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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立 完结版 又冷又明亮

_6 王小立(当代)
  我睁开眼睛。看向面前的窗户。窗帘没有拉实,白花花的阳光芒刺般透进室内,将我的眼角猝不及防地刺出一点湿润。我皱紧眉头眨了眨眼睛,这是哪儿?哦,是我的卧室。怎么太阳这么大?哦,已经快中午十二点了。等等。怎么回事?我居然睡到了中午十二点?还梦到那家伙?不,那好像不是梦?而是……现实里确实发生过的谈话?
  是以前在路齐那场个人摄影展上的谈话。
  可为什么它会又一次出现在我的梦里?
  我几乎是无意识地将手伸进裤兜,从那里摸出一张纸片。动作过于自然,以至于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还穿着昨天的衣物。大脑在此刻传来一阵剧烈的眩晕,太阳穴像是被手用力挤压般地传来一抽抽带着钝感的痛,这感觉颇为熟悉,大四时我曾频繁地,或重或轻地体验过它的存在。
  该死的宿醉。
  用力捂着额头,我看向手中的照片:水族馆、短马尾、逆着光的侧面,暗蓝的基调因为漏光而在边缘渗出的一抹紫色。路齐照的我的照片,去KTV的那天晚上,他将原片送给了我,用的说辞是:“正好带在身上,就给你吧。”
  而这张照片就这样被我夹在钱包的一隅,直到昨天,才终于将它重新拿了出来。可我为什么要把它拿出来?昨天发生了什么事?昨天……对了。昨天我在商场里遇到了方宇。然后遇到了……再然后……嗯……头颅里越发尖锐的痛感,就像一枚刮彩票的硬币,将昨晚的回忆一点一点地,刮出了大致的模样。
  嗯。我记起来了。
  重新将这张照片拿出来,是因为我想撕了它。
  就像昨天晚上,坐在我旁边的老虎那样。
  
  我是在广场楼下的便利店遇见老虎的。关机后,在极度郁闷又无处可去的状态下,我走进便利店,本来打算买几瓶酒,拎到天台上一个人喝,不想就在那儿撞到了正在买东西的老虎。
  “石沛?”对方看向我手中的那几瓶青岛,流露出一脸惊讶,“你买那么多酒干吗?”
  “喝。”不喝难道拿来敷脸吗?我这么想,却没了说话的力气。
  “怎么了?”或许察觉到空气的低压,老虎问。
  “没怎么啊。”我不想回忆先前发生的事情,转了话题,“你今天也在这儿摆摊?刚没看到你啊。”
  “今天我没在,是刚刚要给同事带个东西,所以就来了,顺便把想做的事情做一做。”他说,一边指着货架上的打火机,“给我一个。”
  “啊?你抽烟?”我有些诧异。
  “谁说买打火机就是抽烟?”
  “不抽烟那你买打火机干吗?”问出口的同时,某幅画面自回忆的角落跳了出来,“啊,难道是……”
  
  “是我消灭他的第一步。”
  
  一个小时后,老虎和我坐在天台的长凳上,一边说着和初中时一样的台词,一边撕着手中的照片。夏日的夜晚来得晚,时值六点半,夕阳依旧留着一口气,垂在天幕边缘撑出一蓬软淡的光,借着这光,这次我终于看清了照片上的内容。
  “这是你自己的照片?”我努力让表情显得不那么震惊。
  “是啊。”老虎全神贯注地垂着头,将手中的纸片从豆腐干大小,撕成指甲盖大小。
  “你干吗……要撕自己的照片?”我问。
  “不是说了吗?这是我消灭他的第一步。”
  “‘消灭他’。”我愣愣地重复,“那初中的时候,你撕的不会也是——”
  “嗯。是啊,我自己的照片。”对方答得很干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我那时候一直都以为你撕的是欺……围攻你的那些人的照片。”
  “呵呵。我怎么可能会有那些家伙的照片。”老虎露出一抹轻蔑的笑——他越来越像初中时的那个他了,“而且,撕他们的照片有什么用?”
  “那撕自己的照片就有用了?”我搞不懂他的逻辑。
  “有用啊。这是一个仪式。”
  “仪式?”
  “嗯。”老虎说,“初中那会儿,我就是在撕完照片的那天之后,才开始正是反抗我们班的那帮傻x的。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啊,我班上有一留级的傻x给我起了难听的绰号,我已从动就揍了他,后来就被他天天带人上门找麻烦。还他妈在放学路上埋伏我。你想啊,我再厉害,一个也打不过几个人啊。后来是蔫了蛮长一段时间的,学也不想去上了,有段时间我都是上午上学,中午就拐到游戏机房,泡那儿打一下午的拳皇来发泄。”他仰头喝下一瓶我递给他的啤酒,话也就顺带着多了起来,“想想那段时光还真他妈活得够憋屈的,就跟现在一样。”
  “那你就决定靠这招来变身啦?”指指他手中的碎屑。忍不住用了讥诮的口吻——心理暗示要真那么有用的话,那当初撕了那么多方宇照片的我,早八百年就该把他丢到脑后了才对。
  “不是变身。”老虎纠正,“[变身]是说变成另一个人,我只是变回我自己而已。”
  我愣了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撕照片也就是一个形式,我是在救……保护了那个女生之后,才真的感觉到自己这样下去不行,不可以。”
  “就你之前说的那个玻璃事件?”我看着老虎脸上的疤。
  “嗯。其实说‘保护’也挺厚脸皮的。”老虎点头,“当时说白了就是条件反射。但是感觉真的很爽!就是有一种找回自己的感觉。就算把脸搞成这样,我其实也真的一点都没后悔过。你懂的吧。”
  “……谁懂啊?!”
  “哈哈哈也对,你是女的。”老虎笑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一坐到天台这儿我就忍不住把你当男的,可能初中习惯了,那时候就是把你当男生看来着。”他一边说,一边朝我露出一脸白痴般的纯真笑容,让我真的很想给他一拳。“你一定没什么女性朋友吧。”我说。
  “那确实。”对方有些尴尬,显然没听懂我的话外之音,“我这个腿加这道疤,不会有什么女的想和我做朋友的。”
  “我不是说这个,我意思是你太不会说话了,不会讨女人欢心!”这人还真是一根筋得厉害,不然单单靠他这张脸加身材,要成为女性公敌也不是没可能的事情——那些人最擅长利用自己的缺陷来引爆女人深埋的母性。“你这个样子怎么做销售?怎么卖保险啊?”
  “所以我前天报名参加了培训。我也觉得我在这方面是有点弱。是要多学习学习。”话语间,“叮——”的铃声响进空气,老虎从裤袋掏出手机看一眼,再开口时,声音就像被软和的布匹裹了棱角,温柔得让我觉得好笑。“嗯嗯。”“我在外面。”“没事儿啊。”“好的。嗯。”“拜拜。”一串行云流水之后,“林艳?”对方按下挂机时我问过去。
  “嗯。”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找你什么事啊?”
  “也没什么事,循例打个电话而已。”
  “……真甜蜜。”我有点分辨不清自己话里的语气。
  “嘿嘿。”老虎憨厚地笑了两声。将手机塞回裤袋的同时,将先前撕碎的照片纸屑拢进手里。深吸了一口气,站起来。“所以我不能再这么混下去了。”
  我漠然地看着对方逆着光的背影。不知道隔了多久。听到自己喉咙里挤出的一声“嗯”。“嗯……你还可以多跟林艳取点经。她是个天生的销售奇才。”我说,声音落进空气,才察觉出里面传达的郁闷。
  真奇怪。尽管老虎先前的那副样子让我觉得别扭,但眼下看对方重新振作了起来,我却也没觉得有多高兴。“没觉得多高兴”是好听的说法,事实上,我甚至觉得有点不爽了。可这是为什么?我是哪里出了毛病吗?不然怎么会在别人消沉的时候觉得不爽,别人振作的时候,还是觉得不爽?
  怎么办?我好像,没办法在这个世界上找到叫自己顺眼的事物了。
  天色暗沉进夜的时候,老虎蹲在天台下水道前点燃了小小的火堆,橙红色的火舌,将那堵被岁月涂上裂痕和污渍的水泥矮墙上映出小片明灭的光,顺带着也照亮了老虎的半张脸,他转过头看着我,犹如先前那样莫名其妙给了我一句“谢啦”。
  “……有什么好谢的。”我灌下一口酒,说。声音很小,对方应该没有听见。听见的只有我自己。心情低落下去的,只有我自己。
  有什么好谢的。
  是林艳让你重新振作的。
  是林艳让你重获动力的。
  是林艳让你有了奋斗的目标的。
  谢我干什么呢?我这种连自己的人生都照不亮的人,有什么好谢的。我买了那么多酒跑上天台,才不是为了听这种仿佛口头禅般的客套的“谢谢”。我放空地看着那袅袅盘旋在眼前的白烟,它带走了狂烈的火,余留下一把薄凉的烬。红色白色和灰色,燃烧的味道原来也能用色彩表示。我掏出钱包,从里面拣出路齐送给我的照片。
  那是我身上,仅有的一张[我]的照片。
  “消灭自己的第一步”,我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话,手指捏上照片的两角,指尖渗着力地僵持了五秒,却还是放弃了动作——不是舍不得,只是不知道。
  
