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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梦狂诗曲

_9 天籁纸鸢(现代)
  虽是这么说,但裴曲从她凶狠的眼神中看见了更多的心疼。
  原本还想说什么,她却转过身,有条不紊地回答,同时朝柯泽露出了礼貌的微笑:“柯泽和夏小姐的订婚宴,我很有兴趣参加。”
  裴曲愕然地抬头!
  她为什么会答应柯泽?那是他和夏娜的订婚宴,夏娜不满她很久了,肯定不会给她好脸色看。更何况,那里还有她一直隐瞒身份,刻意躲开的那个人。虽然她现在手臂康复,已经不打算再继续隐瞒下去了,但是——
  “姐,你怎么……”
  裴曲赶紧往外挪了一些,想去拉她的手,但还沒靠近,车门已被裴诗重重地摔上!
  ,
  “她为什么要去啊!”裴曲有些焦急了,“我,我先出去叫她回来……”
  “别去了。”
  森川光坐在前排背对着他,命人把车门锁了起来:“你姐姐也是想保护你吧。”
  “保护我?”裴曲一时哑然。
  “她不是不愿意和你同台演出,而是不愿意媒体把重心放在你身上。她跟我说过,不论发生什么事,一定要保证你是安全的。”从背后看森川光小部分侧脸依旧线条秀美,但他的声音却比平时冷了好几个调,“所以,小曲,不要再任性,再让她操心了。”
  裴曲怔了一下,又看向窗外被记者围堵的姐姐的背影,忽然抓紧了衣角。
  这时,另一辆纯白色的敞篷跑车缓缓驶入人们的视线。
  那是路特斯公司在日内瓦车展上新展示的重磅级超跑,有着由该公司开发的V8超跑发动机和借鉴了前作概念的外形,目前市价尚未能估测。
  就这样一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原装车,已经足以引起不小的话题。
  从车里走下来的一男一女,却顿时让这辆车变成了无彩的背景。
  打头的女人身材高挑,浑身上下没有一个配件、一块布料是能在市面上找到的,风格却独属于那些耳熟能详的世界级顶尖设计师。
  她一手夹着半截未抽完的女式烟,一手撑着白色的蕾丝阳伞,戴着优雅的法式贝雷帽,面容极其年轻,保养得当,但言行举止又是她那个年龄的人独有的稳重,妥当。
  跟在她身边的是个年轻男生,锥子脸,单眼皮,勾了黑色的眼线,鼻梁又窄又挺。他的一头小卷发阴柔而雪白,白得就像那只在他怀里钻来钻去的纯种波斯猫。他的四肢瘦长,手指尤其纤长——那双花了上千万的费用去买过保险的手,此时却放心地放在波斯猫的嘴里,让它亲昵地啃咬。
  年轻人或许不认识他身边的贵妇,却不可能不认得他。
  哪怕是对音乐一无所知的人,也该听过他的名字。
  Adonis,柯氏董事长的干儿子,柯氏音乐的摇钱树,还没学会走路就先会拿小提琴弓,六岁登台维也纳演奏帕格尼尼E降调Concerto No.l第三乐章,跳级毕业于牛津大学物理系,全国首席年轻小提琴家,名扬海外。
  不过,据说上帝赐给了Adonis非常人的音乐天赋,也赐给了他天才中都少有的怪异脾气。这一点从他给自己起的外语名字便可以看出来——希腊神话中被爱神与冥后争到头破血流、连血滴中都可以长出玫魂的美少年。
  “正常男人根本不会取这种自恋又变态的名字吧,我怀疑他是Gay。”以前韩悦悦不止一次地盯着他的照片如此说。
  明明从来没在现实中见过面,Adonis锐利的视线却一直在裴诗身上打转,看得她浑身不自在。但他身边的贵妇却像是完全不知道她这人—样,与她擦身而过,走到了柯泽面前。
  柯泽立刻站直了身子,有些局促地说:
  “妈,你怎么来了?”
  “说的什么话?儿子订婚,我能不来吗?”
  说话的贵妇是柯氏音乐的董事长,是柯泽的母亲。
  她就如同女版的道林?格雷,与一幅被诅咒的画用灵魂交换了永生的年轻容顏。岁月不会在她脸孔上留下痕迹,却又总是会通过那双眼睛出卖她的真实年龄。
  从她与Adonis出现以后,几乎所有记者都丢下了正在采访的名人,直接冲过去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颜女士,请问这一回与Kenny G的合作是否顺利?”
  “传言维也纳信乐交响乐团会集体跳槽到柯氏音乐,是否属实?”
  “Adonis,你真的在和影后申雅莉大玩姐弟恋吗?”
  ……
  裴诗身边也—下变得空落落的。
  裴诗只是站在原地,静静地望着多年不见的养母。
  颜胜娇还是如此高贵,她一头浓密的黑发挽在左侧,系成了一个蓬松的发髻,右侧的碎发随性地垂落,却也都像半掩的秘密一样藏在贝雷帽下,一如从旧式电影中走出的巴黎社交贵妇。
  她始终没有正眼看自己一次,甚至连斜眼都没有。
  从自己换回了原来的名字开始,她就应该不会再与自己说话了。
  裴诗只顾着颜胜娇,却未留意Adonis已不知不觉脱离记者,走了过来。当裴诗留意到他靠近的时候,一个迟到的记者忽然从她身侧冲过,把她重重撞到一边!
