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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身最爱

_6 玄默(现代)
  顾琳不是怕死,终究是怕华先生。
  这六年没白费,顾琳知道他心思太深,事后装作不知道他根本不可能信,最后她和陈峰都会被牵连出去。
  不如走一步险棋,赌他关心则乱,眼看裴欢受伤,过错全部砸在了蒋维成身上,他没有时间再追究自己人的问题,对她不会再有疑虑。
  顾琳心里百转千回,庆幸自己没有做错。她看向身边的人,他并不端什么姿态,懒而带着病态,但他任何时候都居高临下,她甚至不知道除了这样沉默地守在他身边,还能再做些什么。
  她还想说话,但华绍亭已经松开手。
  顾琳只好站起来,退到一边,忽然说:“先生为了三小姐不肯做手术,但先生想没想过自己,想没想过……我们。”
  她说完就后悔,可今天大胆的事情做了这么多,不差这一句。何况她看他硬撑,心里着急又没有办法。
  华绍亭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他停了一下才转身看她,不答话。
  顾琳继续说:“我们这么多人为了华先生而活,为了敬兰会而活。我愿意为先生赴汤蹈火,隋远愿意为先生竭尽全力,还有敬兰会上下。”
  他淡淡地没什么表情,反问:“这是嫌我不负责任?”
  “不,这是我的实话,先生罚我我也认了,总要说出来。”顾琳看着手术室,“先生不是只有三小姐一个人。”
  华绍亭笑了,他往旁边靠了靠,倚在沙发扶手上闭上眼,过了很久,顾琳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他却低低地回了一句:“可是她只有我。”
  四周再也没有人说话,空荡荡的医院走廊,还不清楚手术到底会进行多久。
  华绍亭想起刚才,在来医院的路上裴欢清醒过来,一开始她情绪非常激动,他死压着她的手脚,不让她乱动碰到伤口。
  裴欢一恢复意识疼得说不出话,最后看清了是他。
  她看见他之后又闭上眼睛,他不问也不安慰,沉默地抱紧她。裴欢终于安静下来,一路到医院。
  医生过来把她推走的时候,华绍亭俯下身把她的头发别到耳后,告诉她没事,先做个手术,裴欢点头。这一路,她一只手整个对穿的伤,硬是从头到尾都没出声。
  将近三个半小时,手术终于进行完。
  裴欢先被送回病房,华绍亭等着医生过来说具体情况,“目前最重要的就是恢复问题,肌腱断裂和撕裂伤比较严重,幸好没有感染,手术比较成功。但之后手部功能肯定受限,还需要外科修复……能够恢复到什么地步……不好说。”
  华绍亭一直坐在沙发上,那些人站着弯腰慢慢地和他说,他咳了两声抬眼,“什么叫不好说?”
  两个医生彼此对看不敢说话,磨蹭着又试图解释:“嗯……应该……只要尽力,日常的话慢慢来没什么问题,但负重和运动肯定受限。”
  隋远过来解围,“三小姐醒着,你先去看看她吧,我来和他们说。”
  华绍亭点头起身,又和顾琳吩咐:“你也去盯着,她不留在医院,过两天我就带她回去。你们交涉好,需要的一切都在家里安排,包括后期的康复……把这两个人请回去。”
  “是。”
  他一个人去裴欢病房,里边安安静静,夕阳西下的时候本来就暗,一拉上窗帘,彻底没有光。
  裴欢的手放着不动,局部麻醉的药效还没过去,她感觉不到疼,平和很多,总算松了一口气,听见门口有人进来,她回身看。
  华绍亭坐在她床边,过了好一会儿两个人谁都没开口说话。最后,他起身按开了床头的灯,总算能看清彼此,他盯着她叹气。裴欢动了动没受伤的左手,向着他伸过来。
  裴欢嘴都被自己咬烂了,脸上被打肿,敷过一会儿,现在看起来还好。
  她伸着手,轻轻地说:“你抱抱我。”
  华绍亭拉着她另一只手,一根一根手指抚平握紧,却没动,他只是静静看着她,看得裴欢再也忍不住,颤抖着用力捏紧他的手,哽咽地说:“我害怕……你抱抱我。”
  他顺着手的动作把她拉起来,抱着她压在胸口。她把脸贴在他颈侧,他身上熟悉的沉香味道让她整个人都克制不住,她控制不住倒抽气,拼命抱紧他,死也不松手。
  他还是叹气,拍她的后背,好半天才说出一句,“我在呢,没事。”
  她点头,然后不出一声。她的脸埋在他怀里,他肩膀的衣服渐渐湿润,最后蔓延一片。
  裴欢哭得很痛快。
  他知道她是真害怕,没见到他,她一声都不能吭,这就是他养大的倔丫头。
  裴欢揪着他的衣服,微微发抖,“除了手,他们……我晕过去之后怎么了?”
  他还是那么淡淡的口气,但说得肯定而强硬,丝毫不容置疑,“没事,什么事都没有。”
  她终于抬头,泪流满面地捂住嘴,他看她还想咬自己,拉开她左手,“哭吧……别逼自己。”他慢慢地重复,“我在这里,就什么事都没有,听见了吗?”
  裴欢点头,安静地坐在病床上,没有脾气也没有棱角,脆弱到他什么都不能再问,他看着她无声无息地哭,最后吻她的额头,“裴裴,你也为我想一想。”
  她哭得更凶,终于全盘崩溃。
  他心疼她,看她这样,他简直要发疯,可他没这个权利,他还得好好地替她撑下去,她害怕,他就不能疯。
  华绍亭俯下身,他的脸就贴在她脸侧,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你要还想任性,直接拿刀来捅我,别再让我看这种场面。”
  她闭上眼睛,小声叫他:“哥哥。”
  他终于笑了,“我是作孽太多,这辈子才栽在你手上。”
  这二十年,没人敢直呼华先生的名字,只有裴欢,她小时候没大没小,大了更被宠上天,外人在,她还能叫他一声大哥,如果只在海棠阁,她一直连名带姓地四处喊。
  只要犯了错,一委屈,一害怕,她才老老实实地叫哥哥。
  这就是她服软。
  裴欢精神受了刺激,一放松下来累得很快又困了,华绍亭守着她休息,她躺了好一会,忽然又抓着他惊醒,“我不想留在医院。”
  他点头,“过两天就回去,现在还不行,还有两个小手术……别怕,我陪着你。”说着替她把灯关上。
  病房里很暗,裴欢长出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睁开眼睛,床边的人连件衣服都来不及换,在黑暗里看不见表情,就只有一团淡淡的影子。
  裴欢低声说:“我一直怕医院。老是想起……那天晚上。”
  “裴裴,你今天太累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别胡思乱想。”他伸手抚过她的脸颊,她却不肯听。
  “我已经不想和你争,只是想不通。”她看着他的轮廓,“有多冷血才能下手不要自己的孩子?我一直都想问,那天晚上你是怎么下的命令?是说让他们带我去处理掉,还是……”
  华绍亭侧过脸,咳了两声摇头,“我不要孩子,要是别的女人,大人孩子我都不留。但是……”
  裴欢很疲惫地笑了,“但是那次是我不懂事,你才格外开恩,留着我了是不是?”
