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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身最爱

_7 玄默(现代)
  华绍亭觉得自己真像给小猫顺毛,他笑得更大声。裴欢更气了,她泪流满面,他还笑得出来,可是她被他抱着,无比贪恋这种熟悉的安全感,渐渐连意识都不清楚了,呜咽着开始哭。
  整个浴室旖旎一片。
  裴欢浑浑噩噩觉得嗓子都哑了,他在水声混乱之间似乎问了一句什么,裴欢听不清。
  他让她转过身,裴欢缠紧他,忽然却顺着他的动作明白过来。她闭眼撒泼似地又啃又咬,他想吻她,她侧过脸抱紧他,紧得快喘不过气,却还是答他:“……用不着,刚好是安全期。”
  她在最后的时候分外听话,要怎么样全由他。她细细地喘,暧昧又□地粘着他:“万一有什么意外,我自己去处理掉,不用你费心。”
  他不说话,裴欢却能感觉到他在难过,她偏要再补一刀,“我现在想明白了,我们这样的人……没资格为人父母。”
  华绍亭终于失控了,他捂住裴欢的嘴不许她再说。她哭着咬,换来他动作狠得让她虚脱,还不许她出声。他近乎恐怖的压迫感让她发抖痉挛,他残忍地压制着她不许她得一个解脱,偏偏在她耳边温柔地说:“是我做的孽,与你无关。”
  有很多事情是裴欢不懂,他也不想让她看懂的。
  裴欢哭得更凶,她不知道怎么能让华绍亭明白,这辈子她爱上一个魔鬼,可她到今天还敢说自己不后悔。
  这是他不在的时候,她一个人痛苦挣扎,唯一支撑她活下去的骄傲。
  裴欢百感交集,一阵放空,最后哭到说不出话,整个人脱力晕过去。
  华绍亭把她捂在胸口,“万一我走得早,你还这么年轻,你一个人要怎么带大孩子?怎么跟他解释……我连想想都心疼。”
  再浓烈的感情也有灰飞烟灭那一天,等到物是人非,他不忍心留她一个人,徒劳守着回忆。人活着的意义并非轰轰烈烈万人艳羡,前半生谁不想要钱权名利?得到后就索然无味。
  一生一世太远了,他只想守住一时半刻。这辈子,能活到今天已经是奇迹。
  他早已过了狂妄自大随便就给出承诺的年纪,他只想他今生所受过的苦,后来的人可以不必再受。
  
☆、【第十五章】万人艳羡(下)
  这个冬夜静谧到让人生出错觉,疯也疯够了,只剩相依而眠。
  华绍亭关上灯,黑暗和困倦让人以为这样下去就是天长地久。
  他贴在她柔软的发丝之上,轻轻感叹,“别以为我什么事都有办法,我只是个普通人,你和蒋维成结婚,我嫉妒得只想弄死他……所以裴裴,不要孩子,就我们两个人吧,将来老了也无牵无挂。我走的时候带你一起,省得我连死都不踏实。”
  裴欢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哼了一声转过身。房间里空调开得有点热,她躺了一会儿很快又翻身,扒开被子揽住他,忽然像安慰小孩一样,拍拍他的头,小小声地嘟囔:“别死啊死的挂在嘴边上,你不会死。”说完她闭着眼想了想,又靠过来摸摸他脸说:“我还没答应你死呢,你敢吗?”
  华绍亭在黑暗里愣了一下,顺着她的动作轻轻咬了下她的手指尖,裴欢唔地一声缩回去,他笑着把人按在怀里,不许她乱动,“反了你了。”
  裴欢小声笑,没一会儿她就睡着了,呼吸声软软地透过睡衣直抵他胸口,再说什么都不理。
  他想,这辈子那么多人怕他恨他算计他,多没意思,他只要这样的夜,随便明天怎么翻天覆地,拿什么来他也不换。
  第二天终究没能翻天覆地,只是事情多,陈峰又做不了主。
  他大清早就跑来海棠阁准备和华先生汇报。下人说先生在三小姐屋里,让他等着,陈峰以为华绍亭只是按例过去看裴欢换药的,结果他等到十点多,顾琳都过来要问午饭吃什么了,还不见有人让他进去。
  顾琳出来了,靠着院门边上的石狮子,摇头示意他说:“没起来呢。”
  陈峰哦了一声,一脸明白的样子,他点了一根烟,边溜达边抽,故意低头笑,和顾琳说:“看见没?这就叫从此君王不早朝。”
  “陈峰,祸从口出。”
  “就咱俩逗闷子而已,怕什么。唉……娘娘一回来什么都麻烦,想说点正经事还得低三下四等着。”陈峰有点不耐烦,一根烟抽得很快。
  顾琳扫了他一眼,刚想问什么,院子里有人说华先生他们都起了,她让人先进去收拾,特意留了个心眼,自己停在外边,先问陈峰:“什么事?”
  “阿七你还记得吧,家宴上华先生罚过他,他回南边去了,可是……这几天,有人追去要他的命,他躲过去,他弟弟被人打死了。阿七现在来沐城,带了点人,就想问个清楚。这事我哪敢随便管,大堂主你也别插手,上边的态度还不明朗。”
  顾琳有点惊讶,“华先生当时就说留一只手,没动除掉他的念头。”
  “我也是这么想,但关键他来了才说实话,家宴上的事不光是因为他晚了,南边前一阵走私线上出事,阿七没给办好,让对方伤了敬兰会的人,丢了大面子,华先生当时压住没管,等他中秋来给了惩罚。如今阿七家里人出事,南边人心惶惶,他这都带着人来了,说是请罪……我只能帮他先安顿下来。”
  陈峰三言两语说了,又指了指自己的肚子,“你看,就和我这事一个道理。华先生的脾气越来越古怪,有事一步一步吊着人。兄弟们这日子过得,谁不是如履薄冰啊?这比直接生气还可怕,鬼知道他哪天就暗中清理门户了,大家都睡不踏实。”
  顾琳想说这事她平时一点也没听华先生提,但想到陈峰受伤那次显然也有人挑拨,她没说出口,只安抚一句,“你先等等。”
  海棠阁里今天都起晚了,华绍亭换了衣服和裴欢吃完早饭,还没从厅里出去,顾琳就有事要说。裴欢看他们都有正事,自己先回去了。
  华绍亭和顾琳去他房间,他找出那个放翡翠珠的盒子,打开看了看,先说:“一会儿给你个电话,去帮我请人来,这链子应该有个锁,可惜以前的坏了。”
  顾琳答应了,屋子里点上一小炉菩萨沉,坐在桌子后边的男人优雅又沉静,好像他今天心情极好。她察言观色,觉得华先生今天应该不会为难陈峰,于是插空把陈峰要问的事大致报了一遍,“在外边等一早上了,这事不是生意,我不能做主,先生自己和他说吧?”
