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没再向女眷们走去,吩咐李公公说:“你知道的。”而后便往御辇走去,妃嫔们尾随皇帝,直等车轮滚滚,圣驾浩浩荡荡离去,众人才松口气要散开。
荣妃本要和布贵人一起送岚琪回永和宫,李公公凑上来说:“娘娘既然出门了,不如到慈宁宫坐坐,太皇太后她……”
“我正要去呢,只是脚下虚浮走不快。”岚琪应着,对身旁搀扶她的荣妃和布贵人道,“姐姐搀着我,慢些走吧。”
那边厢,觉禅贵人搀扶温贵妃上了肩舆,温贵妃离去后,觉禅氏领了香荷慢行,香荷正嘀咕早该带把伞出门,忽听后头传来声音:“你们听说了吗?纳兰大人昨晚病故了,多年轻啊。”
觉禅氏浑身一僵,整个人定住了。
☆、297大打出手
莫说觉禅氏定住了,香荷也知道纳兰容若是主子的亲戚,从前还请纳兰大人帮过忙,突然听说死了,也觉得不可思议。
几位常在答应慢慢走上来,朝觉禅贵人欠身行礼,见她不走,便告辞先行,一面继续她们之间的谈话,大概是有人问了什么,但听一人说:“还能有几个纳兰大人?明珠府的纳兰容若呀,没想到皇上今天提也没提过,还以为纳兰大人被器重,皇上会有所表示。”
“兴许表示了,不过咱们不知道呢。”
“是啊,谁知道……”
字字如针,从耳朵钻入心里,觉禅氏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自己是谁,眼前的视线渐渐模糊,这么多年来支撑她挺直脊梁的信念消失了,纤柔的身体轰然坠下,吓得四周人惊慌失措。
这边岚琪正往慈宁宫去,突然听得身后嘈杂,众人都转身看了眼,那边围着的人多,瞧不真切,有小太监跑过去看光景,回来道:“娘娘,是觉禅贵人中暑了。”
荣妃嘀咕:“她还真是娇弱。”
边上不曾走远的惠妃闻言却是一个激灵,知道必然不是中暑那样简单,今早容若病故的消息传进宫时,她也惊愕得说不出话,更何况觉禅氏。
“我去瞧瞧,你们只管去慈宁宫吧。”惠妃让她们先行,自己往这边来,只见觉禅氏跌在香荷的怀里,人尚清醒,但双目含泪面色如纸,看得她心惊肉跳,生怕叫旁人察觉出什么,忙唤手下的人,“咸福宫太远,先送去我那儿,让太医来瞧瞧。”
若是平日,觉禅氏断不会跟惠妃回长春宫,但此刻的她看似清醒实则早已糊涂,脑袋里乱糟糟的什么念头也没有,只等被送到长春宫偏殿的床榻上,也没醒过神。
这边折腾好了,就有人来慈宁宫告知荣妃一声,恰遇荣妃和布贵人从慈宁宫出来,她们把岚琪送到这里就好,之后太皇太后必然有话要单独和她讲,她们不用在跟前听,布贵人忧心忡忡道:“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缓过来了,若是强撑才更可怜,臣妾还宁愿见她掉眼泪,刚才那些微笑,实在瞧的心都碎了。”
荣妃则叹:“哪能强求十天半个月就缓过来。”
大热天的慈宁宫幽静清凉,竹篾的气息混合着药味弥散在每一个角落,岚琪缓缓走到门前,却停下了。
犹记得第一次为太皇太后侍疾,她急匆匆跑来,进门和玄烨撞个满怀,彼时玄烨面上的神情她还记得清清楚楚,可如今再也回不去那段时光,皇帝不一样了,她乌雅岚琪也早就不同。在此之前她相信玄烨说的,一步步往前走就能走到未来,可眼下的她,却希望能时光倒转,让她再好好疼爱一回自己的孩子。
门前竹帘打起,苏麻喇嬷嬷出来,她去永和宫看过德妃两回,今日见她自己能来了,可是憔悴成这模样,不等说话眼睛就红了,上前来挽了手道:“主子才吃了药,正念叨奴婢去永和宫瞧您好不好。”
“嬷嬷辛苦,都怪我不好。”岚琪嘴角有笑容,可正如布贵人所说,她笑得太可怜了。
嬷嬷拉着她的手进了门,寝殿内搁置了许多冰块,与室外俨然两季分别,岚琪走来慈宁宫身上已微微出汗,她身子本虚弱,不禁打了个哆嗦,嬷嬷看在眼里,便让小宫女去拿一件风衣来。
“主子,瞧瞧谁来了。”嬷嬷拉着她到太皇太后的榻前,病弱的老人正闭目养神,嘴边慵懒地说,“谁呀,出个声儿我听听?”
“臣妾给太皇太后请安,太皇太后,一大早的,您怎么又歇下了?”
柔柔的声音传过来,老人家颤抖了眉头,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岚琪立在跟前,瘦弱憔悴的人不见从前的模样,心里头便是一阵阵的痛,她稍稍伸手,轻轻唤了声:“孩子,你来啦。”
“太皇太后。”岚琪伏到她身前,被老人家抱了满怀,背脊上是她温柔的抚摸,耳边听见她一声声说,“你再不来,可就见不到我了,你怎么那么狠心呢?若是早知有今日,这十年何必在我身边,让我在这人世上,又多一个牵挂呢?岚琪啊,你太狠心了。”
“太皇太后……”岚琪又哭出声,虽不是昨晚在玄烨怀中那样毫无顾忌地宣泄,此刻的眼泪,也流尽心中的痛苦,太皇太后搂着她说,“哭吧,眼泪流干了,你才不会痛,你要好好活着,连带着胤祚的份儿,好好活下去。”
嬷嬷悄然退下,让送风衣来的宫女不必拿进去了,一行人都退出来,却见阿哥书房里的人跑来说:“嬷嬷,大阿哥和太子打起来了,您看怎么办才好?”
苏麻喇嬷嬷皱眉:“皇上的队伍还没出京城呢,他们就这样胡闹?”可转身瞧见里头太皇太后和岚琪依偎着说话,实在不忍打扰,便吩咐他们,“请惠妃娘娘领大阿哥回去,太子送回毓庆宫,一会儿我再去瞧瞧。”
消息便又急匆匆送到长春宫,这边太医正忙着给觉禅氏看病,她都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听闻儿子和太子大打出手,惠妃整个儿吓懵了,撂下觉禅氏就往书房来,而惠妃前脚走,太医后脚也散了,长春宫里的人又都跟着惠妃去书房,偏殿里就没剩下几个。
觉禅氏靠在榻上,刚才人来人往一番折腾,她算是清醒了一些,可她不能在人前流泪哭泣,压抑着压抑着,竟就真的哭不出来,仿佛眼泪都往肚子里咽了。
“八阿哥,别乱跑。”外头突然传进女人的声音,只见一个小孩子蹦蹦跳跳跑进来,不知是不是平日就在这里玩耍,熟悉了这里的一切,乍见几个陌生人,孩子愣了愣,稚嫩的声音问着,“你们是谁?”
乳母很快就跟了进来,八阿哥便问:“她们是谁?”
乳母当然认得觉禅贵人,更知她就是八阿哥的生母,但觉禅贵人深居简出,极少在宫内行走,便是年节宴会上,也只是低调的在人群里,后宫妃嫔那么多,八阿哥本来就认不全。
“是咸福宫的觉禅贵人。”乳母忙回答,又向觉禅氏行礼,而后就对小主子说,“八阿哥咱们走吧,觉禅贵人生病,要让贵人好好休息。”
“好。”小孩子答应下,乖乖跟着乳母走,可到门前时,突然又跑回来,笑眯眯地站在榻边,朝觉禅氏伸出了拳头似乎要给她什么东西,觉禅氏愣了须臾,才模棱两可地伸出手。掌心被放了什么黏糊糊的东西,她心里还以为是孩子恶作剧,可八阿哥的手挪开后,就看到一块已经被捏得融化的糖,小家伙笑着说:“给你吃,不要怕药苦。”
乳母急忙折回来,尴尬地笑了笑,抱起八阿哥匆匆就跑了。
他们一走,香荷就对觉禅氏兴奋地说:“主子,八阿哥长大了呢,八阿哥实在太可爱了,奴婢还是头一回这么仔细地看,八阿哥长得可真好看,和主子很像很像。”
觉禅氏低头看着手心黏糊糊的糖,香荷又说:“到底血脉相连,八阿哥都知道心疼您了。”
“他懂什么?”觉禅氏冷漠地皱了皱眉眉头,反手将糖蹭在了榻上,然后挪动身体坐起来,让香荷给她穿上鞋子,一边低沉地说,“你记着,往后我就是死在路上,也不要让惠妃的人碰我。”
香荷见主子如此强势,不敢多嘴,赶紧收拾了东西要离开长春宫,长春宫的人因知大阿哥闯祸,娘娘一会儿回来必定发怒,也懒得来管觉禅贵人去哪里,由着她们主仆离开,个个忐忑不安地等惠妃和大阿哥回来。
而书房里,惠妃正在给太子擦药,太子额头上被胤禔抓了两道口子,头发也散了,衣裳也撕破了,俩孩子真是大打出手,胤禔也受了伤,可惠妃再怎么心疼自己的儿子,也不能撂下太子不管,这件事都不晓得会有什么结果,她现在必须放低姿态。
苏麻喇嬷嬷来时,太子已经上好药,惠妃在给他梳头发,嬷嬷自然不会在惠妃面前尊大,只是和气地说:“奴婢瞧见大阿哥坐在外头赌气,劝他也不肯进来,毒日头晒着可怎么好,娘娘去劝劝吧。”
惠妃恨道:“嬷嬷就别管他了,晒脱了皮才好呢,这样犯浑的孩子,叫我怎么才好。”
嬷嬷也不再多说,温柔地问太子怎么样,太子说他没事,嬷嬷便要他回毓庆宫,太子拒绝说还要继续上课,对惠妃客气了几句,自己就走开了。
惠妃便对苏麻喇嬷嬷道:“太子毕竟和众阿哥不同,我总觉得,还是从前那样分开念书的好,六阿哥的事还在眼门前,皇上怎么就不担心,照旧让他们回来上课。”
嬷嬷不接她的话,皇家是说六阿哥急病而亡,就不该私下里随便议论,更何况是对着惠妃,只是问:“娘娘可知道太子和大阿哥究竟怎么打起来的?奴婢也好去回太皇太后。”
惠妃心里紧张,急忙说:“让我亲自去请罪吧,一定是大阿哥不好,更是我的过错。”
☆、298她活过来了(5000字,还有更新
“娘娘且安心,太皇太后并未生气,说小孩子在一起打打闹闹总是有的,只是想问个缘故。”苏麻喇嬷嬷很客气,安抚了惠妃,又把随侍太子和大阿哥的人都找来,冷脸问了半天,才晓得是为了六阿哥的死。不知太子和大阿哥言语上起了什么冲突,大阿哥说太子连他也想害死,太子少有的急了,兄弟俩就扭打起来。
“三阿哥和四阿哥呢?”苏麻喇嬷嬷又问。
回话的小太监说:“像是叫他们身边的人拉开了,奴才们也没留神。”
嬷嬷看了眼边上的惠妃,她神情定定的不知在想什么,便笑道:“既然弄清楚了缘故,奴婢要回慈宁宫复命,娘娘您看?”
