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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负丹青

_4 吴冠中(当代)
趁月三更悄露面,
长缨在手缚名山。
群众评画
我作画,追求群众点头,专家鼓掌,一般讲,我的画群众是能理解的,我在野外写生时经常听到一些赞扬的话,“很像”“很好看”“真功夫,悬腕啊”这些鼓励的话对我已不新鲜,引不起我的注意,只一次,在海滨,一位九十多岁的老渔民坐在石头上自始自终看我作完一幅画,最后一拐一拐离去时作了一句评语,真真打动了我的心弦。他说中国人真是聪明,外国人就画不出来。估计他没有看过多少外国人的画,可能年轻当水手时吃了不少帝国主义的苦头,那强烈朴素的爱国主义感情使我永难忘怀!
塞纳河之溺
我年轻时在巴黎美术学院学习,有一年复活节,照例放假一周,一位法国同学邀我一同去塞纳河写生。
他的设想很美,我们两人自己驾驶一只小船,带上帐篷,毛毯,罐头……自然还有画具,沿塞纳河漂流而下,哪里风景好,便在哪里多住几天,他父亲在巴黎当医生,在乡间塞纳河畔有自己的别墅,周末和节日全家便到别墅度假,我们先在他家漂亮幽静的别墅住了一夜,夜晚观光了乡间的露天舞会,第二天一早,我那同学他自己扛起一只小船,什么船呀,几根细木条做的构架,其间用防水帆布塞满而已,就像在海滨游泳时用的玩具小舟,他家保姆,弟弟和妹妹帮我们背着画具和用品送到河边去,他父母也送出了大门。
郊野的塞纳河可不是巴黎市内的状貌了,十分宽阔,浩浩荡荡,像江流一般,那小舟放到河里时,不过是一片小小的树叶,被波浪打的飘摇无主。我心里发寒了,但能表露恐惧吗?中国人害怕了?何况他家保姆和弟妹还正在高高兴兴祝贺我们这一趟别致的旅行呢。塞满什物,再坐进两个人,小舟里已无丝毫空隙,我们顺水而去。不仅顺水,而且顺风,我那同学立即又挂起了布帆,真有两岸风光看不尽,千里江陵一日还之势。可只飞了一个多小时,我们遭了覆舟灭顶之灾,两人几乎同时抓住了半浮半沉的小舟,在波涛中挣扎。我童年在农村学过一点土法游泳,被讥为狗爬水,而且只能在平静的小河里爬那么四五公尺,此后再也没有下过水,生死关头人总要竭力自救,我先用一只手脱去了皮鞋,再想脱西装和毛衣,但脱不掉了。漂浮了大约二十来分钟,不见有船经过,我那同学说他先冒险游上岸试试,他放开小舟,冲着风浪向遥远的彼岸游去,我紧盯着他的命运,暂时忘了自己的命运,因他的命运也紧紧联系着我的命运。他抵岸了,他向四面呼喊,但杳无回音,不见人啊。春寒水冷,我已冻得快麻木了,终于有一只大货船经过了,在我们声嘶力竭的呼救下,大船缓缓停下来,放开它尾后拖随的小舟来将我捞起,送到了岸边的沙地上,其时我大约已在水里泡了五十分钟,得救了,打着寒战,回头看那可怕的江面,我们的小舟和毛毯尚在漂浮,还有面包,像泡肿了的女尸的脸。我们两人赤脚往村里跑,被人们热情地招待,烤火,打通电话后,同学的父亲开车来接我们回到了别墅里。
塞纳河是印象派画家们笔底最美丽的河流吧,我几乎就葬身在印象派的画境中!
偷画码头
山城万县面临长江,江畔码头舟多人忙,生活气息十分浓厚,是最惹画家动心的生动场景。
我一九七三年到万县,四人帮控制期间,规定码头保密,不让画,我不甘心,我这样构思,从后山背面画层层叠叠的山城气势,其间还有瀑布穿流,再将江畔码头嫁接到画面底部的山城脚下。在后山写生又比山城正面僻静,少干扰。我先躲在一个小弄堂角落偷画了码头,然后又提着未完成的油画急匆匆走偏僻小巷赶到后山去。发觉后面有人追来,我加快步子,那人也加快步子,他穿着一身旧呢子军服,像转业军人模样,我心想糟了,公安部门追来了,码头已画在画面上了!他追上了,你是哪里的?北京。哪个单位的?中央……你叫什么名字?我正预备摸出工作证来,他接着说,我是文化馆搞美术的,这里画画的人我都认得,老远见你在画,没见过,想必是外地来的,你走的这么快!我们文化馆就在前面,先去喝点水吧!
听香
一九八零年的春天,我带领一般学生到苏州留园写生,园林里挤满了人,行走很困难。走不几步,便有人嚷嚷,同志,请让一让!原来他们在拍照,那国产的海鸥相机大概价格便宜,很普及,小青年都在学照相,那些姑娘们拍照真爱摆姿势,有斜着脑袋扭着腰的,有一手捏着柳叶的,有将脸庞紧贴着花朵的,她们想在苏州园林里留下自己最美丽的身影吧!园林里有什么好玩呢?于是嗑瓜子,吃糖果,打扑克……与其说听音乐,倒不如说显示自己手提了新式录音机更得意吧,满园都在播放邓丽君的歌,邓丽君成了园林里的歌星,不,是皇后!学生们诉苦了,无法写生,我只好采取放羊措施,宣布自寻生路去罢。
到了晚上,我的研究生鈡蜀珩不见了,她回来的特别晚,她曾躲进了一个极偏僻的角落,藏在什么石头的后面,悄悄地画了一天,静园关门的时候值班人员未发现她,她也没注意园林在什么时候已关门了,当她画完时已无法出园。她在园里来回转了好几遍寻不到出园的任何一个小门,最后只好爬到假山上对着园外的一个窗户呼喊,才引来管理员开了门。她说,她在园里转了一个多小时,没遇见一个游人,她才真正感受到了园林的幽静之美,我没有这样的好运气,真羡慕她遇见了园林的幽灵!狮子林的走廊里写有两个字“听香”,退出了园林的美之所在。
犀牛洞
我看过不少岩溶洞,宜兴的张公洞,善卷洞,灵谷洞,桂林的芦笛岩,七星岩,南宁的XX洞,贵阳的地下公园……左右这些旅游洞里都安装了彩色电灯,照耀的五光十色,色彩斑斓,但并不吸引我。
一九八零年我和贵州的同行们坐了吉普车去黄果树瀑布,中途,同车的人告诉我,我们将经过一个犀牛洞,里面发现一只古代犀牛的化石,化石犀牛虽已移去博物馆,但洞仍很有意思,值得一看。我为了不逆别人的心意,便勉强同意绕道去看一眼犀牛洞。洞在野山脚下,庄稼地间,刚接通一段简易的泥土公路。由生产队派人管理,卖门票,引路,开电灯,因参观的人少,洞门常锁着。我们请孩子们去村里叫来管理员,因为灯暗,洞大,深入进去曲折多变,纵横错杂的岩石变化神奇莫测,昏昏蒙蒙中有孙悟空闹过的天宫,有中世纪哥特式的庞大教堂,有半坡社会的村落……待到招待所吃完中饭,我不肯休息,立即凭印象构画出在洞中的强烈感受,总觉得意犹未尽,于是我决定开车折回犀牛洞去。再次进洞,我准备了较大的画夹,借了张凳子搬进去坐下来仔细描绘。时间一久,在幽暗的灯光下瞳孔逐渐放大,处处都能看清了,我加意刻画了各个局部,将转折的来龙去脉都交代的清清楚楚,然而,我只画下了满幅呆石头,太乏味了!我灰心丧气地出了洞,那位管理小青年也埋怨起来“你们这几角钱的门票画这么久,我们可要贴不少电费呢”
速度中的画境
一九七二年,我第一次路过桂林,匆忙中赶公共汽车到芦笛岩去看看。汽车里人挤极了。没座位倒无所谓,但我被包围在人堆里,看不见窗外的景色,真着急,我努力挣扎着从别人的腋下伸出脑袋去看窗外的秀丽风光,勉强在缝隙中观赏甲天下之山色。一瞬间我看到了微雨中山色濛濛,山脚下一带秋林,林间白屋隐现,是僻静的小小山村,赏心悦目谁家院?难忘的美好印象,我没有爱上芦笛岩,却不能忘怀于这个红叶从中的山村。翌晨,我借了一辆自行车,背着油画箱,一路去寻找我思恋了一夜的对象。大致的地点倒是找到了,就是不见了我的对象,于是又来回反复找,还是不见伊人!2山还在,但不太像昨天的模样了,它一夜间胖了?瘦了?村和林也并不依偎着山麓,村和林之间也并不是那样掩映衬托得有韵味啊。是速度,是汽车的速度将处于不同位置的山,村和林综合起来,组成了引人入胜的境,速度启示了画家!
监牢被卖
一九六零年到宜兴写生,发现一条幽静的小巷,一面是长长高高微微波曲的白围墙,另一面也全是白墙,多属时凸出时凹进的棱角分明的垂直线。两堵白墙间铺着碎石子的小道,质感粗犷的路面一直延伸到远处的街口,那里有几点彩色在活跃,是行人,从高高的白围墙里探出一群倾斜的老树,虽不甚粗壮,但苍劲多姿,覆盖着小巷,将小巷渲染的更为冷僻,我一眼便爱上了这条白色的小巷,画了这条小巷。
事隔二十年,去年我再到宜兴写生,这条白色的幽静小巷依然无恙。这回是早春,这白围墙里探出的老树群刚冒点新芽,尚未吐叶,蓬松的枝条组成了线的灰调,与白墙配得分外和谐,我于是又画了这条白色小巷,画成了我此行最喜爱的一幅作品,在宜兴住了一个月,画了一批画,临走时许多美术工作者和朋友们来看画,他们赞扬,因感到乡土情调的亲切,只是有一位好心的老同志提醒我,说那幅白色的小巷不要公开给人看,因那白色的围墙里是监牢。
回北京后不久,中国美术家画廊邀请我在北京饭店举办一次小型个展,同时出售少量作品,售画收入支援美协活动。我同意了,展出作品中包括了我自己偏爱的那幅白色小巷,但说明此画属于非卖品。展出结束后,工作人员来向我交代,白色小巷偏偏列在已售出的作品中了,我很生气,他们直道歉,说一位法国人就坚持要买这一幅,我所爱的监牢就这样被悄悄卖掉了。
今年我因事又经宜兴,匆忙中又去看望一次白色的小巷,白墙已被拆除一半,正在扩建新楼了。
牧场与毛毯
我在新疆白杨沟的山坡上用油彩画那一目了然的大片牧场,一群学生围在背后看我作画。我画的很糟,可说彻底失败了,我的调色板上挤满了大堆大堆各种绿色,硬是表现不出那辽阔牧场的柔软波状感。心里很别扭,傍晚躺在床上沉思,探索失败的关键原因。同学们进屋来看望我,我立即坐起,偶一回头,看到刚被我躺过的床上有文章了。黄黄的单一颜色的毛毯覆盖着棉被和枕头,因刚被我躺过,那厚毛毯的表面便形成了缓和的起伏,统一在富有韵律感的皱纹中,这不就像牧场吗?牧场的美感被抽象出来了!
我于是便和同学们谈开了,总结了我白天的失败,认识到要着重用线的表现来捕捉牧场的微妙变化,一味依靠色彩感是太片面了,如绿色的牧场染成黄色的牧场,构成牧场美感的基本因素不变,毛毯给了我们启示,第二天同学们在色彩画中果然用偏重线的手法表现了牧场,效果比我画的好多了。
银鳞龙
我走在故乡附近的小道上,遇见一位妇女提着一篮糕团走亲家,她刚好放下篮子整一整里面的食物,揭开覆盖的大红纸,现出一条用米糕捏塑的不小的龙,遍体密密的龙鳞,全是用五分钱的镍币嵌入龙身来表现。这一新颖的构思和独创的手法令我大为吃惊,虽然又感到太不卫生,钱币上不沾满着细菌吗,但从形式上看十分吸引人,从含义,亦即从内容讲,则又充分表达了发财,吉利的好兆头。我问大嫂:这是送汤吧?(家乡方言,亲家生了孩子,送贺礼谓之送汤,汤饼之喜)。她说是剥壳,即亲家孩子种了牛痘脱痂时也要庆贺的。
冷和热
事情记得清清楚楚,但忘了是在西藏的哪一个山坡上了。我和董希文一同写生,都画那雪峰,我们进藏五个月中反正经常在雪峰下讨生活。我的画架安扎在向阳坡上,大晴天,乌蓝的天空托出白亮亮的大雪山,亮的几乎使人难以睁开眼睛。画着画着,太阳愈来愈温暖,愈来愈热,我于是开始脱去皮大衣,画不一会儿,还得脱棉袄,奇怪,太阳几乎烫人了,灼热难忍,我又脱,脱得只剩衬衣了,才感到很舒服,在那高寒的雪峰下居然碰到这样一个温暖的天然画室,太美了,而且无风,大约下午三点来钟我的画结束了,译员和司机同志劝我快穿衣服,说太阳很快就要落山了,而我额头还冒汗呢,待穿好衣服,去找董希文,我还不知他在何处落户呢,他躲在阴影处,太阳整天没有发现他,他还正披着皮大衣在战斗,一面流着清水鼻涕,冻僵的手已显得不太灵便。太阳下去了,太冷了,快收摊吧。我催他,他说从早晨到现在一直就是这么冷啊!他根本没有脱过皮大衣。
误入崂山
一九七五年的夏天,我和青岛几个朋友一同去崂山写生,当时青山和黄山一带不让通过,吉普车绕道李村将我们送到华岩寺下渔村旁的一个连队里落脚。送到驻地放下行李后,小车就要回青岛,有人想了个好主意,我们随车回去,到北九水下车,然后从北九水翻山到华岩寺,据说只要两个多小时,这样对崂山先认识个全貌,以便以后慢慢选景。事情就这样决定了,司机也同意绕一点道先送我们到北九水。
我们在北九水吃了饭,问清了方向路线,出发进山时大约将近下午一点钟,一路美景可多了,茂密的林,怪样的石,还有被遗弃了的德国人盖的漂亮别墅,渴了,随时可遇到崂山矿泉,边走边评论景色,讨论构图,说说笑笑,无拘无束,像进入了世外桃源,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早已看不出道路了,连人走过的痕迹也没有,我们仗着有六个人,不怕,朝着估计的方向攀登,爬过一岭又一岭,那山总比这山高,始终被陷在山丛中,总望不见海,渴了也遇不着矿泉了。日西斜,着急在每个人的心底暗暗升起,但却互相安慰,说没关系,离华岩寺大概不远了,傍晚了,天色暗下来,我想起白天解放军的介绍,说崂山里有狼,毒蛇也多,还曾出现过没有查清楚的信号弹……我们高高低低在杂草里乱钻,有时攀着松树跨过滑溜的峭壁,管它毒蛇不毒蛇,逃命要紧,首先要辨清海在哪一方啊。如今是方向也弄不清了,六个人又有什么办法呢,六十个人也抵不住黑暗的袭来,我们继续挣扎,但预感到糟糕的下场了,终于有人隐隐听到了广播,于是立即朝广播的方向进发,珍贵的广播声千万别停下来。我们猛赶,通身汗湿,广播的声音愈来愈近,得救了,终于在月色蒙蒙下绕出了山,进入了村庄,见到人家灯火时已近晚上十点钟了。这里属胶南县,我们所住的华岩寺渔村属崂山县,第二天,主人请我们吃了一顿最名贵的红鳞佳吉鱼,由公社的拖拉机将我们送回崂山县住址,后来别人捡了一块很坚实的崂山石送我,我请王进家同学在上面刻了四个大字留念,误入崂山。此石迄今保存在我的案头。
想起来雪花膏
万幸逃出了崂山,深夜叩门,住进了生产队的一间什么屋子里,管他什么屋子,我们六个人挤着睡,德侬向谁提出意见了,叫他注意不要把两只臭脚伸在我的鼻子跟前,我说没关系,因我先天性嗅觉不灵,他们以为这是自我克制的托词,仍竭力重新安排他们睡得位置和姿势,反正怎么安排也是挤。
大约由于脱险后的愉快心情吧,我想起了一件几十年前的旧事,足以证实我的嗅觉确实先天不灵,不是为了客气。我讲开了,我在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读预科一年级时,主要学素描,也学点水彩,还未接触到油画。比我高一班的朱德群已在课外自己试画油画了。有一个星期天,他叫我用他的油画工具也试试,为了节约,他的白色是自己调配的,装在一个旧雪花膏瓶里,他交代后便外出办事去了。傍晚他回来,一进门便说好香,原来我弄错了新旧瓶子,将一瓶真正的雪花膏当白色调入油画,难怪我感到油画真难画,这就是我用雪花膏画的第一幅油画。
遗忘了画箱
从乌鲁木齐到阿勒泰,新疆有关方面给我配了一辆吉普车,供我写生使用,但这条路比较艰苦,有的司机不愿去,有的青年太莽撞,领导又不放心,最后决定由一位老司机去。我从内心感谢这位老师傅,一路山同舟共济的生活使我们逐渐建立起真诚的友情,坐车的和开车的之间真能这样坦率,友爱的相处吗?他也许有些不解,便私下问随我前去的同志,老吴是教授吗?
