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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 金宇澄

_11 金宇澄(当代)
其实这天黄昏,是阿宝最后见到蓓蒂与阿婆的时刻,阿宝离开时分,天完全灰暗,阿宝回
头,见阿婆为蓓蒂梳头,阿婆说,拜拜拜,拜到明年有世界,世界少,杀只鸡,世界多,杀只老
雄鹅。蓓蒂说,我不要听了,讨厌了。姝华立于门口,阿宝再回头,见姝华身边,掠过两道光,
闪进水池里,阿宝一揩眼睛,视觉模糊,眼前,只是昏暗房子,树,一辆脚踏车经过,一切如
常。几天以后,阿宝收到了姝华的信,信文是,阿宝,这天你先回曹杨新村,会相信我吗?以后
就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就是这夜之后,阿婆和蓓蒂失踪了,大概是去了南京?还是哪里?有
空详谈。
姝华。
十天后,阿宝与沪生,小毛以及建国等人,赶到杨浦区高郎桥的马头家,再三打听蓓蒂,
阿婆,以及钢琴的下落。结果讲了几句,气氛就紧张,也许是建国想动手,小毛的姿势引起了
误会,五分钟里,马头家周围,聚拢不少青年,搞得不可收拾。事后,马头耐心告诉阿宝,现在
市区的造反组织,太多了,根本搞不明白,啥人拖走了钢琴。阿宝不响。马头说,小毛真是十三
点,要动手,也不想一想,普陀大自鸣钟地区的人,哪里可以跟大杨浦对开,上海人讲了,根本
是不配模子的。阿宝拍拍马头肩膀,一声不响。马头说,蓓蒂跟阿婆失踪了,我也难过,我一个
人去皋兰路,看了三次,世界乱了,我确实是看不见,寻不到。阿宝说,会去哪里呢。马头说,
希望是去了南京,或者去绍兴,我听蓓蒂讲过,上海,越来越没意思了。阿宝不响。马头说,此
地高郎庵,沪东天主堂,本就破破烂烂,取消了,敲光了,也就算了,市中心好房子,又是撬又
是敲,完全变了样,我想不到,昨天我去了一趟,看见阿宝的老房间,搬进三户人家,底楼蓓蒂
房间,迁进来两户,门口的小鱼池,清理过了,水里有几条金鱼。阿宝心里一痛。眼前出现蓓蒂
的样子,池边的鱼鳞。马头说,我有了空,再去看看,一老一小,到底去了啥地方,唉,上海,真
是无啥意思了。
这天下午,阿宝再次走进淮海路国营旧货店。满眼是人,店堂宽阔,深不见底,钢琴摆满
后门内外,以及附近弄堂,过街楼。店里的营业员,精通种种旧家具,方台子叫“ 四平”,圆台
叫“ 月亮”,椅子叫“息脚”,床叫“横啊”,屏风叫“六曲”,梳妆台叫“托照”,凳子统称是“件头”,方
凳圆凳,叫“方件”,“ 圆件”,时常有东张西望的顾客,也许跟阿宝一样,寻觅自家或亲朋的家
当,看到了,当然不可能赎回,但可以紧盯不放,或是长长一瞥,眼神发呆,摸一摸,问一句卖
价,离开。犹豫性格之人,几步几回头,预备过几天重来,有空再来看看,也许一直等到旧物消
失,会鼓起勇气,打听去路,与营业员攀谈。营业员说,卖脱了。啥。
大概是前几天吧。买客,是哪一类人呢,大概做啥工作。营业员心情好,敷衍几句。有警惕
心,就立刻反问,喂,做啥,公安局的,介绍信拿出来。提问人立刻做了缩头乌龟,走路了事,
这块地方,再不会来了。另一种人,一眼寻到钢琴,或者沙发。营业员说,古董提琴,越古越
艳,古董钢琴,难了,钢琴要买这种老牌德国货,但太旧不好,钢丝容易松,容易走音,经常要
校,沙发嘛,这一件是法国真正老货,骨子硬,扶手雕工精细,泡钉,丝绒面料,绷带,鬃丝,完
全进口料作,底盘高级弹簧,包括“库升”,即弹簧软垫,样样货真价实,赞。来人不响,改变了
计划,里外环境,看个两三遍,看明详细位置,时间,何时人多,人少,中午转到附近,吃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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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肉馄饨。一般是下午一到两点,客流少,或者四点钟,前面挡了一部黄鱼车,多数人,走不进
某一条家具形成的夹弄,此刻光线也最暗,时辰一到,东看西看,直接来到既定位置,四面一
瞄,摸出裤袋里的旋凿,或拎包里的剪刀,一戳,一剪,一撬,一挖,拿到一只纸包,或者铁皮
小盒子,连工具摆进人造革拎包,拉链一拉,佯装客人,全身放松,东看看西摸摸,马上滑脚走
路。这就是保卫个人私产,或侦查他人财产,巧取夹藏的情节,寻宝,是世界永恒的主题,是这
家远东最大旧货店,辉煌时代的惊鸿一瞥。当时小道消息多,传闻有人躲进旧橱,关店后,半
