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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 金宇澄

_21 金宇澄(当代)
得到长辈的同意,不可以乱来,就像现在曹家渡,少了红绿灯指挥,可以吧,不可以。雪芝不
响,阿宝也不响。雪芝爸爸说,这桩事体,我跟雪芝已经讲过多次了,我绝对不同意,我现在最
后再讲一遍。阿宝不响。雪芝爸爸说,最后一次。三个人不响。雪芝爸爸说,雪芝现在,就跟我
回去,身上穿得像啥。
雪芝一缩肩胛说,让我再讲几句,爸爸先回去,我马上回来。雪芝爸爸迟疑说,也好,这我
就先回去,阿宝,这桩事体,到此为止,识时务者为俊杰。阿宝不响。雪芝也不响。雪芝爸爸跨
上脚踏车,慢慢远去。阿宝不响。雪芝闷了一阵说,真想不到。阿宝说,想不到。雪芝不响。阿
宝说,我真想不出来,可以讲啥。雪芝叹气说,我也不晓得。阿宝说,雪芝,还是先回去,再讲
吧。雪芝不响。两个人,慢慢走到电车终点站,阿宝送雪芝上车,走了几步,阿宝回头,见雪芝
靠了车门,眼睛看过来。阿宝不再回头,独自朝三官堂桥方向走。此刻,阿宝听见雪芝跑过来
说,阿宝,我根本不怕爸爸,我会一辈子跟定阿宝,一辈子,真的。雪芝奔过来,一把抱紧阿
宝。但阿宝明白,雪芝只是靠紧车门,一动不动,目送阿宝慢慢离开,雪芝的冲动与动作,是幻
觉。阿宝慢慢走上三官堂桥,背后的景色,已让无数屋顶吞没,脚下的苏州河,散发造纸厂的
酸气,水像酱油,黑中带黄,温良稳重,有一种亲切感,阿宝静下来,靠紧桥栏,北岸是62路终
点站,停了一部空车,张开漆黑大口,可以囫囵吞进阿宝,远远离开,可以一直送阿宝,到遥远
的绿杨桥,看到夜里的田埂,丝瓜棚,番茄田。这天深夜,等阿宝回到曹杨新村,小阿姨坐于大
门外发呆。阿宝拉过一把躺椅,坐定不响。小阿姨轻声说,阿宝晓得吧,爸爸,已经平反了。阿
宝不响。小阿姨说,咸鲞鱼翻身了。阿宝说,嗯。小阿姨说,爸爸妈妈,吃了夜饭,高高兴兴去
看老朋友了,到现在还未回来。阿宝不响。小阿姨说。以后,样样就好了。阿宝摆平身体,朝后
一靠,一言不发。
一个月后的某天,阿宝赶到安远路。雪芝低头开门,走进吃饭问,阿宝跟进去,里厢坐了
一个中年妇女,旁边红木台子上,摆一大盘西瓜。
雪芝介绍说,这是我姆妈。阿宝说,阿姨好。雪芝娘说,阿宝吃西瓜,阿弥陀佛,多好一个
小青年,快请坐。阿宝坐下来,手拿一块西瓜。雪芝娘说,最近好吧。阿宝说,还好。雪芝娘说,
真是难为阿宝了,好事多磨,一定要理解。阿宝说,我理解。雪芝娘说,目前确实有一点烦难。
阿宝不响。雪芝娘说,雪芝哥姐五个,分配到乡下种田,苦头吃足,怨气也就多,得知雪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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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得了阿宝,晴天霹雳,一跳八丈高,一致是反对,三天两天,写信来骂雪芝,还骂我,讲阿宝
居心不良,文化低,工作差,雪芝爸爸,本来就反对,只能摊底牌了,阿宝,真是对不住。阿宝
不响。雪芝娘说,阿宝,相信我,我一直是帮雪芝的,现在见了面,我晓得阿宝,完全是一个好
青年,我心里多少难过。阿宝说,阿姨,应该是我讲对不起。
雪芝娘说,雪芝哭过几趟了。阿宝不响。雪芝娘说,答应我,阿宝,要坚持到底。阿宝不
响。雪芝娘说,坚持下去,不要怕,跟老头子,哥哥姐姐,抵抗到底。雪芝娘讲到此地,落了眼
泪。阿宝说,阿姨,真不好意思。雪芝不响。

秋天一个傍晚,阿宝爸爸从外面回来,闷闷不乐。阿宝娘说,见到欧阳先生了。阿宝爸爸
说,嗯。阿宝娘说,情况还好吧。阿宝爸爸不响。阿宝娘说,欧阳先生是残疾了,还是痴呆了。
阿宝爸爸说,走进铜仁路上海咖啡馆,我就一吓,看见一个怪人,等于棺材里爬出来的僵尸。
阿宝娘说,瞎讲啥呢。小阿姨说,吃夜饭吧。阿宝爸爸坐下来说,等于一件出土文物,约我
去见面。阿宝娘说,说戏话了。小阿姨说,吃饭。
阿宝爸爸说,攀谈了几句,我已经明白,欧阳先生不看书,不许读报,不参加政治学习,已
经关了廿几年,现在放出来,样子古怪,根本不懂市面。阿宝娘不响。阿宝爸爸说,一口四十年
代上海腔,开口就是,兄弟我,兄弟我,还叫我当时的名字,小昌,兄弟我,已经出来了,回来
