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涿鹿--江南

_11 江南(当代)
风卷去又卷回,将原野上的雾气一起抽上了天空,于是飞火化作火红的战旗。他们最后一杆残破的战旗斜插在尸体的胸膛上,战旗被风吹起的时候,我终于又看见了衣衫褴褛的老者。他沐浴在无数人的鲜血中,袒露着宽阔的胸膛,脚下踩着他自己子孙的尸骨,他无声地看着我。
他持巨大的战斧,花白的虬髯如铁戟一样刚硬地支开。他猛地拍击自己的胸膛,如同敲一面夔兽皮鼓,我忽然看见了愤怒的熊王。
你可曾猎杀过巨熊?
我们用长矛刺穿熊王的心脏,直到它流尽最后一滴血。然后我们漫山遍野地寻找幼熊,直到最后一只嗷嗷待哺的熊崽,为了将它们全部杀掉。一个真正的猎人,要杀一窝熊而不是一只,因为即使留下最后一只,那也意味着熊王的依然存在。
我们相信熊崽会在渐渐长大后用一种难以想象的方法获得熊王的记忆,然后它将是新的熊王。它会咆哮着撕碎猎人和他的小屋,为了这一天,熊崽可以等很多年。
熊是一种记得仇恨的动物。
杀死熊王而留下幼崽是愚蠢的,那么我们已经杀死的全部幼崽却留下了熊王,是不是更加可笑?
我看见那双火焰喷薄的眼睛,我以为所有熊崽的怨恨都在熊王的眼睛燃烧。我知道他不会忘记的,那么必须斩草除根。
我猛地抽出了宝剑,指向战旗背后的老者,我转身想对身后的常先吼叫,说:“我们杀了他!”
这么多年来,我已经记不得自己多少次来这里,多少次努力想去靠近这个可怕的人,希望能鼓起勇气杀了他。我已经觉得无法忍受,一定要把这个十七年前的老家伙结束,我也不愿再回到坂泉的田野上!可是我回头,却看见了颤抖的常先,他眼睛里只有恐惧,却没有我。
“你都已经死了,你还害怕什么?”我几乎想对常先怒吼,难道这个人给他的恐惧能一直带到黄泉么?可是我却吼不出来,我忽然就和常先一起颤抖了。
回过头来,那个敌人远远地站着看我们,身影魁伟如擎天之山,岩石般的肌肉上挂满了苍红的血痕。他抬头,将巨大的战斧举过头顶。而后,战斧凄厉的铁光闪烁,犬牙般的斧刃呼啸着落向了他脚下的女子。一道完美的弧线划过女子隆起的腹部,破出长长的开口,敌人用骨节嶙峋的手探入了女子身体中,摸索着取出了血肉模糊的东西。他又一次挥斧,伴随嚓的轻响,那团血肉和母体永远地脱离了。他将胎衣抛入草丛,把婴儿举向天空。
忽然,敌人放声地咆哮起来,他口中喷出了狂风,风一次又一次地在他身边回卷。吼声中有撕裂一切的可怕力量,仿佛来自大地深处,我的战士们疯狂地退后,战马的鼻子中喷出了鲜血。婴儿第一次睁开眼睛,看着血淋淋的大地放声哭泣。我觉得阳光是那样的刺眼,仿佛天地之间拉扯着无数的金线。巨神一样的敌人和弱小的婴儿,他们的声音同声回荡在四野,让十万云师为之震惶。
敌人扯下了战旗,用那片飞火包裹了婴儿,然后他转过身去,远远地消失在原野的另一侧。那边是庞大如巨兽的云团在天空翻滚,我们静止在那里,直到云团下再也看不见那可怕的身影。
没有人追击,一种不可言喻的恐惧深深地印入了我们的脑海。我眼睁睁地看着熊王带走了他的子孙,我带着十万云师,我手下有九大神将,我的剑在震动,可是我就是没有勇气举剑说一个“杀”字。十七年来,我无数次来这里,从没有成功过。
我不是一个好猎人,赢得了那场战争,却在这个敌人面前输掉了自己。
午夜,黄帝从锦绣的卧榻上坐了起来,赤裸上身,浑身冷汗。
旁边的御女从睡梦慵懒地醒来,茫然地揉着眼睛,扭动水蛇般的身体,讨好地迎了上去,揽住黄帝的胳膊,赤裸的胸膛贴着他,身体死死纠缠。一般来说这个时候黄帝会露出惬意的笑来,可今天黄帝拨开了御女柔软的胳膊,说:“传风后!”
