵呀,整理筆記簿呀。這位老婦人除了這孫子以外,對於世界恐怕已經沒有別的想念了吧。還有那被馬車碾傷了腳的洛佩諦的父親炮兵大尉,他也是常來的。洛佩諦的朋友於回去時擁抱洛佩諦,他父親就去擁抱他們,當做還禮。對著粗布衣服的貧孩,他更加愛惜,總是向著他們道謝。
  也有很可憐的事:有一個紳士原是每天領了兒子們來的,因為有個兒子死了,他一個月來只叫女僕代理他伴送。昨天偶然來到學校,見了孩子的朋友,躲在屋角里用手掩著面哭了起來。校長看見了,就拉了他的手,一同到校長室裡去了。
  這許多父母中,有的能記住自己兒子所有的朋友的姓名。間壁的女學校或中學校的學生們,也有領了自己的弟弟來的。有一位以前曾做過大佐的老紳士,見學生們有書冊、筆記簿掉落了,就代為拾起。在學校裡,時常看見有衣服華美的紳士們和頭上包著手巾或是手上拿著籃的人,共同談著兒子的事情,說什麼:
  「這次的算術題目很難哩!」
  「那個文法課今天是教不完了。」
  同級中如果有學生生病,大家就都知道。病一痊癒,大家就都歡喜。今天那克洛西的賣野菜的母親身邊,圍立著十個光景的紳士及職工,探問和我弟弟同級的一個孩子的病狀。這孩子就住在賣菜的附近,正生著危險的病呢。在學校裡,無論什麼階級的人,都成了平等的友人了。
七十八號的犯人 八日
  昨天午後見了一件可感動的事。這四五天來,那個賣野菜的婦人遇到代洛西,總是用敬愛的眼色注視他。因為代洛西自從知道了那七十八號犯人和墨水瓶的事,就愛護那賣野菜的婦人的兒子克洛西——那個一隻手殘廢了的赤髮的小孩——在學校裡時常替他幫忙,他不知道的,教給他,或是送他鉛筆和紙。代洛西很同情他父親的不幸,所以像自己的弟弟一般地愛護他。
  這四五天中,賣野菜的母親見了代洛西總是盯著他看。這母親是個善良的婦人,是只為兒子而生存著。代洛西是個紳士的兒子,又是級長,竟能那樣愛護自己的兒子,在她眼中看來,代洛西已成了王侯或是聖火樣的人物了。她每次注視著代洛西,好像有什麼話要說而又不敢出口。到了昨天早晨,她畢竟在學校門口把代洛西叫住了,這樣說;
  「哥兒,真對不起你!你這樣愛護我的兒子,肯不肯收下我這窮母親的紀念物呢?」說著從菜籃裡取出小小的果子盒來。
  代洛西臉上通紅,明白地謝絕說:
  「請給了你自己的兒子吧!我是不收的。」
  那婦人難為情起來了,支吾地辯解說。
  「這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是一些方糖!」
  代洛西仍舊搖著頭說:「不。」
  於是那婦人紅著臉從籃裡取出一束蘿蔔來:
  「那麼,請收了這個吧!這還新鮮哩——請送給你母親!」
  代洛西微笑著:
  「不,謝謝!我什麼都不要。我願盡力替克洛西幫忙,但是什麼都不受。謝謝!」
  那婦人很慚愧地問:
  「你可是動氣了嗎?」
  「不,不。」代洛西說了笑著就走。
  那婦人歡喜得了不得,獨語說:
  「漸呀!從沒見過有這樣漂亮的好哥兒哩!」
  總以為這事就這樣完了,不料午後四時光景,做母親的不來,他那瘦弱而臉上有悲容的父親來了。他叫住了代洛西,好像覺到代洛西已經知道了他的秘密。他只管注視代洛西,悄悄地用溫和的聲音對代洛西說:
  「你愛護我的兒子。為什麼竟這樣地愛護他呢?」
  代洛西臉紅得像火一樣,他大概想這樣說吧:
