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涿鹿--江南

_10 江南(当代)
一切都预示着非同寻常的事情即将降临。
轩辕黄帝一身卷龙纹的米黄色长袍,腰间悬挂他威震四方的尚方宝剑。轩辕部四大神将,大鸿、应龙、英招和风后,则拱卫在黄帝身边,各自的甲胄湛然生辉,手中四件神兵光华各异,催发出不同的气息。赤炎刀的炎阳,承影剑的缥缈,电戟的暴烈,还有青钺的冰寒,每一种气息都夺人心魄。
黄帝面色肃穆,凝望着黑夜中涿鹿之野的另一侧,说:“时间到了么?”
风后缓缓点头,“回大王,可以开始了!大家都等着呢!”
黄帝叹息:“那就,开始吧!”
他把袍摆一甩,第一个跪了下去,咚咚地磕头,四大神将忙不迭地追着跪下,也是咚咚地磕头。
16.逐日者(2)
 高台下云师将士们举着武器敲打盾牌,发出震耳的轰响,琴瑟钟鼓埙缶一齐奏响,在黎明之前把这恢宏之乐一直传到天上,一点火种遥遥地从涿鹿城传来,那是数千人的长队从玄天神庙一手一手传来的火种,要用来点燃高台上祭天的大鼎,那里架着一付太牢,两头黑色的牛犊,准备给天帝的祭品。
远处的高山之巅传来巫师的唱颂,像是咒语又像是诗歌,是人对于天地的赞歌。
五方玄天大典于黎明之前开始了。
黄帝拜完了便抄手站在一旁,看着一群又一群的臣子缓步走上高台拜祭,此时东方还未见白。
黄帝打了个哈欠,“我们非得那么早开始么?我只睡到了午夜。”
“没办法。”英招说,“您拜了以后还有您的六宫妃嫔、九百御女,然后是满朝大臣、四部诸侯、九方来使、云师铁卫、满城民众,这拜到今晚还不一定拜得完,只好把您早一点拉出来了。”
“家业大了,管家的人不容易啊。”黄帝有几分满足,“说说今年四方上了什么供品吧,也好提提神。”
“少昊部贡上了五百美女,个个娇若细柳,弱不经风……”
“少昊部果是忠臣!”黄帝赞叹。
“不过身体太弱,路上病死了四百六十五名,到达涿鹿城只剩下三十五个,还都病卧呢。”
“我就受不得少昊王那个暴殄天物的人!”黄帝不满,“下次让他们挑选身体健壮的美女!”
“力拔山兮的要来也没用啊。”英招翻翻手上的帛书,“夸父部进贡了个男人。”
“男人?”黄帝一愣,“我没这爱好,夸父部是要嘲笑我么!”
“不,是个天纵英才的将军,供大王差遣。我见过了,高大魁梧灿若神人,而且面貌俊美,果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风后说。
“是么?”黄帝摸了摸下巴,“那把他带在身边当卫士岂不是很威风?这样吧,让他代替应龙的位置如何?”
“大王,我可跟你几十年了,你要想想我们的友情。”应龙赶紧说。
“开玩笑的,开玩笑的,”黄帝拍着老兄弟的肩膀,“你跟随我多年,一直在我身边护卫,我虽然知道你很笨,可一直没有弃你不顾,你可知道为什么?”
“臣不知道,臣也不知道大王以为臣很笨。”应龙挺胸,“臣还是很有用的。”
黄帝意味深长地一笑,抬起眼睛看着随朝阳淡去的晨雾,声音里透出丝寂寞来,“因为我们是老兄弟了啊,只有你这个杀猪出身的应龙,才会明白我当年在高台下卖草席的心情吧?我是很重感情的人啊!”
应龙用力点头,“我也很重感情的,我最了解大王当年的心情。”
“我知道人小时候才会结交好朋友,因为长大了我们心计太多了。”黄帝轻声说,“我们小时候能走在一起,是彼此相似的人啊,知道卑微时的心境是多么的……悲伤,无论是你在杀猪,或者我在编草席。”
“悲伤?”应龙一愣,“没有!虽然那时候也蛮受气的,不过我现在想想那时候不用花钱买肉吃,整天挺闲的,有很多时间晒太阳,觉得真是蛮好的生活。”
“嗯?”黄帝也一愣,“你那时候没有那种受到压迫内心积郁着怒气的感觉么?”