  她脚下一个踉跄,眼见就要当场失态地扑倒在地——
  忽然,一双男性的手及时伸过来,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握住她的手腕。
  裴诗有些惊错地站直身子,没料到动作却很自然地靠入了身后男人的怀里。然后,一股非常熟悉的古龙水味,混着他自身淡淡的体香,飘了过来。
  这独特的味道曾经被盛夏某位女员工说成是“极致的女性催情药”,裴诗当时听了差点吐出来。可大半年过去再闻到它,她真有一种微微眩晕的感觉。
  不知道是否太久没见了……
  裴诗立即调整站姿,有些不自然地躲开了他的视线:
  “夏先生。”
  事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原本以为夏承司的开场白会是“你到底是谁”,或者“你来盛夏究竟有什么目的”,却没料到他—开口居然如此不戏剧性,全是来自上司的责备:
  “病假九个月,一回来不到公司报到,反而跑来演出,你这秘书是怎么当的?”
  尽管手掌炽热,体香诱人,但他的声音却瞬间把人拉到了深冬之夜的海底。
  裴诗刚想开口解释,Adonis就闪了过来,站在了离夏承司很近的位置:“夏二公子好,我们也好久没见了,最近都在忙什么业务呢?”
  他说话和以往电视采访略显傲慢的态度不一样,反倒轻声细语,有一种近似于女性的柔和。
  “现在不是上班时间,业务的事请联系我的助理。”夏承司眼睛盯着裴诗,径直抽出一张名片递给他。
  对知名的小提琴家竟然如此无礼,裴诗都有些讶异,怀疑Adonis当场会翻脸走人。
  谁知Adonis不但没甩他脸色,反而,反而……
  让波斯猫爬到自己背上,再用双手握住了夏承司的手!
  “我就是喜欢你这种冷冰冰的样子,太霸气、太迷人了!”
  裴诗大惊,嘴角抽了一下。
  Adonis眨了眨眼,声音变得更嗲更柔了:“Honey,你什么时候才忙完工作啊?我下个月有音乐会,给你编码00001的票,你一定要来啊。”
  ,
  ,
  Adonis音乐会头号VIP的票——别说是他那以万计量的疯狂粉丝,就连裴诗听了都有些心动,不由看了一眼夏承司。
  夏承司却完全无视Adonis,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裴诗:“明天来公司报道,你最好想个合理的税法,跟我解释一个小小的骨折翘班九个月的原因。”
  裴诗还没来得及说话,Adonis就已插嘴道:“阿姨,你居然敢翘我家Honey的班九个月?想被炒鱿鱼吗?”
  裴诗耳朵顿时立了起来,扬了扬眉:“阿姨?”
  “是啊,阿姨,我从我干哥哥那里知道你的事迹了。你也不用担心,虽然你学琴晚,但你可比我老多了,时间也比我长,不用害怕以后会没法出头。”
  五岁学琴晚,一般人听了绝对都觉得是笑话。但这话从Adonis口中说出来,绝非一点点刺耳。
  尽管被如此挑衅,裴诗还是不以为意地抱着双臂,平静地说道:
  “李建国先生,即便叫人阿姨可以让你感觉年轻一些,但你的年纪还是一样大到不能再被称作‘神童’,别伤心了。”
  Adonis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叫他的真名。这一点从采访时记者叫他真名时他抽搐的脸可以看出来。
  所以,裴诗的话每一个字都刺中了他的致命伤。
  Adonis气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还没有时间反击,颜胜娇就派人来让他过去了。他吊销的单眼皮眯成一条细缝,看了裴诗一眼:“我非常讨厌你的演奏方式,你成不了气候的。”
  “承蒙夸奖。”裴诗轻笑着目送他离去。
  待他走远以后,裴诗又调头叫住了刚转身的夏承司:“夏先生,请稍等。”
  “什么事?”
  裴诗斟酌着措辞,把一早就准备好的客套话说了出来:
  “我这一回离职的时间确实太长了,几乎花了一年时间,现在回来可能要花更多时间再去适应。在您这里我学到了不少东西,不过我确实能力不足,无法胜任您的私人秘书。所以,我想提交辞呈。”
  “适应期可以等,能力可以锻炼,都不是问题。”夏承司回答得十分模式化,“想解除十年长约也可以,先赔偿解约金。我不接受和平解约。”
  裴诗愣住。
  解约金……那笔数额对她来说,简直就是一辈子都赚不回的天价。
  她开始为难了:“……夏先生,我是Mori推荐的小提琴手,以后有很大机会与你们合作。我兼顾小提琴的同时肯定会耽搁工作,即便是这样,你也打算继续用我?”
