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却一本正经说:“今天不能跟你玩,我要好好背书。”
岚琪已经看出孩子不大对劲,跟着他出来的伴读小太监走路一瘸一拐的,便笑着问:“小和子,你今天没穿一样的鞋出门么,怎么路也走不好?”
跟着四阿哥的小太监十三四岁年纪,宫里人都叫他小和子,伺候四阿哥书房里的事,也算半个伴读,阿哥们做错了事,都是他们代为受罚,瞧他今天这光景,屁股上一定挨板子了。
胤禛很窘迫,回头看着他:“你回去歇着吧,往后一定不再叫你挨打,等我问额娘要一锭银子赏你。”
☆、289乌拉那拉家的小姑娘(三更到
“四阿哥您可千万别和皇贵妃娘娘提这事儿,娘娘若告诉奴才的师傅,师傅非打断奴才的腿不可。”小和子哭丧着脸求四阿哥,“奴才不要赏赐银子,您别累着背书就好。”
“小和子,这话怎么说的?”岚琪问。
小和子忙应道:“四阿哥每天太用功了,实在累着了,昨晚回去倒头就睡,皇贵妃娘娘也没让叫醒,耽误了背功课,所以……”
“不要你多嘴多舌。”胤禛训斥小和子,凶他道,“你再胡说,我真叫人再打你一顿。”
岚琪上前摸摸胤禛的脑袋:“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胤禛你年纪还小,读书虽重要,长身体更重要,书房里的功课不至于那么累,你是不是自己另找书本来看了?”
胤禛没吱声儿,边上弟弟却嚷嚷他饿了,岚琪便笑:“先回去用膳,一会儿你背好了书,若时辰还早,跟皇贵妃娘娘说一声,来永和宫玩一会儿,昨儿你皇阿玛赏了胤祚西洋物件,他只会摔摔打打浪费了,我收着没叫他碰,等你来教他怎么玩。”
“可是……”
“那些西洋物件,书本上可没有,这个世界大着呢。”岚琪温柔地笑着,拢着儿子的肩膀,“咱们走吧,早些回去用膳,陪皇贵妃娘娘说说话,我听青莲讲,承乾宫里出个状元郎了,如今宫女太监走路说话都轻手轻脚,就怕吵着四阿哥念书。”
胤禛憨憨地一笑,心情似乎好些了,之后一路回去,岚琪没让胤祚跟过去,带着吵吵闹闹的他回永和宫等着,小家伙胡乱吃了几口饭就老在门前晃悠等他哥哥来,坐在门槛上不让动,终于夜幕降临时门前有灯笼进来,说是四阿哥到了。
“四哥来啦。”胤祚兴奋地跑出去,他好些天没跟哥哥玩耍过,现在的日子是越来越闷,盼星星盼月亮地把哥哥盼来,撒开腿就往门前跑,谁晓得半路在地上摔个大马趴,就听见他嘹亮的哭声在院子里散开。
岚琪本在里头将玄烨赏赐的东西拿出来,听见儿子哭了,赶紧出来瞧瞧,却见胤禛把胤祚从地上拉起来,拍拍衣衫上的尘土,给他揉揉膝盖胳膊,心疼地说着:“你看你跑什么,摔疼了吧?”又教训他,“别哭了,男孩子不能老哭。”
岚琪看得心里软乎乎,不多久两个小家伙到跟前,胤禛礼貌地行了礼,岚琪问他晚膳用得可好,背书是不是背好了,他说都背给额娘听两遍了,这才过来玩的,胤祚等不及额娘跟哥哥说那么多话,她反而被儿子轰走让歇着去。
岚琪让乳母们看好了便让他们兄弟俩玩耍,自己回屋子里去继续准备胤祚端午节穿的吉服,环春帮着在边上打下手,闲话着说起来:“从前娘娘狠心说再不管四阿哥的事,奴婢一直以为将来就是看到您和四阿哥形同陌路,真没想到现在这样,兄弟俩能玩得那么好,四阿哥即便知道了您是亲额娘,也没改变什么。”
岚琪感慨:“我也不曾想是这个光景,要说功劳,都该是皇贵妃娘娘的。以前我们都不开心,是皇贵妃处处提防着我,明着暗着让我难堪,后来彼此说明白了,她不再防备我,让孩子顺其自然地长大,才有了今天吧。”
环春随心就说:“奴婢想啊,不知哪一天,能听四阿哥喊您一声额娘,四阿哥将来有了福晋,小福晋会不会对您也很尊敬,越是期待将来的日子,越是怕实现不了这些事,反而不想阿哥们长大了。”
岚琪却毫不强求,淡淡地笑着:“看着他们健康安好,是我最大的愿望,何况胤禛心里知道我是额娘,并不讨厌我,我已经很满足。你说起他将来的福晋,若是在这事情上让她难以抉择,只会给孩子们添麻烦,他们在宫外好好过着小日子就成了,我还有胤祚呢,不怕没儿媳妇孝敬。”
环春笑嘻嘻说:“是了是了,奴婢是私心,想着将来老了您赏赐奴婢去阿哥们的府里养老,奴婢可不得看看那边好相处么?”
岚琪笑骂她:“你可真敢说啊,平时教训香月她们倒一本正经,在我面前总没个正行。”更自信地笑,“我还年轻呢,说不定还会有儿子,你放心,我多的是儿媳妇给你挑。”
环春笑得合不拢嘴,说主子才是最敢说的,不过她家主子去年为了陪驾南巡一直小心翼翼提防着不要有喜,但今年已经定了不去盛京,若是皇上出门前能有幸得送子娘娘眷顾,正好那几个月在家里养身子。
“哪能那么巧的,顺其自然,想多了反而难有,我也不着急,温宪还很小呢。”岚琪手里做着针线活,不知不觉一件衣衫缝制好了,竟是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岚琪才想起兄弟俩在屋子里玩耍,天色晚了不能不把四阿哥送回去,可是赶过来看时,胤禛和胤祚已经互相依偎着睡着了。
跟着四阿哥的乳母已经主动跑回承乾宫去想问问能不能留四阿哥在这里睡,那么巧皇帝今晚到承乾宫,青莲就做主让四阿哥留在这里,乳母此刻见德妃娘娘来了,便把这话说了。
“环春你还是再去问一下,娘娘若安寝了便罢,不然娘娘亲自点头才好,也别给青莲添麻烦。”岚琪很谨慎,让环春和乳母再跑一趟,自己则轻手轻脚将东西收好。
两个小家伙合着衣裳就倒头在炕上睡了,宫女嬷嬷们都不敢动,说是六阿哥先睡着的,四阿哥本是躺下看他会儿,看着看着也睡过去了。
“四阿哥是累了。”承乾宫的人不在跟前,岚琪才说心疼的话,“皇贵妃娘娘太小心,孩子读书要紧,身体更要紧啊。”
再等环春回来,果然得了皇贵妃亲口答应,岚琪这才亲手把两个小家伙抱到床上去,胤祚睡得小猪似的,怎么动他都不醒,一身衣服脱掉了翻个身就继续睡着了。而胤禛倒是警醒,但醒来迷迷糊糊,岚琪温柔地哄他:“额娘让你在这儿睡了,明天德娘娘一早来叫你起床,不耽误你去书房。”
胤禛迷迷糊糊的,被岚琪哄了几句又睡着了,她看了会儿确定儿子们都睡踏实了才回去。可心里惦记着明早要催胤禛起床上书房,竟是一晚上没睡踏实,隔天一清早就过来,到底是小孩子,早晨很难起,岚琪亲手给还睡眼惺忪的孩子穿戴整齐,环春早早准备好了早膳,吃了几口他才清醒些,猛然想起昨晚背的书有些生了,正好去书房的时辰还有一刻钟,岚琪这边最不缺的就是书本,帮着他又温习了几遍,待得到了时辰,小家伙才高高兴兴地走了。
岚琪立在宫门前看儿子离去,才对环春说:“昨天我还怪皇贵妃让四阿哥太辛苦,这下才知道她有多辛苦,能每天料理这些事,已是极大的耐心了。”又笑着说,“快了快了,等胤祚上了书房,咱们天天都要这么忙,就那小家伙,指不定每天早晨光喊他起床,我都要发脾气骂他几次才成的。”
环春笑道:“这是您的福气,别人想还不成呢。”
说起福气,四月底时,景阳宫的万常在有了喜脉,翻翻记档的日子,正是那天温贵妃不让平贵人侍寝,皇帝当夜召了万琉哈氏去乾清宫才有的喜。万琉哈氏入宫也有些时日了,皇帝对她恩宠有限不亲不疏,这一次真真是福气好,不过一夜恩宠,就得了身孕,荣妃与众姐妹说起时也笑:“怪不得她近来总觉得不舒服,我都没想能有这么好的事,我这景阳宫风水也不错吧。”
而眼下宜妃即将临盆,温贵妃已有几个月身孕,再添一个万常在,子嗣兴旺喜上加喜,太皇太后很是高兴,更是合了皇贵妃的心意,让端午节好好热闹一下,荣妃这边才敢松手大把大把地花费银子布置,宫里喜气洋洋地都等着过节。
五月初四一清早,宜妃就有了分娩迹象,但她近几个月身子总犯懒,一直卧床养胎,故而宫里的事也极少露面,便比不得她生九阿哥时精神,整整折腾了一天,直到傍晚才生下一个小皇子。据说宜妃因此身体受损,恐怕将来难以再有孕,自然这只是宫人们私底下传的话,便是真的,上头也不会大张旗鼓地说出来。
但皇帝又添一子,是极高兴的事,而宜妃一跃成为妃嫔之中子嗣最多的人,五阿哥、九阿哥、十一阿哥,她一个人生下三个皇子,对皇家子嗣而言,功不可没。太皇太后、太后和皇帝都纷纷下了赏赐,加之六月皇帝又要去盛京,郭洛罗家就是替朝廷守着那边的,翊坤宫一时风头无二。
但坐月子的女人不能出门凑热闹,隔天端阳节,宜妃只是一个人在翊坤宫养身体,这天王公大臣家有诰命的女眷们都受邀入宫,内廷中送往迎来很是热闹,一些年幼的贵族千金和公子也随母亲入宫游玩,皇贵妃娘娘的侄子舜安颜已有六岁,虎头虎脑的小家伙很得姑姑喜爱。
今日皇帝特许书房放半天假,这会儿阿哥们还在书房没回来,女眷们聚在一起说说笑笑,皇贵妃哄着侄子说:“你可要好好念书将来有出息,姑姑回头就请皇上指婚,许配一个公主给你可好?”