夜出来作案,店里因此养了两头狼狗,一夜巡逻三遍。最轰动事件,是附近几个小囡,某日到
旧沙发上蹦跳吵闹,结果踏穿了一只法式洋缎单人软椅,露出内衬一包赤金链,两大卷美金。
因此,堆满旧家具的店堂与马路,像苏联电影《十二把椅子》。此刻,阿宝于琴间流连徘徊,钢
琴自由摆放,罗列散漫,形成各种行走路线,跻身于此,打开任何一块琴盖,内里简单而复杂,
眼下的键盘,一丝不动,周围听不到一个音阶,有时,键盘上有几根头发,一屑碎纸,半枝断头
铅笔,琴盖内散发出陌生气味,阿宝难以亲近,感觉到痛,怅然闭阖。蓓蒂留下的小鱼刻痕,阿
宝走了几圈,望穿秋水,也寻觅不见。
阿宝独自来到南昌公寓。姝华靠于床头,姝华娘端来一杯开水。
姝华有气无力说,姆妈,我跟阿宝有事体讲。姝华娘知趣避开。姝华忽然两眼发光说,阿
宝,我像是做梦了。阿宝不响。姝华说,我真不相信这天的样子。阿宝点头说,蓓蒂与阿婆,确
实是失踪了,毫无消息。姝华说。这天,我见阿宝先走,我也想走了,我讲了一句,阿婆,可以
烧夜饭了,天夜了。阿婆笑笑,蓓蒂看看我,一声不响。我隐约闻到一股鱼腥气,刚想走,外面
花园里,出现一道光,我一看,阿婆刚刚还在身边,现在看不见了,蓓蒂拉了我,对池子里叫,
阿婆,阿婆。我看一看,黄昏天暗,水里一条鲫鱼。蓓蒂讲,这是阿婆。阿宝说,真的假的。姝华
说,奇怪,池子一直是枯的,这夜有水了,有鱼,我伸进水里,鲫鱼一动不动。
蓓蒂讲,阿婆,让我变金鱼呀。我讲,蓓蒂,童话看多了,普希金讲的金鱼,是上帝。蓓蒂
讲,姐姐如果想变,也是一条金鱼,试试看。我笑笑讲,我不想做金鱼,我做人。蓓蒂讲,金鱼
比鲫鱼好看。我讲,是的,以前有个叫契诃夫的男人,一写情书,就是我的金鱼,我亲爱的小金
鱼。
蓓蒂忽然蹲下来,哭了。我回到厨房寻阿婆,走到门口,我回头再看,水池四面,已经不见
人了。我讲,蓓蒂,蓓蒂。我听不到声音。我跑进去看,水更多了,有一棵水草,一条鲫鱼,一条
金鱼。我觉得情况严重了,伸手去摸,鱼游到水草下面,我吓了,我讲,蓓蒂,周围一声不响,
金鱼摇摇尾巴,鲫鱼一动不动,贴近了金鱼,像一块石头。我寻到厨房间,想不到阿婆跟蓓蒂,
忽然立到我眼前。阿婆讲,天不早了,姝华回转吧。我心里嘣嘣跳,觉得放心了。我讲,好的,
我走了。阿婆讲,天冷了,姝华面色不好,多穿一点呀,阿婆明早,是想带蓓蒂出去了。我讲,
到啥地方去。阿婆讲,现在话不定,真要话一句,就是想走了。姝华讲到此地,低头说,我不想
讲了。阿宝说,我觉得还好,不觉得紧张。姝华说,这等于是童话选集。阿宝说,两个人,真就
消失了。姝华不响。阿宝说,记得蓓蒂几次讲故事,完全乱梦堆叠,看见裙子变轻,分开了,是
金鱼尾巴,水池旁边,月光下面有一只猫,衔了蓓蒂,到外面走了一圈,再回来。姝华说,当
时,天完全暗下来了,蓓蒂身上发亮。蓓蒂讲,姐姐,我跟阿婆走了。我警惕起来问,到啥地方
去。蓓蒂讲,现在等猫咪来呀,夜里有三只猫会来,其中一只,是来带我的,有一只花猫,带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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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先走。我讲,笑话。蓓蒂讲,三只野猫,一直跑到日晖港,黄浦江旁边,猫嘴巴一松,喵呜一
叫,我跟阿婆就游了,游一圈就回来,如果我不回来,就游到别地方去。我笑笑讲,除非我做
梦。蓓蒂讲,不相信就看呀,我跟阿婆,头颈后面,有牙齿印。我看一看,只闻到头发里的鱼腥
气。我讲,快让阿婆汰头发,不许吓姐姐,我走了。蓓蒂讲,我不要钢琴了。阿宝不响。姝华说,
当时,只觉得背后发冷。阿婆不声不响过来,面色枯槁晦暗,摸摸蓓蒂的头讲,蓓蒂。我觉得有
点尴尬,敷衍笑了笑,我真就走了,两脚无力,梦游一样走的,我只记得,阿婆的相貌,完全变
暗了,我现在想想,还是不相信这夜的情况。阿宝不响,心里想到了童话选集,想到两条鱼,小
猫叼了蓓蒂,阿婆,乘了上海黑夜,上海夜风,一直朝南走,这要穿过多条马路呢,到了黄浦江
边,江风扑面,两条鱼跳进水里,岸边是船艏,锚链,缆绳。三只猫一动不动。阿宝说,这肯定
是故事,是神话。

第二年初夏某天,气温滚热,叶家宅小菜场附近,有一爿酱油店,卖散装啤酒。营业员接
过小毛的钢钟水壶,扳开黄铜龙头。营业员说,师兄师姐,来了不少。小毛说,当心,眼睛看龙
头。营业员对女营业员说,练功夫,练拳头的人,就是不一样,做了夜班,日里还不咽,还有精