  他不说话,这个问题她问过。
  今天也一样,裴欢实在不想再想了,她现在累得只想放下一切。她并不生气,六年过去,她也这么大了,早不是单纯的小姑娘。
  只是不甘心。
  她其实心里不信他做得出来,就算他是人人都知道的冷血动物。
  但只要还是个人,总有本能。
  华绍亭伸手环住她,慢慢地拍,“睡吧。”
  她心里翻江倒海,哪怕他就肯解释一句,她都能为他找到其他借口,但他从来不否认。
  裴欢松开他的手,翻过身再也不说话了。
  华绍亭守着她,直到她确实睡着了之后才起身。
  他压低声音咳嗽,一开门出去,医院走廊里白晃晃的灯让他眼睛看不清东西,他靠墙站了好一会儿,伸手擦了嘴角,嘴里带出来的腥气弄得他很不舒服,出去倒水漱口,终于痛快了。
  他盯着洗手池里暗淡的血丝面无表情,打开水冲得干干净净。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为了配合出版,目前只能隔日更~~但是出版书里为了答谢大家会有特别的番外^ ^
☆、【第十三章】无可替代(下)
  第四天一早,华绍亭过来带裴欢准备出院,她的手不能动。他就亲自给她穿外衣,为她系围巾,最后裴欢坐在病床边上等着,他又弯下身拿了她的靴子,要给她穿鞋。
  顾琳在门边上守着,终于忍不住了,过来拦他,“华先生,我来吧。”
  他看了一眼顾琳,松开手站起来,把一切都交给她,他自己出门,找人去看车到没到。顾琳弯着腰给裴欢穿鞋,她表情公事公办,直到帮裴欢都穿戴好,她才站起来盯着她。
  裴欢知道她有话说。
  顾琳盯着她很久才开口:“你是不是看华先生为你低头特别有成就感?”
  裴欢嘴角还有伤口,人很憔悴,但她笑了,低声说:“没有,你没来的那些年,他一直都是这样,是你把他想得太高,他只是个普通人。”
  “你不用提醒我,我知道我来得晚。”顾琳也不客气,“要不是为了他的病,我不想让他动气,你以为你有几条命让人砍?”
  裴欢没有什么表情,她试着站起来往外走,顾琳像一个尽职尽责的陪护,伸出手扶着她,态度却很硬。
  裴欢慢慢地说:“我不想和你敌对,可是我希望你能明白,除了你也能给的那些爱情之外,他还是我哥哥,我们是彼此的家人……无可替代。”
  嫉妒一个假想敌,最终只能惩罚自己,爱情没有如影相随的不幸,只有死不放手的执着。
  只是顾琳身不由己。
  兰坊的车已经停在医院的后门了,那里安静不招摇。华绍亭和裴欢坐进去,她看着窗外,忽然回身和他说:“我想先去个地方。”
  华绍亭一点也不意外,“蒋维成住在市里的医院。”
  裴欢知道瞒不过他,“我还有话想和他说。”
  “这件事都是他造成的,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让他活着。”
  “我知道。”裴欢转过身继续看窗外,她把头靠在玻璃上,轻轻地说:“但是我想见他,还有几句话。”
  华绍亭不再多问,吩咐司机先去蒋维成所在的医院。
  华先生有心留人,自然下手非常准,那三刀避开了重要脏器,让蒋维成失血不少,幸而并没有大事。
  蒋维成住在VIP病房,封锁了一切消息,也不让告诉家里和他母亲,只说去国外谈生意。他妈妈因为他自己做主结婚的事对他十分不满,平时也懒得管他,这一场风波就此硬被压下来。
  华绍亭带人过去,他并不下车,只看了看裴欢,把她头发理好,又告诉她千万不要碰到受伤的手,然后才说:“你自己去吧。”
  仅此而已,他不说早点出来,也不说等她回家,他看着裴欢下车,慢慢地补了一句:“你大了,路要自己选。”
  已经过了中午,裴欢低着头用围巾把自己的脸挡住。她一路上楼,问到蒋维成所在的病房,出了电梯就被人拦下了,她摘下围巾说:“我来看看他。”
  保镖一看是裴欢,话也不敢多说,赶紧让开,“少夫人……少爷今天刚醒。”
  她敲门,里边的人没动静,看着没锁。她直接推门,病房里设施非常完备,整个房间都是温暖的原木颜色,显得心情都好很多,但床上的人却一直对着窗外看,连进了人也不回头。
  “我刚才说的都是废话?出去。”他有点不耐烦,皱眉捂着腹部低声赶人,裴欢径自走过去,拉了椅子坐在床边,“是我。”
  蒋维成突然回头,他看着她一句话都没说出来,最后就只剩下一句,“你的手……”
  裴欢的手为防感染被包得严丝合缝,动也动不了,她不多解释,态度很平静,坐在那里摇头,“那天的事,我不能再想,就别再问我了。”
  “对不起。”他知道说这个也没用,但这么多年,最终谁也没能幸免,非要不死不休,闹出这一场,两个人都心灰意冷。
  蒋维成欲言又止,裴欢只静静地坐在那里看他,仿佛她忍着手伤到这里,就只为了看看他。
  他最终先开口说:“是我赌气才带你去那个饭局,没想到让他们敢动你。”他深深地看着她,“我从来不想你难堪,如果你肯给我一点点希望,我都不会被逼到这个地步。”
  “我知道。”
  “你知道的那些……远远不够。”蒋维成缝了针,仍旧不能起身,他只能靠在枕头上,看着她说:“你不知道这六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以为……你嫁给我,哪怕不爱我,只要我有真心就够了。我甚至想过,这辈子你要真忘不了华绍亭,我也认了。毕竟是他把你带大的,没关系。”
  蒋维成笑得有点嘲讽,他本来是人人口中的浪荡子,这辈子都该和痴情无关。
  可惜世上没有风流事,只有伤情人。
  裴欢没有打断他,他也就慢慢地继续说:“可是我们是要过一辈子的,我不是为了要你报答才和你结婚……当年那句话,我说过就做到,我想娶你做老婆,我没开玩笑。”
  她心里一阵一阵难过,她也不是铁石心肠,明知道有些事听到就动容,她还是来了。
  “可你一直这样,我做什么你都不需要,除了我能帮你救笙笙,我还不如一个医生有价值。”他一直看着她,看到她仰着头在忍,停了一下,“好了,别哭,既然都来了,今天这些话,我就都告诉你。”
  裴欢点头,她很努力让自己维持平静。
  “你想没想过我的心情,在你又回去找华绍亭之后,几天不回家……我急得四处找你,以为你出了事,最后看到你喝醉倒在大街上,我那时候应该说点什么?我找人气你,这些是我的错……你被人劫走,他给我三刀,确实是我活该。”
  他说完平复了好一会儿,最终伸出手,裴欢用左手轻轻握着他,似乎很久都没有这么平静的相处。
  蒋维成问她,“道歉也晚了,我只想问你……能不能信我一次。”
  裴欢再也忍不住,她擦了眼泪说:“我一直信你。”
  她知道他从未真心想要伤害她,只是事已至此。
  他明知会失望,却还是要问:“别和华绍亭走,好不好?”