  「我所以愛他,因為他不幸。又因為他父親是個不幸的人,是忠實地償了罪的人,是有真心的人。」可是他究竟沒有說這話的勇氣。大約見了曾殺過人、住過六年監牢的犯人,心裡不免恐懼吧。克洛西的父親似乎覺到了這一層,就附著代洛西的耳朵低聲地說,說時他差不多震慄著:
  「你大概愛我的兒子,而不歡喜我這個做父親的吧?」
  「哪裡,哪裡!沒有那樣的事。」代洛西從心底裡喊出來。
  克洛西的父親於是走近去,想用腕勾住代洛西的項頸,但終於不敢這樣,只是把手指插入那黃金色的頭髮裡撫摸了一會兒。又眼淚汪汪地對著代洛西,將自己的手放在口上接吻,好像在說,這接吻是給你的。他攜了自己的兒子,就急速地走了。
小孩的死亡 十三日
  住在賣野菜的人家附近的那個二年級的小孩——我弟弟的朋友——死了。星期六下午,代爾卡諦先生哭喪了臉來通知我們的先生。卡隆和可萊諦就自己請求抬那小孩的棺材。那小孩是個好孩子,上星期才受過賞牌,和我弟弟很要好。我母親看見那孩子,總是要去抱他的。他父親戴著有兩條紅線的帽子,是個鐵路上的站役、昨天(星期日)午後四時半,我們因送葬都到了他的家裡。
  他們住在樓下。二年級的學生已都由母親們領帶著,手裡拿了蠟燭等在那裡了。先生到的四五人,此外還有附近的鄰人們。由窗口望去,赤帽羽的女先生和代爾卡諦先生在屋子裡噴泣,那做母親的則大聲地哭叫著。有兩個貴婦人(這是孩子的朋友的母親)各拿了一個花圈也在那裡。
  葬式於五時整出發。前面是執著十字架的小孩,其次是僧侶,再其次是棺材——小小的棺材,那孩子就躺在裡面!罩著黑布,上面飾著兩個花圈,黑布的一方,掛著他此次新得的賞牌。卡隆、可萊諦與附近的兩個孩子扛著棺材。棺材的後面就是代爾卡諦先生,她好像死了自己的兒子一樣地哭,其次是別的女先生,再其次是小孩們。很有許多是年幼的小孩,一手執了董花,好奇地望著棺材看,一手由母親攜著。母親們手裡執著蠟燭。我聽見有一小孩這樣說:
  「我不能和他再在學校裡相見了嗎?」
  棺材剛出門的時候,從窗旁聽到哀哀欲絕的泣聲,那就是那孩子的母親了。有人立刻把她扶進屋裡去。行列到了街上,遇見排成二列走著的大學生,他們見了掛著賞牌的棺材和女先生們,都把帽子除下。
  啊!那孩子掛了賞牌長眠了!他那紅帽子,我已不能再見了!他原是很壯健的,不料四天中竟死了!聽說:臨終的那天還說要做學校的習題,曾起來過,又不肯讓家裡人將賞牌放在床上,說是會遺失的!啊!你的賞牌已經永遠不會遺失了啊!再會!我們無論到什麼時候也不會忘記你!安安穩穩地眠著吧!我的小朋友啊!
三月十四日的前一夜
  今天比昨天更快活,三月十三日——一年中最有趣的維多利亞?愛馬努愛列館獎品授予式的前夜!並且,這次挑選捧呈獎狀遞給官長的人員的方法很是有趣。今天將退課,校長先生到教室裡來:
  「諸君!有一個很好的消息哩!」說著又叫那個格拉勒利亞少年:
  「可拉西!」
  格拉勃利亞少年起立,校長說:
  「你願意明天做捧了獎狀遞給官長的職司嗎?」
  「願意的。」格拉勃利亞少年回答說。
  「很好!」校長說。「那麼,格拉勒利亞的代表者也有了,這真是再好沒有的事。今年市政所方面要想從意大利全國選出拿獎狀的十幾個少年,而且說要從小學校的學生裡選出。這市中有二十個小學校和五所分校,學生共七千人。其中就是代表意大利全國十二區的孩子。本校擔任派出的是詹諾亞人和格拉勃利亞人,怎樣?這是很有趣的辦法吧。給你們賞品的是意大利全國的同胞,明天你們試看!十二個人一齊上舞台,那時要熱烈喝彩!這幾個雖則是少年,卻和大人一樣代表國家。小小的三色旗也和大三色旗一樣,同是意大利的標誌哩!所以要熱烈喝彩,要表示出即使像你們這樣的小孩子,在神聖的祖國前面,也是燃燒著熱忱的!」