了。我问了一句,先生好吧。先生点点头。阿宝说,先生是啥人。阿宝娘说,爸爸的老上级。阿
宝爸爸说,先生总以为,上海现在刚刚解放,现在是1950年,怪吧,谈来谈去,重点还谈情报
工作。阿宝娘摇摇头。阿宝爸爸说,几只旧皮箱,一样锁了廿几年,落实政策,开了封条,原物
发还,锁已经锈坏,箱子里的老式行头,先生拖出来就穿了,老糊涂了,脚上,还是过去的香槟
皮鞋,一身西装,我1943年秋天见过,香烟灰派力司料子,流行三粒纽式样,老规矩,胸袋露
出发黄手帕,内袋里一副金丝边眼镜,同样放了廿几年,老眼昏花,七老八十的人了,戴四十
岁平光眼镜,箱子里的所有衣裳,裤子,帽子,陈年水渍,浑身皱褶,照样拖出来,穿戴了出
门,走进咖啡馆。阿宝娘一声叹息。阿宝爸爸说,端起咖啡杯,照样斯文相,当年派头,谈政治
形势,1945年形势,1949年形势。小阿姨说,谈政治,火烛小心。阿宝爸爸说,一提到具体细
节,先生是老习惯,慢慢贴近我,咬耳朵,声音像蚊子叫,嗡嗡嗡,塞塞率率,塞粒搴落,我以
前到DDS见先生,声音同样轻,但我现在,已经听不惯了,讲的大部分,就是我多年申诉的内
容,我已经写了几百遍,毫无兴趣,唉,真是难为了先生,应该讲,变的人是我,先生还是过去
脾气,我已习惯闷头写材料,独自闷想,根本不习惯开口谈论了,后来,先生岔开话题,提到另
外几种,最复杂的背景细节,我心里一沉,先生当年经手的内容,不晓得比我深多少倍,责任
重多少倍,一肚皮的陈年宿古董,三角四角情报交易,牵涉到敏感事件,敏感人物,先生随便
讲,随便提,我表面麻木,心惊肉跳,先生的记性,特别清爽,也经常混乱,因为是老了,长年
不接触政治,不参加学习,完全过时了,像一个老糊涂,其中只有小部分内容,现在可以公开
谈,大部分内容,即使到了将来,恐怕一个字也不能谈,一百年以后也不能谈,有的内容,我心
知肚明,有的内容,我根本是两眼翻白,有的内容,可能先生讲错了对象,有的呢,是我记错了
对象,唉,这次碰面,一言难尽。阿宝娘说,真苦恼。阿宝爸爸说,我对先生讲了,老领导,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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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现实,要记得,现在不是1949年了,不需要接头了,现在是社会主义了,大家已经老了,
根本不做这种情报,早已经收摊了,懂了吧,完全结束了,已经打烊了,懂吧,打烊懂吧,先生
靠近我,还是轻声轻气,嗡嗡嗡,塞塞搴率,塞粒率落,停不下来。我对先生讲,上海巴黎大戏
院,现在有吧,记得咖啡馆吧,移动霓虹招牌,现在有吧,“小沙利文”呢,麦歇安王,麦歇安李,
麦歇安刘呢,job烟盘还有吧,高加索锡箔香烟,红锡包,白锡包,铁罐装茄力克香烟,还有吧,
看得见长衫,枪驳领双排纽西装,男女斯文相吧。先生不响。我讲,此地,现在是铜仁路南京西
路,不是DDS,记得DDS吧。先生讲,霞飞路圣母院路,还是金神父路,楼下有吃角子老虎机,
二楼坐满人,一面讲张,听见楼下老虎机声音。我讲,先生,这是“文艺复兴”咖啡馆,DDS有两
家,一是南京路,一是霞飞路渔阳里附近。先生说,想起来了,“文艺复兴”对面,白俄《柴拉报》
社,情报生意老巢。我讲,是呀,亚尔培路晓得吧,现在叫陕西南路。先生笑笑讲,这条路有一
家“ 巴赛龙那”咖啡馆。我讲,嗯,西班牙人开的。先生讲,是呀,面对“ 回力球场”,复杂,出出进
进,各等各样人,只能凭感觉。阿宝讲,啥。阿宝爸爸说,身份到底是白俄,还是赤俄,苏格兰
亲日分子,长住法国,又是德国间谍,混到上海,做了日本间谍。阿宝不响。阿宝爸爸说,我
讲“ 巴赛龙那”,有名的护照交易所。
先生凑近来讲,是呀是呀。我讲,先生,不要多讲了,现在,全部,通通,关了门了,巴赛龙
那,DDS,早就打烊了,几十年前就结束了,外国赤佬,全部滚蛋了,打烊懂吧,就是不做生意
了,不卖咖啡了,全部回去咽觉了,懂了吧。先生不响。我讲,现在,听得懂吧,现在就是现在,
不是以前,此地不是以前,明白了吧,只剩两个人了,一个是先生,一个是我。
先生讲,懂的,完全明白的,1940年,北四川路日本宪兵司令部,还记得吧,监外一个日
本兵,日本小青年,走来走去,嘴里一直唱《伏尔加船夫曲》,记得吧。我讲,哪里会忘记,日本
学生兵,唱俄文原版,以前我一直想不通,日本兵懂俄文,唱共产苏联歌,但先生呀,这句闲