  裴欢看了他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摇头。
  蒋维成长长出了一口气,像是得到答案终于可以解脱了,他并无意外地叹息:“我早就知道。”
  死亡很容易,没什么可怕,而活着却很难。伤害一个人很容易,一件事一句话,而获得原谅却很难。
  她低着头,慢慢抽回手说:“阿成,我们没有缘。”
  他转过脸,很久都不看她,胸腔起伏,却不知道最后忍下了什么。
  “我今天来就是想和你说,我一直感激你当年救了我,时至今日,我依旧感激你照顾我和笙笙。”裴欢帮他盖好毯子,蒋维成却执意要起来,她拦着他,他就去按了铃叫人进来。
  “去把桌上的文件和那个盒子拿过来。”
  护工进来帮他拿东西,蒋维成接过那两份协议,递给裴欢,“我签好字了,如你所愿,我们离婚。”
  到这一步,他唯一能为她做的,就只有这件事。
  裴欢突然说不出话,那些经年被压抑下去的情绪全都翻涌上来,人非草木,这六年时光不是眨眼而过,每一个日日夜夜,她总都经历。
  蒋维成并没怎么变,一如昔日,多情的少年。
  变的人是她。
  裴欢接过协议书,她知道他们今生至此,终究没有缘。
  蒋维成微微皱眉,他碰到伤口有点疼,躺着喘了两口气,又把那个小小的盒子给她,盒子只有手掌大,暗蓝色的天鹅绒。
  裴欢打开,里边是枚戒指,简洁的素圈,钻石璀璨,样式简单,却是名家之作。
  蒋维成说:“婚戒,我当时没准备,觉得给了你,你不一定想要。现在……总算到最后了,我还是想给你。”随即他就看出裴欢摇头不想收,他又补了一句:“我在协议上只有一个要求,你收下这枚戒指,我就同意离婚。”
  她握紧了那个盒子,最终还是说了一句,“何苦。”
  他这样的人,今生何苦。
  蒋维成却如释重负,他一脸轻松地说:“高兴而已,离婚才买戒指,我是第一人。”
  裴欢还要说什么,他堵住她的话,“我愿意送东西,你只管收就行了,这也不代表什么……放心,我和Alice相处不错,也许之后我就带她回家见我妈了。不会很久,我不会一直记着你。”
  他不会一直记着她,他不想做情痴,无缘六年,已经足够。
  他们都该放下了。
  “裴欢,我不是今生非你不娶,将来如果遇到合适的,我大办一场的时候,请你来喝喜酒。”
  他这话说得海阔天空,看着她笑,就像那年裴欢撞了他的车,他被她蛮不讲理逗得发笑,那时候他就这个表情。
  “好,我一定去。”裴欢看他这样终于释然,她不再拒绝,将那个盒子好好放进口袋里,拿着协议书起身准备离开,她走到门口,还是停下说:“好好养伤。”
  他答应着:“你也是。”
  她就要走,他偏又出声:“还有。”
  裴欢看他,蒋维成说:“我没让人胁迫笙笙,她好好地在惠生,如果你哪天想去接她,随时可以。”
  “谢谢。”她冲他笑,慢慢关上那扇门。
  出了病房之后,裴欢没急着下楼,她顺着医院的走廊一路走,走到尽头,刚好有个平台,上边风大,住院的病人大多怕凉,没什么人在这种天气还上去散步。
  她走上去坐了一会儿,十几层的楼高,已经足够看远一些。
  整座沐城在冬天青灰一片,今时或往昔,并无改变,只有干冷冷的风打在脸上。
  裴欢只想静一静,原来结束一段回忆,告别一个人,比她想得要难。
  她想起他们领证那一天,她产后刚刚恢复,才出院不久。蒋维成坚持要结婚,以此为条件,才肯去帮她安排一家好的福利院,能够暂时有人收留孩子。
  没有宣誓,没有婚礼,也没有人惊喜。
  裴欢和他去办,拿到结婚证之后,他在大街上一人一本甩过来,想了想说:“我没准备婚戒,反正你也不想要。”
  如今裴欢坐在医院的平台上,慢慢地打开那个盒子。她一只手不方便,好久才重新拆开,拿起戒指慢慢地看。
  最终她笑得伤感,婚戒里圈刻着细细密密的一行小字,设计时间,六年前。
  
☆、【第十四章】乌托邦(上)
  裴欢从未想过,有生之年她还能以回家的名义回到兰坊。她逃出来那一年就知道,从此再也没有归处。
  她成年后搬进海棠阁,住在华绍亭房间的南边,相隔短短一条走廊。夏天的时候,上面爬满牵牛花。
  那年裴欢养过一只小奶猫,她路上捡回来的,黑白花色,软软的小小的,但它总是学不乖,就喜欢顺着长廊跑到他门口叫。华绍亭不喜欢猫,每每头疼,叫裴欢来把它抱走,最后他看她蹲在门口哄小猫的样子,就连她一起都抱进门。
  后来那只小猫走丢了,不知道跑去什么地方,而后裴欢就发现自己怀孕。
  再然后,她告诉姐姐裴熙,姐姐却从此更不爱说话,她总是自闭而沉默,有她自己的世界,裴欢一直不知道她到底能看懂多少。
  裴欢出事之后,裴熙也失踪了。
  如今她想起来,很多事都有注定的隐喻。
  那只走丢的猫,不肯再和她亲近的姐姐,还有这一间又一间没有尽头的屋檐,历经兴衰荣辱都未能更改。
  这是注定的孽缘。
  兰坊有数不清的树,眼下是冬天,看不见绿,就只剩下一些盆栽的花木,和裴欢印象里的画面重叠在一起,每一步都像倒退。
  她有点冷,左手压着自己的衣领,站在几十年古旧的石阶上仰脸,忽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还是这样的天,沉如死水。
  华绍亭脱了手套回身拉住她,“怎么了?”