  “你音乐的工作与在盛夏的工作无关。做不好秘书就扣工资,扣到零为止。”夏承司没有丝毫同情心,只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用冷冰冰的命令口吻说道,“明天按时来上班。”
  Part.16第十六乐章
  无月之夜。
  艾希亚大酒店中,柯泽和夏娜的订婚宴上,宾客几乎都到齐了。宴会现场主色调为淡紫和雪白:椅子是雪白,椅背上的蝴蝶结是淡紫;桌布是雪白,桌上花瓶里的薰衣草是淡紫;地毯是雪白,照亮整个正厅的灯光是淡紫;未来新娘的裙子是雪白,胸前的山茶花是淡紫……
  会场角落里坐着小型古典乐队,从安勃罗西奥的《抒情小曲》,演奏到了丹克拉的《第四变奏曲》,来访的人不光是音乐家,还有与盛夏合作的各大企业重量级人物、豪门弟子、社交名媛、国际超模、著名作家兼导演、国家级画家,甚至连足球明星都有。整个订婚晚宴不论是从音乐到布景,从氛围到来宾,都奢华到浮夸。
  因为森川岛治也交代过,在Mori与盛夏集团的产品正式上市之前,不允许森川光出席任何与盛夏有关的公开活动,所以森川光只把裴诗送到订婚宴现场就离开了。
  刚一进入订婚现场,第一个进入裴诗眼帘的,居然不是今天订婚的两个主人,而是站在人群中一对外国男女如梦似幻的背影。之所以确定是外国人,是因为女方的金色大卷发系着公主头,身材也是九头身比例。她穿着一身感染春天气息的淡绿色长裙,背着的限量牛皮链子包却布满了也行的迷彩。
  这样一个真人版芭比娃娃,往往是含蓄的亚洲男性很难驾驭的。可是她身边的男人,却把她显得温婉多情又小鸟依人。
  男人穿着与她相配的墨绿色翻领西服,胸前的领巾只露出了细细的一条边,却也是画龙点睛的迷彩印花。在芭比娃娃身上的野性,到他这里就变成了时髦与硬朗。
  他端着一杯葡萄酒,左耳上小小的黄水晶钉在灯光中轻微闪烁,浓密的黑发刘海微微上翻,原本挺直的鼻梁更加立体,让裴诗立刻有了一种“难怪外国人接吻总要狠狠地扭脑袋,这种鼻子接吻很不方便吧”的想法。可是那男人一转过头,就发现他根本不是外国人。
  ——那是夏承司。
  传言说克丽奥佩托拉七世长了空前绝后的完美鼻子,所以凯撒大帝和安东尼才会因她而死。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尔说:“如果她的鼻子稍微短一些,世界的历史大概就要重写了。”
  日记杂志曾经这样描述夏承司:“如果夏承司变成女人,那一定会变成克丽奥佩托拉七世。”
  看见夏承司四十五度角的侧脸,裴诗立刻想到了这句话。
  不过,这家伙到底在做什么?这身装束直接搬到伦敦Fashion week的T台上走一圈都可以了!
  不过再一看他身边的瑞典女模特,她忽然明白了:夏承司最近一直在杂志上卖弄美色,这一身也还是在给时装品牌做代言——他还真的很适合当模特,而且是国际超模。因为模特越是超级,要的就越是那种无须任何知性、气质、性感、微笑来点缀的空洞式完美。只有当他们没有个人特色的时候,才能成为展示服装特色的衣架子。
  裴诗观察了他大概几分钟,他喝十多个不同类型的客人说过话,居然只笑过两次——如果嘴角不带感情地扬一下、眼睛没露出过半点笑意也算是笑的话。
  连自己妹妹订婚都顶着这种仿佛肉毒杆菌打过量的脸,真不知道大脑回路是不是真的被跳动的股票和酒店楼盘数据格式化了。
  夏承司带着女模特在人群中周旋了一会儿,忽然和自己父亲对上了。他对夏明诚的态度和对别人没有什么不一样。
  夏明诚没戴眼镜,表情也比上次裴诗在他就爱看到时温和多了。他穿着经典的黑色三件套格纹套装,那好看的脸型和优雅的谈吐,简直就是夏承司二十年后的成熟版本。同时,他翩翩有礼又不失男人气概,像是个风趣的英国绅士,随口几句话就把女模特逗得微微笑弯了腰。
  和第一次见面时的苛刻相比,这一天的夏明诚让裴诗略微压抑,却令夏承司有些反感地皱了眉。夏承司低头对瑞典女模特说了两句话,又指了指别处示意她和自己一起离开,谁知女模特竟有些挑衅地看了他一眼,笑着摇摇手。夏承司瞥了一眼夏明诚,看着其他方向轻微地吐了一口气,放下酒杯离开了。
  裴诗愕然地看着这一幕。
  这算什么……
  夏二公子的魅力指数居然没有拼过自己老爸?
  他走掉没几分钟,那女模特笑得更加花枝乱颤了,甚至激动得眼角都微微泛出泪水。夏明诚却一直是一副谦恭礼貌的摸样,在女模特做了一个打电话的动作后,迅速把自己的名片递给她。女模特看上去也就二十岁出头,尽管笑得灿烂却嫩得青涩,并没有什么端着的矜持,当场就拿出手机给他打了个未接电话。
  这时裴诗才想起,夏承司有四个工作号码和一个私人号码,印在名片上的号码没有一个是他会直接接听的。对照刚才女模特对夏承司那种挑衅的目光,应该是他的高姿态又惹恼了一位美人。
  刚进场就看见如此精彩的一幕,裴诗差点忘记要拿起邀请函去登记。夏娜确实很重视这次订婚宴,甚至连邀请函也是与主题搭配的紫白色。
  当她走到服务台的时候,却正好撞上了同时也在登记的韩悦悦。
  “悦悦,是啊,可能是我没听到。”韩悦悦朝她尴尬地笑了笑,动作和不自然地拍拍手袋上装手机的地方。
  “刚好我想和你谈谈,待会儿你有空嘛?”
  韩悦悦立刻看了一眼夏娜的方向:“那,那一会儿再说吧,我有点事要过去一下。”
  她几乎像是逃亡一样加快脚步走掉了。
  裴诗并没有去挽留。她心里清楚,韩悦悦心里肯定有很多不满。毕竟自己一声不吭就去了日本,只让小曲给她发了消息,把她需要练习的曲目和方式都交代清楚,也不告诉她自己的行踪。
  不是不愿意说,只是但凡与森川氏扯上关系的人或事,多少都有些不安全。既然老爷子看的严,她还是和韩悦悦保持距离比较好。
  她一个人走向小型的白色舞台,却只看见了公主一般的夏娜,完全不见柯泽的影子。
  柯泽在隔壁的小包间里,看着自己母亲对着窗口的背影。
  夜尚未深沉,艾希亚大酒店外沿有无数蹲点的记者。来来往往的行人经过酒店的时候,总会忍不住多往里面看几眼。然而,冰冷的玻璃窗像是一道永远不会敞开的大门,把里面的盛宴与外面的世界完全隔开,让两边的人都以为彼此的世界是沉默而黑暗的。
  颜胜娇穿着米色的希腊式长裙,盘起的发蓬松而柔软,露出了仿佛不会老去的年轻的颈部。这一身打扮让她的背影看上去只有三十岁。
  然而,她的容颜倒影在玻璃上,眼神冷酷到接近无彩:
  “所以,这就是你想要跟我说的haul。”
  柯泽握紧双拳,对着自己一向害怕的母亲,终于鼓足勇气,挺直了背脊:
  “对。现在我来跟你说这些,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已经作了这个决定,而不是征询你的意见。”
  他刚想转身头也不回地走掉,颜胜娇却冷不丁地说道:
  “六年了。”
  柯泽站住了脚,“什么意思?”