话,已经过去几十年了,此地,是现在了,现在懂不懂,现在,先生可以大大方方,讲得响一
点,响一点可以吧。先生两面看了看,响了一两句,又是轻幽幽,轻下去,轻下去,肩膀靠过
来,凑近我耳朵,塞塞率率,塞粒率落,我脑子完全发胀了,昕到最后,已经听不出先生到底讲
了啥,有啥要紧的细节,需要反复跟我讲,我等于,也已经痴呆了。
小阿姨端菜盛饭。阿宝娘感慨说,三十年前,先生呼风唤雨,多少斯文英俊的男人,多少
有派头。阿宝爸爸不响。阿宝娘说,无论如何,总算落实了政策,总比前几年好。阿宝爸爸说,
是呀,基本情况,还算好,定了级别,如果上面通知开会,就派车子来接,但先生走进大会场,
根本不认得任何人了,以后,也就不去了。小阿姨说,吃饭了,再讲好吧。阿宝爸爸说,一路走
回来,心情不好,也只能想想,当年跟先生走麦城,关进北四川路,日本宪兵司令部,管理相当
仔细,我一直记得,先生穿了囚衣,经过我的监室,清清爽爽,真是好相貌,到了1942年,不
对了,我跟先生,解到南车站路汪伪监狱,就是中国监狱,等于走进小菜场。阿宝说,啥叫小菜
场。阿宝爸爸说,热闹,乱哄哄,又臭又香,蠕动娟飞,气味复杂,简直一塌糊涂,城隍菩萨,也
就是监狱长,专门克扣牢饭,犯人一天两碗薄粥汤,几根雪里蕻咸菜,得不到监外接济,就是
等死,我跟先生,已经皮包骨头,隔壁关一个英侨,绒线衫每只洞眼里,有一只白虱,浑身像一
层会动的灰尘。小阿姨筷子敲敲饭碗说,姐夫,不要讲了,细菌太多了,吃饭辰光。阿宝说,哪
里是小菜场。阿宝爸爸说,犯人手里有钞票,可以随便买,可以点菜吃酒,随便,小贩直接走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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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监,做蒸笼生意,卖肉馒头,水晶大包,虾仁馄饨,馄饨担,直接挑进监牢天井里,落一碗鳝
糊面,叫一客广东叉烧饭,大鱼大肉,样样有,天井里开油镬子,氽春卷,苔条小黄鱼,牢里的
犯人,眼睛望得见,手里无铜钿,只能空口咽馋唾,钞票拿出来,肉包子滚滚烫,伸手送进铁栏
杆。小阿姨说。还有这种事体。阿宝爸爸说.关进来的犯人.中国人.戴红袖章的犹太人,美国
人,英国人,法国人,男人女人,规矩一式一样,自生自灭,只凭铜钿银子,有钞票,白粉可以
买,野鸡可以叫进来。阿宝娘说,注意一点。阿宝爸爸说,犯人进来,牢衣可以不上身,可以随
便,高档犯人,上等人,踏进监牢,登样,有腔调,精纺高支羊毛衫,真丝衬衫,嵌宝袖扣,羊毛
背心,羊毛袜,轧别丁三件头西装加大衣,女人进牢监,上风走到下风香,软缎长裙,玻璃丝
袜,银貂皮帽,海狸皮,四面出锋,灰鼠大衣,滚绣重磅旗袍,白绒白狐肷披风,皮裘店里,名
堂最多了,羊皮分嫩珠,紫羔,萝卜丝,直头,青锋,银勾,灰鼠皮叫钻天,拖枪,是狐狸皮,天
德是貂皮。小阿姨说,老虎皮呢。阿宝爸爸说,当店里,就叫“ 一斑”,斑纹的斑,名字比较怪。阿
宝说,这批人关进牢监,结果呢。阿宝爸爸说,衣裳有啥用,囊无分文,两手空空,每天要触
祭。阿宝说,啥。阿宝爸爸说,就是吃牢饭,端一碗薄粥汤,哪里咽得下,只能剥一件衣裳,伸
出去典当,监牢外面,估衣店,当店的下手,已经久等,普通黄狼皮大衣,毛色好的,市值就要
二十两黄金,此地的当资,三钿不值两钿,勉强吃几天饱饭,每到吃饭,身上摸不出一个铜板,
剥下来当一件,就这副样子,当衣裳,当到隆冬腊月,身上无啥可当,当得精光,当剩一身短衫
裤子,当到赤膊,等于一早吞太阳,半夜舔露水的瘪三,弄堂角落里,束束发抖的烟民,白粉
鬼,男人女人,日夜号泣,最后缩到稻草堆里,不响了,不动了,穿堂寒风,呜呜呜呜刮过来,
刮到冻煞,饿煞为止,然后嘛,普善山庄的死尸马车开进来了,死人掼到车子里,马蹄子一翻,
滴咯滴咯拖出去,啥人管呢。小阿姨烦躁说,不要再讲了,让我吃口太平饭好吧。阿宝爸爸说,
总算朋友托人想办法,通了关节,保我跟先生出监就医,否则这两个人,准定是让马车拖进黄
泉路,死到汪伪监狱,死到中国人手里,无地伸冤了。阿宝娘说,算了,不讲了,现在平反了,
退一步海阔天空,新社会,总归是好的。阿宝爸爸不响。全家开始吃饭。饭后,阿宝爸爸拿出一
张地址说,阿宝,改日下了班,踏车子到复兴中路去一趟,代爸爸去看一个人。

复兴中路一幢法式老公寓。阿宝走上三楼,敲门。一个女人开了门,上下看看阿宝说,找