  校長說完走了,我們的先生微笑地說:
  「那麼,可拉西做了格拉動利亞的代表了!」說得大家都拍手笑了。到了街上,我們抱住了可拉西的腿,將他高高地扛起,大叫「格拉勒利亞代表萬歲!」這並不是戲語,因為要祝賀那孩子,懷著好意說的。可拉西平時是朋友們喜歡的人。他笑了,我們扛了他到轉彎路口,和一個有黑鬚的紳士撞了一下。
  紳士笑著。可拉西說:「我的父親哩!」
  我們聽見這話,就把可拉西交給他父親腕裡,拉了他們到處跑。
獎品授予式 十四日
  兩點光景,大劇場裡人已滿了。——池座、廂座、舞台上都是人。好幾千個臉孔,有小孩、有納土、有先生、有官員、有女人、有嬰兒。頭動著,手動著,帽羽、絲帶、頭發動著,歡聲悅耳。劇場內部用白色和赤色、綠色的花裝飾著,從他座上舞台有左右兩個階梯。受賞品的學生從右邊上去,受了獎品再從左邊下來。舞台中央排著一列紅色椅子,正中的一把椅子上掛著兩頂月桂冠,後面就是大批的旗幟。稍旁邊些的地方,有一綠色的小桌子,桌上擺著用三色帶縛了的獎狀。樂隊就在舞台下面的池座裡。學校裡的先生們的坐席設在廂座的一角。他座正中列著唱歌的許多小孩,後面及兩旁,是給受獎品的學生們坐的。男女先生們東奔西走地安插他們。許多學生的父母擠在他們兒女的身旁,替他們兒女整理著頭髮或衣領。
  我同我家裡人一同進了廂座。戴赤羽帽的年輕的女先生在對面微笑,所有的笑靨都現出來了。她的旁邊,我弟弟的女先生呀,那著黑衣服的「修女」呀,我二年級時候的女先生呀,都在那裡。我的女先生臉色蒼白可憐,咳得很厲害呢。卡隆的大頭,和靠在卡隆肩下的耐利的金髮頭,都在他座裡看到了;再那面些,那鴉嘴鼻的卡洛斐已把印著受獎者姓名的單紙搜集了許多。這一定是拿去換什麼的,到明天就可知道。人口的近旁,柴店裡的夫妻都著了新衣領著可萊諦進來了。可萊諦今天換去了貓皮帽和茶色褲等,打扮得像紳士,我見了不覺為之吃驚。在廂座中曾見到著線領襟的華梯尼的面影,過了一會兒就不見了。靠舞台的欄旁,人群中坐著那被馬車碾跛了足的洛佩諦的父親炮兵大尉。
  兩點一到,樂隊開始奏樂。同時市長、知事、判事及其他的紳士們都著了黑禮服,從右邊走上舞台,坐在正面的紅椅子上。學校中教唱歌的先生拿了指揮棒站在前面,他座裡的孩子因了他的信號一齊起立,一見那第二個信號就唱起歌來。七百個孩子一齊唱著,真是好歌,大眾都肅靜地聽著,那是靜穆開朗的歌曲,好像教會裡的讚美歌。唱完了,一陣拍手,接著又即肅靜。獎品授予就此開始了。我三年級時的那個赤髮敏眼的小身材的先生走到舞台前面來,預備著朗讀受獎者的姓名。大家都焦急地盼望那拿獎狀的十二個少年登場,因為報紙早已刊登了今年由意大利全國各區選出代表的消息,所以從市長、紳士們到一般的觀者都望眼將穿似的注視著舞台的入口,場內又復靜肅起來。
  忽然,十二個少年上了舞台,一列排立。都在那裡微笑。全場三千人同時起立,拍手如雷,十二個少年手足無措地站著。
  「請看意大利的氣象!」場中有人這樣喊。格拉勃利亞少年仍舊穿著平常的黑服。和我們同坐的一位市政所的人完全認識這十二個少年,他一一地說給我的母親聽。十二人之中,有兩三個是紳士打扮,其餘都是工人的兒子,服裝很隨便。最小的弗羅倫薩的孩子,纏著青色的項巾。少年們通過市長前面,市長一一吻他們的額,坐在旁邊的紳士把他們的出生地告訴市長。每一人通過,滿場都拍手。等他們走近綠色的桌子去取獎狀,我的先生就把受獎者的學校名、級名、姓名朗讀起來。受獎者從右面上舞台去,第一個學生下去的時候,舞台後面遠遠地發出提琴的聲音來,一直到受獎者完全通過才停止。那是柔婉平和的音調,聽去好像女人在低語。受獎者一個一個通過紳士們的前面,紳士們就把獎狀遞給他們,有的與他們講話,有的用手撫磨他們。