小孩子不懂事,只管笑呵呵地说好,众人也是一笑了之,都知道皇贵妃这句话不过是玩笑,公主们将来的婚事,可不是她能说了算的,谁也没把这件事当真,即便之后公主们过来了,和宗室家的孩子们玩在一起,也没人会去想这里头的事,大清的公主大多远嫁和亲,若是照皇贵妃那样说,倒是天大的福气了。
午后日头浓浓的,过了端午天就更热了,书房里散了学,四阿哥带着小和子和几个太监往承乾宫回,天热之后大阿哥三阿哥他们都坐肩舆走,胤禛却说他骑马双腿没力,要好好锻炼才行,来回上下书房都是自己走,如今天热了也不例外。
一路往承乾宫来,半道上见德妃娘娘从边上的路拐过来,胤禛礼貌地上前行礼,却看到德妃手里牵着一个和胤祚差不多大的小姑娘,粉团可爱的小姑娘怯生生地看了看四阿哥,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这是费扬古大人家的小姐,她一个人走迷路了,正好遇见我。”岚琪笑悠悠说着,边上小丫头抬头望了望德妃娘娘,又看了看四阿哥,她似乎还不懂要行礼的事,抿着嘴也不说话。
胤禛便与德妃同行,说起胤祚已经等得很不耐烦,等下要和哥哥一起登船,胤禛笑道:“他天天都念叨这个,一会儿问问他千字文背出来没有,不然就不跟他一起玩。”
岚琪笑道:“他这几天可用功了,一会儿若是真背不出,你也带他玩,不然可要伤心坏了。”
“我也会背千字文呢。”边上的小姑娘突然说话了,脆生生的童音很是甜腻,大概是听德妃和四阿哥说话那么温和就不由自主插进来,但一见两人都看着她,又害羞了,红扑扑的脸蛋上甜甜一笑,便有可爱玲珑的一对小酒窝。
“毓溪真聪明,你已经会背千字文了?”德妃唤这小姑娘的名字,刚刚遇见迷路的她,问她是谁叫什么是哪家的孩子都能说得清楚,小小年纪很聪明,又生得漂亮可爱,岚琪瞧着很喜欢。
此时前头有人过来,远远就听见一声“毓溪”,众人循声望,小姑娘看清了是自己额娘,松开岚琪的手喊着“额娘”就跑过去,等岚琪和胤禛再走近了,那边妇人便屈膝行礼,正是费扬古的夫人觉罗氏。
“妾身参见德妃娘娘,见过四阿哥。”觉罗氏恭恭敬敬地行礼,摁着她的女儿也一起跪在地上,小丫头却娇滴滴地跟额娘说,“是德妃娘娘找到毓溪的。”
觉罗氏尴尬地向岚琪告罪,说她没能看好孩子,岚琪当然不在意。她从慈宁宫出来,半路遇见这个小丫头站在墙角边哭,问清楚是谁家的孩子,便派身边宫女去找,自己先领她回永和宫,正好胤祚闲得发慌,能有个玩伴儿。
☆、290未来的儿媳妇
之后去往承乾宫的路,岚琪和觉罗氏并行说说家常话,彼此虽只在国宴等场合上见过一两次,但觉罗氏出生皇族,谈吐优雅落落大方,与岚琪几分投缘。而毓溪因为找到了额娘,渐渐开朗活泼,这会儿两位母亲走在后头,她跟在四阿哥身边,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起话来。
毓溪甜甜的声音叫人听着就忍不住露出笑容,岚琪一向喜欢小姑娘,从前疼爱纯禧端静,如今自己也有了温宪,但只要看到漂亮可爱的小丫头,都会很喜欢。
岚琪笑悠悠道:“毓溪很聪明,刚才说她也会背千字文了,六阿哥和毓溪差不多年纪,还背不利索呢。”
觉罗氏笑道:“娘娘莫听她胡说,背得乱七八糟的,自己以为能干而已,正是贪玩的年纪一刻不得闲。方才臣妾只一个转身的功夫,她就跑开了,也不晓得是扑蝴蝶了还是捉虫子,幸好是遇见娘娘,若是给旁人添了麻烦,就是臣妾的罪过了。”
“这样可爱的孩子,谁见了都会喜欢,何来的麻烦。”岚琪一时高兴,本想说今天不如就让毓溪和四阿哥、六阿哥玩在一起,可念及皇贵妃和宫里那些爱嘴碎生事的,还是作罢了这个念头,没得好好的事叫人捉了话柄去,又添出些有的没的。
之后行至承乾宫,觉罗氏带女儿跟着四阿哥进宫去向皇贵妃请安,岚琪径直回永和宫去把胤祚带来,弟弟听说哥哥下学了,立刻蹦蹦跳跳地过来,可是进了承乾宫的门,却见哥哥和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女孩子说话,爱吃醋的小家伙忙跑来问:“这是谁家的孩子呀?”
胤禛一本正经给他解释,让他和毓溪一起好好玩耍,其他姐姐们也都在,大家要好好相处,胤祚却一手抓着哥哥的胳膊说:“我只要和哥哥玩。”
小孩子间的玩闹,大人们不过当趣事来看,只要好好的别打架哭闹,大人才不管他们怎么去玩耍,再之后皇帝那边散了,要在吉时一起观赛龙舟,众妃嫔及女眷便欲前往,孩子们都兴奋地先跑了,自有保姆嬷嬷们跟着看着,女眷们便簇拥皇贵妃慢慢前来。
热闹之处,孩子们都围着皇阿玛去了,皇帝那边有大臣,众妃及夫人们都不便过去,岚琪在这边看热闹,青莲忽而过来,笑着请德妃娘娘过去说话,在皇贵妃身边摆了椅子,两人挨着坐得很近。
众人本有些好奇,但见皇贵妃只是和德妃说说笑笑,渐渐也不在意了,可岚琪这边却觉得十分莫名,过了好半天皇贵妃才问她:“你在半道上遇见乌拉那拉家的女儿了?”
岚琪点了点头,皇贵妃似乎不大服气,但笑得还算高兴,轻声说:“这孩子我早早就挑中了,将来不出意外,打算配给胤禛。乌拉那拉家是名门望族,她是嫡女,额娘又是皇族出生,小丫头长得那么漂亮,将来一定更加讨人喜欢。”
岚琪听得心里发笑,皇贵妃考虑的还真长远,但皇贵妃立刻又嘱咐她:“你可别对旁人说,咱们心里知道就好,不管你怎么想,胤禛将来的媳妇一定要是大家族的千金小姐,我不是瞧不上你的出身,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是不是?”
岚琪并不介意皇贵妃这些话,阿哥们子凭母贵,如今她虽在妃位,终究不及惠妃、宜妃她们,也就皇贵妃能随便挑挑这些女孩子为儿子的将来打算,她自己,至少眼下还不能做这样的事。
“还有些话要说在前头,将来选儿媳妇,自然是我说了算,你若不喜欢,要么当面来与我讲,总还有商量的话,若是背地里跟皇上吹枕头风,我可不答应的。”
皇贵妃忽然又变了脸色,听得岚琪好生无奈,且笑道:“臣妾知道,自然是娘娘做主。”
可皇贵妃又说她:“你答应得可真干脆。”
岚琪晓得她的脾气,再不多说什么,皇贵妃喜怒不定,谁知哪句话又要惹她生气,自己只管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看热闹。
今日端阳,除了太皇太后怕吵闹没出来游玩,宜妃坐月子,温贵妃安胎之外,后宫的人几乎都聚在一起,但热闹之中唯独不见平贵人,因大多数人都不喜欢她,这会儿她不在场,也没人想起来问问为什么。
实则平贵人正在自己的住处与家人相见,索额图的妻子今日也受邀入宫,平贵人的额娘早年就过世,父亲也于四年前撒手人寰,她几乎是在叔父家中长大并接受教养,可家道变故寄人篱下,心中幽怨的她没能和婶母结下母女情意。眼下进宫做了贵人,早先的境遇又和家人说的天壤之别,心里头有怨气,而今对着婶母说话,越发几分尊大。
但索额图的夫人有些年纪了,岂会与个小孩子家家计较,知道她心里有怨,哄着她道:“贵人还年轻,过几年越发长成了,皇上一定喜欢不过来,您还有大把的青春呢。”
平贵人冷笑:“青春算什么,那几位也是我这般年纪过来的,我心里虽想越过她们,可如今我越过她们,将来还会有更年轻的来越过我,都一样。”
夫人笑道:“您也不瞧瞧皇上的年纪,再十年能和现在一样吗?”
平贵人挑眉看着婶母,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轻声问:“婶母今日来,像是有话要说?”
夫人点了点头,将声音压得更低:“您要知道,咱们有太子在,有太子在就是有将来,一辈子都指望这个靠山,您和太子是嫡亲的姨甥,您不帮着扶持太子,或将来太子不帮着扶持您,难道再找个外人来依靠吗?过几年您生下一男半女,比起别的兄弟与太子更亲,长大后就是太子的左右臂膀,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一语说得平贵人心动,她也知道太子是她最大的筹码,虽然身在贵人之位,看似这宫里泛泛之辈,但因她背后有太子,宫里的人都不敢怠慢她,不管皇帝是否重视她是赫舍里皇后亲妹妹的身份,宫里那些势利眼,还不大敢小看了她。
但她又叹气,小小年纪城府极深,对夫人道:“进了宫看清楚了,我才敢对婶母你说这话,你也原原本本去告诉叔叔,这宫里如今大小阿哥十多个,又有两个还等着生,皇上有那么多孩子,难免厚此薄彼,我冷眼看着慈宁宫的态度还有皇上的态度,咱们的太子如今虽好,可谁晓得哪天……”
“贵人,这话可说不得啊。”夫人神情紧张,面色严肃地提醒她,“这话咱们绝不能说,咱们要做的,就是稳稳扶持好太子,容不得太子有半点闪失,太子就是吃亏没有亲娘照拂,如今您不是进宫了吗?”
平贵人皱眉头:“我双拳难敌四手,你看上回的事,皇贵妃她们还是一手遮天,我到底只是个贵人,几时熬出头?”
“她们若真能一手遮天,眼下还有臣妾和您说话的份儿么?”夫人狡然一笑,抬起手比做刀子在脖子前稍稍一晃,平贵人神情一震,夫人冷幽幽道,“慢慢来,碍事儿的大石头若一时搬不动,砸碎了慢慢搬,总有天能挪干净,贵人且等一等。”
平贵人有那么一瞬的哆嗦,可旋即就冷静下来,捧着心门口,寒意森森地笑着:“那就看叔叔了,只要叔叔能把大石头砸碎挪开,我就能扶持着太子好好走下去。”
索额图夫人离开平贵人时,赛龙舟的热闹也散了,各家夫人都陆陆续续离宫,她也与人流之中不知不觉地退了出去,但半路遇见惠妃和明珠夫人,好些天不见面,明珠夫人简直憔悴得不行,心里头笑话她家中鸡犬不宁,但面上和和气气,憔悴的明珠夫人也摆出高傲的神情,可到底不如往昔。
两边没有同行,索额图家的先走开,惠妃陪着明珠夫人再走了几道门,路上两人轻声不知说些什么,将离别时,明珠夫人道:“娘娘且等一等,事情总会有个结果,老爷说了,要紧的是您一定把自己离得远远的。”
惠妃眼中掠过几道寒光,却又满足地点点头:“我就等着了,嫂嫂自己也保重,容若的事别太操心,几时我见了他,也帮您劝劝。”
两边不久就散了,惠妃往回走,想去翊坤宫看看宜妃,难得她生了个儿子,宫里人却只顾着热闹过节,她一个人在翊坤宫多少有些冷清,来时宜妃正在和恪靖说话,小丫头把今天的事都告诉额娘,更乐呵呵地说:“今天那个叫毓溪的小姑娘,老跟着胤禛他们玩耍,姐姐她们就说,将来讨来给胤禛做福晋。”
也不知恪靖说的姐姐是哪个,但公主们年龄渐大,女娃娃心智本就比男娃开得早,公主们如今说的话,再不能当童言无忌,惠妃和宜妃对看一眼,等打发了恪靖,宜妃冷笑道:“那边可真利索,儿媳妇都挑好了,这才多大就要放在一起培养感情吗?她们可真做得出来。”
惠妃劝她:“没影的事,你不高兴什么,如今养身体要紧,太医怎么说来着?”
一语说得宜妃顿时鼻尖泛红,脸上痛苦万分,哽咽道:“稳婆说我伤得不轻,和太医讲了,他们都说我若养不好,难再有了。”
☆、291再喊我一声额娘
面前的人那样悲伤,惠妃心底却生出十二分的高兴,可即便这股子高兴劲儿要溢出来了,她也好好地掩藏在心里,她更不明白宜妃伤心给谁看,难道在她看来,这宫里会有哪个女人,乐意看到别人多子多福?