黄帝坐在后土殿上出神,殿外传来了甲胄碰撞的响声。
黄帝把目光放远,看见满身披挂的风后一路走一路响着进来。他背后插着两柄青钺,头顶标着一根雉羽,额心写着天帝的神名,脸上以鼻梁为中心涂成左红右青的阴阳脸,完全是一副上战场的打扮。
“你唱社戏呢?”黄帝上下打量他,“大晚上的穿成这样。”
“谁还有心情唱社戏?我这是忠心为主,想到炎帝那个老头子就在涿鹿城里留宿,特意甲胄整齐在殿外保驾。”风后觉得自己一腔热血碰了一鼻子灰。
“你还是阴谋诡计擅长些吧?要动武,我们不是还有大鸿和英招他们么?”
“大鸿可比我紧张,他已经点齐了所有云师人马,把城里城外严密地封锁起来,以防炎帝忽然发飙。据臣的研究,炎帝这种早年极度暴烈,晚年极度温和的人,多半都是心性分裂多重人格,非常不稳定。”风后说,“英招却说他感了风寒,所以带上全家老少去五十里外的常羊山露宿养病了。”
“这种治疗很夸张啊。”黄帝说,“我想他是对于炎帝有心理障碍,所以离他越远越好吧?这样即便那个老家伙挥舞大斧杀上后土殿来干掉我们几个,也不会惊到他养病。”
“大王你对下属的了解就细致入微!”
“应龙呢?”黄帝说,“应龙倒还不是胆小之辈,关键时候有股子愣气。”
“应龙在睡觉。”
“喔?”黄帝说,“这可就不是一般的豪勇了。”
“是啊,”风后说,“他说要是炎帝真的发难,也是先找大王,如果大王也顶不住,那他即使醒着也没办法,不如睡觉算了。”
“唉!”黄帝笑着叹息一声,“你们几个里,我原本有点看不起应龙的,觉得他是个杀猪的出身。”
“那现在大王以为呢?”风后不解。
“他根本就是一头猪嘛。”黄帝疲倦地挥挥手,“别折腾,炎帝大典之后就离去了,这个我感觉得到。我找你是说说今日的行刺,四方诸部对于我们轩辕部如今的地位还有怨言么?在盛典上遇到这件事,可对我们名声不好,虽然神农部那个叫刑天动手很是迅猛,好歹帮我们挽回了一点颜面。”
“怨言那是一定有,不过那个红日也就是夸父族剩下的流民里最冲动的少数几个吧?大王不必挂怀。”风后说,“等到查清了这件事,扫平夸父部的残余就好了。”
“他很像那个大夸父。”黄帝说,“那时候大夸父作乱,有人说他是个英雄。”
“好在他不是很像炎帝。”风后想说句轻松点的。
“我觉得会有的,我有些担心。”黄帝心情低沉,“总在那些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有些恶苗在慢慢地长,我们一不小心,就长成大树了。”
“大王是担心起那些质子吧?”风后理解了。
“对,很快四方诸侯都要回归本部,下一次玄天大典是十年之后了。现在我们应该考虑那四个麻烦的质子?找地方把他们都打发了,我看着他们老是有卧榻上养虎的感觉,尤其是那个叫蚩尤的。”黄帝想起那个会暴走的孩子,心绪不佳,他今天其实特别留心看了蚩尤,蚩尤被行刺吓得眼泪流了出来,这好歹让黄帝安心了些。
“臣倒是打探过了,神农部质子平时号称涿鹿城中的一霸,可是胆子奇小,跑得奇快,这种人要是有造反的本事,大概乌龟也能上树了。”风后说,“大鸿说的那事情,大概是这孩子有炎帝的血统,所以力气大得不比寻常吧?”