  裴欢摇头,跟着他走进海棠阁的院子,低声说:“觉得像做梦。”
  他看着眼前每日都走过的长廊,慢慢开口,“你走的那年,我让人去找过那只猫,忘了为什么,可能那会儿养病,正好闲着。”
  裴欢笑,低着头向前走,“那你找到了吗?”
  “没有。”华绍亭有点遗憾,看了看周围说,“我还让人去抱了一只差不多的进来,还是那么小,几个月的小猫,但是养了两天有点受不了,就送给别人了。”
  他还是比较适合养冷血动物。
  他们身后一直跟着人,不远不近,顾琳带着她的手下,还有请回来的几位医生。
  华绍亭说话一直轻,但顾琳听得清楚。
  她听见他继续说:“后来我明白了,我并不需要人陪。也许重来一遍,哪天我忙起来,就把你们姐妹托付给别人照顾了。”
  再然后十几年,裴欢也许就会成为兰坊里随便一个普通人,或许见到华先生,连眼睛都不敢抬。
  裴欢突然站住,华绍亭回身看她,他笑得有点无奈,眼睛怕光,站在一片窄窄的暗影里,脸色淡,人却是静的。
  他的口气没有波澜,但他说得很认真:“我是想让你知道,裴裴,不是因为你陪着我那么多年,我才爱你。”
  有风吹过来,透着长廊的缝隙,一阵一阵打在脸上,裴欢眼睛发酸,她侧过脸捂住自己的嘴,这几天太脆弱,她已经不想再哭。
  华绍亭叹气,拖着裴欢先往他自己屋子里去,“恰恰相反。”
  顾琳看着他们进了房间,医生跟着进去,她却再也不能上前一步。
  她有她的位置,距离华先生十步之外,不远不近,已经有六年。
  但她今天突然听见他说,其实他一直都不需要人陪。
  顾琳忽然明白自己真的是他随手养着的一只小猫小狗,只是刚刚好,他在这六年里尚有闲心。
  也许哪一日顾琳走丢了,华先生也会去找一找,但是他很快就会发现,她不是裴欢,她无关紧要。
  顾琳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久到医生都从里边换完药出来,她还在长廊里出神。
  华先生送裴欢出来回她自己那边去,过了一会儿在裴欢屋里叫人。她看了看周围,深深呼出一口气,她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她只能是那个懂事的顾琳。
  裴欢坐在床边上,华绍亭站在她身前吩咐顾琳:“你把这屋里不好拿的东西都先收起来,她手不方便,别撞到什么。”
  裴欢嘀咕了一句,他笑,“这么大了也一样不让我省心。”
  顾琳过去收东西,她上下看,这房间她以前没进来过,看样子,这里所有的摆设没人敢动,每周都有人打扫。顾琳一时也看不出到底什么就能扎了这位三小姐,最后看到桌子上扔着裴欢当时放的厚厚的一摞相册,很多,又都是金属包角,万一碰掉了弄下来也不好收拾,她伸手就要拿,裴欢却突然说:“一只手而已,能走能跳的,别麻烦她了。”
  顾琳知道这相册也是重要的东西,她心里偏有些故意,手已经接过去,似乎没想到有这么重,哗啦一下就摊开了。她低下头赶紧整理,匆匆扫过去,里边的照片都是裴欢自己。
  很年轻,十六七岁,素着一张脸,比她现在生动太多。
  拍照的人显然只是随手拍来的,一点也没刻意。有她从外边放学回来,还穿着高中的校服。有她在院子里摆开五六个盆,傻乎乎地要给小猫洗澡,还有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疯跑回来,就在海棠树下,散着头发邋遢得像个小狮子,正风卷残云地啃一个苹果。
  这都是最最琐碎的,毫不做作的生活。
  顾琳终于看见裴欢的少女时代,那些让她想象过,嫉妒过,在她心里被无数遍临摹过的画面,无论是家人还是爱人,他所能给与的保护从最初到现在从未改变,娇生惯养,无法无天。
  这些照片上的女孩,完完全全和兰坊,和敬兰会,甚至和外人所认识的那个华先生,毫无关系。
  原来他为她造过一座乌托邦。
  顾琳竟然对着这些照片发愣,直到华绍亭说,“先收起来。”
  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出了多大的纰漏,失态地抱起来放进柜子上,然后才说:“以前没见过三小姐,这么多照片,收着可惜了……怎么没有和先生的合照?”
  华绍亭往她这边走,顾琳知道自己什么都躲不过他,她往后退,继续装作要收拾东西,他却停在她身后。
  这句话问得太过,也太刻意,华先生的身份不可能轻易留下照片,她一个小猫小狗关心的……未免也太多。
  顾琳手心发冷,低着头。他的手伸过来拿走桌上的镜子,和她错身的时候,微微抬眼,只扫了她一眼。
  他身上经年香木的味道,不动声色,他什么也没说。
  顾琳扶着桌子,“华先生,我先出去了”
  华绍亭随口应了一声,好像什么事也没有。
  他走回去把镜子给裴欢看,指着她的脸,“嘴上,看见没有?多大的脾气,能把自己咬成这样……实在疼就吃药吧。”
  裴欢似乎觉得丢人了,伸手推他,他躲开忍着笑,就和平日那个沉香烟雾后的男人判若两人。
  怎么看,这都是寻常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唉作为一个亲妈,其实谁也不想虐的,现世安稳,就这样一直下去多好。
☆、【第十四章】乌托邦(中)
  顾琳把房间门关上,从没觉得这么冷,明明没有什么事,但她就是心里憋气,急匆匆地往外走,一出门差点撞到人,她回过神,冷下脸说:“阿峰,人刚接回来,你就来献殷勤了?”