从阿勒泰市区到白桦林深处的达子湾山村,车虽只需走一个多小时,但路极其难走,坑坑洼洼,处处乱石挡道,车跌跌撞撞连滚带转着爬行,像一只受了伤乱窜的野兽,根本辨不清哪里算路,老师傅吃力了,我暗暗心疼他。
车停到了目的地,我们一车四五个人都是画油画的,画箱,板,水壶,干粮一大堆,大家立即七手八脚地帮着卸车,霎时间行装堆了满地,自然是年轻同志们手脚快,他们又坚决不肯让我插手帮忙。卸完车,老师傅还要跌跌撞撞地回去,晚上再来接我们。朝阳透过宁静的白桦林,洒到潺潺的溪流里。光影闪烁,对岸哈萨克的村落则正被阳光照耀的通红。我们陶醉在这祖国边境的阿尔泰山麓了,大家开始选定对象,将要投入战斗,突然发觉不见了我的油画箱,遍寻不见,大家着急起来,他们感到比丢失自己的画箱更不安。再回到卸车的地点去寻,显然没有,会不会根本没有装上车呢?装车卸车大家抢着干,已很难记清楚细节,但我是明明白白将自己的全套画具先送到招待所门口的装车处的,我从来不会在出门之前遗忘画具,哪怕是一个夹子或一盒按钉之类的些小用具也总是考虑的极其周密的。我凉了半截,别人也凉了,大家像面临了灾祸,于是阿勒泰本地随同来的同志让出他的画箱给我用,他说他以后来的机会多,这次主要看我画。木匠大都爱用自己的锯和刨,我也一向习惯于用自己的画具,但这次也只好将就着用了。大家围着我画,让画箱的同志更不断为我添挤颜料,我一面画,一面感到心里不自在。咕咚!咕咚!什么啊?孩子们立即投奔到桥头去,一辆吉普车闯入了宁静的山村,啊,我们的车回来了。老师傅说他到市里加油,发现我的画箱被遗忘在车里了,便立即赶着送来,我多么想紧紧拥抱他,亲亲他啊!
焚帐
在鼓浪屿写生,住在福建工艺美术学校的招待所,招待所是刚开设的,设备尚未搞齐,校方专门为我临时上街买了一顶价值四十元的方形尼龙蚊帐。白天我将蚊帐撩上帐顶,露出墙面好张挂未干的油画。
无锡轻工业学院造型系主任王一先同志是我的学生,他正好领着一般学生到厦门实习,碰见后他一定要让他的学生们来看我的画,说是难得的学习机会。白天我都在外作画,只有晚上在宿舍,便说定晚上来。他们从厦门渡海到鼓浪屿,到我房内时,临时停电,于是只好点煤油灯。青年学生们学习如饥似渴,他们攀着灯,贴近画面细细看,细细看,看了好久,灯光还是太暗,我感到十分抱歉,送他们走后有些耿耿于怀,临睡时,蚊帐拆不开了,不知怎么回事,正好电灯也亮了,我仔细观察,才知是同学们攀着灯凑近画面将灯举得太高,高温将尼龙蚊帐融化了一大片。
夜缚玉龙
抗日战争期间,我们国立艺术专科学校从杭州迁到云南,又从云南迁到四川,中途,有几个同学不搭车,学徐霞客的样,徒步走上云贵高原。他们走进玉龙山,路上李霖灿同学给我寄来明信片,一面描写见闻,另一面是用钢笔画的玉龙山速写,真叫人羡慕,遗憾未能跟着去。从此,我一直向往玉龙山,她深深印在我的脑子里。
一九七八年我到昆明,便专程去访玉龙。在丽江街头遥看玉龙,高空中那点点白峰和几小块黑石头,很不过瘾,尽管诗人们在歌唱“遥看玉龙年年白,更有斜阳面面红”,但诗意重于画意,形象太远了,不能感人。进入山麓的黑。白水地区去,交通很不方便,我和小杨找到进林场拉木头的卡车,路险,卡车怕出事不肯拉人,感谢当地领导协助出了辆吉普车,暴雨天我们到达了林场,住进伐木的工棚里,用油毛毡补盖屋漏,铺板底下新竹在抽枝发叶。吃干馒头和辣椒,喝大块木材火上煮的滚烫的茶,蛮好的,只是雨总不停,一天,两天,三天……似乎没有晴意。玉龙山在哪里?看不见,只在头顶上,云深不知处。她也有偶一显现一角的时候,立即又躲藏了,像希腊神话中洗澡的女神苏珊,不肯让人窥见。我于是将铺板移到小小的木窗口,无论白天,黑夜,坐着,躺着,时刻侦查雪山是否露面。我悄悄地窥视,唯恐惊动她,若发现有人偷看,她会格外小心地躲进深深地云层里吧。一个夜半,突然云散天开,月亮出来,乌蓝的太空中洁白的玉龙赤裸裸地呈现出来了,像被牛郎抢去了衣服的织女,她无法躲藏了。我立刻叫醒小杨,我们急匆匆抓起画具冲出门去,小杨忙着替我搬出桌子。我哪里等得及,将大幅的纸铺在石板地上,立即挥毫,战斗结束,画成后,我一反平常的习惯,居然在画面上题了几句诗:
崎岖千里访玉龙
不见真形誓不还
趁月三更悄露面
长缨在手缚名山
肥皂的身份
每次到外地写生,画具材料必须准备得十分齐全。一九七八年到西双版纳,当时外地肥皂供应紧张,洗油画笔离不开肥皂,我带的肥皂有限,便分外重视,每次洗完笔,便立即将肥皂收藏好,洗脸从不动用。日子久了,总的洗一次内衣吧,洗衣总不能不用肥皂,但洗衣和洗笔时完全是两种精神状态,洗笔必须严格要求,一丝不苟,洗衣服洗个大概就算了,往往还心不在焉。洗完衣服后突然想起肥皂遗忘在水池边了,洗笔时从来不可能遗忘肥皂,因肥皂的重要性只同洗笔紧紧联系在一起,而洗衣服时便忘其重要的身份了。我惶恐地立即奔到水池边去找重要的肥皂,不见了!
“脏饰”
一九七四年,我和黄永玉,袁运甫及祝大年从黄山写生后到了苏州,住进比较讲究的南林饭店。我们在黄山晒脱了一层皮,脸被风刮得枯涩枯涩的,头发蓬乱,背着那么多画具,一眼就知是一群画画的。穿的整齐干净的服务员问,你们中有画油画的吗?他偏对油画感兴趣,永玉立即回答,老吴就是画油画的,服务员便转向我,小心别将颜色弄脏房间。黄山玉屏楼为游客备有出租的棉大衣,几乎每件棉大衣上都抹有油画颜料,招待所的褥子上也常擦着油色,画家太多了,油画家尤其讨厌。我要学学我们宜兴的周处严格要求自己的作风,不让别人认为是一害,不让别人讨厌油画。我每次作完画,总用棉花将染在地上的颜料擦得不留一点痕迹。大概是在用直的旅馆里,有一回擦洗洗过笔的脸盆,用了许多肥皂和棉花也还是擦不干净,怎么回事呢?仔细观察,那不是我弄上的颜料,原来那是属于脸盆本身设计中的色彩。是装饰艺术,不是脏饰艺术。
冰冻残荷与石林开花
夏天,北京的北海公园里映日荷花别样红,确是旅游和休息的胜地,我长期住在北海后门口,得天独厚,当心情舒畅的时候或苦闷的时候,便经常可进北海去散步。四人帮控制期间的一个隆冬,我裹着厚棉衣因事进入北海,见水面早已冰冻三尺,但高高矮矮的枯残的荷叶与枝条却都未被清理,乌黑乌黑的身段,像一群挺立着的木乃伊。齐白石画过许多残荷,但何尝表现出这一悲壮的气氛呢?这使我想起了罗丹的雕塑加莱义民。强烈的欲望驱使我要画这冰冻了的荷尸,我想还应该添上一只也冻成了冰的蜻蜓。亲人和朋友们坚决制止我作这幅画,我没有画。
一九七七年我到云南石林写生,石林里都是石头,虽具各种状貌,但也还是僵化了的石头嘛。然而石林里开满了白色的野蔷薇,都是从石头缝隙间开出来的。四人帮倒台了,我心情很舒畅,倒台前知识分子们的心情还能舒畅吗?我曾以为冰冻的荷尸正是自己的写照呢。我于是大画其石林开花,还题了一句款:今日中华春光好,石头林里也开花。
忆苏伊士运河所见
现在从北京直飞巴黎,只十三个小时,很方便。三十年前我们留学生从上海乘船去欧洲,航行一个月,太慢了,不方便吧,但这种美好的旅行今天已很少有人能享受到了。船过苏伊士运河,在塞得港要停留很久,许多当地的小木船便围向我们的大海轮来,木船上的埃及人来卖手工艺土特产,皮包,地毯,壁挂……大船高,小船低,买卖彼此联系不上,于是埃及人果敢地爬上小船的桅尖,在摇摇欲坠中挣钱。他们那干瘦的身影,晒得焦黑的皮肤,在我刚离开的祖国的农村里是到处可见的,虽已是遥远的异域异国了,贫穷和苦难总是那么相仿。天热,水里浮游着成群的儿童,从大船高高的甲板上凭栏向下看,赤裸着的孩子们在水中灵活地出没,像许多可爱的青蛙。孩子们要钱,船上的旅客抛下硬币去,硬币扑通扑通沉入水底,孩子们立即钻入水底,一个一个捡出来了,将捡的的钱高高举给抛钱的旅客们看,满脸欢喜,旅客们看了也十分高兴,满足地笑了。有旅客抛下半只点燃着的纸烟,孩子举手在空中接住纸烟,将燃着的烟含进嘴里,再钻入水去抓那位旅客紧接着抛下的钱,抓出钱来举给旅客看,再取出嘴里的纸烟,那烟仍未熄灭。三十年过去了,我不会再过苏伊士运河了,却永远清晰地记得这群活泼可爱的青蛙似地儿童们。
一九八五年
黄金万两付官司
电话潮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二十九日,伪作炮打司令部案在上海中级人民法院再次开庭,于是我家电话铃声不断,来自海内外的问讯频频,都是亲朋好友及正直人们的关怀,我衷心铭感,这是第二次开庭,第三次电话高潮。我必须将事件做最简要的介绍。
上海画店朵云轩与香港永成拍卖公司,于一九九三年十月二十七日联合主办中国近代字画及古画拍卖会,事前印出的目录中有两幅冒我之名的伪作,一幅《乡土风情》,另一幅《毛泽东肖像---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我当即通过文化部艺术市场管理局,正式通知朵云轩,请撤下两幅伪作,对方不撤,结果炮打司令部以五十二万八千港币拍卖成交,并宣扬此画创他们这次拍卖的最高价。海外报纸直截了当讽刺这是利用毛泽东诞辰百周年的热潮,不择手段牟暴利,赤裸裸揭穿了交易的丑恶本质。我当即在《人民日报》海外版撰文《伪作炮打司令部拍卖前后》,揭露真相。而朵云轩却咬定此画确是吴冠中所作。并宣言不需吴本人承认。他们自有权威鉴定。我于是委托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于十一月三十日代我以侵犯姓名权,名誉权为由,向上海中级人民法院起诉。
一九九四年四月十八日,上海中级人民法院民事庭开庭审理,我家第一次电话如潮。
辩论焦点针对画的真伪问题。画面画毛泽东右手持毛笔的半身像,背景书: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毛泽东(原画上分行书写,无标点),左下角落款:吴冠中画于工艺美院一九六:年。这是一幅完完全全抄袭王为政先生原作的劣作(包括毛泽东手书字样)。一九六七年八月五日《人民日报》头版套红发表《炮打司令部》后,当时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学生王为政便以此题材创作了这幅主席像,还煞费苦心地从毛主席已发表的许多手书稿中,集合拼凑成画中字样。伪作者抄袭了王的作品,并加上吴冠中画于工艺美院一九六:年。被告说“六:”就代表“六六”,也罢,一九六六年谁敢以一九六七年发表的重大政治题材作画,而且公然署名?当时批判个人主义,谁作画也不署名,王为政也只盖了个“扫除一切害人虫”的印章。我这个被剥夺创作权的反动学术权威,更是吃了豹子胆,也不可能书写自己的姓名。被告在法庭上居然说,当时作为学生的王为政一九六七年之作,是抄袭了一九六六年吴冠中老师之作(即今日之伪作)。三十年代我曾从潘天寿老师学过传统中国画,以临摹山水,兰竹为主,从未画过人物,在油画中则主要画人体。四十年代后便没有接触水墨工具。留学返国后,七十年代中开始探索彩墨画创新,采用大板刷及自制滴漏等工具。强调对比,突出节奏,画面与传统中国画程式差距甚大,我这些表现手法完全不适合表现受对象局限较大的肖像画,故迄今我从未用水墨画过肖像。伪作张冠李戴,一味为获利而存心欺蒙,根本不顾及风格手法之迥异。
这次开庭没有作出判决,法律专家们认为此案主要是侵犯著作权,于是我又决定聘请北京纵横律师事务所沈志耕律师和上海天人律师事务所柳三泓律师,另以侵犯著作权为由向上海中级人民法院起诉。立案后,根据法律程序,撤去了前一个诉讼请求。
就在知识产权庭即将开庭的前一个多月,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十八日,我家发生了第二次电话高潮,这次大都是来质疑,甚至质问,大家都感到惊讶。我没有订上海《文汇报》,原来这天的《文汇报》上,刊发了这样一条消息:
本报讯(记者徐亢美)老年画家吴冠中不久前令人费解地向上海市中级人民法院提出了撤诉申请。日前,经裁定,市中院民事审判庭根据法律规定,准许其撤回起诉。于是,在海内外媒介上热闹经年的吴冠中《炮打司令部》假画案落幕,被告上海朵云轩及香港永成古玩拍卖有限公司自然退出本案,吴冠中在交出减半收取 的8800元案件受理费后,留给人们的仍是一个大大的问号:炮打司令部一画,假兮真兮?
