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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 金宇澄

_22 金宇澄(当代)
想不到身旁小保姆,全部听进。第二天,小保姆寻到我店里,自报家门,已经吃了五年上海自
来水,跟上海女人,应该毫无区别。我笑笑,发觉小姑娘的眉眼,还算周正,皮肤也光生。我
讲,好极,有本事,自家可以寻上去。
小保姆讲,姐姐抬举我了,以前,我学过一点英文,可以带一本英文字典过去。我讲,好
的,有冲势,厉害。小保姆讲,这只黄毛的旅馆,是波特曼,还是希尔顿。我讲,如果住这种高
档酒店,等于颠倒众生,后面就有一长串戴胸罩的大闸蟹,日夜值班,跟班,早夜轮班,翻班,
还轮得到小妹吧。小保姆说,这个阿国人,究竟是住啦里呢。我讲,阿国,啦里,上海发音不准
嘛.当心外国人听出来。小保姆说.姐姐.阿国男人.多数赣头戆脑,听不出来的。我笑笑讲,
狠的,真想去搭讪,地址是福建路,靠苏州河一家青年旅馆,报我名字。小保姆说,好的,我记
下来了。我讲,两个人碰头攀谈,态度上,要自然活泼。小保姆说,姐姐觉得,我打扮式样不大
自然,不活泼,要么我不戴胸罩,穿一双拖鞋。我讲,中国哪里一个女人,不戴胸罩会好看。小
保姆不响。我讲,胸部不管大小,进了胸罩店,帘子一拉,店里的女人就讲,要我帮忙吧,为啥
呢,帮客户两面一拨,两面一推。小保姆咯咯咯笑说,是的是的,试胸罩阶段,这种女人,手就
伸进来了,抄到两面胳肢窝里帮忙,一推,一托,集中到胸口,正常呀。李李说,我是不肯的,
最方便的办法,是身体弯下来,所有内容,全部集中到前面了,我意思是,这种胸型,可以不戴
胸罩出门吧,热昏头了。小保姆说,穿拖鞋呢,可以吧。李李说,啥地方听来的,好好一个小姑
娘,为啥要做小婊子。保姆一吓。我讲,茂名南路酒吧门口去看看,夜里九点钟敲过,这种穿拖
鞋打扮的小婊子,就出来了,玻璃门一拉,嘴巴里嗨,嗨嗳,嗯哼,专搭外国人。小保姆讲,这
副样子呀,这我到底,啦能办呢。我讲,非常便当,章小姐平常样子,记得吧。小保姆讲,当然
记得。我讲,好办了,去的这天夜里,借一套章小姐的行头,可以吧。小保姆说,不需要借的,
我开橱门,拣一套就可以,章姐姐不晓得。我讲,做人,就是做戏,电视剧看过吧。小保姆嘴巴
张大。我讲,见了外国人,就自我介绍,是章小姐的妹妹,先要想一想,章小姐日常用啥香水,
做啥工作,讲啥内容,平时发嗲的样子。小保姆笑笑讲,啊呀呀,章姐姐跟男朋友打电话,一发
嗲,床上就滚倒。我讲,蛮好,原来章小姐有男朋友了,还要我来介绍。小保姆说,要死,讲穿
帮了。我讲,外国黄毛,对章小姐印象,是可以的。小保姆讲,好的,我就承认,是章小姐妹妹。
我讲,聪明。小保姆讲,衣裳备好,我请三个钟头假,乘21路电车,到福建路下来。我讲,机会
永远属于有准备的女人。小保姆点头讲,晓得。我对小保姆讲,这个荷兰人,据说欢喜吃马路
饭摊的宫保辣酱,高庄馒头,馒头夹辣酱,经济实惠,一般夜里,八点半钟吃饭,基本不出门
了。小保姆讲,这样子嘛,我就买一客辣酱,两只馒头,两瓶青岛啤酒,八点半去。
我讲,随便,买廿只芝麻汤团,买一碗豆腐花,两斤崇明老白酒,不关我事体。小保姆咯咯
咯穷笑说,姐姐真会讲戏话。我讲,想要提高生活质量,关键阶段,就要看勇气,豁得出,还是
豁不出,但就算是豁出去,也不是小婊子的豁,自家仔细去想。小保姆讲,姐姐教我。我讲,再
教下去,我要吃人参了,好自为之。小保姆说,亲姐姐,我完全明白了。我讲,好的,胆大心细。
小保姆点点头,落了一滴眼泪。我讲,这种小旅馆,集体房间,地方小,如果两个人搭上关系,
有感觉了,比较谈得来,就可以大大方方,坐到门口,街沿石上面,吃吃讲讲谈谈,男女真功
夫,主要是讲,谈,两个中国人坐马路吃馒头,再吃辣酱,基本就是花痴,神经病,盲流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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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散人员,马路瘪三,全国通缉要犯,但是跟一个外国男人坐马路,勾肩搭背,绝对就算浪漫,
登样的,等于是外滩风景懂吧,外国情调,巴黎情调,因此,要做优质女人,先要懂得不怕难为
情,样样事体,要大大方方,身边有了外国人,等于有了后台撑腰,是既有面子,又有夹里的派
