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涿鹿--江南

_8 江南(当代)
“不冷,就是太重。”黄帝在里面发出嗡嗡的声音,“而且貌似不合我的身材,我什么都看不见了,给我量身材的家伙应该圈禁。”
“不只是不合身材的问题,”英招惊诧地围着穿好甲胄的黄帝转圈,“一件有六条胳膊和四个眼孔的甲胄……说句难听的,若是战场上有人从后面的眼孔里对大王射箭,大王的后脑勺岂不完蛋?”
应龙难得赞同英招的观点,“嗯,里面大概是得垫块铁片。”
“两位爱卿,你们一个个面露惊喜,难道这甲我穿上真的气宇不俗?”黄帝被头盔隔绝了声音,没听清两个神将嘟哝,拔出腰间神器尚方宝剑,摆了个将军临阵的姿势站在神庙的供桌上。
“当然!有神龙之相!”英招拍手赞叹。
应龙用胳膊肘捅了英招一下,“心里想什么就别撒谎,像乌龟就是像乌龟,什么神龙?”
“知道龙生九子么?里面有个叫‘霸下’的,我们刻在石碑下面扛着碑的,就是那个,看起来像乌龟,其实是龙。”英招辩解。
应龙翻翻白眼,“看起来还不是像乌龟?”
黄帝的脸拉下来,对这两个没知识且嘴上没品的臣子很没办法。
一个沉重的脚步声踏入神庙,远远的就感觉到一阵阳罡逼人。
“那个纯阳之男怎么来了?”英招说。
“你来得正好!这是天帝神力加持所成的神甲,你说我穿起来莫不是有几分像乌龟?”黄帝招呼进来的大鸿。
“昨夜微臣领云师铁虎卫,擒拿颛顼、神农、少昊、共工四部质子于酒肆中,此外还有一名千年妖精,为臣的阳罡所破。”大鸿像是完全没有听到黄帝的问话,直视黄帝的眼睛,缓缓说道。
“尽忠职守,对八卦话题不感兴趣,好!我轩辕部四大神将就你最有气派!”黄帝竖起拇指,“不过你闲着没事犯得着和一些猪猡为难么?还有那个共工,我不是早叫你们把他赶出涿鹿的么?共工部没了,”黄帝摊摊手,“不会再有什么共工部造反,那我们还要人质干什么?难道不是那家伙自己死命要留在城里混吃混喝?我听说他还编了我很多段子四处传唱,有时候我自己也很想听听。”
“勾结妖邪、诽谤大王、饮酒闹事、灭我军威。”大鸿说,“每一条都不是小罪。”
“那么嚣张?那你干脆把他们当场斩了得了。”
“我原本确实如此想。大王的心意,微臣也明白。不过当时有人持斧挡在了一众叛逆的前面。”大鸿说到这里停住了。
“谁?”黄帝说,“你这个停顿真让人不安,是什么重要人物让你用那么多铺垫来强调而又戛然而止?”
“神农部少君,蚩尤。”
“那是个半大的孩子吧?”黄帝瞪着眼睛看大鸿,眼角没来由地跳了跳。
“不是,是因为他手里拿着斧头。”
“涿鹿城里找只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拿斧的遍地都是。”黄帝说,“大鸿我觉得你今天很奇怪,吞吞吐吐的。”
11.炎烈之帝(2)
 “那我们就不绕弯子了,大王我知道你听到这里心里早在打鼓了,还有哪个拿着斧头的人能让我这么不安?”大鸿说,“那个时候,我以为自己看见了炎帝。”
外面阳光寂静,飞雪飘落,玄天神庙中忽然间静得悄无声息,像是有兵戈的血气和寒气透过时间的空隙从当年的古战场上透了过来。
“呀!”黄帝按着自己的额头,“我果然没猜错你就要说这个可怕的名字!”
