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涿鹿--江南

_9 江南(当代)
“你看起来那么高兴,一付里通外蛮的样子。”应龙瞪了风后两眼。
“你不了解他么?”黄帝拍拍应龙的肩膀,“风后是条老狐狸,笑得这么贼,肯定是有了打算,他要是哪天不笑了,恐怕就是心里有鬼。风后,你怎么想的?”
“还是大王了解我,其实无非是五方玄天大典,这是我们轩辕部制霸天下后定的规矩,诸部要么派使节来,要么首领亲自来,这些人要是看见我们把他们的人质都关在天牢里,会觉得我们有意和他们交恶,会生反心。”风后说,“不若先把这面墙糊上,把质子们养得白白胖胖给四方诸部看看,让他们知晓我们轩辕部的仁义,之后再说。”
“没什么新意,我也都想到了,行了,”黄帝点头,“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对了,那两个妖怪怎么办?”
“当然是一起放了。”
“一起放了?”黄帝讶异,“涿鹿城里扫四害,妖怪是个大头,你自己定的规矩,你忘了?”
“没忘,”风后阴笑两声,“大王,我听说那妖怪里有个女的,身段极是迷人,你说我们把他们一起放了,他们会不继续勾搭么?”
“哦?那我很想见见那妖精。”黄帝说。
“大王你跑题了……”
“哦。”黄帝点点头,“你继续。”
“等到五方玄天大典结束,我们总不难再找一个茬子,说他们还在勾搭妖怪,怪力乱神。那时候再一把抓起来,留着慢慢收拾。”风后意味深长地说,“而且五方玄天大典一过,大王不就知道他们如今对大王是忠或者不忠,也能揣摩到他们有多少兵力,敢不敢造反了。要是他们有实力造反,我们就继续把质子养得白白胖胖,要是已经没什么气劲儿了,我们就把他们的子孙一起收拾了!”
“好!有思想!”黄帝赞一声,“不过其实我知道他们肯定都不忠,只是还不清楚他们现在手里有多少兵。”
“大王最想知道的是炎帝手里有多少兵吧?”风后说。
“神农,是神农,我们刚才已经决定以后都叫他神农了。”应龙纠正他。
“嗯,坂泉之战后,我有十几年没有见过神农氏的使者了,我见过的神农氏大活人只有那个叫蚩尤的,我们对他们全不了解。”黄帝说。
13.信仰(2)
 “其实如果大王那时没有把神农放走,不就灭掉神农氏了么?”风后说,“在我见到蚩尤之前,我还以为神农氏都死光了呢。”
“炎帝!炎帝!神农只是他的绰号……”黄帝说,“你以为我想放走他么?想想他那磨盘大的斧头。”
“焚天之炎,烈火之帝啊。”风后说。
“其实这些年……我也很想见见炎帝,希望他还活着。”黄帝说。
风后茫然地看着他。
“大王今晚好发感慨。”应龙为他解释。
消失了整整一个冬天后,涿鹿城四害之一的质子们重新走在了星空下的雪地上。
呼吸着冰冷的空气,一干死党们静悄悄地走着,在雪地上踩出浅浅的脚印。已经不知道多久不曾见到天空,本来等待春天人头落地的质子们忽然被一脚踢出了温暖的地牢。风伯小心地询问狱卒能不能被关到天亮再放出来,却被拒绝了。
蚩尤居然觉得有点失落。他们一群人走出天牢后没有庆祝,而是出人意料地沉默着向前走,四顾寂静的街道,没有人用心去辨别方向。他忽然觉得其实在天牢里呆着和在涿鹿城里呆着差不多,反正都是一个不能走出去的地方,大点小点而已。
黄帝不知道此时蚩尤的想法,否则会为他拍手叫好。
“反正不用掉脑袋总是很好的吧?”刑天忽然说。
然后他哈哈大笑,一脚踢起漫天的雪花,雪花遮住了所有人的眼睛,刑天在雪花里说:“居然没掉脑袋,白许了许多愿,婆婆妈妈的……出来了又觉得其实也很没劲。如果不是觉得自己快死了,你们是不是会许点别的愿望?”
