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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 金宇澄

_10 金宇澄(当代)
下来。沪生发现,路边阴沟盖上,漏空铁栅之间,有一颗滚圆红湿小球,仔细再看,一只孤零零
的人眼睛,黑白相间,一颗眼球,连了紫血筋络,白浆,滴滴血水。姝华跌冲几步,蹲到梧桐树
下干呕。沪生也是一惊,过去搀起姝华。姝华微微发抖,勉强起身,慢慢走到淮海路口,靠了
墙,安定几分钟。
两人垂头丧气,朝东漫走,最后转到思南路。这一带树大,相对人少,梧桐叶落,沿路无数
洋房,包括阿宝祖父的房子,已看不到红旗飘飘,听不到锣鼓响声,沸腾阶段已经过去,路旁
某一幢洋房,估计搬进了五六户陌生人,每个窗口撑出晾衣竹竿。两人坐到路边,一声不响。
姝华说,人与人的区别,大于人与猿的区别,对吧。沪生不响。姝华说,罗兰夫人临死前讲,自
由,有多少罪恶,假尔之名实现。沪生说,我不禁要问了,姝华一直喜欢背书,背这种内容,有
意思吧。姝华说,秋天到了,人就像树叶一样,飘走了。沪生说,春夏秋冬,要讲林荫路,此地
是好,上海有一棵法国梧桐,远东最大悬铃木,晓得吧。姝华不响。沪生说,中山公同西面,又
粗又高,讲起来法国梧桐,又是意大利品种。姝华不响。沪生说,租界时期,这条路叫马思南
路,为啥呢。姝华说,听说是纪念儒勒?马思南,法国作曲家。沪生说,我只晓得儒勒?凡尔纳,
《海底两万里》。姝华说,马思南的曲子,悲伤当娱乐,全部是绝望。沪生说,姝华不可以绝望。
姝华说,此地真是特别,前面的皋兰路,租界名字,高乃依路,高这个人,一生懂平衡,写喜剧
悲剧,数量一样,就像现在,一半人开心,一半人吃苦,再前面,香山路,旧名莫里哀路,与高
乃依路紧邻,当年莫里哀与高乃依,真也是朋友,但莫里哀只写喜剧,轻佻欢畅,想想也对,一
百年后,法国皇帝上断头台,人人开心欢畅,就像此地不远,文化广场,人山人海,开会宣判,
五花大绑,标准喜剧。沪生说,又讲了,又讲了。姝华不响。沪生说,路名就要大方,北京路,南
京路,山东路,山西路。姝华说,前阶段吵得要死,每条马路要改名,“红卫路”,“反帝路”,“文
革路”,“要武路”,好听。沪生笑笑。姝华说,法国阵亡军人,此地路名廿多条,格罗西,纹林,霞
飞,蒲石,西爱咸思,福履理,白仲赛等等,也只有此地三条,有点意思。沪生说,不如小毛抄
词牌。姝华说,啥。沪生说,清平乐,蝶恋花。姝华不响。沪生低声说,小毛认得姝华之后,暗地
抄了不少相思词牌,浮词浪语,比如,倦寻芳,恋绣衾,琴调相思引,双双燕。姝华面孔一红,
起身说,我回去了。沪生说,好好好,我不讲了,不讲了。姝华跟了沪生,闷头朝前走。
两个人转进了皋兰路,也就一吓。阿宝家门口,停了一部卡车。沪生说,会不会,阿宝又搬
回来了。姝华说,是蓓蒂要搬场了。两人走近去看明白,是外人准备迁来,一卡车的男女老少,
加上行李铺盖。司机正与一个干部交涉,阿婆与蓓蒂,立于壁角,一声不响。干部说,居民搬
场,要凭房屋调配单,我只认公章。司机一把拉紧干部衣领说,啥房管局,啥公章,现在是啥市
面,懂了吧。干部说,不懂。司机说,最高指示,就是抢房子。干部说,胆子不小,毛主席讲过
吧。男人说,现在就打电话去问呀,外区,全部开始抢了,新旧房子,全部抢光。此刻,一个工
作人员跑过来,压低声音对干部讲,真的抢了,沪西公交三场附近,一排新造六层楼公房,五
六个门牌,全部敲开房门,抢光,底楼八九家空铺面,也坐满人了。干部强作镇静说,此地是市
中心,不是外区,不可以。卡车上的女人说,阿三,拳头上去呀,有啥屁多哕嗦的。房管干部跳
起来说,无法无天了,啥人敢动,我不吃素的,试试看,我马上调两卡车人马过来,我也是造反
队,我可以造反。干部讲完,即与同事密语,随后说,立刻派人来,快一点。同事转身就跑。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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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拖来一只靠背椅,坐到卡车前面。司机与家属见状,忽然不响了。大门旁的阿婆,面有菜色,
蓓蒂头发蓬乱,一声不响,几次想奔到姝华身边来,阿婆拖紧不放。时间分分秒秒过去,司机
转来转去,与车厢下来的几个男人聚拢,低声商议。