此次著作权的开庭自然照明了这条新闻的面目和背景。早在这条新闻发出前,沈志耕律师为二次开庭已向法院提供了有力证据,即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安部的刑事科学技术鉴定,证明伪作上的落款署名不是吴冠中亲笔所写。被告这回感到情势严峻,于是朵云轩向法院提出了管辖权异议,说官司要到香港去打,被法院驳回。永成则干脆不应诉了,后未出庭,似乎已山穷水尽,朵云轩便炮制了这条新闻,《文汇报》记者未与法院或原告核对便排上版面。
我不了解世界上哪些国家的法律是保卫伪劣假冒或纵容污蔑他人人格的。就说香港,大约是一九九四年九月份前后,因《东》周刊发表了一篇有损香港大学法学院院长张五常教授名誉的文章,张诉讼,《东》周刊虽道歉,法院仍判定罚款二百四十万港币。这消息《北京晚报》亦曾转载。
这回著作权案开庭,辩论的焦点已转到法律适用方面,虽然朵云轩出示了他们专家证明伪作系我真作的鉴定书,我的律师建议请出了这几位专家到法庭作证,令人惊讶的是,这几位专家在答辩中对我的绘画风格,作法及一般鉴定知识等等一问三不知,他们全是朵云轩的职工,他们这个鉴定小组是在伪作早已卖掉而我向法院起了诉才开庭而受命组合的。案件虽尚未判决,但人们在乐观中等待着这宗明知故犯,公然贩卖假画案的结果,因这首例美术假画官司,关系到今后对伪造,贩卖冒名作品是开绿灯还是红灯的问题。绘画的真假,有时确乎难于分辨,尤其有些古画更是情况复杂,但有时也能一目了然。这幅炮打司令部伪作,根本无需在艺术问题上纠缠,因为这是文化大革命中的现实问题,是特定政治史实案件。众目睽睽,凡经历过文革的人们,不用查资料,都能立即做出确切,深刻的答案。请教大量正直的历史见证人吧,他们遍布全国,全球,他们注视这宗官司,也正因由此唤起各自苦难的回忆吧。一九九四年我随全国政协李瑞环主席访北欧,每到一个国家,当地使馆工作人员,留学生,华侨,都曾向我问及这宗非同寻常的假画案真相。
这样黑白分明的事实,加之已有明文立法,我起先将事情看得很简单,以为很快就能解决,然而一年多的时光流去了,事不息,人不宁,我依然不能恢复正常的创作生涯。一寸光阴一寸金,七十五岁晚年的光阴,实在远非黄金可补偿,黄金万两付官司,我低估了人的生命价值。
一年来,我天天默念着朱自清的《匆匆》,还有法国十九世纪诗人拉马尔丁的《湖》,《湖》是情诗,但其对生命流逝的敏感深深刺我内心,试译其开篇第一句写湖水“就这样。永远推向新的边岸,我们能够,曾经能够?抛一天锚,仅仅一天”
我抛不了锚,虽来日无多,眼看光阴白白流逝,也无法抛锚。我企望我家第四次电话铃响的高潮,谁知何时?
牌坊其厄
朵云轩与永成联合拍卖,很明显,是利用朵云轩老字号的信誉招徕买主。荣宝斋也几度与香港协联联合拍卖,荣宝斋负责作品真伪的鉴定。有一回他们的拍卖目录中,出现了冒我之名的伪作,我电话通知荣宝斋,他们立即撤下伪作,保护老字号的声誉。最近报道荣宝斋拒绝回扣,只凭货真价实做经营,这是值得表扬的老字号风格,也只有这唯一的正道,才能建立,保持名店信誉。正规拍卖行如失误拍出了赝品,买主在一定期限内证实其伪,则可退货。信誉建立在有错必纠的实事求是作风中。遮丑,欲盖弥彰,则将彻底摧毁百年老店。令人痛惜的是,名店,名牌在经济大潮中眼红伪劣假冒能轻易获暴利,便大胆出卖自己的声誉,杀鸡取卵。朵云轩推脱该伪作是永成所提出,管不了对方。中外合资或合作,首先应考虑到民族利益与国家信誉,联合拍卖中如对方提供黄色,反动的作品,你朵云轩又管不了对方,咋办?
新华社四川分社主办的《蜀报》于一九九三年八月二十一日报道了一条新闻,标题是《上海朵云轩首次拍卖蜀中画家作品---彭先诚《贵妃出浴图》竟是赝品》,文如下:
《蜀报》成都讯(记者蒋光耘)记者今日获悉,在解放前就开始经销字画的上海老字号朵云轩首次举行的拍卖活动中,拍卖一幅四川著名画家彭先诚的彩墨画《贵妃出浴图》竟是一副极为低劣的赝品。
据画家自己介绍,此事他是今年5月从一朋友口中得知的,当即便给上海朵云轩去信,讲明此画系别人仿制的赝品,朵云轩艺术品拍卖公司在复函中称,这是由于他们工作中的缺点和考虑不周所致,但现在他们是受客户委托拍卖,已刊入拍卖图录之中,公司单方无权撤下。
据悉,这幅编号117,低价为1.2万---1.5万元的《贵妃出浴图》在6月的拍卖活动中,以2.2万元成交……
报道不必再抄下去,赝品之出手沾了老字号的光。记者问画家为何不诉诸法律,画家说打官司是件相当耗精力的事,只希望国家能尽快整顿一下字画市场。那次朵云轩是单独经营拍卖,不存在管得了管不了对方的问题,于是创造“印入图录便无权单方撤下”的弥天大谎,这是你家行规?真是欺负老实人,欺负老百姓。
我曾年年走江湖,踏遍祖国的角角落落,看到一些尚残留的贞节牌坊。封建时代的贞操观已不适应与今朝,但当年的贞洁烈女牺牲了众生生活的幸福,牌坊之矗立是以生命为代价的。来之不易。非一般人所能企及,因之乡间骂人“又要当婊子,又要树牌坊”。含义是广泛的。不仅仅指荡妇。贞节牌坊早已淘汰,烈士纪念碑永远受人朝拜。我想起牌坊或烈士碑,都缘于有感成功与荣誉来之不易。但唯利是图的经营方针中,名店名牌已在变质,牌坊其厄。有人来传言,朵云轩想和解了,我问什么前提,答:吴先生既说是伪作,他们尊重吴先生的意见(仍保留他们认为是真作的意见----其实就是保个面子),他们想这样保住自己的名声,这是他们想保住老店信誉的最后上策吧,牌坊其厄!
唐僧之肉苦
老伴大病后,尚未痊愈,夜静灯明,我陪她并坐沙发上闲话,话题总围绕共度过的五十个春秋往事。我先学工程,弃而从艺,一味苦恋美术而不考虑生计,真是太任性了。我们恋爱时,她的父亲就担心学艺术的日后总是贫穷,为她着想,不同意我们的结合。她年轻单纯,也任性了,随我投入了预料中的贫穷苦难之海。人生一瞬,今日白发已满头,不意我的画价不断上涨,我成了海内外商人眼中的唐僧肉,被啮咬得遍体鳞伤,我们几乎遭到杀身之祸。
约四年前,自称来自国防前线的战士,送来一封信,要我给他们战士画若干幅画,必须精品,同时告诫我考虑我及我家人的安全。我们报了案,感谢北京市公安局的同志们,经几个月认真,细致的侦查,研究,某一天,他们突然来到我家蹲点,说战士当天就可能上门作案,吓得我家小保姆直发抖。大约过了一小时,公安人员手中的电话报警,告知案犯已在来我家途中被截获。据后来报道,这伙案犯中的主犯在济南已有杀人前科,早在被追捕中,这次被获,很快便被枪决了。
七十年代末,为人民大会堂湖南厅制巨幅湘绣韶山,湖南省委邀我到长沙绘巨幅油画韶山做绣稿。我被安排住入湖南宾馆,因那里的大厅便于做巨幅油画。画成后,湖南宾馆要求我做一幅巨幅水墨悬挂厅堂。我便做了巨幅《南岳松》,画面大于整张丈二匹宣纸,宾馆酬我一箱湖南名酒白沙液。此画曾发表于某刊物,事隔二十余年,渐渐淡忘。终于出事了,约两三年前,有妇女携女儿从湖南来京找到我家旧居,哭哭啼啼要见我,我儿子接见了她们。湖南宾馆那幅《南岳松》被换了一幅伪作,在宾馆开省政协会议时,被一位有眼力的政协委员发觉,于是案发。后来破案了,人赃俱获,巨画尚未出手,案犯就是来京找我求诉的那位妇女的丈夫。当地估价此画值一百万元,盗窃物价值一百万元,该判何罪?我没有接见不明其真相的啼哭妇女,我也无由插入案件。后来案犯的律师又从湖南赶来找我,我也无接见的必要。事隔大约两年,不相识的案犯从狱中给我来信,表示忏悔,并说出狱后要学习绘画云云。我愿他先学做正直的人。
做完巨幅油画《韶山》,湖南省委征求我对报酬的意见,我只提一个唯一的愿望,派一辆专车让我在湖南省内寻景写生。就是这一次,我无意中发现了张家界,大喜,撰文《养在深闺人未识---一颗失落的风景明珠》,发表在一九八零年元旦的《湖南日报》上。后来,张家界扬名海内外,成为旅游热点,最早的导游手册上,将我的撰文列于篇首。我们在张家界住在工人们的工棚里,我借工人伙房的擀面大案板,由几个人帮助抬到大山脚下当写生画板,画了几幅水墨风景。其中宽于两米高于一米的一幅,曾公开展出,印入画案,后经人要求赠给东北某大宾馆,还付给我三百元材料费。事过二十余年,几个月前,由友人介绍求我给鉴定一幅画,说那画来自哈尔滨外事办公室,原来就是那幅宽于两米的张家界,大幅画被叠成了一本杂志大小的一厚叠块块,这能是堂堂正正拿出来的吗?
北京一家著名周刊XX年纪念时,我应邀赠了一幅《春笋》,并被印入该刊纪念刊中,约四年前,海外藏家买到了这幅落款XX周刊纪念的作品,消息反馈到周刊办公室,感到惊讶,一查,此画曾由某美编借出,留有收据,便问这位美编,答:此画由吴先生本人借去出版了。追问:应请吴先生写个借条。答:吴先生已定居香港。办公室很快与我直接取得了联系,眼看破案在即,美编说画已取回,他照印刷品仿了一幅伪作。
故事是在数不清了,我曾在《光明日报》发表过一文《点石成金》,倾吐情谊被金钱吞灭的悲凉。新故事仍在不断发生,由于价高,买房千方百计通过各种渠道要让我亲眼鉴定,因之海内外接连不断寄照片来请我鉴定,百分之九十以上是伪作,偶有真的,则其间往往潜藏着令人惊讶的故事。有些画商也许会感到请吴冠中鉴定他的作品,总说是假的,我能冒领儿女吗?我觉察冒我名的伪作正在大量繁殖,蛆虫的繁殖速度何其惊人。
《西游记》早就告诫人们,唐僧肉是苦的,据说朵云轩也在诉苦,他们不得不吞下自己酿造的苦酒,黄连。
老伴体弱,说多了话便累,我们不想再回忆如许丑闻,倒是在丑事中,我们更了解到人际关系的底层。善良的人们,年轻的朋友,你们见到的人不少,你们几曾见过人的新魂?我不幸而成为唐僧之肉,却有幸窥见了形形色色的白骨精,黑骨精,光怪陆离的人间变幻之景!