“其实,我也是他没什么英雄相,”黄帝背着手踱了几步,“我看到他的时候却不由自主地有点不安。也许,是他太像炎帝了吧?虽然我不知道他哪里像,不过在那群质子中,我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炎帝的子孙……十七年前的战场,你还记得吧?”
风后眼里掠过一丝阴翳,躬身垂手,“臣明白了,臣这就去办理。容臣一个月之后回报,四部质子不会久驻涿鹿了。”
“嗯,不要给人落下口实。”黄帝思索片刻,忽然又问,“那四部质子中是不是有一个喜欢穿白衣的公主?”
“是,大王好记性,那是少昊部的云锦公主。”
“留下她。”
“是,不过,”风后有些犹豫,“大王这次不怕养虎为患了么?”
“就算是老虎,也是只小母老虎,没那么可怕吧?”黄帝说,“我喜欢好看的小母老虎。”
“我是有些担心这只小母老虎,激怒了您家里那只,”风后双手在胸前比了个爪形,“大母狮子。”
“随后找个机会做掉他们吧。”风后临去的时候,黄帝在背后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但是也别留着麻烦。”
“了解了。”风后说,“有个地方,去过的人还没有回来的。”
19.别离
 涿鹿城北阿萝的小酒肆里,刀柄会的弟兄们和云锦正一起喝酒。
“蚩尤,你那时候是真的害怕么?”
醉醺醺的蚩尤立刻点头如捣蒜,“不害怕我为什么要坐在地上流眼泪啊?”
“我看你死死盯着红日的头,被你当时的神色吓死了。”云锦跪坐在蚩尤的身边,声音还在微微颤抖,“你当时使劲地捏着我的手,神色那么吓人。”
“喔,”蚩尤耸拉着脑袋伸手到云锦面前,“如果你觉得被我捏痛了,只好让你捏一下了。”
“我不怕你捏我啊,我当时也很害怕的。”云锦的声音越来越低。
“你是女孩子,肯定怕了。”
“我是怕你不顾一切地冲上去。”
蚩尤愣住了,眼睛里蒙眬的色彩渐渐退去,一对漆黑的瞳子清晰起来,清晰得古怪。云锦惊慌地拉住了蚩尤的胳膊,在他的眼神下不知所措。
“你这么关心我,真是死也值得了!”蚩尤拉住云锦,扁起嘴很严肃地说。
云锦脸一红,摔开了蚩尤的手,“谁要你说这些了?”
“公主,你不必问他了,他不会说的。神农部的少君可不像小时候那么老实了,他这么大的时候,”魑魅倒悬在椽子上,用手比了个高度,“还是比较可爱的。”
“人又不是妖精,总会长大的嘛。”蚩尤反驳说。
“所以现在看透这个人可不容易了,”魑魅幽幽地叹息一声,翻身跳下来坐在蚩尤腿上,轻轻摸了摸他的脸,“你看他昨天一天满肚子心事,可我昨天晚上逼问他到清晨,他还是一个字都不愿说。”
云锦脸色露出些许不自然的神色,静了很久才小声问:“那……昨晚你在哪里问他的?”
“他屋子里喽,我经常去啊。”
“你经常去么?我可是从来没去过的……”云锦垂着头说。
“公主你不要担心,什么也没有发生,少君没有和妖精裸衣大战,只是不停地重复说我困了我困了我白天真的是被吓到了,好怕怕,就这样。”在角落里和共工赌喝酒的刑天忽然喊,“自从那个小妖精老是夜里去骚扰少君,他就开始跟我睡一个屋子了。我在旁边看着呢。这个家伙非常在乎他的名声,大概是准备把他伟大的初夜留给他的老婆。”
云锦脸上烧得很厉害,头低得更深了。
“要是没有刑天就好了!”魑魅娇媚地轻笑,挑逗般盯着云锦看,“我和少君大战,没日没夜。”
“谁跟你大战?”蚩尤比了个鬼脸,“魑魅你觉得我是个冲动得会跟红日一起往高台上冲的叛逆青年么?”