啥人呀。阿宝说,2室黎老师。女人朝右指指,大屁股一扭,拖鞋踢哩踏啦,转身就走。阿宝走
进去,南北走廊。女人撩开了朝南房间的门帘。正面是厨房,卫生间,北面,一门虚掩,阿宝敲
门说,黎老师。里面不响。阿宝再敲,黎老师。南面女人拉开了帘子,仔细看。阿宝慢慢推门,
慢慢进去,先一吓,一股霉气,房间居中,摆一只方台子,旁边坐一个白发老太。阿宝说,黎老
师。台面上,一双旧棉鞋,鞋垫,半碗剩菜,痰盂盖,草纸,半瓶红乳腐,蚊香,调羹,破袜子,搪
瓷茶杯,饼干桶,肥皂,钢钟镬子,药瓶,咬了几口的定胜糕,干瘪苹果,发绿霉的橘子,到处
是灰。阿宝说,黎老师。白头发一动不动。阿宝走近细看,老太双目已盲。阿宝声音提高说,黎
老师。白头发一抖。阿宝说,听见吧。老太说,居委会小陈对吧。阿宝说,我不是小陈,我叫阿
宝。黎老师说,阿宝。阿宝说,我是带信的,欧阳先生晓得吧,欧阳先生。黎老师想了想说,是
有这个人,我晓得。阿宝说,欧阳先生要我先过来,望一望黎老师,欧阳先生,最近放出来了。
黎老师说,叫阿宝对吧。阿宝说,嗯,我是阿宝。黎老师说,是阿宝讲了啥,还是我做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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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宝说,是真的,欧阳先生是真的,叫我来看一看。黎老师说,不对了,欧阳先生,早已经
镇压了呀。阿宝不响。黎老师说,廿几年前,先生已经公开镇压了。阿宝说,这是谣言,欧阳先
生,关了廿几年,最近真的放出来了,真的。黎老师说,啊。阿宝说,先生还是老样子,金丝边
眼镜,派力司西装,手捏一根司的克,正宗英国货,精神也健。黎老师说,这个世道,还有这种
事体。阿宝移开痰盂盖,拎过点心盒子,一篮水果,摆到台面上。黎老师说,镇压大会叫口号,
开得热闹,就在我眼前,哪里会是谣言。阿宝说,先生是真的,已经放出来了,放出来了。黎老
师不响。
阿宝说,肯定的。黎老师不响。阿宝说,因为年纪大,走路不便,叫我先送点心过来,改
日,就来看黎老师。黎老师不响,摸一摸点心盒子,指关节变形,弯弯曲曲,鸡爪纹样鳞斑,指
甲灰白,又长又卷,摸一摸水果篮。
阿宝说,黎老师吃苹果吧。黎老师说,叫阿宝对吧。阿宝说,是的。黎老师说,听声音,跟
小陈像的。阿宝说,我是阿宝。黎老师说,阿宝吃一只橘子,台子上有。黎老师朝前一伸,准确
捉到一只霉橘子,放到阿宝面前。阿宝说,谢谢。黎老师说,我的男人,一个读书人,死了靠三
十年了,想不到先生,倒活得蛮好。阿宝说,这我不了解。黎老师说,人人通知到了,先生跟我
的男人,解放不久就算汉奸特务,开大会镇压的,为啥先生可以活下来,我的男人,为啥要死。
阿宝不响。黎老师咳嗽说,这辈子,我一直想嫁一个读书人,我真是一直想。阿宝说,嗯。黎老
师说,两个人,安安静静,我犀竹笛,读书人吹洞箫,《平湖秋月》,多好呢,如果两人结了婚,
圆了房,看看词牌,吃一盅甜酒,抬头见月,夜里月色好,空气新。阿宝说,是的。黎老师压低
声音说,想不到后来,我嫁了一个汉奸。阿宝看看橘子说,嗯。黎老师说,当时,我碰到一个登
样的读书人,穿长衫,英国薄绒围巾,西装翻边长裤,七成新的英国皮鞋,见我就笑。我也笑
笑。读书人讲了,一直是到处觅,到处看,总算有缘。我笑笑。读书人讲,真是巧,我以前一直
想,如果我拍曲子,爱人犀竹笛,三两信凉风,七八分月圆,两个人讲点诗文,看看册页,吃一
盅女儿红,盘子里有月饼,窗外有月光,如果有了这一天,我多少欢喜。阿宝不响。
黎老师说,结婚这一夜,读书人撩开绣花帐子,就对我讲,黎黎,爱国这两个字,要摆到心
底里,爱国,等于一只宝贝首饰盒子,要压箱,要当压箱宝,不可以随随便便,摆到台面上来,
要开了锁,搬开表面细软,放到最下面去垫底,懂不懂,上面摆其他,压一点,不重要,面子也
不要紧,重要是底下。我点点头。到第二天,读书人带我出去,也就认得了欧阳先生,先生说,
弟妹,用不着担心的,工作艰苦复杂,但是,天要亮了,希望就在前面,不远了,马上看见了,
就要亮了。阿宝说,后来呢。黎老师说,后来,天就真的亮了,东洋人投降了,听到了电台里天
皇广播,日本租界里有一批人,就烧东洋旗子了,怪吧,证明自家,不算东洋人,是高丽译员,
是台湾人,当时有些上海人,去拿日本人的家产,沙发,铜床,钢琴,地毯,榻榻米,一样一样
拖出来,日本人不响,中国人这一夜,腰板硬了,一开口,就可以骂东洋赤佬,东洋乌龟,东洋
