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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胆

_8 吴蔚(当代)
“那个时候?”听了忍足的回答,幸村看向迹部,满脸惊愕,“难道和手冢一起在冰窖逼毒的真的是你?”
他和迹部面面相觑。迹部望著幸村,终於冷冷一笑:“原来如此,你居然就是当时忍足在御医堂救治的‘真田老将军’。”
望著顿悟的二人,不二和真田仍旧一头雾水。
“到底发生了什麽?难道当晚幸村和迹部都中了剧毒?”不二问道。
被道中最担忧的情形,真田追问:“都中了毒?难道中了孔雀胆?”
“幸村中的是孔雀胆,而我是鹤顶红。”迹部回答,眼中的杀意尚未散去,方才得知与一举夺下幸村生命的契机擦肩而过,他的心中擦过些许懊丧。
真田大吃一惊:“下毒者是谁?居然可以运用两种剧毒?”
“用鹤顶红毒伤我的刺客是幸村。” 迹部接著回答。
不二惊愕间低声自言:“用鹤顶红的是幸村?”
忍足淡淡地笑:“事情就是这样。从我退开旁观,就再也没有看到尾追的迹部和幸村,以他们的武功,再厉害的轻功也不可能这麽轻易就将他们摆脱,因此我循著原路返回,接下来,我看到了另外的黑衣人。刺杀太子和王爷是株连九族的重罪,迹部和幸村皆是被彼此遇到的黑衣人所伤,事後两人却都没有支声,因为他们不想让对方的黑衣人暴露自己当时的身份。”
“迹部是幸村遇到的黑衣人,幸村是迹部遇到的黑衣人,他们在追捕刺客的时机分别暗地换上夜行服,原路折回行刺,很不凑巧但是不出意外地遇上了另一人,并互相刺伤了对方。他们应是都把对方当作了最初出现的我,倘若刺客落网,那麽他们自身行刺的事也会暴露,因此连核对伤口之类最简易的搜捕都没有展开。且彼此的伤口很浅,又都并不在很明显的地方,顷刻愈合并於短短几日褪去痕迹。迹部从没认为中了孔雀胆的人会生还,因此在後来的一段时间里疲於独自寻找死於孔雀胆的尸体,从而陷入盲点;而幸村也没有摆脱刺伤他的人就是当初行刺的人这一误解,对於迹部也一直未有太深的质疑。”
“那时我解了幸村的毒,将他锁在暗室,将门外的迹部带到了手冢那里。至此,你们都看出我隐瞒了真相,手冢也隐瞒了真相,加之青门配合的一场戏,所有的嫌疑全部被转移到了宫外。可惜比起破案,朝廷还是更想通过此案一举推翻王府,你们对迹部的警觉并不源於嫌疑,而是权位争夺。面对孔雀胆如此危险的威胁,站在最高处的几人竟然没有谁对悬案的真相用心,反而都借题发挥,此案俨然成了权位攻守铲除对手的契机。由於包庇刺客嫌疑,我被朝廷逼得很死,有手冢为前鉴,我在劫难逃。可惜我不是坐以待毙之徒,於是先发制人,在断定真田老将军的病情已经撑不了几天之时,把孔雀胆放进了他的汤药里,这是我在全案中所杀的唯一一个人。”
“虽然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朝廷的手段还是比我想象的要狠毒和绝情。宫廷死於重刑的人不计其数,在天牢里的几天,除了相信在浮出真相之前不会被杀之外,再也没有什麽活著的希望,直到手冢寻进天牢。那段时间,不二收不到我每日的安全信号,想必也一直在找我,在手冢找到我之後马上抓住了第一时机出手相救,那种伤势短时间内我可以承受,至少做得到击昏狱吏并逃走,大约没有人认为我那个样子还可以行动,所以我成功借此事脱了身。”
“你倒是真会搅局,那腐尸,也是你在欺骗感情了?”迹部质问。