娄阿鼠新市场
儿子无才能,找些小事情做做,千万不可当空头文学家和美术家。我忠实遵循了鲁迅先生的遗教。蒋南翔任高教部长时,在一次报告中谈到:给我足够的条件,我可以培养出五十个杰出的科学家,但我不敢保证培养出一个杰出艺术家。我当时一听便起共鸣,并因由理解艺术本质的高教部长而深感欣喜。谁培养了鲁迅?半殖民地的祖国,苦难落后的人民,专制独裁的统治,传统文化的深厚功底,西方文化的素养,犀利的眼力,敏锐的感觉,超人的智慧……还有:硬骨头。谁能集中那么多条件和机遇呢?而成功的出色艺术家,确乎有其非一般人所具备的条件和机遇。我不让我的孩子学画,怕他们当空头美术家。但我一辈子当美术教师,学生们既然进了修道院。我严格要求他们同我一样当苦行僧,否则不如还俗。四方古代有一位国王说:诗人像一匹马,不能不给它吃,不吃要饿死,又不能吃的太饱,吃得太饱它就跑不动了。这番话,正道出了艺术家的命运。虽甘于苦难,学艺者没有不想获得惊人成就的,但绝于捷径。梵高,李贺等短命天才,毕竟只是凤毛麟角,艺术之成长大都依凭漫长岁月的艰苦耕耘,大器晚成是艺术成熟的普遍规律。王母娘娘的蟠桃三千年成熟,倒像是揭示了艺术创作的规律。最近一位人过中年的画家请我题词,我赠言:佳酿晚晴熟,霜叶吐血红。
我年轻时进艺术学院,发现同学们的文化水平普遍偏低,当时确有不少学生因考不取正规中学或大学,便只好学美术,音乐及体育等最不受重视的学科。我的大量同学,学生早改行了,淘汰了,固然大都由于社会环境,迫于生计,但也有自身的因素,缺乏较深的文化素养,在艺术道路中难于不断深入探索。路遥知马力的力,往往体现在文化素养中,故解放后的艺术院校,对文化课的要求日益严格。绘画绝非那么轻易能获得成就,它是苦难的事业,学画甚至是灵魂的冒险,但却反被误会为最方便的行当,拥入这个行当的人越来越多,专业的,业余的,速成的,空头美术家漫天飞扬。书画被作为业余爱好,修身养性,美意延年,是普及美育的方向,应予以鼓励提倡。但今天书画有了价,于是书画家遍地崛起,如雨后春笋,空头美术家之易于成活,也因环境优越,寰宇美盲多。
真正优秀的文学艺术之诞生,都是作者真诚感情的倾吐,感到非写不可,非画不可,动机毫无功利目的。优秀作品最终产生社会价值,商业价值,往往为作者始料不及,如今逆其道而行之,一味为赚钱,骗钱而粗制滥造,画家等同于乞食者,无论东方西方,外国街头近乎乞食者的卖艺人也不少,但外国的穷艺人倒是本本分分凭自己的手艺谋食,冒名伪造他人作品的情况少见。到巴黎蒙马特广场去买一幅画,你看中了,质量价格合适就可买,价钱不高,上不了大当,那里也绝不会有假冒马蒂斯等名家之作,外国人,老外,来到中国,也许觉得东西都便宜,买了冒名伪作书画的情况比比皆是,他们先是感到震惊,于是了解到某些中国人真狡猾,无道德,无耻。一位香港客人来北京买画,打电话问X画店有没有XX名家的作品,回答说有,XXX的呢?也有。XXXXX的呢?也有。任你点任何名家的佳作,货色齐全,客人于是请了一位画家朋友一同去画店选画,老板一见同来的一位知名画家,回答说,管仓库的将钥匙带走了,今天看不成。
著作权的颁布不是为了锦上添花,而是为了确切保护知识产权,促进我国文化事业的健康发展。法律不是抽象的,有具体明文规定,凡制作或销售冒名假画均属侵犯艺术家著作权的行为,违法所得数额巨大或情节严重的,除处罚金外,可判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而朵云轩竟公然宣称他们的拍卖行规,说拍卖作品真伪无须画家本人认可,否则他们以后拍卖就无法进行。此话有道,否则作伪者们凭什么生存呢?作伪者之族真要感谢朵云轩的救苦救难,不,岂止救苦救难,更为他们开辟了广阔的新市场,伪作炮打司令部的作者尚躲在法纪之外,正在庆幸吧?你,你显然学过画,你显然知道王为政,知道我,你可能还认识我们。无疑,你识字,但不知你写不写日记,自从炮打司令部案发后,你怎样记日记呢?如果将这本真实的日记发表出来,倒是震撼人心的不朽之作。你在狞笑,内疚,颤栗……?你仍平静地生活着,与妻,儿,父,母,朋友天天见面,谈笑自若?尼采宣布上帝已死亡,只有你,能够站起来宣布真人复活了。但你毕竟只能永远躲在阴暗里,看来也许你比娄阿鼠幸运多了,因为况钟比你早死。今日呼吁况大人,只缘阿鼠太猖狂。
文中所涉事和人如有差误,本人完全负责,与报刊无关。
吴冠中
1995年元月
杂记狂人
他疯了。
疯子都爱狂笑,他不笑,没有疯之前,他也不爱笑。假笑,媚笑,奸笑,狞笑,苦笑,微笑,大笑……他都见惯,但自己笑不出来。医生说他的病是由于心胸不开阔,要他达观,笑一笑,十年少。但他笑不了,已病入膏肓,没法治。他不承认自己有病,他曾欣赏皓月当空,但过不了几天,那月便暴露出钩钩样的面目,想勾人心魄。他从此专心研究月亮的光明,但始终测不出月亮的温度,只亮不温,怎么可能呢?他伸手摸电灯,电灯是烫手的,发亮的月与发亮的灯何以不一样?他想摸月亮,太高了,摸不到,于是想爬上侯宝林手电的光柱去摸月亮,又怕侯宝林一关电钮摔死他。
家属给他转医院,请另一位大夫诊治,那大夫说首先要治他的失眠。他长期失眠,因为不睡,他看到别人睡着的时候所看不到的各式形象。确有许多形象在阴暗中活动,互相交接,传递什物,可惜他眼力不好,看不清交换了什么东西。但却能听到窃窃的耳语。而且谈的是关于他的事,他想起了《狂人日记》中吃人的事,确乎有人在谋害他,他越发睡不着,并看见谋害他的人已渐渐结成了盘根错节的一伙,他于是又添了呕吐药。
指鹿为马的故事是真的吗?他不信,但指鹿为马的笑话居然对簿公堂,闹的沸沸扬扬,是鹿?是马?而且是指他自己他自己是鹿是马?正由别人来鉴别。他弄不清自己是马是鹿,也分不清自己是男还是女,他知道强奸的事经常发生,他祈求上帝保佑他不变成女人。他怕人,他逃奔到荒山野地,遇暴雨,恰巧碰上一个小小土地庙,庙门口写着保佑一方,便进去躲雨,却见里面有一行歪歪斜斜的字,莫看我庙小神微,不烧香试试。他害怕了,又逃出来,匆忙间忘记那菩萨是红脸还是白脸,几天没回家,积了一大堆信件,大都是从香港,台湾,美国邮来的,里面都是冒他名的假画照片,要他签名画押承认,阿Q在公堂上画圆圈的结果画成了瓜子形,他能画的圆吗?于是他又往外逃,想找个没有土地庙的方向跑。
他老了,他还有爱情吗?他记得有过,他爱过长城,爱过他的家乡华东,爱过艺术……他为修长城为华东水灾为艺术节捐画拍卖,拍卖的高价引来无数毒蛇,他被咬的遍体伤痕,疯病也许起因于蛇毒吧,他的爱情被毒杀了。他大骂李甲的负情,要怒沉百宝箱,他忽而发觉自己是男人,不是杜十娘,也根本没有百宝箱,突然他大哭大笑,孩子们围拢来看疯子,看他哭,看他笑了,他终于像一个真疯子,大笑了,孩子们这会才觉得真好看了。
一九九六年三月他的疯病治愈了,据说治病的大夫费了极大的心血,他清醒过来,才知时光已逝近三年,霜雪三载伴残年,今桑榆晚景,犹沐夕阳,而此木朽矣。
一九九六年
毁画
二十年前我住在前海北沿时,附近邻居生了一个瞎子婴儿,我看着这双目失明的孩子一天天成长,为他感到悲哀。他将度过怎样的一生!我想,如果这孩子是我自己,我决不愿来到人间。但父母总是珍惜自己的小生命,千方百计养育残疾的后代。作者对自己的作品,当会体会到父母对孩子的心情。学生时代撕毁过大量习作,那是寻常情况,未必总触动心弦。创作中也经常撕毁作品,用调色刀戳向画布,气愤,痛苦,发泄。有时毁掉了不满意的画反而感到舒畅些,因那无可救药的成品不断在啮咬作者的心魂。当我再深山老林或边远地处十分艰难的条件下画出了次,废品,真是颓丧之极,但仍用油布小心翼翼保护着丑陋的画面背回宿处,是病儿啊,即使是瞎子婴儿也不肯遗弃。
数十年风风雨雨中做了大批画,有心爱的,有带缺陷的,有很不满意但浸透苦劳的……任何一个探索者都走过弯路和歧途。都会留下许多失败之作,蹩脚货。暴露真实吧,何必遮丑?然而,换了人间,金钱控制了人,进而摧毁了良知和人性。作品于今有了市价,我以往送朋友,同学,学生,甚至报刊等等的画不少进入了市场,出现于拍卖行。五十年代我做了一组井冈山风景画,当时应井冈山管理处的要求复制了一套赠送作为藏品陈列。后来我翻看手头原作,感到不满意,便连续烧毁,那都属于探索油画民族化的幼稚阶段,但赠管理处的那套复制品近来却一件接一件在佳士得拍卖行出现。书画赠友人,这本是我国传统人际关系的美德,往往不看金钱重友情。郑板桥赠友之作并不少,他那篇出色的润笔词我是当做讽刺人情虚伪的鲁迅式的杂文来读的。
艺术作品最终成为商品,这是客观规律,无可非议。但在一时盛名之下,往往不够艺术价值的劣画也都招摇过市,欺蒙喜爱的收藏者,被市场上来回倒卖,互相欺骗。我早下决心要毁掉所有不满意的作品,不愿谬种流传。开始屠杀生灵了,屠杀自己的孩子。将有遗憾的次品一批批,一次次张挂起来审查,一次次淘汰,一次次刀下留人,一次次重新定案。一次次,一批批毁。画在纸上的,无论墨彩,水彩,水粉,可撕得粉碎。作在布上的油画只能用剪刀剪,剪成片片,作在三合板上的最不好办,需用油画颜料涂盖。儿媳和小孙孙陪我整理,他们帮我展开六尺以上的巨幅一同撕裂时,也满怀惋惜之情,但惋惜不得啊。我往往叫儿媳替我撕,自己确乎也有不忍下手的隐痛。画室里废纸成堆了,于是儿媳和阿姨抱下楼去用火烧,我在画室窗口俯视院里熊熊之火中飞起的作品的纸灰,也看到许多围观的孩子和邻居们在交谈,不知他们说些什么。画室里尚有一批覆盖了五颜六色的三合板,只能暂时堆到阳台上去,还不知能派什么用场,记得困难时期我的次品油画是用来盖鸡窝的。生命末日之前,还将大量创作,大量毁灭,愿创作多于毁灭。
一九八八年
展画伦敦断想
今年三月至五月,大英博物馆举办我的个展,这确是他们首次试展二十世纪中国画家的作品,因而朋友们祝贺我。我被首选也许是一种幸运,关键问题是缘于古老博物馆的改革开放,人们期待中,西方现代艺术高层次的交流,我自己当然也珍惜过河卒子的重任。
众所周知,大英博物馆珍藏着全世界的古代瑰宝,尤其是亚述,埃及,希腊,罗马的雕刻更胜于卢浮宫之所藏。四十余年前留学巴黎时我曾利用暑假到伦敦参观一个月,在大英博物馆看到陈列着我们的古代绘画,特别引我注意的是顾恺之的《女史箴图》。当时首先感到愤愤不平,我们的国宝被人窃据,继而又觉得我国古代艺术能在这重要博物馆与全世界的艺术品同时展出,倒也未必不是一种让人了解,识别,比较与较量的机缘。这回我的个展就在陈列我们古画的原展厅展出,我的一幅横卷《汉柏》就展出在原《女史箴图》陈列的位置,这令我心潮起伏,夜不能寐。因古画暂时收藏未展出,博物馆的法罗博士特别为我打开一些珍品,我首先要再看《女史箴图》。《女史箴图》已精裱改装藏于玻璃立柜内,柜暂安置于东方文物部的高台上,外加木板遮盖保护。老同窗朱德群从巴黎赶来看我的画展,当然我们要一同看《女史箴图》,我们脱了鞋爬上高台,匍匐在玻璃柜下用手电照着细读画卷,蹲着看不便,就跪着看,随同我们去的摄影师想摄下这子孙膜拜祖先的真情实景,但博物馆严格规定不让摄影,除了《女史箴图》,我们还看了一些石涛,石谿,文徽明等的册页,手卷及挂轴i,我们缺乏文史及考证知识,不能细细品味推敲画外意蕴,但感到中国传统绘画往往宜于案头细读,江山卧游,当张挂上墙在一定距离外观赏,往往就失去吸引人的视觉魅力,像范宽,郭熙具造型特色的磅礴气势只属少数。绘画必须发挥视觉形式效果,墙上效果,距离效果,建筑效果。蔡元培归纳,西方绘画近建筑,中国绘画近文学。就近文学这一观点而言,画中有诗,这诗应是画中细胞,而非指题写在画面上额外增添的诗句。视觉形象是世界语,无需翻译,用世界语传递中国情怀,我深信是中国绘画发展的美好前景。记者及评论员在我展厅中首先提及的问题便是这条中西结合的道路。我完全承认我的艺术是混血儿,如今这混血儿长大了,第一次回到欧洲来展出,欧洲的亲戚是否能认出有自己血缘的东方来客?
偶然的机缘,伦勃朗回顾展的素描部分就在大英博物馆与我同时并肩展出,有友人为我担心在大师的光芒前失色,也有记者提及这样的问题。我倒感到很高兴,十七世纪的荷兰大师与二十世纪的中国画家是可以相叙的,绘事甘苦滋味同,并不因时代和地域之异彼此格格不入。伦勃朗只活了六十三岁,我已七十三岁,长他十岁,人生甘苦当也有许多同感吧。当然,我沾了他的光了,多半观众主要是来看他的,附带也看了我的。博物馆的大门外左边是伦勃朗的横标,右边是吴冠中的横标,我感到受宠若惊。摄影师在横标前给我照相留念,一位牵着狗经过的老太太问摄影师是怎么回事,答是给作者照相,她于是立即牵着狗走到我面前与我紧紧握手,说她看了我的画展,喜爱极了,她不是评论员,不是记者,是一位退休了的老妇人,由于她的欣赏,我又联想起自己风筝不短线的观点,风筝能放到欧洲仍不断线吗?当有记者谈到我这混血儿已被欧洲人认可时,我虽高兴,但说,为时尚早,因我确也见到有观众看完伦勃朗,走到我展厅门口,往里一张望便回头走了,不屑一顾。
作画为表达独特的情思与美感,我一向主张不择手段,即择一切手段。在大英博物馆做的一次讲座中,谈笔墨问题,我认为笔墨只是奴役于特定思绪的手段,脱离了具体画面的孤立的笔墨,其价值等于零。实践中,我作画从不考虑固有的程式,并竭力避免重复自己已有的表现方式,这次展品选了油画,墨彩及速写,并包括不同时期的不同面貌,有一位并未看简介的观众问,这是几个画家的联展?也许他并不内行,也许我缺乏一贯的风格,但我听了这评语倒是喜胜于忧。这使我回忆起文化大革命中在历史博物馆举办的一次大型油画展,主题全是表现毛泽东主席,作品选自全国各省,有一位外宾看后不禁发出惊叹,这一位画家画这么多作品,真是精力旺盛。
细看伦勃朗的回顾展,他始终只是一个肖像画家,一生在肖像画中精益求精,他很少离开故土,画的大都是他身边最熟悉的人物,后来我又去南方参观了莎士比亚的故里,我对莎士比亚毫无研究,故居的讲解员介绍说莎翁一直生活在故乡,很少出远门,我联想起塞尚,倪瓒,他们都只吸取最亲切的乡里题材,源泉无尽,情真意切。艺之成一如树之长,首要土壤,土生土长,土生土长是根本,孤陋寡闻是缺点,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我参观了正在进行拍卖的苏富比总部,墙上挂满了名家,大师们的作品,包括尤特里罗,马尔盖,弗拉芒克,丢非等人的油画及马蒂斯的速写,都是蹩脚货,欧美经济衰退,名画市场不景气,藏家不会抛出精品来,如果由我鉴定,其中不少作品是伪作。不过也难说,因大师非神,只是一个普通劳动者,是勤奋的劳动者,是失败最多的劳动者,只从博物馆里,从画集上看到的大师们的精品不足以全面了解其创作历程,作为专业画家,能看到大师们的失败之作是一种幸运。
常听说有些西方人认为中国画画在宣纸上,材料不结实,因此不能同油画比,要低一等,我自己同时采用油画和水墨两种材料,主要根据不同的表现对象选定更适合的媒体,对布或纸,油或水毫无成见,哪一种材料更耐久也并无深入研究,但也观察过博物馆里那些古代名画,不少布上的油彩已龟裂,德拉克洛瓦的色彩早已变暗,他自己生前就已发现这问题,席里柯的作品则几乎变成单一的棕色调了。这次在伦敦得知,报载博物馆已发现不少大师们如霍克纳(Hockney),波洛克(pollek)等等的作品其材料已开始变坏,宣纸时间久了偏黄,花青更易褪色,但墨色几乎永不退色,元代的纸上作品大都仍甚完好。我无意宣扬纸胜于布,或比布更耐久,只希望有人在材料方面做科学的研究,先不抱成见,不过任何材料都有其优缺点,驾驭材料与艺术技巧本来就血肉相连。
大英博物馆专辟一室,第八展厅,以陈列举世闻名的雅典娜神庙(柏德楠)的雕刻,这组见诸各种美术史册的艺术瑰宝被珍贵地展示给全世界的游人,人们都渴望来此瞻仰,膜拜人类创造的艺术高峰。这是希腊的宗庙,宗庙被劫走,子孙是不答应的,听说希腊政府仍年年提出要求归还的交涉,在巴黎的吉美博物馆,也陈列着我们祖先的头像,佛像。东方古国的古代艺术被西方强大的帝国占有了。但他们将之陈列展出于全世界人们面前,却也发扬了作品的精神力量。每天,成群的孩子由老师们带领着来学习,博物馆是最有实效的社会大学。经济效益席卷全球,各国的博物馆大都收门票,门票日益昂贵,大英博物馆迄今不收门票,据了解,博物馆认真考虑过,如收票,大英博物馆这样丰富的收藏,这样的身价该定多高的票价?票价高了则对社会教育将起堵塞作用,博物馆的意义及作用便变质了。大英博物馆的展品大都来自世界各地,如原件由各国取回,博物馆关门大吉,人们要学习研究便只好分赴各国去寻找,确乎远不如集中在这大博物馆中有效,但人家有权索回家珍,怎么办?是否可交换,以英国的重要艺术品赠送到各国陈列,起到真正的文化交流作用?国与国之间应交换陈列博物馆的藏品,秀才不出门,能看天下画。印象派的作品当时没人要,便宜,流散了,广为流传了,如当时全部保存在巴黎,其影响当局限多了,当我们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看到仿造的网师园殿春簃,感到很高兴,为苏州园林出国欢呼。不过,有往有返,该引进什么?