沪生觉得,随时随地,卡车的厢板,忽然一落,这批男女直接朝房子里冲。但是,卡车发动
了。干部起身,拖开椅子。司机跳上车踏板说,娘的起来,下趟再算账,房子有的是。司机拉开
车门,钻进去,车子一动,车厢里的痰盂面盆,铁镬子铅桶一阵乱响。一个女人朝下骂道,瘟
生,臭瘪三,多管闲事多吃屁。卡车出了马路,绝尘而去。
沪生松一口气,上去招呼阿婆,蓓蒂。姝华说,还好还好。干部说,好啥,做好思想准备,
现在抢房子最多了。沪生看看蓓蒂,阿婆说,苦头吃足。姝华说,蓓蒂好吧。阿婆说,蓓蒂自家
讲。蓓蒂不响。四个人走进房问,满地垃圾。阿婆说,我带了蓓蒂,参加“大串联”,刚刚回来。
沪生笑说,小学生,跟一个小脚老太去串联。蓓蒂说,来回坐火车,不买票。阿婆说,我等
于逃难。蓓蒂说,我到哪里,阿婆跟到哪里,讨厌吧。
阿婆说,我要为东家负责,有个叫马头的赤佬,一直想搭讪蓓蒂,我心里气,这天呢,马头
跟几个中学生,想拐带蓓蒂去北京,蓓蒂是小朋友,我根本不答应,蓓蒂就吵,奔进北火车站,
我一路跟,北火车站人山人海,人人像逃难,蓓蒂哪里寻得到马头。蓓蒂说,人太多了,阿婆还
想拉我,人就像潮水一样推上来了,火车开了门,后面一推,我跟阿婆跌进车厢,刚坐稳,人就
满了。
阿婆说,人轧人,蓓蒂想小便,寻不到地方。蓓蒂白了阿婆一眼。阿婆说,等到半夜里,火
车开了,第二天开到南京浦口,我想到外婆,眼泪就落下来,大家等火车开进长江摆渡轮船,
一次几节车厢,慢慢排队,看样子,过长江要等半天,我肚皮太饿了,拖了蓓蒂下来,搭车进了
南京城,蓓蒂跟我一路穷吵,想去“红卫兵接待站”,以为碰得到马头,据马头讲,进了接待站,
就可以免费吃饭,两个人走到半路,我看到一扇大门,上面写,本区支持大串联办公室,不少
人进进出出,我拖了蓓蒂进去,十多个小青年,戴了红卫兵袖章,围拢一个写条子的干部,一
个小青年讲,接待站吃不到饭,我饿了一天了。另一个讲,我饿了两天了。干部讲,不要吵,一
个一个讲,住南京啥地方,哪里一个街道接待的。小青年讲了街道地方,干部两眼朝天,想了
一想,落手写几个字讲,好,凭这张白条子,到接待站西面,数第三家店,49号,小巷子隔壁,
有一家“奋斗”饮食店,凭我条子,领六只黄桥烧饼,两碗面,以后问题,接待站逐步会解决。小
青年欢天喜地,拿了条子轧出来。我一看急了,拖了蓓蒂,就朝里钻,朝里轧,同志,同志呀,
干部同志呀,此地还有饿肚皮的红卫兵,一老一小,上海来的,要领烧饼,领两碗面,我可以节
省一点,菜汤面,素浇面就可以了,帮我写,帮我写条子呀,批一张条子呀。想不到,周围小青
年,是一批坏学生,立刻骂我,死老太婆,老神经病,年纪这样大,好意思骗吃骗喝,马上轰我
出来,蓓蒂当场就哭了,两个人出来,路上乱走,幸亏蓓蒂捏有四斤全国粮票,买了一对黄桥
烧饼,我让蓓蒂吃糖藕粥,两人分一碗鱼汤小刀面,唉,看见南京城,我落了眼泪,准备去天王
府里拜一拜,蓓蒂胆子不小,还想去北京,去寻马头。我讲,敢。
眼睛不识宝,灵芝当蓬蒿。以前此地,名叫太阳城,天安门有多少黄金,我不明白,南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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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里,现成的金龙城,一样是金天金地金世界。沪生说,广西打到南京,禁止人民姓王,书上
有王,就加反犬旁,一路抢杀,金子堆成山。阿婆说,结果又听讲,天王府,早已经烧光了,造
了一间总统府,啊呀呀呀,作孽呀,我头昏了,真是乱世了,以前南京太阳城,就有天朝门呀,
高十几丈,城墙高三丈,金龙城里,黄金做的圣天门,黄金宝殿,看见了洪大天王爷爷金龙宝
座,我一定要磕头的。蓓蒂说,好味,不要讲了。姝华说,这是真的。阿婆说,大天王爷爷宝殿
旁边,蹲有黄金大龙,黄金大老虎,黄金狮,黄金狗。蓓蒂说,金迷。阿婆说,喜欢黄金,天经地
义,虽有神仙,不如少年,虽有珠玉,不如黄金。蓓蒂捂紧耳朵说,好了,不要讲了。阿婆说,接
待站,不发一钱一厘金子银子,一只铜板,一只羌饼也拿不到,还要赶我出门,真是恨呀,如果
我身上有黄金,就算是逃难,也不慌了。沪生说,拿出金银去买饭,肯定吃官司。姝华说,阿
婆,不要再讲了,遇到陌生人,千千万万,不可以再讲磕头,不可以再讲南京北京黄金,圣天
门,天安门,要出事体的。阿婆说,我还有几年活头呢,是担心蓓蒂呀。大家不响。阿婆说,马