神吃老酒。小毛说,有意见对吧。营业员说,毫无意见,是眼热,我当时是一念之差,做了柜台
猢狲,看看现在,工人阶级多少开心。小毛不响。啤酒满了。营业员手一扳,转过柜台,竹壳热
水瓶摆到绍兴酒坛旁边,漏斗插进瓶口,竹制酒吊,阴笃笃,湿淋淋提上来,一股香气,朝漏斗
口一横,算半斤。热水瓶装满黄酒,小毛付了钞票,一手拎水壶,一手拎两只热水瓶。女营业员
说,劲道大,厉害。小毛的腰板挺直,大步离开酱油店,来到师父房间。八仙桌已靠床摆好。建
国,荣根,国棉六厂艺徒小勇,绢纺厂小隆兴等人,买了熟菜,拆开油纸包,摆到台子当中。灶
披间里,金妹炒了两碗素菜。小毛倒了酒。师父讲,小菜蛮好,今朝,人人要吃老酒。金妹穿无
袖汗衫,端菜进来,颈口流汗,一双藕臂,两腋湿透。
小毛说,我叫名,只有十五岁。师父说,十五岁,我已经准备养小人,准备做爹爹了,吃酒
不碍的。小隆兴笑笑。金妹吃了一大口啤酒说,灶问太小了,太热了,我现在只想汰浴。师父
说,我就一间房间,真要汰,现在到床脚旁边去汰。金妹说,十三,当了小朋友面前,我好意思
汰吧。
师父说,有啥不可以呢,我师父当年,召集了师兄弟,看过一次女人汰浴。金妹说,好意思
讲的。大家人座。建国说,师父吃。师父说,我这次,是指挥部派我到杨浦区三个月,帮几个工
人组织训练基本动作。小毛说,我有空来看。师父说,也就是一般格斗擒拿,路太远,情况也
乱,大家不便来。小毛说,万一有要紧事体呢。师父说,教拳三年多,借此机会,我跟大家告一
个段落。大家不响。师父说,蜻蜓吃尾巴,现在只能自顾自,管好自家,市面乱,心就要定,做
人单凭一个“义”,要帮弟兄,我师父的师父,是苏北难民,到上海做工,当时成千上万工人参加
青帮,搞罢工,纱厂里又有帮,安徽帮,湖北帮,苏北帮,山东帮,绍兴帮,南洋香烟厂,不是宁
波帮,就是广州帮,到我师父一代,还算聪明,只做同乡人的弟兄,少惹是非,供关公,关老
爷,张天师,我现在只能供领袖,一般情况里,记得领袖语录,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也就可以
了。小毛说,有人欺负我朋友,哪能办。小勇说,讲讲看。师父说,社会纠葛,一般朋友关系,目
前尽量少管。小毛不响。师父说,运动一来,车间里真也冒出几只瘪三,领袖语录,朗朗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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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形势,样样懂,身披军大衣,样子像领导,真是奇怪。金妹说,我厂里,也有这种瘪三,奇
怪。师父说,老古话讲,这叫小人多才。金妹笑说,打扮最重要,据说以前搞罢工,美亚厂来了
一个代表谈判联合行动,穿了一身旧衣裳,大家根本不理睬,结果换了一套新衣裳,就谈得爽
快了。师父说,我是看透了,讲起来,是斗阶级,其实跟过去的帮会,党派搞罢工差不多,是斗
人,人跟人之间,主要靠互相闻味道,互相看脾气,合得拢,还是合不拢,就算是一个阶级了,
一个组织,亲生亲养的同胞手足,同宗弟兄,往往也是互相打小算盘,一个朝东,一个要朝西,
结果呢,就互相斗,互相打,互相戳娘倒皮的骂,哼,讲起来好听,路线斗争。
大家不响。吃酒吃菜。师父说,比如我这次到杨浦,我已经想定了,只教拳,搞七捻三事
体,我不参加。小隆兴说,这段时间,大家做啥呢。师父说,无啥好做,少跟造反队搭界,跟车
间里小姑娘,小阿姨,小姆妈搭讪,讲讲笑笑,倒是可以的,因为年纪到了,懂一点女人的味
道,以后少走弯路。金妹说,师父要教坏小朋友了。师父说,年纪确实不小了,我来问,小隆兴
年龄多少。小隆兴说,十九。师父说,建国,荣根两弟兄,一个是十九,一个十八,小勇十七。小
毛最小。大家不响。房子外面,传来驳船汽笛声,天气热,每个人吃得面孔发红。师父看看大家
说,我来讲个故事,老古话讲,看佛警僧,看父警子,古代有个高僧,自小出家,清修到老,名
声好,临死阶段,徒弟问,师父有啥要讲吧。高僧说,一世看不见女人的下身,我苦恼,因此死
了两夜,还是死不脱,辛酸。金妹说,好意思的,不许讲了。师父说,徒弟就跑到堂子里,叫一
个女人过来,裤裙一落,高僧一看说,啊呀呀呀,原来跟尼姑是一样的,两脚一伸,圆寂了。金
妹说,下作。师父说,上面要作,下面也要作,这叫下作。吃了老酒,我头脑拎清,现在我来问
徒弟,女人赤膊,看见过吧。金妹说,不许讲了。师父说,我重点来讲一讲,男人不下作,小囡