  陈峰一看顾琳就知道她不痛快,于是小声笑着开玩笑:“那可不,那位是只差一步就要扶正的宠妃娘娘……你别不信这个邪,她嫁过人,娱乐圈里混了好几年,明摆着破鞋一只,但就这样,也有人当命根子供着。”
  顾琳回身扫了一眼,海棠阁里就只有裴欢那边的房间亮着灯,她提醒陈峰:“你现在拜见娘娘就是找死去了。她手疼硬忍着,我看脸色都不好,估计止痛药也过时间了,这会儿她房间里就只有华先生,你敢过去找事?”
  陈峰恍然大悟,三小姐从小脾气倔,就跟华先生服软,一别六年,搞不好房间里正腻歪,谁去谁倒霉。
  “哦,在她那边呢,去了也不许人进。”陈峰大没意思,赶紧往外退,走了两步回身招呼顾琳,“走走,我请大堂主喝两杯去。”
  顾琳跟着陈峰回他家附近,都在兰坊一条街上,陈峰要去开车,顾琳不让,说正好想走走,又怕被人看见多心,最终还是上了车。
  陈峰他老婆已经送到医院待产去了,家里安静,陈屿不知道又去哪花天酒地了。顾琳坐在小吧台外边,他进去翻出两个杯子,一人一个递过来。
  “你这地方装得挺好啊,在家自己玩还没人查,嫂子不嫌你吵啊?”她回头看了看,这间房子被弄成了迷你酒吧的样子,灯光音响一应俱全,只是看上去好久没什么聚会了,就剩这个吧台还能坐坐人。
  陈峰倒酒,无奈耸肩,指指自己的肚子,“我还敢这么折腾?你忘了他给我一枪提醒我老实点么。”
  顾琳想起华先生说过的,那不是他做的,但她此时此刻再提这件事未免添乱,何况她至今想不出是谁在挑拨离间。
  偌大一个敬兰会,老会长当年极得人心,左右兄弟都照顾周全。他一辈子就做过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就是早早把这么大的家业给了养子华绍亭。老会长确实无儿无女,但他还有陈峰陈屿这两个亲侄子。
  何况这个养子华绍亭还有宿疾,在这条道上,这是致命的缺陷,不用别人动手,眼看他自己都活不长。
  这真让陈峰窝火,就算华绍亭当时已经以狠出名,人人都避讳。但陈峰千算万算都算不到,怎么同姓的亲戚还比不上一个病秧子?
  今天,他和顾琳两个人明显都各有心事,陈峰被顾琳一提,想起好多过去的事,一口酒闷下去,终于愿意说一说。
  他告诉顾琳,当年老会长躺在病床上临走的时候,还把他们兄弟叫去骂了一顿,指着华绍亭告诉他们,这个人以后就是主人,将来主人让他们往火坑里跳,他们也得跳。
  陈屿当时年轻气盛,心里不服气,脱口就问:“凭什么?”
  陈峰想拦着弟弟已经来不及,老会长气得说不出话,倒是一旁陪着的华绍亭站起来了,他慢慢地看向他们兄弟两个人,那个目光陈峰一辈子也忘不了。
  漫不经心,但是却又目的明确,一点一点渗进骨头里,抽筋剥骨。
  明明他们才是陈家人,但陈峰就是在那一刻觉得抬不起头,他被华绍亭那种近乎毒蛇一样的目光盯住了,一身冷汗,仿佛要被撕碎的猎物。
  这个噩梦,他到现在都没能摆脱。
  那天病房里沉默如死,华绍亭轻轻地说:“凭这就是规矩。”
  陈屿猛地后退,慌慌张张撞在墙上。
  华绍亭回身照顾老会长,过了好一会儿,他眼睛里早就没有他们两个人了,淡淡地又补了一句,“懂了吗?”
  从那天开始,陈峰和陈屿就明白,他们兄弟俩已经被华先生盯上,再难脱身。
  “你知道吧,他那眼睛看人……真是要命。”陈峰苦笑摇头,“我们小的时候,一群小屁孩玩,我叔叔把他带回来,我们老觉得他特别奇怪。那会儿陈屿还问我他是不是怪物变得。看着随时都要死,但他十八的时候,一个人替叔叔去清理过三户,一个活口都没留。”
  顾琳知道,他们也有行事原则,一般不会冒险下这么狠的手,有仇有债,那都是一个人的事。
  “名声不是白来的,华先生轻易不饶人。”顾琳接了一句。
  “我们去问他,他就说了四个字,省得麻烦。”陈峰似乎到今天还觉得有点胆寒,他下意识缩了缩肩膀,和她比划,“其实无所谓,但关键他的样子……就那种病怏怏的口气,特别轻,扔出来这四个字,我们就觉得他不是人。”
  顾琳听着不出声,一口一口往下灌,陈峰拉她,“姑奶奶你悠着点啊,一会儿他肯定还让你过去呢,这一身酒气的他问起来,你怎么说?说你看三小姐回来了不高兴,借酒消愁去了?”
