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涿鹿--江南

_7 江南(当代)
将军的剑落在共工肩上,心下一惊,听见共工说,“可我没有料到天帝赐给黄帝九龙圣铠,黄帝穿在战衣下,刀枪不入。你知道,天帝可是从来不对我们共工部有好脸色的,因为我们这个部落的人啊,只是像我一样,喜欢喝酒和吹牛……”
将军一闪身,斧头只是贴着他的甲胄缓慢的擦过,而他的手上不由自主地用力,切入了共工的肩膀,血沿着剑刃涌来出来。
“嘿,对,就是这样,这下子我可惨了。”共工一手抓住将军的剑身,缓慢有力地从自己的左肩斜切而下,剑锋割入他的胸口。
蚩尤看着如此多的血从一个人的身体里涌出来,脑海里一片空白,此前仅仅有一次,他看见过这么多的血,那也是一个乱发如狮的人,那一次那人丢了头颅。他呆住了,手心尽是冷汗,瑟瑟发抖。
所有人也都震骇了。共工曼声悲吟,代表他故事里悲剧英雄临终的痛楚,剑锋在他心口切出了两尺长的伤口,血染红了他的衣襟。
“嘿!共工你好样儿的!虽然被我们大王打败我也要拼死给你叫个好啊!”一个汉子激动地挥手。
周围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共工松开将军的剑一步步退后。
将军有些兴味索然,觉得自己花时间陪这个疯子玩这个游戏真是可笑。共工靠在一根柱子上大口地喘息,眼睛里渐渐泛起死亡的颜色。
“然后你死了?”将军说,“那就伏诛吧。”
“不,我还没死,”共工抹了抹胸口的血,把血污抹在自己的脸上,“故事的结局,可不能这样……这世上最后一个共工,可不能这么死……”
“我斩!”他的神色忽然狰狞扭曲,他扑上前去,纵声咆哮,斧影如虹,“轩辕黄帝,死!”
他疯癫的脸上,恶魔苏醒。
10.战斧(1)
 将军肩胛中斧,仰天倒下,一个云师卫士抢出来接住了他,另一人拔剑出来格住共工的战斧,前前后后只是一瞬间的事。
“好!云师里真有点人才!你比你的将军还强!”共工赞赏地对那个卫士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士兵乙。”
“你为什么不叫士兵甲?”
“士兵甲是刚才出来接住将军的那个。”
“好,那你演应龙,我要砍下……应龙的头!”共工挥剑咆哮。
云师卫士们纷纷涌上,把他包围在中间。
共工的身体舒展开,像一张奋力张开的长弓,战斧是他弦上的箭。那双骨节暴突的双手痉挛着握紧斧柄,魑魅微微战栗了一下。她能看见共工身上溢出来的,血一样深红的气,那气息里面有个巨人的影子吼叫着,挥舞长河般的大刀。
“疯子真疯了!”她喃喃地说。
“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仇恨?”她其实是想这么说。
云师卫士们环绕他移动,静止的共工像是被堤坝圈起来的、汹涌的狂浪,任何一刻,浪花都可能冲破堤岸。
“上!”云师卫士们一拥而上。
“杀!”共工断喝,斧影如虹。他迎着那些剑刃往前冲,像是在他自己的故事里,他是偌大战场无数死尸里的、最后一个共工部英雄。
他挥舞战斧,仰天对着什么吼叫:“我还没有死啊!”他拍击自己流血的胸膛,挥出致命的一斧,“最后一个共工不能死!”他发出像是哭泣又像是呻吟的声音,忍受着三支铜剑一同刺进了他的后背。
“疯子?”红豆的声音,“疯子!你在哪里?”