  既不知道要消灭谁。也不知道能变回谁。
  1 >>>
  
  “我想要努力变强一点,这样才能保护她。”
  这是天台那天晚上,我脑海里存留的老虎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大概是喝多了酒,对方朝我掏心掏肺出这么一句老派的肉麻台词。也是因为喝多了酒,面朝这句话,我才能够不别扭不阴暗地实实在在为之感动了一把——这或许就是酒精最大的用处。它既能让世界在自己眼中变得虚假,又能将自己在世界面前变得真实。某种意义上简直如同灵魂的开塞露,一剂下去,那些憋屈在体内的精神垃圾也就通通找到了排出的动力。
  那晚喝到后来,我们确实有的没的聊了挺多。我跟老虎吐了先前劳心劳力做的网站却一无所获,以及见到初恋和他那个大肚子老婆的苦水,他也跟我讲了他初中后遭遇的晦气事儿——跛了左脚圆不了自己的功夫梦,没考上理想大学结果读了个完全不感兴趣的财会专业,工作上换了几次没有一份做得长久,交往了四年的女朋友,对方背地相了一次亲后就跟他good了个bye……听起来不比我好多少的经历,倒是将我原本皱巴巴的心终于抚平了些。所谓“说点不开心的事情让我开心开心”,这话确实有点道理。聊到后来我甚至有些庆幸林艳先前的拒绝——是的。她身上的那道光或许能点醒我、激励我、强化我。但是她,永远没办法真正地安慰我。
  但老虎不同。
  他让我感觉亲切,他让我感觉不孤单,他让我感觉同病相怜找到了战友。抱持着这种“同是天涯苦逼人”的心情,我们就这么喝光了将近十来瓶青岛。换得的,除了第二天那恶心到仿佛连坐十趟云霄飞车似的宿醉体验,就是母亲雷霆般的怒火。
  也都是意料中的事儿。
  招呼不打就放了一众人的鸽子,本来就是非常不礼貌的事儿。我在关下手机的那一刻,就做好了要被狗血淋头的准备。也打定了主意要以[左耳进右耳出],外加[一个劲的“哦”]的招式应对。所谓四两拨千斤,以我一贯的经验,这是面对母亲发火时最有利的招式组合。
  但意料之外的,是宿醉比我以为的要严重得多,母亲也比我想象里要生气得多,那些“你说你这么大了怎么就不给我省点心?”“你知道我昨天饭桌上有多难堪吗啊?”“你是不是想一辈子就这么吊儿郎当过下去?”“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过不懂事的小孩?!”的念叨,犹若黄河泛滥滔滔不绝,又仿佛长江之水连绵不断地涌进我的左耳,却没办法顺畅地从右耳出去。脑子像是被一把气枪呼哧呼哧地打着气儿,三十分钟后,我听见它在脖子上方爆裂开的声音——“说够了没啊?!烦死了!”
  “你还敢嫌烦?你要怕烦你昨天怎么不来?啊?打你电话还给我关机?”母亲的声音在原本基础上有提高了个八度,尖利得我忍不住要用手去捂耳朵。但这举动只能将对方的火气撩拨得更高。我手刚放耳朵上,就被她一巴掌“啪”地打了下来。
  “好痛!”
  “痛?痛就对了!你知不知道昨天饭桌上别人怎么看我的?我养你这么大我就是为了给自己找脸丢啊!相个亲而已,是么?是要了你的命吗?”
  “我都说了我昨天临时有事情,手机又没电了!又不是我想的!”我胡乱扯着谎。
  “你能有什么事情?到现在连个正经工作也没有你好意思说你有事情?!”母亲显然对我连着大半年不找工作这件事儿耿耿于怀,“现在难得有个条件不错的男的可以介绍,你倒好,啊?你就这么玩下去吧你。再过几年看还有哪个男人敢要你!到时候钱嘛没有,老公嘛也没有。你就继续玩,继续玩啊你!”
  “我玩什么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别在这儿跟我吵!”话嚷出来才发现带着委屈,但它们又飞快地变成了戾气,熊熊烧进空气,“老公没有就没有。有什么了不起的?有了还不是照样会没有!搞外遇搞到最后跟别的女人结婚的男人我又不是没见过!!”我几乎是喘着粗气说出了这段话,下一秒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
  ……我说出来了。
  我没有在他们签字离婚的时候说,没有在他们分割财产的时候说,没有在他们整理物品的时候说。我装聋作哑了这么多年。不动声色了这么多年。扮演着一个漠不关心毫不知情的女儿这么多年,却在刚刚,就这么将它说了出来。
  空气在此刻凝结成为一块巨大的冰。
  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嗯。是初中一年级那会儿。
  在半夜被母亲压抑着的哭声惊醒,隔着门缝看见她举着一沓厚厚的相簿朝父亲砸去,然后[砰]的声响,伴随着她沙哑的喊声:“你要找那女人随你的便,但你别他妈的把她的照片给我放家里!”暖黄的台灯将母亲的影子折射得很长很长,记忆里它黑色的边缘甚至流淌进了我的卧室,像是一条阴郁而浓稠的河。它将我的人生从此隔成了两岸,岸的这边,是经常在家,动不动就冲我发火的父亲。岸的那边,是无论我做了什么,都几乎再不会收获呵斥,哪怕关注的所谓[自由]——那晚之后,父亲便开始慢慢减少回家的次数。从三天到一个星期。从一个星期到三个月。“工作太忙。”他是这么对母亲说的,母亲是这么对我说的,所以,我也就是这么对自己说的。
  直到一个月变成一年。一年变成了十年。
  真相的气球漂浮在头顶半米外的地方,花色图案早已看得一清二楚,它要爆,就爆吧,但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将它主动戳破,在我母亲面前。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传来一声疲倦的长叹。“随便你。我不管你了。”母亲说。甩下沉沉的关门声。
  “咔。”
  就像按下了声源的off键,世界在一瞬间安静得近乎死寂。
  