  “六年了。”颜胜娇垂头看了看手表,“人生短暂,变数太多,哪怕是一分钟,都可以让一个人彻底改变连他爸妈都认不出的样子。六年,你认为这女孩还是当年那个柯诗吗?”
  “……在 我眼中,她和当年没有区别。”
  颜胜娇徐徐转过身,细长的眼眸扫向自己的儿子:“如果你真有底气了,根本不会告诉我。”
  “我只是尊重你。所以,希望你也祝福我们。”
  “如果你真有底气,就不会告诉我。”颜胜娇只是机械地重复道,“就像你母亲我,如果决定做什么事,从来不会告诉别人自己下一步会怎么走。”
  她抬眼看他,连转眼的动作都十分缓慢:“去吧,做你想做的事……只要你不后悔。”
  订婚宴大厅。
  看见两位主持人走上台,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男主持人推了推黑框眼镜,拿着话筒,朝大家澎湃地说道:“女士们先生们,欢迎参加八月二十五日晚,柯泽先生和夏娜小姐的订婚典礼!”待女主持人把他的话翻译成英文后,他又继续说道:“首先,有请我们的两位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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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娜站在灯光下,脸颊绯红地等待柯泽出现。
  裴诗随着众人一起鼓掌。
  记忆真是一件恼人的事。看见这满世界的紫白色,她想起的竟是他们的少年时光。
  那时她刚到伦敦,还是个对英国完全人生地不熟的愣头青,连开口跟外国人说话的能力都没有。知道柯泽有女朋友的当日,自己很不幸地淋了雨大病一场,因此也错过了和朋友一起去银行开会的会面。这件事却传到了柯泽耳里,他约她在银行门口见面。
  那天下午,他穿着两件套的学院风的灰色毛衣和衬衫,抱着两本厚厚的英文书站在十字交叉路口,巨大的Barclays标志下。银行是宫廷式的米白建筑,标志是天蓝与雪白。他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站在那么多出入银行的精英中,却丝毫不显弱势。她感觉挥挥手跑过去,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有些傲慢地扬起下巴指了指银行里面,示意她跟着自己进去。
  当时她跟在他的身后,却在门口被人挤散。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往里面走。
  他始终没有回头。
  但与那么多陌生的人擦肩而过,有哥哥的带领,她却不再感到害怕了。
  明亮的台阶上洒满了薰衣草花瓣。
  裴诗用力地鼓掌,直到掌心都有些发痛了,才渐渐放满了速度,随着众人垂下了手。然而,几乎是在手掌刚垂下的瞬间,手腕就被人拉住,将她直接拉入了人群,走向那个台阶。
  她错愕地抬起头,看见的竟是那个比以前宽阔成熟的背影。
  她穿着无袖的裙子,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隔着袖子拉拽她。他的手掌微微发热,让她的手腕也发烫起来。
  她看见了夏娜越来越惊诧的眼神。夏娜像是患上心脏病一样呼吸困难,胸口上下起伏,看见他们走上台阶,她似乎很想追上来,可是前脚只迈出一步,就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终于,柯泽把裴诗带到了台阶上,一把抢过主持人的话筒,喘着气说道:
  “今晚我要向各位宣布一件事。”
  全场一片死寂。
  这一天参加他们订婚宴的客人,很多都是柯泽的英国老同学。他们不是没有看见来赴宴的裴诗,但鉴于她消失太久,都没敢很确定地上来和她说话。关于她和柯泽之间乱七八糟的传闻,几乎所有人也都听过。所以看见这一幕,他们隐约能预测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全部惊呆地看着这两个人。
  被抢了话筒的主持人同样余惊未定,双手还放在胸前,维持着拿话筒的姿势。
  但是,等了很久,柯泽都只是拿着话筒,细微地喘气。
  不论是视野还是头脑,都像是一下清醒了。
  他却看见了台下的夏娜。夏娜紧紧抿着嘴,发红的眼中充满泪水。这不是他第一次看见夏娜露出这样的眼神,但在人多的地方见她这样,却是第一次。
  闭上眼,那些过往灰暗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牵着狗满口脏话的粗野鬼佬,那一张张不堪入目的洗印照片,小诗住在医院里死了一般的眼神,小诗抱着弟弟痛哭的背影……
  他深呼吸,再次睁开眼睛——
  “那就是,我找到我的养妹妹了!”他举起裴诗的手,搬出了他多年纨绔子弟的拿手绝活,脸上绽开比真笑还要灿烂真诚的假笑,“几年前她因为受伤提前回国,之后出了一些意外,就没能联系上,但今天她在音乐会上大放光彩,让我们兄妹再次团聚!……来,小诗,现在到你发言的时候了。”
  柯泽把话筒递给了裴诗。
  与此同时,他也终于松开了紧握她的手。
  客人们有的大松一口气,有的为他们感到高兴,有的满脸失望,有的云里雾里。
  裴诗接过话筒,有些迟疑,但完全不怯场,疏离而淡漠地对着话筒说道:“各位晚上好,我是裴诗。”
  也许是因为她说话的语气太冷静,整个场面就像是即将加热到一百摄氏度的水被拔了热水器插头,忽然平定下来。
  她摊手指了一下柯泽:
  “如果我哥哥刚才所说,我是柯家的养女。本姓刚才已经介绍过了。我姓裴,非衣裴,生父是金树国家音乐厅前首席音乐家兼指挥,裴绍。”
  随着最后一个名字的出现,好不容易平定的气氛忽然又一次炸开了!