“现在公事说完了……大王您这件新的神甲六条胳膊有四条背在身后晃悠悠的,怎么不像乌龟?”大鸿说完了,转身要走。
“嘿,别走了,传风后!”黄帝喊住他,“既然是一个像炎帝一样的小家伙,我们得讨论讨论看怎么办了。”
轩辕黄帝和四大神将在神庙里围炉而坐。
“我是一个有理智的人,你叫我如何能相信一个十七岁大的小家伙只要你激怒他一下他就会变身为怪熊一样力大无穷,哗啦啦拆掉半条街,跟你这样吃了几十年军饷的沙场老贼打成平手呢?”黄帝说。
“不是半条街,只是一件破屋子。”大鸿说,“不过当时那一斧他确实和我是平手。”
“我听说有人先天禀赋非常,超越常人,简称超人!”英招用力点头。
“还超级赛亚人嘞。”应龙说。
“大王,这个我有研究!”风后一直沉默着听,忽地站了起来。
“你又有研究?我真受不了你这博学多才,”黄帝说,“大家都静一静了,听风后说。”
风后走笔在神庙白色的粉墙上画了一个少年,又在少年身后画了一个巨大许多倍的人影。
“我们都知道人不只一个性格,有内在的,有外在的,”风后拍着墙上的少年,“有时候你会发现一个人外在的性格很强硬,内在却很优柔寡断,比如说大鸿。”
大鸿沉下脸去。
“有的人外在很勇毅,内在却很胆怯,比如说英招。也有人外在很洒脱,内在多忧虑,大王就是了。”
神庙里的人一个个沉下脸去。
“当然,我就是外在很思辨,内在逻辑很混乱的一个人。”风后又说。
“那我呢?”应龙瞪大眼睛。
“你是特例,你外在很愚蠢,内在也很愚蠢,简单得像是一根细面条。”风后看也不看他。
“细面条?”应龙仰头思索。
“这个叫蚩尤的质子,可能外在是个柔弱的少年,但是内在是个凶残的家伙,平时他的外在性格会压住内在性格,但在特殊的情况下,他的第一人格不能保护他自己的时候,他内在的第二人格就开始蠢蠢欲动。这时候他的内心同步率就会疯狂飙升,超过了某个特殊阈值,沉睡在他精神世界内部的第二人格就会苏醒,他就会在瞬间具备超越普通人的力量,不管你叫他超人也好,超级塞亚人也罢,他能不能杀掉大鸿,只取决于他的第二人格有多强,同步率有多高而已。这种情况,”风后敲了敲图案斑斓的粉墙,“称为暴走!”
“暴走?”黄帝一愣。
“不错,对于这种特殊血统的人,只要不幸地挑战到他的绝对领域,他就会暴走。”
“绝对领域?”
“是啊是啊,每个人内心的墙,仅仅属于自己的神圣空间,不容侵犯的领地。换句话说,就是那个小东西的灵魂深处。”
“每个人都能暴走么?”应龙问。
“应该都有可能,”风后说,“可你这么一个外在内在如此一致的人,暴走不暴走没什么分别啊。”
“我要提醒大家暴走这种可能,是因为他是神农氏的后代,而神农氏炎帝,外在是个尝百草的老医生,内在是个挥着炎烈大斧的怪熊,我想诸位都记得吧?”风后说,“这条血脉还没绝啊!”