惠妃回过神,忙道:“我也就走了,总不大好在书房久留。”
待两人出来,大阿哥仍气呼呼地坐在廊下晒太阳,嬷嬷劝了几句他不理睬,便由着他们母子去,自己径直回慈宁宫。这会儿太皇太后和德妃,已经缓过一阵悲伤,德妃娘娘正伺候老人家擦脸,嬷嬷将书房里的事说了,太皇太后叹息:“等皇帝从盛京回来,还是叫他们兄弟分开吧,其他阿哥打架咱们训几句就成了,可是和太子动手,可大可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岚琪伺候好了太皇太后,自己坐在一旁洗脸补妆,出门前为了让自己精神一些,没少往脸上涂脂抹粉,刚才抱着太皇太后哭一场,脸上都花了,这会儿洗尽铅华,清清透透一张脸,眼下的憔悴清晰可见,嬷嬷心疼极了,拿来脂粉亲自为她稍作掩饰,温柔地说:“不论如何,娘娘都不能叫人看轻了。”
太皇太后则在一旁问:“四阿哥打架没有?”
岚琪心里一震,只听嬷嬷说没有,说是被身边的人拉开,没有卷进太子和大阿哥的矛盾,太皇太后果然问岚琪:“这些日子,胤禛来看过你吗?”
岚琪坐回太皇太后身边,摇头道:“臣妾不记得了,每天浑浑噩噩,好些事都不记得。”说话间嬷嬷便把环春叫到跟前,问了果然是没来过,老人家不免叹息,“皇贵妃是怎么想的,孩子不懂,她也该体贴一些,她做得好了旁人只会夸她,她这样子小气,人家还不挤兑她?”
岚琪垂首不语,嬷嬷便问:“不如让温宪公主回永和宫,您照顾着小公主,心情会好些。”
岚琪依旧摇头,轻声道:“太后很喜欢温宪,五阿哥就要上书房,宁寿宫难免冷清些,有温宪给皇祖母作伴,太后会更高兴。”
嬷嬷便又道:“娘娘想不想,让四阿哥……”
岚琪很迅速地摇头,淡淡一笑似乎感谢嬷嬷的好意,只是如今她的笑容,叫人怎么看都只有心疼的份儿。而太皇太后之前早与皇帝说定了,不能把四阿哥送回去,此刻却道:“你若想要回四阿哥,总有商量的话说,那个什么常在不是也怀着了么,等她生了再抱给皇贵妃也成,总不亏待她。”
太皇太后明白,这话说出去就收不回来,可她相信岚琪不会点头,说出来是希望她能觉得自己被呵护着被偏爱着,好暖一暖她冰冷的心。
果然岚琪道:“臣妾心里的悲伤,不知几时是个头,宫里就不要再添什么悲伤的人。四阿哥是皇贵妃娘娘的命根子,要走四阿哥,皇贵妃娘娘也不能好了,臣妾不能做这样的事,四阿哥也会怪臣妾太自私。即便人回了永和宫,心还在皇贵妃娘娘身上,如今他在承乾宫,心里多少还有几分臣妾,臣妾满足了。”
“可怜的孩子,难为你心胸如此宽大。”太皇太后将她拉到身边。
岚琪果然又要落泪,但忍住了,轻声道:“是臣妾把他送走的,一切都该臣妾自己承受。”
然而太皇太后毕竟还在病中身子弱,是见了岚琪精神才好些,岚琪则胜在年轻还能撑起几分精神,身子也早就被掏空了,到傍晚伺候太皇太后吃了药,气色就很不好。嬷嬷便劝她早些回去歇着,太皇太后让嬷嬷派人小心送德妃回去,叮嘱她:“你养好了再来看我,知道你缓过来了,我这心就放下了。”
岚琪请太皇太后好生保重,便由慈宁宫的人一路送回永和宫,她疲倦地坐在肩舆上,微微睁眼看着路上的光景,这熟悉的道路,她曾牵着儿子的手走过无数遍,胤祚活泼好动,总爱疯跑一阵又扑回来撒娇,偶尔跑得急摔倒了,就赖在地上大哭,非要额娘亲手抱了才行,好几回抱着小胖墩回永和宫,岚琪累得手都抬不起来……
如今,甜蜜美好的回忆成了最痛苦的存在,每想起一些,她的心就像被挖掉一块,她也想缓过来,也想摆脱这份痛苦,可盼不到头的悲伤,日日夜夜都折磨着她。
肩舆忽然停下,身子一震回过神,岚琪缓缓抹去面颊上的泪水,不等她抬头,已听见孩子的声音说:“参见德妃娘娘。”
抬头,是三阿哥和四阿哥带着他们随侍的太监立在路旁,算时辰,正好从书房回来,两个孩子都稍稍垂着头,似乎不敢看岚琪,而岚琪看到四阿哥,眼神就停在他身上挪不开了,对太皇太后说的那些话有多虚伪,只有她自己明白。就因为知道一切不可能,她才会说这些说服自己也说服别人的话,毫无意识地就说出口,仿佛已是在这深宫里生存的本能。
那么巧地遇见了四阿哥,不等岚琪做出什么反应,环春就让人把肩舆放下来,更主动来搀扶主子起身,似乎想她和四阿哥说几句话,可主仆俩稍稍走近孩子们,三阿哥没什么,胤禛却往后退了一步。
胤祉也懂事了,晓得德妃娘娘和四弟之间的事,很有眼色地朝岚琪欠身后,就领着他的人先走开,胤禛显然有些无措,想留下哥哥又说不出口,索性自己也行礼预备要走,而他才稍稍转身,岚琪就唤了声:“四阿哥。”
胤禛的身体定住,脑袋慢慢慢慢地垂下,岚琪缓步绕到他面前,屈膝蹲下来,抬头看他的脸,却见一滴眼泪倏然落下,叫她心头一惊。
“胤禛,不要哭。”岚琪无力地劝说。
孩子抬手抹掉眼泪,依旧低垂着脑袋,但终究是开口了:“如果我不让胤祚吃点心就好了,如果是我先吃,胤祚也不会死,都是我不好……”
“没有的事,为什么要这么想?”岚琪心痛欲碎,不由自主地抓了四阿哥的胳膊说,“你们谁都不能离开,你不可以替代胤祚,胤祚更不是替代了你,怎么会是你的错,胤禛你不要胡思乱想,皇贵妃娘娘会担心,我也……四阿哥,我也会担心你。”
胤禛抬头看着岚琪,紧紧抿着嘴唇似乎在犹豫什么,岚琪则又道:“哥哥要好好的,弟弟他才会安心。”
“弟弟没了。”胤禛一提到弟弟,就忍不住抽泣,但又努力地克制,那矛盾纠结的模样很叫人心疼,他哽咽着说,“弟弟没了,将来我会替弟弟照顾您,可是我不能离开额娘,额娘也不能离开胤禛。”
岚琪的心好痛,可孩子说得没错,她唯有点头含泪道:“德娘娘会照顾好自己,胤禛不要担心,德娘娘会为了弟弟,好好活着的。”
“嗯。”胤禛抹掉自己的眼泪,又深深看了眼岚琪,依旧不展纠结的神情,不知这孩子小小的脑袋里还考虑着什么事,可没再对岚琪说出口,转身唤过小和子,匆匆就走了。
孩子走远,环春来搀扶主子,岚琪几乎没有力气自己站起来,好容易依靠环春站稳,正要坐回肩舆,其中一个太监突然跌倒,众人都是一惊,边上的人围上去看,说是不是中暑了,环春便让他们把人送去休息,又另换了小太监送主子回宫。
永和宫里布贵人一直在等岚琪回来,照顾她洗漱吃药,等她安顿下来,姐妹俩才坐着说话,岚琪说她给姐姐添麻烦了,说起昨夜皇帝来看岚琪,让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让她把怨气宣泄出来,布贵人劝她要早日振作起来,让皇上从盛京回来时,能看到恢复如初的岚琪,而提到皇帝的事,布贵人说:“听说一直跟着皇上的纳兰大人病故了,真突然,皇上最近不顺心的事,也不少。”
“纳兰容若?”岚琪不大信,可布贵人却肯定了,她怔怔地呢喃着,“怎么会呢?”
如此,等沉寂在悲伤中的德妃都知道了纳兰容若病故的消息,宫内早就传遍了,咸福宫里温贵妃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去看看觉禅氏,眼瞧着天黑了,派人问香荷,只说她家主子中了暑还在昏睡。再后一整晚都不曾听见配殿里有什么动静,转眼两天过去,觉禅贵人一直在自己屋子里“养病”,温贵妃忍耐了两天,终于决定要来看看她,宫里却出事了。
实则与其说宫里出事,不如说是整个京城出事,不知什么原因导致的时疫在京城弥散,患病之人大多高热不退,医药无用,幸运的人能熬过去,不幸的人便难逃厄运,接连有人不治身亡,直弄得人心惶惶。
京畿帝都发生这样的事,朝廷动用一切可能来控制时疫,追查病因和治疗方法的过程里,发现故世才不久的明珠府大公子,似乎就是死于此次时疫,只是那会儿还未大面积扩散,只当他是自己病的,现在反观他患病中的情形,可以断定也是为时疫所害。
皇宫之中,不少太监宫女出现相同的症状,更有人因此死亡,太皇太后下旨严令各宫不得随意出入,紫禁城往后只出不进,一旦发现患病之人,立刻送出宫外。又因消息必然要传给皇帝,太皇太后更下旨,命令皇帝在盛京等候,京城时疫过去之前,不得回来。
幸运的是,时疫并没有进一步恶化,之后几日新增的患病人数比前两日大幅度减少,又找到相对有效治疗方法,尽可能地减少了死亡,可不幸的是,深宫之内,四阿哥病了。
照太皇太后的旨意,但凡患病之人,都要迅速被送出紫禁城,妃嫔之中已有两个答应被送出去疗养,若要把四阿哥送走,简直是要皇贵妃的命,可留在宫里,对其他人就是生命的威胁。
岚琪听说四阿哥患病,如那日缓过神看到刺眼的阳光,在眼睛的疼痛里感受到自己还活着一般,此刻心急如焚的焦躁不安,也让她再一次体会到活着的感觉,几乎直接从床上窜起来,鞋子都不曾穿好就要冲出来,环春绿珠拦着她说太皇太后有旨谁也不能出门,岚琪哭着说:“环春,我已经没有胤祚了。”
而此刻承乾宫里也是天下大乱,正有人来接四阿哥离宫,皇贵妃死活不让他们动弹,甚至不惜以死相逼,岚琪闯来时,两边都呆了一瞬,皇贵妃突然扑过来拉着岚琪说:“不能让他们带走胤禛,不能让他们把孩子带走。”
“皇贵妃娘娘,不能再耽误了。”
“滚……”皇贵妃死死瞪着他们,拦在儿子的屋子前说,“要么就把我一起带走。”
就在此时,慈宁宫终于再次下旨,同意四阿哥在宫内养病,但即便四阿哥好转,在时疫过去之前,承乾宫只进不出,谁也不能再离开这里。
皇贵妃知道儿子终于不用被带走,身子整个儿软下来,她身体一直都不好,前阵子为了四阿哥忧虑成疾,其实比痴痴呆呆的德妃还要糟糕,好容易缓过几天,四阿哥却遭了这个难,刚才那样激烈的一折腾,这下什么力气都没了。
“娘娘……娘娘……”皇贵妃直接失去了意识,被人七手八脚抬走,承乾宫的大门就要上锁,有人来催德妃娘娘再不走就不能离开了,岚琪看着皇贵妃被抬进去,想也不想就往胤禛的屋子去,环春知道她心意已决无法动摇,只有对那些人说,“上锁吧,娘娘她要在这里照顾四阿哥。”
岚琪进了屋子,病榻上的孩子烧得满面通红、呼吸短促,她没有心思悲伤,照着太医们说的话为孩子退烧散热、喂药喂水,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偶尔停歇,才会仔仔细细看着儿子,才会轻声对孩子说:“额娘不让任何人带你走,胤禛,你不是答应我,要替弟弟照顾我吗?”