伦勃朗展的油画部分陈列于国家画廊(其实应称美术馆),展出五十一件作品,但像《夜巡图》等重要的代表作并未能借来。倒同时展出其工作室的学生,助手们的作品,质量不高,似乎主要为了商品而制作,国家画廊主要陈列自文艺复兴至十九世纪的欧亚绘画,洋洋大观,数量质量均可与卢浮宫媲美。用半天时间粗粗看一遍,像访问那么多不同性格的大师,聆听各样的高见,感到体力和脑力都颇疲劳。一出画廊的大门,满眼喷泉,湿漉漉的雕刻群,高高的石柱,群鸽乱飞,令人精神松弛下来。这是著名的拖拉法尔格广场,典型的欧洲广场。满地是鸽群,空中也飞满鸽群。有人伸手展开手里的小豆,于是鸽子飞来争食,爬满双臂,肩头,甚至大模大样落在我的头上,有照片为证。此地何处?名副其实应是鸽子广场,广场是属于鸽子的。有了鸽子广场才有了活的生命。我无意了解托拉法尔格广场名称的来历,大概是纪念高高站立在柱顶的那位将军吧。不过人们已很少抬头去瞻仰那冰冷的将军石像,他太高了,也瞻仰不着。一将功成万骨枯,请到泰晤士河塔桥附近的古堡里参观,里面主要陈列各时期的兵器,刀,枪,剑,戟,血腥弥漫。古堡底层是金库,珠宝金冠闪闪发光,乃珍宝馆也。刀枪剑戟之为用,就是掠夺金银珠宝,历史的陈列,将事实摆的明明白白。但参观金库的人群比参观国家画廊拥挤得多,国家画廊是免费参观,这古堡的门票价甚高,但购票还要排长队,不记得哪一位英国人说过,我们宁可丢掉印度,也不能丢掉莎士比亚。真是一语惊人。
大英博物馆法罗博士邀请并陪同我去参观北部乡村,从伦敦乘火车三个小时,到一个什么站,然后她租一辆轿车,自己开车绕了一百七十余公里,观光山区风光,地区已接近苏格兰边缘。是丘陵类型的山区,看来山不甚高,山顶尚积雪,英国人一批批开车来爬雪山。曾经玉龙,唐古拉和喜马拉雅,这样的山在我眼里只是模型式的小山丘,法罗之所以选这地区,因这里不少山村里的树木,丛林及溪流很像我的画面,估计我会喜爱。确乎,山村里古木老树多,小桥,流水,石屋,很像贵州,而且房顶也不少是用石板盖成,进入画图,恐无欧洲之分。我们在乡村小旅店住了一宿,小店两层楼,楼上是几间客房,从客房的窗户外望,正对一座古朴的小教堂,教堂被包围在墓碑之林中。楼下是酒店,酒吧,小餐厅,球场,处处结构紧凑,色彩浓郁,非常像梵高的画面,我兴奋起来,考虑可画些速写素材,我们在别处吃了晚饭回到旅店,店里已挤满了人,老人,小孩,妇女,相偎在沙发上的情侣,还有大狗和小狗,人们喝酒,下棋,打球……高高低低的灯光,壁炉里熊熊的火光,夜光杯里各式饮料反映着红,白,蓝,黄,诱人的画境,但要想写生则已无回旋余地。因嘈杂喧哗,怕听不见电话铃声,我们据守在电话跟前,先等待伦敦约定的电话。白天,村里几乎碰不见人,显得宁静而寂寞,夜晚都被吸引到小酒店来畅饮欢聚。四月的伦敦春寒料峭,北方乡间近乎北京的冬季,但酒店之夜温暖如春,村民们春风满面,尽情陶醉。这是咸亨酒店,这是洋茶馆,中国人习惯早茶,西洋人喜爱夜酒,各有各的传统,各爱各的传统习惯,与四十年前相比,伦敦及其郊外的外貌似乎无多大改变,民居仍是二三层的小楼,即便新盖的亦基本是老样式,很少高层公寓。人们偏爱这种传统风貌,但保留这种风貌恐有一个基本条件,即人口增长速度。近一二十年来高楼建的最多最快外貌变化最大的,据说首推香港和中国大陆,除经济发展外,还有其剧变的人口原因吧。四十年前旧巴黎,旧伦敦,旧貌依然,而我的故乡十年来却江南抹尽旧画图。令怀旧的老年人若有所失。
一九九二年
蜂蝶何处觅芬芳
--------展画东京题外话
远处青山,山顶云雾缭绕,却非游云轻烟,那是活火山,前几天刚喷发,余热成云,红树疏黄,通过美丽的公园,踏着满地枫叶,我们被引进九州熊本县美术馆,先有本馆,又新建分馆,一馆比一馆更现代化,后来居上,已胜于纽约,巴黎的展厅与设备。日本小小一个县,行政等级相当于我国一个省,其经济实力则难比较了。琴声悠悠从美术馆中播扬,底层正在举办一位钢琴家的演奏会,国家电视台NHK正在录摄。据介绍,那位演奏者是盲人。在听众肃然欣赏的气氛中我眼前掠过荷马的形象,荷马忽而又幻化为瞎子阿炳。阿炳的《二泉映月》牵动无锡人的心弦,牵动大江南北知音的心弦,不过他如果真能活到今天,也享受不到这位日本民间盲琴师的尊荣。
上楼看展品,展览主要是突出本县作者的作品,这个各县美术馆的共同守则。前天参观大分县美术馆,馆方介绍该县高山辰雄的作品时感到无比骄傲,他们正在建高氏的专馆。除本县,本国的作品,西方是崇尚的对象,一小幅蕾诺亚的人像,仿佛是镇馆之宝,到处张挂其印刷品,油画基本是仿西洋的,水墨显然是中国水墨的翻版,但并未见高水平的中国画。中国现代具创造性的作者如齐白石,林风眠,潘天寿,李可染,石鲁等在东京很少人知道,在县里更是陌生了。
尸骨可焚,但愿作品长存,这是画家们共同心态吧。不少当代中国画家在营建自己的纪念馆,事实上造这类家庭式小庙是非常吃力的,而且,如作品价值愈高,则其安全系数愈小,反而令人担忧。我的家乡宜兴县,居然成立了一位画家的纪念馆,但陈列的都是复制品及荣宝斋的水印,一次被盗,盗走了多幅水印。中国美术馆经费不多,廉价收购作品,所藏当代画不少,如将其全部藏品曝光,则将展现历届收藏者的眼力及政治背景的嘲弄。五十年代我做过一组井冈山风景,初探油画民族化,因画的是革命圣地吧,作品被发表及出版。当时井冈山管理处(博物馆)要求我复制一套,于是就复制赠送。前几年翻看旧作我毁了这批过于幼稚的原作,但复制的那套却一幅一幅陆续出现在香港佳士得拍卖中。我有理告状,但想到将引来调查,联系,研究,公安部门的填表及签证等一系列手续,赔不起时间。东北一位画家给宾馆作了一幅大画,因稿酬引起纠纷,对簿公堂,最后宾馆付酬十余万致歉,但官司打了九个月,我为北京饭店做了两幅大画,分文未取。有一次海外友人到北京饭店看画,我顺便在饭店请吃饭,付了现款。曾有人问在北京饭店作画稿酬几何,有画家答曰,三百(白吃,白住,白画)则我不足三百。无酬也罢,但愿作品保持完好。我十余年前为湖南宾馆做大幅《南岳松》悬挂在大厅的丈二匹居然被人以伪作替换,后虽破案,原作破损不堪设想。熊本县美术馆里陈列着一幅壁画,背面带着复杂的钢筋构架,重数十吨,那是本县的一位画家做于美国的壁画,县里花巨资从美国购运回乡供奉。当年拿破仑攻占意大利,想将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运回巴黎,因工程师没有迁移壁画的本领而作罢。
东京显然比县里气魄更大了,单说那箱根的雕塑公园,购置了布尔特尔,亨利?摩尔等西方现代大师的大量原作,专题专区陈列,流派纷呈,景观非凡,我那十岁的小孙孙初次到东京,问他对东京最深的印象是什么,他毫不犹豫地答,雕塑公园。在世界一级大师的作品间,同时陈列了日本作家的作品,日本人民,资本家及政府,显然都盼望本国的艺术家能与国际级大师并驾齐驱,对艺术的荣誉感似乎胜于运动会的金牌。
鲁迅所倡的拿来主义在日本得到最彻底的实践。德国的照相机,瑞士的手表,及欧美的电子科技被日本拿去了,自己面临淘汰的威胁。至于美术,早在本世纪初,法国的马蒂斯,特朗,卢奥等等在日本都有模仿者,但日本的西洋美术至今赶不上法国,且差距甚远。我向一位日本友人提出了这一看法,这位友人略略思索,答,艺术属于感情,感情难于模仿,他点到了要害。效颦的东施被人嗤笑,但今日环顾国内外艺坛,时时处处入目的倒偏偏大都是东施的后裔们。
日本美术馆珍藏,展出浮世绘,理所当然。印象派及其后,尤其梵高受了浮世绘的影响,大大提高了浮世绘的国际知名度。日本曾不惜巨资举办过日本主义之展,即展示浮世绘对印象派的影响。中华民族五千年的艺术积累,其博大,深度与浮世绘相比如何?但西方世界了解我们民族艺术精粹的学者真是凤毛麟角。别人不了解,我们自己了解,冷暖自知,拿来西方,结合自家精髓。我想,当比结合浮世绘的表面形式要复杂,深刻的多。如今,有些西方画家捕风捉影地吸取我们的书法,已属标新立异,引人瞩目。愿我们民族真的已处于腾飞的起点,我们艺术的腾飞有着最坚实的基地。玄之又玄的东方其实缘于人们尚未能窥见真形,故曰大象无形。
在庆贺中日邦交正常化二十周年的喜庆期间,我展画于东京新宿三越新馆。展画,确是文化交流,无言的感情交融。从观众们看画的眼神中,可了解他们的喜恶。老王之瓜有甜,酸,苦,涩,一般日本人爱甜味,喜清淡,日本的作品因之讲究干净利索,严谨的制作多于疯狂的挥写。中国画家以往举办画展主要要求艺术效果,很少考虑迎合顾客趣味求出售作品,因国内根本无人买得起艺术品。日本的中产人家看画展是想买画的,买适合自家张挂的小幅淡雅之作,这与香港画商为倒卖而收购有别。如此,为探求艺术高峰而创作与为服务于市民家庭而作画,形成了不同的道路。为了谋生,画家不得不先选择后者,或暂时屈服于后者。但暂时再暂时,人生易老,歧途其日远兮,难返。那些大幅巨构,不合时宜之作,似乎只是为博物馆而作,但博物馆只能收藏历史上已有定评的重要杰作。日本富,日本的名画家生活在富裕中。他们的作品价再昂贵,自有日本购买,毋须去欧美市场竞争,在苏富比或佳士得的拍卖中很少出现日本画家的作品。倒是西洋的名画以天文数字之价被日本人收购,中国古,今的名画谁买?身价不高。多半还是海外华人买,台湾人买。比大陆富裕的台湾开始从海外买回流失的文物,愿向这些富裕了的华人致敬。我倒并非认为必须将这些珍贵的民族精华都库存在家里,但确乎应竭力提高其经济价值以引起世界性的认识和评价,为遭遇不公平的屈辱者鸣冤。
数年来我多次在西方和东方展画,希望听到我这种中,西混血儿式的艺术在中,西方的反应,似乎反应比在中国本土更令人兴奋。扎根本土,批判多于首肯,总被视为离经叛道,不属正统。一九七九年中国美术馆首次举办我的大型回顾展,中央电视台录像后迟迟不播,最后洗掉了磁带,而新加坡国家电视台,美国BBC和日本NHK倒都在展出期录像并播放了。他们录像中都要求我在当地有写生的镜头,为录像而演写生,显然是虚假的了。是东施效颦,这东施和西施都是我自己。我在祖国深山老林和穷乡僻壤写生数十年,千辛万苦,真真心痛中的西施绝无人关怀。今衣履整洁地在他国大城市写生,全非本来面目,不绝令我念及,将军未挂封侯印,腰下常悬带血刀。今年中央电视台有意录我的艺术与生活,并到我的故乡去寻找我那破旧的老窝,只剩矮矮的后门和半截残墙。老乡们向我们围拢来,鹅群向我们围拢来,好奇乎。依依乎。我返京后做了一幅《鹅群图》,空无一人,题款,白发满头故乡行,鹅群嘈嘈皆乡音。
一九八八年
巴黎札记
一九八八年十月,日本东京西武百货店举办规模庞大的中国博览会,这期间包括我的个人画展,作品都是用墨彩抒写的祖国山川。在展览即将闭幕的庆贺晚宴上,西武社长山崎光雄先生向我提出了建议。明年此时,我们将在东京举办巴黎博览会,想请您画一批巴黎风景作为展题参展,先请您及夫人去一趟巴黎,尊意如何?山崎先生恐并未料到他这一构想深深触动了我的心弦,我年轻时在巴黎留学,如饥似渴吸取西方艺术的营养,并陶醉其间,幸乎不幸乎,终于又回到了条件艰苦的祖国,从此在封闭的环境中探索了数十年自己的艺术之路。那路,深印在祖国土地上,并一直受影响于人们感情的指向。四十年岁月逝去,人渐老,今以东方的眼和手,回头来画旧巴黎---新巴黎,感触良多,岂止绘事。我接受了山崎先生的建议,于今年春寒料峭中抵达巴黎。
从蒙马特开始
出乎意料,整个巴黎不足五千辆出租车,在巴黎找出租车与北京一样不方便,大街,小巷,近郊,远郊,搜尽风光打草稿,我的活动量大,主要只能依靠地铁,巴黎的地铁复杂而方便,我头一个夜晚彻底重温了地铁路线图,四十年来路线基本未改,车站如故,只大部分车厢更新了,但许多车厢被艺术家涂画的一塌糊涂,连许多交通图也被涂改,洋流氓居心莫测。
我首先奔向蒙马特,那尤特里罗笔底的巴黎,全世界艺术家心中的麦加,曲折倾斜的坡上窄街风貌依旧,错落门窗还似昔日秋波,街头游人杂沓,奇异服饰与不同肤色点染了旅人之梦,豁然开朗一广场,这里便是最典型的卖画圣地,世界各国的艺人麋集,都打开各样的伞,遮雨亦遮阳,亦遮卖艺人内心的羞愧与创伤,他们拉客给画像,只为了法郎。四十年前学生时代,我只到过一次这举世闻名的民间卖画广场(其实不广阔)那是年轻自傲,信奉艺术至上,又是公费留学生,暂无衣食之忧,看到同行们从事如此可怜的职业,近乎乞食者,感到无限心酸和无名凄怆,从此不愿再去看一眼这生活现实。时隔四十年,重上蒙马特,依旧,依旧。此地并未换了人间。岂止蒙马特,岂止巴黎,在纽约街头,东京公园……我到处见到为路人画像以谋生的艺人,同行,莫迪利安尼当年在咖啡店为人画像只索五个法郎,别人还不要,他兴之所至,往往就在铺桌子的纸垫上勾画有特色的人像,艺术,内心的流露,职业,适应客观需要的工作,两者本质完全不同,艺术创作原本绝非职业,谁愿雇佣你一味抒发你自己的感情?但杰出的艺术品终将产生社会价值,无人雇佣的梵高死了,其作品成了举世无价之宝,艺术家要生活,要职业,于是艺术家与职业之间发生了错综复杂的关系,艺术家有真伪,画商有善恶,彼此间或曾结一段良缘,或时时尔虞我诈。以画谋生,为人画像,为人厅堂配饰,必须先为人着想,得意或潦倒,各凭机遇。鬻画为生古今中外本质一致,只是当代愈来愈重视经济收益与经营方式,从巴黎和纽约的许多现代画廊出售的作品中去揣度时式和风尚吧,风尚时时变,苦煞未成名的卖艺人。回忆学生时代,上午在巴黎美术学院上完课就近在学生食堂吃了饭,背着画箱便到了大街小巷众多的画廊里巡看,注意新动向。画廊里多半是冷冷清清,少有顾客,除非某个较重要展出开幕时才有特邀的与捧场的来宾。如今画廊依然,但进门要按电钮开门,电钮的响声引起主人的注视,先生,太太好。先生好。彼此打过招呼,悄悄看画,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因往往仅仅只我和老伴两个客人,我们又绝非买画的主顾。宫花寂寞红,各式各样的作品少有知音,所谓作品,真伪参半,有虚张声势的,有扭捏作态的,有唬人的,有令人作呕的,当然也有颇具新意的,敏感的,但往往推敲提炼不够,粗犷掺杂粗糙,奔放坠入狂乱,扣人心弦者少见,标新立异的生存竞争中似乎不易听到艺术家宁静的心声。艺术进展与物质繁荣同步?今日纽约的不少高级画廊以出售法国印象派及其后的名家作品为荣,仿印象派的蹩脚作品更充斥美国画廊,当然美国有为的年轻一代画家已不肯囿于法兰西范畴,大胆创新,泼辣新颖,从整体看,正奔向新领域,从个别作品分析,理想的不多,缺内涵者总易予人外强中干之感。