  “闭嘴!”她啪地一拍桌子,陈峰不出声了。
  顾琳心里堵着事,她趴在吧台上玩酒杯消遣,过了一会儿抬眼问他,“跟我说说他们俩的事吧,你什么都知道。”
  陈峰去拿冰块,一边找一边想,“什么方面的?非要说就是她成年后和他住一起了,之前还都……老狐狸多坏啊,他想要的人还能跑?估计成心晾着她,怕她后悔。有一阵他出去应酬,然后带了个不太出名的小明星回来,真带女人回家,你就想想吧……哎哟热闹了。”
  “放火了?”顾琳早有耳闻。
  “嗯,把屋子从外边锁了,点了把火,要把他和那女人一起烧死在里边,火苗都窜起来了,逼得我们拿枪把锁崩开的。”陈峰笑了,“有时候也挺佩服三小姐的,她就真不怕把他惹急了?对她再好,那也是条毒蛇,就像黑子……养得再熟,让它咬一口,也得死。
  顾琳摇头,敲着酒杯冷笑,“那是你不懂。华先生对她真是……你说这么多人都爱来爱去,女人能有多大区别?有点小性子,招人疼,长的也不见得多漂亮……我一直想不通她还能有什么不一样?但我今天看见她以前的相册了。”
  陈峰哦了一声,渐渐懂了。
  “一开始我就不该和她比,我拿什么比。”顾琳闷着声音,酒杯被她按在桌上滑来滑去,“她不是不怕华先生,她是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糟,她都不懂人心险恶,也不懂他能做到多残忍。”
  陈峰在对面低声说:“他把三小姐保护得特别好,海棠阁有个规矩,我也提前告诉你……裴欢住的房间是不许外人进的,男人女人都不许。裴欢有事见人,都去他的房间里。这么多年,私下大家好歹也算兄弟姐妹,都没让我进去过。”
  顾琳叹了口气,她自嘲地说:“那看这样,华先生还算把我当自己人了。”
  能让她进裴欢房间去伺候人,都是她这六年没白费,还算有福气。
  顾琳无法控制地想起照片上的裴欢,年轻美好,仿佛轻轻一碰就碎了,像太阳下傲慢生长的花,竟然和他们这些人完全不一样,可裴欢明明也生活在这里,明明在全城人都不敢轻易提起的兰坊里长大。
  人性善恶之中的罪与孽,这些好的和不好的,就算是华绍亭也改变不了,但他不想让她知道,于是他就为她造了一个干净的乌托邦。
  他给裴欢的,一直都不是所谓的爱情,他给过她一整个世界。
  而她顾琳今生再没有这样好的命。
  人和命争,未免太凄凉。
  她有点难过,但是空落落的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陈峰最后给她倒了一杯酒,若有所思地说:“这次裴欢就伤了一只手,还让她住回来了,不过,你要不痛快……也不是没有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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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乌托邦(下)
  顾琳不做声,起身要走的时候才扶着门又看他,想了想问:“你指什么?”
  “偶然知道的一件事,还不一定,但我觉得里边有问题。”陈峰开始擦酒杯,外边天快黑了,他这里没有其他人。
  顾琳没走出去,反手又关上门,靠在门上看他,“说说看。”
  “裴欢定期给一个孤儿院汇钱,从四年前开始,我怀疑……这不是普通的捐款了,就算她那个圈子为了明星形象要做慈善,也没必要死守着同一家孤儿院装圣人吧?”
  “她这么多年都没红起来,还能去干什么。”
  “你再想想,孤儿院里都是孩子。而且,我本来也没多想,是她被福爷的人劫走,我才琢磨过来……我查过,裴欢被劫走之前,在给那家孤儿院的院长打电话!她急匆匆的躲着人去孤儿院,好像非去不可,后来蒋维成马上知道这件事赶过去,也是因为那个院长觉得这通电话奇怪,不放心,又打到他那里问情况。”
  顾琳忽然明白了陈峰话里的意思,她震惊地看着他,“你是说……她很可能藏了一个孩子?蒋维成也知道……是他们俩的孩子?”
  那怎么可能放到孤儿院去,孩子总会长大,他们俩后来又名正言顺结婚了,除非……她为了走红?有别的原因,蒋家其实并不承认这个孩子?
  怎么想都有些离谱,没有父母会狠心到把亲生骨肉往外边藏。
  陈峰笑了,把杯子冲干净都摆好,这才说:“我是怀疑她有一个孩子,如果真有,大堂主……那这孩子就必须是蒋维成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件事已经超出顾琳的想象能力,她手捏着门边,反反复复用力,最后哑着声音说:“我知道,华先生不喜欢孩子,要是她和蒋维成连孩子都生过,她也就完了。”
  顾琳忽然笑了,她压低声音吩咐陈峰:“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暗中去查,确定那家孤儿院真的有这么一个孩子。”
  晚饭的时候,裴欢伤口疼得厉害,老话都说十指连心,何况她是贯通伤。前几天一直吃着止痛药,过了时效,她又听说会有依赖,不肯再继续吃,注意力老在手上,吃饭也没胃口。
  她左手毕竟不好用,华绍亭就真坐在那里一口一口喂她。天凉了,院子里坐不住,他们在客厅里吃饭,还有其他人守着,他也不怕人看。
  裴欢有点烦躁,被他盯着又只能继续,半天才咽下去说:“不想吃了。”
  华绍亭就不勉强,汤勺递给她,她自己低头慢慢喝汤。裴欢喝着喝着抬头,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上次你打电话,说姐姐病了?”
  他停了一下,然后点头,“这几年一直病着,我找人带她去疗养了。”
  裴欢就低头继续喝,过了一会儿才说:“为什么不让我见她?”
  “阿熙过得很好,我过去怎么对你,就怎么对她,她也是我妹妹,这六年从来没委屈过,你放心。”
  裴欢慢慢地把一小碗清淡的汤喝完,抬头看他重复这句话:“为什么不让我见她。”
  “裴裴。”华绍亭放下筷子,耐心地说,“等她之后病情稳定一点,我带你去看看。”
  “什么病?”
  “没有大事。”
  “你拿她来威胁我很有意思?我亲生姐姐在你手里扣了六年,生死未知,突然你告诉我她没事,然后我回来了……我想见她,你还是不让。”裴欢忍了又忍,把勺子扔在桌上不再说话。
  华绍亭继续慢慢吃饭,他在主位上坐了二十年,做什么都是自我的。平常那些衣服东西看着都没什么,但件件都有他的讲究,只要有一点看不顺眼都不碰。一桌子饭也全都按他的习惯,各种说法,向来整齐。如今裴欢一回来,她左手不方便,拿着勺子筷子来回折腾,扒拉得一桌子菜零零散散不成样,一般人都吃不下去。
  顾琳过来低声问他:“菜都凉了,先生稍微等等,我让人重新上一桌吧。”
  “没事。”他坐在那里好像一点也不在意,一样一样不挑不捡都吃了。顾琳无话可说,退到一边,却看到华绍亭起身,忽然又撑住桌子。
  裴欢已经伸手扶住他,她看出他不太对劲,“不舒服?”