正殿里,皇贵妃才醒转就要去看四阿哥,青莲说德妃娘娘在,求她别再折磨自己的身体,哭着说:“您要是把自己折腾尽了,四阿哥好了,谁来照顾他以后的日子?”
“你别诅咒我。”皇贵妃竟还有心思骂青莲,但她知道自己的身体,真真是连坐也坐不起来,眼下知道德妃在孩子身边,心里有不愿承认的安心,面上也有毫不掩饰的不服气和嫉妒,稍微有点精神了就说,“没有她我也能照顾好胤禛,胤禛好了,我可要好好防备着,别让她邀功,趁机把孩子要回去。”
青莲知道她们家主子就是这脾气,眼下天下太平最重要,谁来计较她这几句闹脾气的话,之后一天一天地熬,转眼两天过去,四阿哥的烧一直不退,皇贵妃焦虑自己也好不起来,唯有守在孩子身边的德妃娘娘,还算镇定。
这晚她继续亲手照太医说的给孩子散热退烧,全部忙停顿时,众人惊讶地发现四阿哥脸色缓过来了,岚琪摸着孩子的脑袋身体觉得温和了不少,竟是忍不住潸然泪下,捧着儿子的手说:“胤祚要是知道,一定更加崇拜哥哥了。”
一整夜,岚琪守在儿子的身边,摸着他越来越温和的身体,听着他越来越平缓的呼吸,疲倦的岚琪歪在床尾也睡了过去,等她有意识时,感觉到有手在触摸自己的额头,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胤禛在眼前,她心里一紧分不清是梦是醒,孩子却说:“德妃娘娘,您出了好多汗。”
“胤禛你醒了?”岚琪完全清醒过来,她这一出声,外头的人都跟进来瞧,正散出去要向皇贵妃报告好消息,承乾宫的大门豁然打开,皇帝的身影出现在晨曦之中,风尘仆仆步履匆匆,太监宫女们都没回过神行礼,皇帝径直就跑向了胤禛的屋子。
玄烨冲进门,正见岚琪抱着胤禛,胤禛有些难受地说着:“德娘娘您抱得太紧了,我胳膊好疼。”
岚琪却哭着说:“胤禛好样的……”
玄烨久悬的心终于放下,胤禛也看到了父亲,喊了声“皇阿玛”。
岚琪这才松开了孩子,惊愕地转身来看,看到玄烨真真实实地在眼前,不禁问:“皇上怎么回来了?太皇太后要您在盛京等啊。”
“胤禛病了,朕必须回来。”玄烨说这些话,眼神完全停在了岚琪的身上,眼前的人依旧那么憔悴,可是她活过来了,从前的乌雅岚琪,又在眼前了。
☆、299谁也没得到他(二更到
皇帝接到京城时疫的消息时,本是立刻就要回京,他的妻儿祖母都在京城,怎能抛下他们不顾,可太皇太后下令不许他回去,随扈的大臣也竭力劝阻皇帝避一避时疫,他犹豫了两天,当得到四阿哥患病的消息,再也按捺不住。
日夜兼程赶回紫禁城,他怕四阿哥逃不过这劫,四阿哥若没了,岚琪恐怕真的会活不下去,胤祚去后,他始终相信岚琪能挺过最痛苦的日子,她的确没有让他失望,可要是连胤禛都没了……玄烨无法想象。
“皇阿玛,儿臣好了。”胤禛的脸色还不大好,可笑容却十分精神,玄烨走近伸手要摸她的额头,岚琪突然挡开说,“皇上洗手了吗?”
玄烨无奈地一笑,索性不碰儿子,负手立在一旁看他们,岚琪发髻松散,颈间散碎的发丝因为出汗贴在了白皙的肌肤上,本该是有些狼狈的模样,却因此情此景生出母性的光芒,看着她娴熟温柔地给胤禛喂药换衣裳,几乎叫人记不得那半个月里,曾经活死人一般呆滞的模样。
“皇上怎么还不去换衣裳洗手,您回乾清宫去吧,太皇太后一定生气极了。”岚琪催促皇帝,一面对胤禛说,“四阿哥快劝皇阿玛回去。”
胤禛连连点头:“阿玛快请回乾清宫,儿臣真的好了。”
屋外头,有人听见这话匆匆离去,青莲和几个宫女一左一右架着皇贵妃,她脚下虚浮走不了几步路,几乎都是靠她们搀扶,可她辛苦走到儿子屋前,却看到里头一家三口的天伦温馨,她心里很不甘,可她不能冲进去让胤禛难堪,老天没把孩子的性命夺走,她要更加珍惜才行。
皇贵妃回到寝殿,虚弱地躺回卧榻,只是走了这么几步路,就觉得天旋地转,因她没有发烧的症状,虽然是病倒了,可能判定不是时疫,太医说是老毛病了,要皇贵妃必须静养。
这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每天都为了孩子忧虑,从胤祚没了的伤心,到担心胤禛被抢走的担忧,再到孩子得了时疫的恐惧,天气那么热,硬生生把好好的身体熬虚脱了。
“那些个庸医,怎么治不好我呢?”皇贵妃很不甘心,她眼下连路都走不好,再如何嫉妒乌雅岚琪在儿子身边,也没力气去和她争。
正嘀咕,却听见玄烨的声音说:“你吃碗药都要发脾气嫌苦,你能静下心几天,什么都好了。”
皇贵妃睁眼见皇帝走进来,一时呆住,方才听见德妃和胤禛让他赶紧回乾清宫,她才急匆匆躲开回来,没想到玄烨还特地跑来看她。
“总有人奇怪朕怎么不让你管六宫的事,你说你这身子骨,做得了什么?”玄烨坐到榻边,温和地看着皇贵妃,“孩子好了,你也赶紧好起来,别总让朕操心。”
皇贵妃微微撅着嘴,伸手似乎想要玄烨抱抱她,皇帝苦笑了一下,张开怀抱笑道:“你想什么朕都知道,放心,不会有人把胤禛从你身边带走。”
皇贵妃很惊讶,她不敢提这事儿,怕皇帝生气说她心胸狭窄,可玄烨不仅主动说,更给了她安心的许诺,惊喜之余忍不住再三确认:“真的,皇上说话算数?”
“朕金口玉言,还骗你?”玄烨微笑,让她躺下好好休息,又认真地说,“为了这一场时疫,京城上下都乱,宫里也不太平,你赶紧好起来,皇贵妃娘娘健健康康,六宫有主心骨才不怕乱了。朕要回乾清宫,时疫过去之前不会来后宫,朕可把后宫的事都交给你了。”
皇贵妃懒洋洋地笑着:“皇上这是挖苦人呢,臣妾这样子,怎么管?”
玄烨亦笑:“那就快些好起来。”
帝妃间说罢这些话,玄烨立刻离开了承乾宫,连慈宁宫也不敢去,众人守着皇帝两三天后,确定皇帝身体没有不适,才松口气。而京城的时疫也渐渐平息,太医院研究出有效的药方,染病而亡的人越来越少,等朝廷真正宣布时疫过去,已是六月下旬。
这日太医院的人照旧来各宫洒药粉,温贵妃立在屋檐下看,很是不耐烦,问几时才能不做这些事,来的人说太皇太后下旨要入冬下雪后才能安心,温贵妃也不好为难他们,说话间见觉禅氏从配殿出来,时疫中,温贵妃因怀孕被勒令在寝殿哪儿都不能走,两人虽同在咸福宫,六月初一至今没打过照面。
“你瘦了好些啊。”看着觉禅氏过来行礼,温贵妃上下打量她,摆手示意冬云等人退下,凑近些说,“听说他也是死于时疫,真是天妒英才。”
觉禅氏面色沉寂,点了点头没说话。
温贵妃则又细细地看她,轻声问:“你还好吗?我担心你活不下去,还怕哪天她们就发现你在屋子里自裁了,天天提心吊胆,那天刚想来看看你,太皇太后突然传旨不让我出门,幸好咱们命大,没染上时疫。宫里送出去的两个答应,只回来了一个,真可怜。”
觉禅氏道:“是可怜,也是命。”
“命?”温贵妃皱眉。
觉禅氏点头:“也是他的命。至于臣妾,到底相识一场,臣妾怎会不难过,但早早就断了情,还不至于像娘娘所忧虑的那样激烈,但是娘娘能担心臣妾,臣妾很感激。”
温贵妃苦笑:“可你那天就病倒了不是吗?人都没了,你对我说句实话又如何?”
觉禅氏心底一潭死水,摇了摇头:“臣妾从来没对您说过谎话,至于那天,臣妾只是中暑了。”
“是吗?”温贵妃知道自己的心智敌不过眼前的人,自己再问也没有结果,纳兰容若的生死她管不着,只要觉禅氏能一直忠于自己就行了。
“我还听说,他养在私宅的那个女人就要离开京城了。想想也是,大宅里容不下她,她在京城无亲无故,的确是哪儿来回哪去的好。”温贵妃叹息,“这个女人也不容易。”
觉禅氏静静的听着,面上波澜不惊,心底想起当日在木兰围场沈宛对她说的话,可到头来,自己也好沈宛也罢,又或者府里的妻妾,谁也没有得到容若,可是容若终于自由了,如他信中所说的,他终于得以自由。
宫外,因时疫所致,繁华的京城比往昔冷清许多,大多数人还是小心翼翼在家躲避病灾,大街小巷间依旧能感受到时疫最严重时的凄凉恐慌,安静的道上,利落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曹寅独自一人骑马而来,在容若的私宅前驻足。
进了院子,原先在这里当差的丫头老妈子少了很多,只零星见到几个人在收拾东西,沈宛一身素服从里头出来,福了福身子道:“曹大人。”
曹寅点头,与她一起进了屋子,坐下推了茶,直接说道:“容若与我亲如手足,我自然要替他照顾你,你若觉得这里不妥,我可在京城另为你择一处宅子,总比你独自一人回江南强些。”
“多谢曹大人,妾身去意已决,若非时疫,现在已身在江南。”沈宛静静的回答,颔首间,脸上一道伤痕若隐若现,那一日明珠夫人的巴掌力道不小,不只是破了一层皮,伤口很深,这道疤能不能褪尚不可知。现下略用脂粉补一补,还能掩饰,可若褪不去,用脂粉可以一辈子不叫别人看见,但洗尽铅华时,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将是她这一段人生,磨不去的烙印。
“你若担心府里人为难你,大可不必。”曹寅继续挽留沈宛,“容若是时疫而亡,和你不相干,他们不会迁怒于你,你在京城,还能有机会见见孩子,若是去江南,恐怕一辈子也见不到了。”
沈宛苦笑:“在京城相见不相认,才是真正的折磨,不如回江南此生再不相见,妾身还能幻想孩子心里有我这个生母。曹大人和容若莫逆之交,您有照顾妾身的好意,妾身也有不想给您添麻烦的心意,后日妾身就启程离京,大人请放心,此去必然安好,那里才是妾身的归命之所。”
“既然如此,我派人送你回乡,你不能再卖艺为生,总要有些生计。我让人给你置办几亩田地,你收些佃租,日子不至于太辛苦。”曹寅叹了叹,似乎有些迟疑,但开始开口道,“烟花之地,沈姑娘可再不能回去了。”
沈宛凄然一笑:“虽无名无分,可沈宛此生是纳兰容若的女人,怎能不洁身自好为他守贞?曹大人多虑了。”
曹寅略略有些尴尬,只能笑道:“我会让人照应你,安心回去吧。”
沈宛却走到曹寅身前,忽而屈膝,曹寅紧张道:“你做什么?”