  华绍亭去打开电脑,果然南边的事也惊动了沐城的人,他把墙上的大屏幕打开,南省地图清清楚楚放出来,他画了两条红线,一直出境,从水路直到东南亚,他问顾琳,“这两条线知道吗?”
  “知道。南省的东西都从这里进。”
  “阿七五月的时候在这条线上翻船,湄公河上和柬埔寨军方起冲突,丢的不光是我两年谈下来的东西,还丢了人,敬兰会从来没在这条线上出过事。”华绍亭看着顾琳,“我只留他一只手,因为他是自己人留下的晚辈,毕竟他们家从他父亲开始就负责南省。”
  顾琳点头,“先生是不是……不放心?南省最近有人追着他不放。”
  华绍亭盯着那两条线,过了一会儿笑了,“你们都觉得我不放心?行了……叫陈峰进来。”
  陈峰绘声绘色把阿七的事说了一遍,他是如何辛辛苦苦养好伤,没了一只手,但从来没有埋怨,可是他一回到南边明里暗里都不消停。阿七的父亲是死在事故里的,留下大笔家业,在当地还算有面子的人,最丢人的事就是五月那次冲突,差点丢了命,阿七为此发誓以后绝对不敢了,想问问华先生是不是还不放心?他回到沐城是来请罪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弟弟已经为他挡枪没救过来,只求华先生能饶了南省那一帮亲戚叔侄。
  华绍亭一直在桌子上翻东西,陈峰说的时候他也不抬眼,直到陈峰一口气说完,他都没什么表情。
  陈峰站着很尴尬,咳了一声又小声地提醒:“华先生?”
  “这么多年,阿七是南边的人摸不清我的脾气,你也不懂?”华绍亭找到文件开始一份一份看,忽然开口,陈峰赶紧低头。
  香炉里的烟气若有似无,却一阵一阵往人鼻子里钻。华绍亭穿了件黑色的衬衫,搭着羊绒衫,但房间里一直保持恒温,他只披一半,背后的窗子透过一层浅浅的光,他靠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翻合同。
  陈峰咬了半天牙,硬是没说出话来。
  椅子上的人停了一会儿又说:“既然当时留他一只手,我就只要一只手。规矩摆在明面上,他没犯错,我不会为难他。但他犯了错,怎么罚,罚什么,我已经处理完了。疑心病这么重,还是心里有鬼。”
  陈峰听得头上冒汗,这话是在说阿七,但明显也是在说他。
  “你去告诉阿七,我没兴趣和人打哑谜,我想除掉的人,活不到第二天。”
  陈峰赶紧点头要出去,走到门口又返回来问,“先生,他弟弟无缘无故地没了,他就是为这事心里才不痛快,先生能不能给句话,他弟弟的事到底是不是先生……”
  华绍亭抬眼看他,突然把手里的文件甩出去,陈峰慌乱后退,还是被东西砸了一身。他僵着不动。
  华绍亭懒懒靠在那里,口气却已经很迫人,“非要问?那你就让他多多关心你和陈屿,只要你们俩还活着,我就没空去收拾他。”
  陈峰就像被冰锥子扎进心里,汗如雨下。他抖着手弯腰收拾地上的东西,恭恭敬敬给华绍亭都捡回来,又一份一份摆在他桌子上。整个过程里,椅子上的男人在玩一块乌木手把件,一语不发地盯着他看,看得陈峰如芒在背。
  “是,华先生的话我明白了。”
  陈峰匆匆忙忙退出去,关上门,抬头才发现今天是个阴天,灰蒙蒙的云压得人透不过气。
  顾琳不知道去做什么了,海棠阁的院子里没有人,格外安静。
  陈峰一肚子火直骂晦气,老狐狸欺人太甚,他这么多年养尊处优,估计是忘了,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
  要不是叔叔老糊涂,他一个病秧子早就死在外边了!现在端主人样儿吓唬谁呢,不过就是个怪物。
  陈峰从小就恨,归根究底,老狐狸有多大排场摆多大谱,那都该给外人看,没有陈家人,哪有他!
  陈峰顺着长廊走,狠狠一拳砸在柱子上。
  谁也不知道这场冬何时能过去。
  裴欢拿了手机,披上一件外衣出了房间,却不走正门,往海棠阁后边的树林里绕。
  她这几天手不那么疼了,好久没怎么活动,想去走走,顺便打个电话。海棠树的后边不远就有一小片散步的林子,可惜如今沐城的天气,树都干巴巴的没有生气。裴欢走了两圈,靠在一块假山石头上拨通惠生孤儿院的电话。
  “笙笙这一阵怎么样?我病了一段时间,最近都没去看她。”
  裴欢想死孩子了,让他们去找她来接电话。笙笙不知道怎么了,和她说了两句突然小声地抽噎,裴欢心里一下就揪紧了,“怎么了?谁欺负笙笙了?”