“什么是那小东西灵魂深处的第二人格?”黄帝喃喃自问。
“我希望是只小白兔。”风后说。
天牢四壁都是夯实的黄土,只有头顶的一扇窗,缤纷的阳光从头顶洒落,蚩尤躺在草堆上仰望那块方形的天空发呆,云锦抱着膝盖坐在他身旁,像一尊无暇的玉石娃娃,拿着一根稻草挠他的鼻孔,笑着露出两行漂亮的牙齿。蚩尤只觉得鼻子痒痒的,忽地就笑了出来。
“你说我们被关在这里,蚩尤和公主两个咋就那么甜蜜舒心,我们这里角落里咋就那么悲凉呢?”天牢的另一角,风伯对周围的人摊了摊手。
“还不是你说要把晒太阳的位置让给他们的?”魑魅说,“我还想晒太阳呢。”
“唉,这回是早晚要死了,给人家有情人留点空间也是兄弟的道义,没准还能死前做了一处生下个娃娃,人生就圆满了很多啊。”风伯瞥了一眼魑魅的脸色,“我只是瞎说八道,不是要故意刺激你。”
“我为什么要受刺激?干我屁事?”魑魅耸耸肩,摊摊手,“我是个活了快千年的妖精,我早就活烦了,我对人世间的一切已经看腻了。”
“妖精和人有区别么?”风伯问。
“人会被砍头,妖精会被烧死。”魑魅说。
“好了不跟你斗嘴,知道你不开心。”风伯起身拖着脚镣在牢里转圈儿。
“两位英雄不怕死,就别说狠话吓我了。你们被砍了烧了,还算是英雄了一把,涿鹿城里人人都知道你们是帮朋友仗义出手,酒肆里上下传你们的名儿。我这就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倒霉蛋了。”雨师靠在一边的土墙上说。
“雨师,还没问你怎么也进来陪我们坐牢?”风伯说,“我本来觉得你没那么有义气。”
雨师涩涩地瞥了一眼那边阳光中幸福微笑的一男一女,“义气?别傻了,早上起来大鸿叫我去问话,说你和云锦公主他们是不是一起的。我只听见云锦,想也没想,马上点头说,是一起的!是一起的!结果就被扔到这里来了。”
“哈哈哈,你白痴啊?太昊族出了你这么个质子也真是遗祸千年了。”一条魁梧剽悍的汉子刚刚被一脚踹进大牢就哈哈大笑。
“刑天?你怎么也进来了?你也不像是个讲义气的人啊!”蚩尤看见刑天,猛跳了起来,“现在还有谁可以送饭呢?”
“别逗了,我怎么会是因为义气呢?义气那都是傻子才有的东西。少君你要相信我还是很理智的,大鸿一问我,我马上说我不认识蚩尤,我和他们不是一起的,他妈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大王圣明威武,最好一刀砍下蚩尤少君的脑袋来当球踢!”刑天一屁股坐了下来。
“我靠……那么坚决你都被关进来了?”雨师叹息,“跟你相比我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刑天一摔手,懊丧地说,“可他们不信啊!”
“指望魍魉送饭要等到来生了,他现在找不到我们,一定坐在大街上哭呢。”魑魅说。
“唉,猜对了一半,你师兄哭是在哭,不过不是在大街上。”刑天叹口气,从屁股后面抓出小妖精来,一把扔给魑魅。
魑魅凌空抄住魍魉,只看见魍魉全身画满了镇妖的咒符,活像一个圆圆脸蛋的小猴子,正捂着脸哭,“呜,好悲惨,跟我可真的没关系。”
“好啦,保持一个妖精的矜持行不行?”魑魅摇晃着他,“你怎么也被抓来的?你不知道兴起妖风逃了再说?”
“大个子被抓的时候,我一直按照你的吩咐乖乖地藏在他背上的皮口袋里面,忍着气闷也没露头诶!”魍魉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
12.大夸父
 雪,无边地下着。
我站在无边的雪原上回首,身后没有脚印。
我从哪里来?我记不得了。这样一片白茫茫,无论天空还是大地。真冷啊。
水滴打落在我的头顶,温热而粘稠。我抬头,那是一串鲜红,红得像要燃烧起来。
他身高一丈,散发如狮,被斩断了双臂双腿,却依旧魁梧。小小的木笼把他包裹起来吊在雪花飘舞的空中,血已经染红了木笼,咿呀咿呀,摇摇晃晃。
“你又来这里了?”那张狰狞的脸上竟然有笑容。
“我……不知道怎么就来了。”
“害怕么?”他沙哑的声音似乎很温和。
“有一点点。”
“很多年了,还在回忆么?真是个固执的孩子……如果害怕,就不要回忆,这些本来就不是给小孩子看的。
“你痛么?”
“马上就不痛了。”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他们为什么打你?”
“等你长大吧,”木笼里的人说,“也许你长大就会明白。”
“我已经长大了,我快十七岁了。”
“可是看看你自己,你还是个孩子。”
我低头看脚下,镜子一样的冰里,还是一张孩子的脸,然后血模糊了冰面。
“等你懂得愤怒,你才真的长大了。”
鼓声,撕裂天空的鼓声……哪里来的鼓声?寂静的雪原上,谁在击鼓?