“我还是一样,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就可以了。”云锦高高地把手举起来,她的另外一只手挽着蚩尤,蚩尤扭头就看见她的笑像是春来花开那样灿烂。
“我的愿望就是把雨师灭掉成为刀柄会唯一的老大啊!”风伯忽然大笑起来,也一脚踢起大片的雪花。
“那是我的愿望才对!”雨师抓起一个雪团塞进风伯的领口里。
“我的愿望永远是在自己的房子里,坐拥寡妇,面对大海,春暖花开,”刑天笑,“我要在‘寡妇’后面增加一个‘们’字!”
“娶魑魅哦娶魑魅哦!”魍魉被感染了,挥舞双手雀跃,却被魑魅毫不客气地一把按进雪里。
蚩尤觉得胳膊一紧,云锦已经把他挽进了浓密的雪花中,踮起脚尖凑在了他耳朵边。蚩尤觉得云锦的牙齿咬住了他的耳朵,他刚想张嘴喊痛,而痛楚还没有袭来的时候,云锦张开嘴往蚩尤的耳朵里喷了一口温暖的水气。蚩尤觉得雪花彻底地笼罩了他和云锦的一片空间,周遭的一切都被隔开了,这里只剩下了他和云锦。那口温暖的气息像是从耳朵眼儿里涌入了心里,像是个欢乐的小妖魔,鼓噪雀跃,而蚩尤的思维在那一刻是中断的,他只觉得自己轻飘飘地在云端,忘了从哪里而来,将来要去做什么。
云锦用双臂搂着他的脖子,“我能回答你的问题。”
蚩尤点点头。
“只要你永远呆在我的身边,有一天我老得要死了,我就告诉你关于这世界的一切答案,好不好?”
“好!”蚩尤说。
这一刻他相信云锦有答案,这个瞳子如古镜般清澈的少女从第一眼看去就与众不同,坐在一匹白色的小马上,像是从一个神秘的国度而来,洞悉世界一切的秘密。许多年之后他知道,云锦并不能洞悉什么,但是对于蚩尤而言,云锦自己就是答案。而云锦的问题,却无人可以回答。
“那我的愿望也满足了……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云锦的声音恍如一场永不醒来的梦。
她把温暖的嘴唇轻轻贴在蚩尤的嘴唇上,这是狂魔生命中第一次亲吻,后来他回忆起来,那像是个古老而神秘的仪式,周围的人欢腾笑闹,雪花中的两人仿佛嘴对嘴问答着世界最古老的奥秘。
那一年蚩尤十七岁,云锦十五岁。
事情发生的时候漫天的星光,月圆,四周都是萧萧的雪。
那个瞬间如此的虚幻和不真实,这让蚩尤甚至怀疑那一切是否发生过。雪花屏蔽了他们,没有人能为他证实。
两个人互相依偎就能解决彼此的一切犹疑,这东西叫做爱情,十七岁的蚩尤很坚信。那是因为他只有十七岁,还太年轻。他以后有很多傻男傻女怀着同样简单的希望然后看着它们像是肥皂泡那样破裂。但是相信的人就是相信,爱情是一种神奇的宗教,只准备给那些准备好了去相信它的人。蚩尤信了,很盲目,忘记了一切,也不曾注意他们的朋友们无声地退出这片雪花消失在小街的尽头。
他只顾惶恐地伸出双臂抱住小公主,觉得抱着一尊温暖的玉石娃娃,怕她碎了。玉石娃娃本应该是站在很遥远的地方凭人想象和思念,从不理会任何人,但她向着蚩尤迈出了步子,艰难地,用尽了一生的力量,因为她太坚硬,却又脆如琉璃。
等蚩尤回过头去,时间已经不知过了多久,雪花已经落尽,人都已经散去,只剩下云锦拉着他的衣袖。两个人不说什么,低着头往前一直走。
“魑魅,你是在哭么?”
“不是,我为什么要哭?干我什么事?”
“那你脸上为什么有水?”
“因为脸上的雪化了。”
“脸上的雪为什么化了?”