  长久以来,柯诗神秘的身世之谜,竟然是这样的!
  讨论声激烈地响遍了会场,就连知道她身世的柯泽,完全无关的夏明诚都被她突然的宣告镇住了,更别说是夏娜。
  夏娜目瞪口呆地看着裴诗,泪水几乎干涸在了眼眶。
  着一定是这个晚上最可怕的事了,程度甚至和柯泽拽着裴诗上台不相上下。
  这个女人……竟然是她最崇拜的人的女儿……
  待议论声稍微静了一些,裴诗有继续说道:
  “这么多年感谢我的养父柯平步、养母颜胜娇还有养兄柯泽的照顾,现在也到我努力工作回馈你们的时候。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Mori Japan 推出的小提琴手,五岁开始学小提琴,擅长演奏帕格尼尼、维瓦尔第和梅纽因,有创作天赋与改编才能,曾经获得卡因国际小提琴大赛英国赛区的冠军,也收到过英国肯特交响乐团独奏小提琴手的入团邀请。这次在柯娜音乐厅表演,意向是与夏承司先生合作,建立一支柯娜音乐厅的官方管弦乐队,同时也延续了我父亲生前的梦。”
  她说的这些话,可以说是毫不客气,许多著名音乐家都不敢这样介绍自己。但奇怪的是,在场没有一个人觉得她是在自吹自擂。
  而她始终没有看夏承司一眼,就好像有十足自信对方一定会同意一样。
  只是,如果她只是说建立一支管弦乐队为柯娜音乐厅表演还好,就算她本人没有实力,在有Mori那么强大的后台支撑下,夏承司都没有理由拒绝。
  但她特别强调了“官方”二字,就像完全没听过夏娜上个月才发布的消息“柯娜管弦乐队宣布成立”一样。
  *****************8
  室外的草坪上。
  裴诗把披在肩头的丝巾裹紧了一些,仰头把混着醒酒药的酒喝完。
  星辰在黑空中极其稠密,一圈圈连成串,就好像昂贵的宝石项链一般。而高楼的灯光像是历乱的萤火虫,在城市的夜景中一闪一闪。
  “你完全没有给自己留后路。”
  听见这个声音,裴诗扬起了嘴角,回头看向身后的夏承司:“这叫孤注一掷,是跟夏先生学到的东西。”
  夏承司淡淡地挪开视线,甚至懒得回答他。
  裴诗拿起两杯门前推车上的香槟,站在阶梯下看着他:“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和夏先生喝两杯?”
  “想灌我酒?”夏承司微微挑起一边眉。
  “和你喝一下酒而已,怎么疑心病这么重。”裴诗走上台阶,把高脚杯递给夏承司,“如果你酒量不好,那我干了,你随意。”
  星光映入夏承司琥珀般的眼。被这样盛极容颜的人注视,就连裴诗与他对望都觉得压力有一点点大。好在他并没有看她太久,只是沉默地接过她手中的杯子。可他这接杯子的动作却不经意碰到了他的手指。
  其实只是食指与中指轻擦一下她的手背,薄薄的温度几乎无法察觉。她却像被高压电流打了手,杯中的酒水微微一抖,差点泼了出来。
  夏承司没太大反应,她被自己有些夸张的条件发射吓了一跳。大概是因为和他见面很多却没有几次肢体上的接触,所以才会……除了白天差点摔倒的时候,还有近一年前,在他家泳池旁边……
  裴诗忽然想抽自己一耳光!
  想什么不好,偏偏在这么关键的时刻想到那时尴尬死的场景!
  但念头这东西向来越赶就越阴魂不散,当时的记忆瞬间被唤醒了:夏承司的臂膀揽住她的腰,手指插入她的发,胸膛炙热,嘴唇也……明明已经过了快一年,但所有的细节到现在她都记忆犹新,甚至只要稍微一回忆,脸就会有些发烫。
  她没有看他,仰头将香槟一饮而尽,还很是豪迈地把杯子倒过来炫耀给他看。
  夏承司轻笑一下,也将她递上的酒干了。
  裴诗又拿了两杯酒,这一回是红酒,递给了他:“能否让我为柯娜成立管弦乐队,夏先生爱妹心切,心里可能早就已经有打算了,对吗?”
  夏承司自然地接过酒,晃了晃酒杯:“这你不必激我。如果凡是都要用家庭作坊的形式运营,盛夏集团也发展不到今天。”
  “这么说,在你眼中,小提琴手的才华高过身份了?”
  “不,我对才华这种虚幻的东西没有兴趣。盛夏是商业机构,我们要的是商业价值。”
  裴诗慢慢地点头:“也就是说,如果我的商业价值比夏小姐高,这个工作就可以交给我去做?”
  “对。这一点我已经告诉了娜娜,她说愿意接受挑战。”
  “那这也太简单了。”裴诗朝他举杯,“来,先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夏承司漠然地看了她一眼,喝下杯中的红酒,却没有多说一句话。
  “夏天的星星真漂亮,就像萤火虫一样。”裴诗喝完了酒,放松地靠在大理石柱上,“可惜城市里没有多少萤火虫,也不知道为什么。”
  “不方便幽会吧。”
  “嗯?幽会?”裴诗抬头看向夏承司,眼中也载满了星光。
  “萤火虫发光,其实是发出求偶信号。雄萤如果想要交配,会让自己的腹部发浅黄色或淡绿色的光,去吸引雌萤。”
  裴诗稍微察觉了一些。
  夏承司是完全不说废话的人,居然都开始向她解释这种无聊的东西了,看样子公司里说他从不上酒桌是因为酒量差真的不是谣言。裴诗又拿起一杯鸡尾酒给他:“夏先生懂得真多,佩服。我敬你。”
  诡异的是,夏承司竟真的乖乖地把那杯酒喝下去。裴诗有些紧张了,靠近了一些,像催眠一样轻声说:“不过你还没说完,如果雌萤想要回应雄萤,那会怎么做呢?”