我抬起头,周围满是人,人们头上系着鲜红的绸带。我看见他们向着远方的山颠振臂欢呼,山颠上有灿烂如云霞的黄衣飘拂。在这欢声雷动的一刻,我抬头看木笼中的他,我忽然发现他的整个面目都是模糊的。似乎其他的一切都在记忆中失去了,除了那双眼睛,清晰得让人恐惧……
锋锐如犀角的眼睛。犀牛角可以刺穿一切么?那双眼睛应该可以吧?
他的眼睛一直看向山颠。他沉默地凝视,神色凶恶得像要吃人。东西在他全身每一寸肌肤下搏动,我担心那种东西会放肆地撕裂他的身体,会爆炸。
“大夸父!今日是你的死期!”黑红的胖子持着黝黑的砍刀,站在了他背后,刀柄上血色的刀衣猎猎飞扬。
人群的欢呼声更加热烈,他们穿着华贵的服装,佩着神器或者宝剑,成千上万来观赏人头落地的一刻。大夸父……他应该是坏人吧?不是坏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狂喜地看他死去?
红绸飞舞,那些是喜庆的红绸,围观的都是夸父族么?连他们也那么喜悦地看见自己的王被砍下头颅?
“大夸父,你是坏人么?”问话的瞬间,我觉得自己还是五岁的孩子。
他没有回答。
刀终于举起来了,人群在一瞬间静到了极点,然后鲜红染上了天空的惨白。血泉全部冲上了高空飞舞的战旗,随风凄厉地飘扬,一滴一滴,缓慢地垂落在尸体上。而巨大的头颅则滚落在高台的角落。
头颅离我那么近,我想躲避,却已经晚了。我避不开那未曾熄灭的目光,也避不开目光下闪烁的泪。我回头,身后是一个头系红绸的少年。
山颠上灿烂的人影扬起了手,万众欢腾,少年随着所有的夸父族人一起欢呼。
我被淹没在喜庆的洪流中了,可是我的心里怎么会冷?是因为我在少年的眼角边看到了泪光?
很奇怪,真的很奇怪……他盛装结剑,系着喜庆的红绸,跋涉千里,兴高采烈地来观看邪恶的王人头落地。可为什么还哭泣?又为什么我也想陪他一起痛哭?
“你高兴么?”我问他。
“是啊,我高兴,”他流着泪大笑,“大王英明神武,叛王罪有应得。看见他死了,我真高兴……”
一切都消失了,我跪在白茫茫的雪地里,独自面对那颗不曾瞑目的头颅。
长大就要愤怒么?为什么要愤怒呢?
蚩尤缓缓地睁开眼睛,头顶的天窗里洒落融融细雪,在一窗微光中,凌乱如夏夜流萤。云锦凑上去看他,蚩尤的睡眼有些蒙眬,两人彼此望了一会。
“做噩梦了?”云锦问。
“又下雪了。”蚩尤说。
“是啊,涿鹿总是下雪,穷桑的冬天都没有这么长……”
“一直是这样的,十二年前我来这里的时候我第一次来这里就看见一片大雪。”
“你不是六岁来涿鹿的么?”
“五岁也来过,那一年是轩辕黄帝东南凯旋,诛杀叛王大夸父的盛典。”
质子和妖怪们已经在天牢中度过了不知多少个白天和黑夜。漆黑的天牢里,唯一可以看见光的地方是头顶的那方小窗,风伯曾想数着小窗从黑变白的次数来计算时间。可是他很快放弃了,一日又一日,计算起来很可怕。蚩尤只觉得天气渐渐变冷了,最冷的时候应该就要到了,他们已经在这里住了整整一个冬天。
蚩尤闲着没事就和云锦一起躺在草席上看那个小窗户里的晴雨变化。魍魉和刑天两个天天赌钱,累了就睡觉,醒来继续赌,刑天输光了身上所有东西之后就开始用雨师风伯蚩尤乃至于公主下注,蚩尤估计整个冬天彻底完结的时候,刑天会把整个涿鹿城加上外面三千里旷野都输给小妖精。被符咒压制了妖气的魑魅总是一个人远远地坐在角落里,平静地梳自己的似水青丝。风伯和雨师百无聊赖,于是互相说自己家里父兄的糗事,自揭家丑让他们都有快感,整日里呵呵笑个不停。但是这两天终于没什么新鲜的糗事可以说了,雨师已经连续重复了三次他老爹让九九八十一个老婆们互相较量才艺来选正妻的故事了。
“风伯,你说大王把我们关在这里,是不是准备春天杀?”雨师说。
“我觉得春天杀是肯定的,就是不知道是一个个杀还是一起杀。”
“一起杀多好,好歹不用害怕。”
“是啊,”雨师枕着双手发白日梦,“我还可以勇一把,让公主看看我太昊部男人的飒爽英姿。我都想好了,我临死要口占一绝,面对侩子手微微一笑,说‘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然后公主就看一柄鬼头大刀落下,我的血哗哗地喷上天空,你说哪个女人看到这样的英雄好汉会不倾倒啊?”