头讲过,可以保牢蓓蒂的钢琴,这是瞎话。蓓蒂说,我答应马头,钢琴可以寄放到杨树浦,工人
阶级高郎桥。阿婆死也不肯,怪吧。姝华说,这是做梦,现在太乱了,随便几个人,就可以来搬
来夺。阿婆不响。
姝华叹息说,这副样子,确实是悲伤当娱乐,一半喜剧,一半悲剧。沪生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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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陶陶回来,见芳妹独自落眼泪。陶陶说,又不开心了。芳妹说,潘静来过了。陶陶一吓,外
表冷静说,为啥。芳妹说,要我让位,要我离婚。陶陶说,乱话三千。芳妹说,潘静明讲了,跟陶
陶,目前已经无法分开了,男女感情最重要,性关系,以后弥补。陶陶说,怪吧,有这种女人
吧。芳妹说,我当时笑笑讲,骚女人,吃错药了,我老公陶陶,最讲究性关系,讲得难听点,潘
静横到床上,是静还是骚,是哭还是叫,有啥奇才异能,有啥真功夫,陶陶根本不了解,就可以
谈离婚结婚了,笑煞人了。
潘静讲,这是私人事体,不跟外人讨论。我对潘静笑笑讲,骚皮,一厢情愿。潘静讲,两厢
情愿。我讲,人心隔肚皮,讲到感情,我根本不管账,我有本事管紧老公,不到外面去偷去搞,
现在礼会,还有啥狗屁的感情可以谈,感情可以当饭吃吧,啥男女感情,阶级感情,全部不作
数,只看实际行动。潘静笑笑不响。我讲,有本事,现在就跟陶陶搞呀,搞一趟两趟,讲起来是
头脑发烫,一时糊涂,立场不坚定,潘静跟陶陶,能够搞到十趟朝上,搞过十几趟,搞出十几趟
汗,搞脱一百根毛,有资格跟我谈其他。陶陶说,为啥一讲,就要讲搞,讲这种下作咸话。芳妹
说,女人跟女人,有啥客气的,男女不搞事体,做相公对吧。陶陶不响。芳妹说,姓潘的,是比
我有文化,比我多一块肉,多一只胸部。陶陶说,不要烦了,人家,是碰到了天火烧,吃了一点
惊吓,喜欢谈谈感情,一看就是老实女人。芳妹说,哼,老实女人是重磅炸弹,炸起来房顶穿
洞。陶陶说,老婆,要耐心讲嘛,吵起来难听的。芳妹说,我一直是笑眯眯,潘静也笑眯眯,我
是等潘静离开,一个人想想,心里难过,大师讲得不错,桃花旺,桃花朵朵红,我哪能办。陶陶
说,钟骗子的屁话,一句不要听。芳妹说,讲得准,我为啥不听。陶陶说,好了,一切是我不对,
可以吧。芳妹说,我现在开始,要做规矩了,事关潘静骚女人,样样式式,陶陶必须汇报。陶陶
说,晓得。芳妹说,我想想心里就恨,男人多少讨厌,真想买一把锁,据说日本有卖,专锁男
人,早上锁,夜里开。陶陶说,有卖这种锁,就有万能钥匙卖,再讲了,男人锁出了器官毛病,
吃亏的总归是老婆。听了这句,芳妹破涕为笑,拍陶陶一记说,死腔。到了第二天,潘静来电
话,再次向陶陶道歉。陶陶讲北方话说,不必重复了,我理解。潘静讲北方话说,你总该说句安
慰的话儿吧。陶陶说,我也要安慰呀。潘静柔声说,我可以安慰呀。陶陶说,我现在不愿听,真
的,我很抱歉。潘静不响。陶陶缓和语气,讲讲天气冷热。潘静觉得无趣,应声几句,挂了电
话。听到话筒里嗡嗡嗡的声音,陶陶晓得,总算过了一关,心里辛苦,叫了几声耶稣。
礼拜五,陶陶报告,夜里有饭局。芳妹说,酒记得少吃,早点回来。
陶陶答应。饭局是沪生通知,陶陶以前的朋友玲子请客。当年陶陶介绍沪生做律师,帮玲
子离了婚,因此相熟。玲子到日本多年,最近回上海,于市中心的进贤路,盘了一家小饭店,名
叫“夜东京”。此刻的上海,一开间门面,里厢挖低,内部有阁楼的小饭店,已经不多。店堂照例
吊一只电视,摆六七只小台子,每台做三四人生意。客人多,台板翻开坐六人,客人再多,推出
圆台面,螺蛳壳里做道场。这天夜里,“夜东京”摆大圆台,来人有阿宝,苏州范总,俞小姐,经
历“沧浪亭”的人物,沪生记忆深刻。加上范总的司机,玲子,陶陶,此外是新朋友葛老师,菱
红,亭子问小阿嫂,丽丽,华亭路摆服装摊的小琴,小广东。大家坐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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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老师说,七男六女,应该夹花坐。亭子间小阿嫂说,花了一辈子了,还不够呀。此刻,沪
生看看小琴。陶陶说,这位美女是。小琴说,沪先生好。白萍还好吧。沪生说,还好。小琴对陶