  余裴裴你一定是疯了。
  不对。你本来就是个疯子。
  
  2 >>>
  
  招聘网站的页面亮在我眼前。
  这些天里,我主要上网的地儿除了潮拍网的个人主页,就只有“15”“联智”这些大型的招聘网站,犹如半个月没捕上鱼的渔人,一张大网胡乱抛出去,只要能捞到条小鲫鱼就心满意足——不感兴趣没关系、专业不对口没关系、上班离家远也没关系,通通没关系。只要它是一份正经工作,只要它能让我不用待在家里,只要它能将我和母亲的关系恢复先前——那个口不择言的余裴裴种下的烂摊子,永远得靠这个不善言辞的我去收拾。我也不知道我的人生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但即便要求如此随意,收获的成果也依旧叫人失望。大半个月下来,没有回应的十之六七,面试失败的十之二三。剩下的十分之一,一间说要先交保证金;一间说要半年试用,其间月薪一千八——这大概算是我近年来听过的最好笑的两个笑话。但,又能怪得了谁呢?大学混到毕业,工作混到辞职的这个我,眼下除了一个G大传播系的文凭,外加两年外企行政助理的经验,就没有更多能拿得出手的资历,了不起再加个[网店人像摄影三年多]、[街拍兼职过大半年]和[会做网站]充充版面,但它们就像是从不同主题里提取的拼图,就算看起来再花哨,拼起来也只是一幅七零八落的画面。
  没有什么公司会对一张七零八落的简历感兴趣。他们真正想要的,永远是一张完整的画,或者干脆空白的纸,拥有长期相关工作经验的人和刚毕业的大学生,向来是国内人才市场最吃香的人选。反面则是我这种两头不到岸,而且时值二十六七却尚未婚嫁的女性——这个群体在某种意义上或许已成了众多HR心中黑名单的首选,毕竟眼下这个社会,没有哪个老板会想请一个可能在婚后辞职,或是生完孩子休上大半个月带薪产假的员工……好吧。原来除了怪我自己,我还可以怪怪社会。
  但抱怨又有什么用呢?说到底还不是得要继续找——找不到也得找。这跟活得不好还得活一个道理。
  默默移动着鼠标,我点开眼前的页面。[招聘:影楼摄影师助理]几个黑体字隐隐地立于屏幕。很久前路齐的话回响进我脑中,“有的工作一做你就得做一辈子了,搞搞清楚自己到底想做什么再去找,别跟个盲头苍蝇似的,只要是份工作就行,那有什么意义?”那是我上次找工作时他跟我说的话。辞职之后其实我一直都在找工作,勤快和不勤快的区别罢了。
  “意义?”我当时应该是冷笑了吧,“得了吧,我又不是艺术家,还意义呢……能养活我就是最大的意义了好不好。”
  “现在的兼职养不活你?”路齐反问。
  “现在这个社会那么点钱只够吃地沟油好吗?人家月薪两万的还在哭穷呢!”这是从微博看到的新闻,看到的瞬间,我差点成就了微博的下一条新闻——[无业女青年在家中倒毙,死因坚定为活活气死],“而且我现在手头的都是兼职,随时可能没有,一点也不稳定。”
  “你以为找个正职就稳定了?倒闭、炒鱿鱼、拖欠工资,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什么稳定的工作。”路齐意外地认真,“稳定的,只有你自己内心真正想做的事,你的目标。”
  ……我的目标?
  目标就算找到了又怎样?对着电影里的里奥拿度一见钟情,难不成我就能打一架飞机去跟他谈情说爱了?求不得的东西,及早放弃才是正确的做法。过度的执著,只会让人感到痛苦,只会让人丧失尊严,只会让人把自己变成一个会因为宿醉而和家人闹崩的白痴。我打开收藏夹,点进那个熟悉的网站。一段时间不上,它和以前相比几乎没有任何变化。没有人留言,没有人评论,就连每张照片下的点击率,也和以前一样少得可怜。我花了一个多月的精力和金钱去铺一条路,却在最后发现只是筑起了一道墙。[此路不通]的四个血红大字赤裸裸标在上面。呵呵。或许我该在四周张贴上几个笑话,好让它能幽默得更彻底些。
  放弃吧。
  可是。
  放弃吧。
  可是——
  我用力握着鼠标,按着左键将眼前的文字一行行选中成黑色。
  “有一定的摄影工作经验”。嗯,符合。
  “男女不限,年龄23至30岁”。嗯,符合。
  “对摄影拥有热情”。嗯,好像符合。
  “性格开朗认真能吃苦”。嗯,这个符不符合都可以当符合。
  既然都符合,那不如就试试?试试吧,试试又不会死。我神使鬼差地将鼠标移到投递简历上,看到下面的附录:“请将简历连同作品一起发至邮箱。”嗯……作品?我在自己电脑里的摄影文件夹里选了好一会儿,也没想清楚该挑哪几张作为[代表作品]——我觉得它们全都挺不错的。这也就意味着,它们其实全都挺一般的。不过不失,不好不坏。这样的照片怎么可以拿作[代表作品]?它们既没有故事也没有想象力,它们缺乏让人注视的力量。
  我想到路齐的照片。
  他拍的那张母亲,他拍的那几张老虎,还有在他摄影展上看到的其他照片,都一度让我感受过这种力量。如果是他这样的照片,如果我能拿他这样的照片用作[代表作品]的话……等等。余裴裴你脑子又进水了是不是!给我醒醒!
  手机的光标在[路齐]二字上闪着光,回过神的我将它扔回桌子上。靠。我在想什么?这种做法恶劣与否暂且不提,我怎么可以去找路齐帮忙?我不是早就打定主意要离那家伙远点了吗?自从那张没心没肺的笑脸莫名其妙出现在我梦里后,他的存在就成了落进眼中的睫毛,短短一截,已足够把我搅和得全身不自在——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两天后,当他以“Project完成,出关了”的姿态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才会那么用力地揉起了眼睛。
  