再想起今日明珠夫人递进来的消息,她心中虽忐忑不安,可深知做不成这件事,她和儿子都没有前途可言,反正早晚都要走这条路,显然是现在走起来,要顺当的多。
“惠姐姐,您说我还能吗?”宜妃哭泣着。
惠妃忙收敛心思好好安抚她,面上含笑心中挖苦,“怎么不能呢,你还很年轻。”
端午节的热闹渐散,咸福宫里一贯的冷清,那日佟嫔说借端午节想法儿解了觉禅氏的禁足,皇贵妃果然点头,大抵是觉得妹妹不论跟谁在一起也难得皇帝钟爱,既然她喜欢觉禅氏这个伴儿,总比叫她孤孤单单好。
今日觉禅氏跟着佟嫔也看了不少热闹,这会儿带着许多赏赐和礼物回来,要呈献给温贵妃,走进正殿时,正听温贵妃说:“她们都走了?”
冬云应答着:“基本都离宫了,这会儿功夫也不能有人再进来,奴婢去前头瞧过,几位夫人真是没有进宫。”
温贵妃则冷笑:“真是奇了,往日上赶着进宫见我,如今我也没说撂脸色给他们看,怎么反而都不来了。他们这样子,要么是和我生分,要么就是再另打什么主意,我还不了解他们么?”
觉禅氏走进来,温贵妃看到她并没停下这些话,似乎不是什么要紧的事,被人听去也无所谓。
“这些东西,你挑喜欢的留下,其他都让冬云她们分了吧,我这里不缺什么东西。”送来的礼物,温贵妃不入眼,懒懒地吩咐觉禅氏,再听她交代了几句前头的事,正告辞要离开,温贵妃却把她叫住,让冬云几人下去,私下问她,“我瞧着你比从前好太多了,是真的把那边都放下了?可我听说,上回那个莫名其妙的侍卫,也是莫名其妙死在纳兰容若手里的,看样子他对你,似乎没放下。”
多年前,觉禅氏觉得温贵妃尊重她的感情,觉得德妃践踏她的真心,如今才觉悟,德妃有她的立场,作为皇帝的妻子她不容人皇帝另外的女人有异心,至少那样才能让她在后宫活下去,而温贵妃所谓的尊重成全,不过是为了牢牢拴住自己为她办事为她出谋划策,而这却恰恰会不知在哪一天,就把自己送上万劫不复之路。
“还是之前说的,臣妾已经心如止水,只想在咸福宫好好侍奉您。”觉禅氏再次表白心意,到如今她和温贵妃断了纳兰容若这个维系,温贵妃对她不放心,仿佛这句话反反复复地说,才能让贵妃觉得自己尚值得利用。
“可我对皇上的情不曾变过,我仍旧希望有一天他能重新看待我。”温贵妃看着她问,“所以我想,你那样深刻的情意,怎么会情意说断就断了?”
觉禅氏深垂眼帘,淡淡地说:“娘娘与皇上天经地义,您一辈子都是皇上的女人,臣妾则是执迷不悟,如今清醒了,只愿娘娘能与皇上,天长地久。”
温贵妃喜欢听这句话,不自禁笑起来,满面是对于未来的憧憬,语气温柔地呢喃着:“天长地久,真好。”
时辰点点滴滴过去,随着夜幕降临,宁静的紫禁城仿佛不曾有过白天过节的喧嚣,承乾宫里四阿哥坐在灯下朗朗诵读,皇贵妃端一盘点心来,却被儿子拒绝说:“吃饱了就犯困,背书要清心静气,额娘不要心疼儿臣,我一点也不饿。”
皇贵妃嘟囔着:“如今胤禛同额娘讲话,总是这样文绉绉地客气,胤禛是不是不喜欢额娘了?”
这边母子俩,总是做娘的爱对儿子撒娇,胤禛又很疼母亲,忙撂下书来哄她,皇贵妃这才笑嘻嘻地问:“今天那个毓溪小丫头,你喜欢吗?”
胤禛怎会想到未来的儿女情长,对于孩子来说,毓溪粉雕玉琢可爱聪明,是个很好的玩伴,当然点点头说:“毓溪很好。”
皇贵妃笑道:“额娘觉得毓溪比你的姐姐妹妹都漂亮,是不是?”
胤禛去摇摇头,“那儿臣觉得,还是温宪好看。”
“你就喜欢妹妹。”皇贵妃嗔怪,拉着儿子的手晃悠着说,“我听说今天几个姐姐起哄,要毓溪将来做你的福晋,胤禛怎么看?”
胤禛笑出声:“额娘怎么说这个,儿臣才多大?您可别耽误我背功课了,今天太子哥哥向皇阿玛请旨,以后要和兄弟们在一处读书,我可不想输给皇兄们,额娘,我要背功课了,您去歇着好不好?”
皇贵妃不情愿地拍拍他的脑袋:“有了书房就不要额娘了,你以后可别这样对自己的福晋啊。”
可胤禛根本没用心听,推着额娘要她出去,皇贵妃被儿子“赶”出来,倚在门前看他又端坐回桌前诵读诗书,耸了耸肩对身旁的青莲叹息:“还是小时候好,天天粘着我。”
孩子小都爱粘人,岚琪这边正满满都是这份幸福,是夜本好好地睡着,屋子里突然有动静,朦胧醒来听见胤祚哭着喊额娘,岚琪翻身起来,绿珠几人已打起帐子,瞧见儿子一身寝衣被抱来,绿珠轻声笑着说:“六阿哥尿床了,哭着要来找额娘睡。”
胤祚一入母亲的怀抱就安宁了不少,岚琪笑他:“额娘都没骂你,你哭什么?羞不羞啊,多大了还尿床?”
小家伙抽抽搭搭说他梦见大龙船了,梦见船在水里游啊游,后来就被乳母弄醒了,正如额娘说他不小了,现在会觉得这是很害羞的事,所以才不想在自己屋子里待着,要来找额娘。
岚琪问儿子:“回自己屋子去睡好不好?额娘陪你过去。”
“不要不要。”胤祚死死地抱住母亲的脖子,折腾一番已经犯困了,眼皮子沉甸甸地掀不起来,嘴里还含糊地说着,“胤祚要跟额娘睡。”
岚琪只是逗逗他的,儿子很快就在怀里甜甜入睡,虽然连太皇太后都担心过是不是会把六阿哥宠坏,可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溺爱他。不自觉地就会把胤禛当大儿子,觉得有哥哥在,弟弟即便不那么优秀,也不要紧。
再者胤禛养在皇贵妃那儿,她才会以旁观者的态度来惦记皇贵妃的教养是否妥当,但胤祚跟着自己,就没看别人那样看得清楚自己,兴许她还不如皇贵妃,可儿子在身边,除了爱他,仿佛其他的都无所谓。
端午节后,如胤禛那晚对皇贵妃所说,因为太子自己提出来不想和兄弟们太生分,要一起在书房念书,玄烨也希望看到他们兄弟能感情深厚,既然是太子的心意,他应允下,隔天就让太子去和兄弟们一起念书。而书房这边因为从此要伺候太子,便多加了人手,比以往更加小心翼翼地伺候诸位阿哥。
天气渐热,玄烨偶尔会来永和宫歇个午觉,说是午觉,也不过阖目小憩片刻,岚琪说他有功夫来回乾清宫和永和宫,还不如在乾清宫歇着,玄烨便嘀咕:“那你天天来乾清宫陪朕么?”
岚琪知道他的心意,不过就是想来看看自己说说话,心里甜甜的,嘴上却矫情地说着:“皇上也没天天来,做什么要臣妾天天去?”
两人斗嘴说几句玩笑,总能解身上疲劳,这些日子沙俄又不安分,好端端地再次跑回了雅克萨那座孤城,玄烨正考虑要不要把他们再次驱逐,这几天总为了这个烦恼,难得来岚琪这边,就不愿想朝廷的事。
这会儿歇了片刻,便起来要吃茶提神,正吩咐李公公安排下午见哪几位大臣,抬眼看到胤祚的小身影在门前探头探脑,一时喜欢,便让他进来,小家伙跑到皇阿玛面前,满面渴望地说:“皇阿玛陪胤祚玩好吗?”
玄烨笑着:“阿玛还有好些事要做,下回,下回来陪胤祚好不好?”
胤祚撅嘴垂着脑袋,脚下稍稍扭动着蹭着地面,叽叽咕咕说:“胤祚可闷了,一点意思也没有,胤祚也想去书房。”
“明年你和五阿哥就要一起上书房,眼下还不好好玩一玩?”玄烨耐心地哄他,“去了书房可不是玩的,要下苦功夫念书背书,你背不好,皇阿玛还要打你手心,书房有什么意思?”
岚琪在边上嗔怪:“哪儿有皇上这么教儿子的,不该夸赞他上进吗?”
玄烨笑:“就这几年无忧无虑的时光,朕不曾有过,总想朕的儿子,将来想起小时候的事,可以开心地笑出来。”
岚琪心中一疼,玄烨幼年被送到宫外养,很多事身不由己,在他心里总是一份遗憾,自己不该贸然开玩笑,可胤祚还是缠着皇阿玛说要去书房,玄烨便答应他:“过几天你和五阿哥一起去书房规规矩矩呆一天,若是不怕苦,早些上书房阿玛也不是不能答应,但若是坐不住的,就乖乖回来再等半年。明年正月你就要去书房,那时候就容不得你想去不想去的,知道了吗?”
胤祚看似听得认真,实则对他来讲,能去和四哥呆在一起就好,也不晓得听没听懂父亲的话,只管用力地点点头:“儿臣知道了,皇阿玛,胤祚会很乖的。”
这天夜里,胤祚就忍不住跑去承乾宫告诉哥哥他也要上书房了,岚琪跟过来向皇贵妃解释了一下,皇贵妃只是笑:“这小淘气跑去书房,别闹得哥哥们都不能好好念书,如今太子也一起在那边,闹了太子的功课,他皇阿玛回头又要恼,你还要跟着被人说没管教好孩子。”
岚琪则笑:“指不定半天就坐不住,臣妾会留心把他带回来。”
可是到四阿哥和五阿哥去书房见学的日子,太皇太后却因贪凉有些伤风,岚琪不得不在慈宁宫照顾太皇太后,而书房那边如今规定不能有宫女嬷嬷在,便让永和宫里的太监跟着六阿哥去。早晨出门前千叮万嘱,可这小家伙心早就飞去四哥那边,一等承乾宫来人说四阿哥要出门,立刻就飞奔而去。
路上胤禛对弟弟也是几番教导,要他一定乖乖听话不能调皮,不能吵着大家念书,安安静静坐在一旁就好,胤祚黏着哥哥说:“我想坐在四哥身边,我不吵你。”
胤禛心想弟弟在身边还能看着他点,昨晚额娘也说要他好好照顾弟弟,所以入了书房后,便安排六阿哥和自己同席,今天三阿哥闹肚子告了假,五阿哥便坐在三阿哥的位置上,大阿哥和太子稍后才到,之后照规矩上课讲学,两个弟弟安安静静地很听话,胤禛反而不安地时不时看看身边的弟弟,但小胤祚乖乖坐着动也不动,好半天他才渐渐安心。
转眼已是下午,天气渐热日长夜短,阿哥们上课的时间也比冬日要长一个时辰,下午便会有小半个时辰歇息的时候,通常会在这会儿让孩子们用些茶点。各个跟着小主子的太监们会准备他们要吃的东西,每人每日都不大一样,今天胤禛照旧只是一杯温水,大阿哥那边摆了好些点心,给太子送来的,同样是精致可口的糕点。
“四哥,为什么你只喝水?”胤祚跟着四阿哥,面前也只摆了一碗温水,胤禛说他怕吃多了会犯困,他从来是不用点心只喝水,胤祚乖乖地捧着茶碗啜了一口淡而无味的温水,可爱又可怜的模样,叫胤禛看着笑道,“饿了吗?回去到承乾宫,让青莲蒸虾饺给你吃。”
太子正好听见这句话,便唤他的随侍,吩咐他们:“把我的点心分给大阿哥四阿哥他们,你们每天准备这么多,我吃不了的。”
小太监们麻利地拿来碟子,将太子面前的点心分成几份,分别送到大阿哥、五阿哥和四阿哥面前,胤禛起身谢过太子哥哥,礼貌地说:“怕吃了东西会犯困,太子哥哥不要见怪。”
太子笑着说:“就让胤祚吃吧,他大概饿了,坐一天怪不容易的。”又对胤祺道,“五弟也饿了吧?”