瘪三,矮东洋,矮冬瓜。
英伦首相艾德礼宣布,全国放两天假,美国也放两天假。中国庆祝三天,政府部门,放假
一天。这天夜里,我跟了读书人,先生,三个人,开开心心荡马路,真正夜上海呀,满城箫鼓,
不是现在的上海,大小报纸登了杜鲁门的演说,两号字通栏,自今日起,吾人将进入一新纪
元。霞飞路,真是人声鼎沸呀,亚尔培路,就是现在陕西路淮海路口,男女白俄跳舞,拉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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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集中营关了四年的英侨,美侨,全部放出来了,成群结队,到霞飞路游行,我清清爽爽听
见,有一个美侨唱《莉莉玛莲》,雾气里一切遮掩,我还是凭窗伫立,莉莉玛莲,莉莉玛莲。我的
眼泪,就落下来了,这天夜里,三个人,多高兴呀,随便推开西区一扇陌生大铁门,一幢大洋
房,当时上海,有多少空洋房呀,人去楼空,三个人摸进去,开电灯,橱里摆满洋酒,我到大厅
开了留声机,居然寻到《莉莉玛莲》德文唱片,大家就听,唱,跳,我就哭了,这一夜,我吃了多
少酒呀,三个人跑到花园草地上转圈子,空气真好,甘凉清芬,我开口就唱,雾气里一切遮掩,
我还是凭窗伫立,莉莉玛莲,莉莉玛莲。眼泪就落下来,是为高兴哭的,后来我不对了,脱了高
跟鞋子,醉到地毯上打滚,上海呀,真是光复了,天亮了,上海真的是亮了,闹到了成更半夜,
唉,这真是歌吹为风,粉汗为雨,读书人跟欧阳先生,醉得人事不醒,直到第二天下午,大家离
开。阿宝说,听听就开心,后来呢。黎老师说,大家去做其他重要事体呀,比如九月里,美国第
七舰队到上海,政府发小旗子,组织几千工人市民到外滩,欢迎海军上将金开德,结果做了工
作,欢迎变成游行喊口号,工作实在多,实在做不完,做呀做呀,做到后来,又是兵临上海了,
读书人对我讲,黎黎,天又要亮了,不是微亮,马上大放光明了,光明世界,马上就要到了。
我当时觉得,我又要醉了,我太开心了,醉水宜秋,醉月宜楼,上海又有不少空洋房了,到
了这天的夜上海,三个人,如果再荡一夜马路,开心庆祝,唱唱跳跳,有多好,结果呢,情况不
一样了,这天一早,马路上,洋房草地上,到处是兵,先生是真忙,读书人也忙,忙得千头万
绪,做不光的事体,开不光的会。先生对我讲,黎黎,大家讲定了,一定要好好来庆祝,好好笑
一笑,醉一醉。我答应了,心里就一直等,后来呢,后来就出了大事体了,等于彩云难驻,明月
空圆了,全部变了。阿宝说,嗯。黎老师轻声说,提了不少人,形势严峻,手铐用麻袋来装。黎
老师不响。阿宝不响,看清这个房问里,灰尘积灰尘,墙壁全部起皮,翻卷起来,整个房间,挂
满翻卷的墙皮,四壁,天花板,布满灰白色刨花卷,如果夜里开了灯,一定毛骨悚然。黎老师
说,房间太旧对吧。阿宝说,啊。黎老师说,我十多年不开灯了,省电了,因为是瞎子,眼睛里
看不到光线,看不到红颜色,绿颜色,只看见深蓝颜色,一团一团的黑颜色。阿宝说,黎老师讲
啥。黎老师说,我心里晓得,阿宝现在眼睛看啥,是看我的房间,看帐子。阿宝不响。黎老师
说,结婚的绣花帐子,床帏,床沿,过去叫“衬池头”,是苏绣,门帘,以前叫“夹春”,也是苏
绣,“靠子”,就是椅披,桌帏叫“横坡”,全部苏绣,就此,我一样也不想要了,夫君一别,裙腰粉
瘦,怕按六幺歌板,我就做代课老师,做到眼瞎为止,我经常一个人看月亮,后来眼力就差了,
有天忽然想到,《竹取物语》里讲过,女人多看月亮,就要倒霉的,我心里一吓,眼睛慢慢就糊
涂了,后来就看不见了,我听读书人,听先生讲过的,天亮了,天已经亮了,大放光明了,但我
觉得,我的眼里,天一直是暗的,根本看不见,开了电灯,也见不到亮光了。阿宝说,不讲了,
吃苹果好吧。黎老师不响。房间里静,天花板的墙皮,每一片微微抖动,绣花帐子,破洞无数,
落满了尘灰。黎老师说,结婚到现在,我一直用这顶帐子,要用到我死为止了。阿宝不响。黎老
师说,我一直想快一点死,可以跟我的男人,读书人,还有先生见见面,三个人,两男一女,到
阴间草地上去,吃酒,唱歌,听电台广播,听Marlene Di—erich唱的《莉莉玛莲》,人生就是一
醉了,最有味道,想不到今朝,阿宝带来坏消息,欧阳先生,跟我的男人,原来是一生一死,毫
无来往,如果我死了,三个人可以荡马路,谈谈笑笑,庆祝一番的场面,现在是不可能了,不可