“哪里哪里,只是想来个金蝉脱壳。我拜托青门将一具尸体伪装成与我相似的伤势,埋在切原押送我的路上以便轻易被人发现,造成我已死的假象,以免朝廷继续对我的行踪严加盘查;殊不知谁都不把我的性命放在心上,直到尸体腐烂才引起巡兵注意。你们其实无须对那尸体的身份好奇,朝廷各处掩埋的尸骨还少吗,即使青门并不熟悉刑部的结构,依然能够从那里找到刑讯致死的无名尸首。”
“从皇宫逃出来後我昏迷了好几天,这段时间里迹部在独自查找一具死因为孔雀胆的尸体,幸村和真田在军权上较劲,不二和越前日夜暗中保护手冢,可以庆幸直到我的伤势略有好转并入宫潜伏的那天,尚且没有错过任何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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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雀胆附录
孔雀胆:目前为止还是传说中的毒药,没有实物。武侠小说常有“孔雀胆泡酒三步即倒”的说法,但是孔雀胆汁从未发生中毒事件。本文里被O称为孔雀胆的是氰化物,中毒发作时间极短,血液循环或呼吸系统衰竭而死,毒死的尸体有苦杏仁味。
文中O为幸村所用的氰化物解药为亚硝酸盐,可於放坏的食物中提取,本身也是剧毒,所以算是有科学依据的以毒攻毒了,汗。
小狼解说辛苦了,喝点水吧= =b
至此大部分案情已揭密,您答对了吗=v=(殴)
(四十四)
不过是场好笑的戏而已。每个人都被蒙在鼓里,却又亲手把最重要的东西推进漩涡,他们聆听著闹剧,各自揣著不同程度的恼火和羞愧,空间因了逐而酝酿的怒气而更加叫人窒息。
“继续啊,孤家等著喝彩呢。接下来你就因为行动不便,将孔雀胆交给了青门?”
“青门始终不知道孔雀胆的事。”面对幸村的横眉,忍足淡淡的笑意格外讽刺,“太子是指看守一死?不二在手冢夜探将军府当晚被虎符看守发现,因此出手杀了他们;但是巡兵看到的形似我的身影并不是他,而是我本人。一剑封喉只在弹指间,以不二的身手还不至於被人发现;而我在不二杀掉看守之後,在尸体喉间的伤处涂上了孔雀胆,由於下毒过程极其谨慎疏忽了防备,我大约就是那个时候被巡兵所看到。这也是为什麽连环案中凶手向来以不封喉的浅伤下毒,唯独在那一次的孔雀胆命案中,尸体的剑伤被严重腐蚀,因为我伪造了孔雀胆致死的假象,借此掩饰伤口的真实情况。”
“太子,我也想知道,当晚不二足够谨慎却依然中毒,鹤顶红的毒到底下在了哪里?”
幸村回答:“茶杯上。”
不二一惊,随即叹服,那样的细节,纵然倍加小心也无法防范。
真田眉头紧锁:“鹤顶红为幸村所用?可是迹部拒捕当日他不是也中毒了吗?”
“用一支蜡烛可轻易做出简易的定时装置,只是并不精准,因此太子并不是没有躲开,而是刻意用肩头迎上了飞刀。太子毒伤自己洗脱嫌疑,毒的用量并不大,以确保太医成功解毒,我曾与太子交流过鹤顶红的解毒方法,太子可是皇宫数一数二熟识奇毒的高手,即使没有太医可以解毒,太子自己也做得到。”
真田愕然,转向幸村,却见他对忍足的话毫不惊诧。
“那一天知道手冢已经赶去搭救迹部之後,我便一直留在皇宫里,直到当晚於幸村和真田面前露过面,我就回了青门,再也没有去过朝廷。”
“你们还有什麽异议吗?”忍足露出即将谢幕的笑容,纵然面前的听众全部悉数咬牙切齿地握紧了兵器。话音刚落一个问题脱口而出:
“手冢呢?”