“没有!”应龙坚决地摇摇头,“我是个多么开朗的人啊,有肉吃有太阳晒,我为什么要积郁怒气?”
黄帝懊丧地咳嗽了一声,“鸡同鸭讲!英招,我们现在来考虑换个护卫吧!”
颛顼王一身水色的帛衣,躬身长拜黄帝之后,缓缓走上了高台。黄帝脸上开始阴晴不定,用眼色示意风后。风后也皱眉,只能摇头。
“少昊、太昊、还有颛顼都到了,神农氏的老头子居然还没有来……”黄帝自言自语,“莫非是想造反?”
“臣已经派了人在西面的常羊山上眺望,烽火传信,说方圆五十里内并无大队人马前来。”大鸿在一旁说。
黄帝眺望着西方,发出一声断续的叹息,十七年前坂泉决战的时候,他也是看见了常羊山那里点燃的烽火。
大鸿心里有点惴惴,四方诸侯只缺了神农部,五方玄天大典就塌了南方一角。他脚下用四色土表示四方,中央是轩辕部的黄色,东西北上站着太昊、少昊、颛顼三部的使团,而南方火红色的土上空无一人。坂泉之战后的十七年,他们并未获得神农部的进贡,失败的南蛮对于中原霸主的臣服似乎是件虚无缥缈的事,他们甚至没有派过任何一个使团来。
越来越逼人的危机,直到天边出现那个白影的时候才终于散去。
黄帝第一个把目光定在原野上最遥远的地方,那里只有一个朦胧的白影,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点,黄帝说,“来了!”
大鸿有些惊奇,看着面无表情的黄帝,不知黄帝的笃定从何而来。没有任何气息,一切都是平静的,不惹人注目。可是高台周围的群臣众军,包括台上正在祭拜的颛顼,都把目光聚到了那个白点上。因为轩辕黄帝的目光从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挪开。
素车,白马,只有马脖子下的辔铃上垂下一缕红丝。马静静地走,一只苍白枯瘦的手从车帘里探出来,扯着陈旧的马缰。在一片逼人的寂静中,马从天边缓缓走来,停在高台下,垂头去啃食地上的青草。车帘掀起,高大的老人蹒跚着走下马车,身后再无一人。他消瘦的身躯像这片原野上的一棵老树,还没有死亡,却正在枯萎。老人抚摩着陈旧的木杖,静静地站在那里,灰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光泽。他面对成千上万的目光,只是低声说:“神农部在此,参见轩辕黄帝。”
应龙身上一个激灵,耳边是英招显得嘶哑的声音,“炎帝……还活着。”
“神农,是神农,”应龙说,“不要长人威风灭我志气。”
“分别十七年了,首领别来无恙么?”黄帝上前一步,上身微微前倾。
“大王不必忧虑,我已经老了,残躯不过如此。”
“我忧虑么?”黄帝说,“不,我不忧虑,我只是想再见见烈火之帝,看看往日的敌人是不是还好。其实我很思念首领,这天下让我觉得不安的人只剩下你了,你可千万别死。”
“我要走的时候,大王留不住我,我要死的时候,大王也留不住啊。”炎帝躬身行礼,在众人的目光中走上了高台,踏上了红色土,挡着他的颛顼王急忙闪避。
“四方质子拜祭。”风后扬声说。
质子们没资格上高台,头顶大地,屁股朝天地听风后大声念诵:“汝等为质,诚意敬天,王为天子,生而神明,若生二心,天地不容……”
蚩尤偷偷抬头看向高台上,那群高高在上的人中,有一双灰色的、似乎无神的眼睛看着他们,目光中有一丝说不清楚的温暖。
“爷爷。”蚩尤的嘴唇蠕动了一下。
老人无声地张嘴,“蚩尤啊。”
“夸父族使者拜祭!”