“其实雪总是会化的……”
魍魉坐在屋脊上,看着轻盈立在风里的魑魅。她的长发长带一起飘拂在风中,美得像这个冬天一样寒冷。
“魑魅,我心里有点难过,不知道为什么。”魍魉用小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跳下了屋顶,“我去追共工,他去找红豆了。”
魑魅看着魍魉小小的身影在雪地上越来越远,只剩她一个人站在屋顶了。她慢慢地坐了下去,抱住双膝,把脸埋进了臂弯里。
14.广寒(1)
 酒肆外白雪皑皑。挂着冰棱的屋檐下,小女孩歪着头缩在木板墙上,无声无息。只有偶尔寒风吹过时,她干瘦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路过的夜行人才知道那不是一头冻死的小野猫。
“红豆?”有人细声细气地说。
一只圆鼓鼓的小手伸了出去,有点笨拙地抚摩小女孩纠缠在一起的头发。魍魉不知道这种抚摸能否让一个人类相信他,他以前只是抚摸猴子或者松鼠的脑袋。
很久,红豆睁开了空白的眼睛,漫无目的地左顾右盼,虽然她什么也看不见。
“少爷……您行行好吧,我饿了好多天了。”红豆说。
“我不是少爷,”魍魉抓了抓他的小脑袋,“我是共工的朋友……但我是一个妖精。”他想不应该对红豆隐瞒自己的身份,这城里的多数人发现他的绿头发和小尖牙都会瞪大铜铃般的眼睛,尖声嘶叫地昏倒或者逃跑,表情比妖怪更妖怪。
“你会飞么?”红豆问。
“召来大风就可以飞,不过跟神人的飞不一样,”魍魉说,“你不怕我么?”
“不怕。”红豆气息微弱地笑笑,“我听说妖怪都会飞,长着红色或者绿色的头发,有的很漂亮,有的很威风。但是妖怪吃人。”
“你不怕我吃了你么?”
“我是个没有什么肉的小野猫,妖怪不吃我的。”红豆说,“妖怪要是吃我就不会跟我说话了。”
“疯子呢?疯子没来找你么?”
“疯子去给我找吃的了,我很饿啊,”红豆按按自己的肚子,“很难受。”
“哦,我原来找你问个事情,那我等你吃饱了再说吧。”
“少爷你说吧,没事的,我经常挨饿,已经习惯了。”
“我想跟你交换个秘密。”魍魉抓抓头,“你不是想要一个月亮么?”
红豆忽然抬起了头,愣了一会儿,而后那双没有光泽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黄瘦的小脸上也泛起了一丝红晕,“是啊,我就想摸摸月亮……你是妖怪,你有本事的对吧?”她沉默了一会儿,“可我能交换什么秘密给你呢?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听城里的人说,你算命很准的,我想问我将来能不能跟一个人在一起。”魍魉拿脚尖蹭着地下的积雪,“行么?帮我算算我就给你弄月亮来。”
红豆伸手摸索着,摸到魍魉的手儿,慢慢地摩挲他的掌心,片刻,她的神情低落下去,“要是我告诉你不好的结果,你是不是就不给我弄月亮了?我以前给人算命,算出不好的结果,就会挨打。”
“妖怪说话都很算话的。”魍魉说,“是不好的结果啊?那也无所谓,你告诉我我的未来是什么吧!”