“曹大人,离京前起身想去容若的坟上拜别,纳兰家墓守卫森严,我进不去。我一辈子也不会再回京,就这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沈宛拜求道,“曹大人今日若不来,妾身也不敢相求,可您来了,就想请您帮这个忙。”
曹寅无奈,但并不为难,答应她:“这个容易,明日一早我来接你。”
☆、300接济(还有更新
翌日天色微亮,一架马车停在容若的私宅前,沈宛身穿素服挎着篮子上来,曹寅的妻子李氏已端坐其中,悲伤地道一声:“可怜的妹子。”
沈宛欠身道:“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只是委屈你扮作我的丫头。”李氏耐心地向她解释,“我们只有半个时辰,纳兰府的人随时都会来,咱们要早些离开。”
沈宛答应,听着马蹄声车轮声,忽而道:“少夫人她怎么样了?”
“可怜呐,肚子里的孩子也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照规矩她是不能碰容若的身后事,耐不住她寻死觅活地求,那日我去吊唁,她挺着肚子也在人前接应,虽然瞧着可怜,但很是体面庄重。”李氏说着,不由得眼角也红了,“真是造孽。”
马车渐行渐远,天色越来越亮,六月末的太阳依旧浓烈,深宫里,岚琪赶着早些时候不那么热,就要往慈宁宫来。前几日才照顾好了四阿哥,马不停蹄就来伺候太皇太后,如今她不必带孩子了,又能全心全意扑在慈宁宫里,苏麻喇嬷嬷劝她先保养身体,岚琪很坦率地说:“忙一些,我才没功夫胡思乱想,不然静下来,满脑子都是胤祚。”
一行人往慈宁宫走,虽然天色大亮,时辰尚早,路上没什么人在,行至半路才见前头拐过来几个人,岚琪没仔细看什么人,只听得身旁人说:“是觉禅贵人吧。”
岚琪这才稍稍抬头,瞧见那里的人加快了脚步,果然是觉禅氏带着香荷几人到了跟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一晃又是好些日子不见,岚琪这些天的心思都在胤禛身上,早把纳兰容若的死忘得干干净净,这会儿见到觉禅氏,才猛然记起来,可看她气色尚好神情淡漠,不禁为她感到放心。
岚琪客气地问:“那么早,要去哪里?”
觉禅氏应道:“贵妃娘娘肚子越来越大,已经不大方便出门,所以让臣妾代为去宁寿宫请安。”
“太后每日也起得早,这会儿过去该是已经起了。”岚琪应着,也不多说什么话,便挽着环春的手继续往前,觉禅氏让在一侧等候,眼瞧着德妃从眼前晃过,突然开口问,“娘娘,您能不能……”
岚琪转身看她:“什么事?”
此刻,纳兰家墓外,李氏和沈宛缓缓走出来,沈宛眼鼻通红垂首不语,李氏一直叹息命运弄人,忽而身边丫头跑来说好像有纳兰家的人来了,李氏赶紧让沈宛躲到马车上。果然不多久那边有马车过来,众人搀扶着大腹便便的少夫人下了车,李氏听说少夫人每天都来,真是难为她挺着肚子了。
陪着少夫人同来的,是容若的侧室颜氏,她的年纪要比少夫人大许多,如今两人如亲姐妹似的互相扶持,李氏迎上来,彼此见了礼,少夫人谢道:“嫂嫂怎么来了?”
李氏只能随口胡说:“昨晚梦见纳兰兄弟,问我讨一口酒喝,心里难受,定要带酒来看看他我才踏实。”
少夫人感激不尽:“容若与曹大哥情同手足,难怪会问嫂嫂讨酒吃,他走了这么多日子了,我不曾在梦里见到他。”
这些话,马车内躲避着的沈宛听得真真切切,少夫人说她没梦见容若,沈宛亦如是,总想若能在梦里再见一回,她想告诉容若自己不后悔跟他一场,她想告诉容若自己会好好活下去,可是容若都不来见她,也没有去见妻妾,沈宛不自禁地就想:她呢?
这一个她,自然是指宫里的她了,从跟着容若起,沈宛就一直知道他心里装着那个人,甚至更多的都给了她,恐怕到生命消逝的那一刻,容若心里仍旧只想着那个人,更兴许眼下所有人都等待他入梦相见,他却只是去了她的梦境。
李氏很快登车,朝沈宛尴尬地笑了笑,马车迅速离开了墓地,李氏在路上说:“她们如今孤儿寡母,也不晓得将来纳兰家谁来继承。明珠大人和夫人在时还好些,他们若有一日西去,少夫人她们的日子未必好过了,家里小儿子媳妇们都是厉害的角色。”
但沈宛一句都没听进去,直到李氏对她说:“你放心,时而我会登门替你看看孩子好不好,捎个书信给你也方便。”
沈宛谢过,不久回到私宅,家里的东西都已收拾好,她明天就要启程离京,李氏送她到马车下,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塞给她说:“全国通兑的,你安心带去江南吧,要紧时刻拿来用。我也没什么能给你,容若和我家相公兄弟一场,我们该替他照顾你,你别觉得抹不开面子,你要活下去,没钱可怎么行?”
不等沈宛拒绝,李氏怕她要塞回来似的,立刻转身就登车,在车上说:“明儿我就不来送你了,妹子咱们后会有期。”
马车离去,沈宛捏着手里的银票呆立不动,家里丫头来催她进去,她才回过神。收好了银票,看看还有什么东西没收拾好,又把还留下跟着她的人叫来,问清他们想去什么地方,尽可能地都给了安置的银子,最后只留下一对母女愿意跟着她,她们家里也是孤儿寡母,离了沈宛无处安身。
下午时,曹寅派人来与沈宛确认明早马车的时间,才送走那几个人,家门前又有人来,似乎是头一回来这地方,一路问着:“此处可是纳兰大人的宅子?”
沈宛见是陌生人,如今宅子里也没有家丁男仆,不免保持了些距离,但来者确认是沈宛的私宅后,就将随身的袋子双手奉上,只是说:“我家主子让小的拿来,您收着吧。”
沈宛皱眉,自然要问:“你家主子是哪一个?”
“主子说沈姑娘不必问,您收着这些东西就好,此去江南一路辛苦,还请多照顾着自己些。”来者客气地说罢这些话,见沈宛和身边的人远远离着都不来拿,索性放在了地上,也不等沈宛应什么,转身就走了。
只等那人走了老远,丫头才去关了门,捡起那袋子捧给沈宛,几人退回屋子里,一件件东西翻出来,是一叠厚厚的小额银票,和散碎的银子,边上做娘的妇人道:“这些散碎银子,够咱们路上花销了,这人想得可真周到,银票虽值钱,路上可不好用,一定是咱们大爷从前的好友,真难为他们费心惦记了。”
不知为何,沈宛却觉得心里不踏实,若是容若的旧友,大可以报上姓名,而沈宛随着容若没少见过那几位公子哥,来私宅小聚的也不少,做什么要这样不张不扬地来接济自己?无端端的心里便会想到那个人,可又觉得不大可能,听说她在宫里并不如意,要如何找人送出这些东西给自己?
正发呆,中年妇人数着银票惊呼:“姑娘,这里可有三万两银票啊,这是哪位贵人这样好心?”此贵人非彼贵人,可这两个字却戳中了沈宛的心,怔怔地跌坐在一旁,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宫里头,岚琪从慈宁宫回来时,听说事情已经办妥了,环春她们并不知道主子具体做什么,只是派人往她娘家送了书信,都以为娘娘是向爹娘报平安,告诉他们自己振作起来了,她们怎会知道,德妃竟然会帮觉禅贵人给沈宛送钱。
三万两银票,是觉禅氏拿出来的,那些碎银子,估计是岚琪家人的心意,岚琪很惊讶小小一个贵人怎么能拿出三万两银票,觉禅氏当时苦笑:“臣妾跟着贵妃娘娘,真真不愁衣食,贵妃娘娘家里时常送银子进来,娘娘她随手就赏给臣妾一些,银票也是一张张给了攒下的,臣妾无处可花,这些年就攒下了。”
彼时岚琪本想拒绝,可见觉禅氏并不强求,神情言辞也不激烈,反而动了心,接下银票答应了,之后借口让环春派人往家里送信函,辗转托阿玛把钱送去沈宛那里,再往后的事,她不会关心也无所谓如何,这一切早该结束了。
两日后,岚琪才再次在宫道上偶遇觉禅氏,这时候沈宛早就远离京城,觉禅氏谢过德妃娘娘帮她完成心愿,将要分开时,觉禅氏却忽然道:“娘娘,往后您在宫里务必诸事小心,阿哥公主们用的吃的,都要更加仔细才好。”
岚琪心头一紧,可觉禅氏说完这些就匆匆走开,反让她立定在宫道上,环春几人见主子发呆,问她怎么了,只听她怔怔地说:“皇上为什么不告诉我,谁是凶手?为什么不杀了他们?”
环春心内暗叫不好,这些日子眼瞧着精神起来的人,可不能这样钻牛角尖,也不敢胡乱劝说,先把她家送去慈宁宫,之后暗下与苏麻喇嬷嬷说起来,嬷嬷叹道:“还是要让娘娘散散心才好。”
那样巧的是,这日皇帝散了朝过来陪祖母进午膳,说起今年暑热不退,想请皇祖母去瀛台疗养,太皇太后推脱说她不想坐车颠簸,在宫里挺好的,顺手则把岚琪推出来:“你们俩去吧,入秋后回来,光明正大地去,我瞧瞧谁敢计较?”