五阿哥亦是欢喜地点点头,可他要小太监领他先去解手,而另一边大阿哥则很不屑太子分过来的东西,一面让小太监把他的点心也分给弟弟们,又把太子给的叫一个小太监拿去吃,故意大声说:“赏给你吃了,我不喜欢这东西。”
小太监不敢拿,大阿哥骂他:“混账,难道你嫌弃太子的点心不好?赶紧吃了,别让我回来再瞧见。”他撂下这句话,也要去解手,大大咧咧地便走了。
胤禛没在乎这些事,瞧着拿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抓了点心立在一旁吃,太子似乎也无所谓,胤禛坐回来让弟弟自己吃点心,他拿了书温习上午的功课,嘴里才念了几句,突然听见凄惨的叫声,抬眼看过去,刚刚还站在桌边吃点心的太监,双手掐着喉咙倒了下去,胤禛吓得不轻,可随即就听见一声痛苦的“四哥……”身边咚得一声重响,他感觉到胤祚摔下去了。
“六阿哥!六阿哥!”
课堂内尖叫声此起彼伏,胤禛回头看到倒在地上的胤祚,不等他伸手去拉弟弟,小和子跑过来捂住了主子的眼睛把他往后拉,前头太子本夹了一块点心要往嘴里送,看到大阿哥的太监倒下后就先愣住,等再听见尖叫声喊六阿哥,回头看到弟弟也倒在地上口中吐血,吓得他手里的东西全落在了地上。
书房里乱成一锅粥,太子和胤禛被强行带走,到了外头胤禛才回过神是怎么回事,挣扎着要回去找弟弟,小和子哭着死死拉住他不让动,很快就有侍卫冲来控制住了整个书房,去解手一同归来的大阿哥和五阿哥更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乾清宫里,黑龙江才传来好消息,彭春将军再次攻克雅克萨城,俄军势穷约降,退居尼布楚,玄烨正与诸大臣商议如何嘉奖彭春,李公公失魂落魄地跑进来,这么多年第一次如此失态无礼,苍白的脸上满面是泪,哭着对皇帝说:“万岁爷,书房里出事了……皇上……六阿哥、六阿哥他……”
玄烨手中的御笔应声落下,整座紫禁城,随着李公公说完那句话,犹如深冬冰封的河面,自中心猛然裂开一道缝,裂缝狰狞着不断向四周扩散,皇帝一步步走进慈宁宫,那裂缝便如利刃般直插进来。
茶水房里,岚琪才开了一坛泉水,要给太皇太后冲泡蜜枣茶,听到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还以为是多想了,只是单纯想回身瞧瞧,竟真的见到玄烨在身后,她福了福身子,笑悠悠说:“皇上乾清宫里的事都忙完了?太皇太后正说闷得慌,您过去陪着说说话,臣妾侍弄好了茶水,这就过……”
“岚琪。”玄烨的声音好似出自无底深渊,沉闷得叫人窒息。
岚琪才看清了皇帝的脸色,心中微微震荡,脸上还有没散的笑容,问他:“怎么了?”
玄烨双手握拳,关节咯咯作响,心痛得几乎无法支撑他站在岚琪的面前,而他这般模样,真真是吓到了岚琪,她走近了一步担心地问:“皇上怎么了?”
“胤祚……没了。”四个字,用尽了玄烨所有的勇气,说出口的一瞬,心碎的残片刺伤他的五脏六腑,堂堂天子落下眼泪,不由自主朝后退了半步。
岚琪怔怔地看着皇帝,四个字,她都听清楚了,可是,什么叫没了?没了是什么意思?胤祚,胤祚没了?胤祚去哪儿了?
玄烨痛苦地深深呼吸,用身为帝王的冷酷无情支撑自己,“你在慈宁宫待着,皇祖母会很伤心,朕把皇祖母交给你了。”
“皇上……”岚琪的脸,如死寂的石刻。
皇帝转身没有应她,大步往前走。
“玄烨。”
一声传来,皇帝猛然怔住,身后的人仿佛被抽走了灵魂,只留下眼睛里最后一缕哀求,她半张着嘴,什么话也说不出,可玄烨知道,她要去看孩子。
“不要去看了……”他转过身,乍看岚琪的模样,就疯了。
“玄烨。”
“答应朕。”玄烨只说了这三个字,伸手抓起了岚琪的胳膊,就拉着她一路往外头去。
狰狞的裂缝终于瓦解了冰封的河面,轰然坍塌的一瞬,波涛汹涌,寒冷彻骨,整座紫禁城如同在湍急的冰流中挣扎,不能动弹,不能呼吸……
六阿哥胤祚中毒而亡,在皇帝的默许下,被破例暂时送回了永和宫,后事尚在讨论之中,对外也暂不公布真正的死因,朝廷大臣风闻此事也是震惊不已,但皇室尚未给出一个说法,一切都有待观望。
永和宫上下无不哭得精疲力竭,昨天还活蹦乱跳的孩子,说没有就没有了,环春绿珠都哭得昏厥过去,可只有一个人没有落泪。
岚琪静静地坐在儿子的床边,床榻上早没了气息的孩子在她看来只是和平日一样熟睡,她这样一坐就是整整一个晚上,玄烨在正殿里等她,同样是一个晚上。
但孩子不能一直这样停着,翌日清晨后,不断地有人来请求皇帝让六阿哥入殓,玄烨虚晃着身体走近儿子的屋子,看到岚琪坐在床边,正轻轻拍着儿子的胳膊,嘴里不知呢喃什么,玄烨走近了,才隐约听见:“胤祚,起床了。”
玄烨身子一晃差点摔倒,努力定神站稳,走近床边,哽咽着努力吐出几个字:“让儿子走吧,他不能停在这里,岚琪……”
“胤祚,起床了。”床边的母亲对此充耳不闻,微微含笑轻轻拍着儿子的胳膊,像平日一般哄着他,“胤祚自己起来,胤祚最乖了。”
玄烨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已是哽咽难语,“岚琪,胤祚走了。”
岚琪转身看她,看似微小的脸上根本毫无生气,灵魂早就被抽得干干净净,皴裂的红唇缓缓蠕动着:“我想让胤祚起来,再听他喊我一声额娘。”
☆、292失魂落魄的母子(二更到
玄烨搭在她肩上的手,已分不清是岚琪颤抖,还是他自己颤抖,他渴望看到岚琪的眼泪,有了眼泪才证明灵魂的回归,他害怕她的三魂七魄,自此随着胤祚逝去,害怕她再也变不回从前的乌雅岚琪。
“胤祚,额娘抱你起来。”岚琪又转过身,把孩子抱入怀,以往的清晨,这样抱他都会撒娇要再睡一会儿,脾气好时哄着就能把他叫起来,偶尔毛躁了,会训斥几声或拍两下屁股,可哭也好笑也好,她的儿子活生生在眼前,软软的小身子热乎黏腻,每天拥抱着他,是她最大的幸福。
“天热了,为什么你的身体这么冷?”岚琪抱着孩子,脸颊不断地蹭着他的面颊,“胤祚冷吗?额娘抱着你,有额娘在就不冷了,儿子……你应额娘一声,好不好?”
玄烨缓缓蹲了下来,从出事到现在,他破例让他们把孩子送回来,不允许任何人来打扰德妃,让那些宫廷规矩都见鬼去,他无法想象自己所承受的痛在岚琪身上数以百倍的折磨,无法想象在这一刻,还要强迫她做不情愿的事,可他已经失去了胤祚,不能再失去岚琪。
“岚琪,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可是答应我,总有一天你会缓过来。”玄烨紧紧抓了她的手,冰凉的手让他心惊胆战,“你不要丢下胤禛和温宪,不要丢下我,答应我?”
岚琪抱着孩子,目光呆滞,玄烨说的这些话不知她有没有听见,她的灵魂不知游走去了什么地方,更从玄烨的手里挣脱开,更稳更紧地抱着胤祚,轻轻摩挲他的身体,怕他冷,怕他疼,她以为这样抚摸,可以唤回孩子的生命。
门外头,太后亲自赶来,看见这光景亦是泣不成声。
眼下宫里一团乱,各宫都被禁止离开自己的寝殿,阿哥们被送到各自额娘的身边,慈宁宫里太皇太后闻讯就病倒了。
可毕竟经历了无数生离死别,毕竟是踏着硝烟战火走进这座紫禁城的女人,太皇太后尚有一分理智,派人吩咐太后,要她按规矩办好六阿哥的后事,德妃和她的孩子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能在这一次做出太多出格的事,不能让胤祚的离开,成为日后旁人诟病他额娘和兄长的把柄。
玄烨退出来后,太后将太皇太后的话转述给皇帝听,也是冷静下来劝他:“皇上要为日后着想,如今她那么痛苦,难道还要等一些冷酷无情的大臣来谏言,指责德妃不顾礼法吗?皇上,你忍心吗?”