  “你怎么变这样了?”我揉着眼睛,一脸惊恐地看向眼前这枚黑发男子——严格来说不是[黑发],而是[褐发],不过褐得很深沉,看起来就跟黑色没太大区别。或许是为了搭配发色,他穿了件灰搭蓝的夹肩T恤,卡其色的裤子,清爽干净得让我除了吐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怎么了?白化病治愈啦?”
  “是啊。知道你不喜欢我这病才专门去治的。”路齐笑嘻嘻的,也不反驳,“怎么样,帅不帅?”
  问题来得过于直接,我很难不给出别扭的回应:“帅个……”“头”字还没来得及说,就被林艳截过了话:“真的蛮帅的。”她说“真的”二字时特意给了重音。
  “啊哈哈。不愧是网店做到三皇冠的美女。”路齐朝林艳比出大拇指,“所以说生意做得好,就是得靠够诚实。”
  “那是。你现在这个样子确实很讨人喜欢。”林艳唇边漾出了带着甜意的笑,她就这么看着路齐。当着我的面。当着老虎的面。问出了,“要不要来做我店里的模特?”
  “我?”没想到对方会突然提出这样的请求,路齐怔了怔——当然怔住的也不只是他。当时我们正在某家西餐厅以“欢迎路齐归来”为名,“难得四人聚餐”为实的名义吃饭,林艳话说出口的那一刻,我亲眼看到坐我对面,正在喝水的老虎肩膀耸了一耸。一副差点被呛到的模样。倒是坐他旁边的林艳一脸的毫无察觉,继续自说着自话:“是啊,店的规模现在越做越大,我也想找些新模特儿,不然老是我和老虎,别人看也看腻了。”
  “我做你们的摄影师还勉强能成。”路齐笑着,“做模特可就算了。没兴趣。而且我一点也不会摆pose。”
  “摄影师有余裴裴就行了。”林艳飞快地接嘴,眼睛却依旧只看着路齐,让我联想到生物书上介绍的一种以花蜜吸引昆虫而后捕食为养料的花,“不会摆pose没关系,我可以带你啊。”她说。话没挑明,但话里的意思,想来不会有人听不懂。
  一时半秒的错愕,我看向老虎。他的表情很平静,但越平静,就越能让我感觉到他的压抑。这压抑甚至感染上了我,“你干吗啊?!”我忍不住朝林艳问去。
  “什么干吗?”林艳依旧没有看向我,眼神放空地端起杯子喝一口水。
  “你——”我憋了好一会儿,终究只能说出三个字,“怪怪的。”
  林艳笑了一声,终于朝我看过来:“怪?我不就是想换个模特给店里增加点新鲜感么,哪儿怪了?”话被她这么一说,连我都差点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反应过度。但,也只是[差点]。
  我没有反应过度——林艳朝向我时,眼神里那毫无掩饰的冰冷就是最好的证明。
  而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的眼神。
  因为忙着找工作的关系,这些天来我和林艳几乎没怎么联络,唯一一次见面就是帮她和老虎拍了一辑布幕做背景的照片,回想起来,当时她就有点[怪怪的],一方面在拍照时摆出了比平时亲密很多的动作,一方面拍完就冷冰冰给出一句“我要收拾东西,你们先走吧”的送客。当时我只当是老虎又一根筋地惹了林艳生气而不自知,加上刚和母亲吵完架,也就没那个心思去理会他们的闲事。直到眼下的饭局,先前那一星半点的困惑,才又重新自脑海的角落跳了出来。
  我几乎可以确定是老虎做了让林艳不爽的事儿,但隔着半张饭桌,却也不好去问。那天吃到最后大家都有些食不知味。尽管路齐说了不少笑话想要调动气氛,可芥蒂一旦产生,便很难真正从心底拔出。何况林艳压根就没想着要拔,饭桌上她当着我和老虎的面邀完路齐,吃完饭走出店门,她继续当着老虎和我的面,说出了“你送我回家吧”的话来。当然,是朝着路齐。
  “这……”连着被对方两次露骨地邀约,即便是路齐也有些扛不住地尴尬,他朝我和老虎看一眼,“不太好吧。”
  “什么不太好啊。最近我总觉得晚上回家的时候有人在后面跟踪我,怪可怕的。”林艳一边扬手截着TAXI一边说。也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真假其实也不重要,单靠她那嗲中有柔,柔中带软的语气,换了我是男人估计也拒绝不了。何况还是那个没节操的路齐,一辆空TAXI停到路边,“要不一起坐吧,四个人刚刚好。”路齐打开前座的门,一边扭头朝向我和老虎,企图做最后的挣扎。
  “行了吧,他们跟我们又不顺路。”林艳在路齐背上轻推一把,就直接开了后门坐进车里。车子发动前,从窗口给出冷冷一声“拜”就绝尘而去。剩我和老虎两人傻乎乎地站在路边,吸进一嗓子汽车尾气。
  “……她到底怎么了?”还没等我开口,老虎倒先把问题抛了出来。他的表情茫然又无辜,看得我越发不爽起来。“问你自己啊!肯定是你惹林艳生气了。”
  “我没有啊。”
  “你说没有就没有啦?”这人说话有时连我都能被气到,何况林艳。“自己好好想想啊!”
  “啊——”
  “想到了?”
  “嗯。可能是那次吧。”老虎在后脑勺上摸了两把。“之前有次和林艳聊电话,说着说着,不知道怎么聊到她那次的生日礼物,后来我就跟她说那是你陪我一起买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啊。现在想想她当时好像是有点不太高兴的样子。”
  “你真是……”我长叹一声,“这种事情干吗告诉她啊?”
  “说到就正好说了呗,我觉得这没什么啊。”老虎一脸无辜。
  “你觉得没什么不代表别人觉得没什么,女人都是很敏感的知不知道?男朋友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结果发现是自己的好朋友帮忙挑的,那当然会不开心啦。”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有些感叹林艳的敏感过头,虽然能理解她的不高兴,但这么点小事也没必要气成这样吧?还要故意拖上路齐来表演报复?是有多矫情啊?
  老虎沉默着看着脚下的水泥地,影子随呼啸而过的车灯变幻着方位:“我不是她男朋友。”片刻后他说,声音闷闷的,像是在赌气。
  “她会为你的事情生气,就证明她把你当男朋友了。至少,也是很重要的人。” ——靠,为什么眼下我还得安慰他?
  “是这样?”他似乎不太相信的样子。
  “是啊!”我用上斩钉截铁的语气,借此藏起内心的不确定,“你别单想着现在还不能和她正式在一起,就不关心她了啊。像刚才林艳都那么明显表示‘不敢一个人回家’了,你就应该直接推开路齐送她嘛!光会撕自己照片有什么用,关键时刻又只会发呆。”
  “她刚刚动作太快了,我都还没反应过来。”
  “……好吧。”我比个手势表示理解,“总之你以后多点关心关心她,没事多送她回家。她要不想让你送,你就直接在她回家的路上等她。就算她说什么怕老板看见,你也要态度强硬一点地坚持去送。我跟你说,女人都吃这一套。” ——当然,前提是她喜欢你。
  “这样啊……”老虎举头眺望着明月,流露出一脸分不清是[女人真麻烦]还是[男人好命苦]的控诉。但无论是[真麻烦],还是[好命苦],在[喜欢你]的三字箴言面前,或许都只是不堪一击的脆弱。
  “好吧,我会的。”三秒后,老虎朝我点了点头。月光将他的眸子洗得干净又坚定。
  那一刻,我确实,确实有一点忌妒起了林艳。
  