玄烨微笑着点头,他心里明白皇祖母不会出门,他就是想等皇祖母说,让他带岚琪出去待一段日子,欣然答应:“瀛台那边已经准备好,明天就走。”
☆、301他们的报应(还有更新
皇帝突然要去瀛台,且只带德妃一人,要不是德妃才没了儿子,谁也不能轻易答应这件事,底下几个也就罢了,上头皇贵妃、宜妃几人最是尴尬。若说皇贵妃体弱多病不宜走动,宜妃早就出了月子神清气爽,顶多是十一阿哥还是个奶娃娃她走不开,可皇帝若有心带她去,孩子留在宫里又有什么不妥,说到底皇帝只想带德妃走,和旁人半点不相干。
可宫里的人都以为皇帝和德妃娘娘去瀛台逍遥快活,却不知两人才到那里就闹翻了,之后足足冷战了两天,环春她们都不晓得主子哪儿得罪了皇帝,白天她也不说话,吓得她们都不敢多嘴问,就是可惜难得出来一回,却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日玄烨与大臣们在涵元殿议事,散了后正换衣裳,李公公进来尴尬地笑着:“万岁爷,太皇太后传来口谕。”
“说什么?”玄烨虽问,其实心里已经明白,果然李公公转述皇祖母的意思,是问皇帝做什么和德妃闹僵了,若是不想哄她高兴的,就把人送回去,别让她在这里受委屈。
玄烨气哼哼道:“她就是仗着皇祖母宠她。”
这是气话,不能当真,两人不愉快的事,其实很严肃,绝非闺房嬉闹的小事,还是怪那日觉禅贵人突然提醒德妃往后要诸事小心,让她忙了整个六月淡下了的事又梗在心里,玄烨去盛京前那晚她就问过皇帝为什么,那天到了瀛台,玄烨问她为什么反而比在宫里时闷闷不乐,岚琪一时冲动,又问了。
她问玄烨到底是谁杀了胤祚,问玄烨为什么不查,为什么对外宣布是急病而亡,难道她的儿子就要死得那么不明不白,但其实她心里明白这些事不能问,所以问出来了,反而更痛苦。
玄烨并不生气岚琪有这样的疑惑,可他再三解释说眼下还不能说,不告诉她是不想她生活在不安之中,有时候有些事不知道,糊涂一些比什么都看得明白要好。
一个痛苦,一个无奈,这下就闹僵了,岚琪当晚就要求回宫,玄烨当然不答应,之后便是冷战至今,好容易就单独两人出来散心,反而连个面都不见了。
“万岁爷,来的人顺道带了苏麻喇嬷嬷酿的酒,嬷嬷说湃在井水里凉凉的最好喝,奴才已经着人去准备,您看今晚,不如请娘娘过来用膳。”李公公笑眯眯地说着,一切都为皇帝安置好了。
玄烨心里巴不得两人赶紧好起来,他后悔没能多点耐心,现下最可怜的人莫过于岚琪,她能振作起来能缓过精神,已经很不容易,自己的胸怀何至于如此狭小,便应了一声:“去请。”
消息传过来,岚琪本不愿去,环春几人压根儿没理她,赶紧让人复命说娘娘准备好了就去涵元殿,岚琪一脸的不高兴,被伺候穿戴衣裳时,还发脾气说:“到底谁是主子,你们就这样欺负我?”
可哪怕被骂,环春也不怕,麻利地给她穿戴整齐,眼瞧着天上乌云滚滚要落雨的样子,紧赶慢赶地送来涵元殿。
瀛台的御膳比不得宫里那样隆重,而玄烨一向讨厌铺张,今晚李公公安排了小膳桌,摆了七八样德妃娘娘喜欢的菜色,又有苏麻喇嬷嬷酿的酒,岚琪才到不久,外头就一道惊雷炸得她浑身一颤,玄烨正好从里头出来瞧见,问她:“吓着了?”
但不等岚琪回答,外头狂风大作雨滴子噼噼啪啪落下来,门前竹帘子也被吹得在门框上不停地拍打,玄烨见岚琪一脸冷漠,顿时有些火气,冲外头的人说:“怎么回事,这么吵还怎么吃饭?”
岚琪又被他吓了一跳,可看皇帝明明是生自己的气,却冲别人发火,心里头不免愧疚,人家那样心疼她,她一而再地不领情,怎么也说不过去。
想了想便往门前走,玄烨皱眉以为她要离开,但她只是唤人来,把竹帘子收起来,说冷风吹进来也凉快,至于外头雨声大,早有太监宫女匆匆忙忙绕着涵元殿外的路铺上了毯子,岚琪回身见玄烨已坐定在桌边,去一旁洗了手过来斟酒,轻声说:“皇上一句嫌吵,宫女太监都冒雨在外头路上铺毯子,皇上下回别发脾气了。”
玄烨反而不说话,将她斟的酒一饮而尽,清凉酸甜的酒入喉,就跟喝果汁一样,而身边的人已经服软说:“皇上不要再生气,臣妾再也不会问您那些事,一直以来您能说的事从来都不瞒着臣妾,是臣妾不好。”
“你这声不好,说得心里多委屈?”玄烨拉她坐下,“朕不告诉你,只是不想你难过,往后遇见了什么人,心里梗着这件事,对你来说没什么好处,那样的日子,过着有什么意思?朕希望你相信,朕不会让我们的儿子白白地死,他们会有报应,老天都看着,朕更是盯着的。”
“是。”岚琪点点头。
“你还是不甘心。”玄烨看得出来她口是心非,不过是想哄自己高兴。
岚琪不隐瞒,坦白地说:“不晓得几时才能放下,臣妾自己也很痛苦,每天都想要振作,可每天静下来就会想到胤祚。来了瀛台,想想四年前他来时还那么小,所有的事都还记得那么清楚,可是孩子却没了……”
“会好起来的。”玄烨轻轻抚摸她的背脊,安抚已然哽咽的她,“朕绝不会让你再经历这样的痛苦,我们的孩子,谁也不能伤害。”
岚琪点头,泪容中努力露出欣慰的笑容,玄烨擦去她眼角的晶莹,捧了柔软的脸颊,憧憬着说:“朕不着急,可是朕每天都想看到你舒心的笑容,岚琪,不要让朕等太久。”
岚琪给他斟酒,也给自己斟酒,双手举杯应道:“臣妾记下了。”
轻轻碰杯,两人一饮而尽,苏麻喇嬷嬷送来的酒实在甘美,炎热的天气里喝下去,直叫人浑身舒畅,又因口感甜美,总让人忘记这是在喝酒,对酌说说心里话,安安逸逸的气氛下,不大贪杯的玄烨竟喝了不少,岚琪酒量原就不好,近来更不曾碰过酒水,加之这酒后劲十足,不知不觉都醉了。
电闪雷鸣的夜晚,暴雨如注久久不歇,涵元殿寝殿之内亦是道不尽的*翻腾,突如其来的悲剧,让他们无心床笫之事,皇帝在宫内也好久不入后宫,但今晚岚琪醉后又想起孩子,又哭又笑很是可怜,同样酒醉的玄烨一面安抚她,一面就动了情,谁也不晓得是谁先滑入了旖旎,一夜缠绵难分难舍,翌日醒来时,两人都是脑中一片空白。
但身体的相合,*间的宣泄,的确舒缓了些许心中的抑郁,第二天环春夸主子气色好些了,岚琪含笑嗔她:“不正经。”
因皇帝来瀛台仍旧终日要办朝务,岚琪不宜在涵元殿久留,回自己的住处歇息半天,见天气凉爽,便想出去走走,不愿太招摇,只带了环春一人。
上回来瀛台,是皇帝平定三藩时在此稿赏三军,一晃四年,走过各处殿阁亭台,儿子的离去,难免让岚琪生出物是人非的伤感,而彼时她还是德嫔娘娘,如今早已在妃位,那时候太皇太后、太后和皇贵妃诸人也在,眼下只有她一个人,若真是被皇帝宠爱独自带出来玩该多好,可固然是玄烨的宠爱,更多的是想安抚她的丧子之痛。
“昨晚的事,喝了酒之后我都不大记得了,但是喝酒前皇上说的话我还记得。”岚琪和环春相依慢慢散步,说起昨晚玄烨的话,她道,“皇上说那些人会有报应,提起报应两个字,他眼里闪过一些奇怪的神情,好像笃定那些报应一定会发生,他那样自信,难道是已经发生什么了?”
环春怯然道:“您晓得的,宫里为了这件事什么话都传,也有不少人议论是谁下的毒手,说什么人的都有,其中还有说是……”她停下,四处看了几眼,声音压得更低说,“还有人说是明相大人要害太子,却害了咱们六阿哥,这次时疫纳兰公子没逃过一劫,就是报应。绿珠她们也知道这些传闻,可是怕您伤心难过,永和宫里是绝对不允许议论。”
岚琪听得怔怔的,呢喃着:“竟有这样的传说?”
环春点头道:“奴婢们不说,您自然听不见,可是娘娘也别太当真,这事儿您就交个皇上吧,往后咱们永和宫里更加小心些就好。现在承乾宫里,四阿哥用的吃的全都一道道手检查,都快赶上毓庆宫的规格了。”
岚琪却是心头一慌,堵了环春的嘴说:“别牵扯毓庆宫,那是比不得的,往后说话一定要小心。”
环春又道:“您精神不振那些天,奴婢们都去宫里打听了,据说那天太子也差点吃了点心,要不是六阿哥倒下了,太子就往嘴里送了,悬得很。”
这些事岚琪都不知道,儿子死后她就痴痴呆呆了,哪里有心情去查什么,好在有环春为她留心,但平日她不问,她们也不敢提。
主仆俩说话间不知不觉走到了陌生的地方,环春正说不如折回去,突然听见不远处一个小院子里传出斥骂声,不知什么东西被掀翻在地上,一声声重响,又听见女人的尖叫:“去,给我拿鞭子来。”
“主子。”环春一心想让自家主子能疏散心里的抑郁,平时不愿这种麻烦事招惹上她,现在上赶着就找些乱七八糟的事让她分心,哪怕骂人发泄一下也好,便怂恿着岚琪过来看。
岚琪半推半就地来,立在院门前瞧见里头堆了很多昨晚铺在涵元殿外接雨的毯子,整个院子湿漉漉的,一个宫女跌在地上狼狈不堪,岚琪觉得似曾相识,轻轻念了声“杏儿?”
☆、302新生命(三更到
“娘娘您认识她?”环春很讶异,而她家主子已经走进去了,气势十足地冲里面的人问,“怎么回事?”
而瀛台这边,见过皇帝和德妃真容的人并不多,一个个都愣在那儿,环春生怕自家主子吃亏,赶紧跟来呵斥她们:“见了德妃娘娘,还不行礼?”
众人委实唬了一跳,怎会想到德妃能跑来这种地方,这里是负责浆洗瀛台里一切地毯帘子垫子等等粗重东西的所在,主子上头的衣裳,还轮不到他们来碰,听说来者是德妃娘娘,一个个都伏在地上磕头行礼。
岚琪径直走到那个最狼狈的宫女面前,她被兜头浇了几桶水,浑身都湿漉漉的,那水似乎还不干净,稍稍走近些,便有难闻刺鼻的气息。
“你是杏儿吧?”岚琪问道,“是不是从前在涵元殿后头打扫的那个宫女?”