  华绍亭压着她的手笑了,抬头往远处看了看,又说:“顾琳,去把前边那个窗户打开我看看。”
  顾琳莫名其过去照做,冷风一下就扑进来,只好回头劝他:“华先生,都入冬了,开窗户屋里冷。”
  华绍亭却若有所思地走过来,裴欢不敢松开他,陪着他走,终究担心。他却一直往外边远处看,慢慢抬手挡住了左眼。
  顾琳在旁边看着,心里一下就揪紧了,她颤着声音说:“我……我去叫隋远过来。”
  “来了也没什么用,他当时就和我说过实话,这只眼睛能过一天算一天。顾琳,你先出去。”
  客厅里只剩下他和裴欢两个人。华绍亭把手指慢慢移开,全不在意,对着冷风毫无顾忌。
  裴欢顺着他手的动作,看见他左眼不受控制地往下流眼泪,一阵一阵,病态的症状。
  她中秋的家宴上开了那一枪,打得他随时有可能视网膜脱落,怕光、流泪、疼痛……
  他说:“就快看不清了。”
  裴欢要说什么,颤抖着全都哽住了,她抬手盖住他的眼睛,突然抱住他。
  他叹气,“看不见就看不见了,无所谓,一只眼睛而已。”
  她的脸贴着他的胸口,那么多的话,一句都说不出。
  裴欢问他:“我都快二十六岁了,不是小孩了……你到底还在撑什么。”
  她已经大了,不是那个只能受哥哥保护的小女孩了。
  华绍亭把窗户重新关好,然后回身看见裴欢的表情,他似乎觉得很有意思,揉她的脸,细细地看,最后轻声说:“嗯,是女人了。”
  裴欢看他要走,抓紧他的手,不许他转移话题,“你还瞒了我多少事?”
  她紧张兮兮的样子让华绍亭真的笑了,“你说得好像我背着你养了多少情人……”
  “姐姐出事了?你说过她还活着的……你还给我看过照片!”裴欢开始猜,他只好打断她,“没有,她没事。”
  他依旧讳莫如深。
  裴欢终于急了,她甩开他,“华绍亭!你没权利为别人做主!你是不是觉得不告诉我,就能一个人把这些事都瞒到死!”
  她喊完了突然意识到自己提了死,再不说话。
  这是有病之人的忌讳。
  华绍亭没什么表情,似乎眼睛好受一点了。
  裴欢低声解释,“我……”
  “好了,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当年受那么多罪,你恨我。”华绍亭和她一起往回走,夜色如晦,满园萧索。
  这条路,当年携手走过,就不能再回头。
  他忽然低头吻她,纠缠地低声说:“等这只眼睛看不见的时候,我就带你去看她。没几天了,你就当陪陪我,好不好?”
  她要说什么,他做个嘘的动作笑了,“我盼这样的日子盼了整整六年……你当可怜可怜我,和我过几天平静日子……别再赌气了。到时我随你处置,你想报仇,想找阿熙,我都听你的。”
  裴欢看着他,几乎一下就发了疯,她手还伤着,听了这话却恨不得自己当时能一枪打死他。
  可怜可怜他。
  他是华先生,他什么时候需要人可怜。
  华绍亭说得这么容易,他做什么都自私,从不屑于为自己造的孽解释,她就得看他这么苦熬着。
  她也难过。
  裴欢再也没有别的生路,从一开始,她爱他就是一场磨难。她最终还是没忍住眼泪,慢慢地吻他说:“好。”
  作者有话要说:冒着被用眼神杀死的危险跑来预告下,下章是H……(捧脸,嗷嗷嗷先生我错了……)
☆、【第十五章】万人艳羡(上)
  裴欢手伤的恢复情况比想象中要好,当时处理得比较及时,没有发生后期感染。她起初几天疼得睡不着觉,每天还要输液,后来渐渐也都熬过来。
  唯一不方便的就是她伤的是右手,除了吃饭,还有很多事做不了。
  “隋远今天去给你问了,再过差不多一周,就可以拆线了。”华绍亭把睡衣递给她,靠着浴室的门边,又问了一句,“真能自己洗?”
  裴欢抱着衣服转身往里走,“别再叫丽婶来了……以前叔叔就说她最爱打听闲事,前两次一直问我。”
  别的都还好,只有洗澡这件事成了大问题。华绍亭让兰坊里长一辈里的女人来帮她,结果裴欢反而成了陪聊的。
  华绍亭笑了,“她好几年没看见你,肯定话多。”他上下打量她,“我让顾琳来,你不好意思,都是年轻女孩脸皮薄。我让看着你长大的婶子来,你又被问烦了。”
  裴欢只怕他再往下说,顺势把门关上,“我自己洗,没事。”
  他只好在门外提醒她:“一点水都不能碰,不行的话赶紧叫人。”
  华绍亭转回她卧室里去泡茶,裴欢这边的浴室和她睡觉的房间紧挨着,放水的声音细细密密地传过来。
  他想了想,裴欢只能在浴缸里洗才能空出一只手,这样也好,顶多是不方便,没什么摔倒碰着的可能。
  华先生难得亲自动一动,亲自去拿银针出来,茶味清淡适合晚上喝。他把紫砂杯子过一遍水,也不嫌烫,慢慢握在手里,刚把茶壶端起来倒茶,浴室里就噼里啪啦一阵响。
  他不着急,洗了杯子和壶,又等第二遍水,过了一会儿才出声问:“裴裴?”
  里边又有东西往下掉。
  华绍亭捏着手里微微发烫的杯子往浴室走,门是半挑空的,中间窄窄一条华丽的磨砂玻璃,朦朦胧胧,却又什么都看不清。
  他靠在那扇门上又喊她,“裴裴?”