红豆张嘴的瞬间,小妖怪用两根手指堵住了耳朵,看着这个乞丐巫女的嘴唇翕动,完成了这次对未来的预言。
“说完啦,你会不会不高兴?”红豆怯怯地问。
“没有啊,”魍魉说,“我没有不高兴,现在轮到我了。”
他伸手按在红豆的额头上,随着他闭上眼睛开始冥想,周围的风声悄悄停止。魍魉眉心泛起了微弱的光,他睁开眼睛,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凌虚一挽。他挽住了那个圆,一轮光华四射的明月已经在他的手中。明净的光辉照得酒肆周围一片如同白昼,晶莹的雪熠熠生辉。
他和红豆站在玉树琼枝的广寒宫里。
“给你,月亮。”魍魉说,“小心一点摸哦,我要还的。”
他把月亮递到红豆怀里的时候,红豆平生第一次睁开了眼睛。魍魉看着那双澄澈的双眼,里面映着月光泛起微笑。她就那么一直看着手里的一轮明月看,看它似真似幻地浮在掌心里,轻轻地触摸的时候,像是只透明的泡泡,却不会破裂。
“为什么想要摸月亮?”魍魉蹲在她身边。
“我听说月亮上有一座广寒宫啊,那里长满桂花树,有很漂亮的姐姐和很英俊的哥哥住在那里,还有白玉的蟾蜍和兔子,那里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住在那里的人都会很幸福,就是有点冷。”
“不是有点,是很冷很冷,而且只有一棵桂花树,英俊的哥哥很拧,老是砍它,漂亮的姐姐很无聊,满脸都是‘我很孤单和苦闷’的表情,也从来不理那个哥哥,抱着兔子走来走去。那个蟾蜍不知道跟谁玩,整个自己呱呱呱,整个广寒宫里都是它的声音,很烦人的。”魍魉说,“我师父说她去看过。”
“不,不是那个样子的,”红豆轻声说,“是很好的地方,我知道的,哥哥和姐姐坐在桂花树下喝糖水吃白面馍,桂花飘落在姐姐的长衣服上,兔子睡在姐姐的身边,蟾蜍会唱歌。我很想去那里……”
“就像疯子要去昆仑么?”魍魉明白了。
红豆笑着说:“我的广寒宫比他的昆仑好,昆仑山只有王母娘娘那个老太太。”
“嗯,你的比他的好。”魍魉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红豆手里的月亮忽地碎了,化成无数小小的明月,像是水滴那样从她的指间滑落,贴着她的脚边滚动,月光像是海洋,慢慢地黯淡下去。
“时间到啦,这个法术不能长久的。”魍魉说,“下次等我积攒一点妖力再给你弄。”
“嗯!我刚才看见嫦娥了,和我想的一样。”红豆小声说,“嫦娥真漂亮。”
魍魉本来想说:“我只是借了点月光,可没敢借嫦娥。”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说:“嗯,是啊。”
“我算的命不准的,少爷你不要介意啊,我跟你讲个笑话吧,关于一头猪也想上月亮去找嫦娥,”红豆说,“它有一颗神奇的麦种……
“后来,天帝就派了玄女去告诉猪说,如果你五十年不吃麦子,那么你的麦子就会一直堆到天上,你就可以爬上麦子山去看嫦娥了。猪最大的希望就是去月亮上看嫦娥,所以它就勒住了肚子,准备五十年不吃东西,就是一天一天看着麦子越变越多……”
魍魉默默地听故事,看着红豆的小脸上的笑。他忽的感觉到一股绝大的悲伤,鼻子酸溜溜的,眼泪往下滴,比他在树林里看见猴子死了的悲辛强烈几百几千倍。
“五十年到了,猪终于看到麦子堆上了月宫。它虽然很饿,可是还是努力地往麦子山上爬,就在它听见广寒宫的琴声的时候,猪再也爬不动,然后它就倒下去饿死了。就在那个时候,随着猪死了,它的麦种们也都消失了。于是,天帝再也不怕有人会爬上天宫。天帝笑着对玄女说,你看见了吧,如果它不是对月亮那么贪心……它就不会……饿死了……”
“猪真傻……”红豆满是泥污的小脸扭曲着,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你觉得好笑不好笑?我就是那个傻傻的猪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被寒风吞没了。
“红豆!红豆!我给你弄来吃的了!”共工一手抓着一个馍转过街角,呆呆地站住了。
魍魉蹲在红豆的面前,用袖子沾着雪水给她擦脸,那些泥污被擦去了,那张小脸是清瘦漂亮的,留下的笑容也很漂亮。
早晨的街上,走着刚脱了牢狱之灾的主从两人。
蚩尤如今已经长得身高七尺,颇见得豪迈,走路也越像刑天,螃蟹般横行,完全符合他们刀柄会涿鹿一霸的身份。不过今天的蚩尤两眼里精光四射,走路姿态堪称“摇曳”二字,连刑天都觉得太过夸张。
“少君,你这个姿势……挺豪迈。”刑天试探。
“那还用说?”
14.广寒(2)
 “我就是想打听一下少君遇见什么喜事儿了,那么得意洋洋,我们现在刚从牢里出来,吃了上顿没下顿,你就能高兴成这样?”
“嘿嘿,别想套我话。”
“因为昨晚云锦公主亲了你一下?你觉得下半生的幸福有寄托了?”