地上的宫女难以置信地看着德妃,眼泪汪汪几乎就要哭出来,可立即往后爬开,怕自己身上太脏弄脏了德妃的衣衫。
“听你们说要拿鞭子,是要打她吗?”岚琪转身问,“她做错了什么事,竟要拿鞭子打?你们觉得她这个模样,能挨得住几下,出了人命,你们哪一个来担当?”
地上一个有些年纪的妇人道:“早晨送来的毯子她还没洗好,等着晒干了要用,这几天多雨,指不定今晚还要下雨,备着涵元殿外头用的。”
岚琪响起昨晚皇帝发脾气嫌雨声太吵,那些人慌慌张张在外头铺毯子接雨水,当时就觉得太折腾人了,这下好了,还生出这样的事。再看这几个女人没一个是正经干活的模样,这么多厚重的地毯,全要杏儿一个人来洗,洗到明天也做不完。
“这丫头偷懒不干活,奴婢们训斥几句,她还把脏水泼在奴婢身上,娘娘您看啊。”那女人直起身子,果然身上也湿透了。
“既然是个没规矩的丫头,我领她回去好好教规矩,你们这么多人一定赶得及把这些毯子洗干净,等我把这丫头领回去教训好了,再看看要不要送回来。”岚琪不对她们发火,不管她骂什么,顶多换来她们在背后恶语相向,若几句话就能镇得住,她们光摸摸自己的良心就足够了。
“快起来吧,娘娘要带你回去教规矩,你这丫头怎么能对管事宫女出手,活该挨罚。”环春附和着自家主子,就喊杏儿走。她吃力地爬起来,显然是累坏了,站直了身体腿肚子直打哆嗦,环春故意骂她,“这是没吃饱饭?往后记得吃饱了饭才能干活,快走吧。”
岚琪回眸看了她一眼,背过那些凶恶的婆子冲她微微一笑,杏儿的泪珠子滴滴答答就落下,但倔强地抬手抹掉,挺直了脊梁跟着德妃娘娘走出这不见天日的地方。
岚琪回到住处,就让下头的人帮杏儿收拾干净,又把李公公请来说了这事儿,岚琪客气地说:“正好永和宫因为时疫送走了几个宫女,敬事房一直惦记给我添加人手,我和这丫头还算有缘分,公公替我和瀛台这边管事的说一声,这丫头我要了成不成?”
李公公笑道:“娘娘真是折煞奴才,您要一个宫女还特地和奴才说,叫皇上知道,还以为奴才办事怎么不尽心呢。”
“皇上身边事无巨细都是公公在打点,我哪儿好给你添麻烦。”岚琪笑着让环春送李公公出去,自己回屋子换了衣裳,不多久绿珠进来说那个杏儿收拾好了,正等在外头,绿珠扶着她出去时说,“主子哪儿捡回来的可怜丫头,衣裳脱了瘦得皮包骨头,奴婢的衣服给她穿,跟大米袋子似的挂在那儿。”
岚琪道:“四年前我们来瀛台,那晚跳进水里玩耍的两个丫头你还记得吗?她就是其中一个,后来我在涵元殿也遇见过她,记住了她的名字,她说是杏花开时来的瀛台,这边管事的就叫她杏儿,因为这个我才记住了。”
绿珠也想起来了,而环春送了李公公回来,听见主子这样说,笑道:“四年不见,难为您还记得,奴婢虽不知道名字,总该认得脸,可看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还是主子记性好。”
岚琪记得最后一次相见只有她们俩,杏儿把捡到的绿宝石耳坠还给了当时的德嫔娘娘,岚琪还脱下耳朵上一对翡翠赏赐给了她。
外头厅堂里,收拾干净的杏儿正跪在地上,脸上还有五指印没退去,岚琪让她起来说话,又见她站不稳,索性要她坐下,杏儿不敢坐,直接就哭了。
“傻丫头别哭了,主子可跟李公公把你要来了,回头跟咱们一道回宫里,往后就在永和宫当差。”绿珠上来哄她,笑着说,“在永和宫啊,你只要把环春姐姐哄好了,没人敢欺负你。”
“小蹄子,你又胡说。”环春笑骂,过来摸了摸杏儿的身体,可怜道,“一会儿领你吃饭去,好好养结实些,咱们娘娘见不得别人可怜。”
岚琪记得杏儿原也算是个体面的宫女,虽然只在涵元殿后头打扫,还不至于如此,自然要问她怎么回事。
杏儿说原先带她的大宫女两年前病死了,平日被那个大宫女压制的,就来挤兑她们留下的这些小宫女,把她们重新分派到其他人的手下,杏儿被搜行李时,德妃娘娘当年赏赐她的那对翡翠被摸出来,不管她怎么解释都硬说是手脚不干净,毒打一顿后就扔去干浆洗的活,她本不怕吃苦,可那里的婆子个个都欺负她,每天挨打饿肚子,每天都不晓得明日还能不能活下去。
小丫头越说越伤心,听得绿珠气愤不已,骂道:“宫里管事的还不见她们这样恶毒呢,可见瀛台这边主子们不大来,就个个都把自己当主子了。”
岚琪让杏儿站到跟前,心疼地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往后在永和宫当差,环春她们都好,没人再欺负你,那对翡翠不要也罢,回头给你更好的。其实宫女太监被欺负的事哪儿都有,我也管不过来,既然和你有缘分,往后就跟着我吧。”
杏儿眼泪汪汪地看着德妃娘娘,她每天听那些婆子唠叨,也知道德妃娘娘才没了六阿哥,想想都知道德妃该多伤心难过,可她还是出手帮了自己,其实今天她都打算和那几个婆子拼个鱼死网破,横竖就是死,没想到老天没放弃她,德妃娘娘更没放弃她。
“你这丫头,怎么越哭越伤心了?”环春见杏儿哭得泣不成声,担心她把自家主子的眼泪招出来,赶紧就让绿珠带下去。
没多久涵元殿又来传膳,岚琪埋怨皇帝就不能自己吃饭,等到了跟前也照实说,玄烨气道:“皇祖母每天派人来问你好不好,就怕朕欺负你似的,现下哄着你吃几口饭你还唠叨半天,不如回宫去,省得皇祖母惦记。”
两人好久没这样拌嘴了,昨夜的*温存把彼此无形中拉开的距离又凑近了,岚琪也不愿皇帝天天看她悲戚戚的模样,温柔地一笑拉着人家坐下吃饭,玄烨见她这般,自然喜欢。来这里就是想她开心的,还摆什么帝王架势,关起门来不过是寻常小两口。
之后说起岚琪要了个宫女的事,玄烨不在意,但答应她会让人整顿这里恶奴欺人的事,晚膳后还要见大臣,和岚琪不过是一起吃了顿饭。
宫里人幻想皇帝和德妃在瀛台夜夜笙歌的景象从不曾有过,皇帝只是换了个地方处理朝政,而德妃更是来散心调养身体,可宫里的人不会信,一面嫉妒德妃如此隆宠,一面又弄不懂皇帝到底喜欢她什么。
此刻翊坤宫里,沐浴后的宜妃看着镜子里自己还没苗条下来的腰肢,恨得骂桃红:“叫你别给我吃饭了,你怎么就不听呢?”
桃红没顶嘴,只是催促:“惠妃娘娘还在外头等候。”
等她们收拾好出来,惠妃笑问:“怎么这个时辰洗澡,不早不晚的。”
宜妃颇有些骄傲,得意洋洋道:“刚才抱着十一阿哥,被那小家伙尿了一身,不得赶紧洗洗吗?这小家伙可比胤禟顽皮多了。”
惠妃知道她这是在显摆自己有儿子,想想宜妃的确该得意,如今宫里就她一个人有三个孩子,且三个都是儿子,这福气便是往上数,历朝历代也没几个帝王后妃能有,难怪宫里人都说,自从她妹子没了后,翊坤宫就时来运转了。
可人心不足是这深宫里的常态,宜妃转眼又唉声叹气地说:“皇上几时回来,难道为了德妃不再入后宫了?咱们这些人,到底算什么?”
惠妃对恩宠早就死心,根本不在乎这些,随便敷衍了几句,说起八月十五的中秋,太后有意要办得热闹些,好冲冲宫里哀愁的气息,偏偏荣妃因前段日子太辛苦病倒了,惠妃不愿一个人挑担子,便来拉拢宜妃,“你也该管管宫里的事,皇上回宫问起来,也有你的功劳。”
宜妃面上答应,心里另有算计,商量罢了琐事,便打发桃红下去,关了门只留她们姐妹说话,宜妃悄声问:“六阿哥的事,姐姐知道什么吗?”
惠妃微微蹙眉,故意摇头装糊涂,宜妃压低了声音说:“虽然对外说是急病而亡,可宫里的都明白怎么回事,宫外那些大臣也没有看不清的,我听见几句闲言碎语,说是明珠大人在背后耍手腕,没了太子,就能一心拱您的大阿哥上位。”
“胡说八道!”惠妃失态地冲出这四个字,宜妃果然还是年轻时的毛病,说话口无遮拦,这样的话就当面对她讲了,惠妃自己怎么会没听见这些传闻,甚至一度怀疑过明珠,可当初明珠夫人传递进来的话,并没有提到过杀太子,更何况这么大的罪名,万一败露,只怕连她也不能活了,明珠何至于冒这么大的险?
宜妃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心里头一阵冷笑,面上则继续装糊涂说:“姐姐这些日子,可要防着这些传言,保不定上头信了,来寻您和大阿哥的麻烦。”
惠妃按捺住火气,觉得宜妃是故意要她难堪,她膝下三子,的确不如从前那样需要依靠自己,而明摆着皇帝对宜妃好是为了平衡后宫,她如今学得聪明了,比温贵妃识时务,有则有,没有也不瞎闹,皇帝当然不讨厌她。
“先不说皇上会不会寻我的麻烦,我清清白白没什么可怕的,可你该知道皇上既然对外宣布六阿哥是急病而亡,就容不得宫里人嚼舌根子,回头查到翊坤宫里说这些,误会了你怎么好?”惠妃客客气气,尽量把话题带开,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勉强说了会儿话,早早就散了。
宜妃立在殿门前吹冷风,看着桃红送客回来,冷声道:“往后惠妃来,不必回回都见,这次的事出了,我可要防着她了。从前只晓得争恩宠,六阿哥这一死,我真是唇亡齿寒,往后谁都要防一防,更不能让惠妃把我当傻子看了。”
桃红不解地问:“娘娘不是才要和惠妃娘娘一起操办这次中秋宴吗?”
宜妃冷笑:“过几天就说我病了,谁理她?”但这句话说出口,心里不免一紧,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她最担心的还是自己将来能不能生,太医说她气血养得很好,可能不能怀孕不光看气血,生十一阿哥时损伤严重,若是好不了,一辈子就难了。
运气和福气,从来都是尽人事听天命,皇帝和德妃中秋前从瀛台归来,几日后中秋宴摆在宁寿宫,太皇太后都来凑热闹,可是这一晚德妃却迟迟不见身影。
众人以为她见不得热闹的景象,独自在永和宫伤心,连太皇太后都担心是不是不该办中秋宴让宫里热闹些,派苏麻喇嬷嬷去永和宫瞧瞧,半个时辰后,却见嬷嬷满面喜气地回来了。
永和宫内,岚琪一人静静地坐在床上,低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肚子,新生命的惊喜勾起她对胤祚的思念,更希望是胤祚重新来找她做额娘,此刻耳听得脚步声匆匆,抬头便见皇帝跑进来,三十多岁的人了,又露出初为人父般的兴奋和喜悦,直叫人看着心暖。
☆、303女婿难选(还有更新
“是那天?”玄烨走近岚琪,竟不知该搭她的肩膀,还是拉她的手,手忙脚乱间反被岚琪拉着坐下来,又笑着问,“就是那天吗?”