哪里来,早晓得,就早懂事,人就聪昵,我师父讲了,男人早一点晓得女人,也就不稀奇了,以
后少犯错。小毛说,我看到过了。师父说,讲讲看。小毛不响。
师父说,不要紧,讲。金妹筷子一放说,蛮好吃一点师徒老酒,就讲下作事体。小毛不响。
师父说,金妹是过来人,下作事体,样样做过了。金妹说,太难听了,不要讲了。师父说,社会
乱,这批小囡,样样不懂,我就有责任。金妹说,讲得出口吧。师父说,又不是让金妹讲,是听
小朋友讲,小毛快点讲。小毛说,是去“大串联”,车厢里人山人海,我坐的地方,车厢连接板,
屁股下面漏空,人多得实在不能动,厕所间里全部塞满人,半夜里,对面两个北方大姐姐,穿
的是棉裤,结果就脱到底,对准铁板。师父说,小毛当时想啥。金妹说,不许讲了。小毛不响。
小勇说,我有次去中山桥棚户区,看到同学的小阿姨,隔壁小姆妈,大热天赤膊,房间里走来
走去,样样无所谓。建国说,我小娘舅,小舅妈,到上海来大串联,夜里咽双层床下铺,哥哥跟
我咽上铺,因为是木条子铺板,半夜里就跟哥哥看下去。金妹面孔飞红说,真不晓得,男人为
啥喜欢讲这种事体。大家不响。金妹说,难怪有一次,我到厂里泡浴,听到顶棚上面有声音,一
个班次的女工漶浴场面,两排莲蓬头,三四十个赤膊女人,结果上个礼拜,轰隆隆隆一响,顶
棚让水蒸气熏酥了,爬进一个人,想不到忽然塌下来,灰尘垃圾里,趴了一个电工阿胡子,十
几个小姊妹,捂紧上身下身,连忙就逃,真是吓煞人,其他几个老阿姨,老女人,老师傅,根本
不怕,衣裳顾不得穿,赤膊骑到阿胡子身上,打得阿胡子七荤八素。师父说,一顿粉拳,厉害。
金妹笑说,下作男人,真是下作。师父笑笑。金妹说,这桩事体之后,三车间的小姊妹讲,金
妹,我想过了,以后发觉有男人偷看,我只要双手捂紧面孔,就可以了。师父说,为啥。金妹
说,一手遮下身,一手挡上身,根本不起作用,我后身屁股呢,大腿呢,别人样样看得到。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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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不明白。金妹说,如果我捂紧面孔,下作男人,就看不明白了,这个赤膊女人,究竟是金妹
呢,还是银妹,宝妹,看不明白,等于白看,女人身体,是一样的,随便看。师父笑说,这倒也
是,小骚货,真是聪明,做人,其实就是凭一张面孔,屁股算啥呢。金妹说,现在我算是晓得,
天下最骚是男人,自小就偷看女人。大家不响。师父说,怪吧,女人让男人看一看,身上会缺几
钱几两肉吧,一钱一厘也不会损失,偷看三十几个女人漶浴,问题严重,但是最严重的,是破
坏了公共财产,公家的顶棚,这种低级男人,就因为看得太迟,缺少教育,我是受过教育的人,
根本不费这种心思,脑子里,我全部晓得,有啥看头呢。大家吃闷酒。
师父说,旧社会,我九岁学生意,十岁拜师父学拳头,十四岁有一日,师父叫来洋金车间
所有小弟兄,像今朝一样,先练拳,然后吃老酒。我的师父问了,啥人见过女人赤膊。大家不
响,这真叫老实。我师父讲,从今朝起,大家就要做男人了,这个世道社会,做男人难,最容易
上当受骗,因此早一点明白,以后就不做十三点,面孔上的赤豆,就是骚粒子,生发得少一点。
我师父当时,已经请来一个堂子里的女人,坐进隔壁房间腰子形大脚盆,一本正经漶浴。我师
父叫到徒弟的名字,徒弟就进去看,每个人看一刻钟,其他人,外面吃酒。当时大家不响。我师
父讲,做人要实在,我最看不起摆膘劲,装斯文,假正经的闷骚货,现在听好了,一个一个进去
看,等于开女人展览会,啥叫女人,啥叫漶浴,免得以后,东看西看偷看,心惊肉跳,面孔变
色,上了女人的当,坏事做尽。当时大家紧张了。我师父对我讲,鸿寿,现在先进去看。我不
肯,我师父一掌劈过来,我就逃进去,看见一个女人,摊手摊脚,坐进腰子形大脚盆,浑身粉
嫩,雪雪白。金妹说,不要讲了,可以了。师父说,女人看看我,笑了笑讲,弟弟。我讲,啊。女人
讲,过来,过来呀,来看姐姐汰脚。金妹讲,要死了,旧社会真下作。师父说,这有啥。金妹说,
师父的师父,一定是黄金荣的流氓徒弟了。师父说,瞎讲有啥意思呢,我师父以前,讲起来是
青帮,照样参加工人起义,真正三代无产阶级,可惜呀,不到解放,就死了。金妹说,真是不懂
了,为啥要教坏小囡。师父说,我是上卫生课,懂了吧,女人啥样子,老师会管吧,有教授教
吧,我做师父的,就应该教,我有责任。
此刻,酒菜吃了大半。小隆兴说,刚刚讲到,有人欺负小毛的朋友。
小毛说,是的,我一个朋友,房间里的钢琴,让别人搬走了。师父说,有钢琴的人家,多数