玄烨无助极了,一夜未眠神情憔悴,嗓音都有些是沙哑,低沉着说:“皇额娘,朕怕那样的话,岚琪会疯。”
太后道:“可她这样守着孩子,一天还是两天,孩子能停多久?她会看到更残忍的事,皇上,长痛不如短痛,你若无法下狠心,就回乾清宫去,这里交给我吧。”
玄烨无法下狠心,可他明白这样僵持下去岚琪会看到什么,万箭穿心的痛当如是,终于沉重无奈地点头,回眸再望一眼抱着孩子目光呆滞的岚琪,牙齿紧紧咬唇,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皇帝离去,太后进来劝了岚琪几句无果,唯有狠心让太监宫女强行分开他们母子,挣扎间太后听见岚琪是喊着“不要弄疼他。”真真是心都碎了。
被强行夺走怀里的孩子,岚琪挣扎了几次无果后,就呆滞地看着他们为胤祚穿衣入殓,由始至终脸上如石刻一般死寂,没有半点眼泪。直到小小的身体被放入棺木要抬出去,仿佛被掏了心的剧痛才刺激她回过一些神思,终于哭出声来,拦着求着不让他们把孩子抬走。
棺木抬出屋子,一道惊雷在天际炸响,顿时黑云翻滚、暴雨如注,众人唯恐雨水侵蚀了六阿哥的身体,纷纷找来大伞好方便奉移棺木。宫女们拦着德妃不让她再跟随,眼看着棺木就要送出永和宫的门,岚琪疯了似的挣扎开冲入人群,拉住了儿子的棺木。
“娘娘,娘娘您让六阿哥走吧。”
“娘娘,您自己保重啊。”
劝阻的声音此起彼伏,可眼看着丧子的母亲如此痛苦,也没有人敢再来拉扯她,岚琪脱下了自己的衣裳盖在胤祚的身上,双手伸入棺木捧着他的脸颊最后亲了一口,“额娘不让你淋雨,儿子,你不要丢下额娘……”
立在屋檐下搀扶着宫女才能站稳的太后也哭得说不出话,但到底还有冷静的人在,怕德妃娘娘这样下去没有止境,立刻让人把德妃拉出来,命令众人迅速奉移棺木,几番挣扎后,六阿哥的棺木终于被送出永和宫的门,暴雨之中只听得见一声声“我的孩子,不要带走我的孩子……”雷声不断,大雨倾盆,哭声穿破其中,刺得人心肺俱碎。
德妃最终晕厥在了滂沱大雨之中,被宫女抬回了寝殿,太医早早就在这里候命,恐怕之后很长一段日子,都要天天来永和宫照顾德妃。
这一场大雨,直到夜幕降临时才停歇,紫禁城里仿佛许久没经历这样的哀痛,往年早夭的孩子或年纪太小或养在阿哥所本来就不常见,感情总有亲疏,没有一次像六阿哥这般,活蹦乱跳的小家伙天天看着长大,没病没痛突然就殁了。莫说德妃悲痛欲绝,宫内但凡喜欢六阿哥的人,都为此伤心不已。
忧伤的气息弥散在紫禁城内,但另一种不相宜的情绪也不断地蔓延,恐惧。
不少人为这件事后怕,大阿哥若没有把点心打赏给身边的太监,五阿哥若不是要先去解手再回来吃点心,太子若早一刻把手中的食物送入口中,一天之内,皇帝将失去太子,失去四个皇子,甚至三阿哥若没闹肚子告假来了书房,连他也不能幸免。
点心本是给太子吃的,太子大可以不分给众兄弟,若他一人独食,此时此刻大清的储君,就阴阳两隔了。
承乾宫内,胤禛已经呆呆地在自己屋子里一天一夜,皇贵妃来看过他无数次,每一次都不敢多问什么,她从没见过儿子这个模样,听说六阿哥就是在儿子身边倒下,他亲眼看到胤祚口吐鲜血的惨状,更在之后不断地挣扎着要去找弟弟,直到被告诉六阿哥死了,明白弟弟再也回不来了,他就便成了这个样子。
皇贵妃再一次无功而返,她不晓得该怎么劝孩子,退回寝殿就垂泪哭泣,她很喜欢胤祚,现在可爱的小淘气没了,胤禛又变成这个样子,本来幸福的好端端的日子,一下子又看不到将来。
外头有宫女传话进来,青莲听了后来禀告:“德妃娘娘苏醒了。”
皇贵妃擦去眼角的泪水,沉沉地摇头:“现在对她来说,醒着才是最大的折磨。你说,孩子若是生病没的,若是生下来就知道活不长的,心里有个准备,再痛苦也有限。这样突然就没了,前几天他还在这里跟我撒娇。”
青莲尚冷静,劝慰她:“娘娘眼下要照顾好四阿哥,还有六宫的事,太皇太后病了,太后好像也不大舒服了,宫里的事要有人管,皇上那么痛苦还要忙着朝廷的事,怎么顾得过来。”
皇贵妃却突然一惊,浑身紧绷,死死用劲抓着青莲的手,“她会不会把胤禛要回去?她没有儿子了,她会不会来要回胤禛?”
青莲被问住了,她可真没法儿回答,这事刚才也听底下几个宫女议论,说皇上为了安抚德妃娘娘,之后肯定会做很多事,指不定就让皇贵妃娘娘把四阿哥送回去,反正四阿哥也知道自己是德妃亲生的,四阿哥又那么喜欢弟弟。
“宫里的人一定也会都向着她,她没了儿子很可怜,我知道……”皇贵妃目色怔怔的,突然从悲伤的情绪里走出来,满面紧张,不断地呢喃着,“她不能那么做,胤禛是我的儿子。”
青莲担心她家主子又像早年那样钻牛角尖,不管怎样先劝她:“德妃娘娘不是那样的人,何况还有温宪公主呢,公主还那么小,一声声额娘叫着,德妃娘娘的心就软了。”
皇贵妃回过神来安慰自己:“对对对,还有公主,她还有女儿,把温宪抱回来就好了,她不会来跟我抢胤禛。”可说着说着,皇贵妃又哭起来,她是真的被吓坏了,想想若胤禛也吃了那点心,她现在一定活不下去,这么多年所有的幸福都是儿子给她的,如果胤禛没了,她也不想活了。
说话间,有宫女从外头跑进来,兴奋地说:“娘娘,四阿哥说饿了,让奴婢们准备吃的。”
皇贵妃眼中闪过希望,立刻擦了眼泪往儿子的屋子来,可是儿子的反应还是让她无可奈何,胤禛只是安静地吃东西,一句话也不跟人说,她问了几句就不敢再多问,眼下他能吃东西,已经是阿弥陀佛。
而此刻的永和宫,时不时还能听见哭泣声,哭泣的是悲伤小主子没了的宫女太监,寝殿之内,岚琪靠在卧榻上,苏醒后的她又回到了儿子棺木被送出永和宫前的模样,不哭不闹不说话,死寂的神情,三魂七魄依旧不知游荡在何处。
☆、293我要弟弟(双休日万字更新)
香月捧着汤来,看到环春坐在门槛上发呆,怯怯地说:“姐姐,您送汤进去给主子喝吧。”
环春抬头望她,眼泪扑簌簌落下,抬手胡乱抹了一把,起身接过食盘转身要进门,忽然头上晕眩,两眼一黑,整个人连着汤盘摔下去,幸好不是滚烫的汤,不至于烫伤她,可也把一众人吓得不轻。
饶是外头如此动静,寝殿内的岚琪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如今的德妃娘娘,不过是还有一口气在,仿佛任何事任何人,都惊动不得她。
永和宫上下忐忑不安地又度过一晚,天明就该是六阿哥出殡的日子,朝廷有规定,凡皇子幼年早殇,都用小式朱红色棺木盛殓,袝葬于黄花山,其葬所按妃嫔亲王的等级称作“园寝”,但制度有别,即“惟开墓穴平葬,不封不树”,没有坟包、碑亭一类的建筑,较为简单。
规矩虽是如此,以皇帝对子嗣亲疏不同,早夭皇子的葬礼也会因人而异,先帝董鄂妃所生皇四子,因董鄂妃深得皇帝宠爱,其子早夭时,顺治爷传谕皇四子葬礼视亲王加厚,追封出生仅三月的孩子为和硕荣亲王,丧仪规格不得低于亲王,更有墓有碑。
正如太皇太后所担忧,那一件事至今为人诟病,所以她再如何心疼六阿哥心疼岚琪,也决不允许玄烨重犯这样的错误,严旨玄烨不得为儿子破格举办丧礼,要和从前早夭的皇子一样照规矩办。
六阿哥的棺木会在今天正式离开皇宫,而让人匪夷所思的是,明明宫里基本都知道六阿哥死于毒杀,可朝廷在这天对外宣布的,却是急病而亡,皇帝隐去了毒杀皇子的事实,把这件事当家事来处理,未让朝廷司法插手干预。
到这天吉时,六阿哥的棺木就要离开皇宫,太皇太后下令德妃不得前去相送。实则旨意传来时,永和宫的人都觉得,主子若真能哭着跑出去,她们反而是松口气,可现在寝殿里那一个,根本就是活死人,十来年相伴,从未见她如此光景,丧子之痛又岂是过去任何一件痛苦的事所能相比。
承乾宫里,皇贵妃因忧虑过甚也病倒了,病榻上的人还是派人一遍遍来看望儿子,四阿哥只是静静的不说话不搭理人,这会儿乳母又进来,忍不住劝他:“六阿哥就要奉移出宫,六阿哥从前那么喜欢您,您可要好好振作,不要让六阿哥担心啊。”
胤禛的目光倏然看向了乳母,这还是他要食物以来第一次对人的话有反应,大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要东西吃却不跟人说话,总觉得这孩子似乎是晓得要好好活下去,可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好好的。
“四阿哥!四阿哥!”乳母惊叫,他看到孩子一阵风从眼门前窜出去,她一路追出来,外头的人也惊得猝不及防,眼睁睁瞧着孩子跑出去了,寝殿里皇贵妃听见动静,急得差点从床上滚下来。
四阿哥一路往外跑,小和子很快就追了上来,问主子是不是要去送六阿哥,果然胤禛不知道弟弟在哪里,小和子就怕主子要去送送六阿哥,早早打听好,这会儿也顾不得后头承乾宫的人追过来,自作主张就领着主子去追了。
这边是荣妃在打理六阿哥的事,虽不是亲生子,但看着从襁褓里长到那么大,和岚琪亲如姐妹,又为了三阿哥感到后怕,也是几天没休息好,伤心憔悴得不行。今天强打精神来,是想最后送送孩子,往后岚琪缓过神来若问起,好给她一个交代。
棺木就要送走,突然听见喊“弟弟”的声音,众人只看到胤禛哭着从后头跑来,都是一惊,眼看着胤禛要去拉棺木,荣妃不得不死死抱住了他。
“我要弟弟……”胤禛哭着伸手想要触及棺木,荣妃则把他抱着往后带,从未见过四阿哥如此哭闹,甚至在荣妃怀里拳打脚踢地要挣扎开,众人正不知如何是好,但见皇帝从远处过来,他本不该来相送的,不知为何会来,也正好叫他看见了这一幕。
荣妃抱着四阿哥,着急地说:“皇上,臣妾这就带四阿哥回去。”
“阿玛,我要弟弟。”胤禛哭求着,依旧在荣妃怀里挣扎。
玄烨面色憔悴,走来拉了儿子的手,示意荣妃松开,他带着胤禛到了棺木旁,让他亲手摸到了冰凉的棺木,看着颤抖哭泣的孩子,玄烨强忍了泪水,轻声对他说:“可以了,胤禛,松开手。”
痛苦的孩子抬起凄楚的双眼,看到父亲悲伤而坚定的眼神,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
当初皇贵妃的女儿早夭,除了心疼母亲的悲伤,没有在他的情感世界里掀起太大的波澜,眼下可算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直面生死,甚至亲眼看到了弟弟离世的惨状,玄烨知道这会在孩子心里留下创伤,便是太子这两天也很不正常,更何况他们这对形影不离的兄弟。
玄烨一手牵着胤禛,与他一起目送棺木离去,胤禛一直在哭泣,只等什么也看不见了,玄烨垂首望着他:“不要再哭了,胤禛。”
“皇阿玛……弟弟……”胤禛却泣不成声。
玄烨俯身抱住了儿子,揉了揉他的脑袋,“你总是对胤祚说,男孩子不能哭,忘记了吗?胤禛,你要坚强一些,你还有额娘,你还要替弟弟照顾额娘,你能做到,对不对?”
毫无疑问,玄烨此刻所谓的额娘,是指岚琪了,却不知胤禛能不能听得明白,他只是一直哭,玄烨也不再强求他,让荣妃把四阿哥送回去就好。
承乾宫里,皇贵妃已经等得心急如焚,看到荣妃送四阿哥回来,扑上来想要拥抱儿子时,胤禛却怔怔地转身往自己的屋子去,皇贵妃尴尬地定在那里,连荣妃心里都惊了惊,暗暗想这孩子不会是为了弟弟要去认娘了吧,可他若真的自此抛弃皇贵妃,皇贵妃也太可怜了。
荣妃不敢再多待下去看皇贵妃的尴尬,匆匆退出来,顺道来了一趟永和宫,向来和乐温暖的殿阁,如今却在五月里寒如冰窖,宫女太监个个神情憔悴,荣妃不由得说他们:“主子已经那样了,你们还不打起精神,等着别人来笑话永和宫吗?”