岚琪赧然点头,的确是她和玄烨都醉了的那晚,他们在瀛台小住一个月,几乎没有什么*之事,一个忙得用膳的时辰也要挤出来,另一个宁心静气的养身体,何况心里的悲伤一直不曾真正淡去,若非那晚都醉了,就算玄烨想要,岚琪也不见得有心情。
“太医说好不好?你之前那样伤身,会不会太吃力了?”玄烨紧张兮兮地看着岚琪,嘴里唠叨个不停,甚至说,“朕知道现在孩子对你来说有多重要,可是之前那个女儿朕心有余悸,如果太医说你身体不适合有孩子,咱们不要了。”
岚琪看他紧张得皱眉头,哪儿像个至高无上的皇帝,宫里其他女人一辈子也求不得半句嘘寒问暖,可玄烨对她,从不吝啬任何感情的付出。欢喜时两人能闹得像孩子,生气时皇帝对她发脾气也从来不顾忌,悲伤痛苦时能互相扶持,十年了,即便岚琪沉浸在玄烨的爱意里,也明白对于深宫女人而言,十年意味着什么。所以,他真的直把自己当做了妻子当做了女人,才能这样长久的深情?
“怎么发呆了,是不是真的不舒服?”玄烨问,说话间倒是帝王气息渐渐显露,霸气地命令岚琪,“若是身体不好,朕不会要这个孩子,岚琪你不能任性。”
“臣妾什么都好,其实好不好现在也看不出来,至少这一个月在瀛台,臣妾没什么不舒服的。”岚琪软软地笑着,伏进他怀里说,“一定是老天可怜臣妾,又赐来这个孩子,上苍如此厚待,臣妾怎能不好好养育他,不仅仅是为皇上为皇家生儿育女,这是臣妾的孩子啊。”
玄烨略浮躁的心宁静下来,轻轻抚过她的背脊,瘦削的身体依旧让他心疼,岚琪如此坚决,他也多了几分信心,轻声道:“那就好好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朕会好好宠爱他,好好宠爱我们的孩子。”
“就是这一年,臣妾又不能照顾您了。”岚琪微微笑着,却又道,“可是慈宁宫臣妾还想去,只要身体还不笨拙,臣妾想多陪陪太皇太后。”
玄烨颔首答应:“什么都依你。”
说话时外头娇滴滴的声音响起,便见胖乎乎的小粉团摇摇晃晃跑进来,玄烨见她一头要撞进母亲怀里,伸手把女儿拦住抱在膝上,温宪咯咯笑着喊阿玛额娘,缠着岚琪说:“额娘去吃饭饭,皇阿玛一起去。”
后头公主的乳母跟来,笑着说:“太后说怎么皇上来了也不回席上去,太不给她面子了,看来只有公主能请得动阿玛额娘,让公主来请皇上和娘娘回宁寿宫享宴。”
温宪虽养在宁寿宫,对岚琪却是认准了额娘的,每每见了都会撒娇,很是讨人喜欢。岚琪因对女儿不能时常照顾而诸多愧疚,所以反过来被女儿疼爱,更觉得对不起她,心里头对她的溺爱无形间更胜过从前对胤祚,又想女儿家不必太顾忌什么,很多事都和太后一样,对孩子十分纵容,好在女儿家家的做不了什么出格的事,何况她还那么小。
“额娘吃饭饭。”温宪有些不耐烦了,拉着额娘的手不断地说,玄烨安抚她,“额娘要休息,阿玛带你去。”
温宪却瘪着嘴要哭,呜呜咽咽地说:“我要额娘。”
岚琪实在不敢伸手抱她,如今头两个月很要紧的时候,只能忍耐下,对玄烨说:“臣妾就不去了,去了难免尴尬,见了姐妹们说什么好呢?她们就算道一声恭喜,心里还要掂量到底能不能说,会不会反而让臣妾伤心,没得让大家为难,皇上带女儿回宁寿宫吧。”
玄烨知道这些道理,叮嘱她好好休息,抱了女儿走,温宪倒是闹了大半天,回到宁寿宫还在太后怀里哭闹为什么额娘不来,大人不会计较小孩子耍脾气,都盯着皇帝问德妃的事,玄烨满面春风意气风发,直看得底下人眼睛都绿了。
这边皇帝正与太皇太后欢喜地说话,下头妃嫔们个个脸上都不一样,偏偏今天平贵人挨着佟嫔坐,她本就浑身不自在,这会儿平贵人还缠着她说:“佟姐姐怎么就没动静呢,按说皇上对佟姐姐可不薄啊,德妃娘娘真是厉害,都这样了还能生,是不是觉得身边没儿子不牢靠,上赶着要再生个儿子。”
佟嫔见她这话说的难听,自己本该斥责她小小一个贵人口无遮拦,可天生少了这股子气性,只有忍耐她酸溜溜的话,说着说着平贵人似乎看到随荣妃坐着的万琉哈氏,嘴里恨骂:“若非那天被她占了便宜,哪有她这会儿的风光。”
万常在已有五六个月的身孕,荣妃把她当宝贝似的养在景阳宫里,从前喜欢和同届进宫的姐妹们往来,如今被荣妃看管着也不让多见面,说是万事以胎儿为重,想荣妃这么些年在宫里,有些事自然比谁都看得明白。
小心驶得万年船,便是此刻坐在佟嫔身边的平贵人,对万琉哈氏的肚子就虎视眈眈,谁晓得她哪天突然恶从心生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一个孕妇要是落单叫她欺负了,毫无还手之力。
今日温贵妃没有赴宴,她还有十几天就要生了,肚子大得动也不能动,又发胖不少脸上也变了模样,从前天天盼望皇帝能见她,如今却躲着不让看,说自己变得丑陋无比,怕皇帝见了更厌弃。而近来她们钮祜禄家又出了点事,不知是不是时疫所致,阿灵阿的妻子身体一直不见好,月初时香消玉殒,所以中秋家里也没人来看望她,明明是人月两团圆的好日子,温贵妃却孤零零地在咸福宫里。
宴席散了后,觉禅贵人带着十阿哥回来,本是贵妃让她领孩子去的,上头再怎么不喜欢自己,孩子总是爱新觉罗家的血脉,再有觉禅氏在眼前晃晃,至少不叫人忘记了咸福宫的尊贵,可觉禅氏为人素来低调,今天不过是安安静静坐在席尾,十阿哥被太后领过去,没有她什么事。
“德妃又有了?”温贵妃听讲起今日宴席上的事,觉禅氏说到德妃娘娘又有了身孕,她眼睛瞪得大大地,一时气息也急促了,竟是含泪说,“她凭什么?”
而皇帝对德妃的恩宠不止于此,隔天太后下旨说德妃头几个月要安胎,不许妃嫔去永和宫打扰,免了送往迎来的事,岚琪也落得清静。下午哄着因为哭闹不休而被送来的温宪睡觉,岚琪看着闺女又想起胤祚,不免偷偷地掉眼泪。
环春进来瞧见,哄着道:“主子又伤心了,您瞧瞧谁来了?”
岚琪擦去眼泪,正嘀咕不是不见客吗,却见她母亲从门前进来,身后跟着的是她才十三岁的妹妹岚瑛。
岚琪一见母亲就掉眼泪,乌雅夫人也是泪眼婆娑,被环春搀扶起来后到了女儿面前,母女俩是抱头大哭,环春赶紧让乳母把熟睡的小公主抱走。
六阿哥没了后,皇帝就想让岚琪的家人进宫,到如今能有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更是赶不及要她们来,一早就让李公公去传旨,乌雅夫人带着小女儿下午就来了。
岚琪在母亲怀里哭一场,夫人渐渐平静劝她不要太伤心,小心保护腹中的孩子,岚琪则放下所有包袱,毫不顾忌地伏在母亲怀里,那样哭哭啼啼小半天才好,即便如今又有了孩子,胤祚的死对她的伤害依旧很深,只因日子要过下去,才不得不让自己坚强振作。
“娘娘要保重身体,心情开朗些,腹中的胎儿才好。”乌雅夫人温柔地哄着岚琪,“妾身在怀娘娘和您妹妹的时候,您阿玛他每天都逗妾身高兴,才生出您和妹妹这样水灵的闺女啊。”
岚琪听了微微笑,虽然不愿额娘对自己用敬语,但既然这样她自在,也就不强求了,招手让妹妹坐到身边,她们姐妹长得并不像,似乎一个像阿玛一个像额娘,岚琪觉得妹妹比自己更好看,这丫头平时是活泼开朗大大咧咧的,倒是今天看到姐姐那么伤心,话都不敢说了。
姐妹俩虽然亲厚,可长久不相见,难免有些陌生,不久后温宪醒了,岚瑛陪着公主玩耍,听她小姨小姨地喊着,也渐渐活泼起来。
外头琳琅笑声不断传进来,岚琪靠在窗前看,感慨着:“永和宫里好久没听见笑声了。”
那边环春奉茶来,乌雅夫人谢过,接着女儿的话说:“笑声总会有的,娘娘要看开些。”
岚琪点头,也不愿母亲太担忧,说起妹妹,笑道:“瑛儿不必入宫了是吗?”