“要不是因为云锦,你也不会不明不白地被扔进来,还不后悔啊?”风伯说,“我说你这暗恋得天下皆知,人家就是不睬你你也惨得太离谱了一点。”
他扭头对另一边的魑魅说,“我不是对你指桑骂槐。”他们三个并排靠在土墙上,眼神一般的朦胧。
“呸,跟我有屁关系?”魑魅淡淡地说。
“命苦不能怨政府,点背不能怪社会啊,”雨师说,“你说我这样的男人哪里比不上蚩尤?我还是他老大呢。”
“不过我看得开,”他又说,“我们刀柄会的英雄好汉,这样一起挂掉也不错,这时候我们还没长大,兄弟们还是一心,不会出现将来公主嫁了蚩尤我心怀怨念,或者我们为了女人大打出手坏了兄弟义气的事。反正当质子早知没出路,趁着我们大家都好朋友,”雨师幽幽地叹口气,“砍头时候云锦公主掉眼泪就算是为大家一起掉的,我也沾光。这么想着好像也有点开心。”
“真苦情的人生。”风伯说。
“大个子,你怕不怕死?”魍魉忽然问刑天。
“当然怕死,你们这些没有过女人的小少男,还有那边那个没有过男人的千年小妖精怎么能体会一个坐拥涿鹿城数百寡妇心的成熟男人对生命的留恋?”
“那刑天,你喜欢过那些寡妇么?”蚩尤问。
“废话,我为什么不喜欢?”
“同时喜欢这么多?你真博爱。你不是在说梦话吧?我们一起住了十一年,还没听你说那么离谱的梦话呢。”
“其实,你们年轻人对爱情要求太高,那些都是幼稚!”刑天说,“寡妇们只是想要一个人陪着说话,让她们靠着哭,至于是谁她们也不是很在乎。要是少君你很有耐心,愿意陪她们,她们也会靠着你哭。反正有人陪比自己孤单要好。我也喜欢蹭肉吃,蹭觉睡,所以她们喜欢我,我也喜欢她们。”
“只是要个人陪着?那她们喜欢你么?”
“什么叫喜欢?”刑天望着屋顶出神,“大概是有一件东西一个人什么的,有一天丢了,再找不到了,才会知道是不是喜欢吧?”
蚩尤坐直了,诧异地看着刑天,揣摩他说话时那似笑非笑的味道。刑天还是第一次说出那么有深度的话来。
“装作自己很有深度的那种话我也会说了,年轻时候泡小妞儿经常说,那时候有一个神农部的小妞儿总喜欢靠在我胸口在月光下河水边听我说对这茫茫宇宙的思考,直到天亮连个嘴儿都不亲。”刑天说,“现在可不一样,大家都很坦诚,脱剥了便做了一处!”
刑天自顾自地摸了摸自己胡子拉茬的下巴,“很久没人给我剃胡子了,她们大概忘记我了吧。你知道脱剥得太快,忘得也很快,我觉得脱衣服的速度和忘记的速度之间,一定有些关系。小东西,来猜猜这把是单是双?”
“双,”魍魉想也不想,扭头看着魑魅,“我们也要死了么?”
“是啊,你想哭现在趁早。“魑魅说。
“不想哭,”绿头发小妖怪摇了摇头,“就是有点不甘心,好不容易修了长生的。”
“长生啊,就像是一间不知道摆什么家具的大房子,空荡荡的,让人生厌。”魑魅说。
魍魉抓抓脑袋,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蚩尤抱起魍魉放在了自己膝盖上,“说点开心的,魍魉,如果能活着出去你有什么愿望么?”