  孩子不肯说话,过了好一会儿,那边似乎也有人在哄她,她才肯开口:“裴阿姨,是不是因为我一直生病,他们才不要我的?连……连其他的叔叔阿姨过来,都不肯带我走。”
  裴欢一只手死死地捏着手机说不出话,极力控制情绪才说:“谁说的,每个小朋友都会生病,很快就会好的,我陪着你一起好不好?乖,笙笙最听话,别哭,过两天我就去看你。”
  她说着陪孩子聊了一会儿,听她说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都一一记下来,准备之后买了去看她。裴欢又找院长来,委婉地和她说先不要急着为笙笙找领养家庭,“我一直喜欢她,这个孩子和我有缘,这几天我就去办好领养手续……我会带她走。”裴欢心里又难受又说不清,弄得院长都听出不对,以为她是最近工作上的压力太大,还劝她多休息。
  “其实我是觉得,裴小姐要能领养笙笙我们都很放心,只是……唉,您的工作比较特殊,尤其是蒋先生家里……不会轻易接受。”
  惠生里的人都不轻易问,但大家都觉得是因为裴欢和蒋维成这么多年没法自己生,才让她格外喜欢照顾孤儿院的孩子,尤其她看中了笙笙,只是碍于工作原因不好直接领养。
  裴欢不能说实话,她只好一一听着,“我之后可能暂退,这些都不是问题,笙笙的病不能再耽误了,我把她带走方便照顾她。”她说完又拜托院长看着孩子按时吃药,如果再发病一定要告诉她。
  裴欢打完电话已经心灰意冷,笙笙开始懂事了,她还把她放在那样的环境里就是不负责任,可她没办法。
  这个孩子已经死过一次,一旦让华绍亭知道,他绝对不会放过。
  裴欢几次试图试探他的态度,可是……她想起昨晚,抵死缠绵的时候他都不肯松口,她是真的不抱任何希望了。
  从六年前华绍亭派人逼她拿掉孩子开始,他们的结局就已经摆在那里了。
  她和他走不到最后。
  裴欢早晚会找到姐姐,之后她就要带着笙笙离开这一切。后半辈子她不再做梦,不再妄想,这些一晌贪欢,深情不悔的爱和恨都是往事。
  人生这场戏,总要轰轰烈烈,才好黯然收场,她有多爱他,就有多坚决必须离开他。
  裴欢快步往回走,她想去确认自己的右手到底什么时候能拆线,还有很多手续要办,她一路上思绪很乱,没有留心身后。她离开不久,假山另一侧有人慢慢走出来。
  陈峰拿出手机给顾琳发短信,他忽然觉得今天还不赖,虽然被老狐狸威胁,但起码无意中确认了一件事。
  “她还真的在孤儿院藏了个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当当上有页面了哈,可以先去当当网搜“终身最爱”收藏下,8月会开始做预售。实体书有多加的独家番外,以及当当的特别预售版本会有我写给各位的情书。(T T好吧有点那啥……其实就是回馈给各位读者滴,以及特别感谢下最早从山河那文就开始支持我的亲们^ ^)
☆、【第十六章】别再打给我(上)
  快跨年的时候裴欢的右手拆线,但她还需要一段时间康复治疗。
  她做好心理准备,可是真的发现自己连笔都拿不了的时候,还是有点无法接受。直到元旦,手指总算能弯曲,简单抓拿的动作基本可以做到。
  等到右手活动差不多适应之后,裴欢就去和蒋维成办离婚。一切很顺利,他恢复得也快,办好之后带她去吃晚饭。
  两个人六年都没能坦诚相对,反倒是最后这一次,彼此都痛快许多。蒋维成请人帮她办了领养需要的相关手续和证明,推过来给她,“我也心疼笙笙,虽然惠生是条件最好的孤儿院,但再怎么好也比不上亲生母亲照顾。”
  裴欢收好那些东西,她心里藏了很多话,可是对上蒋维成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就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无以为报。”她只能诚实地告诉他。
  蒋维成于她有恩,这么多年,一直如是。
  他倒了杯红酒给她,两人一起喝完,他看着空荡荡的酒杯说:“举手之劳,就算是我一个朋友我也会帮,蒋家人没有这么小气。”
  她不再刻意和他客气,低头吃东西。他只静静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问:“你们决定什么时候结婚了吗?”
  裴欢这才发现她竟然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摇头。
  蒋维成沉默,裴欢想了一会儿笑了,和他说:“我和华绍亭都没想过这事。可能十几岁的时候……那种小女孩的心思,特别想嫁给他,但现在无所谓了。”
  对面的人放下刀叉,他看着她有些无奈,“裴欢,我以为你坚持和我离婚,是想放下一切回头,和他在一起的。”
  但是看起来,她有她的打算。
  裴欢知道他看得出来,她不否认也不解释。
  蒋维成不再说话,安安静静享用一顿晚饭。
  最后送裴欢出门,刚跨完年,大厦上方大红色的倒计时牌还没撤,街上人来人往,霓虹耀眼。
  今年再过春节的时候,他不用再彻夜离家,把南楼的温暖让给她。
  蒋维成替她推开玻璃门,却在她走出去的时候拉住她的胳膊。
  他说:“裴欢,我不会换手机号,万一有事,给我打电话。”
  这一句话,说得裴欢几乎要被打回原形。她勉强笑着,伸出手抱抱他,轻声说:“你放心。”
  她选的这条路,谁都看出注定要受苦。
  一个礼貌性的告别拥抱,蒋维成迟迟不肯松手,直到裴欢笑着退后说:“我真的要回去了。”
  他放开她,裴欢融入街上的人群。她走出几步,手放在大衣兜里捏紧了那个盒子,她其实今天把它带来了,她回身问他:“阿成,那枚戒指,你真的不准备收回去吗?”
  夜风微凉,蒋维成无所谓地摇头,他隔着千万人和她擦肩而过,用口型告诉她:“我也不后悔。”
  一座城的往事,从他救她走,陪她生下孩子,到最后相敬如宾六年,那么多可以动容的日日夜夜,仿佛都没有这一晚漫长。
  裴欢想和他说谢谢,但他没给她这样的机会,他说:“我不需要,你要真的想谢谢我,就努力过得幸福一点,别再打给我。”
  从此他守着一个永远不会换的号码,却真心希望她再也不要打来。
  闹市区的十字路口,裴欢没有时间再说什么,蒋维成已经走远。
  她没急着回去,在街上慢慢地逛。
  如果蒋维成不提,裴欢还没想过,他提了,她才发现自己和华绍亭都有默契,竟然谁都没有问过对方,想不想去领一张结婚证。
  很多人以为,两个人熟悉得像亲人一样平淡,就不会再有爱情了。但浓烈的爱往往是流动的,爱你也会爱别人。只有像亲人一样,爱到平淡,才是一生的开始。
  她和华绍亭早就已经过到不需要证明的地步,好像这些从来都不是问题。
  晚上快十点,裴欢才回到兰坊,她说去办好离婚手续了,华绍亭显然知道,但他也不再往下问。
  裴欢和他说,这些事都过去了,别再和蒋家对着干。
  华绍亭很快叫了顾琳去吩咐,她出去后告诉大家最近不必再盯着蒋维成那边,各位堂主长出了一口气,没人乐意干这种莫名其妙受累的活儿。
  而后几天,陈峰的老婆生了个儿子,他陪在医院照顾妻儿,海棠阁外边清净很多,每天就剩陈屿跟着顾琳跑来跑去。
  陈屿更是个没算计的,动不动就和顾琳小声嘀咕:“华先生为了一个女人招大家不痛快,来来回回为了她,早晚的事……把大家都栽进去就算完。”
  暗中办好领养手续之后,裴欢就格外认真地投入康复治疗。
  “不要勉强自己用力,这一段时间都别拿重物。先慢慢适应日常动作,肌腱断裂,灵活度肯定受影响,慢慢来。”医生对她的恢复程度还算满意。
  裴欢靠着桌子想要握拳,但她手指目前还无法全部握紧,华绍亭进来发现她还在和自己较劲,劝她别着急。
  他觉得她是闷坏了,让医生都先出去,和她说:“陪你出去走走吧,我不爱动,这段时间让你都懒了。”他说着要去拿衣服。
  裴欢往窗外看了一眼,“下雪了多冷啊,别折腾了。”
  华绍亭无所谓,回去穿好了大衣又给她过来穿戴,裴欢觉得这一阵真是难为他,他这人二十多年只有别人伺候他的份,这几天全还回去了。
  她笑着自己伸手穿袖子,“我手都好了,你伺候人还伺候上瘾了?”