魑魅悚然,她不喜欢同情人类,她只是听到这种哭泣般的声音觉得很难过。她从长鬓中分出一根七尺青丝摘下,青丝在妖瘴中灵蛇般扭曲舞动。
“喂!风伯,你要去哪里?”魑魅愣了一下,一手扯住风伯的袖子。
“我……我去追蚩尤……”颛顼部少君扭捏着说。
“蚩尤?”魑魅放眼望去,小街的尽头,蚩尤的背影像是一只猫儿,没声儿地往小巷里窜。
“少君!你好歹也是神农部唯一的王孙,给点胆色好不好?”魑魅追上去,使劲扯着蚩尤的耳朵。
“干什么干什么?你扯我的耳朵干什么?这和胆色无关,属于明智的撤退……”蚩尤心惊胆战,左右躲避妖精的目光。
“蚩尤!你真不够朋友,跑得就如此快!”风伯也追了上来,愤怒地对蚩尤挥舞拳头。
“谁说的,我只是去找雨师来帮忙……”
“呸!你还说他,你自己跑得也不慢!”魑魅毫不留情地打断风伯。
“谁说的?”风伯摇头,“我也是想去找雨师……”
“你们两个是男人!男人都跑了,难道让我和公主去打架么?”
“这不是打架……这是杀人啊!”蚩尤说,“疯子这可是袭击官兵,他不过是想说点黄帝的坏话,有必要把事情整得那么大么?你以为是上次赌场打架?他们会杀人啊!”
“那我和公主去帮疯子?疯子不是我们的朋友么?”魑魅扯着蚩尤的耳朵。
“谁也没让你和云锦去帮疯子啊……杀人是不好的,我们要与人为善。”蚩尤说,“而且疯子……也不算我们的朋友吧,他总是疯疯癫癫的,我们没啥共同语言。”
“那我们看着疯子被杀掉?”
“疯子那么骁勇,连黄帝都屡屡输在他手里,轮不到我们插手吧?”风伯认清了自己的立场后,立刻开始支持蚩尤。
“疯子打赢黄帝?你也变成疯子了吧?要不要我给你买个月亮吃?”
“如果能不打架的话,吃月亮我也认了……”两个少君一起说。
“这难道就是神农部和颛顼部的男人?”魑魅跳了起来,指着蚩尤的鼻子对云锦喊,“喂,你看你看上的都是什么样的男人!”
云锦默默地低下头,摇了摇。
魑魅把那根长发缓缓地缠在了自己的手指上,站直了身体,平静地看着酒肆中的厮杀。蚩尤打了个寒噤,魑魅身上忽然起了变化,不再是那个喜欢坐在他腿上、疯疯癫癫的小妖精了。她带着一种千年沧桑后逼人的冷艳,就像刀锋上淬起的一朵血花。
“蚩尤少君,我一直以为人是最无耻的,只要能活着,无论怎么样都好。即使逃避、磕头、被侮辱、委屈地活着,也要拼命过几十年不快乐的生活。一生梦想着长生,飞升成仙的却又少得可怜。人就是又可鄙又可怜,还不如魍魉那样做一个从没有离开树林的妖怪,至少在那里没有人可以欺负他。”魑魅说。
“直到我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个夜晚,看见你们为了个妖精玩了命地打架。我才觉得人和我想象的是不一样的,至少有些人,他们不愿意那么屈辱。我忽然想了解到底人和妖怪有什么不同,我第一次想也许人和妖怪都是一样的,都想自由自在地生活。”魑魅慢慢梳理自己的长鬓,“大家被老娘生下来都很不容易,难道不该轰轰烈烈地搞点事么?”
“可是你真让妖精失望!”她冷酷地做了结论。
魑魅的影子电光一样掠进酒肆中,蚩尤的双腿发软,默默地蹲在小街上。云锦依然是默默地垂着头,他们三个人沉默起来。
活得热烈?
蚩尤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皑皑白雪。
又是白雪,那颗人头在记忆中冲天而起,淋漓的鲜血恣意地涌向天空,鲜红喷溅的时候可以听见刀刃劈开骨头的脆响。
那就是轰轰烈烈?轰轰烈烈地活着,还是死去?
明知道轰轰烈烈的生活后面就跟着轰轰烈烈的死,明知道勇敢这没意义的虚名让无数傻子悲剧地壮观过,为什么还要轰轰烈烈?为什么还要勇敢?胆小怯懦地过一辈子不也蛮好?至少可以躺在床上看见自己的太阳落山……
可妖精说得也对啊,老娘生下自己很不容易,只为了看见自己的太阳落山?为什么生存,又为什么死去?