  夏承司微微垂下头:
  ,
  “如果雌萤有意与它交配的话,也会发出同样的光。”
  这句话简直就是贴着耳朵的热铁,从裴诗的耳廓一直烧到了耳根。
  其实夏承司应该只是喝多了,除了说话略带醉意,似乎没别的意思。可是不知不觉他们的距离已经这么近了,他那股熟悉的体香混着酒香,就这么飘了过来,让她觉得自己的腿有些发软。如果不是之前吃过醒酒药,裴诗觉得自己肯定都有点喝多了。
  她顶住异性荷尔蒙的强大诱惑,又送了一杯酒上去:“好解释,我敬你。”
  ……
  就这样十来杯酒水下肚,裴诗发现夏承司已经有些重心不稳,身子也轻轻依在了墙上。按照他这种自制力的标准看,此时的反应说明他已经很醉了。再喝下去,恐怕会睡过去。裴诗也假装醉酒晃了晃身子:“夏先生,你看,你看,今天晚上我也陪你喝了这么多了,你得好好补偿我一下。”
  夏承司果然一反常态,相当绅士地扶住她的腰:“怎么补偿,你尽管说。”
  “就是签个名,很简单的。”
  “签名是吗……”夏承司往怀里摸了一下,“我没带笔。”
  “没事没事,我有。”
  裴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员工解约合同和笔,压住上面的字,指了指签名处:“这里签一个就好了。”
  “不,我不签。”夏承司收住笔。
  裴诗有些急了:“为什么不啊?”
  “我的签名很值钱,光陪喝酒完全不够。”
  “那怎才够?”
  刚好这一刻,一首浪漫的小提琴夜曲演奏结束。突然安静下来的环境,让时间走得格外缓慢。夏承司并没有说话,只是仰头喝完了高脚杯里最后的红酒。
  随即响起的曲子前奏,是荡气回肠的大提琴独奏。
  一听到音乐就下意识去辨识曲目、作曲家和创作年代,已经变成了裴诗近似本能的习惯。
  不过拉奏了几个音节,她就听出那是阿根廷作曲家阿斯托尔皮亚佐拉的《探戈灵魂》,并没有留意夏承司已经把酒杯放回桌面,然后下蹲一些,撕开了她的长裙下摆!
  这时,小提琴的伴奏也加入了正在演奏的《探戈灵魂》。高亢的弦音喧宾夺主,混乱了大提琴原有的沉稳。
  裴诗惊得后退一步:“你做什么?”
  夏承司依然沉默着,揽住她的腰不让她后退,继续粗如地撕她的裙子,从下摆一直撕到了大腿根部!
  与此同时,手风琴的伴奏混入了探戈。随着乐器增多,音乐越开越凌乱,连人的心也跟着乱成了一团。
  “住手!你在做什么啊!”
  裴诗慌乱地用那块布掩住腿,但已经太迟了。一阵嚓嚓的裙子碎裂声过后,夏承司把整块布料拽下来,在她面前晃了晃,扔到了草坪里。
  一条神秘高贵的曳地晚礼裙,转眼变成了露腿的斜边性感舞裙。
  终于,小提琴二重奏再次加入,以极其尖锐璀璨的高音,把音乐推向了第一个高潮。多重乐器的合奏,第一次令裴诗如此手忙脚乱,完全无法集中精神去听任何东西。
  夏承司握住她的手,把她拽到大厅舞池中央。
  刹那间,他们俩站在灯光下,变成了所有视线的焦点。
  腰部被大手按住,身体被迫靠在了对方的身上,脚步被动地跟着进进退退。哦诶是快要当场晕过去,步伐凌乱得几乎摔跤。夏承司却露出了带酒意的笑:“你学过跳舞的,别装。”
  她确实学过跳舞,而且教她跳舞的人还是柯泽。
  很想回忆当初学舞的情景,可是现在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被眼前男人时而推开时而紧抱的野性舞姿,令她无法思考,脑中一片空白。
  他握着她的手心滚烫,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引领着她,跳着这支狂躁的阿根廷探戈舞。
  ……
  明明只是跳舞,却几次令她莫名地感到害怕,想要落跑,可是一想到想要成立的管弦乐队,她就几近强迫地说服自己留下。
  “这样你就满意了是吗?”她抬头看着他,冷冷地说道。
  夏承司领着她转了一圈,然后额头轻轻盯着她的额头,抬起她的一只腿缠在自己的腰上,往后跨了一步,让她撇开腿整个人靠在自己身上:
  “我看上去像这么容易满足的人嘛?”
  探戈的舞姿太暧昧,过去练习的时候她的舞伴都是女孩。这一刻,她才发现,和男人跳探戈比她想的还要让人无法接受。与夏承司过分亲密的姿势让她又一次想推开他。
  她懊恼地说道:“那你还要怎样?”
  乐曲接近尾声,钢琴、手风琴、小提琴一阵乱弹,整首曲子的巅峰排山倒海而来。
  他将她抱起来,转了一圈,然后搂住她的背,让她深深地下腰。她的黑发像是豁然涌下的大片水流,在灯光中闪闪发亮。
  他望着她片刻,入了魔一样,出下头在她耳边轻轻吐出几个字:
  “跟我上床。”
  男女舞者都是当日的焦点,这支探戈又太过绚烂,众人的掌声响亮得几近震碎落地窗的玻璃!