陶说,我叫小琴,以前沪先生常来华亭路,代白萍买衣裳,寄德国。玲子说,大家静一静,我来
介绍,这位,是亭子问小阿嫂,我老邻居,以前也算弄堂一枝花,时髦,男朋友多,衣裳每件自
家做。葛老师说,是的,1974年,社会上开始时髦喇叭裤,小阿嫂就用劳动布做,到皮鞋摊敲
了铜泡钉,一模一样。玲子说,之后港式衣裳行俏,小阿嫂照样为老公做上海长裤,帮葛老师
做上海两用衫,规规矩矩,服服帖帖。小阿嫂说,规矩服帖,是讲我做衣裳呢,还是讲做人。玲
子说,当然是讲衣裳。小阿嫂不响。玲子说,全弄堂的女人,只吃小阿嫂的醋,因为做不过小阿
嫂。葛老师说,讲得简单点。玲子说,这位是葛老师,三代做生意,六十年代吃定息,八十年代
吃外汇,现在独守洋房,每天看报纸,吃咖啡,世界大事,样样晓得。这位是菱红,上海美女,
我到日本认的小姊妹,以前老公,是日本和尚。菱红说,少讲我以前事体。玲子说,这是丽丽,
我小学同学,爷娘有背景,北京做官,另外是小琴,小广东,两位不是夫妻,不是情人,华亭路
服装摊的朋友。小琴笑眯眯。玲子说,不要看小琴像菩萨,手条子辣,日本一出新版样,我从东
京发到上海,小琴再下发,六天后,摊位上就有卖。沪生说,我买过。小琴笑笑。阿宝说,亭子
间小阿嫂,名字特别。小阿嫂笑说,一定想到《亭子间嫂嫂》了,以前算黄色书,我看过三遍,先
生贵姓。
阿宝说,我叫阿宝。小阿嫂说,这本书,据说已经重版了。阿宝说,以前是黄书老祖宗,现
在不稀奇了。玲子说,菱红目前,有啥打算,廿七岁的人了,不小了。菱红说,我廿四岁呀。亭
子问小阿嫂说,介绍男朋友,我来想办法。菱红说,我不急的,我的表阿姨讲了,可以先等等,
先包几年再讲。俞小姐夹了一块目鱼大烤,筷头一抖说,啥。菱红说,要我先活络几年,见见市
面。苏州范总说,见啥市面。菱红说,先见识香港男人,台湾男人,日本男人,这就是市面。阿
宝说,这位表阿姨,是对外服务公司的,还是。菱红悠然说,是一般的外资女职员,让一个日本
男人包了两年多了。大家不响。玲子说,包是正常的,菱红条件好,日语好,会念日本经,跟日
本和尚。菱红说,又翻老账了。玲子说,中国日本,和尚是一样的吧。菱红说,日本一般是私营
庙,可以传代,和尚养了长男,就算寺庙继承人,将来就做大和尚。小琴呵了一声。菱红说,我
怕生小囡,每天要念东洋经,我也是吓的,想想真作孽,我前世一定是木鱼敲穿,碰到了这桩
婚姻。
阿宝看看范总。俞小姐说,范总自称闷骚,比较闷,闷声大发财。
范总说,我一般是带耳朵吃酒,闷听闷吃,黄酒一斤半。亭子间小阿嫂说,最闷骚的人,是
葛老师。丽丽说,啥意思。小阿嫂说,每次见了这两位H本上海美女,骨头只有四两重,老房子
着火,烧得快。葛老师说,无聊吧。菱红凌厉说,葛老师,是至真的老男人,只有中年老女人,
是真正闷骚货,骚就是烧,一不小心,烧光缝纫机,烧光两条老弄堂,烧煞人。
亭子间小阿嫂不响。葛老师说,越讲越黄了,古代日本国,倒真有个闷骚男,看见帘子里
两位日本妹,这个男人,就唱一首诗道,此地叫染河/渡河必染身/现在我经过/染成色情
人。帘子里的日本妹马上回了一首,虽然叫染河/染衣不染心/侬心已经染/勿怪染河深。玲
子摆摆手说,我一句听不懂。葛老师说,过去四马路“书寓”姑娘,出来进去,必定是穿文雅苏绣
鞋子,现在呢,穿拖鞋也有了,真是丧德了,马桶间里,互相换裤带子的,有了,“磨镜子”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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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三层楼”有了,“ 肉弄堂”有了,“姊妹双飞”,也有了,社会每天扫黄,还是黄尽黄尽。小阿嫂
不响。
范总说,上个月,我跑到广州,确实是黄尽黄尽,客户帮我预定“红月”
酒店,广州朋友来电话,一听“红月”就笑,十个广州朋友听见,十个笑,我跟同事下了飞
机,到酒店,也笑了,酒店大堂,等于夜总会,夜里九点多,电梯旁边,两排几十个小姐,楼梯
旁,立满小姐,庸脂俗粉,等于是肉屏风,总台附近,算是娱乐区,当中一个吧台,就是小T台,
三面高脚凳,坐一圈客人,台上有钢管,走内衣秀,女人直接走到酒杯旁边,奇怪,看客只是老
太太,老外婆,男小囡,中学生。小姐不断上吧台,大腿像树林,我晓得吃药了,进电梯,到了
楼层走廊,五六个小姐立等,走进房间,门铃,电话,一夜响到早,小姐不断来电话,敲门,这