随着风后的高喊,烈火一样的气息从质子们身后直涌过来。蚩尤刚刚闪到一边跪下,就听见了四周低声的惊叹。那个夸父族的男子赤裸胸膛,束着铁带,威武如巨神,缓缓踏进了周围甲士的刀剑下。夸父是这片古老大地上最勇敢善奔跑的部族,他们的男人顶天立地。
“红日?”蚩尤有些诧异。那是曾在街头相遇向他挥手的那个年轻人,脸上却没有阳光般的笑,他的眼神锋锐如犀角,直视高台之上,让蚩尤想起了谁。
蚩尤的心里一动,那个散发如狮的老人从他的记忆里挣破牢笼咆哮而起!
15.逐日者(3)
 同一个时刻红日伸手往后腰,把什么东西从蚩尤记忆中扯出来,那是一条绸带,还是当年那样鲜红,血一样的颜色在他眼睛里跳动着,像是在燃烧。五岁的记忆张牙舞爪地跳了出来,蓝天、碧血,老人散发如狮,锋利如犀角的眼神刺破一切,是那个要在囚笼中爆炸的大夸父。
他狠狠地打了个哆嗦,眼前重现了那一幕,无比真实。万众欢呼,屠刀落下,那双眼中的火焰还没有熄灭,蚩尤身边的少年流泪欢呼叛王的死去。人头飞天而起,打着旋子。
蚩尤记起他第一次和红日的相逢了。
“是啊,我高兴,大王英明神武,叛王罪有应得。看见他死了,我真高兴……”那个诛杀大夸父的盛典上,红日是这么说的。
红日直起了膝盖,蚩尤猛地瞪大眼睛,红日的瞳孔里,像是有巨大的火焰在海水中燃烧。
红日把绸带系在额头上,鲜红飞舞,似乎又到了蚩尤五岁时的那个杀人的盛典,重现满是鲜血的节庆。
他直指高台上的轩辕黄帝,像条太古巨龙般吼叫,夺下了甲士的长矛。长矛的利刃点落在地上。红日化作狂风,长矛化作闪电,狂风闪电中,杀戮的精神冲上了高台。
“轩辕,我要杀了你!”他吼叫。
“什么人?”风后的声音被卫士激起的狂风扭曲了。
“大夸父!”红日狂笑着,那个死去叛王的一切在他的笑声中复活了。
一种蚩尤无法理解的力量将叛王的精神从牢笼中解脱出来,在吼声中炸成巨大的烟花!
应龙呆住了,英招的神戟刚刚涌出金光,风后从背后摸自己的青钺,却已经来不及。没有能人追得上夸父的速度,没有人能救轩辕黄帝,红日像是从冥冥中找回了夸父王的魂魄,继承了他的力量。他这样狂笑,因为喜悦?或者仇恨?还是因为他已经天下无敌?
黄帝的龙纹之衣变得分外灿烂,像一轮初升的太阳。
轩辕黄帝带着灼热的光芒冉冉升起。原本再也没有退路的他竟然退向了天空中。
夸父族的巨人顶着熊熊烈日,狂笑着冲锋,“太阳!别走!”
有人说,很久以前,夸父王顶天立地。
他站在旷野上,手持接天的长杖,眺望大地的尽头。
巫师说:“遥远的载天之山,大王真的要去么?”
王说:“我要去。”
巫师说:“羲和的六龙之车,没有人能追得上。”
王说:“我是后土的孙子,如果我不去追逐,那么还有谁?”
巫师说:“太阳东升西落,都是天意,天道刚强,为什么要逆转?”
王说:“我讨厌黑暗,我要看见光明。”
巫师说:“光明又能怎么样?”
王说:“再也没有凄凉的黑夜,只有日光和快乐。再也没有时光的流逝,只有永恒的天地。少年将不再老去,老人不害怕死亡,女子们不会因为岁月失去美丽,我永远不会看见战士们的白发。”
巫师问:“真的会那样么?”
王说:“那是我的理想。”
于是那个巨人风驰电掣地奔行在浩瀚的大地上。
他散发如狮,他长笑如歌,他跨越了泰山,跨越了祁连,跨越了昆仑,他向着天空张开双臂,他说:“太阳!别走!”