头。小保姆点头。我讲,这桩事体,最后到底有啥后果,引起非礼,下身受伤,引发强奸,还是
一拍两散,老死不相往来,姐姐心中无底,只能自家把握了,我不开保险公司。小保姆讲,姐姐
放心,我嫡亲的好姐姐,不管我走红运,还是走霉运,无论如何,我会报答的,我对亲姐姐,好
姐姐,一定会负责到底的,现在讲定,将来,我负责帮姐姐养老送终。李李讲到此地,摇摇头
说,小保姆,就是小保姆,唉,当时新加坡人听了,跟现在阿宝表情一样,一声不响。我叹气,
我讲,对于这种乡下姑娘,我有啥可以讲呢,只能暗叫一声佛菩萨保佑,南无阿弥陀佛,揭谛
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我两眼提白,彻底买账。
台面上,两瓶半黄酒已经人胃。阿宝叫一声老板娘。铜吊再次伸过来,对准暖锅冲自来
水,嗤嗤作响。李李说,看见这个老板娘了。阿宝说,啊。李李说,下一趟,阿宝来“至真园”吃
饭,不许再叫我老板娘。
阿宝笑笑。李李说。我一进饭店.东也叫我老板娘.西也叫我老板娘.真宝说,啊。李李
说,下一趟,阿宝来“至真园”吃饭,不许再叫我老板娘。
阿宝笑笑。李李说,我一进饭店,东也叫我老板娘,西也叫我老板娘,真是胸闷,好像,我
已经是老板的老婆,已经有了男人。阿宝笑笑。李李说,老板娘,上海要多少有多少,看见冲水
女人这副龌龊样子,有啥感想。阿宝说,啊。李李说,屁股像法兰盘,拖了一双踏扁后跟的破皮
鞋。
阿宝说,好了好,言归正传,小保姆结果呢。李李说,还要我讲呀。阿宝说,如果有结果,
为啥不讲呢。李李说,小保姆一走,等于打闷包,再也听不到消息,我也不问,我与章小姐的联
系,本来就不多,荷兰人,是朋友的朋友,江湖中人,到此为止。我当时讲到此地,新加坡人就
问了,李李,这就算一号传奇呀。我讲,不要急,眼睛一霎,八个月过去了,有一天,小保姆忽
然来电话讲,亲姐姐,夜里一道吃饭。我心里一跳,我讲,哈,总算露面了,梦做醒了。小保姆
咯咯咯穷笑。我讲,拾到皮夹子了。
小保姆讲,夜里一定过来吃饭,姐姐姐夫,一道来。我讲,哪里来的姐夫。小保姆讲,跟章
姐姐一道来。我讲,吃饭地点呢。小保姆讲,姐姐猜猜看。当时幸亏,我少讲了一句,原来想
问,是吃麦当劳,还是桂林米粉。小保姆讲,夜里七点半,波特曼底楼,茶园西餐厅见,不见不
散。我一吓,这家自助餐,至今还是上海高位。我讲,小妹,我要发心脏病了,到底啥意思。小
保姆讲,嫡亲的好姐姐,我跟荷兰人,就是这只黄胸毛,已经结婚半年多了。我听了一吓。小保
姆讲,章姐姐昨天,已经来过了。我讲,来,到啥地方来。小保姆说,我房间里呀,波特曼三十
一楼,章姐姐来得太早。当时我讲,章姐姐讲啥。小保姆讲,章姐姐身体不好,心情也不好,来
得太早,到了三十一楼,我正巧去了楼下,做丽思卡尔顿水疗,连忙穿了衣裳,手忙脚乱。李李
说,小保姆讲到此地,我已经无啥可以再讲,新加坡男人听到此地,叹了一口气讲,这像传奇
了。小保姆讲,亲姐姐,一定要来哦。我不响,我眼前,只看到宫保辣酱,高庄馒头,心情激动。
小保姆讲,嫡亲姐姐,一定要来。我讲,好的。小保姆讲,亲姐姐,我买了一只蓝宝石嵌钻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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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是做妹妹的心意,亲姐姐一定要收哦。小保姆讲到此地,电话里哭了。我口头上答应,有点
辛酸,觉得小姑娘有良心。挂了电话,我跟章小姐联系。章小姐电话里,死样怪气讲,是呀,是
呀是呀,哼,这只小骚皮,眼睛一霎,老母鸡变鸭,我已经去过波特曼了,小娘皮的腔调,样
子,档次,完全变了,镜台前面,全套兰蔻,手上的钻石戒指,火头十足,这不是气我,是啥呢,
想不到荷兰人的条件,太优质了,手里有几爿大产业,有捉鱼船队,私人直升机,开销再大,也
是毛毛雨。我笑笑不响。章小姐讲,当时我踏进房间,盘问了半天,究竟是啥人,介绍了荷兰黄
毛,这只小娘皮,口子铁紧,就不讲,我现在明白,是啥人了。我笑了笑,对章小姐讲,眼看别
人得到机会,不应该后悔。章小姐讲,我根本不后悔,我有原则,根本不可能,喜欢这种外国乡
下男人。李李讲到此地,半杯黄酒一口下去。阿宝说,新加坡男人听了故事,讲啥呢。李李说,
新加坡人闷声不响,后来对我讲,传奇是传奇,但是上海一号,还排不上。阿宝说,照搬一句报
纸的肉麻好句子,一个华丽的转身。李李说,新加坡男人问我,面对这种人世奇迹,李李就不