  华绍亭听她这么说果断收手,事实证明裴欢显然是在逞能,眼看外衣扣子还是系不上,她可怜巴巴地盯着他,华绍亭转过身自顾自戴手套,就不帮忙,低头笑她:“该!”
  “哥哥。”她小孩似的往他面前蹦,等着他给系扣子。
  他认命了,拉住她从上往下一颗一颗系,渐渐弯腰,低过她胸口。裴欢伸手抱住他的头,他轻声让她别闹,她就拉着他的头发,忽然拔了一根给他看。
  “白头发。”难得气氛这么好,裴欢不愿意破坏,她抓着那根头发吹口气,逗他,“吹口仙气就没了,我哥哥永远不会老。”
  他忽然站起来。
  她抱住他,“就一根白头发而已,谁没有?你看看我,我都有。”
  华绍亭其实并没觉得有什么,但她这样说,他反而有些怅然。他摸摸她的脸笑了,“你记不记得你高中毕业那次……那会儿都多大了,还那么幼稚。”
  裴欢上的是私立高中,毕业的时候学校董事顾忌她家里人的面子,推她出来代表发言。那天华绍亭原本不在国内,为了她的毕业典礼抽出一天,坚持要参加,再当天赶回去。
  他来得晚,身边总有手下陪着,这种场合都是孩子,也不方便推开人往前坐。他就站在会场最后一排,想听她说完就走,他只是觉得自己必须作为裴欢的家人来见证她的成长。
  别的孩子都有心眼,上去说说感谢学校感谢老师和同学的场面话,只有裴欢傻乎乎地上去感谢她的哥哥。
  华绍亭真没想到裴欢会那么说,洋洋洒洒,没写稿子,就站在那里从小时候开始回忆,一件事一件事感谢他。
  要说华先生这辈子什么时候最丢人,恐怕就是那一天。
  二十多年站在巅峰的男人,生生死死看过眼,就被裴欢那一句,我哥哥永远不会老,说得眼睛都湿了。
  有时候华绍亭自己也不懂,他背着残忍冷血的名声,从来没什么人性可言,老会长临终把这两个小女孩托付给他,为什么还真能上了心?
  夜路走太多,总会觉得冷。既然这条路上的人都没有家,他就给她们建一个家。
  也许那时候华先生也还年轻,以为自己真的无所不能,想认真去守住一点东西。
  华绍亭以为她们是自己最后的良心。
  直到后来,他把阿熙逼疯的那天终于明白,良心这东西,在兰坊里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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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别再打给我(中)
  如今,屋子外边白茫茫的一片,沐城好久没下过雪,这场雪从夜里开始,到现在也没停。
  裴欢拉着他向外走,华绍亭叹了口气,他看着她的背影,很多事她还不知道。
  雪地反光,院子外边还没来得及扫干净,他受伤的眼睛不受控制,慢慢往下流眼泪,他抬手挡着,无所谓地说:“人总会老的。”
  “你就是折腾,三十多岁就说老?”裴欢长长地吸一口气,左手抓了一捧雪捏着,“还有一辈子呢。”
  他不说话,却不走了。裴欢回身看出他眼睛不舒服,“还是回去吧。”
  华绍亭摇头,“一会儿就好了,我也想出去走走。”
  裴欢不再劝,她握紧他的手。
  长廊尽头有人,陈峰已经回到兰坊了,他今天安排好人和车等在那里。他们一走过去,陈峰就隔出一段距离慢慢跟着。
  裴欢忍不住低声问他:“听我一次吧,去好好看看眼睛,想办法挽救一下。”
  华绍亭摇头,他口气依旧轻,态度却十分坚持,“兰坊讲规矩,我也不例外。”
  裴欢没听懂他的意思,直到两个人上了车,她才突然反应过来,“你觉得这是欠我的?你答应我可以杀了你,可我没下去手,你就决定把这只眼睛赔给我?”她越想越觉得窝火,突然急了,“我不要你的眼睛!你要后悔当年的事,就把姐姐还给我!”
  华绍亭不说话,只按下她的手腕。裴欢说也说不通,自知他这人太自我,一旦他做了什么决定,谁都改变不了,于是她干脆不再理他。
  陈峰陪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他自然不敢说话,车子开出兰坊,漫无目地。
  “你想去哪?”
  裴欢拿出手机,说了一家咖啡厅的名字,“敬姐找了我好久,今天去和她见个面。你们要觉得不合适,先去鸣鹤等我吧,离着不远。”
  陈峰回头请示华先生,华绍亭点头,“不用,一起去吧。”
  地址在北区,市里有点堵车,等红灯的时候,裴欢看着窗外,终于能让自己心平气和地和他谈一谈,她回身和他说:“你别固执,我不在敬兰会混,不用跟我讲这个规矩。”
  华绍亭笑了,“不全是因为这个。”
  “还有什么?”
  他揉了揉眼睛说:“眼睛最没用,人能看见的往往都不是真的。这么多人盼着我瞎了残了死了……哪能让他们失望呢。”
  华绍亭一句话说得真真假假,说着说着还笑了,可他明明不是在开玩笑。
  裴欢不做声,华绍亭拿着手套有一搭无一搭地敲着,车里突然很安静。
  路口绿灯,司机尽职尽责往目的地开。
  陈峰一直端坐在副驾驶位上,听了这话如坐针毡。他趁着车子发动的时候透过后视镜向后看,却突然对上华先生一双眼。
  后边的人也正好抬眼看镜子。
  那目光……明明一只眼睛都快看不见……
  可是那瞬间,陈峰心里一跳,惊得差点没坐稳,他硬是老老实实低头,再也不敢乱看了。
  到了咖啡厅之后,敬姐堵在路上还没到。裴欢戴着墨镜系上围巾,把脸挡得很严实,华绍亭进去陪她坐坐,陈峰过去找老板谈要清场,他拦下了,“你出去等着吧,今天不用。”
  华绍亭要了杯大红袍,看她都进了包房里还不肯摘墨镜,他笑着说,“我都忘了你是名人,今天要被拍下来,我算不算绯闻男主?”
  裴欢也笑了,上下看看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人最近悠闲很多,“别逗了,报纸都下不了印场,就得被阿峰追回来,你看你刚才把他吓得。”
  他拉她的手要抱她,裴欢推开,“万一呢……我消失这么久,拍好的剧都停播了,早有各种猜测。”她给他倒好茶,“你坐一会儿,我去洗手间。”
  华绍亭松开她,拿了本旅游杂志靠在沙发上看。
  敬姐堵了半个小时的车,好不容易到了之后,拿着裴欢发的包房名一路找过来,最后推开门,里边只坐了个男人。
  她有点莫名其妙,脱口就说:“诶?你是不是走错了。”
  那人抬眼看了看她,慢悠悠地问:“裴欢的经纪人?”