可是他整个身体都沐浴在太阳的火焰中,他汗如雨下,干渴而疲惫。
于是他奔向黄河,一气吸干了黄河,可是他依然渴,他又奔向渭水,又吸干了。干渴还在烧灼他的喉咙,巫师在远方的山峰上喊:“大王,北方有大泽。”
羲和疯狂地驱策着烈火长车,燃烧的龙车就将冲下山崖。
王不再看北方,他看着西方,他又一次开始奔跑。他说:“我老了,我已经不能再尝试了。在我被太阳融化前,让我捉住最后的机会,我要给大家永恒的时间!”
在载日之山的颠峰上,王如铁的双臂死死锁住了太阳。
羲和叹息着看着王,他说:“几万年以来,你是唯一追上我的,可惜你还是失败了。”
王问:“为什么?”
羲和说:“其实你已经死了。当你跑上载天之山的时候,你已经死了。我不知道什么样的力量支持你死亡的躯体继续拥抱我的龙车,可是你却没有力量带我回去了。”
王在羲和的叹息中渐渐化作了烟,他依然不肯相信地问着:“我死了?”
龙车落下山崖,黑夜又一次笼罩了大地。
王粉碎着的身躯默默地矗立在悬崖边,我常常觉得自己能看见他眼角的泪水。
然后他奋力掷出了接天的长杖,在载日之山下,长杖化作最茂盛的桃林。
王说:“未来的勇士啊,你可以吃桃子解渴了……”
然后顶天立地的身躯散成了烟。
蚩尤觉得自己很早慧,以为神话都是假的,是爷爷哄孩子的招数。
可在那一刻,在惊雷闪电的一击中,蚩尤以为看见了传说中的夸父王。他刹那间相信那个挽留时光的故事曾经真的发生过,一种精神挣脱了囚笼去舞蹈,放肆张狂,一种不知由来的冲动让蚩尤想要站起来,他想说:“爽!真爽!他们终于来杀黄帝了!”
他又想说:“追太阳!追太阳!别跑!”
他激动得浑身颤抖,虽然他心里说不上多恨黄帝,也说不上多么同情被诛杀的大夸父,但他真的开心。他想起神农部死在坂泉之战的那些男人,虽然蚩尤没见过他们,但是这一刻忽然觉得自己和他们血脉相连,他们死在眼前这个该死的老家伙的手下。因为他要一统天下,狗屁的一统天下!为什么要一统天下?
我们应该在原野上拉着手彻夜欢歌不是么?我们应该在春社上醉酒之后大力拥抱不是么?我们的男男女女应该在春光到来的时候在水边追逐不是么?天如锅盖地如棋盘,在浩瀚的原野上我们就该自由如白鸟一样飞翔,我们为什么要一座叫做涿鹿的有城墙的城市?还要为它杀成千上万的人。
他的心癫狂如舞,暴躁地跳动。
如山峦般的霸道阳罡从很远的地方冲了过来,巨斧带着可怕的狂风飞过半空。
蚩尤呆住了,“刑天!”
刑天超过了红日的速度。无论是英招、应龙、或者风后,轩辕黄帝手下的所有神将都在刑天这一击下黯然失色。神农部的第一勇士以他的武勇称雄四方。刑天的“干”可以斩断大山,也可以斩断微风。
这一次,他斩落了红日的头颅。
血又一次冲天而起,又是一颗巨大的头颅飞舞,又是一个鲜血凝成的节庆。总是相同的结局。
蚩尤看见那颗头颅落在了面前,俊美的头颅瞪大眼睛,叹息着说:“恨啊!”