蚩尤觉得头痛欲裂。
在那个阳光煦暖的早晨,妖精轻轻吻在他的嘴唇上。
“你以为什么,我爱上你了?”妖精癫狂地笑着跑了。
蚩尤想妖精并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傻子,她想知道的只是自己是不是懦夫。
他抓着自己的头发。
再回忆一下,那天夜里为什么勇敢。得赶快想清楚,不然疯子可就要死了,那个可恶的疯子……他就要死了。
他记得有一股热血涌上头颅,因为他觉得自己和妖怪是一党,那些汉子用看异类的眼神看着妖怪和他们。他不甘心,他想起了玉麒麟卢俊义,卢俊义兄决不思考为什么要救一个朋友,他生在世上只为了义气义气和义气,他应人们的呼唤切开乌云而来,只因为那些人是他的朋友,那些人需要他。
一党的就是朋友,英雄好汉难道可以看见朋友被杀么?
这个时刻,蚩尤明白了,原来在他的心中,共工是他的朋友。他们都是质子,一起被拘禁在看不见的牢狱中,那个牢狱叫做涿鹿城。
可他的腿不听使唤,他冲不上去,没胆量。
蚩尤跑到酒肆主人藏身的柜子背后,双腿哆嗦,“有没有酒?”
“你也害怕?害怕就喝一杯,喝一杯正好,喝两杯就觉得是在看社戏。”主人面孔通红,和蚩尤一样哆嗦。
“喝三杯呢?”
“我怕你自己就要去演社戏了。”
蚩尤不再看他,一把抢下了他手里的酒罐,不管三七二十一灌进喉咙里,这是烈酒,烧着他的喉咙,全身开始滚烫。
“这就行了吧?喝醉了,跟那天打架的状态一样。”蚩尤狠狠地摔碎了手里的酒罐,挺身而起。
几乎就在同时,酒肆的另一侧是风伯站了起来,也是满脸通红,提着罐子酒。
“人生在世,实在是不能不讲义气啊!”风伯叹息,“我知道我这种男人总会被义气害死,可又能怎么样呢?”
“喝够了没有?”蚩尤大吼。
他这一嗓子发聩震聋,酒肆里人人都听清了,完全可以媲美十年之后他在涿鹿原野上的一声战嚎。
“喝够了!”风伯以同样的声量回应他。
“喝够了你们敢怎么样?”照看将军的士兵甲清醒过来,铜剑一摆,震慑着来人。
“借过。”
士兵甲的意识随之中断了,四只拳头劈头盖脸地把他打翻。蚩尤思考了一下,提起一只脚在昏倒的将军脸上踩了个鞋印子,然后对风伯说,“来,你也踩一个。”
风伯很疑惑,但也上去踩了一个,“他都昏过去了,踩有什么意思?”
“这就叫投名状啊,你踩了大王的手下,我也踩了,他脸上留着我们俩的鞋印儿呢。这下子只好当坏蛋,做不得好人了!”
少君们喝酒壮胆时,魑魅削了一只坛子给铁虎卫们看,就用她那根柔软的头发。
她像是一丝透过竹篱的风,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共工和铁虎卫之间,手里托着一个青色的酒坛,指间缠绕着漫漫青丝,长可七尺,娓娓地拂在她自己脚边。背后是共工猛兽一样的喘息,面前铁虎卫们散发着强烈的杀气。
魑魅轻轻举起了酒坛。
酒坛“唰”地腾起在空中,那一瞬间时间似乎凝聚了,酒坛静止在所有人面前。魑魅缓缓地抬起眼睛,看着不安的铁虎卫。铁虎卫们不傻,这个女孩身上袭来的强烈妖瘴像无数冰针刺入他们全身每一个毛孔。那根青丝悠悠地浮起,随着魑魅纤纤的五指挥动,发丝魅影般灵动,在空中兜出无数的圈子套住了酒坛。魑魅抽动了发丝,酒坛被纠缠的发丝齐刷刷地割成了破碎的陶片,每一个割口都平整如刀痕。
世间怎么会有割陶的刀?