  敬姐这才想起来,上次她们在片场和盛铃起冲突,似乎就是这个人来过。然后她哦了一声尴尬地解释:“那个……死丫头没跟我说有人陪她来,不好意思啊。”
  华绍亭根本不再正眼看她,接着翻手里的杂志。
  敬姐十几年各种场面都吃得开,哪受得了这样。她从包里掏出一根烟,啪地点上,这动静似乎让对面的男人微微皱眉,他又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最后停在她手里的烟上,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敬姐打量他,这男人……穿了件简单的浅灰色衬衫和大衣,斜靠着沙发扶手,脸色懒洋洋的还有点病态。他不怎么搭理人,可敬姐这么坐在他对面,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微妙的气场,敬姐根本不知道他什么来历,不由自主有点慌,她故意掩饰想找点话题,清了清嗓子说:“你是裴欢的……嗯家里人吗?怎么称呼?”
  华绍亭慢慢翻过一页杂志,说:“华。”
  哦这还真是言简意赅,一个字解决掉她所有问题。敬姐心里郁闷,觉得自己热脸贴了冷屁股。她吐出一口烟找回点底气,想再开口。华绍亭好像终于想起对面进来个人,他抬眼看她说:“裴裴十八岁入行,那年就一直跟着你?”
  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姿势都没变,依旧半靠扶手拿着杂志,没有半点转过来和她平等对话的意思。
  居高临下。
  敬姐开始讨厌这种感觉,又被他那双眼盯着放不开。她第一次遇见这么尴尬的场面,从一开始就完全被动,她只能回答是,然后又陷入僵局。
  就在敬姐愁眉苦脸一口一口吞云吐雾的时候,裴欢终于回来了。敬姐激动地要抱她,气氛总算能不这么干巴巴的了,没想到死丫头看着她手上的烟像没见过似的,啊一声就叫出来。
  敬姐吓了一跳,“你干嘛!”
  “烟掐了。”
  “嘿你管我呢!脾气见涨啊,还没问你消失这么久干嘛去了,你倒管起我来了!”敬姐嚷嚷,还没说完,裴欢抢过她的烟头给按灭了。
  裴欢指指胸口的地方,小声补了一句:“他身体不好,不能闻烟味。”
  身后的男人刚好抬头倒茶,他看向敬姐,礼貌地点了下头。她不知道为什么直接就把烟盒和打火机一把塞进包里,再也不敢了。
  华绍亭摇头说:“没事,你们聊。”
  敬姐顿时有一种……被恩准平身的感觉。
  裴欢和敬姐说了她之后隐退的事,工作全面停止,这么长时间她已经欠了不少违约金,之后让公司直接去联系峰老板,他会帮忙处理。
  敬姐听得无话可说,半天欲言又止,低声问她,“你和峰老板那边什么关系?”
  裴欢笑,“可靠的自己人,你别担心。”
  敬姐几欲挽留她,虽然她早就知道裴欢没什么上进心,也不乐意和这圈子里的人交往过深,但两人毕竟多年感情,情同姐妹,这会儿裴欢坚持要离开,敬姐心里不好受。
  裴欢劝她,“只是不工作了,又不是见不到,你一个电话我随时奉陪。”
  “你和蒋少的事……”
  “我和他离婚了,这事只告诉你一个人,不公开,就别再说了。”裴欢按按她的手,看出敬姐的遗憾,“我们俩早晚会有这一步,都商量好没什么事,你别担心。我这阵子病了……回自己家里养了一阵。”
  裴欢手上留下了很可怕的疤,敬姐看见一直没敢问,终于指了指示意她,“你的手……”
  外边突然响起一阵尖叫和碎裂的声音,紧接着竟然传来几声枪响。
  整个咖啡厅似乎一下就乱了。
  敬姐猛地站起来,“天啊!别告诉我外边拍电影呢……”
  裴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出突然,她回身看向华绍亭,他听着外边的动静还在翻他的杂志,眼睛都没离开上边的字,随口说了一句:“先坐下。”
  裴欢听了这话就真的不动了,外边全是玻璃碎裂的声音和人群失控的尖叫。敬姐脸都白了,催他们:“喂!快走啊!”
  华绍亭终于转过脸来,他看着她,似乎拿出了全部的耐心和她说:“你先坐下,别出去,你出去有用吗?”
  敬姐愣了,咬咬牙坐下了。
  裴欢似乎也不急,她推推他的胳膊问:“你知道是谁?”
  华绍亭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不过今天知道我出来到这里的人,就那么几个。”
  裴欢看看门口提醒他,“外边可只有阿峰和两个人。”
  华绍亭嗯了一声,然后有点不耐烦地站起来说:“我这两年是让他们太闲了,出个门也不让人痛快……你们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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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别再打给我(下)
  门正对着他们中间那张桌子,两列沙发在门对面一左一右的位置。
  华绍亭过去把门锁上了,他刚刚收回手,眼看门上就被扫出一排窟窿,幸亏门对着桌子,敬姐和裴欢刚好隔开两端,不然两人已经被打成筛子。
  敬姐腿一下就软了,脸上还强装镇定,除了拍戏装装样子,谁见过这种场面啊,她直接就滑倒在地上。裴欢示意敬姐千万别出声,她自己一咬牙站起来,低头顺着桌子冲到门旁边,贴在墙壁上。
  她和华绍亭一左一右,中间是一扇被打烂了的木门。
  外边的人不清楚里边的情况,一时僵持。华绍亭冲裴欢做了个嘘的动作,伸手握在门把手上,裴欢立刻示意敬姐到桌子下边去,敬姐挣扎着躲进去。
  华绍亭几乎瞬间就把门拉开了,门从他那边打开,正好把裴欢挡在门后,枪口蓦然伸进来,本能地对着正前方一阵扫射,华绍亭迅速从门边伸手捏住对方的手腕。
  乱七八糟的枪声混合着敬姐的尖叫,半分钟后一切尘埃落定。
  裴欢心里砰砰直跳,听见房间里没动静了,门板已经完全打烂。
  她踹开眼前的东西,华绍亭靠着墙壁正在甩手上的血,她扑过去上下看他,地上闯入的人看不出身份,整个胳膊扭曲成一个可怕的角度,枪口对着他自己,倒在地上抽搐,渐渐没了气。
  华绍亭微微咳嗽,摇头说:“不是我的血,没事。”
  裴欢松了一口气,回身过去扶敬姐,敬姐正失神地瘫坐在地上,盯着那人的惨状,看到血迹蔓延她才突然反应过来,又开始惨叫。
  华绍亭被她吵得有点头疼,冷下脸色看她,敬姐瞬间闭嘴。
  裴欢当时被挡在门后,而敬姐却在桌子下,她直接看到了这个男人是怎么把别人胳膊扭断,然后拧过枪扫过去的。
  骨头碎裂的声音犹在耳畔,从头到尾,他眼睛里只有不耐烦和麻烦,似乎完全没觉得对方是个人。
  敬姐越想他的眼神越害怕,不住地发抖。
  裴欢把她扶起来安慰,“敬姐?你看看我,好了没事了……冷静点。”然后向着外边喊,“阿峰!”