眼热,不动心。我讲,我是开心,真心为小保姆高兴。阿宝说,后来呢。李李烦躁说,后来后来
后来,我已经浑身发热了,阿宝,不要再逼我了,审犯人一样。阿宝说,咦,明明讲了,要跟我
商量重要的事体,吃了老酒羊肉,讲了小保姆结婚故事,忘记了。
此刻,附近一桌的基层女人,龌龊皮鞋男人,醉醺醺起来,推开玻璃门,相倚凑近,再讲了
几句,男人朝女人屁股上拍了一记,各奔东西。李李说,简单讲起来,这个新加坡男人,从此关
于上海小姐,是吓了,一字不提,每礼拜,只跟我见面,开始盯我,缠我,怪吧,讲起来还是斯
文相,比大陆男人考究多了,见面必送礼物,我落座,后面扶椅子,起身,相帮穿大衣,难得我
吃一支香烟,打火机马上一开。每次见面,先送花篮到饭店,第一次就送来了讨厌花,我当场
处理,第二次开始送首饰,第三次之后,附带念紧箍咒,也就是,跟我结婚,要结婚,想结婚,
就是想结婚,念得我头昏脑涨,只要我答应,两个人立即去登记,随后飞到新加坡过美好生
活。我讲,让我再想想,让我仔细想一想,真要结婚,我不少事情要解决,饭店事体,一大堆遗
留问题,难以了结,有债要讨,要还。新加坡男人讲,全部让律师解决,一切好商量,等不及
了。男人这种冲势,力道,一般女人看见,肯定一头扑过去,抱紧算了,到了上礼拜,我开始犹
豫,心动了,也问过律师,包括饭店转让等等,想做准备,但心里,还是不着落,所以郑重其
事,问一问阿宝,新加坡男人,是真心喜欢我,还是一场梦。阿宝说,机会相当难得,李李年纪
不小了,我觉得可以了。李李说,讲得太马虎了,对我一点不负责,我不开心。阿宝说,我以鼓
励为主,不拆一桩婚,我同意。李李说,阿宝太坏了,根本不诚心。阿宝说,是真心的。李李说,
看我急于出嫁,就一点不吃醋,一点不酸。阿宝不响。李李说,阿宝来决定,同意,还是不同
意。阿宝说,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李李说,我觉得是真的。阿宝想了想说,这就不应该提到
我,不可以打混仗,否则,我讲啥呢。李李说,有一句讲一句。阿宝不响。
李李说,阿宝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老实讲,新加坡男人,我确实动心了,我想晓得,其中还
有问题吧,如果一切OK,这个礼拜,我准备答应了。
阿宝不响。李李说,讲呀。阿宝说,讲出来,要不开心的。李李说,讲。
阿宝说,不怪我。李李说,不会。阿宝说,我只问一句,多次见面,新加坡人的动作,有变
化吧。李李说,斯文相,绅士派头。阿宝说,手拉了几次。李李说,啥。阿宝说,香过几次。李李
低头不响。阿宝说,开几次房间。李李说,我不讲。阿宝说,我现在是娘家人,我做娘舅,就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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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问。李李低鬟说,拉过几次手,其他,根本不动。阿宝一吓,杯子一推,立起来说,啊。李李
说,酒吃多了,轻点呀。阿宝说,这不对了,床上生活,一趟也不做。李李说,坐下来,轻点讲
呀,十三。阿宝落座说,胆子真不小,最要紧的大项目,一办不办,就准备登记了。李李说,是
的。阿宝说,这要闯穷祸了。李李低头不响。阿宝低声说,男人盯女人,盯了大半年,一不做,
两不抱,这个女人,男人眼睛里,就越来越好看,好看到极致,为啥,因为得不到,悬念大,想
象力足,半年过去,新加坡人眼睛里,李李已经是极品了,超级美人,期望值虚高,等到洞房花
烛,两个人床上一做,百样女人,百样腔调,李李就算花样再多,心思再密,比不过想象力。李
李不响。阿宝说,万一新郎倌第二天起来,面孔一板,不称心,哪能办。李李不响。阿宝说,期
望多,失望大,哪能办呢,李李就卷铺盖,再回上海,做“ 回汤豆腐干”,样样重来。李李不响,拍
了阿宝一记。阿宝说,如果已经做得要死要活,恨不得吞进肚皮了,登记便是,只谈情操,听婚
姻专家的屁话,培养感情,只谈不做,说不定就闯穷祸,谈得好,不如做得好。李李沉默良久
说,这样看来,阿宝跟我做了,觉得不满意,对吧。阿宝说,又来了又来了,不要胡搞好吧,我
现在是娘舅,懂不懂。李李不响。阿宝说,新加坡男人,讲起来“钻石王老五”,多数是妖怪,大
半年,只做爱国讲演,动口不动手,这是吓人了,香港有个高级交际花警告,女人看见钻石王
老五,眉花眼笑,但往往这种男人,不是心理有问题,就是生理有问题。李李说,我以往这些男