陶片纷纷落地,士兵乙小声说:“这么好看的姑娘,竟是千年老妖……我晕倒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兄弟们都已经躺在了地下,一个个瞪大眼睛看着屋顶,脸上似乎写着“我昏倒了”的字样。
“不够义气!”士兵乙在倒下的瞬间说。
“来晚了!现在不怕了?”魑魅气哼哼地瞪着蚩尤。
“踩!你晕倒我也踩!”蚩尤上去,狠狠地踩了铁虎卫们几脚。
10.战斧(2)
 “其实,我现在很害怕,”蚩尤一边踩一边说,“上次打架的时候我也很害怕。我们在涿鹿是质子,等而下之的主儿,救了魍魉也许会给当作妖邪抓起来,上次是侥幸没事。这次打了铁虎卫,应该没有什么机会逃过去吧?”
魑魅愣住了。
“你是妖精,无论做了什么都可以跑进树林,我却不能逃跑,我们神农部的百万族人还在九黎。我老是担心明天我会在哪里,无论如何都不能跑到树林里去。”蚩尤咧开嘴,无声地笑笑,“其实我们刀柄会的英雄,谁不想轰轰烈烈的?”
“那你为什么还要为疯子出头?”魑魅问。
“我不知道啊,我告诉过你的,我不明白。”蚩尤说,“上次你问我的时候我就不明白,现在也还一样。你老是问问问,可我也想找个人回答我的问题,却找不着。”
魑魅心里动了动,倔强地扭过头去不说话。
“英雄,”躺在地下的士兵乙拉了拉蚩尤的裤管,“打个商量,这次算我们几个有眼不识泰山,你们现在赢了,我们就算交个朋友,你踩也踩了,该够了,就别趁胜追杀了。”
“你倒是有眼色!可你怎么知道我踩够了?我的心思是轻易给别人看出来的?偏要再踩……”蚩尤醉得很是开心。
“其实我是关心英雄你的声誉,在各位大家闺秀的面前踩一个手无寸铁的孤弱小兵显得多残忍啊。”士兵乙真诚地说。
“你真是云师中的一朵奇葩,不像其他人那样死脑筋啊。”魑魅拦着蚩尤,满脸微笑,蹲下身来瞅着士兵乙。
“妖精奶奶,你不要笑了,笑得我心头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我们责任就是巡视街巷,是奉了大王的令。此事犹如逼良为娼,我们更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姑奶奶你网开一面吧。”
“如果我现在放你走,你该怎么说呢?”
“待我思考。”士兵乙说。
经过慎重的思考,士兵乙说:“是我们将军在赌场里酗酒闹事,激发了民愤。”
“说具体点,将军是怎么激起民愤的?”
“将军放债赌钱,在赌场里仗着军威出老千,所以被打晕了,我们不知好歹,非要去庇护将军帮他打架,谁知道对方人多势众。”士兵乙说,“罪有应得啊!”
“那共工呢?”
“共工是谁?”士兵乙满脸诚恳,“不知道啊。”
魑魅满意地点点头,“要是将军说的和你不一样怎么办?”
“姑奶奶,您看我这么勇敢的一个战士都说出这样诚实的话来,以我们将军,脑子不算好使胆子更是如猫……”
“对,”一旁的士兵甲帮腔,“我们将军绝不敢得罪千年老妖,让上峰发觉我们被妖怪打得和狗一样,将军也交待不过去啊。”
“滚!怎么能叫千年老妖?”士兵乙怒叱,随即堆满笑容,“要叫姑奶奶……姑奶奶,我们会对将军晓以利害,他绝不会撒谎说原本是出来捉拿叛逆呢?”
“我真服了你,就凭你这节操,到底是怎么在铁虎卫中混了那么多年的?”魑魅很满意,拍了拍手起身,
“阳刚如山,阴柔如水,随势而变,迎风就倒。姑奶奶你刚才不都看见了么……”
诸方皆大欢喜,云锦的脸上却忽然没了人色。
“闪开!”小公主扑向魑魅,用身体遮挡在她前面,“神将!”