  3 >>>
  
  好吧。我承认了。我忌妒林艳。
  我忌妒她的美貌。忌妒她的房子。忌妒她的三皇冠。忌妒她的一根筋却足够忠诚的[男朋友]。忌妒她的……无论哪一个方面,都比我要来得成功的人生——要是没有她,或许我只会觉得自己遭遇了[挫折],但有她作对比,我的挫折就通通变成了[失败]——这些失败足以将我的心态抹黑成一名怨妇。我忌妒林艳,没什么不好承认的,换了眼下的我和比尔·盖茨成了死党,我也会忌妒他那半个岛屿的豪宅。
  所以,这绝不是我们闹翻的原因。
  至少,不是全部原因。
  但我也搞不清楚[全部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太多了。细碎的线头交互相织,一本随手翻阅的小说也能被编进引线。
  是一本日本小说。无所事事的周末上午,我在家里的书柜里翻到它,就这么讲它看完了。一个关于失败者的故事。故事里的主人公的消极是打骨子里透出来的。从小他就活得纠结又纠结,软弱又软弱。他连看到别人强奸自己老婆都不敢跳出来阻止,却还想用“不抵抗难道是罪吗?”的无赖嘴脸来收获世界的同情。他一辈子唯一的勇气便是自杀,可就连这自杀到最后也是失败的——陪他的人死了,他却还活着。
  彻头彻尾的,无望的,失败者。
  这本书看到最后,我唯一的念头就是撕了它。我讨厌这本书。我后悔自己看了这本书。我甚至对这本书的作者感到了震怒。我不明白他写出这样一个充斥着淤泥沼泽气味的故事,究竟有什么意义。它唯一的价值就是破坏读者的心情——至少,它破坏了我的心情。确切一点,它将我原本就够坏的心情,破得更坏。
  我就是带着这样一团仿佛角落里的烂布的心情,去帮林艳和老虎拍摄新一辑的室内照片的。结果推开门,看到的却是正坐在沙发上啃苹果的路齐。“你……”眨眨眼睛。对方那头新染的发色我到现在还没适应,第一眼还以为沙发上坐的是个陌生人:“你怎么来了?”
  “林艳叫我过来的呗。”路齐说,一边从茶几的果盘里拿个苹果递给我,“吃?林艳刚洗的。”
  “你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我接过苹果,又将它重新放回果盘,“林艳和老虎呢?”
  “老虎还没来,林艳在洗手间。”路齐朝身后仰一仰头,“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来她家啊。挺大的啊。”
  “她真正的‘家’更大呢。”我在心里嘟哝。当然不好说出来,路齐应该还不知道林艳的身份。在他心里,林艳估计就是个成功的网店店主,兼DCUP大美女。哦,说反了。应该是DCUP大美女,兼成功的网店店主——虽然还没实现造型设计的目标,但不得不说林艳这两年的网店生意确实颇为红火,尤其我将网站链接摆上论坛后,就更是蒸蒸日上。所以两个月前她就抛弃了先前的单间,在附近重新找了个一室一厅。客厅很大,厕所厨房一应俱全,乍眼一看,也就是一个家的样子了。
  “林艳干吗叫你来啊?”我有些不自在地坐上沙发的一角。印象里以前拍摄,只有去那些可供游玩的外景时,我们才会叫上路齐。像这样的室内拍摄,路齐从来就没有参与过,更别提还是林艳亲口叫的了。“你们最近怎么走得这么近了?”我想起之前的饭局,“那天晚上你送林艳回家,后来怎么样了?”
  “怎么样是说怎么样啊?”
  “我知道还要问你啊?!”
  “怎么?担心了?”路齐头靠上沙发,侧过脸看向我。
  “是啊!担心林艳!”我努力抑制着想把相机摔他脸上的冲动,开始后悔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不,我压根就不该跟这家伙聊天。
  “哈哈。”对方显然不知道我的想法,笑出一脸慵懒,“什么‘怎么样’都没有哦,我们就是在车上聊聊天而已。”
  “……随便。”
  “真是,不聊都不知道你做了网站,还藏着掖着不告诉我,太伤心了。”
  “我哪儿有藏着掖着了?谁叫你之前在闭关。”我咬了咬唇,“而且也没什么好说的,现在那个网站都荒废了。”
  “这么快就荒废了?”路齐有些惊讶,“我去看过了,做得挺好的啊。”
  “好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没人来!到现在一个找我的人都没有。”
  “没人找你不是很正常吗?你都没怎么宣传过啊。我看了你潮拍网的主页,你根本就没在那儿提过你的网站。”路齐将苹果核扔进垃圾桶,“而且就算没人来,你自己也可以去找啊。一开始帮别人免费拍也没关系,就当锻炼和积累网站内容不也挺好。说不定就有人被你免费拍过一次觉得特别好,花钱找你拍第二次的呢?”
  “哪儿有那么简单?”我“切”一声,“找人?怎么找?去哪儿找?”
  “人还不好找?你不天天拿着相机在街上做街拍吗?拍完了问问他们有没有兴趣找你拍照呗。怕不好意思问,那直接做个名片递上去也一样。”
  “……”我沉默。不是觉得路齐说得有道理,而是纯粹不想说话——我想起许久以前自己在天台上朝老虎说得那句“Just do it”。说不定当时的老虎,看我也就跟我看眼下的路齐一样。一样都是这么副[站着说话不腰痛]的鬼样子。而眼下对方终于“do”了“it”,我却变成了当初那个会说出“哪儿有那么简单”的他来。风水果然轮流转。意识到这一点,我的心情越发低落起来。
  干脆回家吧。
  回家睡觉算了,反正今天路齐在,等会儿可以让他来拍——这样的念头刚冒出来,就听到身后一句清脆的“你到啦”。回头看去,穿着连身短裙的林艳从洗手间走出来,短裙是无肩的蝴蝶袖设计,橘红色啵点图案,下半身则是略带蓬起感的浅色纱裙。为了配合装束,林艳将头发扎成了马尾,几缕发丝闲散地撩落上雪白的肩膀,看起来性感又阳光。
  “这身还行吧?”她拨了拨颈间的发丝,问——不是问我,是问路齐。
  “95分。”对方比着拇指,给出史无前例的高分。
  “哈哈。”林艳将眼睛笑成月牙的形状,显然很满意路齐的回复,她就这么一边笑,一边将一件白底衬着橘色图案的T恤扔给对方,“那你去换这件吧。”
  “欸?”我听见自己抢先一步的惊诧,“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林艳朝向我。
  “你干吗叫路齐……”我指指那件衣服,“你叫他换干吗?你还真想让他做模特啊?”
  “不行?”
  “不是不行……但老虎怎么办?”我想到等会儿镜头里除了老虎,林艳,还要夹上个路齐,就觉得全身不对劲,“说明是情侣照,三个人照不是很奇怪吗?”
  “我有说三个人吗?”林艳反问,然后她顿一顿,“有我和路齐就行了。老虎今天不会来,我没叫他。”
  “欸?!”这次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夹进了路齐的惊诧,“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你干吗……”话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似乎陷进了某种循环,“你到底在发什么神经?”干脆不客气地直接问过去,已经够烦的了,我没那个耐性跟她慢慢磨叽。
  “我不就是换个模特么?碍着你什么了?”林艳瞥我一眼,朝路齐抬抬下巴,“喂,你快点去换啊。”
  “不准换!”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截过她的话,感觉内心那一把颓丧的灰烬,在此刻生出燥热的烟。
  “呦,还命令了啊,火气这么大。”林艳看着我,嘴角展出一抹嘲弄的笑,“怎么,不喜欢看到我和路齐离得太近?那简单啊,大不了我换个人帮我拍呗。”
  “你……”我用力盯着林艳,怎么回事?什么意思?前不久还说着“你拿下路齐我是支持的”不是吗,她是想干吗?是想试探我?是想看我会不会生气?还是——还是她就是想气我?
  但是,等等。她干吗要气我?我这些天加起来也就只见过她两次,我得罪她什么了?她有什么必要拖上路齐在我面前搞这套有的没的?我皱紧眉头,用力锁住那道就快冲出额头的怒气:“你上次吃饭的时候就已经很过分了,我都不想说你。你现在还这样,让老虎知道了,你说他会怎么想?”
  “他怎么想关我什么事?”林艳一脸不在乎。
  “怎么不关你的事了,你和他不是——”
  “我和他什么都不是。”林艳打断我的话,一边催促路齐,“快去换啊!”
  “换个屁啊换!”我吼过去。老虎那晚在天台烧照片的背影,那句“我想要努力变强,这样才能保护她”的台词,还有他在月光下说出“我会的”的眼神,此刻一数浮现在眼前。就像一把尖利的锥子,将我大脑的某处凿住一个酸痒的洞。那个[你什么都有,而我什么都没有]的洞——你知道这个洞把我折磨得有多难受吗?但因为是你,因为是你林艳,所以我还是愿意去祝福你,还是希望你能获得幸福,所以,你凭什么说出这种话?你凭什么做出这种事?你凭什么不珍惜老虎的感情?你凭什么要来挑战我的忍耐?你凭什么将我们的努力视若无睹当成垃圾?
  你有,什么资格,将我们的努力视若无睹当成垃圾?
  我用力捏紧拳头:“什么叫‘什么都不是’?你知道这话如果让老虎听到,他会有多难过吗?!如果真的‘什么都不是’,你当初就不该答应他!就不该给他希望!”
  “余裴裴你脑子又被夹了是不是?纯情少女这一套还真演不腻了啊?怎么,他一个糙老爷们儿的,还要我来负责任?我给他吃了那么多甜头,就收他那么一条烂腰带,我对他够不薄的了。”林艳冷笑,“我告诉你,男人不需要你对他们负责任,只要你别找他们负责任就够他们感恩戴德的了,懂?”
  我咬着牙:“……老虎不是这种人。”
  “是啊,你可真了解他。”林艳冷哼一声。
  “他是我朋友!”——确切一点说,战友。
  “呵呵。朋友。”林艳换了个站姿,两手交叉环过臂膀,“确实是朋友,不是朋友也不会两个人一起跑大厦天台上喝酒哪,看到你们的友情这么深厚,我都快要感动哭了。”
  我愣了愣:“你知道了?” ——这话说出口,才发现字里行间颇让人误会。不过反正对方早也误会:“我是不想知道的啊,谁叫我担心我朋友呢?”林艳说,[朋友]两个字里带出讥诮的口吻。“那天打一通电话叫我去陪你,语气跟马桶堵住了似的,话还没说清楚莫名其妙就给挂了,再打回去还莫名其妙关机了,你说我能不担心吗?发完货就特地跑那儿去找你,结果呢?天台上看到你和你‘朋友’喝酒喝得那叫一个开心。多好啊,完全不需要我担心。能找到别的‘朋友’陪你真是太好了呢。”
  我听见自己嗓子里的一声“哈”。
  什么啊。
  搞了半天,原来她是在气这个?
  “我们那天是偶尔碰到的好不好?”我用力解释过去,“而且你怎么知道我在天台?”印象里老虎和林艳通电话的时候,也没提到地点啊?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不想想我是谁?”林艳“哼”了一声,但先前眼神里的冰冷倒是稍微软了下来。或许是终于将内心郁结的事情说了出来,她的状态已经由先前的[生气]变成了[赌气]——“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就别吵了。来来来,等会儿把老虎叫过来,一起排排坐吃苹果。”路齐识时务地插进话茬,拿着两个苹果朝我和林艳递来,就像是递上一条和好的台阶。
  是啊,事情都搞清楚了,说到底也是因为[关心我]才惹来的误会,所以,和好吧,别生气了吧。开个玩笑缓解一下气氛吧——我张张嘴,感觉声音就像一条刁钻的火蛇,飞快从自己的喉咙里溜了出来:“林,艳,你,脑,子,真,的,有,毛,病。”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这个世界有你能相信的人吗?你就算不相信老虎,你也该相信我。我他妈是会动朋友男人的人吗?”我抬起胳膊甩开路齐递来的苹果,听见它落上地板时带着水分感的响声。伴随着这响声的,是林艳重新硬冷回去的眼神。但我停止不了,我也不想停止。我就像是一艘开足了马达的邮轮,一门心思要在那座冰山上将彼此拦腰撞断:“你是想靠路齐来气我还早得很!我跟这家伙不可能。有做这种无聊事情的时间我劝你去医院看看自己的脑子,治治你那一脑门儿的被害妄想,一个邹鑫就够了,你他妈别连老虎也拉下水!”
  林艳铁青着脸:“你,懂,个,屁。”她动着嘴唇,像我先前那样一字一顿地吐出这句话——我于是发现,原来她在真正愤怒的时候,表达能力其实并不比我好多少。是吗?原来你也是有弱势的时候啊?原来你也会有难以反击的时候啊?原来你也并不是那么了不起的啊?
  你本来,就没什么了不起的。
  我笑起来,以一种慢镜头的姿态:“我不懂?是,我不懂。我的确没有一个放着老婆女儿不管到外面包二奶,包到最后破产还要连累全家的爹。”
  路齐的“余裴裴?”和林艳的“你怎么知道的?”错愕同时落进空气。我选择了理会后者。“那天去GAY吧邹鑫告诉我的。”我也懒得隐瞒,“他说他知道你有这样的过去,所以他能体谅你。他可真够伟大的。要换了我,这辈子也体谅不了。不就是有个不靠谱的爹么?你有什么权利用这个理由去伤害别人?你不幸。你悲惨。你以为全世界就只有你一个人的爹不靠谱?呵呵,你也别太自以为是了。”我直视向林艳,她的脸此时就和我一样,没有半点表情。
  “滚。”然后她说。
  “不用你说我也会走。”我耸耸肩,捞起沙发上的书包,目不斜视地掠过路齐身旁,走到门口,打开大门,再反手用力关上。
  身后一声沉闷的[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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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这算是绝交了吗。
  随便吧。
  反正我也没有要和好的打算。
  