夫人称是:“托娘娘的福,得了皇上的恩旨,瑛儿不必入宫了。过几年也该嫁人,可您阿玛说,如今女婿难选,生怕给您添麻烦,上门提亲的人已经不少,可是都不大合适。”
☆、304我也输得起(还有更新
“瑛儿还小,让阿玛慢慢挑选,毕竟大女婿是皇帝,小女婿马虎不得。”平静下来,岚琪还能说句玩笑,回眸又看外头和温宪玩得很开心的妹妹,欣慰地笑着,“不管门楣高低,只要瑛儿嫁得幸福就好。”
当年进宫时,妹妹还是襁褓里的奶娃娃,那会儿就想十年后自己年满离宫,妹妹却又要入宫,乌雅家的女孩子总逃不过这个命。没想到自己能有今天,妹妹因自己的荫蔽,可以不用再做宫女,也算是她为家里做的最大的贡献。
“她阿玛的意思,是想找一家清清白白的人家,哪怕家里光景不好也不要紧,就是不想亲家家里沾亲带故的,给娘娘添麻烦。”乌雅夫人温柔地说着,“娘娘在宫里不容易,咱们一家子托您的福如今日子越发好过,更要惜福才是。”
岚琪又靠在额娘身上撒娇似的说:“额娘别总说这样的话,怪生分的,这会子我只是您的闺女,什么娘娘不娘娘的。”
乌雅夫人却道:“那年您在宫里挨打的事,至今梗在妾身心里,伴君如伴虎,越是看您风风光光,心里就越不安,您阿玛说妾身没出息,他哪儿知道,这是做娘的心。”
岚琪安抚母亲:“额娘,我没事的,皇上对我很好。”
乌雅夫人皱了皱眉眉头,欲言又止,母女俩静了会儿,岚琪问额娘是不是有话想说,乌雅夫人点了点头,瞧瞧四下没什么人,对女儿轻声说:“听您阿玛说,六阿哥的事恐怕是误伤,可有一就有二,下回不晓得又冲着哪位阿哥去,娘娘可一定要小心。”
岚琪的神情倏然黯淡,沉重地应:“女儿知道。”
乌雅夫人又道:“这些话,您阿玛本不许说,可妾身实在担心娘娘,说句大不敬的话,太皇太后年事已高,这次又大病一场,若有一日西归瑶池,娘娘往后在宫里,可就失去了依靠,即便皇上疼爱您,也怕别人暗中……”
岚琪伸手捂住了额娘的嘴,母亲虽不是宫里人,可家族里也好,父亲同僚朋友之间也罢,妇人们往来,家长里短说宫里的闲话,宫闱斗争不过那些事,她们怎能不懂。岚琪这十年的路走来,虽然家世清白门楣低微,可慈宁宫是她最强大的靠山,因为太皇太后的偏爱,才让她得以顺风顺水,这一点她比谁都明白。
“额娘不要多虑,我进宫时不过是个宫女,大不了打回原形,就是输,我也输得起。”岚琪淡定地看着母亲,微微一笑,“四阿哥在皇贵妃膝下,温宪有太后庇佑,便是我腹中这孩子,若是我将来真的不济,也不怕没有人照顾他。要说担心,唯一担心就是牵连阿玛额娘,不然的话,我没什么可怕的。”
乌雅夫人赶紧呸了几声,搂着女儿说:“百无禁忌,娘娘怎么说这些?”
岚琪笑道:“还不是额娘提起来的?额娘不要担心,您闺女不傻,太皇太后就怕我将来没了依靠,把什么都教给我了,无论何时无论何事,只要我永远站在皇上这一边,就差不到哪儿去。只不过……”
话说一半,她垂下眼帘,露出无奈的神情继续道:“只不过并非所有的事,我都能和皇上一条心,难免要违背自己的心愿,可是宫里就这样,就是皇上他自己,也不能事事随心,他都如此,我还强求什么呢?”
乌雅夫人知道女儿必然会有委屈,何况这些年宫里也没少有新人来,再往后十年,皇帝年富力盛,女儿却要过了最美好的年华,到时候若有新人换旧人,便是她最大的委屈了。
此时温宪跑进来,甜甜地喊着额娘,爬到母亲怀里,岚琪给她擦满头的汗,小公主娇滴滴地说:“额娘,让小姨留在宫里陪我玩。”
岚瑛跟进来,笑眯眯地站在一旁,乌雅夫人嗔怪她发髻都散了,环春便领二小姐去梳头,小公主又腻歪进姥姥的怀里,咿咿呀呀地不知说些什么话,乌雅夫人哄着孩子欢喜得不行,岚琪在边上看着,好好的又想起胤祚从前跟姥姥撒娇的模样,心里头又是一阵酸楚。
岚瑛梳了头回来,瞧见额娘在喂温宪吃东西,姐姐坐在一旁看,神情却暗沉消极,猜想她是想起六阿哥,便悄悄坐到姐姐身旁,拉了岚琪的手说:“姐姐在宫里要好好的,我会好好在家照顾阿玛额娘,您不用担心。”
岚琪欣慰,搂了妹妹说:“有瑛儿在家里,姐姐什么都不担心。”
说话时,门口匆匆有人来,说圣驾快到了,乌雅夫人唬得紧张起来,赶紧离了炕整理衣衫,又把女儿好好整理一番,叮嘱她许多规矩更不许随便开口,岚琪笑母亲太紧张,她不过还是身上的常衣,很自然地领着母亲和妹妹出来。
皇帝进了门,搀了她不叫行礼,又对乌雅夫人说:“早该让你们进宫的,不如住两日,多陪陪德妃也好。”
乌雅夫人怎敢住在宫里,连连推脱说不能,又说到了该出宫的时辰,不能再久留,玄烨反而愧疚道:“早知道朕来了你们不自在,就不过来了。”
反是岚琪不以为意,说宫里宫外不是天涯海角,再见容易,便与母亲妹妹说了几句话,让宫人送她们出去。
回屋子时,见温宪正和阿玛嬉闹,她才想上来说女儿太疯了,却听温宪问父亲:“阿玛,大姐姐说六哥去好远的地方了,六哥几时回来呀?”
玄烨愣住,抬眼见岚琪就在眼前,更加心疼,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女儿,还是做额娘的过来坐在身边,温柔地对女儿解释:“六哥去了天上,再也不会回来,可他会一直看着妹妹,保护妹妹。”
太后不许宫里人吓着小公主,所以温宪一直以为,只是六哥不去找她玩耍了,昨晚中秋宴兄弟姐妹在一起也不见六阿哥,大孩子们都不会提伤心事,温宪问起来时,纯禧解释说六阿哥出远门了,她和其他人玩得高兴一时也忘了,今天来永和宫半天了也没见到哥哥,冷不丁就想起来问了。但其实温宪已经懂生死,额娘一句再也不会回来,她就明白了。
“我要六哥。”小公主好端端地就哭起来,玄烨束手无策,岚琪坐好后让玄烨把女儿放入她怀里,小丫头哭哭啼啼半天才平静,保证不再哭了,才让环春领走,玄烨一直在边上无奈地看着,等女儿走开才说,“朕想你高兴些才请你额娘入宫,没想到被这小丫头搅了。”
“女儿能好好在臣妾身边,什么事都无所谓。”岚琪这句话,显然是为了六阿哥,玄烨知道要等她能云淡风轻的那天,至少一两年,便疲倦地靠下,自顾自说起别的事,“皇祖母之前跟朕提过,要把太子和阿哥们分开念书,这几日为了这件事烦,不知怎样才好。”
岚琪道:“臣妾记得您去盛京那天,大阿哥和太子还打架了。”
“这只是小事,朕已经训诫过他们。”玄烨揉着发胀的额头,岚琪便凑过来替他揉,皇帝渐渐舒展下来,问她,“你觉得胤礽之前突然要和兄弟们一起念书,是怎么来的念头?”
“太子是寂寞了吧。”
“他的确比别的孩子寂寞,可这并不是他自己的心意。”玄烨蹙眉,语气沉重了几分,“太子这个念头,是索额图派人教唆的,让朕意外的倒不是索额图可以把手伸进毓庆宫,而是太子竟然会听他的话,朕都不晓得怎么问胤礽才好。”
岚琪也很意外,问道:“太子没对皇上提过吗?”
玄烨恩了一声,很不高兴地说:“他至今没有提过,早先也是说他自己想和兄弟们在一起,不想现在就生分,朕以为他是真心的,这次查胤祚的事,才发现其实是索额图的意思。”
“那皇上不高兴的是?”岚琪想了想,自问自答,“您是不高兴太子听了索额图大人的话?”
玄烨很不悦:“难道朕不该是他最信任的人?”
岚琪渐渐觉得话题有些敏感,一直以来她都小心翼翼地应对毓庆宫的相关事宜,那是她该守的分寸,太皇太后也再三叮嘱过她要谨慎,这会儿玄烨突然说起来,甚至是对太子的抱怨,让她不由得就紧张了。
玄烨又问:“朕是不是对太子太严厉了?”
岚琪小心地应着:“臣妾并不适合议论太子。”
皇帝果然不耐烦,轻哼道:“不过是个孩子的事,朕还能找哪个去说?”
屋子里不禁静了会儿,岚琪重新给玄烨轻轻揉捏松筋骨,平静地说:“您大概只有两个选择,一者和太子促膝长谈,说说这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再者您就冷眼旁观,不插手索额图大人与太子的往来。不论怎么选择,将来会如何,谁也不知道。皇上,臣妾只能想到这么多,再多的话就坏了规矩,不该臣妾多嘴。”
玄烨眉头不展,沉沉地说:“朕找他谈什么呢?难道让他看自己的父亲挫败的一面,朕怎么觉得,太荒唐。”
岚琪心头一紧,忙告罪说她不是这个意思,玄烨反而恼了,拉了她说:“你瞎紧张什么?”
☆、305精神的小宫女(三更到
伴君如伴虎,额娘的提醒犹在耳,眼前这个君王,就已经发脾气,岚琪无奈地朝他笑着,静静等待他自己冷静下来。这么多年相伴,早就熟悉他的脾气,玄烨完全放松下的发急,才会这样有些语无伦次,说不好听些,就只会欺负她。
果然皇帝是不高兴,为了太子的事动气,对他来说不仅是帝王的威严受到了挑衅,儿子对他的不信任,让他十分挫败,如他自己所说,他自认该是世上最值得太子信任的人,可太子却辜负了他的期待。
“朕不会找他谈,兴许只这一次。”玄烨放弃了,闷闷地说,“书房里的事也足够吓到他了,他应该明白朕才值得他信任,他若还在毓庆宫念书,那里所有的事都有细致的规矩,何至于把毒下到他要吃的食物里。”
这话一说,自然要带上胤祚,岚琪垂首不语,玄烨才觉得自己不好,轻声道:“朕又让你不高兴了。”
岚琪苦涩地一笑:“皇上提不提,事情都这样了,反是您说话总要处处小心,才是臣妾的罪过。皇上再等等,臣妾会慢慢好起来的,就是眼下心里的伤还没好,碰也碰不得。”
“朕信你。”玄烨舒口气,想法子把话题带开,不想她沉浸在胤祚的悲伤里,局促地不知说什么话,却把岚琪逗乐了,她不能挥霍玄烨对自己的耐心,至少这几个月里,一直是他在为自己付出。
“臣妾的妹妹也有十二三岁了,托皇上的福不用再入宫做宫女,可阿玛如今不知给她找什么人家才好,家里大女婿实在太尊贵,小女婿选谁都不入眼了。”岚琪随口拿妹子来开玩笑,与玄烨道,“皇上瞧瞧,我家妹妹要嫁不出去了。”
玄烨很不在意地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宗亲里头哪家有适龄的子弟,朕给你妹妹指婚就好,你家小女婿是注定比不得朕了,可朕的小姨子朕可要上点心,也给你在家族里长脸不是?”
这样轻松的话题说开,岚琪和玄烨都高兴些,还真是正经说起妹妹许配什么人家好,玄烨说:“你妹妹进宫几回朕也没仔细看过她的模样,可比你生得好看?”
岚琪便推开他哼道:“皇上打什么主意,乌雅家一个闺女伺候您还不够?您就别惦记了,乌雅氏一族里最好看的女儿,已经在宫里给您做德妃娘娘了。”
外头环春送茶来,听见里面皇帝爽朗的笑声,不由得身心一松,盼着皇帝再多点笑声才好,奉茶上来见帝妃二人情绪都极好,她家主子脸上也有笑容,更是十分欢喜。
“温宪回宁寿宫了吗?”岚琪觉得外头安静了,猜想女儿应该被太后接走了。
果然听环春笑道:“大公主来把公主领走了,说公主们都在宁寿宫里吃点心,太后派大公主来接五公主过去,知道皇上和娘娘在里头说话,大公主说就不进来,让奴婢替她请个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