魑魅终于感觉到了,这是她一生中第二次感觉到如此逼人的纯阳罡气,不像刑天那样霸道而狂暴,可是更锋利,如漫山风雨般压破了她的妖瘴,把她包裹在其中。她修习数百年的妖瘴术被轻易摧作碎片,只有先天的“纯阳天罡”才能做到。魑魅觉得一股爆炸般的力量在身体里流动,她猛地咬开舌尖吐出了鲜血,血将纯阳罡气带了出去,落地就开始沸腾。
妖精摔倒在地,她想自己就要死了,因为自己太嚣张了,忘记了涿鹿城里一位重要人物。
“大鸿!”魑魅颤抖着说出了这个名字。
轩辕部神将大鸿的神器“赤炎刀”正架在共工的脖子上。魑魅已经被阳罡彻底击溃,云锦和风伯也被纯阳的气焰压制着摔倒在地上。
“原来你的神器不叫做风雪神刀,是纯阳的……”共工点了点头说,“下次要改一改了。”
“早该改了!”大鸿翻过刀背劈向了共工的脸,“叛逆!”
共工抬手用战斧封住了自己的脸,只有“嚓”的一声,赤炎刀的刀背把铜剑劈成了两半,又劈中了共工的脸。共工像一片秋天的树叶那样摔倒在地,他苦笑了一声,“下次大战黄帝要小心你!”
“嗯?你还站着干什么?”大鸿忽然发现了背后的蚩尤,“你应该全身无力地瘫倒在地上的!在我阳罡之下,怎么还有人能站着?”
“不知道,”蚩尤摇了摇头,“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有意思!”大鸿沉思良久,“真是万里挑一的例子,你是?”
“神农部,蚩尤!”
“神农部?”大鸿脸色微微变化,“我明白了,你是炎帝的孙子!”
蚩尤往后跳了一步,“你到底想怎么样?”
大鸿冷冷地扫视,“你等身为质子,千里而来,为的是联络五部以献诚意。可是你们不但勾结妖邪,而且在涿鹿为非做歹,更庇护共工这个逆贼,其心可诛。既然如此,我不再犹豫!”
“将军,毕竟是三部的质子,那共工好歹也曾是共工部的质子,难道不禀报大王?”身后的士兵小声提醒。
“我有分寸,”大鸿脸上的所有神情都消失了,只剩下霜雪般的冷漠,“除了神农部的蚩尤,其他一律就地处死!”
赤炎刀火红的刀刃照亮了地下众人苍白的脸。
原本侧身遮挡着云锦的风伯也不由地全身瘫软,魑魅的脸上掠过一丝悲凉,共工像个真正的疯子那样嘿嘿地笑,眼睛里泛起浓重的灰色。云锦昂起头,脸上苍白而冷漠,她的眼睛平静得如千年古镜,一片看不到底的清澈。
这是大鸿第一次见这个奇怪的小姑娘,他想这个公主居然不怕死。
“杀!”大鸿暴喝。
蚩尤呆呆地看着墙壁上被大鸿冲破的洞口,外面是深夜和白雪。
一瞬间的无力后是一刹那的火花,冥冥中似乎又看见了那双锋利如犀角的眼睛,那双眼睛到底在说什么。同样是在一个人说“杀”的时候,被杀的那人淬砺的眼睛闪亮,至死都有一种东西在那眼睛里闪烁。
这些碎片一样的记忆让蚩尤觉得那场往事深得看不见底,到底是谁的英勇和谁的荣誉,谁的屈辱和谁的悲哀?
明知道失败为什么要战斗?为什么要愤怒地失败到最后一刻?
记忆像火花一闪,蚩尤全身掠过了一阵酷寒。
他手边摸到的是刑天落下的半截战斧,他腾空而起,在空中同样暴喝,“杀!”