  每逢極小的孩子,衣服襤褸的孩子,頭髮蓬蓬的孩子,著赤眼或是白眼的孩子通過的時候,在池座及廂座的小孩都大拍其手。有一個二年級的小學生上了舞台,突然手足無措起來,至於迷了方向,不知向哪裡走才好,滿場見了大笑。又有一個小孩,背上結著桃色的絲帶,他勉強地爬上了台,被地氈一絆就翻倒了,知事扶他起來大家又拍手笑了。還有一個在下台來的時候跌在池座裡哭了。幸而沒有受傷。各式各樣的孩子都有:有很敏活的,有很老實的,有臉孔紅得像櫻桃的,有見了人就要笑的。他們一下了舞台,父親或母親都立刻來領了他們去。
  輪到我們學校的時候,我真快活得非常。我認識的學生很多,可榮諦從頭到腳都換了新服裝,露了齒微笑著通過了。誰知道他今天從早晨起已經背了多少捆柴了呢!市長把獎狀授予他時,問他額上為何有紅痕,他把原因說明,市長就把手加在他肩上。我向地座去看他的父母,他們都在掩著口笑呢。接著,代洛西來了。他穿著紐扣發光的青色上衣,昂昂地抬起金髮的頭悠然上去,那種丰采真是高尚。我恨不得遠遠地送給他一個吻。紳士們都向他說話,或是握他的手。
  其次,先生叫著敘利亞?洛佩諦。大尉的兒子於是拄了枴杖上去。許多小孩都曾知道前次的災禍,話聲哄然從四萬起來,拍手喝彩之聲幾乎把全劇場都震動了。男子都起立,女子都揮著手帕,洛佩諦立在舞台中央大驚。市長攜他攏去,給他獎品,與他接吻,取了椅上懸著的二月桂冠,替他繫在枴杖頭上。又攜了他同到他父親——大尉坐著的舞台的欄旁去。大尉抱過自己的兒子,在滿場像雷般的喝彩聲中,給他坐在自己的身旁。
  和緩的提琴聲還繼續奏著。別的學校的學生上場了,有全是小商人的兒子的學校,又有全是工人或農人的兒子的學校。全數通過以後,他座中的七百個小孩又唱有趣的歌。接著是市長演說,其次是判事演說。判事演說到後來,向著小孩們道:
  「但是,你們在要離開這裡以前,對於為你們費了非常勞力的人們應該致謝!有許多人為你們盡了全心力,為你們而生存,為你們而死亡!這許多人就在那裡,你們看!」說時手指著廂座中的先生席。於是在廂座和在池座的學生都起立了把手伸向先生方面呼叫,先生們也站了起來揮手或舉著帽子手帕回答他們。接著,樂隊又奏起樂來。代表意大利各區的十二個少年來到舞台的正面,手拉手排成一列站著,滿場就響起喉管歐裂似的喝彩聲,雨也似的花朵從少年們的頭上紛紛落下。
爭吵 十日
  今天我和可萊諦相罵,並不是因為他受了獎品而嫉妒他,只是我的過失。我坐在他的近旁,正謄寫這次每月例話《洛馬格那的血》,——因為「小石匠」病了,我替他謄寫。——他碰了一下我的臂膀,墨水把紙弄污了。我罵了他,他卻微笑著說:「我不是故意如此的羅。」我是知道他的品格的,照理應該信任他,不再與他計較。可是他的微笑實在使我不快,我想:「這傢伙受了獎品,就像煞有介事了哩!」於是忍不住也在他的臂膀上撞了一下,把他的習字帖也弄污了。可萊諦漲紅了臉:「你是故意的!」說著擎起手來。恰巧先生把頭回過來了,他縮住了手,「我在外面等著你!」