  里边的人果然不动了,什么动静都没了。又过了一会儿,裴欢无可奈何地说:“你别进来。”
  华绍亭隔着门低声笑,他手凉,拿着烫过又倒了热茶的杯子格外舒服,他就这么半握着,懒懒地开口:“我又没说……”
  然后他就把门推开了。
  水里的人果然把浴缸周围弄得一片狼藉,上边的毛巾架都掉下来了。而罪魁祸首她自己整个人都泡在水里,就剩一只右手。
  裴欢回头,头发湿了一半,蜿蜒散在肩膀上,手足无措地看着他,活像只落水的猫。
  她没反应过来,直到华绍亭低头把她扔在地上的内衣和睡裙都捡起来的时候,她突然啊了一声,在水下抱着膝盖缩成一团。
  裴欢哪里都别扭,脸上烧着不敢抬头,最后硬是找回点胆子和他说:“你还是去把丽婶找来吧。”
  华绍亭一脸坦然,端着他的茶走过来,他懒得再弯腰,于是干脆把地上被裴欢扯掉的架子和零散东西都踢开了,最后坐在浴缸边上。
  浴缸是暖黄色的大理石,裴欢脸上干干净净,带着热气染出来的暧昧颜色,眼角眉梢都是水汽,雾蒙蒙地看他。
  他又想起过去某一年的春,忘记裴欢当时多大,不外乎女孩子最好那几年,任性又脾气大。他一夜有事未归,清晨天亮了才回来。车停在外边,他往里走,看见裴欢抱着她的小猫站在海棠阁门口。
  她赖床,上学的时候想叫她起来千辛万苦。
  那天她偏偏一大早就在,他过去问她在等什么,她盯着他半天不说话,最后扔了猫气鼓鼓地走了。
  人面桃花。
  他哪能不明白,他什么样的女人都有过,以前从不犹豫。唯独对着裴欢,城府深如华先生也做不了决定,他想等她再长大一点,看她会不会后悔。
  后来,华绍亭和顾琳说过,跟着他的人,大多没什么好下场。
  明知是个火坑,可人总有贪念。他费尽心机筑一座城,最终还是把她困住了。
  热气一阵一阵让人心猿意马,华绍亭伸出手,微微蹭她的脸说:“人面桃花。”
  裴欢躲都没地方躲,却明显对他的目光不信任,开始慢慢往浴缸另一侧挪。华绍亭格外平静地扔出四个字:“接着洗吧。”
  裴欢气得不想说话,僵着不动,华绍亭也不出去。他今天穿了件暗蓝色的绸子上衣,一边看着她,一边喝茶,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慢慢咬住茶杯。
  他唇色重,人又总是倦怠的,这样的动作透着危险,让她一下就不敢再动。
  华绍亭抬眼盯着她。
  裴欢对这个目光异常熟悉,竟然连呼吸都乱了,她挣扎着要从水里出去,左手去拿毛巾,直接被华绍亭握住了手腕。
  他的手刚碰完热茶,并不凉,顺着她胳膊往上,一把将她从水里拉过来。裴欢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吓得叫出声,慌乱之中一拉扯,她本能地回身抱住他,才没在水里滑倒。
  她带起来的水溅了他一身,她□,他软香在怀。
  裴欢愤愤伸手,把他咬着的那个杯子扔了,勾着他的脖子就吻过去。华绍亭压着笑,最后没忍住,松开她,顺着她的锁骨一路向下咬,微微发狠,让她缩着肩膀,推也没力气推。
  她还真是豁出去了,一只手揪着他往水里带。
  热水源源不断,华绍亭挡着她的右手怕动作大了碰到,他拿毛巾想让她先出来,结果裴欢看着自己被包得颇有禁欲气息的伤处,又看了看他被弄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忽然心里一动。
  谁说只许华先生逗女人了?
  裴欢偏就不松手,仗着他顾忌她还有伤,拉住他领子纠缠,直接就把华绍亭拖进水里,耳鬓厮磨之间,她肩膀状若初雪,热气蒙了眼睛,翻出一地水。
  她眼看他目光都沉下去,还不怕死,一只手点在他肩膀上隔出一段安全距离,人还往后躲,一脸无辜地说:“别捣乱,我还没洗完呢。”
  他的手在水下顺着她腰侧向下而去,她皱着眉不敢动了,他过来按住她,咬着她耳边低声说:“那我给你洗?”
  华绍亭身上那些无价的香木平日全当宝贝,眼下也不在乎了,随随便便泡了水。裴欢知道他这堆东西多不容易才收到手,瞧着都心疼,于是她单手解开他腕上一长串珠子,给他摘了放在外边。他看她还有工夫想别的,抱着人就往后仰。
  裴欢绷不住开始笑,装也没装到位,被他拖过去的时候尖叫着说她错了,抬起右手示意他冷静点,“别,我自己来。”
  华绍亭竟然格外开恩地松了手,靠着浴缸壁示意她,“嗯,你自己来。”
  裴欢这下傻了,再也玩不下去,心里开始赌气,咬着牙湿漉漉地看他。他难得看她这么委屈,心下漫成一片,把人抱过来吻,手带着水向里探。
  她觉得怪,怎么也挣不开,软得往他身上倒还死嘴硬。
  华绍亭一寸一寸都没放过,微微眯着眼贴着她的脸问:“哪里我没见过……你躲什么。”
  她已经不敢抬脸,和以前一模一样,一玩过火就往他怀里藏当缩头乌龟。
  水温过热,朦朦胧胧看不清彼此。
  当年纠缠,裴欢总难脱青涩,如今离开他六年之后,他一碰她还是以前那样的反应,这让他下手就更控制不住。
  华先生还有个不好的毛病,一到这种时候就特别喜欢折腾人。
  偏偏今天还是在水里,环境太刺激,让裴欢越来越没骨气。
  他的手烧得她浑身难受,她像离了水的鱼,他偏偏不紧不慢地伸手点在她小腹之上,微微皱眉问:“这道疤是怎么弄的?”
  就像一阵冷雨突然砸下来。
  裴欢心里一惊,瞬间像触电一样开始躲,眼泪都要下来。她眼看彼此只剩一时半刻的冲动,蓦然抱住他,自暴自弃地催:“前几年阑尾炎,一个小手术而已……别管了。”她怕他再往下问,整个人像朵浅粉色的桃花,慢慢在水里舒展开,“你快点……”
  他眼看她像贪欢的孩子一样被勾得哀哀地哼,终于不逗她了,让她趴在边上,手按着她的胳膊压在湿滑的大理石上。裴欢觉得热水和他一起进来,可怕的感觉让她整个人都像烧断了,还是从背后,她看不见他就很反感这个姿势,死活想翻过身,可他一只手就能让她动不了。
  裴欢越紧张,他越爱撩她,在她耳边低声说:“怎么就吓成这样,以前……不是也在水里做过么。”
  她扭着肩膀回身抓他,“你记错人了吧,和谁?”
  他看她一下就急了,那样子格外有意思,“逗逗你,乖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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