能了,不可能了,完全不可能了,已经缺人了。阿宝不响。黎老师说,阿宝,做人多少尴尬,桃
花赋在,凤箫谁续,多少尴尬呀。阿宝不响。黎老师压低喉咙说,隔壁邻居,一直跟房管所谈
判,巴望我早一点死,可以独门进出,过太平生活,天天骂我,天天骂我,全家希望我早进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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狱,汉奸老婆,不得好死。阿宝不响。房间里静,窗台上有一只蹦蹦跳跳的麻雀。阿宝觉得,只
有电影蒙太奇,可以恢复眼前的荒凉,破烂帐闱,墙壁,回到几十年前窗明几净的样子,当时
这对夫妻,相貌光生,并肩坐到窗前,看月的样子,娴静,荒寒,是黑白好电影,棱角分明,台
面上摆了月饼,桂花糕,一壶清茶,黎老师年轻,有了醉态,银烛三更,然后光晕暗转,龙凤帐
钩放落,月明良宵。阿宝立起来,预备告辞。黎老师伸出手说,阿宝,帮帮我可以吧。阿宝说,
啊。黎老师说,小陈一直讲,要帮我剪指甲。阿宝说,是的,指甲太长了,卷起来了。黎老师说,
阿宝,帮我剪一剪好吧。阿宝不响。黎老师说,对面抽屉里,有一把小剪刀,是小陈摆的。阿宝
看黎老师的手,恍惚十指如葱,洞箫悠扬。阿宝迟疑说,这个嘛。黎老师说,可以吧。阿宝说,
只是,我不大会剪,我怕剪不好。黎老师不响。阿宝迟疑说,我现在就去居委会,去叫小陈来。
黎老师满头霜雪,缩了手说,也好。此刻,阿宝一句讲不出来,心中伤惨。阿宝起身说,我
就去居委会,去找小陈。黎老师说,好的。阿宝转身一拉房门,差点撞到门边偷听的大屁股女
人,对方一吓,屁股一缩。
阿宝急忙跑下楼梯,差一点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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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这段时间,阿宝清早离开南昌路,李李通常未醒,行人稀少。阿宝走到瑞金路口,一般是
吃一碗面,看一张早报,慢慢逛到公司上班。有一天中午,阿宝与李李打电话,无人接听。午后
再拨,无人接听。接下来,两个客户上门,谈到四点结束,阿宝拨通了李李的电话。李李说,电
话真多。阿宝说,夜里一道吃饭。李李笑说,为啥。阿宝说,我现在主动了。李李说,不相信。阿
宝说,真的。李李说,是因为,最近跟我来往多,不要有负担,不要摆到心里,不要紧的。阿宝
说,我是真心的。李李说,虚情假意。阿宝说,真心实意。李李说,好了,大家能做好朋友,我已
经满足了。阿宝说,我当真了。李李说,我现在太忙,夜里还有几桌朋友,再讲好吧。两个人挂
了电话。到了夜里九点,十点,阿宝再次与李李通电话,关机。想起李李靠近门框的背影,阿宝
稍感失落。半夜一点,李李来电话说,不好意思,吵醒了吧。阿宝说,我现在就来。李李说,电
话里讲吧。阿宝打哈欠说,讲啥呢。李李说,看一个男人是真心,还是假意,有啥办法吧。阿宝
说,我是真心的。李李说,不要瞎缠了,是我最近,确实有情况了。阿宝说,情况就是我。李李
笑说,山歌准备一直唱呀。阿宝不响。李李说,房间里太冷了。阿宝说,我马上过来。李李说,
要么,现在去云南路,吃热气羊肉。阿宝说,好呀。李李说,有事体商量。阿宝说,好。

半小时后,阿宝走进云南路一家热气羊肉店,叫了两斤加饭酒,一盆羊肉,一客羊肝,其
他是蛋饺,菠菜等等。李李进来了,面色苍白,嘴唇干燥。阿宝一指菜单说,浑身发冷,现在可
以补一补,来一盆羊腰子。
李李轻声说,要死了,这几趟夜里,阿宝已经这副样子了,我已经吓了,再补,我哪能办,
不许吃这种龌龊东西。铜暖锅冒出热气,两个人吃了几筷羊肉,两盅加饭酒。李李说,总算热
了。李李摸了摸阿宝的手,笑笑。李李的手冰冷,雪白,新做方头指甲,时髦牛奶白。阿宝说,
玫瑰金手表,眼生的。李李不悦说,讲赤金,红金可以吧,不许提别的字。阿宝说,透明机j芷:,
天文星座镶钻,18K的分量,厉害。李李拉拢袖口说,吃酒。阿宝说,男人送的。李李说,眼光
真是毒。阿宝说,准备结婚了。
李李说,有个男人,一直跟我谈,见一次面,送一次礼物。阿宝说,真好。
李李说,缠了我大半年,我不表态。阿宝说,难怪李李到常熟,一直假痴假呆,原来,心里
有人了。李李不响。阿宝说,徐总只能调头,转攻汪小姐,全场紧逼盯人,最后犯规,判罚十二