资产阶级,这可以随便搬。小毛说,开始我以为,是杨浦区一个叫马头的搬的,结果马头死不
认账,我就跟建国等等几个朋友,到大杨浦高郎桥,寻到马头,想不到讲了几句,就准备打了,
马头人多,蛮防我的。马头对我笑笑讲,普陀区的武功,算啥呢,一副娘娘腔,要讲力道,要拉
场子,摆场子,摆功架,大杨浦,全上海一级水平,一只鼎,此地根本不会吓。师父说,听这种
小赤佬瞎讲。小毛说,后来,我真不敢动了,马头叫来不少人,手里有角铁,洋圆,自来水管
子。建国说,角铁不稀奇,现在最时髦,自来水管子,焊三角刮刀,新式标枪。师父说,建国,打
拳头,就是打拳头,弓有各种弓,人有各种人,这种野蛮家生,碰也不许碰,要出人性命的。建
国不响。师父想了想说,以后有啥事体,小毛打传呼电话过来。小毛说,好的。师父说,老实
讲,这种“上只角”的事体,以后不要管,也根本管不过来,去年抄家,五原路有一个老板,一幢
大洋房里,抄出六个小老婆,解放十多年了,啥人晓得呢。旁边的五原小菜场,批斗一个男人,
据说平常喜欢瞄女人,就算流氓犯了,赤膊批斗,胸口挂一块咸肉,苍蝇乱叮,公平吧,管得过
来吧。大家不响。荣根羞涩说,师父刚刚讲了漶浴,只讲了一半。金妹说,荣根,夜壶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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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师父笑说,也就是这点事体,我一个师兄叫龙弟,当时赤了膊,从里厢房间出来,胸口刺一
只青龙头,上面吸出两块血印子。大家看龙弟穿衣裳,不响。我师父笑笑讲,看起来,男人身上
有了刺青,就比较登样,隔壁这只小娘皮,单单欢喜龙弟嘛,讲得龙弟的面孔,像洋红番茄。小
毛扳手指头说,第廿三把交椅,天微星九纹龙史进,大概是龙弟的祖宗。师父说,刺青,其实叫
刺花,上海人讲起来,肉皮上刺青,不是宋朝来的,是外国水手的规矩,逢到翻船死人,做了落
水鬼,烂肉不烂皮,认尸便当,之后,就传到了上海的帮会,人人喜欢,以前“ 白相人嫂嫂”,胸
口两只咪咪,也会刺花。金妹说,不许再讲了。师父说,当时我也喜欢,胸口想刺关云长,后背
刺赤兔马,但工价太大,老实讲,也是怕痛,怕夜里老婆吓,解放以后,龙弟身上盘的这条大青
龙,麻烦了,请人全部刮清爽,一身疤瘢,大热天不敢赤膊。小毛说,为啥要刮。师父说,租界
也一样呀,也会捉刺花弟兄,发现臂膊上刺花,就“到香港”了。小毛说,啥。师傅说,过去讲的
切口,就是捉进西牢,巡捕房。小毛说,原来这样。师傅说,以前行话,租界巡捕,叫“外国卵
子”,“洋猢狲”。比如流氓,北京叫“ 土混混”,日本叫“浪人”,上海叫“乱人”,手铐叫“金钏”,银洋
叫“ 阿朗”,角子叫“小马立师”,吃饭叫“赏枪”,吃酒叫“红红面孔”,嘴巴能说会道,叫“樱桃尖”,
一句不会讲,叫“樱桃钝”,两人相吵,叫“ 斗樱桃”,老女人,叫“老蟹”,漂亮女人,叫“枫蟹”。金
妹说,我这样子的女人呢。师父说,叫“好枫蟹”。金妹说,要死了,我变蟹了,真难听,我想起来
了,三车间老师傅,一直讲“ 玉蟹,玉蟹”,啥意思呀。
师父说,好听是吧,反正,“蟹”就是女人,懂了吧。金妹说,这我晓得,“ 玉蟹”究竟啥意思,
讲呀。师父说,听起来,有个“ 玉”字,以为是好的,其实,是讲一种又老,又难看的女人,但财产
多,有钞票。小毛说,师父,刚刚讲了一半,这个龙弟爷叔,浑身一条青龙,为啥要刮呢。师父
说,因为是新社会,不管龙弟,还是海员,身上有刺花,就算流氓,坏分子。小毛不响。金妹多
吃了几杯啤酒,此刻眼神定漾漾说,讲来讲去,就是这种肮三的事体,我想不通。师父说,金妹
讲啥。金妹说,一个女人淴浴,让大家去看,女人心里想啥呢。师父说,人家,是凭本事吃饭。
金妹说,男人看女人,看得腻吧,我觉得看不腻,看了一趟,就想两趟,想三趟。
师父说,这是男人家的想法了,女人懂啥呢,良家女人懂啥,见识过啥呢,堂子里的女人,
脾气最和顺,最懂男人,花样经,也是最多,专门做小男人的女先生,现在叫女老师,让男人更
有腔调,过去是定亲结婚,十三点新娘子比较多,新郎倌手忙脚乱一夜,瞎子摸象,有啥味道
呢,因此先要学习。金妹说,想不到想不到,我师父,是脚盆女人教出来的,怪不得刚刚要我汰
浴,哼,正正经经的女人,哪里做得出来,我寒毛也竖起来了。师父一捏金妹手心说,其实呢,
已经样样想过了,看,手指头发抖了。金妹腰身一扭,媚声说,死腔,天气真是热呀,老酒一