  陈峰肩上都是血,匆匆忙忙一路踉跄着冲进来,一把扶住华绍亭。
  华绍亭甩开他的手,从桌上扯了一张纸巾擦掉溅上的血,然后才开口问他:“对方几个人?”
  “四个……”
  “就四个人,你带两个,这么晚过来?”
  “先生先离开这里吧,我动作慢了,回去领罚……警方马上就过来封锁了。”陈峰拉过裴欢让她走,又把敬姐推出去。
  华绍亭瞥他一眼,又看看地上的人,这才转身出去,拉着裴欢从后门离开。
  他把裴欢护在怀里送上车,敬姐从另一侧车门上来,两辆车子飞速开走。陈峰在前边打电话叫人来善后,肩膀上的血透过衣服沾到座椅上,裴欢看不过去,翻出东西给他止血。
  她压着他的伤口,心里后怕,低声提醒陈峰说:“华先生身边不能没人守着,今天这事,多危险。”
  敬兰会的规矩一向分明,出了事,第一时间应该有人赶到先生这边来。这么多年,外边就四个人还能逼得华绍亭从椅子上站起来的事,绝无仅有。
  陈峰点头,哪敢让她动手,往前躲着说:“没打中,蹭过去的外伤。”
  “你别跟我嘴硬,别动。”裴欢叹了口气拿纱布压上去,华绍亭却按下她的手,轻轻地说了一句:“这不是你做的。”
  裴欢看了他一眼,眼见华绍亭脸色沉下来,她只好松开手。陈峰赶紧接过纱布说:“是,三小姐别碰这些了。”
  她无可奈何,华绍亭不再说话,转过眼睛望向窗外。陈峰迅速在电话里吩咐完,自己拉开衣服处理伤口。
  他们出来正好赶上中午的时段,北区这条路上车流量很大,路口依旧堵车,对面车道远远已经传来警车的声音,但是路上太难走,警车赶不到刚才的事发地,他们也被卡在路上出不去。
  兰坊的两辆车被迫停在路口,右侧突然有轿车疾驰而来,摇下车窗伸出黑洞洞的枪口。
  华绍亭果断拉过裴欢,她还来不及看清已经被他按下头抱在怀里,他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别抬头。”
  话音刚落,防弹玻璃上砰砰传来子弹的声音,敬姐已经连叫都叫不出,被陈峰一把按倒,蜷在座位下。
  子弹角度刁钻,前挡风玻璃突然裂开,司机一声惨叫,陈峰果断扑过去把司机那侧的门打开,将他推出去,自己换到了驾驶位上。
  裴欢在华绍亭怀里不敢乱动,她就贴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慢慢平静下来。华绍亭微微用力收紧胳膊,把她抱得更紧,固定在怀里,然后吩咐陈峰:“打轮胎,然后撞开前边的车。”
  “是。”
  耳边激烈的声音源源不断,夹杂着路人的喊声。陈峰冒险摇下车窗,伸出手去直接让对方爆胎,然后踩住油门直冲右前方撞过去,顶住对方的车,硬是在十字路口的车队里挤出一条空档。
  车身剧烈摩擦碰撞,危险近在咫尺,防弹玻璃并非完全保险,到了一定程度的冲击随时都有可能打穿。但车窗之后的男人从头到尾连姿势都没变过,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不低头更不抬眼。
  他伸手温柔地抚过怀里人的头发,安慰了一句,直到两辆车车身即将分离,他才微微眯眼打量窗外。
  对面的车失去平衡整体侧翻。
  陈峰猛地打轮,调转车头急速离开。
  巨大的撞击让车内安全气囊已经打开,裴欢不由自主想要抬头,华绍亭按着她的后背,声音分毫未变,“没事,你睡一会儿,到家我叫你。”
  她的脸被他大衣领子挡住了,四周没有光,她就真的靠在他怀里,闭上眼什么都不管。
  兰坊长大的孩子不是没见过这种场面,裴欢不觉得害怕,只是有点担心他。但此刻,她听着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格外平稳,总算放了心。
  华先生果然不适合随便出来走走,闹市火并,全城慌乱。
  这么乱糟糟的浮生万象,裴欢却觉得安心。
  市中心北区彻底戒严,他们遥遥甩开身后的人群,一路开回兰坊。
  路上到了安全的地方已经有人接应,华绍亭和裴欢换了车,派人先把敬姐送走了。
  华先生的车一进入兰坊那条街,陈屿和顾琳已经等在海棠阁的院子外边,顾琳赶过来给他开门,“先生没事吧?”
  车外冷不丁灌进冷风,华绍亭侧身挡了一下才去推裴欢,“裴裴?到了。”
  她揉了下眼睛才坐起来,正对上顾琳的目光。
  顾琳竟然笑了,她笑得别有深意,但很快就转过脸,再也不看她,又恢复了那个冷冰冰的大堂主。
  这样的态度,比刚才那场事故还让她不安。
  华绍亭往海棠阁里走,他走得很快,顾琳追上去低声和他说:“今天是我疏忽了,应该多安排人跟着先生……现在还不知道对方的身份。”
  华绍亭并不意外,他停了一下回头看她说:“我不关心他们是什么人,既然敢派来就都查不出来。”
  顾琳愣了,“那先生的意思是?”
  华绍亭退下手套,看到衣袖上溅了一点血渍,他进去换衣服,“我今天临时想出门,去的地方只有三个人知道。”
  顾琳立刻闭嘴。
  他慢慢地说:“你,陈峰,裴裴。”
  
☆、【第十七章】温存如戏(上)
  三个人一起到华先生房间里去。
  他换了衣服,出来拉开窗帘,屋子里光线亮了一点,他就坐在窗边的藤椅上。
  华先生平常见人的这间外屋面积很大,中间被两排多宝阁隔开。
  多宝阁上都是他喜欢的东西,放着很多香炉,香案,还有很多人见所未见的古董器具,形态各异。格子一层一层借了光,带出来的影子也就千奇百怪。
  顾琳和陈峰站着,裴欢坐在他旁边单独的椅子上,这样一来,大家次序分明,人的影子也分明,和那些千百年腐朽的东西叠在一起,看得久了,渐渐就分不清谁是什么东西。
  华绍亭挨个看过去,习惯性地拿了一颗绿奇楠放在手里玩,好一会儿才开口:“是我自己想出去,去的地方是裴裴定,随后知道的人就是顾琳,顾琳安排陈峰跟我出门,随后陈峰安排人手和车。”他顿了顿说:“想我死的人不外乎你们三个。”
  他说后半句的时候语气没有一点波折,这反而让顾琳有点受不了,她率先开口:“这件事必然和三小姐无关,我和阿峰……先生觉得是谁?”