朋友,多数毛手毛脚,比较烦,新加坡男人,一动不动,太平安定。阿宝说,是呀,太平绅士,结
婚之后,照样一动不动,银行门口铜狮子,让人拍照,做摆设,可能吧。李李不响。阿宝说,一
对宝货,一辈子笑眯眯,互相看,是正常男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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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贰拾柒章

阿宝说,我想去香港,将来做贸易。阿宝爸爸说,资本主义一套,碰也不许碰。阿宝说,我
想做。阿宝爸爸说,不可能的。阿宝说,居委会里,已经做加工贸易了,每个老阿姨领一把切菜
刀,摆一盆水,山芋削皮切块,浸到水里,出口日本。阿宝爸爸说,私人不可以做,集体可以。
两人讲到此地,外面敲门。小阿姨开了门,进来两女一男,三个年轻人。
男青年戴眼镜,看了看说,是阿宝爸爸吧。阿宝爸爸说,我是。男青年看看阿宝说,这位是
阿宝。阿宝说,是的。男青年说,我是雪芝的哥哥。
男青年指一指后面两个戴眼镜的女青年说,这两位,是雪芝的姐姐。阿宝爸爸说,啥事
体。男青年说,阿宝先回避可以吧。阿宝爸爸说,此地样样可以讲,不需要保密。男青年说,我
是来表个态,阿宝跟我妹妹雪芝,谈了恋爱,我父母,五个兄弟姐妹,全部不同意。阿宝爸爸看
看阿宝说,又谈恋爱了。阿宝不响。阿宝爸爸说,谈了多少时间。阿宝说,一年半。阿宝爸爸
说,三位的来意,我觉得有点滑稽。男青年说,作为阿宝的家长,应该管一管。阿宝爸爸说,雪
芝哥哥看上去,是读书人,哪里一届的。男青年说,高中六七届,安徽插队。阿宝爸爸说,两位
妹妹呢,好像双胞胎。留辫子女青年说,对的,初中六八届,我两个姐姐,也是双胞胎,高中六
八届。阿宝爸爸说,父母不容易,长兄是六七届,先分配到外地,接下来,四个妹妹六八届,一
片红,按照当时政策,全部下乡。男青年说,是的。阿宝爸爸说,雪芝是最后一个小妹妹,留上
海。男青年说,刚刚讲到滑稽,有啥滑稽。阿宝爸爸说,现在可以考大学,是不是准备参加考
试。男青年点头说,按政策刚刚回上海,我一直温习功课,几个妹妹也有准备。阿宝爸爸说,读
了书,可以改变命运。男青年说,这是我个人问题,跟这次谈的内容,有关系吧。阿宝爸爸说,
相当有关系,一个家庭直到现在,五个务农青年刚刚回上海,是啥概念。男青年说,我不晓得。
阿宝爸爸说,是家庭成分关系吧,革命干部,革命军人家庭不提,如果是工人阶级,贫下中农
成分的青年人,前几年,起码上调做工,回城一到两个,我讲得对吧。男青年恼怒说,成分好
坏,跟雪芝阿宝的事体,毫无关系吧。阿宝爸爸说,成分不好,尤其地主出身,包括资本家出身
的子弟,容易受封建腐朽思想影响,老一辈主张包办婚姻,这是历史原因,几个准备考大学的
年轻人,为啥还有封建思想,干预妹妹恋爱。男青年不响。阿宝爸爸说,现在,我出一道高考复
习题,请问,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何解释,封建统治阶级,干扰男女自由恋爱具体方式,是
啥表现,答一答看。青年人一呆。阿宝爸爸说,阿宝与雪芝,是正常恋爱,啥人也不便管,我也
管不着。女青年说,讲这句就可以了嘛,前面兜来兜去,啥意思。男青年手朝地下一指说,讲到
成分好坏,此地是啥底牌,我已经到新村居委会调查过了,此地,是反革命家庭,勾结日本人
国民党的反动家庭。阿宝爸爸说,随便讲。阿宝说,已经平反了,懂吧。青年冷笑说,跟我妹妹
七搭八搭的阶段,是历史反革命成分阶段对吧。阿宝爸爸一笑。男青年说,住这种垃圾地段,
垃圾房子的人,里弄加工组的人,如果不是看中安远路新式里弄房子,看中我妹妹全民单位,
会跟我妹妹谈,笑话。阿宝爸爸说,好了,多讲毫无意义,我最后哕嗦一句,本人就是大资本家
出身,只是,我永远看不起资本家,不会用房子地段权衡感情,懂吧。男青年不响。阿宝爸爸
说,回去好好复习,就算考进了大学,个人素质,真跟考试关系不大,也真不容易提高,读大
学,不是到“大德浴室”里漶浴,身上老垢龌龊,一般的药水肥皂,不容易弄干净,这要警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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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女青年立刻朝外面走,拖了男青年一把说,十三点,神经病。小阿姨说,嘴巴清爽点,考大