“我想长大,我一直都想长大,我一千年前就是这么小,现在还是这么小,想知道长大了以后是什么感觉。”魍魉说。
“真没劲,你要想长大,就该出去先找个漂亮姑娘乐上一乐。”刑天不怀好意地笑。
“你听我说完,我长大了就要娶魑魅乐上一乐……”
风伯和雨师那边传来咣铛一声,然后是两声哀号,那是这两个家伙惊悚得从草席上蹦起来撞到了低矮的屋顶。
“有壮志!”风伯竖起大拇指。
“哦?这个理想听起来还不错,不过你怎么知道那个漂亮的小妖精会嫁给你?”刑天说。
“我都长大了,魑魅为什么不嫁给我?”魍魉反问。
“这个问题就像问,我都洗脚了,黄帝为什么不舔我的脚丫一样吧?”刑天以征询的目光看了一眼魑魅,魑魅冷着脸儿,把脸转向一边。
“想娶自己喜欢的人很好啊,”角落里,云锦小声说,“我的愿望也差不多,就是想嫁给一个我喜欢的人。”
“我也是,我也是。”雨师和风伯一起附和。
“如今的年轻人把爱情看得那么重要啊,”刑天说,“那你呢?少君。”
“我想找个聪明的人,我的问题他都知道答案,我想先把那些乱七八糟的问题都回答了,省得整天都让我很烦很烦。”
“喔,‘人为什么要死’那些个问题?我比你还烦呢,我要是出去了,只希望再也没有人烦我,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魑魅,轮到你了,你的愿望不是嫁给魍魉吧?”
“怎么可能?”魑魅露出一个唾弃的表情,而后恢复了慵懒,“我也想找一个人帮我回答问题。”
“什么问题?”
“我还不知道,”魑魅轻轻摇头,“只知道我心里一定有个问题。”
“你不知道?你还不知道?拜托你都活了一千年了,你都不知道,我们这些当人的怎么办?你说得好像我们的人生就很无望。”刑天忽然一顿,“可是我知道,你想不想知道答案?”
“不想,”魑魅说,“你会告诉我我只是要找个男人乐一乐。”
刑天像是听到了什么很开心的事,忽然捂着肚子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就滚到了地上。
魑魅没有再说话,天牢里没来由地沉寂下去。蚩尤觉得有点空虚,也许明天就会被砍头吧?魑魅却还不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妖精活了千年,却不知道自己最大希望在哪里。漫无目的活了一千年,这一千年就显得更加漫长。
人们四散到墙边靠着墙角坐下,沉默地看着刑天一边大笑,一边滚来滚去,庞大的身体像只大狗熊。
13.信仰(1)
 “应龙,你记得么?我们小的时候,我家是公孙世族中最没地位的,总是得帮家里编草席卖才能吃上肉……我讨厌编草席,那些苇草穿来穿去的,永远没有结束,我那时候老是想若是我一辈子都编一张草席,那草席该能把天下都盖住了吧?”黄帝躺在绣了百花的织锦软垫上,还像小时候那样把脚肆无忌惮地翘起在矮桌上,眯眼看着飘摇的烛火出神。
“记得,怎么不记得?不过功高不厌出身低,大王不必介怀。我家那时不是杀猪的么?我小来就一把杀猪好手艺,在城北边天天杀猪过日子,每天早上起来杀上三五头,得几个钱就去喝酒,喝得醉醺醺地就和人赌钱,运气不好的时候裤子都输掉。臣那个时候还比较要面子,不好意思光屁股回家,就在酒肆里和人打架抢裤子,实在抢不回来只好光着两条腿在街边游荡。”应龙抓抓头,有点缅怀,“大王你小时候可不能跟我比惨。”
“一个人惨不惨不在于他是否光着两腿在街上溜达,而是他心里是不是有所感触。”黄帝说。
“大王你就多愁善感。”
黄帝懒得搭理他,神思有点恍惚。回忆起小时候,不可一世的轩辕黄帝忽然就被数十年前那个高台下卖草席的少年侵蚀了。他有时候还能体会到小时候的卑微和贫苦,而觉得那个编草席的少年还住在自己心里,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少年不再那么张扬地出现了,不会跑到城墙上做那种傻乎乎的事,譬如望着夕阳挥手说这天下有我终将不同啦什么什么的。但他还没走,黄帝知道,有时让他恍惚,很少的时候令他难过。
“那个时候,同宗的族兄们都穿着雪白的衣服,去高台上听夫子讲修身治国的大道,只有我穿着褐色的葛布衣服在高台下吆喝着卖草席。午间的时候,他们在凉棚下用食,我还在拦着路人卖草席,而他们午后习练弓马回来,白衣飘飘地从我身边走过去,看也不看我一眼。我的草席还没有卖完,那种感觉……”
说到这里,黄帝忽然停了下来,想了想之后,狠狠地打了个响指说,“就是不爽!很他妈的不爽!”