纵然知道关乎王朝更替的激战前夕儿女私情不过是轻於鸿毛,迹部不在乎落下笑名,谁知道这一战之後能否生还,倘若偏离了最初的方向,一切都会没有意义。忍足眉头微蹙,望著迹部一火焦灼,最终语调平平:“手冢的内伤很重,我和乾竭力控制伤情,可以确保他能醒过来。但是我未能料到他今天就醒了,乾在疗伤过程中内力消耗很大,想必今天没能拦住他。”
“青门这麽多人,生生让他带著重伤跑出来了?”
不二面对怒火中生的迹部,冷笑著握紧了刀:“手冢伤势不足以动弹不得,还不是拜少王爷所赐。”
两人怒目而视却始终没有出手,幸村看他们尚无动手的意思,於是转向忍足:“我相当感兴趣的一点,你为什麽会蹬萍踏水的轻功?这是皇家闭门武功,除了朝廷指定的武学太傅,通常只传给皇子。当今朝廷除了皇室之外大约只有步军使这位老前辈懂得这门武功,而你是从哪里学到的?”
“当今朝廷这些年来,只指定了步军使这一位武学太傅吗?”
“难道还有别人?”幸村冥思,脑海深处浅薄的映像被一一筛选,“……如是说,十多年前确实有指定另一位年轻的武阶,只是後来被处死了。”
“你还记得他为什麽被处死吗?”
“皇宫的处死事件并不罕见,且时隔甚久,已经毫无印象。”
“也对,这种地方死去一两个人都不会被放在心上的。”忍足的笑容是冷漠的,“那麽太子,你还记得九皇子吗?”
幸村心中一震。
真田依稀寻得到那些记忆:“这好像一直是皇室的禁口,不是相传九皇子已经不在人世了吗?”
“不,孤家记起来,当年产下第九皇子的嫔妃被父皇撞破了她和殿前武阶的情事,一家三口被赐死,但是皇子下落不明。”他突然抬起头,仔细端详忍足的脸,汗水划下了脸颊,“……莫非,你的武功是那个武学太傅教的?”
迹部愕然,他慢慢地移动了脚步,不二与真田同样惊愕地说不出话来,完全忘记了对迹部的警惕。
无人阻拦,无人做出反应,迹部一直走到忍足面前:“你……是九皇子?”
忍足露出了久违意味的笑意:“儿时我在少王爷之右,与太子殿下平起平坐;当我再出现在皇宫时,你们谁都不认识我。”
“殿前武阶是哪一年的武学状元我已经记不得了,为官出色,由朝中太医府亲戚推荐,提拔入朝,步步升至殿前武阶,被朝廷钦点为皇子的武学太傅,前途大好之际却因和皇上妃子的奸情被撞破而自刎,妃子抛了白绫,九皇子被太医府的亲戚连夜送出皇宫送至迹部王府藏匿,而後太医因为留下蛛丝马迹被逼问皇子下落,不堪重刑而死。”
每个人都是摒著呼吸听完了那低沈嗓音用轻描淡写的口吻叙述而得的宫廷旧事,即使这样的故事在每个时期每个王朝从古至今从皇宫到民宅都屡见不鲜,每一次都依然给人以灵魂的冲击,也许并不悲伤,也许并不遗憾,但总会在心中有著激烈的震荡。
迹部沈默了片刻,微笑带著冷酷的味道:“你就是因为这个回到皇宫兴风作浪吗?”
你就是因为私仇而在命案中推波助澜,将朝廷王府和起义军玩弄於股掌,卷进了无辜者并使得他们付出了惨重代价?而你居然能够始终处之泰然冷眼看过?
如果是这样,如果他的牺牲仅仅是源於你的私仇,本大爷决不会轻饶你!
然而,迹部的隐怒在忍足静如止水的神情之前都显得无谓了。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回到皇宫不过是祭拜我的父母亲戚和出生的地方。可惜我并不是个忧国忧民主持正义的人,又不想一副明哲保身的姿态抽身事外,也不愿眼看如此生趣的案情死气沈沈。我仅仅好奇这件事究竟会进展到何种地步,你们这些人会怎样将这个故事继续下去。”言语之间,嘲讽不再掩饰,“况且,我只是随手放了点佐料而已,让整锅汤沸腾起来的不正是你们自己吗?”