“我不知道,”魑魅脸色忽然一冷,又翻身倒悬在椽子上,“公主才会关心这些,你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啊,”蚩尤歪了歪嘴,古怪地笑笑,“那红日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凭什么要跟着他往上冲呢?我们神农部都是顺民了。”
蚩尤转身去看刑天,刑天正和共工赌喝酒,共工喝一杯,刑天喝三杯。刑天似乎已经醉了,刑天完全清醒的时候不算很多,所以蚩尤老是分不清什么时候他在说酒话。那天蚩尤躺在槐树下睡着的时候,炎帝就悄悄地离开了涿鹿,而他醒来的时候,看见的是刑天一双大眼。刑天又回复了平时的样子,两个人就像平常一样溜达着回城了。
“刑天,到底十七年前有什么呢?”
“其实我也记不清了。少君你想,十七年,很长很长的。”
“那……你为什么会那样?”
“人喝醉了总要发酒疯的啊,要不然为什么喝醉?喝醉了,就要什么都不想,去发酒疯……”
两个人漫无目的地念叨着,走向暮色中的涿鹿城。
现在刑天和共工两个人大口喝酒,都有半醉了,可是两个人还在继续喝,赌的是谁先喝醉谁付酒钱。刑天觉得这样比较赚,因为即使他输了,掏的酒钱有一大半都是为自己掏的。共工也觉得比较赚,因为他喝得少就不容易醉。
其实真正亏的只有老板娘阿萝,因为共工和刑天都没有钱。
阿萝总是在一旁忙着奉酒,然后抽空拉着刑天的胳膊,贴在他身旁说,“刑天刑天,今天晚上留下来陪我吧,我们一起看看银河,说说话。”
刑天总是急忙说:“唉呀,我有点醉了,不如归去?”
共工就会趁这个时候说:“那你付钱!”
这一幕一再上演,阿萝却从来没有收到过刑天的酒钱。蚩尤有的时候想,刑天是对的,其实阿萝也只是要一个人不时出现在自己身边,陪她说话,让她不那么寂寞。或许刑天是不是真的留下来,对阿萝也无所谓了。
身后的木门哗啦一声响,喝酒的汉子们顿时醒了大半,云师气势威猛的战士们手持兵器封住了酒肆的门。
“哟,姑奶奶您也在这里,是我啊。”看见倒悬在椽子上的魑魅,领头的士兵小跑着上去作揖。
“嗯?你是谁啊?”魑魅看他面熟。
“您上次割坛子给我们看的啊,我就是其中的一个嘛。”士兵乙点头哈腰的说。
“喔,你今天看着不像是来捉叛党的嘛。”
“当然不是,当然不是,天大的好事!”士兵乙忽然跳上了桌子,展开一张帛书大喝,“轩辕黄帝有诏,神农部大将刑天听令!”
刑天有些犹豫,他不过是个质子的侍卫,轩辕黄帝亲自降旨这种好事似乎轮不到他才对,即便他的少君蚩尤接轩辕黄帝的旨,大概也就是要砍头而已。他不知道吉凶,磨蹭着上前了。
“神农部刑天,勇武仁义,胆略非常,玄天大典击杀夸父叛逆,我意甚悦。今方北土大战,当用人之际,五部当戮力同心,共卫中原。召令刑天领征北铁虎卫,即刻出征,直捣黄龙。”
士兵乙跳下桌子,来到刑天身边,把诏书塞到刑天手里,羡慕地说:“肥缺!肥缺啊将军。军令如火,马匹都已经在外面等您了。”
刑天沉默了好久,似乎没反应过来。忽然,他掂着诏书,咧开嘴笑了,“呵呵,肥缺?有多肥,猪一样么?没有酒,也没有姑娘了,连偷东西的地方都没有,真无聊啊……黄帝觉得我不顺眼么?我可刚刚立功了诶。”
蚩尤呆呆地出神,怀疑自己听错了。怎么了?刑天要走?这个人不该始终在涿鹿城里,和自己过着吊儿郎当的日子,不知道明天是什么,等着黄帝下旨砍掉他们的头么?怎么会?刑天从此就离开了这座城?从此他们的刀柄会少了帮手,女人们不再追赶他们,蚩尤所居的屋外也不会再有男人申讨这淫贱的家伙?