  人群中一阵阵“再来一首”的呼声,让他们抢走了真正男女主角的风采。
  然而,夏承司这四个字说的如此温柔,裴诗却能清楚地听见自己脑袋爆炸的声音。
  她差一点就动手打人了。深呼吸,再呼吸,努力让自己不要发火,过了好一会儿才压住怒气,直起身靠近夏承司一些,压低声音说道:“你先签字。”
  乐队相当配合,立刻选了一首从开始就相当激昂的舞曲,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No.2》。
  可是,他们对持在舞池,不再跳舞。
  “这么说,你还真的愿意了?”
  裴诗没有说话,只是抬头用猎豹般的侵略眼神看着他。
  “可惜了,我不玩办公室恋情。”夏承司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真想和我睡觉,等你十年合约到期离开盛夏,我再考虑考虑。”
  看着他忽然变清醒的眼神,裴诗完全傻眼了“你……没醉?”
  夏承司扬了扬眉:“我什么时候说过我醉了?”
  “……那解约书你什么时候才签字?”
  见他们不再跳舞,一些早已蠢蠢欲动的情侣和夫妇跟着进入舞池,随着动听的音乐翩翩起舞。
  夏承司眼神一如既往地锐利,仿佛刚才喝的酒连水都不算:“这么说吧。Mori在日本的势力很大,是我们这边无法控制的。森川光又很重视你。如果你是我,会放你自己走吗?”
  如果说之前裴诗还抱着一丝侥幸的希望,听到这个解释后,就已是完全的绝望。
  死她考虑事情不周到,完全没想过组长那边的关系。
  “不会。”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虽然心有不甘,但也恢复了平时的样子,“既然如此,我先回去了。明天公司见。”
  她才刚走几步,彦玲已经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指着拉开通往草坪的玻璃门:“裴诗,你……你让少董喝了酒?”她看向桌子上那一排空杯子,一副恐慌的摸样,“你还让他喝了这么多?!”
  裴诗怔住:“为什么不能喝酒?”
  “彦玲,你别大惊小怪。先走了。”夏承司后面那句似乎是对裴诗说的,却又没有看她。
  言冷愤然地瞪了一眼裴诗,立刻跟着夏承司走了。
  裴诗很是莫名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
  说对夏承司的事不好奇肯定是假话,但她向来不爱做无意义的事。虽然后来在夏承司那里吃了亏,但这个晚上她的目的也算达到了一半,再继续待下去恐怕夜长梦多。
  她发了一条短信给森川光,拉了拉被夏承司撕烂的裙边,找服务生要回自己的外套,不动声色地离开了订婚宴会现场。
  夜色渐浓。
  宴会才刚进入高潮,裴诗已在风中将外套旋了半圈挂在肩头,纤长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前。夏承司站在人少的地方目送她渐渐疏离,紧绷的神经忽然放松,胸口却像涌起了潮汐。
  疼痛如同利刃刺穿肝脏一样席卷而来。他闭上眼睛,几乎能听见风的呼吸,夜的声音。
  “少董,少董?”
  头部一阵昏花,他指看见彦玲的手在面前晃了晃,便陷入更深的模糊。身体里像是有蜂巢被捅破了,满脑子也都像住满了蜜蜂。
  “没事。”
  夏承司抚了抚额头,想走到一边坐下。可是,那种千万蜂针穿破身体的痛苦忽然一冲而上——
  他立刻捂住了嘴,但手心还是载满了滚烫的液体。根本没有时间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他闭着眼,试图保持冷静,调整呼吸,可是剧痛又一次夹着粘稠的液体冲了上来。
  ,
  看着眼前这一幕,彦玲已经吓得双眼发直,失去了语言功能。
  ——少董的手捂着嘴,但大量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流出来,而且越来越多,从滴落下来,变成泊泊流了满地。
  “救……救人……大家都过来,赶……赶快救人哪!!”她脸色发白地冲过去,嘶声尖叫起来。
  **************
  “救护车的声音?”送裴诗回家的路上,森川光侧了一下头,“好像是朝着我们来的方向去的。”
  裴诗沉默着打开窗子,看着救护车高速开往的方向,心中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不对,虽然彦玲反应很激烈,但夏承司看上去很正常,完全没有一点不适应的样子。如果他酒量真的那么糟糕,早就该醉了。
  越这么想,那种不安的感觉就越明显。
  很想回去看一看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如果出事的人真是夏承司,那她的责任就大了。毕竟灌他酒的人是自己,如果彦玲再气愤补充几句,好不容易到手的机会就会又一次溜走。
  而且,夏承司这个人太难捉摸。他对她回来的事一点不好奇,也不会过问。当然也可以理解成他本来就是这样的性格,但如果现在需要抢救的人真是他,他为什么要牺牲这么多和自己喝酒?有没有可能,自己进入公司时本来的身份和目的……他一开始就知道了?而借酒套话的人,其实是他而不是自己?
  本来一直就是在钢丝上行走,她不可能再为无关的事冒更大的险。
  “这附近人多,救护车警车也经常出现。应该不是什么大事。”裴诗重新把窗子关上,没有再提起任何和订婚宴有关的事。
  然而,却突然想起舞池中发生的事。
  她用外套把从裙子裂缝中露出的腿盖住。
  那支灵魂的探戈如此张扬,明明旋转在紫色的灯光下,却令她有一种在黑暗中完全裸露的感觉。
  回到家里,所有的等已经熄灭。
  裴诗轻手轻脚地走到裴曲的卧室,来到床边替弟弟盖了盖被子,却听见裴曲低低地说道:“姐,你回来了。”
  “还没睡着吗?”她在他身边坐下。
  “一直在想你的问题。”
  “我的问题?”裴诗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刘海,“姐姐有什么问题?”