利刃的亮光足以刺伤眼睛。兵器的撞击声伴著火花四溅,忍足持剑的手腕瞬间麻木,刀割般的疼痛流过全身,仿佛一回合已悉数震裂了周身的伤口。
“既然如此又废话什麽,”真田的眉宇因了盛怒而颤抖,祖父的遇害居然如此无谓,那麽眼前的凶手又有何资格嘲笑别人,“你就是借命案掀起轩然大波的元凶,朝廷的重犯,乖乖束手就擒,兴许还有活路。”
一剑试探足以得知忍足的内力,如此虚弱的元气定是为手冢疗伤之时所致,那麽纵然他有蹬萍踏水之外的绝技也不足为惧。再次起剑,雷击般的攻势被斜插而入的利剑所拦截。
忍足的剑险些落地,麻痹的手腕已经提不起剑,倘若没有迹部出手,怕是性命难保。
“将军还有心思捉拿几条命案的元凶?没忘了眼前是一场王朝更替的较量?”迹部的笑容透露著危险,那是一个无畏生死,破釜沈舟,势必君临天下的王者的决心,他已经没有退路,他们谁都毫无选择。
“少王爷,本将先前的推理可有出入?”抵上迹部的利刃,真田叱问。
“将军明察秋毫,本大爷敬佩不已。不过,防卫的空缺是头一天招安才注意到的,使用过量的毒药不过是因为枢密使突然喊叫罢了,本大爷可并不知道切原伤病。”迹部回想整个命案,“有一事相问,最初遇害的两个侍卫可是将军遣去见我的?”
“本将军从未派侍卫见你。”
“是吗……”迹部的心情晃过凝重。当剧毒孔雀胆失窃不久,两个侍卫私下拦住迹部,扬言殿前将军真田弦一郎已经得知是他窃取了孔雀胆,但无证据,无法调出搜查令,吩咐两人前来核实。
“朝廷已经怀疑少王爷预谋制造悬案扰乱军心伺机威胁王位,已著手设计铲除王府,哪怕没有证据哪怕无中生有,因此少王爷绝对逃不过此劫。倘若少王爷可以出一个合理的价钱,我们倒是不介意为您做铁证拖延时间。”
而倘若朝廷真的已经得知窃取孔雀胆一事,这点恐吓又有何惧。
你们不是说我预谋制造悬案扰乱军心威胁王位吗,我会做给你们看,区区一个将忠臣当狗使唤的昏庸王朝,我迹部景吾势必推翻。
他用孔雀胆杀了两个敲诈而来的侍卫作为战书,等待朝廷追究而来。
然而朝廷面对命案却更像是没头苍蝇,那一刻迹部突然意识到,也许那两个侍卫,真的只是为了敲诈而已。
可一切却都因了这两条贱命而一发不可收拾。
不二的退路被幸村截断,起义军与朝廷的交锋已是满弓的箭。
“皇宫的剧幕真是精彩,朝廷不愧是令人向往的地方,作为未来的明君,太子当之无愧。”不二对这场闹剧嗤之以鼻。幸村冷笑:“承蒙夸奖,朝廷本就是万人瞻仰的地方,否则你们的门主又怎会为朝廷鞠躬尽瘁。”
忍足已经退到阶梯入口,只要身处混战,无人能够捕捉蹬萍踏水之轻功的风影,再多的追兵,再森严的警备都形同虚设。即使眼前的四人也於之无计可施,纵然他是当朝的太子未来的君王,纵然他是王府的少王爷即将倾覆王朝的霸主,纵然他是拥有最高荣誉的骠骑大将军拥有最高调兵之权的殿前司,纵然他是驰骋江湖的千面笑起义军的杀手!,在他站在出口的刹那他们谁都不再有可能擒拿他。
这可是当年生父身为钦点皇家武学太傅的殊荣,谁又比得上这样的意义和代价。
他的脱逃也是迹部的意愿,倘若落入朝廷之手忍足必死无疑,而迹部依然想要为手冢的伤势而留他一条性命。
这一战之後,不知还能否见到他……