  我恍惚间想起数年前,我们之间因为Peter而引发的吵架。但这次和那次不同,那次之后我唯一的感觉就是懊恼。但这一次……这一次,该怎么形容呢。爽快?难过?得意?烦乱?算了。不懂形容。我就像是刚刚跑完五千米的人,脑袋是舒畅的空白,胸口却又被那一口没喘上来的气堵得难受。阳光从楼道的天窗口透进来,在楼梯上形成斑驳的光。我低着头穿过它们,朝楼底走去。动作缓慢的关系,我甚至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像是行走在一片苍茫的雾里,唯一听到的声响,就只有自己沉钝的心跳。
  直到它被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掩盖。
  “喂。”路齐从楼上向我跑来,他穿了一双篮球鞋,鞋底的胶面偶尔会在地上磨出尖利的声响。我回头看向他,他站在比我高一楼的楼道口上俯视着我,或者说,我仰视着他,反正无论哪个说法,都只能加快我朝楼下走去的步伐。
  “等等,裴裴。”比先前更急的脚步声,路齐追上了我。
  “干吗啊?”我侧过一边身子,怒目朝向他,“说了不要叫我这个名字!”
  “你只是说不能叫你‘余裴裴’,又没说不能叫你‘裴裴’。”
  “你有什么毛病?裴裴也不行!”
  “那叫你‘沛沛’好不好?”路齐说。
  “沛沛……”我下意识重复了一次。陌生又熟悉的语感,曾经从父亲口中听过的叫法。
  “嗯。这个叫法不错吧,石‘沛’和余‘裴裴’的综合版哦。”路齐朝我笑,一小束的阳光从天窗穿过我和他之间,明亮的空气里可以看见飞舞的细小微尘。隔着这明亮和微尘,我看着路齐。他为什么老是笑,他为什么老是笑得这么自然,他为什么……妈的,我得赶快离开这里,我得赶快离他远远的。不然的话,不然的话我会——
  “……为什么要来找我?”我终究还是没能离开。
  “我这不是逃避么?”路齐一脸无奈,“你们的那个烂摊子光我一个人收拾不了啊。要不一起上去吧,林艳……”
  我打断他的话:“我问你为什么要来找我。”
  “我不是说了么——”
  “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你,为什么要来找我?”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你到底想干吗?你跑到我的生活里到底是想做什么?”
  “沛沛?”
  “不要叫我‘沛沛’!!你演够了没?把人当白痴很有趣是不是?扮演她的救世主教她寻找目标很有趣是不是?跟她暧昧看她不知所措的样子很有趣是不是?啊?”
  路齐终于皱起眉头:“你怎么了?”
  “还没演够啊?”我不耐烦地,“怎么,看着你继父的女儿的人生这么失败你就觉得这么有趣?”
  路齐朝我睁大眼睛,我不太能形容他此刻的表情。不过无所谓,他总算,总算是有了[笑]以外的表情。
  “原来你知道。”好一会儿后,他说。
  “呵。第一次见你我就够奇怪的了。我做街拍到现在,从来就没想过要找一个穿着套装套裙的女人拍照。”我持着嘲弄的声音,用手在空中划个大弧,“还有你妈的照片,我家里以前可是有那么一大本。你以为我会不知道她长什么样?”
  “……”
  “怎么?被我识穿了?没话说了?”我笑起来,“想玩我?有这个资格么你?谁玩谁还不知道呢。”
  “我没有想过玩你。”路齐说。
  “呵呵。那你来烦我干吗?有这个闲心你就去安慰楼上的美女吧,她现在这么寂寞,哄哄她说不定什么都让你干了呢。多好啊。”我说完的同时便转头朝楼下跑去,那些存在于话语里的恶毒,将眼前的空气搅成一摊臭不可闻的沼气,再在这鬼地方待下去,我一定会窒息而死。
  事实上,我已经快死了。路齐的脚步声在我的身后响起,它越来越轻,越来越轻,终于消失进某个耳朵无法捕捉的高度。他终于还是回去了,他终于还是离开我了。我本来还以为我的人生已经没有什么能失去的了,原来还是有挺多东西可以继续失去啊,真不错啊,那就失去吧,就像即将坠毁的热气球,将行李一件件地全部扔掉。
  ——你就尽管将我那点所剩无几的东西全都扔掉吧。余裴裴。
  ——这样你就可以彻底将我毁掉啦。
  ——就像,我一直想消灭你一样。
  我几乎是冲着跑出楼道的。时值夏日正午,太阳毫不留情。小区里几乎没有走动的人,我孤零零地站在这整片明晃晃的炽热白亮下,双手撑着膝盖喘着粗气。阳光在我的体表带出刺痛的燥热,内心的某个地方却又冰冷得麻木。
  我就这么大脑空白地在太阳底下傻站了好一会儿,缓过气候依旧觉得全身发软,力气变成汗水流出体外,又被热浪蒸发得干净,没了向前走的劲儿,我折回楼道。也不管干不干净,就这么坐上一楼阴冷的梯阶。向外看去,世界亮堂得让我眼睛发涩。能流点眼泪就好了,我想。或许流点眼泪,滋润一下就不会这么不舒服了,我这么想,用力眨着眼睛,但是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它们是两口干枯的井。
  将身子软软地斜靠上坑坑洼洼的墙,我从书包里掏出那张水族馆的照片。那个晚上,在天台的那个晚上,我的确是想将它撕掉的吧。撕掉,焚烧,毁灭。犹如朝这个世界的神献上祭礼,然后像老虎那样,变回[真正的自己]。
  但,[真正的自己]是谁?
  我不知道啊。
  我努力了这么多年,石沛的时候想变成余裴裴,余裴裴的时候又想变回石沛。执著的时候巴望自己能够放下,放下的时候又怀念着自己的执著。一边嫌弃着自己的冷漠孤僻和软弱,一边又憎恶着自己的盲目冲动和天真。我循环在这个可笑的怪圈里,可说到底,我又能真正消灭谁呢?
  谁都想消灭,谁都该消灭,谁都,消灭不了。
  她们都是我,我就是她们。
  我和那本讨人厌的小说里的男主角,那个连自杀都失败的没用的家伙,其实……根本就是一样一样的人。
  