似曾相识的泪水落下,那颗头颅的眼睛缓缓地合上了。蚩尤惊恐地抱紧双臂,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泪无声地涌了出来。
17.十七年前
 黄帝的龙车踏起万千流云,远远地掠过了天空。神将和云师呼喊着奔跑在龙车下,汇成一股浩荡的洪流,高扬的旗上写着“轩辕”,标志着无比的尊荣。围观的人们也汹涌着追随黄帝的车驾,瞻仰苍天之下最尊贵的霸主。
大典结束了,整个涿鹿原忽然就空了,空得浩瀚而深远。
无边无际的涿鹿之野上,耸立着唯一一棵槐树。
古老的槐树艰难的扭曲着身体,依旧不屈地向着天空生长。当它还是小树苗的时候,它也曾幻想过顶天立地,幻想去抚摩半空的云彩,在高处看大地。可是凌云的壮志终究被狂风吹散,沉重的天空压弯了它的脑袋。
少年和老人并立在树下,老人痴痴地抚摩树身上古老的创痕,他说:“十七年了……竟然已经十七年了。”
“十七年?”蚩尤疑惑地抬头,看着炎帝苍老的面容。
“蚩尤,喜欢这里么?”
“喜欢。”蚩尤说了谎,即使不喜欢,又能怎么样呢?
“比九黎更好么?”
“可是家不在这里啊。”
“十七年前,这里也是你的家,那时候无所谓涿鹿或者九黎,没有什么城市,人们在大地上随意地迁徙。那个时候,你有很多很多的兄弟,他们也曾到过这里。”炎帝轻轻抚摩着蚩尤的头,无声地笑,“春天,他们在这里打闹,很烦人的。”
“那我们为什么要搬去九黎?”
“只剩我自己了,去哪里都无所谓了。”炎帝说,“真寂寞啊,好在还有你……”
“夸父族为什么要刺杀陛下呢?”
“也许是为了自由自在地生活吧?”炎帝灰色的眼睛是空洞的。
“自由自在?”
“他们那样善跑的人,总是希望天地宽广,可以在一望无际的土地上奔跑啊。可黄帝画下圈子来,说这领地是我的,别人不能轻易踏进来。爷爷已经老了,不会为了自由自在而战争了,可是他们还年轻……你也还年轻。还记得你的命格么?巫师告诉过你的。”炎帝轻声问。
“记得。”
“忘记它吧,”炎帝蹲下身来把蚩尤搂在怀里,“不用执着什么,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下来的人要接着活下去。爷爷不要你像你的兄弟们、还有红日那样。无论你多么渴望自由自在,你还得活着。明白么,蚩尤?要活着,否则也就没有自由。”
“自由?”蚩尤茫然地点头。
“不要哭,要勇敢,勇敢地生活。”
蚩尤只能使劲地点头,他不知道炎帝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可是他忽然很害怕,以前那些可以逃避的故事已经悄悄掀开了帷幕的一角。
炎帝坐在树下,睡着了,他的手依然放在那棵老槐树上,似乎从树上摸到了十七年前失去的子孙们,摸到他们的欢笑和歌声。
蚩尤蹲下身凝视爷爷的脸,伸出颤抖的手指,依着他脸上岁月的刻纹凭虚掠过。看着浑浊的泪水划过脸庞,滴在灰色的布袍上。
远隔五百步外,有一个孤峭的身影,刑天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了。
刑天显得很平静。他刚刚砍落了红日的头颅,得到了黄帝五千个铜板的奖赏,却没有笑容。他只是恭敬地叩谢,像一块木头。蚩尤走过去盯着他的脸看,刑天像是喝醉了,脸上的表情模糊,眼神呆滞。
远处走过了成群的彩衣女人,刑天忽然跳了起来冲其中一个挥手,“嗨!是阿萝么?”
酒肆的老板娘阿萝愣在了那里,隔着二十丈远,看着刑天发愣。刑天难得这样对一个女人表示关注,蚩尤以为阿萝会泪花飞溅地扑上来抱住刑天。可是阿萝没有动,一种说不明白的感觉让她觉得不安,今天的刑天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笑得太真诚,真诚到了显得虚伪。于是阿萝悄悄地嘀咕了一句什么,跟着女伴们小兔子一样走远了。
刑天看着她的背影,咧了咧嘴,“嘿嘿,不理我了?我看起来像杀人狂么?”