学,屁灶经,考野鸡大学,狗屁大学。三个人离开。阿宝爸爸不响。小阿姨说,阿宝。阿宝不响。
小阿姨说,不要难过,爸爸事体已经解决,房子马上要解决了,姐夫对吧。阿宝爸爸说,皋兰路
房子,属于房管所,如果要搬,可能搬其他地方。小阿姨说,思南路老房子,姐夫应该有份的。
阿宝爸爸说,毫无兴趣。小阿姨不响。阿宝爸爸说,如果阿宝想结婚。阿宝说,这越讲越远了。
阿宝爸爸说,也是现实,谈恋爱,就是为结婚嘛。阿宝说,我哪里想过。阿宝爸爸说,房子是紧
张,也许,我会分到房子,但不一定宽舒,因此阿宝要考虑明白,如果是跟这位小妹妹结婚,如
果是住进这种人家的房间里生活,还有啥味道。阿宝不响。

沪生接到阿宝的电话,打算来武定路住几天。沪生说,可以呀,沪民长住温州,阿宝如果
是领雪芝过来,我可以腾出一间。阿宝说,开啥玩笑,是我一个人来。当天夜里,阿宝到了武定
路,发觉房间已经整理过了,沪民的床铺特别干净,端端正正摆一对枕头。沪生笑笑说,备战
备荒为人民,领袖语录。阿宝说,沪民情况好吧。沪生说,认得一个温州女人,大半年不回上海
了。阿宝说,父母有消息吧。沪生摇摇头。两个人靠近朝南窗。沪生说,据说政策会宽松一点,
可以允许家属去探视了,也许会放出来,但不可能平反。阿宝不响。沪生说,我不禁要问,一场
革命,就有一批牺牲品,革命一场接一场,牺牲品一批压一批。阿宝说,中国文字嘛,最有巧
嵌,有的人,是牺牲,有的人,是牺牲品,多一个字,意思就不一样,我爸爸一辈子,是牺牲品,
还是牺牲,还真讲不明白。
沪生说,一个公民的自由,以另一个公民自由为界限。阿宝说,《九三年》的句子。阿宝不
响,翻翻床头几本破书,地上有拉德公寓带来的旧收音机,捻开一听,《二泉映月》。调台,电视
剧录音剪辑《大西洋底来的人》。再调,弹词开篇《蝶恋花》,余红仙唱,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
顿作倾盆雨。结尾的“雨”,一直雨下去,雨雨雨雨雨,弯弯曲曲,绵绵不绝。沪生过去,嗒的一
关,房间里冷清。两个人凭窗南眺,夜风送爽,眼前大片房顶,房山墙,上海层层叠叠屋瓦,暗
棕色,暗灰,分不出界限,一直朝南绵延,最后纯黑,化为黑夜。附近人家竹竿上,几条短裤风
里飘,几对灰白翅膀,远处的南京西路,从这个方位看,灯火暗淡,看不见平安电影院的轮廓
线,怀恩堂恢复了礼拜,不露一点光亮,只有上海展览馆,孤零零一根苏联式尖塔,半隐夜空,
冒出顶头一粒发黄五角星,忽明忽暗。阿宝说,我暂时住一个礼拜。沪生说,尽管住,时间不
早,先随便吃一点。两个人下了楼,走到西康路附近,一家饮食店坐下来,点了几只浇头小菜,
三瓶啤酒。沪生说,身边有父母,还有啥矛盾,吵啥呢。阿宝说,是别人上门来吵,我只能逃。
沪生说,啥。阿宝说,政府落实资本家政策了,发还抄家资金,我的大伯小叔,为了分家产,吵
到鸿兴路,吵得我祖父头胀,逃到了曹杨新村,房间里打地铺,我也只能逃,等于避难。
沪生不响。两个人吃闷酒,阿宝再叫两瓶啤酒,想不到眼前一亮,兰兰走进了饮食店,浑
身香风,阿宝一呆。沪生看手表说,迟到两个钟头了,还来做啥。兰兰笑笑,身上山媚水娇,一
件绯红四贴袋收腰小西装,金边包纽,内里一件肉桂色圆领弹力衫,玄色踏脚裤,脚下一双嫣
红漆皮金跟船鞋。沪生说,忙出忙进,像捉“落帽风”,准备到哪里一天为止。
兰兰笑说,差不多了。阿宝说,长远不见,新娘子一样了。兰兰说,阿宝太坏了,见了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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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里就镶骨头。沪生说,先坐。阿宝倒了一杯啤酒。
兰兰坐下来。沪生说,让香港人一弄,女人就像花瓶。兰兰拍一记沪生说,难听吧。沪生
说,具体时间呢。兰兰说,酒水定到下个礼拜,先拍照。沪生说,人民照相馆。兰兰说,是到静
安公园,拍彩照,香港特地带来了富士彩卷,比上海便宜,颜色好。阿宝说,越听越糊涂,啥香
港,酒水。沪生不响。兰兰吃了一大口啤酒。沪生说,兰兰自家讲。兰兰看看手表说,雪芝一定
讲过了,有啥可以多讲的。阿宝不响。兰兰忽然低鬟说,好像我开心一样,我是怨的。阿宝说,
我跟雪芝,长远不联系了。
兰兰说,难怪前天看见雪芝,一声不响的样子。阿宝说,我跟雪芝,准备结束了。兰兰说,