然而,忍足却停在了出口,脸上呈现著抑制不住的震惊。
他们每个人都头一次看到忍足如此失控地惊愕。
阶梯上传来脚步声,声声踏著灵魂。
连幸村也停下了手。仿佛捕捉到熟悉的气息,不二失神般不由自主走向阶梯。
迹部的心口开始剧烈搏动,激烈得喘不过气来,仿佛心脏即将破胸而出。
面对来者,忍足的脚步微微向後错去,不经意地念出他的名字:
“手冢……”
(四十五)
他们谁都不曾忘记这个唯一执著於追逐真相的人,他的领域於混沌的天地之间独自清晰,值得他们去信赖,去利用,去追逐,无形中牵引著他们不能脱离。
而他,纵然游离於扑朔迷离的真相之外,却亲临了最多的残忍。
真田以第一时间守住阶梯,幸村站在窗前,两个出口都被封死了。
可是,面对步步登上阶梯的手冢,真田却不知该以什麽身份来面对他,是以殿前司,还是以一个差点利用他的忠诚毁掉他的刽子手。
忍足步步後退,手冢并没有拔剑,却扼杀得了任何人脱逃反抗的念头,毕竟,那是把尚未出鞘就已经罕有敌手的剑。
阴影里,他看不清手冢的神情。他突然不知该说些什麽,是他的推波助澜叠加了手冢的苦难,他没有资格关切手冢的伤势。
可是……你居然在最糟糕的时机现了身。
手冢与他擦肩,置若罔闻地向前走。
不二的神色满是喜极而泣的冲动,曾以为会再也等不到他醒来了,再也没有比看到他无恙更惊喜的了。
“你终於醒了,你什麽时候……”
“青门混进王府的时候。”手冢的音调冰冷如霜,目不旁视地从不二身边掠过,冻结了不二的笑容。
差点忘了,青门攻打朝廷,应是现在的手冢不能饶恕的举动。
夜空没有厚重的云层,明朗月光却照不尽所有阴暗。从未奢求马上可以重新对视那双清澈的双眼,迹部浴光而立,攥紧的手心遏制不住颤抖,凝望阴影之间清瘦挺拔的身影。他感应到了他的目光,仿佛透过阴影接受到那曾经穿越红尘的凝望,仿佛看到了当时的模样。
他步步逼近,月光一寸寸爬上他的脸庞,迹部终於看到了他的目光,凛冽如刀锋。
那个刹那迹部的心凉了,也死了。
早已猜到,他一直在这里,他全都听到了,自己盗取了剧毒,杀了那些人,他都知道了。
很失望吧,千辛万苦救出的人是杀人凶手,刺杀朝廷命官,将王朝推向战争一触即发的最大危机,这是你最不愿看到的吧。
至少,在我有生之年得知你已经醒来,已是对我最大的仁慈。
手冢始终凝视著那个方向,神情冰冷而凝重,微蹙的眉宇之间却没有踟蹰。他於幸村眼前没有行礼,仅一声敬称:“太子。”
“还没忘记身为殿前侍卫的身份,值得称赞。”幸村道,“都听到了?那麽知道该怎麽办吧?这里有三个叛贼,马上动手吧。”
“抱歉,卑职只是来履行诺言,”手冢声线冷漠,犹如抽去了一切生机,“卑职在劫走少王爷的时候说过,倘若他有罪,我会亲自送他回刑部。”
方才领悟手冢眉宇间的决心来於何方,迹部闭上了眼睛。
我们,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幸村淡笑道:“孤家还以为爱卿是为了即将卷入战争的苍生,或者为了命案里被害者的亡魂,哪怕为了你拼死争取的家族声名而来,不知目的竟然毫不冠冕堂皇。爱卿一身浩然正气,他们的所作所为你也听到了,不准备将几个荼毒生灵的凶手捉拿归案吗?”