  “嘿。它是我的得意之作,你别这么粗鲁啊。”
  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伴随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一只手从天而降,从我手中抽起来了那张边角被捏出折痕的照片。我顺着照片离开的方向扭过头,看向身后那个高大的身影。或许是坐着的关系,我感觉自己用了童年之后,便再未用过的仰角。
  
  “……你回来,干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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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灯在天花板上亮着,电脑里,前段时间下的钢琴曲软软地流泻在房间的角落。显示屏还停留在招聘网站的页面。窗帘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袒露出大块的黑色的夜。这夜合着屋里的光,就变成了一块暗淡的镜子,足够让人看清映在上面的自己。
  我抬眼看自己一眼,再又低下头,继续一张张地看着手中的照片。这三天里,每天洗完澡,我都会趴床上将它们拿出来,从头到尾就这么看上一遍:
  水沟边的一束小花。
  隔着铁丝网的蔚蓝天幕。
  在车的后轮胎上打盹的小猫。
  绿色的抹茶冰激凌和粉红色的草莓棒棒糖。
  
  初中时,我用父亲相机所拍下的那一沓照片。
  
  “其实我每次见你都会带上它们,一直想给你,但就是找不到机会,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那天,在那个面朝炽烈阳光的阴冷楼道,路齐是这么对我说的。他坐在我身旁,将这些照片在膝盖上蹾了两下,递给我,“你爸一直想把这些照片还给你。”
  他用了一个“还”字。奇怪又贴切的动词。
  我垂着眼接过。照片都被过了塑,表面是晶亮感的滑溜。边缘则带着一种刀刃般锋利的质感。“他干吗不自己给我。”
  “他……不方便。”路齐说。
  我“嗯”一声。没有问更多。不想问。也不敢。
  “我以前看过你的照片,所以那天才会认出你。嗯。其实不算是‘认’吧,就是觉得你挺眼熟的,像在哪里见过,当时真没想过你是……就是想着认识个美女没坏啊不是。”路齐笑笑。见我没有反应,咳了两声又回复了先前的正经,“嗯。是听了你后来说自己叫‘石沛’我才确定是你的。”
  “……”能说什么呢?
  “对了,这个也给你。”路齐从包里掏出一部相机,递过来。
  “突然身上多了三万块,我压力很大啊。”我一手拿着照片,一手接过那部徕卡M7,“这也是他要你给我的?”
  “不需要他说吧,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我沉默。
  “水族馆的时候,你是不是就猜到了?”路齐指着相机,“这是你父亲的。”
  “……嗯。”迟疑了一下,我点点头——初中里难得一次让我被骂的玩意儿,怎么可能会不记得它的模样。
  “啊……其实之前我看到你在我妈照片下的留言,是有想过你可能知道我是谁的。不过那天水族馆里看你表现得这么自然,我也就没太多想了。”路齐一脸“真是看不出来你啊”的表情。“为什么当时不说出来呢?”
  “非得我说?”我有些恼怒地将头发拨到耳后,“你干吗不先说?”
  对方愣了愣。片刻笑起来。
  “笑什么啊?”
  路齐也不回答我。他就这么一边笑,一边伸手握过我的手腕,我被这举动吓了一跳,“干——”“吗”字还未脱口,就被对方截过了话。“看,他还帮你评了分。”路齐转过我的手,指着手中那些照片的背面,对我说。
  背面的右角,是用圆珠笔画的星星。
  三颗的,四颗的,最多的是五颗,歪歪扭扭地附在角落上。我想到了[童年]这个词儿。但[童年]这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想的。“……又不是幼儿园老师。”我用力咬着唇。不知道此时此刻该做出怎样的表情,没有人教过我这个时候该做出怎样的表情,是要开心地笑吗?还是感动地哭。
  别傻了。又不是在拍电影。
  有些东西,如果不是在最想要的时候得到,就什么意义都没有了。
  我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沓照片,就像是在看这一场由岁月和回忆联手表演出的魔术。多有趣啊,这些由自己的手按动快门所拍摄下的风景,到眼下,我却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小猫、小狗、树叶、花朵,更多的还是人:红领巾歪在脖子一边的小学生,水果摊上一脸疲倦表情的大婶,穿着高跟鞋的女大学生,坐在秋千上吃着冰棒的好朋友。
  全部,通通没有印象。
  包括初中时的老虎。
  应该是在天台翘课时拍的吧,一共有两张:一张阳光下的脸部大特写,那条比现在还吓人的疤痕犹如一枚勋章,挂在他的右边眼角;另一张则是全景,他坐在支着白色遮阳伞的木凳上,跷着二郎腿,手拿双节棍,朝我比出胜利的V字,阳光和伞的阴影将他的身子截成沟壑分明的两块,没有调好光的关系,上半身黑蒙蒙的一团,表情和脸全都看不清楚。反倒是照片里四周的景色,因为暴露在阳光下,而显得更为清晰。
  比他更为清晰的,是在他身后不远处,坐在另一边的长凳上的女生。
  她穿着和老虎一样的校服。身子正对着照片的右边,脸却转了半边看向我们。
  我几乎一眼就认出了她。
  太好认了。
  初中的她,就和高中时候差不多胖。
  情绪就像一块质地结实表面空白的硬纸板,直到那一瞬间才终于被刺穿了洞,色彩流淌出来,附着胸膛传出的剧烈的声响,以至于我甚至有点听不清自己的说话声:“老虎的真名……你知道吗?”
  “知道啊,傅严偕。”路齐漫不经心给出了回答,“不过他很不喜欢这个名字。所以我们一般也不这么叫他。太容易联想到某种妇科保健品。哈哈,你懂的吧。”
  “……懂了。”
  