啊,这不可以。沪生说,风凉话少讲。兰兰摸一摸沪生的手背说,沪生,开心一点好吧。沪生不
响。阿宝再叫两瓶酒,兰兰一杯吃尽,意态婉娈,面孔泛红,看了一眼手表,也就立起来。兰兰
说,不好意思,先走了,下礼拜我摆酒水,阿宝带雪芝一道来,沪生,是必须来。沪生说,再讲。
阿宝说,啊,下礼拜。兰兰起身,朝阿宝笑笑,一团红光,走出饮食店。两个人看兰兰的背影。
沪生说,我以为,雪芝早就告诉阿宝了。阿宝不响。沪生说,我跟兰兰,彻底结束了。阿宝不
响。
沪生说,自从搬出拉德公寓,兰兰娘变了面色,一直到处托人,介绍香港女婿,上个月,香
港男人来了,其实,也就是新界加油站的工人,但一般上海人讲起来,香港总归有面子。阿宝
不响。沪生说,兰兰再三问我,只要我反对,坚决不谈,如果我同意,就跟香港人接触,包括结
婚。阿宝说,小姑娘有良心。沪生说,啥叫良心,兰兰到我房间里哭了两趟,哭归哭,我心里明
白,香港比上海好,我理解,人往高处走,是应该的,结果,兰兰见了香港男人两次,也就登记
了。阿宝说,后来呢。沪生说,后来就是现在,刚刚看见吧,忙进忙出,预备结婚,兰兰娘还想
请我去吃嚣酒,笑话吧。阿宝恍惚说,如果雪芝,也这样问我,就好了。沪生说,家庭不同意,
雪芝可以讲啥呢。阿宝说,雪芝一直不响,不表态。沪生说,热水瓶,外冷里烫。阿宝不响。两
个人讲讲谈谈,直到饮食店关门。两个人慢慢走回来,沪生说,莫干山路有坏消息,据说小毛
的老婆,去年过世了。阿宝不响,感觉有点头昏,靠到梧桐树上。沪生说,人生是一场梦。阿宝
不响。沪生说,每次提到小毛,阿宝总是懒洋洋。阿宝不响。
沪生说,讲讲看呢。阿宝一笑说,我一无所知,倒是昨天,小阿姨悄悄告诉我,我以前常到
大自鸣钟理发店,跟沪生,小毛,小珍,大妹妹,兰兰来往,包括我跟雪芝所有来往,有一个
人,全部明白。沪生说,啥人。阿宝说,猜猜看。沪生说,5室阿姨,还是小珍爸爸。阿宝说,不
可能。沪生说,是雪芝爸爸,骑脚踏车,寻了半个上海,最后寻到曹家渡吃饭散场,盯功了得。
阿宝叹息说,这个人,不是别人,是我爸爸。沪生惊讶说,啊。阿宝说,当时我所有的活动,我
爸爸全部了解,基本亲眼所见。沪生说,啊。阿宝说,做情报出身,出门盯一个人,了解一桩事
体,熟门熟路。沪生不响。阿宝说,有一段时期,爸爸经常跟踪我,因此亲眼看我走进理发店,
看我跟小毛乱讲,看我嘻嘻哈哈,带小珍进出弄堂,包括后来,我陪雪芝来回乘电车。沪生说,
还有这种爸爸呀,简直是密探,包打听嘛。阿宝说,表面上一声不响,直到昨天,小阿姨听见爸
爸议论,马上告诉我的,太狼狈了。沪生不响。阿宝说,有啥还可以讲呢。沪生不响。这天夜
里,两个人一路无话,回到武定路,沪生就寝,阿宝借了酒兴,凑近台灯,写了一封信:雪芝你
好。我今天见到沪生了,也是才知道,兰兰和一个香港人,准备结婚了。我难免想到沪生和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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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的往事,也想到我们的往事,男女到了最后,只能面对现实,会有各种变化,是正常的,现
在,沪生和兰兰分手了,我们的关系,也应该结束了,不必太难过,这句话,也是对我自己讲
的,曾经的回忆,我记在心里,祝一切顺利。阿宝叁某日下午,阿宝刚走进曹杨新村大门口,小
珍赶过来说,阿宝,大伯伯跟一个陌生男人穷吵,敲碎了玻璃窗。阿宝跑进房间,果然两扇窗
玻璃敲光了,小阿姨打扫碎玻璃。大伯走来走去,中山装笔挺,胸口少了两粒纽扣。小叔已经
走了。婊婊低头闷坐,祖父靠在床上,两眼闭紧。
大伯慢吞吞说,阿宝来了。阿宝不响。大伯说,刚刚差一点出了人性命,有一个坏人,差一
点敲煞我。阿宝说,敲玻璃窗做啥,落雨哪能办。
大伯慢吞吞说,这叫狗急跳墙,为一点钞票,小叔叔先敲我,再敲玻璃窗。阿宝不响。窗子
外面,邻居探头探脑看白戏。小阿姨说,走开好吧,有啥好看的。祖父叹气说,我是老来苦呀。
小阿姨说,等于是逆子,不管高堂死活,独吞财产,欺负弟妹,眼里只有铜钿钞票。大伯说,
喂,一句不响,人会变哑子吧,这事体,外人少管。小阿姨说,我自家人,完全可以管。大伯说,
快点去烧饭。小阿姨说,哼,现在有钞票,做大佬倌了,脱落蓝衫换红袍,山清水绿,吃饭要求
高,此地不再供应,请到曹家渡状元楼,吃馆子去。大伯笑说,小阿姨烧的小菜,我哪里会忘
记。小阿姨说,再烧有用吧,吃心太重,全鸡全鸭,统统吃独食,我是吓的。大伯说,十三。小阿