两个“杀”字在空中对击,如千军对垒,沙场决胜,蚩尤大踏步而上。大鸿觉得有种不知名的气息压迫了自己,他恍惚间觉得自己看见了龙,飞天的龙。大鸿退了一步,他本能地想要退一步,闪开那种气息。
蚩尤站立在大鸿面前,仿佛对阵千军。大鸿看着手里的赤炎刀,刀被那半截战斧弹开了,正嗡嗡地鸣响着。
魑魅焦急地喊:“蚩尤回来,你疯了么?”
云锦的眼睛里闪烁着慑人的光华。
风伯大吼说:“好!这时候才见得兄弟情分!”
共工无声地笑,舔了舔嘴唇。
面对虎视耽耽的众军,蚩尤打了个哆嗦,艰难地站稳脚步,“将军,大家都是出来混的,何苦逼我们玩命呢?”
“房子塌啦!”士兵们喊了起来。
不知道为了什么,酒肆的整个木屋忽然倒塌,大梁椽子和茅草噼里啪啦地从天而降。大鸿及时地挥舞赤炎劈飞了头顶的几根木头,他的属下们却没有那么好的身手,随着一阵哀嚎倒在茅草和木头堆里。
最可怜的是蚩尤少君,被大梁端端正正地砸在了脑门上。
狂魔的同党们刚刚涌起的希望被这场横祸打断了,刚刚崛起的英雄在和敌人对敌时被倒塌的房屋砸翻在地,这是历史上绝无仅有的一次爆发。
“唉!傻子!”茅草下的魑魅轻声说,“救不得我们,把自己也搞死了。”
人们茅草中探出头来,刹那间都愣住了,四周的一切好像都被封冻了,时间暂停。
两个人静静地对峙在倒塌的废墟中,大鸿的赤炎刀封在自己面前,另一侧,蚩尤依然站立在头顶落下的满地月光中,岿然不动。
他是完全呆滞的,人们甚至无法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一丁点神色,那里只有一片空白。他像一尊古老的战士雕像,马步持斧,左手延着斧刃滑了出去,仿佛引着一道流畅的弧线。久经沙场的铁虎卫们在那静止的姿势中嗅出了战斗的气息。
大鸿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压住了,阴寒而沉重,令他几乎不能呼吸。火焰般炽烈的刀锋在轻轻颤动,他无往而不胜的雄浑气势像是被一层厚实的墙壁推了回来,许多年以来这是他第一次遇见这样的事。
“顽抗是没有结果的!”大鸿呼喊。
蚩尤没有回答。
“你想怎么样,说出来嘛。”大鸿决定怀柔。
蚩尤依然沉默。
大鸿也沉默,他不敢动,他记得刚才战斧一挥间令人记忆深刻的力量,他怕一动那斧就挥劈过来。
士兵乙从地上爬起来,犹豫着上前,拍了拍蚩尤的脑袋。
蚩尤依然不动。
“这个逆贼其实是晕过去了……”士兵乙面带喜色地宣布。
11.炎烈之帝(1)
 蚩尤慢慢睁开眼睛,觉得自己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有个声音说,“你醒了?”
垂落的天光让他的双眼如此迷离,五彩的光芒融化成漫漫的乳白色。他什么都看不清,又很疲惫,于是噩梦中苏醒的人重又沉睡在远离记忆的平静中。
“真他妈的不够义气,醒了还装睡。为什么不能让我也在那里躺一躺?我也受伤了诶!”他听见一个熟悉却遥远的声音说。
“别想了!你就是断了三只胳膊,她也不会抱你的!”这个清且媚的声音,带着几分恨恨。
蚩尤觉得冷,于是益发蜷缩入那个温暖的怀抱。这样让他觉得自己是个躲在子宫里的婴儿,外面有他的妈妈。
“云锦。”他在心底很深的地方喊她的名字。这样他就不会再梦见那个散发如狮子的老人,下雪天他经常做这样的噩梦,因为也是在下雪的时候,那个老人丢了头颅。
玄天神庙。巫师揭开黄绸,乌黑的甲胄如一尊沉寂的武士,平静地端坐在只剩最后一人的战场上。
“哇哦?这就是你们持咒三日三夜,请天帝加持神力,打造出来的新衣服?”黄帝伸出一根手指,在甲胄的面具上抠了抠。那种彻寒的触感让黄帝有点皱眉头,这东西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是!天赐神甲!”巫师的双眼因为兴奋而发红,“铁水出炉的时候是玄色,毫不沸腾,里面传来牛吼之声!几十年了,在这座神庙里打造的铠甲可从未有如此的神异,是这天下的王才能穿上的吧?我能感觉到神气的流动。”
“蒙我?”应龙抓住巫师的衣襟,嘿嘿地笑,“老实说吧,这是你从谁家铁匠铺子讨来蒙混陛下的玩意儿?”