高更的大型回顾展正在大皇宫展出,密密麻麻等待入场的观众排开长队,队伍围绕了半个大皇宫,要入场,须排队近两个小时。展出四个来月,从开幕至闭幕,每天从上午开馆到下午闭馆,队伍永远那么长,我只能去排队,除非不看,专业者,业余爱好者,旅游者……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争着来瞻仰客死荒岛的画家的遗作,作品的色凝聚着作者的血,件件作品烙印着作者的思绪,时代的歌与泣。同时在大皇宫展出五月沙龙,从另一门入口,门庭冷落,进入展厅只三两个观众。五月沙龙亦属当代主要沙龙之一,何以如此失宠于观众!展品总是良莠不齐,有些作品虽不乏新观念,但效果令人费解,或一目了然少含蓄,引人入胜或可望不可攀的具有高度艺术境界的作品确乎不多。作家抛却观众,观众便不看作品,相思断,恩情绝,问题绝不止于画廊与沙龙,试看博物馆或蓬皮杜中心,作品的沉浮都须经时间的考验,几代观众的考验。
新旧巴黎
正遇上卢浮宫的新进口玻璃金字塔落成开放,于是又是人山人海的长队,天光从玻璃塔透入,照耀的宽敞的地下门厅通亮。熙熙攘攘的游人由此分道进入各展区。美术学院与卢浮宫只一桥之隔,当年课余我随时进入卢浮宫,对各展区都甚熟悉,但这回却迷了道需不断察看导游图,那图用四种文字说明,法文,英文,德文,日文,东方文字日文被欧美博物馆采纳是新动向。待见到站立船头的古希腊无头胜利女神雕像时,我才认出记忆中的路线,但布置还是大大改变了。画廊里挂满举世名作,上下几层,左右相碰,仿佛参展作品正待评选,比之美国大都会等博物馆,这里布置太拥挤,但有什么办法呢?都是历史上代表性作品,悠久的历史传统使后人的负担愈来愈重,豪富之家的子孙往往失去健康的胃口。
玻璃金字塔确是大胆,新颖,成功的创造,解决了进口拥挤的难题。在古建筑群的包围中突出了现代化的玻璃工程,塔虽庞大,因其透明,不以庞然巨物的重量感令古老的卢浮宫逊色,而那金字塔之外形,与协和广场中央高矗的奥培里斯克(埃及方尖塔)遥相呼应。设计师贝律明先生在世界建筑领域里做出了杰出的贡献,他是华裔,我们感到无限欣慰,虽然我对建筑是外行,但到华盛顿国家博物馆和波士顿博物馆参观时,便首先特别观察了贝律明先生设计的部分,其与原有的建筑衔接与配合,承先启后,独树一帜。
纽约街头摩天大厦矗立,雨后春笋争空间,街窄人忙,诸事匆匆,似冒险家的乐园。我和老伴走在人行道上,一位卖花的东方女子善意地指指我老伴的提包,示意要注意被抢劫。巴黎气氛不一样,田园大街宽而直,楼房均不超过六七层,大都戴着文艺复兴时代的厚屋顶,稳重端庄,大街显得很辽阔,沿街咖啡店林立,有限的人们边喝咖啡边欣赏各色行人,行人步履缓慢,边走边欣赏喝咖啡的各色仕女和先生们,人看人,相看两不厌。巴黎,永葆其诱人的美好风韵,除在蒙巴纳斯建立了一栋四五十层的黑色高楼外,老市区基本不改旧貌,协和广场那么多古老的灯柱,使法兰西人常常回忆起那马车往返的豪华社交时代,莫泊桑和巴尔扎克的时代。城市不能不发展,新巴黎在拉?苔芳斯,卢浮宫与凯旋门在一条中轴线上,仿佛我们的故宫和正阳门。新巴黎从凯旋门延伸出去,拉?苔芳斯便属中轴线的延长,街道更宽两旁各式各样的高层新楼林立,呈现代建筑之长廊,长廊一头,跨在新街上是一巨大白色画框,近看,框上都是层楼窗户,那是各类办公大厦的汇总。这造型单纯的白色框框与凯旋门遥遥相对,这是凯旋门的后代。地理位置上,拉?苔芳斯扩展了巴黎,造型形式上,拉?苔芳斯发展了巴黎。巴黎向拉?苔芳斯的展拓不但解决了空间问题,并显示了历史的进展,蓬皮杜文化中心似亦应迁来此处。我想起了梁思成先生,他在建国初期竭力主张保留北京古城风貌,并曾为三座古城墙的拆除而流泪。西安,苏州,绍兴……同样情况的问题太多了,我们不仅仅受到物质条件的约束。
怀念
德群夫妇驾车陪我们去齐弗尼参观莫奈故居,我还是头一次去访问。因四十年前故居尚未开放。当时只能在奥朗吉博物馆的地下室里感受莫奈池塘的风光,他的几幅巨幅睡莲环布四壁,令观众如置身池中,车行两小时,经过许多依傍塞纳河的宁静乡村,抵故居,细雨湿新柳,繁华满圃,绿荫深处闪耀着清清池水,水里挂满倒影,一座嫩绿色的日本式桥弧跨池头,紫藤攀援桥栏,虽非着花季节,枝线缠绵已先入画境,这小桥,举世闻名,多少睡莲杰作就诞生在这桥头,其实,优美的池塘,垂柳与睡莲世界各地不知有多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而莫奈的创造为法兰西增添了殊荣,小小乡村齐弗尼宇内扬名。北京西山那几间小土房,如确是曹雪芹写《红楼梦》的故址,虽无花圃,亦将吸引愈来愈多有心人的瞻仰。莫奈的工作室十分高大,明亮,令我兴叹,他晚年已得政府重视,巨幅睡莲据说就是政府首脑克莱蒙梭委托他创作的,所以才能建造如此规模的工作室吧。莫奈的客厅,卧房,内房通道随处挂满了日本版图,可见东方艺术对印象派及其后的影响,今日并已被提到日本主义的高度。看莫奈晚期的作品,画布往往并未涂满。着重笔触与色的交错,与中国文人画追求的笔墨情致异曲同工。
秉明夫妇驾车陪我们重游枫丹白露及巴比松,我们的目标是米勒及卢梭等人的故居。米勒的故居变了样,故居如何能变样呢?原先的正门是开在院子里的,爬几级木扶梯进入室内,室内是空荡荡的土地土墙,品物不多。如今这院子已属人家私屋,被隔断了,于是故居傍街另开了一个侧门,进的门去,琳琅满目挂满了米勒作品的复制品,无可看,而且临窗街上车辆不绝,小镇闹市,已尽失当年巴比松的乡村气氛。我和秉明坐在米勒故居牌子下的石条凳子上合影留念,因背景墙上爬满藤萝,是唯一透露古老回忆的画面了,秉明说,我上次陪余光中来,也坐在这石凳上照了同样的镜头。秉明问,你从前来是坐火车来的吧,我记得是的,但四十年前的印象比这次好多了,我告诉秉明,绍兴青藤书屋也已修复开放,里面陈列些粗劣的复制品,我对修复故居加修改很反感,绍兴沈园正在重建,当是一个创作难题。
仍由秉明夫妇驾车,我们去奥弗?休?奥洼士,去扫梵高之墓。春寒料峭挟着凄风苦雨,秉明正患感冒,坚持开车,偏僻的远郊小镇,梵高在此结束了他最后的岁月,长眠在曾被他画的繁花似锦的乡土里。我们的车就停在梵高画过的市府前面,面对市府树立一大幅梵高自画像的复制素描,那阁楼上便是画家生存与死亡之角落。面对着画像,我们就挤在车里用简单的午餐。小小的公园被命名为梵高公园,里面有名雕刻家查吉纳塑的梵高像,很糟,全非梵高风貌,这作品还曾见诸发表,我很反感,本地的教堂居于全镇的高点,梵高将这教堂画进乌兰的色调,已为世人熟知,原作今展出于巴黎奥克赛博物馆。我打起雨伞勾画教堂,虔诚中夹扎着惶惑,是否梵高在注视我。
车抵公墓,雨大起来,将众多大理石墓棺,碑石,雕刻冲洗的干净光泽,丛丛鲜花或塑料花也显得分外鲜艳。终于找到了梵高之墓。紧靠围墙边,并立着两块墓碑,一块刻写着:这里安息着文森特?梵高(1853-1890),另一块是戴奥托尔?梵高(1857-1891)。两块碑前地面上平铺着一片常春藤,覆盖着土里两兄弟,如不留心墓碑,我认为这只是一小块被遗忘了的白薯地。没有鲜花,终于我发现谁送来的一小束干麦穗,其间包扎一枝段残的油画笔。我突然想起鲁迅的《药》,在瑜儿墓前哇地一声飞去两只乌鸦,乌鸦,梵高在此画过许多乌鸦,它们今天并不飞来。秉明同我步行察看那画家眼中倾斜的大地,颤栗的树丛,歌唱的苹果花。早春的麦地一片宁静青绿,也许秋天麦穗金黄,骄阳似火时,会再度拨动长眠画家错乱的神经。
反思
老伴吃不惯洋饭,白天我们到处作画,吃饭的时间和地点无定,碰机会随便吃,晚上我便陪她找中国饭店吃大米饭。数十年来中国饭店确乎大大发展了,数量倍增,生意兴隆。不止巴黎,在旧金山,纽约,横滨……熙熙攘攘的唐人街上主要是饭店。真正正在大步走向世界的中国文化,看来首先是烹饪。烹饪也是艺术吧,而我们的绘画艺术还远远未被大众理解,发现。专门陈列东方艺术的吉美博物馆,其间中国部分主要是古代雕刻,陶瓷及伯希和送去的敦煌文物,西藏作品竟被归入喜马拉雅地区,不属中国。将近半个世界了,中国在吉美博物馆里无丝毫新反映。塞纽斯基博物馆也专门陈列东方艺术,规模更小,门庭冷清,平时几乎没有观众。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及波士顿博物馆等虽也陈列少量中国画,但均观众寥寥。中国绘画大部分表达作者的生活情趣及其人生观,用笔墨在纸或绢上透露内心的思绪,重意境,但多半忽视画的整体形式效果,视觉效果。纸或绢旧了,变得黄黄的,远看只是一片黄灰灰的图案,相比之下,西洋油画色彩鲜明,节奏跌宕,易满足人们视觉的刺激。古代中国杰出的艺术家何尝不重视构成,书法中每一个字都是一个独立的构成天地,当代西方国家哈当(Hartung)和克莱因(Kline)的每幅画也不过是一个字而已,我们难道温故不知新?大量的中国中,青年画家奔向西方,祝愿他们一帆风顺,打开个人的前途,并为中国艺术夺取奥运会的金牌。他们的路显然都十分艰辛,凭写实的功力及东方人的敏感当然也能取得一些成功。然而燃眉之急是谋生,谋生的技巧与艺术创造之间,往往存在着鸿沟。近代东方画家最早在巴黎扬名的大概是三十年代日本画家藤田嗣治,他以纤细的线画东方情味,我在学生时代看他的画就很不喜欢,格调不高,这次在巴黎市立现代博物馆又看到他的一幅裸体,很差劲,我想,生活在日本本土的画家比他强的恐怕很多,艺术家不必都要巴黎颁发证书。扬名,似乎是艺术家普遍追求的目标,有了名,作品价高,于是引来利。然而盛名之下多虚土,当代扬名之道更是不择手段,欺世媚俗。最近翻看自己六七十年代的油画作品,那些在极端艰苦条件中冒着批判风险创造的风景画,凝结着作者真挚的感情,画面均无签名,也不记年月,抚摸这些苦恋之果,欲哭无泪,但突然想到市场上已出现了许多我的假画,一阵恶心。
原估计自己在长期封闭中远远落后了,近几年重新到世界环视一周,更坚信艺术永远只诞生于真诚的心灵,珍珠生在蚌壳中,人参长在山野里,傲骨风姿黄山松,离不开贫瘠苦寒的石头峰,逝去的时代毕竟已逝去,旧时代的艺术品已成珍贵的文物,今日中国艺术必然要吸取西方营养,走中西结合之路。闺阁藏娇绝无前途,大胆去追求异国之恋,采集西方现代形式语言表达隽永含蓄的东方意境。西方世界的中国画廊还处于萌芽状态,地位不高作品质量低,缺新意,但从中国餐馆的发展历程看,事在人为,毋庸气馁,更盼望以官方的力量直接间接扶植民间画廊,创办公私合营中国文化餐厅。今年六月,在纽约佳士得的中国画拍卖中,一卷表现蒙古人生活的佚名做以一百八十七万美元售出,董其昌的一幅油画也以一百数十万美元售出,这些信息,显示了高级中华文化餐厅的美好前景。

匆匆一月,告别巴黎,少小离家老大回,晚年回到久别的故乡,总有无穷感触。巴黎不是生养我的故乡,但确是我艺海生涯中学习的故乡,临别前,我为怀念而悄悄回到母校美术学院,寻找到当年教室楼下的小小院落。院里有四五个年轻学生在聊天,我打听我那故去的老师,当年威望极高的苏弗尔皮教授,但他们都不很清楚了,人走茶凉,倒是我这个海外学子总记得他的教诲,尤其他经常提醒,艺术有两路,小路作品娱人,大路作品感人。也是他劝我应回到中国,去发展自己祖国的传统。当年告别巴黎不容易,经过了很久的内心斗争,同学间也为去留问题不断讨论,争辩。秉明著述《关于罗丹》一书中亦记及我们曾争辩了一夜,直至天明他才回去睡觉,入睡后噩梦连连,梦醒已是一九八三年,各人在不同的环境和条件中做出了各自的努力。秉明和德群等留巴黎的老友都做出了可喜的成就,我自己忙白了多少年头,也问心无愧。这回再次告别巴黎,心境是宁静的,没有依恋,更无矛盾,我对秉明说,回去做完这批巴黎风景,大概该写我自己的红楼梦了。
一九八九年
又见巴黎
法兰西的祖宗不抽鸦片,收集了大量艺术珍品,巴黎众多的博物馆永远是民族的骄傲,永远吸引着全世界的艺术朝圣者……
本已向巴黎永远告别了!