种场面,《亭子间嫂嫂》这本书里,写过吧,差得远了,一般宾馆,也就打来几只电话,叫几声先
生,也就不响了,这家酒店,早上两点三点四点钟,五点六点七点钟,照样有小姐来敲门,开一
条缝,泥鳅一样,就想钻进来,轧进来,讲是借打电话,或者直接问,老板,先生,要不要换枕
头。小琴说,啥意思。
玲子说,这是客人的黑话,打电话到总台,换枕头,就是要小姐。范总说,第二天一早,我
跟同事吃了早饭。玲子说,慢,夜里到天亮,太潦草了吧,要慢慢讲,这一夜,不可能太平的。
俞小姐说,老鼠跌进白米囤。
范总说,我哪里有心情,广州朋友的电话,一夜不断打进来,一讲就阴笑,问我情况好吧,
要保重身体。我实在烦,我等于进了四马路,进了堂子,惠乐里,让我短寿。我朋友讲,范总活
到这把年纪,已经可以了,万恶的旧社会,六十就算上寿,四十为中寿,可以满足了。我只能大
笑,我的心情,啥人会懂。俞小姐说,算了吧。陶陶说,后来呢。范总说,我吃了早饭,决定退
房,同事出门去办事,我回房间,走廊里几个小姐挡路,其中一个讲,老总,现在一个人了,可
以做了。我一吓。小姐讲,同事出去了,做一做好吧,十五分钟,我有化妆品,快的。我讲,化妆
品。小姐讲,装糊涂,我还叫安全套,这也太土了,太不文明了。我看看小姐,皮肤好,身材玲
珑,讲句酸的,此地小姐,基本是大身架,北地胭脂,眼前的小姐,倒是南朝金粉。我讲,听口
音,小姐是江南一带的人。小姐讲,我上海人呀。我问,上海啥地方。小姐讲,上海昆山。我讲,
昆山是江苏呀。小姐笑笑讲,老总呀,这是一条走廊,为啥就要开地理课,快一点,拖我到床上
开课嘛,去呀。我不响。小姐讲,上海嘉定昆山太仓苏州,东南西北位置,可以写到我肚皮上,
我就记得牢,跟学生妹上一课,要认真一点,去呀。当时我讲,阿妹,就要过年了,早点回昆山
吧。小姐讲,生意人,真不懂感恩,小老婆特地来照顾,因为老公太辛苦了,做男人,适意一趟
是一趟。范总讲到此地,吃一口酒。陶陶说,后来呢。范总说,后来就不讲了。葛老师说,说书
先生卖关子。丽丽说,我要听。范总说,当时我就问小姐,适意一趟是一趟,啥意思。小姐笑笑
不响,人就靠上来。我旁边一让,我讲,是我马上要枪毙了,我晚期癌症了。小姐发嗲说,唉呀
呀老公,小老婆是吹枕头风,灌一点迷魂汤,为啥当真呢。
俞小姐说,这种做皮肉生意的坏女人,应该立刻关进妇女教养所。阿宝说,过年之前,照
例会扫黄。陶陶说,现在的老婆,缺一个项目,基本不懂嗲功,小姐最领市面,也就更加嗲,更
加软,黏上来就软绵绵体贴,生意就好做。范总说,还好,我几个广州朋友到了,后面,也是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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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串戴胸罩的大闸蟹,花花绿绿,好不容易关了门。我朋友讲,这段时间,此地价格公道。我
讲,喂喂,是不是以为,我已经做过了。朋友笑笑不响。
我讲,为啥不相信我。朋友说,哈哈哈哈。我讲,总要相信我吧。朋友讲,大家懂的,管得
松,价钿公道,服务就到位,管得紧,也就偷鸡摸狗,仙人跳,放白鸽,敲诈绑票,样样全来,因
此,做也就做了,无所谓的。当时我听了胸闷,差不多要发心脏病了。朋友讲,假客气,想做就
做,此地,一般是不寻情人了,太麻烦,过节,要写贺卡,要吃饭,买礼物,过生日,看星星,点
蜡烛,过了情人节,三八节,七七节之后,中秋节,国庆节,感恩节一过,圣诞,过了元旦,再是
情人节,烦。
范总讲到此地,大家不响。葛老师叹息说,这位昆山小妹妹,根本不懂立世根本,唉,万恶
淫为首。沪生说,老先生,最喜欢背这句。葛老师说,现在事实证明,美色当前,范总是经得起
考验的,居心清正,不贪欲事,必有好报。范总说,是呀是呀。葛老师说,看《金瓶梅》,不学其
淫,当然,男人一见冶容,名利心就变淡,这是好的,但是古代某种文人,不是专评淫书,就是
写淫传淫,鼓励女人思春,结果呢,不是腰斩而亡,就是嚼舌自杀,犯得着吧,做人,要堂堂正
正,不可以昵情床枕,探花折柳,窃玉偷香,女人也一样,不可以贪色,思想上面,首先要戒
淫,否则,自取其殃,得不到好报,自短寿命。俞小姐冷笑说,范总的朋友,原来全部是不三不
四的男人,太下作了。范总说,俞小姐哪里懂男人。俞小姐说,乌七八糟的宾馆,野鸡,政府要