  我難過了起來,怒氣消了,覺得實在是自己不好。可萊諦不會故意做那樣的事的,他本是好人。同時記起自己到可萊諦家裡去望過他,把可萊諦在家勞動,服侍母親的病的情形,以及他到我家裡來的時候大家歡迎他,父親看重他的事情,都一一記憶起來。自己想:我不說那樣的話,不做那樣對不住人的事,多麼好啊!又想到父親平日教訓我的話來:「你覺得錯了,就立刻謝罪!」可是謝罪總有些不情願,覺得那樣屈辱的事,無論如何是做不到的。我把眼睛向可萊諦橫去,見他上衣的肩部已破了,大概是多背了柴的緣故吧。我見了這個,覺得可萊諦可愛。自己對自己說:「漸呀!謝罪吧!」但是口裡總說不出「對你不起」的話來。可萊諦時時把眼斜過來看我,他那神情好像不是怒惱我,倒似在憐憫我呢。但是我因為要表示不怕他,仍用白眼回答他。
  「我在外面等著你吧!」可萊諦反覆著說。我答說,「好的!」忽然又把起父親說:「如果人來加害,只要防禦就好了,不要爭鬥!」我想:「我只是防禦,不是戰鬥。」雖然如此,不知為什麼心裡總不好過,先生講的一些都聽不進去。終於,放課的時間到了,我走到街上,可萊諦在後面跟來。我擎著尺子站住,等可萊諦走近,就把尺子舉起來。
  「不!安利柯啊!」可萊諦說,一邊微笑著用手把尺子撩開,且說:「我們再像從前一樣大家和好吧!」我震慄了站著。忽然覺有人將手加在我的肩上,我被他抱住了。他吻著我,說:
  「相罵就此算了吧!好嗎?」
  「算了!算了!」我回答他說,於是兩人很要好地別去。
  我到了家裡,把這事告訴了父親,意思要使父親歡喜。不料父親把臉板了起來,說:
  「你不是應該先向他謝罪的嗎?這原是你的不是呢!」又說:「對比自己高尚的朋友,——而且對軍人的兒子,你可以擎起尺子去打嗎?」接著從我手中奪過尺子,折為兩段,扔在一旁。
我的姊姊 二十四日
  安利柯啊!因了與可萊諦的事,你受了父親的責罵,就向我洩憤,對我說了非常不堪的話。為什麼如此啊?我那時怎樣地痛。心,你恐不知道吧?你在嬰兒的時候,我連和朋友玩耍都不去,終日在搖籃旁陪著你。你有病的時候,我總是每夜起來,用手試模你那火熱的額角。你不知道嗎?安利柯啊!你雖然待你的姊姊不好,但是,如果一家萬一遭遇了大的不幸,姊姊會代理母親,像自己兒子一樣地來愛護你的!你不知道嗎?將來父親母子去世了以後,和你做最要好的朋友來慰藉你的人,除了這姊姊,再沒有別的人了!如果到了不得已的時候,我會替你勞動去,替你張羅麵包,替你籌劃學費的。我終身愛你,你如果到了遠方去,我更看不見你,心總遠遠地向著你的。啊!安利柯啊!你將來長大了以後或者遭到不幸,沒有人再和你做夥伴,你一定會到我那裡來,和我這樣說:「姊姊!我們一塊兒住著吧!大家重話那從前快樂時的光景,不好嗎7你還記得母親的事,我們那時家裡的情形,以前幸福地過日子的光景7大家把這再來重話吧!」安利柯!你姊姊無論在什麼時候總是張開了兩臂等著你來的!安利柯!我以前叱貴你,請你恕我!你的不好,我早已都忘記了。你無論怎樣地使我受苦,有什麼呢!無論如何,你總是我的弟弟!我只記得你小的時候,我撫抱過你,與你一同愛過父親母親,眼看你漸漸成長,長期間地和你做過伴侶:除此以外,我什麼都忘了!所以,請你在這本子上也寫些親切的話給我,我晚上再到這裡來看呢。還有,你所要寫的那《洛馬格那的血》,我已替你謄請了。你好像已經疲勞了!請你抽開你那抽屜來看吧!這是乘你睡熟的時候,我熬了一個通夜寫成的。寫些親切的話給我!安利柯!我希望你!
  
  
  
  
  
  
  
  
  
   —姊姊雷爾維——
  我沒有吻姊姊的手的資格!