蚩尤忽然打了个趔趄,行进顿时中断,回过头来脸皮泛红,“不说会死啊?亲个嘴怎么了?我十七岁了,要在老家都能结婚了!十七岁才初吻诶,很晚了,晚得不能再晚了!而且这是一个少年的私事,非常秘密非常私人的!你就该说一声昨晚的雪花真漂亮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啊!”
“我靠,你们又没有裸衣而战,有啥好害羞的?好吧好吧,其实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只是听见雪里有这种声音,”刑天在自己的手背上响亮地亲了两下,“任意两人都有可能,也许是你和公主,也许是你和妖精,也许是公主和妖精,或许是你们刀柄会的两位老大!”
“真是恶心的想象力。”
“反正我是没看清楚,任何人问我我都说没看清楚,行走江湖最重要的不就是义气义气和义气么?少君你看我够不够义气?”
“你真的没看清?”蚩尤一把拉住刑天的胳膊。
“真的!骗你干什么?我当时很有眼色的,一听那‘波波’的声音,抓了雨师风伯就走,妖精们怎么走的我不知道。”刑天很严肃。
“哪有‘波波’那么夸张?”蚩尤气得脸红,又有点失望,“其实昨晚我一晚上没睡,老是想,还是记不清楚云锦有没有亲我……你说我今天见到云锦该怎么跟她说话。”
“如果是我我就说美女你的嘴唇好柔软。”
“滚!去死!”
“那就说跟我回家见父母我们讨论结婚吧,我是个很传统的男人,亲了一个女人就要一生一世跟她在一起!”
“我靠你取笑我!”蚩尤挥动拳头照准刑天的后背就砸,刑天怪叫一声跳起来就跑,这两个人一追一逃在涿鹿城的人流中穿行如电。
他们两个最后停在酒肆前,蚩尤不用再想要怎么跟云锦说话了,用不着娇羞也不必窃窃私语,他看见的是云锦默默地流着眼泪把柴禾堆在红豆身上,雨师风伯都围绕在柴禾堆边,魑魅吹着一根点燃的细柴靠在酒肆的墙上。
蚩尤浑身僵硬,看着柴禾慢慢地把红豆掩埋起来,红豆坐在柴禾中,脸上笑容干净漂亮。
魑魅把细柴抛了出去,火点燃了,熊熊燃烧,吞没了红豆的笑容和身体。她太瘦小,在柴禾燃烧完之前,已经化作灰尘。没有人说话,风伯扬起长袖一送,龙卷呼啸着冲向天空,把柴禾、火焰和灰尘一起带向了远方的涿鹿原。
云锦说:“昨晚红豆死了,饿死的。”
共工弹着一张三弦儿,骑马坐在酒肆的门槛上唱歌,嘶哑高亢,像是一面破锣、一口破钟、一管破箫的齐奏: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一切全都,全都会失去;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你的眼泪欢笑,全都会失去;
所以我们不要哭泣,所以我们不要回忆过去,
所以我们不要在意,所以我们不要埋怨自己。”
他的声音凄厉又哀婉,轻佻又真诚。
“如果你爱上哪位姑娘,一定要好好保护她,
如果有人想伤害她,你要用弓箭去射他。”
“哈哈哈哈,我手持大刀冲上云端,一脚踢飞了大鸿,不料此时黄帝的宝剑大放光芒,我双眼一晕失了先机,只得一个鹞子翻身避开,却放出一道霹雳伤了风后……”酒肆里,共工一个人大笑着讲故事,吐沫飞溅,周围没有一个人在听。
蚩尤呆呆地看着共工,他忽然扑上去,揪住高出他一头的共工,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你真是疯子么?红豆死了!”
共工摸了摸脸颊,“是啊,红豆是死了。”
蚩尤不敢相信,共工太平静了,他们中最初本该是共工最关心那个小女孩的死活,每天找东西来给她吃。
“少君你不会没见过死人吧,涿鹿城里每天要死很多乞丐的,”共工咧嘴大笑,“他们都家破人亡了,为什么不死啊?能活一天已经是幸运的了。死的人多了,难道叫我天天悲伤么?为什么要悲伤,谁有心情悲伤啊,谁又有那么多闲工夫?”
“但我会帮红豆报仇的!”他又认真起来。
“报仇?”