一九八九年春回到巴黎写生一月,旧情脉脉,返国后发表了一篇《巴黎札记》,我想我向巴黎永远告别了。不意巴黎市立塞纽齐博物馆(东方艺术博物馆)邀我今年在该馆展出新作,并以市长希拉克先生的名义授我以巴黎市金勋章,因而又见巴黎。
罢工时刻威胁着旅客,机场是否能畅通无误,总令人担心,法国失业人数已达三百二十多万,而德斯坦当政失业人数达百万时,已被政敌嘲笑他是百万统帅了。我和几个朋友正在地铁中候车,突然广播,本线罢工,请旅客绕道转车。于是人群转入尚在运行的车厢,车厢里挤成沙丁鱼似的罐头。下车后我的朋友发现他藏在里衣口袋的钱包丢失了,惊叹小偷技术高超。至于车厢里的乞讨者,虽也有抱了孩子的妇女,但大都也还是壮年人。谋职难,职业的位置又不断在缩小。我带了孩子们坐火车去凡尔赛,剪票自动,月台,车厢自己找,四周冷清清如入无人之境,机器夺去了人的职业。沿途无人报站,我得随时留心站名,唯恐过了站。
大皇宫关闭了,要大修,至少将关十八个月,许多展览便无法进行,或另找展厅。蓬皮杜文化中心初建时曾红极一时,引起全世界的瞩目和争议,如今不无门庭冷落鞍马稀之感。尤其现代艺术陈列部,参观人数少,气氛较前寥落多了。最前卫的代表性作品以陈列于蓬皮杜中心为荣,但这个擂台也难坐稳,每隔几年便又桃符换旧,面目全非了。这次陈列品中有三块空空的白板,虽用玻璃罩罩着,仍是空空的白板,我无意近前去探寻作者姓名或标题,皇帝的新衣何须说明。艺术中探新无疑是艰辛的工作,甚至是生命的冒险,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以前卫标新,欺世盗名的现象遍及全球。欧美经济发展中一度以高价哄抬前卫,这与以政治权势或宗教威望拔高作品声誉同属脱离群众,艺术反正了隔离广大人民真情实感的高墙,人为的墙,那是柏林墙,人们欢呼柏林墙的拆毁。
世事沧桑的转化愈来愈快速了,我的老师苏弗尔皮教授曾是法兰西学院学院院士,美术界的一代巨子,在大型展出中他的位置曾与勃拉克等大师平起平坐,但今天他的作品早已被现代博物馆撤下,到处找不见他的作品了。书店里也没有他的画集,人一走,茶就凉,巴黎人遗忘了巴黎美术学院的著名教授。有一位评论家来我展厅看画,他颇赏识并分析了我作品的龙脉,我于是与他谈起苏弗尔皮,并表露了我对老师的怀念与惆怅,他极坦率,苏弗尔皮是一位好教授,但不是好画家,你比他强。我头一次听到这样锋利的意见,立即回忆老师当年赠言,回到自己的国度里从自家的传统中着根。五十年来我深切体会到孤陋寡闻是不利因素,而土生土长是珍贵品质,我们的路格外不平,格外长。留在巴黎的老友们将东方引进了西方,做出了引西方人瞩目的贡献,他们是巴黎的重要画家了,他们宽敞的画室令人羡慕,相比之下我没有画室,或只有袖珍画室,袖珍画室里的故事说不完。
萧条,经济萧条波及艺术萧条,巴黎居,不大易。巴列美术学院门前沿街商店清一色是画廊,一家挨一家,家家少顾客,美术学院背着画夹出出进进的学生们看到这些冷冷清清的画廊,或去蒙马特看看硬拉游人画像的同行,能不为自己的前途忧虑吗?我一直为职业画家的生存问题杞人忧天。和几个老友回忆常玉和潘玉良。常玉之死,因贫穷路绝而自杀,潘玉良住的阁楼无自来水,须自己下楼提水,我们曾帮她提过水,这次我想去寻访她的故居,照张照片,国内有些人不正在被她的身世所迷惑吗?不仅房子已拆除,连整条街也拆除了。
时过境迁,英国无日落的时代也已成过去,曙光在东方升起时欧洲开始投入暮霭。亚洲四小龙的崛起,中国的开发,东方成了西方人心目中的新大陆,经商的,拓荒的,卖艺的都涌向东方,一九九三年十一月香港亚洲艺术博览会中,欧,美不少画廊送来梵高,毕加索,夏加尔,波洛克等大师的作品,孔雀东南飞,好一番盛况。欧洲的国家被长期广泛宣传,早具世界声誉,其实每个画家的精品总不会太多,而失败之作倒是大量的,由于盲目崇拜,名家笔下的蹩脚货也价值连城。然而情况在转变,不久前印象派的作品到台湾拍卖,成交不多,看来难于欺侮乡下人不识货了。倒是中国的优秀作品长期遭到不识货的待遇,石涛的荷花与莫奈的睡莲不一样,东方西方有较量,但市价行情不公道,说起睡莲,这次在奥朗吉博物馆看过莫奈的巨幅睡莲,我的小孙孙观察那些出售以睡莲做装饰的文具,背面有英文标记,中国制。
圆明园成了废墟,凡尔赛依然矗立。法兰西的祖宗不抽鸦片,收集了大量艺术珍品,巴黎众多的博物馆永远是民族的骄傲,永远吸引着全世界的艺术朝圣者。五十年前漂洋过海来求学,谈何容易,今天趁我画展之机,儿孙也来巴黎观光了。在鲁弗尔(卢浮宫)中,目不暇接,只能走马观花,但十三岁的小孙孙永远掉队,他看得仔细,似乎对件件展品感兴趣,我们总要回头到人群中去找他,有一回便找不见,大家真着急了,原来他挤在一集体参观团中正专心听向导用英语讲解作品,我立即忆及当年初到巴黎时,大学里的美术史课听不很懂,有一次在鲁弗尔听小学教师给小学生上课讲希腊雕刻,全听懂了,非常高兴,剪不断,巴黎缘,爷爷和小孙孙都在鲁弗尔接受了启蒙教育,只是小孙孙听的是英语讲解了。
纽约人在北京似乎很平常,而北京人在纽约引起国内外华人,甚至洋人的关注,因一百年前美国就立了排华法案,虽然一九四三年撤消了这条法案文字,但华人总是处于被排斥的境况,北京人在巴黎自然也不同于北京人在北京,当自己家里吃饭尚有困难,显然不欢迎不速之客,有本领的人,像为为鲁弗尔建造了玻璃金字塔,毕竟是少数,而多数想淘金的,则摸错了门,须知,在法国学华语的人愈来愈多,他们想到东方来淘金吧,我们这里没有排外情绪,也许会成为他们的乐园,五十年代我从马赛乘船返国,内心充满矛盾,似乎是冒着险投向未来。八十年代曾两次乘飞机离巴黎返国,均怀着说不尽的感触与企望,这次飞离灯火辉煌的巴黎,却感到飞回明日更辉煌的祖国。告别两次授予我金勋章的法兰西,思绪万千,在机舱里一分钟也未能入睡,黑夜如此之短,巴黎时间才两点钟便见旭日东升了。
土土洋洋,洋洋土土
-----油画展民族化杂谈
我生长在江苏农村,叔伯父老,姑姑阿姨都是乡下佬,小学同窗都是赤脚伙伴,谁家的女儿嫁到上海,偶尔回到家乡来探亲,穿戴漂亮,烫头发,搽口红,我和伙伴们都感到这模样很丑,哧哧地嘲笑她。后来我进县城念中学,到杭州上艺术学校,不仅渐渐看惯了烫头发和擦口红,而且欣赏人体美,追求西方现代绘画的变形美了。生活在巴黎,陶醉于形形色色的现代诸流派的探索中,我体会到西方人的审美口味了,也为他们许许多多有深度的艺术作品所感动,但我的爱好,我的努力,我的追求却与故乡的叔伯父老,姑姑阿姨,赤脚伙伴,我祖国的多少亿同胞全不相干了。我忘记了出身于贫寒之家啊。
旧中国去欧美的留学生在生活中遭到歧视是常事,我不愿去写许多更令人心酸,气氛的事情,但在学习中,在老师和同学间,我们却得到真挚的感情和尊重。我所敬爱的老师苏弗尔皮教授劝我要回到中国去,回到中国才能从自己传统的根基上发出新枝。其时祖国还是黑暗,落后,战乱和饥饿的旧中国,我们留学生可以说是从火坑里跳出来的幸运者。
中国人民站起来了,新中国诞生了,受尽歧视的海外学生格外感到兴奋,同学们大都在考虑响应号召回国参加建设的问题。我几番下决心回国,又几番否定了,思想斗争曾是剧烈的,一面仍恋念着西方的学习条件,另一面又感到脱离了祖国的土地和人民,感情犹如飘荡的幽灵,艺术凭什么诞生呢。
我终于回到了新中国,脚踏实地地开始摸索油画民族化的道路。
我从第一天学画开始,本来一直是画人物的,但丑化工农兵像紧箍咒在紧勒我的脑袋,我又坚决不肯向庸俗的艺术观点低头,迫不得已,我只得将重点转移搞风景画了。
学生时代我临摹过不少中国画,从宋元到明清,从人物,山水到兰竹,从勾勒到泼墨,特别喜爱老莲,石涛和八大,传统的形式是多样的,形式本身也是永远在发展的,油画民族化当然不是向传统形式看齐。我先不考虑形式问题,我只追求意境,东方的情调,民族的气质,与父老叔伯兄弟姐妹们相通的感受,人们永远不会忘记母亲,人们永远恋念故乡,喜闻乐见的基本核心是乡情,是民族的欣赏习惯。
七九,八九,隔岸观柳。早春时节,垂柳半吐新芽,须隔岸远看,才能感觉到那刚刚蒙上的薄薄一层绿意,新柳如烟,。我国古代画家画了不少烟柳堤岸的景色,抒写了任东风梳弄年年的诗情,其间自有不少表现了柳丝多姿的佳作。但我不满足于那近乎剪影的笔墨线条,我想捕捉住那通过半透明的新垂柳所透露出的深远含蓄而又充实丰富的形象世界,那色彩变化及其微妙,似有似无,可望不可攀。每年此时,在这短短的数日里,我总要试用油画来表现披纱垂柳,可是数十年来我一次也未能差强人意地表现出那种形神兼备,既发挥了油画色彩的潜力,又体现出气韵生动特色的画面。
我也曾经历过鲁迅《故乡》中所写的那种回到相隔两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的感受,我认不出自己的老家了,因为江南农村到处都是一样的白墙黑瓦和竹林,我只吟出了一句诗,竹映粉墙认家乡,竹林确是我家乡的特色之一。古人画竹的可多了,我曾大量临过文与可和郑板桥的墨竹。虽清风亮节体态绰约,但止于纸窗月色下的竹影,依然不能令我满足。我用油画来画竹林,竭力想表现那浓郁,蓬松,随风摇曳的竹林风貌,以及那千枝交错,春笋密密的林间世界。其间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竹林,其间似乎确凿只是一色青绿,被某些学西洋画的人们认为是色彩单调不入画的,但却令我长期陶醉在其中。
我研究过莫奈的池塘睡莲垂柳,我研究过塞尚的绿色丛林,我喜爱他们的作品,但他们的技法都不能用来表现我的垂柳与竹林,油画的色感和浓郁与国画的流畅和风韵,彼此可以补充吗?是的,应该是可以的,但其间存在着各种矛盾,矛盾如何解决?只能在不断地实践中去体验甘苦吧。
孙悟空大闹天宫后被二郎神追到人间,变来变去,变了一座山神庙,那尾巴不好藏,便变了一杆旗幡,但终于还是被二郎神识破了,我最近带学生外出写生,他们爱画自然的野景,不爱画建筑物,认为建筑物呆板无味。但中国古典建筑都是有机的整体组织,是有情有意的,因此我以孙悟空变山神庙的例子启发他们,让他们去体会,古典建筑中都有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西方建筑师的追求与我国古代大师的匠心也是异曲而同工,歌德早就说过,流动的建筑是音乐,凝固的音乐是建筑,道是无情却有情。画家作画应该总是有情的,画建筑,树林,山川草木……都寄寓了作者的感情。古长城附近有一棵古老的劲松,浓荫覆盖在一座烽火台似的古堡上,同学们围着它写生,但都未能表现出那坚实而缠绵的整体形象美。我突然感到,这是孟姜女哭长城啊!孟姜女与其夫范杞良抱头痛哭,远远近近蜿蜒的长城都为之倾塌,松与堡应构成紧紧拥抱着的整体。最近,医学上将坐骨连接在一起的连体婴儿成功地分割成两个独立的生命。而我们却往往要将两个以上单独的形体在造型上结构成一个整体生命。绘画中的复杂对象并不就是简单对象的数学加法树加树不等于林,应该是1+1=1。一般看来,西方风景画中大都是写景,竭力描写美丽景色的外貌,但大凡杰出的作品仍是依凭于感情移入。梵高的风景是人化了的。仿佛是他的自画像,花花世界的巴黎市街,在尤特里罗的笔底变成了哀艳感伤的抒情诗。中国山水画将意境提到了头等的高度。意境蕴藏在物景中。到物景中摄取意境,必须经过一番去芜存菁以及组织,结构的处理,否则这意境是感染不了观众的。国画中的云,雾,空白……这些虚的手段主要是为了使某些意境具体化,形象化,油画民族化,如何将这一与意境生命攸关的虚的艺术移植到油画中去,是一个极重要而又极困难的问题。简单化地仿国画是东施效颦,只能取消油画。如何在松与堡的构成中表达出类似夫妻拥抱哭泣的悲壮情调呢?又如何表现中国园林建筑回廊曲折的幽深呢?逼真的描写与罗列对象,不仅达不到目的,而且结果只能相反,相当于国画中的空白,油画中也必须有极重要的视而不见的部分,这些部分既为意境服务,又能给观众以美的享受,要虚而不虚,不空洞,不乏味,想表现辽阔的田野那边几间引人入胜的小小白屋吗?画面真正的主角是辽阔,要在这辽阔的形象上下功夫,那几间小小的白屋不过是折子戏《红娘》中的莺莺小姐。