  陈峰暗暗往她那边看了一眼。
  没想到华先生反而笑了,他前几年大病一场,旧疾引起肺部并发症,一直断断续续拖着不好。他咳了一会儿好像不太舒服,去拿茶杯过来,随口转向裴欢说:“你一回来谁都不怕我了,你看看她,一点没觉得我在问正事。这么多年我说话敢回嘴的,除了你,就是顾琳了。”
  裴欢低头不答话,看他咳嗽还是没忍住,起来给他倒水。这原本都是顾琳伺候的,但裴欢在这里,顾琳就只是待罪之身。
  裴欢低头想看他脸色,华绍亭有点故意避着她,她按他肩膀逼他抬头,华绍亭笑意更深,“你当着人就给我留点面子吧。”
  她意识到不太合适,又气又无奈,背过身小声问他:“憋得难受吗?不舒服赶紧说话。”
  “没事。”
  他让裴欢先坐下,又和对面两个人说:“我没说排除裴裴,她想杀我,我一点不意外。”
  顾琳想起家宴上那一枪的事,保持沉默。
  “只是她还带了外人去,对方不清楚我会在,显然她没和别人说这事,犯不着拉上无辜送死的。”华绍亭喝了茶好像缓过一口气,继续说:“至于你们,顾琳没有动机。阿峰……你?你儿子还没满月,想折腾,好歹也等孩子会走了再说。”
  陈峰听不出这话是好是坏,他肩膀上的伤口草草止血,虽然不严重,但一阵一阵带着疼,他捂着肩膀开口:“今天对方堵住整个门口,我过去晚了,让他们险些冲到先生包房里去,这是我的错,华先生罚我我领。其他的,不是我做的我不能认。”
  华绍亭并不意外,“我能坐在这里,就不怕多几个想杀我的人。今天之所以让你们三个进来,只想让大家明白,你们之中,可以有人想我死,一个,两个……最好不要是三个。”
  他最后那半句不是威胁,但说出来,无端端让人不舒服。
  他们都想开口解释,华绍亭摇头,他轻声说:“这是我看重你们。”
  彼此沉默,该说的话华先生都说了。
  陈峰率先开口:“今天我有错,先生按规矩罚我吧。”
  华绍亭点点头,示意顾琳,顾琳看了一眼陈峰想说话,但华绍亭抬手让她照办,她只好拿来匕首扔在陈峰脚下。
  “你还知道有规矩,那就一只眼睛吧……另一只留着看你儿子长大。”华绍亭说完就不再往这边看了,他拿茶壶往后坐了坐,又说:“自己出去处理。顾琳,你跟着去,确认罚完了,给他叫大夫。”
  陈峰咬着牙弯腰去捡那柄匕首,顾琳犹豫了一下,还是过去要给陈峰开门。
  裴欢再也坐不住了,她起来拉住陈峰,回头和华绍亭说:“饶了他这次吧。”
  椅子上的人毫不动容,边喝茶边问她:“为什么?既然有规矩就按规矩办。”
  裴欢看不过去,她一想到陈峰的儿子刚出生,一家人原本高高兴兴要庆祝,今天和她出一趟门回来就变成人间惨剧……她心里怎么都觉得难受,她毕竟不是华绍亭,没有那么硬的心。
  她拦着陈峰,回身继续说:“嫂子刚从医院回家,孩子没满月,今天罚了他,他们全家就完了,何况阿峰已经受伤了。”
  裴欢心里藏了事,越说越激动,陈峰还劝她,她死都不放手,最后把匕首抢过去扔到一边的地上。
  顾琳在一边看戏,似笑非笑等在门边。
  华绍亭似乎有点累了,他叹了口气向后半仰着,揉了揉眉心,半天才说:“裴裴,你让我坏规矩,为的是什么?”
  裴欢放开陈峰,她忽然抬眼盯着他说:“为什么……为你能积点德!为你的孩子能少受点苦,下辈子别再投胎做人!”
  陈峰脸色一下就变了,他意识到她在说什么,急忙提醒:“三小姐!”
  裴欢却像被揭开了伤疤,她看华绍亭这么云淡风轻的表情就受不了,他就是这样的态度,当年才能狠下心。
  华绍亭起身过来想拉住她,但裴欢推开他的手,她努力压着自己的声音,愤怒让她字字句句都发抖:“虎毒尚且不食子!弄死自己的孩子还不够么,你那年是不是就这么派人逼我去医院?是不是就这么随便一句话!”
  顾琳越听越惊讶,眼看裴欢眼泪涌出来,她发现这个秘密竟然超乎想象。
  华绍亭过来抱住裴欢让她冷静,她气得说不出话也挣不开,“饶了陈峰,看在他孩子还小的份上。”
  “好。”华绍亭答应了,给了顾琳一个眼色,顾琳忽然回过神,意识到华先生让他们先走,立刻伸手拉陈峰出去。
  华绍亭抱着裴欢靠在窗边,她手还没好全,全是可怕的缝线伤口,和他打都没力气,她擦了擦眼泪和他说:“算了,是我自己心里不舒服。”
  “我知道。罚不罚陈峰无所谓,你不喜欢就算了。”
  “我对不起孩子,你永远不会懂这种心情,做父母的心情。”窗台不高,角度又正好,裴欢借着他抱住自己的胳膊用力,坐上窗台,靠着冰凉凉的玻璃。
  她拿了张纸擦鼻子,把自己收拾得不那么糟糕,整个过程里华绍亭就靠在窗边抱着手臂看她,她低头说:“我有时候做梦还会梦到……她都四个月了,这就是作孽,我们会遭报应的。”
  她揉着那团纸,擦干的眼泪还是往下掉,“我给了她这条命,可我连生她的权利都没有,甚至要她死的人是她父亲。你可能根本就不觉得这算什么,这才是我们之间最大的问题。”
  裴欢勉强抬头,满脸都是泪,她看着他说:“大哥,你老说心疼我,对我好,那你知道这件事之后我多少次想自杀吗?当年我什么都不懂,盼着自己到二十岁,一心一意想嫁给你给你生个孩子,你呢……你把我彻底毁了。”
  他什么都不说抬手擦她的眼泪,慢慢地说:“都说我不喜欢孩子,都说我冷血……裴裴,我要真是这么冷血的人,当年何必留下你们姐妹,给自己找了一辈子的麻烦。”
  裴欢的眼泪源源不断,华绍亭是真心疼,他就怕裴欢哭了哄不好她,最后他抱着她竟然完全没办法,一边叹气一边弯下身,半求半哄的样子,把脸靠在她肩膀上说:“别哭了好不好?”