怎么可能?蚩尤用掌根砸砸自己的额头。
刑天挠了挠自己浓密的鬓角,露出一付无所谓的嘴脸。
“少君,以后可不能再酗酒到清晨了,我是不能再来接你了。”刑天说。
“你几曾来接过我?”蚩尤习惯性地斗嘴,“还不都是你犯下什么事儿给圈禁了我去赎你?”
“也是,不过以后遇见棘手的硬茬子别上去硬碰了,你要是打输了,可没我救你。”刑天说,“我救过你的对吧?这个可别否认!”
蚩尤想起赌场里那次,点了点头。
“我还是有用的了,”刑天显得比较开心,“别总看我是个干吃饭不中用只有一付好身板勾引女人的主儿!”
他环顾众人,“你们要恭喜我,我如今是将军了,不能在涿鹿和你们这样吃了上顿没下顿地混下去了,我要去北方打蛮子,做一番事业,以后我发达了,自然也有你们的好处!”刑天抓了抓凌乱的头发,笑笑,拎起了干和戚,喝了最后一碗酒,走向门口。
“刑天!”阿萝死死地拉住了刑天的袖子,蚩尤看见她眼睛里滚动的泪水。
“有什么必要分别的时候哭哭啼啼么?反正不过要人陪着说说话看星星,有兴趣的时候裸衣大战。有必要那么动感情的样子么?”蚩尤自己嘀咕。
“刑天你这样就走了么?”阿萝问。
刑天停下了,微笑着回过头来,笑容冲淡又柔和,“对不起,阿萝,我差点忘了。走以前,有些话我还是要交代你的……”
刑天低下头去,似乎在思索。他偶尔静下来的时候,就像千万年不动的山峦,于是他的思考也像山峦那样沉重有份量,可从来都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会清清楚楚,酒肆里的汉子都瞪大眼睛盯着他,期待他说出那感人之深的告别辞。
刑天宽大的手掌轻轻按在阿萝的肩膀上,抚摩良久,“阿萝……其实我想了很久,一直都想对你说,我觉得……我在你这里欠的酒钱太多了,总该还的。”他笑笑,“我们男人出来混世,迟早得还,”他用手指背刮刮阿萝的面颊,“尤其不能辜负女人。”
“好!好哦!”有个醉醺醺的汉子鼓掌,“是真男人啊!”
于是整个酒肆里的人都跟着鼓掌,刀柄会的英雄们乃至妖精都鼓起掌来,他们也觉得难得听到刑天的真心话。
“所以,债就由我们少君来背吧!”刑天说,“他现在虽然穷,但是年轻,总能赚到钱还你的!”
在众目睽睽之下,刑天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酒嗝,在众目睽睽下走了,再也没有回望一眼,好像不是去远征,只是回他的屋子里睡觉。
走进酒肆外的一地月光之中,他仰首看着天空,很长地舒了一口气。
“北方?”刑天忽然说,“听说北方很荒芜,也很冷的。”
然后他就跳上了战马。在士兵的簇拥下,如天神般魁梧的背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妈的!岂止没有心肝?简直是狼心狗肺!”蚩尤和所有的汉子在同一时刻骂出声来,大家不约而同地对着刑天离去的方向啐了一口,以示义愤填膺。
蚩尤回过头,看见阿萝扶着门框坐倒在地下。月光照在她满脸晶莹的泪滴,又是伤心又是漂亮。在这个喧闹的酒肆里,只有她一个人面对外面的黑暗哭泣。蚩尤听说阿萝的丈夫死了,死在某一次黄帝对外的征战中,一个没有寄托的寡妇和一个质子的护卫搅在一起做点荒唐事,谁都能理解,就像家里厨房中剩了点老姜老蒜,再找块剩下的腊肉丁,一起熬汤凑合凑合,人年纪大了可以不讲究。
可这时候寡妇哭起来就像一个伤心的小女孩,蚩尤按着额头,心想以前她丈夫离开家里去打仗的时候,她是不是也这么哭泣呢?