加大力度,全部消灭光。沪生说,不错,苏联新政府,妓女消灭最多,成群结队勾搭革命红军,
列宁写过一封信,建议全部枪决,结果中文版里,“妓女”翻译成“卖身投靠者”。葛老师说,中国
人,最懂春秋笔法,文字功夫一流,罗宋人呢,做事体最辣手辣脚,最无所谓,苏联红军多数有
梅毒,为啥,妓女做了随军护士,1920年,苏联妇女集中营,大部分也关这批苏联妹妹。亭子
间小阿嫂说,葛老师最近信耶稣教了,开口就是姐姐妹妹,肉麻吧,妓女,就叫妓女。葛老师
说,古代人提倡优秀,就是“倡优”两字,数蕊弄香,雅极,后来俗极,英文里叫火腿店,上海人
讲咸水妹,咸肉庄,男人走进去,叫“斩咸肉”,接待外围人,叫啃洋肠,罗宋咸肉,高丽咸肉,矮
子咸肉,提篮桥,有东洋堂子,晓得吧,只有我,跟新中国的政府叫法一样,这是教育嘛,太平
天国女兵,互相也称姐妹,所以一直称呼姐姐妹妹,后来国家拍一部教育妓女的电影,《姐姐妹
妹站起来》,当时采取行动,捉了多少姐姐妹妹,包括外国姐姐妹妹,潮潮翻,关到通州路,龙
华教养所,有的女人,抱了白皮小囡,黑皮小囡,大哭小叫,要上吊,要寻死,教育结束后,思
想就通了,心甘情愿,做三轮车夫的老婆,有一批,报名去了边疆,因为军人缺老婆,太平三十
年,社会松动,风调雨顺了,新妹妹小妹妹,乐而思淫,又冒出来了,压得越紧,萌檗有力道,
讲起来,天下确实有一种女人家,欢喜这口饭。玲子说,是的,天生喜欢,无啥办法。葛老师压
低声音说,只有当时的日本小妹妹,最了不起。亭子问小阿嫂说,啊。葛老师说,因为责任太
重,二战结束,市面上来了一批日本小妹妹,浓妆艳裹,到上海做皮肉生意,怀孕了,乘轮船回
日本,再来一批,有喜了,乘轮船回去,来一批,有了,就回去,再来一批。陶陶说,一共来了几
批。葛老师压低声音说,大概十几批不止,为啥呢,是来借种,日本男人打仗,基本死光了,已
经到了关键阶段,根本寻不着男人传种的关头。丽丽疑惑说,真有这种事体,讲起来严重了,
难道现在日本人,全部是中国种了,上海人了。葛老师尴尬说,这是听说嘛,民间故事,民间传
说可以吧,日文里有“雑婚”,“混血”的讲法,明治年是“人种改良”。亭子间小阿嫂说,停停停,
好了好了,每一次吃饭,讲来讲去,不是讲听不懂的事情,就是讲恶阴事体。菱红说,恶阴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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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样样龌龊事体,垃圾事体,不弄到日本人头上,就不适意。
大家吃酒吃菜。丽丽说,每次见到大家,见到玲子姐姐,菱红姐姐,我开眼界。玲子说,丽
丽见过大市面,太客气了。丽丽说,刚刚讲到包养,我就一直想,觉得有道理,一个小弄堂里小
姑娘,有啥优质的男女教育呢,但是跟了一个高级领导干部,优质日本男人,香港好绅士,体
验男女生活,过几年,眼光,谈吐,品位,气质,习惯,等于几年里,免费硕博连读,免费培训直
升班,人完全就两样了。菱红说,嫁人不对,不如不嫁。
丽丽说,弄不好,是倒了大霉,我同学嫁了一个男人,婚前无啥,婚后呢,老公对上海的反
感,全部转移到老婆头上了,可怜呀,看见老婆吃一碗菜泡饭,吃一口白米饭,老公就翻面孔,
老公是种麦出身,天天要吃手擀面,认定天下白馍馍,最是养人,要死了吧,上海新娘子,天天
去发面粉,等于开了大饼店,噼哩啪啦,每月要做大饼,老公买来大小两根擀面杖,一块木板,
一见老婆淘米烧饭,就要哭,要吵,要辩论,讲起来,受过最高等教育。小琴说,这也不一定,
我是农村人,我就根本不喜欢农村,我只想上海,回去过年,是看我爷娘的面子,现在一台子
人,热闹,我回乡过年,弟兄姐妹,也是一台子,吃吃讲讲,但是房子外面,山连山,上海房子
外面,仍旧是房子。玲子说,小琴讲这几句,有意思吧。小琴说,去年回去,我同乡的同乡,托
我带六双皮鞋,满满一旅行袋。玲子姐姐讲,我是发痴了,地摊货的皮鞋,十五块一双,六双鞋
子总共九十块,一股化学味道,又臭又重。姐姐讲,就算背到邮局里寄,也不止这点钞票,但我
心里晓得,只能带回去,这是乡下规矩,要我回绝,我开不出口。玲子说,小琴的脑子,已经进
水了,一百块不到,一大包,轧长途汽车,而且这个同乡小保姆,小琴完全不认得,是隔壁村庄
老乡介绍的。小琴说,姐姐,乡下就这样呀,一桩事体做不好,传一辈子。陶陶说,结果呢。小
琴说,要人传句好,我一世苦到老,我当然带回去了。陶陶说,小琴真好。小琴说,乡下,就是