绿珠引着荣妃往寝殿来,说起环春病倒了,荣妃叹气道:“你们这里若实在忙不过来,我那儿来几个人帮忙,随时来跟我说。”
说着到了岚琪面前,床榻上的人目光涣散神情死寂,大概是绿珠几人勤于收拾,还是干干净净的没有弄得很狼狈。荣妃自己早年丧子,孩子都不在身边,一年也见不上几次面,虽然也痛苦,可终究及不上岚琪这般撕心裂肺。她能理解眼前人的魔怔,换做谁也无法承受,光想一想三阿哥若阴阳两隔,就不能活了。
“我把胤祚送走了,孩子干干净净的很安详,他们入殓时伺候得极好,你放心吧。”荣妃说完,床上的人依旧没什么反应,荣妃叹了一声,又道,“你要早些缓过来,还有胤禛和温宪。”
所有的人都是说一样的话,说岚琪还有其他孩子要照顾,可同样的话无论重复多少遍,都不能打动她,胤祚是无可替代的,心里剜去了一块肉,那就是一个窟窿,永远也无法填补。
“太皇太后病倒了,岚琪,宫里除了你没人能伺候得好,你几时才能缓过来?”荣妃坐到岚琪身边,触摸她的手,冰冷的手让她心疼不已,不由得含泪道,“好妹妹,你要这样子,皇上可怎么办?”
可岚琪定定的,没有一点反应,急得荣妃捂嘴大哭,赶紧出来缓缓精神,绿珠反安抚荣妃:“娘娘,奴婢们还盼着您多多来照拂主子呢,主子她这样,也不晓得几时能好。”
荣妃平静下来,点头道:“还不至于有人敢欺负永和宫,你们照顾好她就是了,像今天这样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别叫皇上来时,看到你家主子狼狈落魄的模样。”
转眼三四日过去了,六阿哥的棺木离开紫禁城后,宫里的悲伤气氛也渐渐淡了,皇帝如旧处理朝政,谁也不知道书房里的案子几时能有个结果,可既然对外宣布是急病而亡,就算有了结果,也不是人人都能知道。
现下各宫的门禁已解除,如今除了永和宫之外,宫内一切都恢复了原状,只是太皇太后抱病不见好转。妃嫔去过几个都被退回不需要她们照顾,大家都知道,德妃照顾了太皇太后近十年,谁也及不上,可现在德妃深居永和宫也不晓得是个什么光景,传闻里说她痴痴呆呆,明明大多数人没亲眼见过,却都信了。
另一件事也提上了日程,早在春里就定好,皇帝今夏要去盛京,眼下横生出六阿哥的悲剧,也不晓得皇帝还会不会照计划启程,纷纷猜测为了照顾德妃皇帝会改变计划,可五月下旬时,圣旨下,皇帝将于六月初一启程去盛京。
☆、294不回永和宫(还有更新
德妃毕竟只是德妃,朝廷也好后宫也罢,永和宫外的世界,不会围着她转。突如其来的悲剧的确让所有人措手不及,但旁人只消一两天的冷静,一切又都恢复了原状。世人更认为,在皇帝心里,一个孩子的生命,怎比得过江山社稷,他们眼中只有皇帝,从来都忽略他身为丈夫、父亲,还有子孙的存在。
眼下还有太皇太后缠绵病榻,玄烨本不该在此刻离京,可老人家却把孙儿叫到跟前说:“孩子没了,你怎么做也换不回他,既然如此,你若再不坚强,让岚琪去靠哪个?她若误解你是无情人,那也对不起你这份情意。其实这个节骨眼儿上,谁劝她也没用,哪怕她心里想要坚强,那痛苦就跟魔咒一般缠绕在身上,就像身体得了病挥之不去,只有等身体自行缓过那阵痛,她自己慢慢的才能想通了。现在你们去安慰她甚至逼她坚强,都不会有结果,她要的是胤祚,你们谁也代替不了。”
玄烨听得含泪,太皇太后颤巍巍伸手捧他的脸颊,“我的孙儿,可是好久没落泪了,明明失去了那么多孩子,头一回见你这样痛苦。果然是有亲疏有别,我也算明白你阿玛,做什么对一个只出生三个月的孩子那般厚待。”
玄烨的泪水并没有落下,他只是难掩悲伤,帝王之尊男儿之尊容不得他有泪轻弹,那一日他在岚琪面前,已经把眼泪流尽了。
“查得怎么样了,知道是谁下的手了吗?”太皇太后问。
玄烨的神情冷峻深沉,稍稍点了点头:“有些眉目。”
“能结果了他们么?”太皇太后满眼的杀气,恨不得将凶手挫骨扬灰。
可皇帝却摇了摇头,眸中一道寒光如利刃反射而出,刺眼锐利,“朕不会让胤祚白死,朕更不会让他们好活,留着这些奴才,还能为这个朝廷这个国家做点什么,可做得再好,朕也不会让他们活得好。”
太皇太后知道,皇帝这番话之下,隐藏了他的无可奈何投鼠忌器,但能看到皇帝如此冷静如此骄傲,这才是一个帝王该有的担当。胤祚不能白白地死,他比谁都明白,可朝廷不能乱,他比谁都无奈。
“岚琪若缠着你,要给孩子的死一个交代,你若说不动她,再让我来劝劝。”太皇太后长长一叹,“可她若不缠着你要个答案,你也该主动去告诉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要怕她不敢面对,她还有胤禛和温宪等她来保护。”
玄烨颔首答应,提起胤禛时,微微蹙眉道:“这些日子以来,胤禛和皇贵妃的关系很糟糕,那孩子是伤心胤祚没了,为什么要对皇贵妃那样?朕都不知该怎么去面对他们母子,难道这样尴尬下去,把胤禛送回永和宫吗?”
“说不得!”太皇太后立刻制止了孙儿,“这话提也不能提,胤禛已经是她的命,你带走胤禛,她可就再不是现在的皇贵妃了。玄烨,后宫和朝廷一样,从不是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能决定的,你一定要为大局考虑。何况胤祚是胤祚,就算你把胤禛送回去,也无济于事。”
玄烨只是随口说的,并没打算过这件事,他比谁都了解皇贵妃,若是把胤禛带走,治不好岚琪的伤,还会把皇贵妃逼疯了,到时候宫里才真正要天下大乱。
这件事在慈宁宫算是定下了,实则宫里近些日子也有些风言风语,毕竟皇帝宠爱德妃人人看得见,如今她失去了儿子,虽然还有温宪公主随时随地可以抱回永和宫抚养,可对妃嫔而言,有皇子才是最大的骄傲和依靠,自然都会把目光停留在承乾宫上,都觉得德妃若真与皇帝痴缠,皇贵妃未必敌得过她的枕头风。
这些闲言碎语,自然也会飘进承乾宫,皇贵妃早就为了胤禛性情的剧变而忧思成疾,这一下更加恐惧失去,每一天醒来都担心自己要被抢走儿子,甚至一度不愿让他离宫去书房,借口说那里“不干净”,实则怕胤禛早晨离开,夜里就直接去永和宫,到时候一道圣旨下来,她连去永和宫抢的资格都没有。
五月下旬的日子,天气越来越热,原先孩子起早上书房天才蒙蒙亮,这会儿早晨出门,已是盯着明晃晃的的太阳,胤禛虽然不跟承乾宫里的人说话,可上书房从不耽误,皇帝已经安排了别的地方作为书房,那凶杀之处早就不得有人入内,但终究每天会路过会看到,胤祚在眼前死去的一抹,怎么也挥之不去。
这日如同以往的要上书房,胤禛才走到承乾宫门前,等小和子打伞的功夫,正殿里慌慌张张有人跑出来,传递着请太医的信息,便有小太监匆匆越过四阿哥跑出去,胤禛等在门边,里头出来的宫女见四阿哥还在,跟过来道:“娘娘想起身送四阿哥您去书房,可是才离床就晕厥过去了,奴婢们掐人中也弄不醒,真要急死了。”
胤禛小小的脸上掠过惊恐之色,在稍稍发愣之后,立刻奔进寝殿,果然见皇贵妃双目紧闭牙关紧咬,如同死了一般,那天胤祚也是这个模样,只是额娘没有吐血而已。
“额娘,额娘……”孩子扑到床边摇晃他的母亲,青莲赶紧给拉开劝他不要乱动,再等太医来施救,许久之后皇贵妃才缓过一口气,青黑的脸色渐渐有了气血,胤禛就听太医对青莲说,“娘娘是不是很久没进食了?天气那么人,元气都耗尽了。”
青莲应道:“娘娘吃也吃不下,她说不觉得饿,心里头堵着了,根本不会饿。”
胤禛抬眼看了青莲,青莲不安地避开了目光,她的确是故意说给四阿哥听的,可是皇贵妃娘娘命令过,不许她们在四阿哥面前多嘴多舌。
太医退下去,皇贵妃睁眼见儿子在床榻边,见他满头的虚汗脸颊上还淌着泪痕,知道儿子心疼自己,本该是高兴的事,她却不由自主落泪,别过头去说:“胤禛快去书房吧,耽误了时辰,小和子又该挨打了。”
胤禛却不走,泪眼迷蒙,伸手抓了皇贵妃的胳膊喊“额娘。”
皇贵妃匆忙抹去眼泪,可再如何掩饰,也遮盖不了脸上的憔悴苍白,她努力地微笑着:“什么事?你跟额娘说。”
“额娘,不要丢下我。”胤禛哭起来,伏在了母亲的胸前,皇贵妃愣愣地,小心翼翼地伸手抱住他,生怕自己太着急,孩子会离开,就像那天他跟着荣妃回来,冷冰冰地就拒绝了自己的拥抱一样。
皇贵妃含泪道:“傻小子,额娘怎么会丢下你?”