她爱谁?她的丈夫还是刑天?
真糟糕,蚩尤想不明白,他想大人的世界真是复杂。
“大概是太寂寞了吧?”蚩尤想。
寂寞就像是块毒药,悄无声息地就烂穿你的心肝脾肺肾。
蚩尤想到了这句话,觉得心肝脾肺肾都开始隐隐作痛,难道是不知什么时候就吞下了那块毒药?他轻轻抚摸自己的胸臆。
在涿鹿城浑浑噩噩地呆了十二年,跟他一起来的刑天也走了。糟糕的寂寞涌上他的心头,心的周围是一片空虚,空荡荡的疼痛。蚩尤忽然发现其实自己一直依赖着刑天,甚至在饥饿的时候他也会想刑天会为他偷一块腊肉来烤烤。
再不会有人偷肉给他吃了,可那并不是寂寞的原因。往往就是这样,你和一个人在一起很长时间后,你就不愿意离别。虽然他有如此多的大小毛病,没心没肝,嘲笑你的哲学思考,永远拒绝和你讨论你困惑的问题,可是你还是想看见他的脸,知道他就在你不远处,你招手,他就会向你走来。那是种快乐,许多人身处其中的时候都没体会到,直到最终必须告别。在分别的寂寞中,过去在一起的片段在你脑海里飞快地回溯,像是有人扯着时间的线飞速地奔跑。没有什么能避免这种岁月带来的牵挂,除非根本不曾相见。
有人说,相见不如不见。或许因为总是免不了别离。
蚩尤看着外面的黑暗想说:“刑天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啊?”
刑天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之一,可他明白的时候,已经迟了。
20.阴谋
 蚩尤、雨师和风伯漫步在涿鹿城的大街上,也许是没了刑天这个总是招惹女人的家伙,他们少了很多被人追打的机会,这些日子过得显而易见地平静起来,平静得单调。
“蚩尤,玄天大典的时候你那么想冲上去,为什么又不愿意告诉魑魅和云锦?”雨师想起这个事情来,“她们要是知道你有过这么胆大妄为的念头,估计会乐开花的。我觉得现在的女人都喜欢够凶够狠的男人,她们觉得这种男人比较有雄性魅力,比如刑天。她们看了这种男人会有冲动。”
“你也不是善类,公主和妖精怎么就没看上你?”风伯说,“说起来蚩尤你可真是奇怪,那是行刺诶,不躲你还想往前冲?黄帝那家伙确实杀人如麻,不过又没灭你我全家,他对你爷爷还蛮尊重的样子。”
“风伯你当时什么想法?”雨师问。
“我吓坏了,心想这可不得了,那么多神将一动手,地面都得砍裂啊。急着往桌子下面钻,可没钻进去。”
“怎么?”
“你钻在里面啊,把地方都占了。”风伯撇了撇嘴。
“我不说是因为我没想通,我觉得自己那时候神罩罩的,”蚩尤望着天空停下脚步,“就是心里有个声音对我说,干他妈的轩辕黄帝!杀了他!好!特别有参与精神。可是我仔细想想觉得我为什么要跟着红日往上冲?是很出风头,可也犯不着我去拼命啊。在女孩面前有面子是很好,不过有面子就得人头落地了。”
“说得也有道理,那么你还瞎激动?”
“人激动就像猫叫春,没办法啊!”蚩尤长叹。
“这位公子!”不知什么时候,一个牛高马大的汉子忽然出现在他们三个面前。
“我靠,别他妈的挡路,”风伯上去在他胸口一推,“没看见我们涿鹿城刀柄会的兄弟们吃饱了在消食么?你木桩一样戳在我们面前,是要我们帮你往下砸砸深么?”