  裴曲在漆黑里轻轻地呼吸,小声说:“姐,收手吧。我觉得这样高调地以爸爸孩子的身份露面,本来就是一种错误。我不希望你再错下去。”
  “我也不愿意借爸的光。可是,小曲,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如果没有个三年五载,完全靠自己的实力闯出名堂是不肯能过的事。”
  裴曲抬起脖子,急切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这整件事……姐,每次你一碰小提琴,我都觉得很可怕……我,我喜欢你这六年里的样子,很温柔,很善良,我不想你变成以前的状态……”
  温柔,善良?
  这不是在形容天使一般的小曲吗,几时轮到自己的头上了?
  裴诗忍不住轻笑。或许这几年她曾经被小曲同化过,可是,这不代表她就要变成这样的人。如果她也和他一样了,那又有谁能保护他呢?
  她之所以变成天使,是因为没有能力变回魔鬼。
  “好了,小曲。”裴诗打断他,顺着他的额头摸下来,拍了拍他的脸颊,“别任性。”
  “姐姐,这世界上并不是没有温情的。你不要总是记住那些不好的事,你想想那些对你好的人,想想当时在伦敦医院救了你一命的匿名好人吧。”
  裴诗愣了愣,在黑暗中对他微微一笑:
  “你担心太多了。你知道不论发生什么,姐姐都不会离开你。早点睡吧,”
  裴曲睡着以后,裴诗悄悄打开了台灯,拉开裙子的拉链,露出右上腹的肌肤,然后,借着昏黄的灯光,她看见了一道细细的手术伤疤。
  通常情况下,双胞胎如果是异性,那一般是异卵双胞胎;同卵双胞胎的婴儿一般都是同性。
  同卵的异性双胞胎几乎是不存在的,但如果原本的男性双胞胎在受精卵分离时。XY染色体里的Y染色体消失,其中一个就会变成XO,即女性染色体。在这种情况下,男婴的身体会毫无影响,但女性就会因为染色体丢失与异常而患上特纳综合征,导致后天一些功能不足。
  有的人体现在身材矮小、颈后发际低、色素沉着痣等外貌异常,也有人体现在无经女性疾病、血管瘤以及内脏畸形等健康异常。
  裴诗就属于后者,天生肝脏异常,但从小到大只是肝功能虚弱,并没有特别严重过,直到几年前在英国时因为感冒突然发生,转化为病毒性肝炎,而后由肝炎病毒引发了爆发性肝功能衰竭。
  当时医院内器官源紧缺,医生对她进行了体外人工肝支持,但都没法挽回病危的状况。
  直到一个匿名人士主动捐赠了二分之一的活体肝……
  裴诗摸了摸那条伤疤,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如果当时不是这个匿名人士舍己救人,她可能当时就会死在手术台上。这样重大的恩情她一直觉得无以回报,无奈无论怎么逼问医生。医生都说要尊重捐赠者的意愿不透露真实姓名,甚至连性别、年龄和国籍都不告诉她。直说捐赠者带话给她,说只有十来岁,要爱惜自己的身体。
  那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为世间人情温暖所感动。她无数次去教堂为好心人祈祷,盼望他或她在手术后能早日康复……
  可是,这一切也是太久以前的事,久远到她已经快彻底忘记了。
  或者说,久到她想逼自己忘记。
  裴曲早已沉沉睡去。
  很多时候,裴诗都觉得,自己的弟弟就像是一块镜子,灰尘累计在他身上可以盖住他的纯洁,却不能玷污他的内心。
  她打开了手机,看着背景里昏黄照片上父亲的笑脸,忍不住抚摸着裴曲的额头。他们是如此相似。
  我们的生命就是在这样无限循环着。
  小树在阳光雨露中茁壮成长,枝繁叶茂,开花结果,最后树木枯萎,又有新的种子落入土壤,延续上一代的生命。
  小曲说的没错,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可能都是错的。
  可是人生并不是一个问题,可以让我们寻找方法来解决。
  它是一道敞开的大门,从来不曾束缚过任何人前进的步伐。如果哪一天发现一条路走不通了,那一定是因为我们自己在上面加了锁。
  这把锁可能是甜蜜的回忆,过去的荣耀,曾经爱过的人,甚至是某一段熟悉的音乐旋律。
  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错误,也不会有生命的存在。
  如果没有错误,或许也不会爱上某个人。念念不忘某段早该放弃的回忆,孕育在母亲的子宫里,也不会变成现在的我们。
  当我们走在熙熙融融的接到,看着一张张擦肩而过的陌生面孔,你永远不知道谁将进入你的生命,谁又会在下一刻离开,谁的背后又发生了多少故事。
  *************
  借着月光,裴诗替弟弟整理了一下微乱的刘海,又看向满书柜中记载着父亲生平的图书与报纸剪辑,最后视线落在了墙上一张泛黄的照片上。
  右下角写着那张照片的拍摄时间,那是父亲死亡的前一天,他带着两个孩子在公园里拍的。照片的一角上,有一个淡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熟悉身影。如果不是那顶帽子,那双鞋,她也不会像太多,现在更不会出现在这里。
  那道影子混在嘈杂的人群中,像是一个肉眼无法看见,却被相机捕捉到的白色幽灵。
  萤火虫腹部散发的光,是为求偶发出的信号。
  星光像银河抖落的千万只萤火虫,点缀了大都市的灯火。盛夏的夜景太绚烂,让人们忘记了,夜,其实本来是黑色。
  The End og Part One
  29 March 2012,Lond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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