吃,再讲下去,我就要咽了,汗出几身了。师父说,好,这就讲到此地,酒吃得也差不多了。建
国荣根立起来,小毛趴在台子角上不动。小隆兴拖小毛说,小毛,醒醒了。小毛勉强起来。荣根
说,大家走吧。师父不响。金妹收台子。
此刻,只听外面有通通通的声音。师父说,啥人掼石锁。小毛也一惊,头不昏了。大家出门
去看,太阳蛮热,正是涨潮,一只巡逻艇停靠苏州河边,一群年轻男女,全部运动衫打扮,回力
球鞋,或荷兰式皮鞋,有人背了咖啡色皮套的方镜照相机,立到房前空地上。水泥堤岸边,两
个年轻人掼石锁,其中一人身体壮硕,肌肉发达,明显是生手,每次石锁抡空,根本接不住。师
父轻声说,只看,不许响。石锁翻了几记,落下来,差点压到脚背,随手将另一副小石锁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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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直朝河里掼,一只沉下去,一只撞到河堤上,落地打滚。另一个人,身高起码一米九,拎起
石担,毛竹杠远比杠铃杆粗,功能完全不同,不得要领,最后双手高举,朝前一推,石担差一点
翻到河里,哐一记,敲到防波墙上面。此刻,师父踱出来说,喂,朋友,石担石锁,全部有主人,
客气一点。这批人回头打量师父。
一米九青年说,是我掼了,这又哪能呢,土八路,乡下人。师父说,嘴巴清爽一点。一米九
青年上来,忽然就是一拳。师父接过拳头,一转,对方就蹲下来。另一人窜上来拉,建国一绊,
合扑倒地。小毛酒意全消,单膝压紧对方面孔。其他人全部不动,感觉意外。师父松开一米九
青年,拉开小毛说,大家不许动。人群里走出一个小胡子青年说,老师傅有功夫,我是啥单位,
晓得吧。师父说,上海体育造反司令部,上体司。
小胡子说,一点不错,不要动气,我今朝,是想看看老师傅的石担真功夫。师父说,随便到
我地盘,掼我家生,啥意思。小胡子说,对不起,我可以赔。小胡子低声讲了一句,有人跳到汽
艇里。小胡子说,老师傅,请。师父说,我吃了老酒,弄不动了,建国,过来弄弄看。建国朝手心
吐一口馋唾,轻举了石担,放于肩胛,头一低,一转,石担围绕头颈周围,逐渐转动起来,肩胛
前倾后仰,石担转得可快可慢,有人叫好。建国身体一矮,躬身低腰,石担由肩胛,慢慢滑到腰
眼,然后自动回到头颈骨,肩膀一转,双手一接,石担轻轻落地。接下来,单手抓牢一只大石
锁,三抛三接,第四抛,大石锁腾空,建国头一偏,人一坐,大石锁稳当停到肩胛上,一动不
动。几个人拍手,叫一声好,建国微微欠身,大石锁落下来,随手一接,握紧锁柄,顺势摆到地
上。小胡子说,老师傅,不打不相识,交个朋友。师父不响,有人从汽艇里,拿来两副拉簧。小
胡子递到师父手里说,不好意思,请到司令部三分部来坐坐,讲一讲拳经,我此地有汽艇,上
去开一圈。师父抱拳笑说,我是粗人,不会游水,落到苏州河里,定归淹煞,不客气,再讲再
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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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康总结束午宴,陪了三位老总,赶到昆山谈生意。康太带领女眷,太太团一行四人,一部
商务车,到“华亭伊势丹”消费,各人大包小包,康太埋单,随后去“希尔顿”下午茶,四人人座。
古太讲北方话说,上海的汗小姐,就是宏总,宏太太,中午怎没见。康太讲北方话说,这女人,
最近不太对劲,我这是背后议论了,汪小姐不愿陪老公应酬,说要换一个活法儿。陆太讲北方
话说,上海女人,作。古太说,我们康太贤惠,可真不像上海女人。康太赔笑说,我是家务事
多。古太说,对了康太,您还是先回吧,受累陪我们大半天了,晚饭,我们自个能解决,没事
儿。
康太见状,也就客气一番,拿出一只信封,放到茶几上说,一点小意思,各位尽管开销。三
个太太客气几句,起身致谢,目送康太离开。
此刻,古太立即拨通汪小姐电话,聊了几句。半个小时后,汪小姐袅袅进来,落座寒暄。古
太讲北方话说,好久没见,人更精神了。汪小姐讲北方话说,我这是才明白,北方人讲的精神,
就是漂亮。古太说,我介绍一下,这一位,是台湾林太。汪小姐笑笑。古太说,最近上海方面,
反对夫唱妇随的运动,形势如何,咱们得学习。汪小姐笑说,一定是康太嚼舌头了。古太说,男
人带不带太太,真无所谓,可是太太甩了老公,自个儿出门,除非是同学会。陆太讲北方话说,