  
  
  
  
  
  
  
  
  
  
  —安利柯——
洛馬格那的血(每月例話)
  那夜,費魯喬的家裡特別冷靜。父親經營著雜貨鋪,到市上配貨去了,母親因為幼兒有眼病,也隨了父親到市裡去請醫生,都非明天不能回來。時候已經夜半,日間幫忙的女傭早於天黑時回家了,屋中只剩下腳有殘疾的老祖母和十三歲的費魯喬。他的家離洛馬格那街沒有多少路,是沿著大路的平屬。附近只有一所空房,那所房子在一個月前遭了火災,還剩著客棧的招牌。費魯喬家的後面有一小天井,周圍圍著籬笆,有木門可以出入。店門朝著大路,也就是家的出入口。周圍都是寂靜的田野,這裡那裡都是桑樹。
  夜漸漸深了,天忽下雨,又發起風來。費魯喬和祖母還在廚房裡沒有睡覺。廚房和天井之間有一小小的堆物間,堆著舊傢俱。費魯喬到外游耍,到了十一點鐘光景才回來。祖母擔憂不睡,等他回來,只是在大安樂椅上一動不動地坐著。他祖母常是這樣過日的,有時竟這樣坐到天明,因為她呼吸迫促,躺不倒的緣故。
  雨不絕地下著,風吹雨點打著窗門,夜色暗得沒一些光。費魯喬疲勞極了回來,身上滿沾了泥,衣服破碎了好幾處,額上負著傷痕。這是他和朋友投石打架了的緣故。他今夜又和人吵鬧過,並且賭博把錢輸光了,連帽子都落在溝裡了。
  廚房裡只有一盞小小的油燈,點在那安樂椅的角上。祖母在燈光中看見她孩子狼狽的光景,已大略地推測到八九分,卻仍訊問他,使他供出所做的壞事來。
  祖母是全心全意愛著孫子的。等明白了一切情形,就不覺哭泣起來。過了一會兒,又說:
  「咽!你全不念著你祖母呢!沒有良心的孫子啊!乘了你父母不在,就這樣地使祖母受氣!你把我冷落了一天了!全然不顧著我嗎?留心啊!費魯喬你走上壞路了!如果這樣下去,立刻要受苦呢!在孩子的時候做了你這樣的事,大起來會變成惡漢的。我知道的很多。你現在終日在外遊蕩,和別的孩子打架、花錢、至於用石頭刀子打架,恐怕結果將由賭棍變成可怕的——盜賊呢!」
  費魯喬遠遠地靠在櫥旁站著聽,下巴碰著了前胸,雙眉皺聚,似乎打架的怒氣還未消除。那栗色的美發覆蓋了額角,青碧的眼垂著不動。
  「由賭棍變成盜賊呢!」祖母啜泣著反覆地說。「稍微想想吧!費魯喬啊!但看那無賴漢維多?莫左尼吧!那傢伙現在在街上浮蕩著,年紀不過二十四歲,已進過兩次監牢。他母親終於為他憂悶而死了,那母親是我一向認識的。父親也憤恨極了,逃到瑞士去了。像你的父親,即使看見了他,也不願和他談話的。你試想想那惡漢吧,那傢伙現在和他的黨徒在附近逛蕩,將來總是保不牢頭顱的啊!我從他小兒的時候就知道他,他那時也和你一樣的。你自己去想吧!你要使你父親母親也受那樣的苦嗎?」
  費魯喬坦然地聽著,毫不懊悔覺悟。他的所作所為原出於一時的血氣,並無惡意。他父親平常也太寬縱他了,因為知道自己的兒子有優良的心情,有時候會做出很好的行為,所以故意注意看著,等他自己覺悟。這孩子的性質原不惡,不過很剛硬,就是在心裡悔悟了的時候,要想他說「如果我錯了,下次就不如此,請原恕我!」這樣的話來謝罪,也是非常困難的。有時心裡雖充滿了柔和的情感,但是倨傲心總不使他表示出來。
  「費魯喬,」祖母見孫子默不做聲,於是繼續說:「你連一句認錯的話都沒有嗎?我已患了很苦的病了,不要再這樣使我受苦啊!我是你母親的母親!不要再把已經命在旦夕的我,這樣惡待啊!我曾怎樣地愛過你啊!你小的時候,我曾每夜起來替你推那搖床,因為要使你歡喜,我曾為你減下食物,——你或者不知道,我時常說,『這孩子是我將來的依靠呢。』現在你居然要遏殺我了!就是要殺我,也不要緊,橫豎我已沒有多少日子可活了!但願你給我變成好孩子就好!但願你變成柔順的孩子,像我帶了你到教堂裡去的時候的樣子。你還記得嗎?費魯喬!那時你曾把小石呀、草呀,塞滿在我懷裡呢,我等你睡熟,就抱了你回來的。那時,你很愛我哩!我雖然已身體不好,仍總想你愛我;我除了你以外,在世界中別無可以依靠的人了!我已一腳踏入墳墓裡了!啊!天啊!」
  費魯喬心中充滿了悲哀,正想把身子投到祖母的懷裡去。忽然朝著天井的間壁的室中有輕微的軋軋的聲音;聽不出是風打窗門呢,還是什麼。
  費魯喬側了頭注意去聽。
  雨正如注地下著。
  軋軋的聲音又來了,連祖母也聽到了。
  「那是什麼?」祖母過了一會兒很擔心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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