胤禛却哭求:“不要生病,额娘不要死。”
“额娘只是累了,傻孩子,不要胡思乱想,你听……”
“额娘,对不起。”胤禛抬起满是眼泪的面孔,眼中是凄楚,是对皇贵妃的依恋,“我怕皇阿玛要送我回德妃娘娘那里,我怕额娘会伤心,才不理额娘的,我想、我想到时候额娘也讨厌胤禛了,就不会舍不得了。”
皇贵妃惊愕地看着孩子,半张着嘴什么也说不出,胤禛哭着求她:“我不要回永和宫,额娘,你让胤祚回来好不好?我跟胤祚说好,让他照顾德妃娘娘的,额娘,我要弟弟……”
皇贵妃抱着孩子泣不成声,她以为自己已经被儿子抛弃了,生怕多一些想要挽留他的举动都会被更深的厌恶,她以为儿子很快就会离开了,她知道德妃可怜,可她不想失去胤禛,胤禛是她的全部。
真真实实地抱着怀里的儿子,皇贵妃更能体会德妃的痛苦,可她拗不过自己的自私,她做不到那样善良大度,唯有向儿子保证:“额娘不会让人带你走,你永远是额娘的儿子。”
心病还须心药医,太医总爱说这句话,但这一回承乾宫里算是相安无事了,比起皇帝要强迫她把四阿哥送回去,她更害怕自己先被儿子抛弃,这下心算是落回肚子里。旁人看着,虽是好事,不知为何,却显得德妃娘娘更加可怜了。
同是这日早晨,炙热的阳光下,两乘肩舆缓缓行径在宫道上,觉禅贵人随温贵妃去宁寿宫请安,这会儿正要回咸福宫。虽然怀着身孕,可贵妃说眼下这个时候宫里正乱,她该好好表白贵妃的尊贵,好让人知道她的存在,故而即便天气炎热,也挺着肚子出门来。
然行至半程,温贵妃身后突然有吵闹声,肩舆缓缓停下,她转身看了眼,见觉禅贵人的肩舆歪了,似乎是一根杠子断裂,幸好没摔着她,但绝不能再坐下去。
觉禅氏很快被搀扶下来,她走上前对贵妃道:“外头太热了,娘娘您先回吧,臣妾慢慢走着就回去了。”
贵妃点了点头,但吩咐道:“天太热,别晒坏了,在阴凉地里等一等,让他们再送一乘肩舆就是。”
说完这些,温贵妃一行继续往前走去,觉禅贵人看那些太监摆弄肩舆,似乎还想修一修,便和香荷到近处的阴凉地等候。才坐下不久,见一队侍卫过来,为首的人她认得,只是多年没说过话了,从前时常和容若在一起,觉禅氏也喊他一声“曹哥哥”。
曹寅独自过来,恭敬地说:“臣已经派属下去另接一乘肩舆,贵人稍等。”
觉禅氏看着曹寅,他的眼神有些古怪,仿佛在暗示什么,略略瞟向了身边的香荷,觉禅氏渐渐会意,可她矛盾着要不要听曹寅说什么,就这会儿功夫,曹寅主动说:“瞧见肩舆上留了一把扇子,姑娘何不去取来给贵人扇风驱热。”
香荷简单,忙答应下跑去那边,而她一走,曹寅匆匆向四周望了望,背过肩舆那边的人,迅疾将一封信塞给觉禅氏,轻声道:“贵人放心,肩舆的事也是臣安排的,就想在这里等一等您,不会节外生枝,您回去后看信便知道。”
觉禅氏捏着信不知所措,眼看着香荷就要回来了,唯有卷起来匆匆塞入衣袖,而不等她问,曹寅已先回答:“是容若的信,前日他在臣的家中宿醉,醒后让臣帮这个忙。”
☆、295一命抵一命(还有更新
觉禅氏想问容若怎么了,仅是犹豫要不要说出口,香荷就折回来,给她打着扇子说:“那个肩舆怕是修不好了,主子咱们且要等会儿。”
“知道了。”觉禅氏轻轻应一声,不自觉地抿紧了藏了信笺的袖口,曹寅则躬身道,“臣还要去别处查看关防,贵人稍等片刻,新的肩舆很快会送过来。”
觉禅氏点了点头,目光悠悠落在别处,曹寅如何离开的他并没有看到,不多久后新的肩舆送来,一行人匆匆赶回咸福宫,进门她就对香荷说:“我大概是中暑了,头晕恶心,你去回贵妃娘娘,说我回去歇着了。”
香荷赶紧让其他小宫女搀扶主子回去,自己去回了温贵妃,再回来瞧见主子歪在炕上,便拿了一丸人丹给她吃下,本要拿扇子替她扇风,觉禅氏摆手:“扇风觉得头晕,你们歇着去吧,我静着歇会儿就好。”
香荷知道她家主子喜静,见气色尚好,便纷纷退下,觉禅氏一人静静呆了会儿,听见外头再没有动静,也确定温贵妃不会跑来,才悄悄拿出收在袖口里的信。
展开信纸,足足三页厚厚的信,熟悉的字迹绝对是出自容若之手,可正如曹寅所说,他似乎是醉后所写,笔画间少了往日沉稳,更多了些浮躁焦虑的气息,一字一句都是说他这些年大江南北的见闻,看似平平无常的一封信,可越往后看,觉禅氏的脸色越差,眼泪聚集在眼眶之中,仿佛随时都会落下。
香荷再进来时,是闻到了屋子里的烟火气息,瞧见她家主子正呆呆地看着香炉,那炉子里焚烧的是驱蚊的香,本不该是这股味道,香荷凑近了瞧,那满满的灰烬似乎是烧了什么纸,她不安地问了一声,觉禅氏轻声应:“昨晚写的几首诗,怕流传出去惹祸,就给烧了,放在心里便好。”
香荷便着手收拾,她若无其事地端着香炉要让小宫女来清理,却不知自家主子眼珠子直直地盯着她看,等她再折回来时,还嘀咕着:“听说皇上就爱吟诗作对,哎……”
类似的话,香荷几乎隔几天就会说,她至今盼望着觉禅贵人能重新得到圣宠,可是遇上个心如死灰的主子,也是她白操心的。
“我累了。”觉禅氏缓缓起身坐到床上去,大白天的放下了纱帐也不嫌热,香荷见她这样,以为是真的不舒服,问了要不要请太医,最后还是一个人退出来,到门前与其他姐妹叹气说,“等夏天一过,时间就更快,眼瞧着又是一年。”
时间本是世上最公平的存在,可又因人而异,香荷这般觉得光阴如梭,也会有人觉得度日如年,如今永和宫里的日子就很不好过,德妃除了宫女们喂食喂药还会动一动嘴皮子外,几乎对外界的一切都没有反应。布贵人天天来照顾她跟她说话,可谁都无法打动她,甚至连太医都让看了,只说德妃除了进食少身子虚弱一些,没有什么病症,这样痴痴呆呆,还是心病所致。
皇帝来过几回,可每次走到寝殿外头就停下,常常一站就是小半个时辰,然后转身就走,仅仅会吩咐宫女太监,要好好照顾德妃。环春她们多希望皇帝能进去看看主子,可谁也不敢出口劝,光是看皇帝那样站着发呆,就晓得他心里比谁都纠结。
眼瞧着五月将过,皇帝就要起驾去盛京,宫里上下已经准备好了,而似乎因六阿哥的事,皇帝此行一个后宫也不带,女人们也都死了心。至于随行护卫,本该是纳兰容若随扈,可他前几日就告病,曹寅接下了所有责任,今日来私宅找他,一是要问问行程中一些事如何安排才好,二者探病之余,要告诉他信已经送到了。
可曹寅怎么也想不到,来到私宅时见到的兄弟,竟是已高烧昏睡不能言语,沈宛憔悴苍白,含泪说:“那日带着一身酒气回来,夜里就发烧了,请了大夫来看,吃了几天的药也不见好。”
曹寅揪心不已:“纳兰府可知道了?”
沈宛别过脸,没有言语。
“病得不轻,哪怕不告诉家里,也该来找我才是。”曹寅连连摇头,转身一面让手下再去找好的大夫,一面亲自去纳兰府禀告,明珠夫人听说后,都不敢惊动安胎的儿媳妇,亲自带人带车来接儿子回家。
一进门瞧见容若病得不成样子,心疼得止不住眼泪,又见沈宛一脸消沉地站在边上,顿时怒火攻心,冲上来一巴掌挥打在她的脸上,小指上的护甲尖锐地划过她的面颊,长长一道血印子触目惊心。
“贱人!别再让我看见你,别再靠近我儿子,不然我一定要你的命。”明珠夫人气竭,众人小心翼翼把容若抬了出去,明珠夫人更是强行把孙子也带走,沈宛被几个婆子死死按在屋子里头,根本挣扎不得。
一行人迅疾回家,再从宫里请了太医来瞧,可明珠夫人怎么都没想到,太医竟是对她摇头,“夫人要有准备,一切就看天命了。”
听见家里动静跑来的少夫人进门就听见太医这句话,吓得顿时腿软跌倒下去,边上颜氏和丫头们苦劝,要少奶奶一定保重身体,明珠夫人也哭道:“容若一定能挺过来的,一定能挺过来。”
五月二十九,皇帝离京还有两日,这日就黄河河工之事与诸大臣商议,靳辅、明珠等人皆在,因诸事不少分歧,各种决策整整商讨了一天才渐渐明朗,散时已然日暮黄昏,玄烨坐在案前闭目养神,李公公端了一碗茶进来,轻声道:“皇上,明珠府有消息传递进来,奴才听见几句,说是纳兰容若大人病得不轻,怕是不好了,明珠大人刚才走得很匆忙。”
玄烨微微睁开眼睛,眼中的寒意让李公公看了不禁一颤,皇帝问:“他的病还没有好?”
“回皇上,正是。刚才的人来得急,明珠大人走得也急,怕是真不好。”李公公不敢再直视皇帝的目光,垂首说,“明珠夫人之前也从宫里请了太医,奴才听说去了几位都无功而返,算算日子,也好几天了。”
玄烨拿起面前的奏折,淡定地翻开一本,李公公见皇帝又心无旁骛地批阅奏章,便转身静悄悄预备离开,才走到门前,就听见皇帝在身后吩咐他:“他有什么事,随时来告诉朕。”
此刻纳兰府里,明珠马不停蹄地赶回家,容若毕竟是他的长子,虽时常说儿子不好,在同僚面前冷脸相对,可容若的确也是他的骄傲,这一下突然就说病得不好了,身为父亲,终究难忍。
家里女眷已哭得不成,明珠回来时,儿子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容若年少时没少挨父亲的责打,偶尔打重了也有过这样的情形,明珠觉得儿子不至于好不起来,立在床边许久没有靠近,明珠夫人在边上缓过神,哭泣道:“老爷,儿子说有话要跟你讲。”
明珠看了看她,才走近了几步,俯身看了看已病得没了原样的儿子,曾经的翩翩公子温润如玉,而今不复存在。
“容若。”他唤了一声。
病榻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看到是父亲,唇边略过一缕笑容,干涩沙哑的嗓子里冒出一声:“阿玛,您回来了。”
“好好养病,会好起来的,难道你真的要做不孝之子,让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明珠开口依旧忍不住责备儿子,可说这话时,已然双眼湿润。
纳兰容若又是一笑,果然要这样与他说话的,才是父亲,皴裂发黑的双唇微微开合,很轻很轻的声音说着:“阿玛,你放下,放下吧。”
明珠皱眉头,心里更是扑扑直跳,他怎么会想到,儿子竟然会发现不该发现的事,他怎么会料到,自己要杀太子的计划,竟然被儿子洞悉。即便对妻子对惠妃娘娘,他也只是说要想办法让太子失去皇帝的信任,让太子自毁前途,除了几位心腹和相关的人,谁也不知道那天书房里发生了什么,而他的本意,不是杀六阿哥。
“你说什么?”明珠惴惴,他还不确定儿子说的事指什么,若是六阿哥被毒杀的原因,他不怕儿子知道,却怕儿子知道了还会告诉别人,此刻他若不说清楚,就是他永远的隐忧。
“阿玛,我算是个孝子吧,大概、大概要一命抵一命了。”容若唇边浮过笑意,却似在挖苦讽刺他的父亲,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到底还是说,“阿玛,你放下吧。”
“混账!”明珠明白了,急了,更想要逼着儿子把话说清楚,可他这一怒吼,刺激了明珠夫人,夫人扑上来指责他,“老爷,你不如先逼死我吧,儿子已经这样了,你还想怎么样?”