汉子显然吃了一惊,有些窘迫,“在下只是想卖一把宝刀给公子。”
“嗯?为什么要卖给我?我好像从来不用刀的。”蚩尤说,“我们这样的质子在涿鹿城里持刀夜行,很像是要造反诶。”
“唉!”汉子哭丧着脸,“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只见汉子哐啷一声拔出怀里抱的宝刀,舞一个灿烂的刀花,在街心摆开了架势,一时风采无二,凛然生威。他将宝刀挥舞开来,且歌且叹,“可怜我东出若水,经行千里,远来涿鹿,投亲访友。不料路上生枝节,山贼劫掠尽行囊。千辛万苦到涿鹿,隔年亲人又远迁。呜呼,当真好生的悲惨。吾其悲悲悲……”
周围聚起一大帮闲人看他舞刀,前三后四左五由六,一团雪光如球,一起鼓掌喝彩,“好!再来一段!”
“我下狠心,卖宝刀,凑齐川资好还乡,孝顺严父拜高堂。谁知道涿鹿妄称大,无人有慧眼。家传刀虽好,只得铜铁价。我只求天开眼,赐我识刀人!”汉子一套刀舞完,踏着小步进到了蚩尤面前,“只求公子开慧眼,怜我贫苦买宝刀!”
刀柄会三兄弟面面相觑,汉子已经被四周砸过来的铜板打了个鼻青脸肿。
“好!再来一段啊!”闲人们高喊。
“原来也是外乡来的英雄!”风伯微微点头,“那我们兄弟是该仗义援手的。”
“喂,壮士,”蚩尤问,“我们怎么知道你这是宝刀?我十个铜板买把菜刀也切得肉!”
他这是担心自己身上钱不够。
-奇-“公子不信?看!”汉子一手擎刀,旋身劈斩,只听唰的一声轻响,街边买瓜果的摊子上,一条布幌被斩作两段,切口竟没有一丝起毛。
-书-“真好刀!”人群里一条汉子跳将出来,“壮士,我也是爱刀之人,这刀不如卖给我,我出五百铜板!”
-网-卖刀的汉子显然没有想到会忽然有这么一个意外,愣了一下,奋起一脚把他踹了回去,怒叱:“聒噪什么?没看见我和这位公子谈买卖么?有事一会再说!”
卖刀汉子又堆起诚恳的笑容对蚩尤说:“公子怜悯小人,买了吧!”
蚩尤伸手进兜里摸摸,露出穷酸的笑来,“我没有那么多钱嘿,我连五十个铜板都没有……”
“公子有多少都可以!”卖刀汉子两眼放光。
“为什么他出五十个就可以买?我出五百个都买不到?”想买刀的汉子不服气,一个鲤鱼打挺跳了回来,也是一身好筋骨。
“叫你不要喊不要喊,不喊会死啊?”卖刀汉子恼火起来,跳起来一个旋踢,把买刀汉子放倒在地,跟上去使劲踹了几脚,“我叫你再喊!再喊!”
“你怎么能跟这位公子比?”他回身指着蚩尤,“你有这位公子……这般的英雄之相么?”
四周围观的几十双眼睛从上到下地扫视蚩尤,又上下打量要买刀的汉子,一齐摇摇头,像是一排整齐转动的拨浪鼓。
“那四十个铜板,再多没有了。”蚩尤觉得再不好拒绝他的诚意了。
“成交!”汉子接过蚩尤的铜板,把宝刀放进了蚩尤的怀里,“好刀还要好主人啊!”
眼看着蚩尤他们三个在众位闲人的目光欢送下茫然地走远了,卖刀汉子掂了掂手里的四十个铜板要往袖子里揣。
后面瓜果摊的老板上来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你切了我的幌子,赔钱!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五十个铜板!少了不干!”
“喂!”卖刀汉子大怒,“你可亲眼看见我刚才买了随身宝刀才赚了四十个铜板,你抢钱啊?”