“应龙,你可不要对巫师无礼,我看这套甲胄威武雄壮,一定是天帝神力加持的神器。”英招在一旁说。
“神器?神器会是这不中看也不中用的老款式?”应龙摇头。
“其实原本也没什么不好,”黄帝宽宏地说,“不过我本是想要一件掐腰的鱼鳞甲,甲片要磨得亮如银,腰带要是金丝绣的夔龙纹,下身两条护腿长些显我身材,再披上件米黄色云龙纹的大氅,那就完美了。这东西看起来是打仗用的,不过现在河清海晏的,看起来不会再打仗了。”他叹了口气,“说起来这些年我胖了好些,继续重下去拉车的龙都会觉得累吧?”
“大王别听这老骗子瞎蒙,这种事情我最有经验。”应龙说,“不信大王你让我踢它一脚,它要是神器还能没点灵验?还能不把我震飞?”
“也好,”黄帝赞同,“我现在倒是蛮希望它是件真神器的。”
“嗯?”应龙不解。
“那样我就能看见你被震飞……”黄帝袖手望着神庙屋顶说。
“好!大王您且看好!我踢!”应龙双腿蹬地,跃起在半空中,凌空摆了十几个腿花,这才飞星闪电一样一腿刺下。不愧神将的威名,应龙这一腿激起咆哮的狂风,映着朝阳,全身的银鳞闪烁起来,像是一柄云天中落下的神剑。
那是一刹那,短得来不及思索,高高在上的轩辕黄帝感觉到一种来自头顶的刺骨冰寒。黄帝愣了一下,忍不住抬头,除了天空,谁能比他更高?
“嚯!居然变成一只白鸟!”英招指着倒飞回来的应龙。
应龙满身白霜,抱着胳膊在原地哆嗦,他那身耀眼的银鳞在那不及思索的一刹那,已经被寒霜吞噬了。随着他的颤抖,霜霰从他的每一根发稍上落下。
“竟然是个真货!”英招兴奋地凑上去对着甲胄磨蹭。
“就算是神器,也没有必要那么夸张吧?”黄帝有些怀疑应龙在捉弄自己,“我们又不是第一次见神器了,用得着摆出这么受伤的表情么?”
“我看见它……睁眼了!”应龙说。
应龙怀疑是不是他飞腿的瞬间某处的反光恰好照在他眼睛上让他生出了错觉,让他觉得甲胄那双漆黑的眼洞里有一双眼睛缓缓睁开,凌厉的气息笔直地射出,天上人间都没有这样的气息,莫非只能来自黄泉之下?那个短短的瞬间,盔甲深处的目光如同百尺千丈的通天长箭,把他的身体冻结在飞跃中。应龙觉得自己像被那枝长箭贯胸的飞鸟,悬挂在箭杆上无力挣扎。
“切!说这种怪力乱神的话就没劲了。别唬我,我也是久经沙场的,它分明没有眼睛。”黄帝在面具的眼孔里掏了掏,“不过五方玄天大典马上就要开始了,天帝赐我神甲,便是要我威震诸部啊!”
“既然是真货那就穿穿看,不知神甲穿着冷不冷?”应龙把头盔拿起罩在黄帝头上,想着黄帝会不会和他一样被忽如起来的寒冷击中,变成一只落了霜的白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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