这副样子呀,鸡看不见人长大,人看不见山高大,我父母,一年一年见老,门口两棵树,一年年
粗,今年,两棵树加了新木料,做了父母两副寿材。玲子说,小琴做啥。小琴说,不好意思,弄
得大家扫兴了,不讲了。陶陶拿了纸巾,小琴接过说,我本想讲讲开心事体,让大家笑笑,啥晓
得一开口,就不对了。陶陶讲,讲得有感情,请继续。小琴说,去年大年夜,乡下一台子人刚刚
吃饭,外面有人敲门,我爸出去一张,不见人影,回来坐定,外面有人笑一声,北风大,有人咳
嗽,我跟爸爸出去看,雪地白茫茫一片,见不到人,家家户户关门过年,狗也不叫,我吓了,跟
爸爸回来,一台子兄弟姐妹吃菜吃酒,我吃不进,听外面还有啥声响。爸爸吃了一杯,跟我娘
小声讲,肯定,是小叔来捣乱了,小琴,先帮小叔摆一副碗筷,我娘讲,算了,几年不摆了,小
叔一定去县城了,不会再来了,我爸讲,就靠冬至烧一点纸,有啥用呢,过年大家一回来,坐满
一台子,有人就冷清了,难免会眼红。爸爸讲到一半,大门哗啦啦一阵乱响。菱红说,吓人。小
琴说,我一开门,一只绶带鸟飞进来,乡下叫练鹊。我爸对这只鸟讲,大年三十,有啥可以闹
呢,有啥不开心呢。这只鸟不响,大家也不响。我心里晓得,这只练鹊,就是我小叔。丽丽说,
哪里有这种吓煞人的鸟。小琴说,乡下就这副样子,反正只要大年三十,常有这种事体,有动
物冒出来,听到怪声,咳嗽,结果撞进来一只鹌鹑,一只毛兔子,一只鹗,这次是练鹊,春天飞
到坟墩上,死叫活叫的怪鸟。此刻大家不响。
小饭店外面是进贤路,灯光昏暗。小琴说,1961年大饥荒,我小叔到阴间报到,做了讨饭
饿煞鬼,当时葬得太薄,因此容易逃出来,每到过年,大家到齐吃饭,吃得好,讲得好一点,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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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水水多一点,热闹一点,小叔就不平衡了,闹一点事体。大家不响。小琴说,这个大年夜,大
家怕小叔惊吓,炮仗就不放了,大年初一,我开了门,小叔就飞走了,到了正月十五,天下的宴
席,全部散了,房子里,只剩我父母,全部走了。玲子说,如果全家迁来上海,小叔飞得到上海
吧。小琴说,这不可能了,说不定,变成一部土方车,撞到街面房子里,倒是可能的。满座笑
翻。小琴说,我这是瞎讲了,我小叔,如果是一般的鹞子,一只麂,上海密密麻麻的马路,房
子,也是飞不到安亭,走不过黄渡,肯定迷路了。陶陶说,最后关进铁笼子,送到西郊公园。大
家不响。小琴说,我以前一直认为,人等于是一棵树,以后晓得,其实,人只是一张树叶子,到
了秋天,就落下来了,一般就寻不到了,每一次我心里不开心,想一想乡下过年,想想上海朋
友的聚会,就开心一点,因为眼睛一霎,大家总要散的,树叶,总要落下来。玲子说,这有啥
呢,散了再聚,聚了再散嘛。葛老师说,小琴看上去笑眯眯,心里是悲的,听老师一句,做人要
麻木,懂吧,像我一样,看看报纸,吃吃咖啡。玲子说,好了好了,葛老师已经老得阴笃笃了,
要大家也一样,最好集体蹲养老院。大家不响。亭子间小阿嫂说,开这家饭店,葛老师一点不
老,帮了不少忙的。玲子白了小阿嫂一眼,端起杯子说,是呀是呀,借此机会,我就请请各位,
以后常来。
这顿夜饭,陶陶与小琴虽只攀谈几句,但有摆摊的共同话题,比较投缘。等饭局收场,大
家朝外面走。沪生与小琴,边走边聊。陶陶想跟过去,玲子一把拉过陶陶,回到店堂里来。玲子
笑笑说,陶陶,想到啥了。陶陶说,啥。玲子说,看见身边小琴,想到啥呢。陶陶说,我想不出。
玲子说,想到芳妹了对吧。陶陶说,为啥。玲子惊讶说,有良心吧,已经忘记了。陶陶不响。玲
子说,陶陶认得芳妹,是我请的客,忘记了。
陶陶说,这我晓得。玲子说,当时的芳妹,坐陶陶右手边,芳妹摆摊卖毛巾,这一夜跟陶陶
讲得热络,一男一女,因为摆摊,热络投机,陶陶三花四花,花来花去,谈来谈去,两只摊位,
摆到一道,最后,绣花枕头并排,做了夫妻。陶陶不响。玲子说,现在,陶陶右手边,坐一个小
琴,我是明眼人,开通人,但要当心了,不可以七花八花,弄我的小姊妹,弄得不好,要出大事
体的,晓得吧。陶陶说,我晓得,放心好了。陶陶告辞,走出了店堂。“夜东京”外面,苏州范总开
了车门,送俞小姐回去。小阿嫂陪葛老师慢慢走。大家四散。小琴立于梧桐树旁边,低鬟凝目,