“少君,你是不是也不想理我了?我杀了那个红日。”他转头看着蚩尤。
“没什么,”蚩尤忽然客气起来,因为他觉得面前的刑天很陌生,“你是神将,为什么不能杀刺客呢?我们其实跟红日也不熟,就是见过一面,算不得朋友。”
“风伯会骂我没义气吧?”刑天说,“他会问为什么我要帮黄帝那个老混蛋?”
“我也觉得我们不该帮黄帝那个老混蛋。”蚩尤说。
“我不是帮黄帝,我只是帮红日,算我还他人情。”刑天说,“那是个蠢蛋,黄帝哪有那么好杀?就算神将们都走神了,黄帝自己也能轻轻松松把红日打趴下。他是天命之人。”
“那也犯不着你去……红日,也许是个不错的人呐。”蚩尤说。
“我只是不想他被生擒,”刑天望着天空,“你说那样一个英俊又骄傲的蠢蛋,如果被砍去胳膊关在笼子里,该有多可笑?”
蚩尤不理解他的逻辑,转过身去,听见背后刑天发涩的声音,“十七年了……十七年前这里吊着很多的笼子……笼子里都是没有胳膊腿儿的人。”
蚩尤悚然,猛地转身回头,看见刑天抓着自己散乱的头发,眼睛浑浊得就像炎帝。
“十七年前,这里很热闹的,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出来踏青。”刑天低声说。
“爷爷说,以前我们家在这里,是么?”
“啊?是啊,以前神农部的人遍及天下,九黎也有,这里也有,”刑天说,“不过其实这里也没什么好,至少九黎的女孩们都穿短很多的裙子。”
“以前的涿鹿是什么样子的呢?”
“差不多吧,就是人多点。”
“人多?”蚩尤不明白为什么经过十七年,涿鹿的人反而少了。
“人是多啊,我就喜欢人多。人多,集市热闹,姑娘好看。要是在战场上就更好了,这样斧头排头砍过去,一落一大片,比较方便。”
“那些人后来都去九黎了么?”
刑天愣了一下,摇摇头,“我忘记了。”
“大家春天都喜欢出来踏青么?好像大王不许的。”
“是啊,都出来踏青,四处都是人,可热闹了。那时候大家还打架,就为了找一个背阴的地方种山葵花,我小时候就没人打得过我,那时候我还不是神将……”
“为什么种山葵花呢?”
“是很多无聊的小女孩弄出来的,她们说山葵花表示喜欢她的人一生会只喜欢一个人,因为山葵花只开一次。”刑天耸了耸肩膀。
“不是吧?别以为我没知识,山葵花一年开很多次的。”
“除了第一次,其他都没有蕊,花没有蕊,就像人没有心。”刑天说,“那些小女孩都这么说。”
蚩尤跑去远处,摘了一朵山葵,却是有蕊的。
“还是第一次开花吧?下一次就没有心了。”刑天说,“只有第一次,是有心的。”
蚩尤把山葵扔在了地上,默默地洒了一把土在上面,“花真奇怪,既然都没有心了,为什么还开花呢?”
“以前,”刑天呆呆地看着远处,“也有很多女孩来这里埋山葵花,可是她们埋的都是有心的,她们伤了心,就把心埋了。”
“埋了?”蚩尤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埋了。”刑天拍了拍自己的心口。
刑天从怀里拿出一个陶罐,开始喝酒。直到喝空了,他依然重复着喝酒的动作。蚩尤将一把又一把的黄土洒在山葵花上,他想十七年前神农部那些埋山葵的女子们,她们是不是流泪?为什么伤心?十七年前,曾有一个艳绝天下的女人在这里寂寞地哭泣么?
他想其实刑天话里话外都指向某一个女人,而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她是谁?
当沙土即将埋尽那朵花的时候,刑天忽然又重复了一次,“十七年了……”
忽如其来的恐惧包围了蚩尤。刑天那句话完全是一种压在胸膛里的呻吟,蚩尤甚至不敢肯定那句话是不是人说的。他的目光停在了刑天的脸上,一种奇怪的感觉把他拉到十七年前,去设想十七年前一个绝艳女子身边的刑天,他说,“十七年前,你……”
到底什么事情把刑天的记忆钉死在十七年前了?