有些声色场面,真也是不方便,姐妹会呢,心里就惦着家里。林太讲国语说,夫妻出面应酬,那
是理所当然耶。汪小姐说,各位怎么了,讲点别的成吗。古太说,咱不得学上海改革的经验,互
相交流不是嘛。林太笑说,大陆人碰面,一说到交流,问我的问题,就是独,还是统,蓝还是
绿。汪小姐摆弄头发说,政治有啥意思,女人要的是情,缘,心情,环境。古太说,这我爱听。汪
小姐说,一个多月前,我跟几个上海骚女人,去了一趟常熟,结果呢,被一个上海老派男人,缠
上了,那叫刺激,最后,虽然闹得不欢而散,遭人嫉恨,我还算是长了记性,长见识。陆太说,
听起来,像争风吃醋。汪小姐说,做女人难,跟老公出门,怎么打扮,一毛钱问题没有,自个儿
出去,同样打扮,有问题了,上海话讲,就是狐狸精了,骚货了。古太说,狐狸精这旬,全国通
用,那结果呢,被老男缠上了,又怎么着了,反正你这样儿的,照我们那儿说起来,那就
叫“欠”。汪小姐笑说,随便说。林太说,听这故事,很不一般耶。汪小姐说,一般。古太说,老派
男人,是不是那方面很冷淡。陆太说,有没有家庭。汪小姐说,瞧,我一口茶没喝,做询问笔录
哪。古太敬茶说,来,先润一润嗓子,慢慢讲。汪小姐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那种情调,确实
浓,环境气氛,少见。三个太太眼看汪小姐,十分好奇。
此刻,汪小姐想了想说,我先打个电话。汪小姐走到大堂,通了电话,进来人座。古太说,
真吊胃口。汪小姐说,刚才我说的那位老男人,最近正巧在上海,不如我们,晚上约了他,
到“至真园”吃个饭,怎样。
古太说,这可以呀。汪小姐说,我刚才约了。古太点头说,好。陆太说,刚才说起的情调,
继续吧。汪小姐笑道,说来惭愧,当时我刚到常熟,等于就醉倒了,下午醒过来,模模糊糊,躺
在一张雕花帐子床里,懒洋洋起身,老派男已经端了茶盏过来,放唱片,备洗澡水,妥帖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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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两人到窗前,肩并肩坐了,边上,是自鸣钟,雅致茶几,古薰里飘来上好檀香,老派男换
几张旧唱片,留声机慢慢转,有一首唱的是,我等着你回来/我想着你回来/等你回来让我开
怀/你为什么不回来/我要等你回来/还不回来春光不再。林太说,唔,白光的老歌。汪小姐
说,坐在窗前朝下看,青瓦屋脊,中间私家天井,东面一小戏台,弹弹唱唱,露出一对娇小绣花
金莲,一双黑面圆口布鞋,白袜,西面的回廊里,坐了不少同来的女人,鞋子五花八门,老派男
一推花窗,苏州曲子传上来,翻译成北方话,就是,归房扶着春香婢,倒卧牙床恨无穷,从此
她,一日回肠经百转,菱花镜里损姿容。
三位太太静默。汪小姐说,难不成,北边有重要领导过世了,肃穆成这样了。林太说,情调
很赞,我原以为,喝个巴黎咖啡,看个甲板日落,数个草原星星,是情调,酒中风格天地别,一
个女人家,古旧大床懒洋洋醒来,面如桃花,娇柔无力,老绅士殷勤伺候,焚香沐浴,窗下歌
弦,秋风鸣悲,一百五十年前,两江总督三姨太,也不过如此耶。古太笑说,编。汪小姐说,生
活平淡无奇,因此要编。陆太说,也就汪小姐,能整这一出,我们那儿,谁敢呢。古太说,醉就
另说了,上海老男人,尽了地主之谊,怜香惜玉,造化造化,我那地区,一般是猛张飞多,阮氏
兄弟,鲁智深也不少,膂力过人,男女之间,也就是一推二六五,速战速决。林太说,鲁智深倒
拔垂杨柳,不近女色。陆太说,吃狗肉的,能不近女色,《水浒》那才叫编。古太说,上回跟我老
公来上海,客户请到夜总会,包房里男男女女,议论极品男,极品女,我就走了,其实我不明
白,什么叫极品。陆太说,必须年轻,女不过二十,男不过二十八。古太说,俗了吧,还采阴补
阳,印度神油呢,我说的是境界,派头。林太说,这故事的男女,属于上海极品,我有个台湾朋
友,写的是反面文章,认为上海男女,已经变形了。古太说,这文章,我记得读过,上海男人一
早起来,不是倒痰盂,就是洗老婆内裤,买回一条带鱼。林太笑说,确实是这样写的,引得上海
文人集体围攻,认为是歪曲抹黑了上海男人,热闹了好一阵,朋友收集这些文字,配她的原
文,众星捧月,再出一本书,当时我送了一本,给上海的宝总,他是超懂的,也只有他,看懂这
书的意思,苦笑两声。汪小姐讲,宝总,不会是阿宝吧,我朋友呀。林太说,对耶,宝总好眼力,
他知道,这文章看似奚落男人,其实是考量,女人有了充分自由之后,是否会节制,是保持传