家眷也来劝明珠,他一时被带走,夫人伏在床边泣不成声地安抚着他的儿子:“容若你好好的,额娘不再让他凶你。”
容若很不在意父亲的震怒,该说的他说尽了,此刻无力地握起了母亲的手道:“额娘……别为难沈宛,放她走。”
明珠夫人悲痛欲绝,可终究是点了点头。
第二天,大雨足足下了一整日,午后就开始分不清白昼黑夜,连几时日落都不晓得,只是雨停后,天色再没有亮起来,而明天天亮,皇帝就要如期启程前往盛京,可宫里头却无半点热闹气息,寂静的紫禁城,玄烨走在宫道上的脚步声,仿佛都能传得很远很远。
永和宫门前的小太监瞧见圣驾来,赶紧通报到里头,环春迎出来,不同于以往地对皇帝说:“皇上,娘娘在六阿哥的屋子,就坐着不动,也不肯走。”
☆、296你死了,朕怎么办?(三更到
玄烨看向胤祚的屋子,那里有微弱的光亮,看不到里头的情形,却能想象出岚琪的模样,心头一沉,举步要朝那边走去,身后却有小太监疾步而来,李公公喝止后听了几句话,赶紧跟过来告诉皇帝:“皇上,纳兰大人没了。”
玄烨眉头紧蹙,没想到纳兰容若真的会死,这么多年君臣情谊,虽然此时此刻他恨明珠入骨,每天看到明珠都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但他没想过要让纳兰容若抵命,可他竟然死了。
“朕知道了。”皇帝稍稍呼吸后,便敛下心内的震惊,再如何痛惜人才,毕竟只是个臣子,怎及得上他失子之痛,怎及得上此刻岚琪的痛。
环春一路引着皇帝往六阿哥的屋子来,路上轻声说:“皇上,娘娘今天说话了,说她要去六阿哥的屋子,但也只是这一句话。”
玄烨颔首,径直进了门,屋内只有炕桌上点了一支蜡烛,摇曳昏暗的烛光下,岚琪侧坐在空荡荡的床塌边,虽然陈设布置还是从前的模样,但六阿哥用过的家具器皿,早已经全部换成了新的,似乎为了顾及德妃的感受才布置成原样,但这间屋子里再没有孩子甜甜的气息,可就连玄烨走进门,都仿佛能听见儿子从前的撒娇,一声声“阿玛”,早已刻在他的心上。
岚琪听见动静,稍稍转过身,这一举动让玄烨惊喜,要知道她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反应已经整整半个月,即便有人在耳边对着她喊话,她也可以完全听不见,玄烨看到她主动转过身,不由自主就上来说:“是朕来了。”
岚琪点头,起身,朝玄烨福了福身子,整整半个月没有正常进食,每天靠环春绿珠喂药喂汤吊着的身子,瘦得让玄烨不敢多看几眼,那尖细的下巴,凹陷的双眼,即便被侍弄得干净整齐,也难以掩盖形容面貌的剧变,昏暗的烛光下不能仔细看,这更让玄烨揪心。
难以想象那个曾经还拿汉武帝李夫人的典故胡乱开玩笑的人,如今会毫不顾忌在自己的面前展露她的狼狈。
“坐下吧。”玄烨伸手想拉一拉岚琪,可她却缩了回去,自己坐到原来的位置,目光亦不知看向什么地方。
玄烨看着她,胸前似堵了什么,痛得他难以呼吸。屋子里静了好一阵,玄烨开口:“朕明天要去盛京。”但坐着的人只是点了点头。
“你要不要一起去,朕带你去散散心,别的人都不跟去,朕就带你一个人去,岚……”
“皇上。”久违地再听见岚琪的声音,玄烨恍如隔世,生怕她又不说下去,赶紧先问她,“要说什么?”
岚琪神情冷漠,稍稍欠身道:“皇上一路顺风,早日归来。”
玄烨才稍稍兴奋一些的神情骤然暗淡,屋子里又陷入无声的寂静,在听到玄烨的一声叹息后,他坐到了岚琪的身边。
“皇祖母病了很久,太医说是心气郁结,苏麻喇嬷嬷说皇祖母是担心你,一天见不到你,一天就不能舒畅。皇祖母越来越虚弱,可她不让朕来逼你,甚至连一句劝说的话也不让说。”玄烨慢慢说尽心事,也不管岚琪听不听得进,“朕答应过你,你可以做任何事,只要有一天能缓过来。可朕害怕等你缓过来,皇祖母已经不在了,那时候朕痛苦,你更痛苦,悲剧只会不断地延续,何时是个头?”
这些话,身为帝王的玄烨,即便对着太皇太后也没说过半个字,不知是觉得岚琪根本不会听,还是在她面前不需要掩饰,他说着说着觉得胸前抑郁稍稍散了,继续道:“朕已经知道是谁害了六阿哥,可是朕不能杀他为胤祚报仇。这关乎着朝廷的根本,一旦灭掉了一方势力,朝廷的权利就会失去平衡,会有更多的麻烦接踵而来,甚至依旧把刀刃指向我们的孩子。若是十年前,朕会觉得杀一儆百才能震慑那些畜生,可现在朕冷静下来,就会想,杀一儆百朕就在明处,往后更加难以看清暗处的他们做什么勾当;而朕忍下来,就是他们在明处,一举一动哪怕一点点的心思,都逃不过朕的眼睛。所以……”
“所以皇上要让恶人逍遥法外,胤祚终归是没了,杀了他们孩子也回不来,结果对臣妾来说没什么不同,可对皇上和朝廷来说就大不一样。”岚琪的目光似乎凝滞在一个点上,语调更是冰冷无情,“这些道理,臣妾每天都想,臣妾每天都等着环春来说,说皇上杀了什么人,说皇上把哪个坏人绳之以法了,可是一天也没有等到,而皇上明天就要去盛京,臣妾明白等不到了。”
玄烨怔怔地看着岚琪,他不晓得该怎么去想这番话,至少有一点他明白,对于周遭没有任何反应的岚琪,实则每一天都听到了别人传达给她的信息,可刚才玄烨,却对她说了与她一直等待的结果截然相反的话。
皇帝紧紧皱眉,摇头道:“朕不能这么做。”
“如果能死,就好了。”岚琪出声,却不知叫谁去死,但紧跟着就说出让玄烨心惊胆战的话,“每天睁开眼还活着,臣妾就失望极了,如果再也睁不开眼睛,如果死了,就能去陪着胤祚,他就不会孤孤单单地上路,在那个冰冷的地方找不到额娘。找不到额娘他会哭,可是……我连哭声都听不见。”
“岚琪。”玄烨看到她眼底浮起的泪水,稍稍伸手扶住了她的身体,眼前的人慢慢转向他,泪珠子滴滴答答落在他的手背,本该温热的眼泪却寒如深潭的水,一点一滴钻进心里的凉。
“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贪恋你对我的好,你不喜欢我,不心疼我,我若不是你宠爱的妃子,他们就不会杀胤祚。”岚琪狠狠地甩掉了皇帝的手,“是我的错,我不能丢下他,我想去陪胤祚,我想去陪我的孩子。”
“不可以!”玄烨双手紧紧捉住了岚琪的胳膊,那比从前瘦了不知多少的身体让他的怒意消散不少,可还是坚定冷酷地命令她,“朕说过,你能做任何事,可你必须有缓过来的一天。死?乌雅岚琪,你休想。”
岚琪的泪眼之中,满满都是恨意,她这一辈子都没这样对待过什么人,可她竟然拿含恨的眼神紧紧盯着玄烨,玄烨也不曾避让,含怒的双眼承接她所有的恨意,两人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玄烨觉得岚琪的胳膊都要被自己捏碎了,终于稍稍松手,嗓音干哑地问:“你死了,朕怎么办?”
手里的人颤动起来,昏暗的烛光下可以看到她五官在扭曲,瘦削的身子忽而重重跌进自己的怀抱,从无声的颤抖中渐渐发出哭泣的声音,一声声“胤祚回来”,一声声“我的孩子好可怜”,岚琪疯了似的大哭。
尖锐的哭声即便捂在玄烨的身上也掩盖不住地往外散去,门外头等候的环春几人乍然听见哭声,却是都含泪松一口气,六阿哥的棺木抬走之后,她家主子可没再掉过一滴眼泪,活死人般的人,终于哭出来了。
掏心掏肺的哭泣和宣泄,虚弱的岚琪最终晕厥在了玄烨的怀里,环春几人看着皇帝把娘娘抱出来,都吓得说要宣太医,玄烨却说不必,只道:“她哭累了。”
亲手把人送回寝殿,在烛光明亮的地方看清了她的脸,眼下深浓的青黛让人心痛,不知她多少个夜晚不眠不休,而刚才疯了一般的哭泣,也让娇嫩的肌肤充血肿胀,玄烨轻轻擦去残留在她脸上的泪痕,因为是心上的人,根本不会在乎容颜的折损,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好好照顾德妃娘娘,朕明日离京,入秋方能归来,朕希望能看到你家主子,至少比现在好一些。宫里的事随时随地有人送往盛京,李总管留守在乾清宫,有什么事,直接去找他也可以。”玄烨这般吩咐了环春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环春和玉葵在寝殿陪了一整夜,痛哭过后的人,睡梦中也时不时会抽搐哭泣,但似乎是累到了极致,并没有因此醒来,这一晚该是岚琪自孩子殁了之后睡得最沉的一晚,直到翌日天明,沉甸甸地睁开眼睛,大哭后的头痛袭来,才让她清醒地想起昨晚发生了什么。
“主子醒了?”环春轻声问。
岚琪转头看到她们个个顶着黑眼圈,冷漠了半月之久的人终于开口说一句:“你们累坏了。”
环春温柔地问:“主子饿吗?”
岚琪摇头,又想到昨晚的事,“皇上来过?”
环春怕她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便把昨晚的事都说了一遍,岚琪静静地听着,末了问她:“皇上呢?”
玉葵立在一旁道:“皇上就快离宫了,今天要出发去盛京。”
岚琪静了须臾,挪动身子要起来,环春搀扶她一把,就听主子说:“给我换衣裳。”
她抬眼看窗外的天色,明晃晃的的阳光让她禁不住眯起了红肿的眼睛,却是这一刻眼中的刺痛,让她久违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昨日一整天暴雨冲刷,分毫没有带走暑气,今晨浓烈的太阳一升起,又热得人在太阳底下稍稍动弹就冒汗,可妃嫔们还是打扮齐整地聚集起来,皇帝就要出远门,不知一两个月会不会回来,本还以为能跟出门,现下都死了心,但若不让他在出门前多看自己一眼,之后回来,恐怕更要忘得干干净净。
皇贵妃抱病未出,宜妃还在养身子,荣妃和惠妃到了,让她们稀奇的是,温贵妃竟然挺着肚子领着觉禅氏也来了。
此刻皇帝还在慈宁宫,等从慈宁宫来了才要登车离开,众妃嫔顶着日头晒了小半个时辰,好些都不耐烦时,突然听见一阵骚动,荣妃和惠妃循声望去,后头的人说着:“德妃娘娘来了。”两人面面相觑。
便见人群中散开一条路,一身水绿色旗装的德妃扶着宫女的手缓缓而来,清爽鲜嫩的衣裳亮眼但不张扬,可衣服再漂亮,也盖不住她脸上的憔悴,哪里还是那个满面福气漂亮高贵的永和宫德妃,瘦削的脸颊,青黛的眼圈,还有这身不合体的衣裳微微晃荡,柔弱的人支撑着一份体面而来,但每个人都看得见她心底的悲伤。
荣妃倒是舒口气,迎上来搀扶她:“太阳那么晒,怎么也不打把伞?”
岚琪微微含笑:“在屋子里待久了,晒一晒也好。”
之后向温贵妃行了礼,温贵妃也可怜她,一时不知说什么,索性没开口。荣妃让她立到自己的身旁,惠妃亦是上前客气地寒暄了几句,她是聪明人,这会儿可不能提什么节哀,不过是平常的客气话。
几位娘娘不提,下头的人也不敢多嘴多舌,况且德妃突然到来,哪怕只是憔悴羸弱地支撑着体面,也让她们觉得不可思议,不过是偷偷瞟着眼睛打量德妃,暗暗在心里嘀咕。
岚琪到后不久,圣驾终于从慈宁宫过来,玄烨缓步走来,本来对妃嫔们前来相送有些厌烦,正要打发李公公请她们都回去,忽然眼前一亮,看到艳丽丛中一抹清爽的存在,他稍稍快了几步走近,定睛仔细地看,竟然真的是岚琪站在那里。
众妃嫔齐声行礼,莺莺燕燕之中,岚琪稍稍抬头,恰与玄烨对视,皇帝对他欣慰含笑,岚琪亦是微笑,稍稍点一点头,心有灵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