  他这样的口气让她心里翻江倒海的难过,爱一个人总不想他为难,可他偏偏就是华先生,他毕竟不只是她哥哥这么简单。
  这么温柔是他,那么残忍也是他。
  裴欢被逼着面对生活面对现实,她以为自己终于宠辱不惊,可一回到兰坊,一回到华绍亭身边,她就知道自己还是没能走出来。
  可是她再也不能,再也不能这样地爱一个人了——即使是他。人的心有限,人的热情也有限,她只有这么一壶爱的烈酒,当年他亲手泼掉,就再也没有了。
  最怕各怀心事,所有的温存都值得珍惜,这最后一场戏,是裴欢演得最好的一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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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温存如戏(中)
  到了晚上,裴欢坚持进行完康复练习,推开门看见隋远正好从华绍亭的房间出来。
  她过去找他聊聊,隋远看她的右手,觉得这个恢复速度已经很不错,让她多忍忍,受了伤,总有个过程。
  “反正全好了你也别想和过去一样,可能写字也不方便,你要做好重头练的准备。”
  裴欢早已经接受现实,她笑了,“你还和当年一样啊,说话这么直接,不管别人怎么想。”
  隋远唔了一声,他无所谓地靠着走廊里的柱子,“跟你不用见外嘛。”
  裴欢的长发乱乱的挽在耳后,人看着也没什么精神,隋远问她:“你哭了?眼睛还肿着呢。”
  她也靠在他对面的柱子上,不接话,只往天上看。院子四四方方,夜色浓重,星星却比平常多。
  她看着夜空问隋远:“你和我说实话,我大哥的病,这几年到底什么情况?”
  隋远想了想说:“你也知道,他的先心病属于比较严重的类型,室间隔缺损严重,肺血管也有异常,这样的情况必须开胸手术,这么多年拖着……说实话,如果不是我敢冒险,他活不到现在。这两年他肺部高压,情况也不乐观,而且我最近担心这样下去很可能心衰竭。”
  他确实没隐瞒什么,裴欢仰着头说:“他坐在主位上,做手术不但有风险,还有其他威胁。”
  像今天,突然想出去走走也闹出这么大的事。
  隋远当然没有裴欢考虑得这么多,他揪下一根破树枝拿在手里玩,和她开玩笑:“得了吧,我看敬兰会的人都魔障了,这么多年就守着一个病人当主人,还人人都怕得要死,反正我是不懂,我只是个大夫,我就知道他情况越来越不好,就算能想办法给他做心移植,那也得他配合才行。”
  裴欢被他逗笑了,和年轻的时候一样,过来抢他的树枝要打他,隋远指着她的手威胁:“哎哟!你都残疾了还欺负人!”
  “替我大哥教训你!”
  裴欢追着隋远跑出好远,最后累了,自己坐在长廊上不肯动。两人好久没见,裴欢回来又是因为受伤,直到今天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隋远扔了树枝不和她打,嘲笑她,“三小姐还没长大啊,小孩儿似的。”
  裴欢低着头喘气,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那种事都过来了,哪能还是小孩。”
  隋远心里一颤,不敢再接话,他看周围确实没有别人,这才走过来小声和她说:“其实……其实他心里也难受。你走之后,他大病一场,就是从那次引发肺炎,没了半条命。”
  裴欢并不意外,她盯着地上的树影,“事情已经发生了,谁也改变不了。你还不知道么,被带去强行引产是什么后果,我怀孕四个月了,死活不肯,他们一群人就压着我的手脚要动手!”
  隋远实在没忍住,他压低声音说:“华先生赶过去了,你已经不在……地上……地上全是血,刚成型的孩子……血肉模糊的,都没事后清理。他真的差点就不行了,我眼看他整个人都垮了……后来我们才知道是蒋维成把你接走了。”
  裴欢突然站起来打断他:“隋远!别再说了。”
  隋远意识到裴欢当时不肯听话,被打了镇静剂,并不清楚她自己后来的惨状。他不再说话,裴欢低着头吸气,他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试图让她好受一点。
  “就算他后悔,还有什么用。”
  隋远看着她,很久很久之后叹了口气,他意有所指地说:“裴欢,敬兰会里有命令,这件事不能提,我没法再多说了,但是……你好好想想我刚才说的话。”
  他说完急匆匆要走,裴欢追过去喊他:“隋远!”
  他回头,她还是想问:“你能不能告诉我阿熙在哪里?大哥说她病了,就算别人都不知道……你肯定知道。”
  隋远表情更凝重了,他退后两步看着她:“我也不知道,二小姐失踪了。”
  裴欢很着急,“那你就告诉我她得了什么病?为什么六年没有一点消息,难道她不想见我吗?”
  隋远实在无能为力,他只能不断摇头,转身离开。
  裴欢一个人顺着长廊走回海棠阁,她去华绍亭那边,看见里屋卧室亮着灯。一进去,他正站在书架前,还没准备休息。屋子里并没点香,只有木料经年累月积淀下来的味道,温温柔柔。
  他穿暖和舒服的开司米,人是笑着的,回身看她的时候,岁月静好。
  他拿了本书随口和她说:“早点睡吧,明天不是还要出去吗?”
  裴欢晚饭的时候提起过要出去一趟,有些离开公司的事没处理。她嗯了一声,“你还是别陪着我了,我自己去,今天就闹这么大,我看市里还在查,明天的新闻也压不住,肯定引起恐慌。”
  华绍亭同意了,她走到他桌子边上,坐在他椅子上又说:“你真觉得是阿峰做的?”
  他摇头,把书都放回去,整理顺序,和她说:“今天临时起意,让对方时间太赶,没工夫好好安排,这么匆忙的事陈峰不会做,我压着他二十年了,他真想反哪能这么着急。”
  “你怀疑顾琳?那何苦最后非要罚阿峰。”
  华绍亭笑了,他看裴欢认真想事的样子觉得有趣,过来低头亲亲她的头发,“不,虽然不是陈峰,但我今天出去的事是他泄露的。前两天……南边的阿七带人来沐城讨说法,我根本没理,人应该还在陈峰那边住着呢。”
  裴欢懂了,她叹了口气看他,突然拍着身下的椅子感叹:“坐在这里有什么好,一时半刻不能省省心,什么都要心里有数。”
  “你明白,可陈峰陈屿就是不明白。”
  裴欢伸手东翻翻西看看,他桌子上好多东西还都是过去的,“你还是喜欢旧东西。”她说着看见他收好的盒子,里边是那条翡翠腰链。
  她打开看,华绍亭找当年的人又配了一个同心锁。
  真正经历岁月的东西,即使在幽暗的盒子里也自有雍容,这一串链子上的东西足以传世,裴欢不是行家,虽然耳濡目染但也只能粗劣地看看,就这样她也知道这是华绍亭的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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