统女人,极品女人的特点呢,还是继续上行,最后无法无天,因为女人一变,身边男人,随之也
变,几十年男女平权,同工同酬,“半爿天”教育,菜场女贩子,胆敢活剥鹌鹑皮,杀兔子,杀猪,
杀牛,一个女人杀一只驴子,因为上一代女人,也炼钢打铁,开山修路做石匠,驾巨型公车,遗
传历史基因的自立观,再加经济上位,赚钱多少先不论,膨胀自信,所谓精神独立,是肯定的,
就算表面不长胡须,三围超赞,天天用名牌口红,内里是慢慢雄化,身边的男人,难免不逐步
雌化,此消彼长,当时宝总觉得说,男人既然是石头,女人厉害的力量,应该就是软招和慢功,
懂不懂,表面弱水三千,天下之物,莫文于水。古太说,什么意思。林太说,水面最静嘛,国文
课里有说,细则为螺觳,旋则为虎眼,还有就是,注为天坤,立为岳玉,骄而为龙,喷而为雾,
吸而为风,怒而为霆。陆太说,不对了不对了,山洪暴发,疯了,更吓人了,不就成上海人讲“雌
老虎”了。林太说,主要是柔嘛,涨大水,一点声音都没有,楼上水管坏了,早上醒来,水已经涨
到脚面了,水有声音吗,是隐秘的慢功,宝总讲的是水滴石穿,厉害吧,这才是女人本性,样子
最文静,假如男女都是硬石头,两石相碰,火星四起。陆太笑笑,汪小姐不响。
古太说,有道理。林太说,水就是女人不知不觉的大力道,石头一点不知道,最后磨成鹅
卵石,这精致水磨功夫,可以让顽石点头。陆太扑哧一声。古太说,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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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汪小姐喃喃说,原来林太,还认识阿宝。林太说,在虹桥住了五年,后跟我先生去北
方做事,怎么了。汪小姐说,世界太小,我后悔讲那故事了,这事儿,我们到此为止,传出去就
有麻烦。林太说,放心,今天就是见了阿宝,也不多说一字,都四五年不见了。古太拍拍信封
说,不如,现在打电话,晚上也请过来聚,我们埋单,老派上海男,再加宝总,这主意好。汪小
姐不响。林太说,可以吗。陆太说,赶紧给宝总电话呀。汪小姐说,这个嘛。林太羞怯说,那我
打了。林太打通阿宝电话,讲上海话说,宝总呀,猜猜我啥人啦。人立刻痴笑起来。双方当下讲
定,阿宝直接到“至真园”,见面吃夜饭。林太挂了电话。古太说,一跟老情人讲话,怎么就风骚
万种了。林太说,我这种洋泾浜上海话,他一猜就是了,因此我笑。陆太说,藏得挺深的,原来
在上海,还有个姓宝的。林太要辩解。汪小姐慢慢起身说,我忘了一件事儿,先去一次再来。古
太说,怎么了。汪小姐说,去去就来嘛。古太一把拉住说,别是宝总要来,感觉不爽了,俺们可
什么都不知道,别介。汪小姐说,我怕什么呀,阿宝以前,还是我客户呢,多年朋友了。古太
说,有事儿另说吧,都啥时候了。汪小姐只能一屁股坐下来。
这天黄昏,阿宝来到“至真园”大堂,领班说,老板娘出去了。阿宝随服务员进了包房,里厢
孤零零,坐一个常熟徐总,四目相碰,两个人一呆。阿宝说,是我走错,还是徐总认得林太太。
徐总说,我是接了汪小姐电话,有三位外地太太来上海,应该不会错,订座只有我一个姓徐。
阿宝落座。徐总说,我晓得,宝总是不愿意跟我见面了。阿宝说,瞎讲有啥意思,我是忙,
我应该回请,上次常熟盛情接待,一定要谢的。徐总说,常熟这次,我酒多了点,抱歉,丁老板
讲了,出书计划,宝总非常帮忙,有路道,有肩胛,我谢也来不及。服务员斟茶。徐总低声说,
老实讲,也只有男人,可以做我知己,理解我。阿宝笑笑。徐总说,女人面前,我一般就是摆渡
船,女人上船来坐,我划到东,划到西,地方一到,女人就下船了,只有男朋友,可以长长久
久。阿宝说,女人上了船,多数就不肯下来,准备摇夫妻船。徐总压低声音说,我要的女人,从
来不上船,上船的女人,我不要,比如李李,蹲了河桥头,东张西望,假痴假呆,有啥办法。阿
宝不响。徐总说,行船忘记翻船时,脑子容易发昏,上来女人有一点不对,摆渡船就可能改行,
改运货色,装山芋,捉鱼摸螺蛳,水路也差,浪头高,两个人主张多,一个要东,一个要西,要
装棉花,要装黄沙石卵子,我烦煞,苦煞,腰酸背痛,最后船板漏水,浪头上来,有啥好结果。
阿宝说,悲是悲了一点。徐总说,难怪我,船翻了几趟。阿宝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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