  为什么会留意到高中的我。为什么会主动地接近我。为什么会和这样的我成为朋友。
  懂了。
  
  将照片塞进床头的抽屉,我翻个身,将半张脸埋进枕头里。
  要是早点知道就好了。
  不,就算早知道老虎的真名。我也未必就能知道更多。说到底这名字我也就是刚和林艳认识那会儿听过一次,即使那个关于[妇炎洁]的联想再印象深刻,事隔那么多年,也早就被抹得没了痕迹——如果不是因为眼下的这张照片,即使收获了名字,我或许也不会有那个脑子,就这么将初中时的老虎和林艳联系到一起。
  他们穿着相同的衣服,这样一同出现在这张关于[过去]的风景里。说明了什么?
  能说明什么。
  那些关于真相的推测在我心间模模糊糊地跳动出了影子,我却始终没找当事人问清楚。不问老虎,是我觉得他很可能也一直蒙在鼓里。不问林艳,是因为我不想问她。既然她吝啬到不愿主动告知,那,我何必还要去问呢?
  指尖上那条让我和林艳决裂的肉刺,眼下我捏着了它的边,却只能撕出更大的血口——我想起我们相识的第一天,林艳朝我问出的那个关于“你认识傅严偕吗?”的问题。或许从一开始,她就只是将我视做一个能结识老虎的工具。或许直到现在,她都没有完全地将我视做朋友。夏日夜晚沉闷又黏热,开了空调的房间却弥漫着轻薄的冷,电脑里的钢琴伴奏不知道什么时候播到了尽头,安静像是蓄在空气里的一汪死水,床头的闹钟显示着十点二十三分。
  
  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
  害怕漏接电话的关系,我的铃声向来设置得非常嘹亮。以至于它突然在我耳边响起的时候,把我很是吓了一跳,有点狼狈地拿过手机,显示屏上,[林艳]二字在上面一闪一闪。那天之后,这应该是她第一次打电话给我。确切一点,这是我们第一次的联系——前提是,我如果接的话。
  要接吗?
  我迟疑地看着手机,铃声循环到了第三声,才终于朝接听键按去。不料指间刚碰上键盘,那儿就没了声响。
  “挂得这么快?”我自言自语,犹豫片刻重拨回去,却只收获到一片忙音。隔半分钟再拨,依旧是一连串的嘟嘟嘟,持着叫人焦虑的节奏传递上我的鼓膜,我看一眼闹钟,十点三十一。这个点打过来到底是有什么事儿?总不可能是想和我聊人生吧?这样想着,我又重拨了一次。却还是令人心焦的嘟嘟嘟。不好的预感一点点自脑海传递上了右手大拇指,将我变成一个反复按着接听键的强迫症患者。
  重拨了将近有七八分钟,终于,在第一百零一次的嘟嘟声里,我听见对面接起电话的声响。
  “找我什么事啊?”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朝对面那片夹杂着车声和人声的背景音问过去,“我刚打回去,怎么一直是忙音?”
  “我刚刚在打电话。”电话对面,林艳说。她的声音听起来很淡定,她就是用这把淡定的声音吐出了三个数字:“给120。”
  “120?!”我感到一股血冲到了脑子,“怎么了?”
  “老虎刚被车撞了。”
  “……什么?”
  “具体说不清楚,我现在在这里等救护车过来。”林艳打断我的话,“先这样吧,我挂了。”
  “喂——”我急着喊过去,换来对面一声干脆的[咔嚓]。
  熟悉的嘟嘟声再次响起。先前冲进脑子的血在这一刻瀑布般落了下来,就像自己跟自己玩了场跳楼机,脑袋里空余下一片冰凉的空空荡荡。我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撑着床沿地半跪在床上,还没想清楚该怎么办,手机已从通信录里按进了某个电话,嘟嘟两声后,电话接通。“喂?”声音从那边流泻进我耳中,话语里熟悉的质感将我乱糟糟的心稍稍抚出了边角,我才猛然意识到自己打给了路齐。
  ——糟糕。
  ——我怎么会打给他?
  “怎么了?”见我不出声,路齐问,“打过来又不说话?”
  “林艳有没有给你打电话?”我踌躇着问过去。
  “哈,她干吗给我打电话?”路齐说,“我们之间真的什么都没有哦。”
  “谁管你们啊!”我有点恼羞成怒。
  对方的声音颇为无辜:“那你突然问这个?”
  “她刚刚给我打电话了,说……老虎被车撞了。”我说。感觉像是在梦呓,因为是梦呓,对方的回应也很是茫然:“啊?”
  “老虎被车撞了,林艳说,就刚刚,然后就挂了,说打了120,也没说清楚具体到底怎么回事。”我努力整理着头绪,但话说出口,还是语无伦次地散乱。
  大概是在消化我先前的那番颠三倒四,听筒对面沉默了片刻:“那现在也没办法,我想林艳现在应该比我们更乱。过两小时再给她个电话吧,问清楚她在哪家医院,明天我和你一起过去。”
  “嗯……好。”
  “先别想太多了。”路齐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安慰我,“说起来,你们和好了?”
  “和好?”我愣了愣。
  “你和林艳。”
  “……我不知道。”小片的空白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我不知道。
  我连我们究竟是不是[朋友]都不确定,又怎么知道是不是[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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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虎是在送林艳回家的路上,被撞的。
  
  据说这几天下来,每天晚上他都会在林艳工作室回家的路上等她,林艳不理会他,他就在对方身旁亦步亦趋地跟着,直到看她走到家门口为止——他就这么老实又呆板地执行着我先前那个[女人都吃这一套]的建议,不晓得改进,也没想过放弃。直至将这过程重复到了昨天晚上,就这样被穿着连帽风衣,只看到背影的人的手,一把推进了深渊。
  “那人推的其实是我。”林艳说,“我之前说觉得被人跟踪,不是开玩笑的。昨晚我走在马路上,身旁一道力气过来,我就朝马路外面倒了,然后这边又一道力气——”她用着仿若武侠小说的口吻。拍完左肩又拍右肩,“回过神,已经看到老虎在车头灯前趴着了。我想推我的那人也是以为我就是一个人才推的吧。呵呵,真让他失望了。
  “是谁做的我也大概猜得到,其实我也能理解,我当然能理解,我小时候要有现在这能耐,早也把那些女人往死里整了。
  “告?怎么告?证据呢?叫我老板赔?对方脸都看不到我能要求赔什么?《新婚姻法》两年前就下了,合同写的条款早当不了真了,他能按着合同给我房产证,我就该偷笑了。不过也好,反正合同没效力,明天我就去把房子卖了。
  “我有心理准备啊,没点心理准备我当初就不会做这个了。但我,我真的……”
  林艳的声音在我身后没有起伏地响着,就像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带着一种叫人寒凉的涩感。隔着一道玻璃,我默默看着躺在深切治疗室里,头上包着纱布,身上插满各种浅蓝和白色管子的老虎。先是脸上的疤,再是瘸了的腿,然后,现在——
  你真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傻的家伙。
  “……我真的,没想过会连累别人。”林艳说,声音在此刻透出抑制不了的颤抖。
  “对你而言,他只是[别人]?”我终于转过头,看向她。
  林艳抬起眼,表情里闪过一抹说不明道不清的神色。
  “不该只是[别人]这么简单吧。老虎,啊不,傅严偕。”我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照片,没有挪动脚步,只是伸长手臂,将它递到林艳面前。
  “这是?”对方看着我手中的照片,脸色随着她的眼睛一点点地睁大而苍白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抬手接过,“为什么……”
  “该问为什么的应该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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