姨说,吃吃白相相,混了一辈子,胃口撑大,要伤阴骘。
大伯慢吞吞说,小阿姨,政策懂吧,我爸爸这把年纪,上面落实政策,当然签我名字,政府
定的,不是我。婊婊说,公平吧。小阿姨说,自称好,烂稻草,一辈子伸手用钞票,看老头子面
色,真正资本家,是床上这只老头子。大伯不响。身边的婊婊说,还想做思南路大房东,弟妹全
部做房客,笑话,我要申诉的。大伯慢吞吞说,划成分,只有资本家一档,哪里有小开的称呼,
我当然算资本家,吃足资本家苦头,现在享资本家福,应该吧,完全应该,眼睛不要红。婊婊
说,好意思讲的,帮爸爸赚过一分铜钿银子,做过一笔生意吧。大伯立起来说,好了好了,总数
目,我再退一步,我拿八成半,总可以了吧。婊婊说,热昏头了,我跟小阿哥,一定斗到底的。
大伯慢吞吞说,思南路房子归还,房契当然写我名字,弟妹住进来,不交一分房钿,总可以笑
眯眯了。娥婊跳起来说,这场官司,非打不可了,银箱钥匙,思南路房契,样样是爸爸的。大伯
说,我奉陪。祖父坐起来说,不许再吵了,现在先讲,一共多少数目。大伯说,还能有多少呢。
祖父说,多少,讲呀。大伯不响。祖父说,逆种。大伯说,抄走的黄金,跟当初官价回收黄金,价
格一样,两块左右一克,一两黄金三十二点五克,十六两制。祖父说,这我晓得。大伯说,现在
落实政策,照官价九十五块一两发回,哼,一天以后,市面金价,马上调到一百三十八块一两
了,吓人吧。祖父说,正常的,有啥稀奇,我肚皮里一本账,金一两,元初是折银四两,到了永
乐,当银七两五钱,乾隆朝,十四两九钱二分,到光绪二年,已经十七两八钱七分,光绪三十三
年,换银三十三两九钱一分,之后。金价就跟涨外国行情了,到民国三十四年三月,黄金每两2
万法币,一夜提到3万5千块,贬低币值75%。大伯不响。祖父说,数字还不肯讲,还不知足。
大伯不响。祖父说,已经蛮好了,想想自家当年,穿破背心,瘪三腔,倒马桶的样子,快点讲,
到底是多少,总共多少,我来分。大伯伯慢吞吞说,阿爸,事体要我来弄,自家好好休息,少
管。祖父眼睛一瞪说,再讲一遍。大伯说,既然名字写我,一切我做主,思南路,弟妹可以住,
房契,产证,名字只许写我一个人。婊婊一拍台子说,谈也不要谈,法庭见。祖父眼睛闭紧,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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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小阿姨叹气说,政府对资本家,已经菩萨心肠,相当优惠了,还了钞票,还了房子,我娘家
大地主,富农,多少赞的房产,全堂硬木家生,真金白银,以前讲起来,衙门钱,一蓬烟,生意
钱,六十年,种田钱,万万年,有多少稻田,竹园,鱼塘,不另外估价,随田上纸,有多少登记多
少,有用吧,早就抄光,分光,抢光了,到现在,人民政府有补偿吧,有落实政策吧,想也不要
想,屁也没一只,我娘家廿几年前,就已经踢到了铁板,碰到断命运动了,最后,只弄剩一个小
间,派出所我的死男人,监牢里放回来,住了几天,结果呢,这一点名堂,家具门窗连到瓦片,
卖光吃光,房间七歪八倒,夜里出鬼,这叫败家,完全是败光了,家资田产荡尽,朝不保夕,一
身狼狈。大伯说,硬插进来,讲这种不搭界的事体,乡下陈年宿古董的事体,听也不要听。阿宝
说,为啥不听,我要听。小阿姨说,人心要足,为一点铜钿,一副急相,就等于我好菜好饭端上
来,有一种人,一句不响,伸出一双筷,只顾闷头触祭,独吃独霸。阿宝说,是的,我看到的。小
阿姨说,老辈子人讲了,当年长毛一路抢抄杀,箅一遍,日本人,算一遍,土改,又箅了一遍。
大伯冷笑说,反动无轨电车,随便开。小阿姨说,我姆妈当时,抄得清汤咣水,穷到家了,但据
说,还剩个一个秘密,上几辈人,留了一件压箱宝,埋进了天井。足可以福荫两三代,最后这天
夜里,四进房子空荡荡,隔日穷鬼就要来霸占,只剩我跟姆妈,两个人,端一盏菜油灯,摸到天
井里去掘,半夜里咯的一响,菜刀碰到缸沿,再掘,是一只缸,盖板烂得发酥,举灯一照,两个
人当场一吓,倒退三步,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阿宝说,挖到救命黄金了。小阿姨不响。婊婊
说,是一缸银锭,激动万分。大伯想了想说,赤金一两制小元宝。祖父两眼闭紧说,不是皇亲国
戚,哪里会这种黄货。小阿姨说,我跟姆妈拔脚就逃,魂飞魄散。阿宝说,缸里是啥。
小阿姨说,上辈留的银洋钿,有蜂窝洞,有图章,白花花的老锭,结果呢,简直要吐血,变