一动不动,见陶陶出来,走前了几步。陶陶对小琴笑笑。两个人不响。小琴说,陶陶有空,到华
亭路来看我。陶陶说,好呀。小琴说,我走了。陶陶挥挥手。两个人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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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拾叁章

钢琴有心跳,不算家具,但有四只脚。房间里,镜子虚虚实实,钢琴是灵魂。尤其立式高背
琴,低调,偏安一隅,更见涵养,无论靠窗还是近门,黑,栗色,还是白颜色,同样吸引视线。于
男人面前,钢琴是女人,女人面前,又变男人。老人弹琴,无论曲目多少欢快跳跃,已是回忆,
钢琴变为悬崖,一块碑,分量重,冷漠,有时是一具棺材。对于蓓蒂,钢琴是一匹四脚动物。蓓
蒂的钢琴,苍黑颜色,一匹懂事的高头黑马,稳重,沧桑,旧缎子一样的暗光,心里不愿意,还
是让蓓蒂摸索。蓓蒂小时,马身特别高,发出陌生的气味,大几岁,马就矮一点,这是常规。待
到难得的少女时代,黑马背脊,适合蓓蒂骑骋,也就一两年的状态,刚柔并济,黑琴白裙,如果
拍一张照,相当优雅。但这是想象,因为现在,钢琴的位置上,只剩一块空白墙壁,地板留下四
条拖痕。阿婆与蓓蒂离开的一刻,钢琴移动僵硬的马蹄,像一匹马一样消失了。地板上四条伤
口,深深蹄印,已无法愈合。
阿宝发愁说,我马上去淮海路,到国营旧货店看一看。蓓蒂说,我去过两三趟了,马头也
陪我去过了。阿宝说,马头讲啥。蓓蒂说,马头觉得冤枉,根本不明白,啥人拖走了钢琴。姝华
说,真的,还是装的,现在样样式式,可以搬出去卖,我爸爸讲了,现在捞外快,最方便,预先
看了地方,带几个弟兄,卡车偷偷从厂里开出来,冲进这种倒霉人家,一般无人敢响,以为又
是来抄家,进门就随便,可以随便搬,红木家具,铜床,钢琴,丝绒沙发,地毯,随便搬,其实,
是拖到“淮国旧”去卖,三钿不值两钿,然后,大家吃几顿便宜老酒,家常小菜,毛豆百叶结,素
鸡,烤麸,猪脚爪,啥人管呢。阿宝不响。阿婆说,我已经头昏了,是高郎桥的马头做的,还是
陌生人做的,根本搞不清爽,我去过“淮国旧”,后门是长乐路,弄堂路边,毛竹棚里,也摆了旧
钢琴,哪里寻得到呢,看得我眼花落花。姝华说,这地方沙发多,家具多,钢琴也多,各种颜
色,牌子,摆得密密层层,弯弯曲曲,路也不好走,要侧转身来,店外,仍旧有琴运进来,店员
用粉笔写号码。店员讲,上海滩哪里冒出来这样多的琴,作孽,怨煞人。我一进店里,就跟阿婆
蓓蒂走散了,钢琴,沙发,各种人家的气味,有的香,有的臭,琴背后一样,全部是灰,看到一
架古钢琴,羽管键琴,西洋插图里有过,洛可可捕金花样,像小写字台,四脚伶仃,上海真看不
懂,样样会有。阿婆说,白跑了几趟,每趟出来,蓓蒂就蹲到地上,不开心。姝华说,这天阿婆
进店,先坐到一张琴凳上,后来坐一只法国弯脚沙发,面色难看。阿婆说,是接不上气了,我晓
得差不多了。蓓蒂说,不要讲了。阿婆说,想想再回绍兴,无啥意思。蓓蒂拉紧阿婆说,坟墓已
经挖光了。阿婆说,索性变一根鱼,游到水里去。蓓蒂说,真这样,我就变金鱼。阿宝说,有了
钢琴,也不便弹了。蓓蒂不响。阿婆说,蓓蒂一个人也去寻过,琴上有小鱼记号,容易寻到,吃
中饭阶段,四面无人,听到有人弹琴,有一个七八岁小姑娘,弹几记,关好琴盖,东看西看,再
开一只琴盖,弹几记。蓓蒂不动,听小姑娘弹。姝华说,店员的小囡。
蓓蒂说,跟我一样,是寻琴的。阿婆说,只能这样子想,如果来人采取行动,明当明拖走,
我跟蓓蒂,也只能看看,两眼提白。阿婆摸了摸蓓蒂说,南京城去过了,乖囡想去哪里散心,跟
阿婆讲。蓓蒂说,我想去黄浦江。阿婆说,敢。姝华说,蓓蒂的琴,也许一拖到店里,就让人买
走了,现在便宜货多,老红木鸭蛋凳,两三块一只,钢琴一般三十块到八十块吧。阿宝说,青工
一两个月工资,只是,啥人买呢。曹杨新村,工人阶级最多,可以买,但是地板软,房子小,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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弹《东方红》,有啥用场。大家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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