“我把账算在轩辕黄帝头上了,若不是他把我们关起来,红豆就不会没吃的,也就不会饿死,所以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轩辕黄帝啊!”共工大声说,“所以我要在我的故事里再杀死他一百次!一百次!”
蚩尤放开了这个不可理喻的人一步步后退。
“哈哈哈哈,”共工张牙舞爪地跳上了酒桌,“只见我翻身一刀,大喊:‘轩辕黄帝!来啊!我跟你决一生死!’”
“轩辕黄帝!来啊!让我们决一生死!”他仰天咆哮。
蚩尤靠在酒肆门口的柱子上,盯着空荡荡的屋檐下。
“蚩尤,不要太伤心啊,”云锦坐在他身边,摸摸他的头发,“魍魉说红豆摸到月亮,很满足。”
“我不是伤心,我只是想到我原来问你的问题。”
“什么?”
“我想人为什么要死其实不重要,关键是人为什么要活着呢?就像红豆那样,就想着世上有个很好的地方叫广寒宫,可是广寒宫是没有的啊。”蚩尤抓着自己的头发,摇头。
“可你一定要相信什么啊!”云锦拥抱他,“比如说,相信你觉得冷的时候我就会抱着你。”
15.逐日者(1)
 冬天过去了,开春的时候,涿鹿城里有盛大的五方玄天大典。这是祭祀天帝的盛典,四方诸侯都会来参加,雨师和风伯都有些振作,这样他们终于可以摆脱穷得叮当响的生活,他们那些靠不住的老爹和老哥总也得意思意思。城里也总是洋溢着欢腾的气氛,这是轩辕部立威四方的好时候。刑天也蛮高兴,因为女人们都穿上了华丽的盛装,显摆她们的曲线。甚至共工都开心起来,因为总有其他部落的人来到涿鹿城,他把黄帝打得满地找牙的新篇章又有了新的听众。他已经创纪录地把那个故事续到了第两百章,他和黄帝都已经超越了神人的境界,飞越天穹,炼天地五行为兵器,放出的神光比一千个太阳都猛烈,不过不变的还是老套路,继续厮打。他实践了他的诺言,每章杀死黄帝一次,如今已经杀了八十次。
只有蚩尤和云锦百无聊赖,云锦对于见她的父亲毫无兴趣,而蚩尤则没有任何来自家乡的信。他期待着可以见到爷爷,但是自从他离开了九黎,那个远在南方的城市就和他彻底断了联系,仿佛从未曾存在于这世上。有时候蚩尤回忆起来,也只是一片雨林中的一抹绿色,那个城市的样子渐渐模糊了。
他和云锦坐在酒肆外的屋檐下晃着双腿,魑魅倒吊在椽子上,长发如一挂山前瀑布。
正百无聊赖的时候,巨大的黑影笼罩过来,魑魅一惊,感觉到强大的气息扑面而来。
“请问,此处可是酒肆,可招待外乡人?”酒肆台阶下站着身高一丈的魁梧战士。
蚩尤不得不仰视他,他的老大风伯和雨师也窜了出来,好奇地打量着来客。
“不错,这里就是我们刀柄会的地盘,我们最是热诚好客。”雨师拍拍胸脯。
“蚩尤,这家伙来了,你家刑天有危机了。”风伯说。
来客有着堪比刑天的魁伟身板儿,却并不傻大黑粗,他的脸型称得上是俊美,笑的时候雪白的牙齿让人心里为之一动。
远处喧闹的人声越来越近了,刑天拖着大群的莺莺燕燕转过街角。他最近大概没有招惹什么太难伺候的女人,所以女人们在这个春光灿烂的季节和这个偶像派的男人一起逛街,很是欢喜,并没有恶狠狠地追赶他要跟他算账,彼此间也不冷眼相对。刑天苦着脸,不胜其扰的模样。
“少君,早啊。”刑天走到蚩尤面前说。
“神将兄,早啊,”蚩尤说,“你一大早的这么气派地出游,黄帝看了也会妒忌吧?”
“哪里,我只是出来早饭而已,都是恰好遇见。”刑天这么说话的时候,被后面的女人推搡着嗔怪着揪着头发拉着胳膊。
“你为什么不逃走?”