戏法一样,变成半缸赤练蛇,一条一条,缸里伸出舌头,到处看,到处爬,到处游。我跟姆妈,
穷哭百哭,土地菩萨不开眼,母女两人,走了大霉运了,霉上加霉,霉到银子变蛇的地步,我等
于抽到一根“下下签”,上面的签文,霉到底了,写得明明白白,身边黄金要变铜,翻来覆去一场
空。阿宝说,后来呢。小阿姨说,天一亮,这帮穷鬼,轰隆隆隆搬进来了,发现天井里一只空
缸,这还了得,认定半夜里偷挖了财宝,好,我跟姆妈再吃一遍苦,斗争三遍,想不到,几十条
蛇,钻进老房子一天了,到了黄昏,全部爬回来,盘进缸里,照样是半缸蛇。一个乡下赤佬,举
了铁搭,一锛下去,赤练蛇盘满竹竿,盘到几个赤佬身上,蛇要逃,人也要逃。阿宝说,后来
呢。小阿姨说,后来,就是倾家荡产了,我娘一死,我逃进上海呀,我每天买,汰,烧,最后跟派
出所的下作男人结婚离婚,我有过半句怨言吧,我一句不响,所以,人心要平,看见钞票银子,
就想独吞,独霸,手里的真金白银,将来说不定就变赤练蛇,人总有伸脚归西一天吧,口眼难
闭了。大伯说,啥意思。小阿姨说,下一辈子孙,看样学样,人人也独吞家产呢,现世报呢,连
环报呢。大伯慢吞吞,凛若冰霜说,废话少讲,一切,我依照人民政府政策办事,人民政府讲
啥,我做啥。
祖父一拍床沿说,我气呀,我气闷胀呀,早个十年廿年,我定归叫这只逆子,先跪一个通
宵再讲。

机驳船的声音,由远及近,煤球炉味道飘过来,莫干山路弄堂后门,小囡哭腔,混合了糖
醋味道,干煎带鱼的腥气。朝南马路,铁门一开,进厂电铃响三响。小毛娘放了茶杯,看看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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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十字架说,领袖像呢。小毛说,春香一个小姊妹讲,挂了十字架,上帝可以保佑春香。小毛娘
说,是的,现在信教自由了,我其实也可以改,但习惯了。小毛不响。小毛娘说,春香的小姊
妹,是离了婚,还是丧偶,多少年龄。小毛说,姆妈。
小毛娘说,身边有个把女人,至少吃一口热汤热水,姆妈这一趟来,主要是想问一件要紧
事体。小毛不响。小毛娘说,结婚以后,小毛一直不回老房子,春香过世了,也不回来看我,但
最近听说,小毛经常大白天,乘姆妈去上班,到大自鸣钟老房子,坐进二楼招娣的房间,有这
种事体吧。
小毛说,理发师傅嚼蛆了。小毛娘说,不管别人有啥议论,小毛跟二楼招娣搭讪,这要注
意了,招娣男人,是人民警察,懂吧,警察专门管人民,万一有了事体,小毛难看了。小毛不
响。小毛娘说,也据说,小毛打算搬回来住了,莫干山路的房子,预备让哥哥结婚。小毛说,
啊。小毛娘说,有这种打算,我做娘的,应该晓得呀。小毛说,真是乱讲了,乱喷了。
小毛娘说,我也不相信,哥哥的女朋友,单位有“鸳鸯房”过渡。小毛说,越讲越不对了。小
毛娘说,反正,小毛回大自鸣钟看一看,是对的,但最好,是大大方方,过来吃夜饭,专门跟女
邻居单独接触,这是犯忌的,还是选一个老实女人,做莫干山路的家主婆,太太平平过生活,
多好呢。小毛说,我到招娣房问里,讲讲谈谈,为啥不可以。小毛娘不响。
小毛说,其实,是招娣介绍一个老姑娘,车间团支部书记,约我N--楼见面,吃杯茶,谈一
谈。小毛娘说,介绍女朋友,也要大大方方,像模像样去外面,到“东海”咖啡馆,时髦地方吃一
杯咖啡,或者节约一点,到“ 四如春”饮食店,吃两碗冰冻薄荷绿豆汤,吃吃谈谈,多好。小毛
说,老姑娘,我不感兴趣,我对招娣讲,要是像银凤,春香的样子,我就同意。招娣讲,这难了。
小毛娘不耐烦说,银凤跟招娣,也就是最普通的女工,一般的弄堂女人,春香,当然是打灯笼
也难觅的。小毛不响。小毛娘说,姆妈再问一句,表面上,小毛是介绍朋友,其实,想搭讪招
娣,预备拖了招娣,到莫干山路房间里发生肉体关系,有这桩事体吧。小毛一拍台面,立起来
说,娘的起来,看样子,一定有人搬弄是非了。小毛娘不响。
小毛说,一定是招娣听错了,我讲过一句戏话,如果招娣是介绍银凤,春香这种车间小姊
妹,可以直接领到莫干山路,我当天就可以结婚,我是这个意思。小毛娘说,这还差不多,但女
人像银凤,有啥好呢,一面孔苦相,春香,现在看来,命也是薄,好是真好,但已经升了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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