码,一球进账。李李看周围说,少讲下作咸话。阿宝说,无所谓的,此地,就是乱话三千的地
方,尽管讲。
阿宝看看四周,夜半更深,隆冬腊月的店堂,温暖,狭窄,油腻,随意。旁边一桌,一对男
女讲个不停,女人是基层妇女,刺青眉毛,桃花眼,满头塑料卷发筒,一身细花棉咽衣,脚穿蚌
壳棉鞋,男人戴一条阔板金项链,头颈发红,肩胛落满头皮屑,拇指留长指甲,一面讲,一面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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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甲,发出哔哔之音,皮鞋上污泥点点,靠墙摆了四只黄酒空瓶,香烟头直接落地,脚一踏,遍
地一次性筷子,纸巾,菜皮,只有空中的钢炭气,是遥远除夕的记忆。李李说,讲起我来,男人
不断,其实只是谈谈,不可能发展到跟阿宝的关系。阿宝不响。李李说,就算我再想结婚,也轮
不到徐总,以后,阿宝不许再开这种玩笑。阿宝说,我答应。李李说,我几个男朋友,香港人比
较急色,台湾男人气量小,骨子里看不起大陆人。阿宝说,新加坡人呢。李李说,讲起来,新加
坡缺少文化,香港与上海,据说已经是文化沙漠了,盯了我半年的男人,就是新加坡人。阿宝
不响。李李说,自称是大家族后代,态度斯文,开初呢,只是托我介绍上海女朋友,想跟上海女
人结婚。阿宝说,女人到上海,就是上海女人呀。李李说,我就介绍了北方秦小姐,新加坡人斯
文,秦小姐也斯文,而且是个脚色,初到上海做业务,嘴唇厚,胸部挺,表面像医生,知识分
子,走知识分子路线。阿宝说,啥路线,没听说过。李李说,戴一副老老实实的眼镜,打扮朴
素,脚穿布底鞋,像小学老师,跑到公司,港区码头办事体,一副根本不懂生意门道的文静样
子,比如借打一只电话,无意讲一两句英文诗,日本俳句,其实,电话是空号,弄得一批办公室
男人,怜香惜玉,手把手帮忙,前呼后拥,动足脑筋指导辅导,帮写条子,帮打电话,帮办各种
业务。阿宝说,灵的。李李说,某种女人,确实喜欢搞这一套,有一类,是广种薄收,见人就嗲,
另一种是用内功,单装文静,表面上不响,冰清玉洁,其实最能引动男人心,走到哪里,身边几
个男人,个个花痴一般,最后呢,引郎上墙奴抽梯,达到了目的,女人一走了之,男人停到墙头
上面,尴尬,一般情况,混这只生意的圈子,吃这碗业务饭的普通女人,多数已经是本色五花
肉,就是一身肉夹气,三头六臂,八面玲珑,乃武乃文,荤素全吃,嗳,这个秦小姐,是一副知
识分子死腔,摆到生意场上,另有一功,钞票赚到翻转。阿宝说,上次去常熟,看不出这位秦小
姐,有多少知识腔嘛。李李说,啊呀,人家现在发达了,改穿套装了,不需要装了,装,总是吃
力的,讲到当初,新加坡男人要找上海女朋友,我为啥选秦小姐,这个女人,本就托我介绍对
象,见面这天,秦小姐仍旧是打知识分子牌,但这天用力过度,几乎就像老毛的翻译,短头发,
黑框眼镜,真要命,新加坡男人一吓,我也一吓,当面不便多响,事后,新加坡男人来电话讲,
看见这位女干部,就想到了运动。我讲,新加坡人,还懂运动。
新加坡人笑笑讲,相貌是登样的,但这身打扮,不是真正上海味道。我讲,七十年代的女
人味道呀,黑边眼镜,短发一刀平,或者前发齐眉,后发平肩,白衬衫,两用罩衫,灰卡其裤
子,布底鞋。新加坡人讲,现在眼光看,基本是中性打扮,也看不到身段,表情太严肃,我喜欢
古早时期的上海女人,甜糯一点,总可以吧。我讲,这就是调衣裳了,翻行头,是方便的。秦小
姐当然也懂了,拖了我去选旗袍,我的意思是,西式面料旗袍,比较别致,秦小姐,偏要阴丹士
林,预备再添一件马甲,戴一条红围巾,或者白纱巾。我讲,这不对了,根本不合适,想做林道
静,江姐一路,人家是吓的,新加坡男人,毕竟大资产阶级买办出身,枕边人,如果是这副进步
女人打扮,又不拍电视剧,等于让江姐“和平演变”,精神受刑罚,不恭敬的。秦小姐讲,现在的
时髦,往往以苦为乐。我冷笑一声说,干脆讲以凹适凸,因势利导,对立统一。这天两个人,讲
来讲去,挑来拣去,秦小姐最后选定,蓝印花布旗袍,配蓝印花布手包,檀香折扇,珍珠项链,
头发烫一个花卷老式大波浪,镜前一立,稍有点做作,不伦不类,第二次见了面,谈得还算热
络,新加坡男人问秦小姐,为啥不讲上海话。
秦小姐讲,我爸爸,是南下上海大干部,我姆妈,上海大资本家后代,只是我从小,习惯北