“被前后包抄了呗,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刑天说,“唉哟,你们能不能不要扯我的胸毛?都是真的,不是我粘上去的。”
蚩尤看着刑天,觉得那是一只无奈的狗熊,呆呆地站着,各种红的绿色鸟儿停在它的身后,啄它的鼻子,叼它的毛。
“哟!”刑天发现了那个外乡客,“这位是?”
“我叫红日,夸父族的使者,来参加这次玄天大典的,刚才听名字,您是神将兄?”来客彬彬有礼。
“对对,这就是涿鹿城里人见人爱的神将兄!”蚩尤立刻拆台。
“是啊,”刑天拍着蚩尤的肩膀说,“那这位就是兔子弟弟。”
红日茫然地挠挠头。
刑天伸手紧紧攥住红日的手握了握,“壮士,帮个忙吧!”
红日不禁拘谨起来,“我一个外乡客,还真的不知道有什么地方能帮上忙的,不过,在所不辞吧!”
“真好,这就是男人间的义气啊!”刑天高兴地拍着红日的肩膀,“站在这里,微笑一下……对,再灿烂一点!”
红日于是展现了他阳光般的微笑和白净的牙齿。
刑天转身对着女人们,大力拍着红日的肩膀,“这就是我新认识的好兄弟红日,给个面子,招待一下!”
女人们中传来哗的一声,眼波如春风春雨席卷而来,红日的笑容瞬间僵了。刑天站到他背后,双手按住他的肩膀,平静地向前推出……同时自己悄无声息地后退。
“喂!刑天,太不道义了吧?”蚩尤说。
“道义于我如浮云,你当我是风伯那个只知道讲义气的男人么?”
红日现在变成了莺莺燕燕们围绕的那只狗熊了,他不安地缩着肩膀左顾右盼,不敢沾到女人们的身上。一个俏丽的红裙寡妇袅袅婷婷地出来,揽住红日的胳膊扭捏,“刑天的兄弟果真都不是一般人呢,不知英雄从何方部落而来,年方几何,可曾婚配啊?”
“喂喂喂,能不能不要下手这么快啊!”女人群里有人大声说。
“刑天对你已经不错了,你不要多吃多占行么?”
“轮到我了,该轮到我了!”
“姐妹们还没到嘴的鸭子别飞了,围住了围住了!”
红日僵硬地站在那里,像巨大的不倒翁那样被女人们推搡着,流着汗向蚩尤求助,“原来轩辕部民风和我们夸父族如此不同啊……敢问我应该如何是好呢?”
蚩尤干咳了一声,略感惋惜,“其实只有高大魁梧有男人味的才见得到这样民风了,我不知道该如何,不过你看那边那个神将兄,他很有经验的。”
红日瞥了一眼街角,看着刑天一付没事人的样子一边哼着曲儿,一边扭动肩膀,极尽快速地闪向街边小巷。
“嘿!”红日对蚩尤一拱手,“谢兔子弟弟,我明白了。”
“谁是兔子弟弟?”蚩尤一愣。
红日猛地昂首挺胸,极有男人味的斗气冲天而起,他如巨神一样挥舞他的长矛指向天空,吟唱一般地说,“太阳啊!那是我的家园!”
女人们不解其意,于是一起看天。就在这一瞬间,红日一缩脑袋,魁梧的身体居然从女人群的缝隙里钻了出去,拖着长矛直去追刑天,“神将兄,等等我!等等我啊!”
“喂喂喂,叫你应付一下嘛!”刑天功亏一篑,发足狂奔。
刀柄会的英雄们看着两个英伟的男人拖着一条彩衣长队绝尘而去,转过街角的瞬间,红日还转身跟他们招了招手,不知道是告别还是感谢。所有人都很开心,对于这个已经到来的春天充满着期待。
蚩尤忽的有种感觉,他和红日是认识的,只是忘了在何时何地。
夜色漆黑,薄雾笼罩着涿鹿之野,远处野狼的叫声起而复落。
水畔,垒土百丈而成的高台上,五色旗帜在风中悄悄地舒卷,旗上龙蟠虎踞,熊罴生威。高台下百步之内,只有一片铁甲的冷光,刺穿了薄雾,照寒了野草。上千甲士绷紧了面孔,持矛挺立,没有发出一丝声音,高台上的魁伟身影们依君臣之位站立,更是静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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