“你这外乡的强龙怎么敢在我这地头蛇面前猖狂!”瓜果摊老板一抖身上的葛布衣,露出精赤的上身,从腰际到颈间,好一条青龙纹身盘着,老板抄起西瓜刀在手中掂掂,一拍胸口咚咚作响,“抢钱怎么了?叫你知道我在这条街的名号叫……”
他忽然哑巴了,看见那些闲客还有卖刀汉子都冷着脸从后腰拔出短刀来,几十柄短刀光芒耀眼。
卖刀汉子从腰带里摸出块铁牌往老板面前一丢,“云师铁虎卫巡街,你的摊子被查封了。”
蚩尤一边走一边挥舞那柄宝刀,有点困惑,“喂,我们走了什么狗屎运?这宝刀,四十个铜板?”
“白菜价。”风伯说,“天下偃武休兵不打仗,兵器卖不动了么?”
“不亏,宝刀也切得肉,”雨师伸手要抢,“说起来我家厨房里的刀钝了好几年了。”
“喂喂!我的!我的,我出的钱!”蚩尤把刀举向天空不给他,宝刀反射日光,狞亮的刀身一闪而灭。
后土殿,刀柄会的全员跪在殿下,如同外地人进涿鹿城那样左顾右盼,眼里透着稀罕和啧啧的赞美。
这里一切都是金色的,巨大的金色陶砖从台阶下一直铺到黄帝的座位上。四十八根巨大的金丝楠木支撑起了整个大殿,长长的金色丝幔飘拂下来,遮掩了四周的金甲甲士和黄帝的宝座。
雨师摸着脚下的陶砖,啧啧赞美,“好气派!好风光!想不到大王连读书的地方都这么堂皇,那他家的饭屋岂不是和天宫一样了?”
“别显出一幅乡下人的嘴脸,”风伯跪在他背后,不屑地哼了一声,“真丢我们刀柄会的脸,你以为大王和你一样就知道吃?饭屋修好看了有什么用?睡觉的地方应该最壮观才对。”
“就是就是,”蚩尤压低了声音,两眼放光,“听说大王有好多御女!”
“是!那么多御女,不造一栋大屋子,晚上睡觉怎么容得下?”雨师赞同。
“笨!”风伯低低地啐了他一口,“说你没见识,你还够淫荡,让所有的御女在一个屋子里跟黄帝睡觉?人家各有各的寝宫的!不过我喜欢你这个创意。”
“不是你说要把睡觉的屋子修得壮观么?”
“那是因为可以满地铺上席子,以地当床,随便打滚,那有多爽!”风伯说。
“对了,为什么大王要把我们召来?我们最近没犯什么事儿吧?我们都不跟疯子多来往了。”蚩尤有点惴惴不安。
“诏书不是说召我们观看宝刀么?”风伯说。
蚩尤怀里抱着他新买的宝刀,刀上系着红绸,新配的鲨鱼皮鞘富丽堂皇,蚩尤这些天很得意,总配着这刀在涿鹿城最繁华的街上出没。
“大王什么宝刀没见过?”蚩尤不同意。
“你不知道,”雨师很有把握地说,“这男人是越来越贪,恨不得把名马快刀珍宝小姑娘都据为己有,他就是有再多的宝刀,也一定想抢你的。”
“那是我买的宝刀,叫你们来干什么?”蚩尤犯嘀咕。
“切,”风伯学他的口气,“那是我买的宝刀,叫你们来干什么?兄弟之间义气第一,不分彼此,你的也是我的!”
“只要他别说借雨师风伯两个的脑袋试试刀就好。”雨师说。
“大王驾到!”
前面的侍卫威武地长呼,可黄帝还在后面使劲地搓手,一边搓手一边小跳,拧动肩膀活动筋骨。
“大王,你在干什么?”风后不解。
“以前还真没什么表演经验,有点紧张。”黄帝说。
“其实很简单的,一定都不难,”风后重复他的计划,“大王你上殿之后,猛一睁眼,看见质子们带着宝刀,先愣一下,而后以眼神表示慌乱|Qī-shu-ωang|,再退一步,最后惨叫说‘啊!’就行了。”
“听着倒也不需要什么演技,就是眼神忒多了些。不过四方诸侯能信他们的人质要刺杀我么?”黄帝说,“以我多年沙场,这几个娃娃就算给他们几百柄刀,也休想伤我一根汗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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