方话,讲上海话,难免会夹生,讲普通话应该标准,或者,我讲一讲上海干部子弟的“ 塑料普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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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杨浦上海话,复旦上海话,华师大上海话,可以吧。新加坡人笑笑不响。秦小姐说,外部的
世界,上海包括香港,多少肤浅无趣,文风趋于浅薄,学风趋于市侩,大上海,摆不稳一张严肃
的写字台,已经是文化沙漠了。新加坡男人说,照秦小姐的讲法,中国有文化的地方,到底是
哪里。秦小姐想了想讲,也就是沙漠了。新加坡人说,沙漠里,拍过一部电影,《阿拉伯的劳伦
斯》,大陆以前拍过《沙漠追匪记》,对不对。秦小姐一呆,笑了笑讲,我跟一个南洋青年走进沙
漠,就感觉到一种真正的自由,越是落后的地方,文化越是高。新加坡人讲,这就听不懂了,秦
小姐已经有男朋友了。
秦小姐说,我梦里的南洋青年,近在眼前,我宁愿去做三毛,体验真正的沙漠人生。新加
坡男人不响。秦小姐讲,上海,已经完结了,恢复不到三十年代,亭子间的风景了,也只留了我
这一支,文艺女贵族的独苗。
新加坡人笑笑不响。秦小姐忽然轻声唱,沙漠有了我/永远不寂寞/开满了青春的花朵
/我在高声唱/你在轻声和/陶醉在沙漠里的小爱河。
新加坡人笑笑不响。到了夜里八点半,秦小姐翘起兰花指头,一摇檀香扇讲,我回去了。
新加坡人看看手表。秦小姐说,上海规矩人家,三层楼上的大小姐,到了夜里八点整,是一定
要转去的,我姆妈要急的。新加坡男人不响。当时,我旁边轻讲一句北方话说,装逼犯,继续
装。秦小姐一吓,花容变色,檀香折扇啪一记落到地上。阿宝说,装得确实像一个女知识分子,
讲得出这番文艺腔,翻过几本理论书。李李闷笑。阿宝说,后来呢。李李说,新加坡人送客出
门,回来对我讲,这也太三十年代加三毛了,骨子里做戏嘛,是戏剧学院的讲师对吧。我听了,
只能肚皮里笑笑。秦小姐,实在是弄过头了。
此刻,两个人已经吃了一瓶多黄酒,阿宝说,李李跟秦小姐,真可以到戏文系里开课。李
李说,我讨厌做戏。阿宝说,做人,也就是做戏,多少要做一点。李李说,比较讨厌。阿宝说,会
做戏的人,如果心理素质好,台风好,台词好,戏可以做得长,连续剧五十集,一百集做下去,
心理素质,面皮,腔调,是真本事,其实,人再懒惰,也不得不做戏,跑龙套,做丫鬟,扫地端痰
盂,因为气性大,脾气坏,台上寿命就短。李李不响。此刻,老板娘拎了铜吊,朝暖锅里加水。
阿宝说,跟新加坡男人,是做了戏,还是做了其他。李李说,啥叫其他,我不懂。阿宝说,已经
谈了半年,多数,是做过了。李李说,下作,一讲就不入调,我要是随便的女人,早就是“公共汽
车”了,我为啥开饭店,至少要去东莞发展,我真可以做一个中国最伟大,最有人情味道的妈
咪,开一家兄弟姐妹真正开心的夜总会,我可以为此拼命,实现理想。阿宝说,好了,算我讲
错。李李说,我跟新加坡人讲一个故事,以前有个荷兰男人,到上海急于结婚,像新加坡男人
一样,委托我介绍上海女朋友,当时我介绍了章小姐。阿宝说,我记得,一道去常熟,真正上海
小姐。李李说,新加坡男人一听,又是上海小姐,精神吊足。我讲,这个故事,差不多是“上海传
奇一号”。
新加坡人眼睛发亮。我笑笑讲,当时我约了荷兰人,到“贵都”大堂碰头,荷兰地方的人,据
说祖宗是海盗,因此粗相,打扮随便,见面这天,赤膊穿一件蓝衣裳,等于劳动工作服,过去讲
上海的瘪三,赤膊戴领带,赤脚穿皮鞋,这位仁兄,领带也省略了,松开两粒纽子,胸毛蜡蜡
黄,不戴手表,袖口里一蓬黄毛。章小姐懂英文,谈了三四句,拔脚就走,事后,章小姐怨天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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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一肚皮不高兴。我解释讲,男方有的是钞票,婚后,章小姐完全可以全盘改造,有啥怨的。
章小姐讲,这种粗坯,手里银两再多,我也不要,感觉实在太差了。我不响。两个人就谈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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