刑天忽然跳了起来,瞪着血红的眼睛对蚩尤大喊:“我忘记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十七年前?”
而后这个魁梧的大汉跪倒在地上,用手刨着地面,他一边毫无目的地用十指抓起泥土,一边低声吼叫,“都埋了,都埋了,十七年了,什么都埋了,什么都埋了!”
他瞪着发红的眼睛看蚩尤,“少君,想知道十七年前这里是什么样子么?那你就挖吧,都埋了,都被埋在这里了!就在你脚下!”
刑天将大把的土洒向了天空,直到地下出现了个一人大小的坑。这时候疯狂的刑天忽然又平静下来,他摆了一个喝酒的姿势,坐在土坑里,“人埋了,还能挖出来,心埋了,什么都没有了。”
“我砍下红日的头是因为我讨厌这种做事只凭一腔热血的小家伙,”刑天说着看了蚩尤一眼,带着嘲讽,“他们会让所有人跟他们一起死掉,所以不如我先杀了他们。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你合得来么?因为你没热血,是个懦弱的兔子。”
蚩尤一步一步地退后,而后惊恐地跑向了槐树下,刑天已经完全不可理喻了。不知道什么事情让这个家伙忽然发了疯。
炎帝睁开了眼睛,轻轻摇头,“蚩尤,不要怪刑天,他不是故意要吓你的。你该原谅一个本应该死在十七年前的人。”
“十七年前……怎么了?”
“就在这里,他失去了最重要的那个人,因为你的兄弟们坚持要和轩辕部开战,夺回原来属于我们族人的土地。刑天是那个不想开战的人,但他没有选择。”
炎帝又一次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只剩下了蚩尤愣愣地站在那里。
背后忽然传来一个响亮的口哨,五百步外的刑天仰天扔掉了他的酒罐,放任沉重的身体落进了他自己掘的坑中。
18.王的梦魇
 又是这片广阔的原野啊,茫茫大雾,我看不到边。
战马微微地战栗着踏上了面前那人的胸膛,随着哗啦一声,我想他的肋骨已经断了。已经过了十七年吧?那时候沾满鲜血的白骨已经枯朽,似乎手指轻轻扫过,他们就会化成灰烬。可是他们还在这里--这片叫做坂泉的原野上,到处是那些睁眼看天的尸骨,我的战马就踩着他们的胸膛和面孔前进。
马蹄又踩碎了一张少年的脸,我看见生命最后一刻的恐惧还凝聚在那里。当所有的恐惧和不甘最终成为过去的时候,这些人终于能舒适地躺在地上仰望天空,所谓生和死的一切也不再有意义。其实谁都无法逃避这个结果的。
“既然已经死了,为什么还看我?”我对他们说,“成王败寇。”
前方是光明,背后是黑暗,我走在光明和黑暗间的茫茫大雾中,光明看起来总是那么遥远。十七年来,我从来没有一次能走到坂泉的尽头。
寂静,甚至没有一丝的风,我忘记自己已经走了多远。可是我忽然对自己说:“要到了……”
然后我眼前的白雾中就扬起了一片炽烈的飞火。我知道他在这里,他在这里等我,我来这里看他,对于我,这是一个很漫长的约定。我无法阻止自己回到这里去面对这个我不愿面对的人,这个约定或许将一直持续到他或者我的死去。
白雾中的火焰像有灵性的活物那样,缓慢而狰狞地舞蹈着。我的战马停下了,它忽然嘶鸣,嘶鸣声又渐渐微弱。这匹久经沙场的骏马口吐着白沫,不顾我的控制而想要退后。强烈的恐惧从我心底挣脱出来,我无法忍受独自面对这样一个人的场面。我急切地看向周围,我那称雄四方的云师在哪里?我那战无不胜的九大神将又在哪里?
你们在哪里?
似乎是要回答我的疑问,狂风忽然向我身旁两侧卷去,在浓雾中撕开了缺口。丝丝缕缕的残雾中,我的十万云师又一次扬旗拱卫在我身边,在我身后的战马上,我又一次看见了常先和力牧,他们还像当年那样英武矫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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