今年在四川的小县城里,我看了几场小剧团演出的川剧,我很喜爱这些土里土气的民间戏曲。其中一出戏叫《一只鞋》,演的是老虎报恩的故事。另一出戏叫《萝卜园》,描写因一些本来可以解释清楚的误会而引起的悲欢离合的故事。剧本是虚构的,充满了浪漫色彩,但具体情节却表现的很真实细腻,入情入理。这些真实的表现手法使得观众完全信服剧情的发展是真实的,可信的,观众在感情上接受了剧本的大胆构思。长期以来,在油画风景中我采取的创作方法与此有些相似。我的大部分风景画是通过构思,选区不同的素材组成的,做一幅画,往往要数次搬动画架,从几个不同的地点去写生。说得明白点,就是移花接木或移山填海。我为什么要如此吃力地搬动画架当场写生呢?因为要追求具体形象的真实生动感,满足人们的欣赏要求,让人们乐于接受大胆的构思构图,我竭力想使观众感到大自然确实就是如此有气势,如此丰富。作者总是将自己的费劲处藏起来,擦掉自己劳动的汗水,奉献给观众的只是欣赏与享受。这也许是笨办法,土办法,或过渡时期的无法之法吧。我为此确实是吃尽了苦头,例如色未干的画幅,无法下山,只好先将画箱扔出让它滚下坡去,我自己则像儿童滑梯似的从坡上慢慢滑下去。
文化大革命中有张大字报批判华君武同志和张仃同志,说华评张的艺术是毕加索加城隍庙。这也许是华给张开过玩笑吧。但我却认为这真实道出了张仃艺术道路的特色。今天张仃同志设计的美术片和首都国际机场的壁画《哪吒闹海》都问世了,我想补充华君武同志的数学公式,毕加索+城隍庙=哪吒闹海。
油画民族化包含着油画与民族形式两个方面,民族形式丰富多样,不是一种僵化固定了的形式。西方的油画呢,它的气质和形式更是在不断地发展着,似乎,一般认为我们学油画主要只是学其写实功夫,这种看法是十分片面的,西方现代油画的主流早已从模拟自然形态进入创造艺术形象了。毕加索+城隍庙,西方现代绘画与中国民间艺术的结合,也正是油画民族化的大道之一。毕加索画的人面往往正面和侧面结合成一整体,我们对此可能还看不惯,但千手观音却早已是妇孺皆愿瞻仰的造型艺术了。守卫古代亚述王宫的石刻巨牛有五条腿,因为体积庞大,必须用五条腿才能在正面和侧面都令观众感到是四条腿,否则只看到三条腿,这不符合常理吧。但它却符合艺术规律,是艺术的科学,因为在实践检验中它获得了好的艺术效果,如果我们拒不接受毕加索,当然各有自由,但由于西方观众的欢迎,中国的龙,凤,辟邪,麒麟……都飞去西方了。
我曾经找到过一件立体派大师勃拉克画的静物的印刷品,半圆不方的桌面上两尾黑鱼,背景饰以窗花,我将之与潘天寿的一幅水墨画对照,潘画是两只乌黑的水鸟栖息在半圆不方的石头上,石头在画面所占的容量正与勃拉克画中的桌面相仿,他题款的位置及其在构图中的分量同勃拉克的窗花又几乎是相等的。我曾将这何其相似乃尔的两幅画给同学们做过课堂教学。用以阐明东西方形式美感的共同性。在油画民族化的问题中,不应只是两个不同素质的对立面的转化,同时也包含着如何发挥其本质一致的因素。
油画的民族化与国画的现代化其实是孪生兄弟,当我在油画中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时,将它移植到水墨中去。有时倒相对地解决了。同样,在水墨中无法解决时,就用油画来试试,如以婚嫁来比方,我如今是男家女家两边住,还不肯就只定居在画布上或落户到水墨之乡去。
一九八零年《文艺研究》第一期
《绘画的形式美》
美与漂亮
我曾在山西见过一件不大的木雕佛像,半躺着,姿态生动,结构严谨,节奏感强,设色华丽而沉着,实在美极了。我无能考证这是哪一朝的作品,当然是件相当古老的文物,拿到眼前细看,满身都是虫蛀的小孔,肉麻可怕。我说这件作品美,但不漂亮。没有必要咬文嚼字来区别美与漂亮,但美与漂亮在造型艺术领域里确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漂亮一般是缘于渲染得细腻。柔和,光挺,或质地材料的贵重如金银,珠宝,翡翠,象牙等等;而美感之产生多半缘于形象结构或色彩组织的艺术效果。
你总不愿意穿极不合身的漂亮丝绸衣服吧。宁可穿粗布的大方合身的朴素服装,这说明美比漂亮的价值高。泥巴不漂亮,但塑成《收租院》或《农奴愤》是美的。不值钱的石头凿成了云冈,龙门的千古杰作。我见过一件石雕工艺品,是雕的大盆瓜果什物,大瓜小果,瓜叶瓜柄,材料本身是漂亮的,雕工也精细,但猛一看,像是开膛后见到的一堆肝肠心肺,丑极了。我当学生时,拿作品给老师看,如老师说,哼,漂亮呵。我立即感到难受,那是贬词呵。当然既美又漂亮的作品不少,那很好,不漂亮而美的作品也丝毫不损其伟大,只是漂亮而不美的庸俗作品到往往依旧是四人帮流毒中的宠儿。
美术中悲剧作品一般是美而不漂亮的,如珂勒惠支的版画,如梵高的《轮转中的囚徒们》……鲁迅说悲剧是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为什么美术创作就不能冲破悲剧这禁区呢?
创作与习作
解放以来,我们将创作与习作分得很清楚,很机械,甚至很对立。我刚回国时,听到这种区分很反感,认为毫无道理,是不符合美术创作规律的,是错误的。艺术劳动是一个整体,创作或习作无非是两个概念,可作为一事之两面来理解。而我们的实际情况呢,凡是写生,描写或刻画具体对象的都被称为习作(正因为是习作,你可以无动于衷地抄摹对象)。只有描摹一个事件,一个什么情节,故事,这才算创作。造型艺术除了表现什么之外,如何表现的问题实在是千千万万艺术家们在苦心探索的重大课题,亦是美术史中的明确标杆。印象派在色彩上的推进作用是任何人否认不了的,你能说他们这些写生画只是习作吗?那些装腔作势的蹩脚故事情节画称它为习作倒也已是善意的鼓励了。
当然我们盼望看到艺术性强的表现重大题材的杰作。但《阿Q正传》或贾宝玉故事又何尝不是我们的国宝。在造型艺术形象思维中,说得更具体一点是形式思维。形式美是美术创作中关键的一环,是我们为人民服务的独特手法。我有一回在绍兴田野写生,遇到一个小小的池塘,其间红萍绿藻,被一夜东风吹卷成极有韵律感的纹样,撒上厚薄不均的油菜花,衬以深色的倒影,优美意境令我神往,久久不肯离去。但这种无标题美术我画了岂不被批个狗血喷头。归途中一路沉思,忽然想到一个窍门:设法在倒影远处一角画入劳动的人群和红旗,点题岸上东方吹遍不就能对付批判了吗。翌晨,我急急忙忙背着画箱赶到那池塘边,天哪,一夜西风,摧毁了水面文章。还是那些红萍,绿藻,黄花……内容未改,但组织关系改变了,形式变了,失去了韵律感,失去了美感。我再也不想画了。
我并不认为外国的月亮比中国的圆,但介绍一点他们创作方法之一作为参考总也应允许吧。那是五十年代我在巴黎学习时,我们工作室接受巴黎音乐学院的四幅壁画。古典音乐,中世纪音乐,浪漫主义音乐和现代音乐。创作草图时,是先起草这四种音乐特色的形线抽象构图,比方以均衡和谐的布局来表现古典的典雅,以奔放动荡的线条来歌颂浪漫的热情……然后组织人物形象,舞蹈的姑娘,弄琴的乐师,诗人荷马……而这些人物形象的组合,其高,低,横,斜,曲,直的相互关系必须紧密适应形式在先的抽象形线构图,以保证突出各幅作品的节奏特点。
个人感受与风格
儿童作画主要凭感受与感觉。感觉中有一个极可贵的因素。就是错觉。大眼睛,黑辫子,苍松与小鸟,这些具特色的对象在儿童的心目中形象分外鲜明,他们所感受到与表现出来的往往超过了客观的尺度,因此也可说是错觉,但它却经常被某些拿着所谓客观真实棍棒的美术教师打击,扼杀。
我常喜欢画鳞次栉比密密麻麻的城市房屋或参差错落的稠密山村,美就美在鳞次栉比和参差错落。有时碰上时间富裕,呵,这次我要严格准确地画个精确,但结果反而不如凭感觉表现出来的效果更显得丰富而多变化,因为后者某些部位是强调了参差,重复了层次,如用摄影和透视法来比较检查,那是远远出格的了。
情与理不仅是相对的,往往是对立的。我属科班出身,初学素描时也曾用目测,量比,垂线检查等等方法要求严格地描画对象。画家当然起码要具备描画物象的能力,但关键问题是能否敏锐地捕捉住对象的美,理,要求客观,纯客观,情,偏于自我感受,孕育着错觉。严格要求描写客观的训练并不就是通往艺术的道路,有时反而是歧途,迷途,甚至与艺术背道而驰。
我当学生时有一次画女裸体,那是个身躯硕大的中年妇女,坐着显得特别稳重,头较小。老师说他从这对象上感到的是巴黎圣母院。他指的是中世纪哥谛克建筑的造型感。这一句话,确启示了学生们的感觉与错觉。个人感受之差异,也是个人风格形成的因素之一。毕沙罗与塞尚有一回肩碰肩画同一对象,两个过路的法国农民停下来看了好久,临走给了一句评语,一个在凿(指毕沙罗)。另一个在切(指塞尚)。而我们几十个学生的课堂作业就不许出现半点不同的手法,这已是长期的现象了吧。
风格之形成绝非出于做作,是长期实践中忠实于自己感受的自然结果。个人感受,个人爱好,往往形成作者最拿手的题材。人们喜爱周信芳追,跑,打,杀的强烈表情,也喜欢凄凄惨惨戚戚的程腔。潘天寿的钢筋水泥构成与林风眠的宇宙一体都出于数十年的修道。
风格是可贵的,但它往往使作者成为荣誉的囚犯,为风格所束缚而不敢创造新境。
古代和现代,东方和西方
原始时代人类的绘画,东方和西方是没有多大区别的。表现手法的差异主要缘于西方科学的兴起,解剖,透视,立体感等等技法的发现使绘画能充分表现对象的客观真实性,接近摄影。照相机发明之前,手工摄影实际上便是绘画的主要社会功能。我一向认为伦勃朗,委拉斯贵兹,哈尔斯等等西方古代大师们其实就是他们社会当时杰出的摄影师。这样说并非抹杀他们作品中除像以外的艺术价值。伟大的古代杰作除具备多种社会价值外,其中必有美之因素,也是最基本,最主要的因素。很像很真实,或很精致的古代作品不知有千千万万,如果不美,它们绝无美术价值。现代美术家明悟,理解,分析透了古代绘画作品中美的因素及其条件,发展了这些因素和条件,扬弃了今天已不必要的被动地拘谨地对对象的描摹,从画像工作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尽情发挥和创造美的领域。这是绘画发展中的飞跃。如果说西方古代艺术的主体是客观真实,其中潜伏着一些美感,那么现代绘画则是在客观物象中扬弃不必要的物件叙说,集中精力捕捉潜伏其中的美,而将它奉为绘画的至尊者。毕加索从古希腊艺术中提炼出许多造型新意,他又从德拉克洛瓦的《阿尔及利亚妇女》一画翻新,改画成一组新作,好比将一篇古文译成各种文体的现代作品,这种例子在现代绘画史中并不少见,仿佛鲁迅的《故事新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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