“所以我们不就立志要干他娘的么?”应龙使劲点头。
“我们立志不是因为过了苦日子所以干他娘的,我们是有救天下的壮志!”黄帝不爽,“一点也不懂得包装自己!这个你就不如风后太多了!”他伸出一个手指指天,“所以我祭见天帝,知道自己有王的命格时,我发誓要一统四方,这样以后再也不用穿着葛布衣服去卖草席!”
“还不是要干他娘的……”应龙压低声音说。
“这不是干他娘的!是壮志!”黄帝抄起尚方宝剑带着剑鞘砸在应龙头上,举剑指天,“我是说,我公孙轩辕倾此一生,一定要成为天下第一人!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
“大王你打我的脑袋……是为了以壮声势?”
黄帝不理应龙,把宝剑扔到一边,又躺回了垫子,叹了口气,“可现在那几个胆大包天的质子敢犯上作乱,我还是不敢杀。”
“大王是害怕四方诸部兴兵报复么?”应龙比了个手势,“我们悄悄做掉!神不知鬼不觉!”
“切!”黄帝不屑,“四部质子一起死在涿鹿城的大牢里?是痢疾传染么?四大部落不会信的。他们没有你那么傻。他们会猜我们杀人质是想对他们动手,要想不被我们干掉就得先把我们干掉,他们就会合兵一处攻过来,到时候你一个人把神农部解决了就行。”
“那我们干脆抢先动手一举灭了四部,岂不是更加风光?”
“你觉得四方诸侯旗下无人?你看看神农部那个刑天,那身板,那肌肉,那膂力,干戚一出,山也砍下半截来。你娘再生三个应龙也不是他的对手。”
“大王你骂人还是那么阴毒,一拐弯就往我娘身上牵扯。”
黄帝叹了口气,“记得十七年前坂泉一战时的炎帝么?”
“大王你老是拿出这种名号来吓我……其实不若我们以后都叫他神农,这样我们可以把他想象成一个无害的医生……”应龙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那个质子正好是十七岁……”
“十七岁?”黄帝心里咯噔一声,他想起了什么,却没有说,站起来绕着屋子兜圈子,“十七年前不敢杀,今天也还是不敢杀,其实我这个大王啊,哪有你们想的那么自由。”
“我以为大王你除了怕老婆什么都不怕的。”应龙说。
“我有时候觉得啊,我跟那些质子一样。”黄帝说。
“大王你住在这华丽的大屋里,每晚都有不同的漂亮女人陪,顿顿有肉吃,出门有龙车坐,质子们能跟你比?”应龙不解。
“对于那些质子啊,涿鹿就是他们的城,他们出不去。”黄帝站起来从窗户往外眺望,星光投射在涿鹿之野上,长风吹草,“这天下就是我的城,我也出不去。你从小到大无非是在一个个由小到大的城转悠,你老是想出去,可是城的外面还是城。”
“传风后!”黄帝对着外面喊。
“大王有什么吩咐?”风后没多久就站在黄帝面前了,他是个少有的聪明人,夜猫子,喜欢晚上自己搞点研究。
“把质子们放了。”黄帝下令。
“嘿嘿,”风后一笑,满脸贼贼的,“我就想着大王慑于四部还有数十万大军,一定会放了那些质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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