手冢的目光不为所动:“太子殿下不必五十步笑百步了。”
早习惯了手冢的隐忍,幸村被手冢的回击所震。
无数次,告诫自己留住这个赤诚的臣子,他会是一国之君最大的财富;可是自始至终,他都是最便於利用的棋子罢了。朝廷是个牢笼,将多少代君主与平凡简单的伦理隔离,在得到地位和声名的同时,会失去很多,很多朋友,很多真诚,口是心非,牺牲自己,同时牺牲更多无辜的人。
曾以为手冢会就此埋葬於龙争虎斗,却不料方才一刻,幸村仿佛看到了沈睡之剑的锋芒。
手冢的面前,迹部坦然迎接他的目光,唇际扬起的笑意惨淡:“你的伤不要紧了吧?”
“足够阻止你。”声线一如既往,低沈,但是坚决。
“那就好。我就不必有所顾虑了。”
“收手吧。你知道这一仗会有多少无辜的死伤吗。”手冢蹙紧了眉,眼中的哀伤终於初露端倪。早就料到这才是他来的目的,他的心中总是有太多的责任。迹部笑:“战争还不都是如此,哪个君王不是踩著尸体登上王位的。”
手冢横眉:“如果你非要打这一仗不可,那就踏著我的尸体走过去!”
“我也绝不会活著落入朝廷之手。我的立场你还不清楚吗,只要有一口气在,我一定要夺这个天下,如果你决心阻止我,杀了我。”
互相残杀曾经是最恐惧的结局,迹部的语调却毫无婉转激昂,平静若夙。
我们的终点只有两种。我杀了你,发动战争;或者,你杀了我,阻止战争。
纵然怀著这样的恐惧,我们始终都在走向这条灭亡之路,我们眼见著彼此一步步走到这里,走向心死。
看得到手冢的两难之境,幸村正色:“爱卿,孤家为你立下血誓,倘若今日平叛有功,我将在登基之日亲自为手冢家族进爵,爱卿晋升侍卫亲军步军都指挥使,册封镇国大将军。”
“太子……”真田震惊,这是三衙最高步军统领权,与殿前司平起平坐,官位直逼正二品,任命居然如此草率。
但是不得不承认,手冢比谁都更有资格,兴许还包括自己。
“拿下他。你这些年的代价马上能换来应得的回报,你马上可以光宗耀祖。”幸村道,事以至此,他已不在乎背上火上浇油的恶名,只要能够保住岌岌可危的朝廷,还有,自己的性命。
然而,手冢的眼神意外地不动如山:“为你的朝廷作走狗没有什麽光荣的。如果卑职看得到明天的太阳,那麽日出的一刻起,手冢国光不再踏入朝中半步。”
那一刻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最沈重的镣铐猛然断裂,愕然如真田,喜极如不二。迹部心中悲喜交加,无论那个心结是否已被扯开,他终究决心挣开束缚,再也没有比这个更加欣慰的了,即使自己已经不再能够与他一同离开这里,策马同鞍,回到相遇的地方。
听了这席话,幸村清楚手冢已经有了一番觉悟,笑道:“爱卿可曾记得少王爷的话,你会这样对他,总有一天也会背叛朝廷。你果然终究还是离开了朝廷,可惜身处这个等级地位森严门弟观念深重的时代,祖孙万代的声名权位永远有著决定性作用,有几个对皇帝愚忠的百姓能够分辨是非。即使你今日才领悟这般无谓,若是离开朝廷,你依然不得不面对子孙世代身为叛贼後裔的事实。”
“这种滑稽的价值之观迟早有一天会随著这个残暴的朝廷一同粉碎的。”迹部讽言。
“可惜少王爷,你将无法成为这个瓦解者。变革总会免不了牺牲,你我只不过是历史潮流中的血祭罢了。不过,少王爷至少改革了一个人,就算你得到天下又能怎样,你有资格谴责我残暴吗?”
迹部剑眉倒竖,近乎怒斥:“我没有资格斥责你们的残暴?你们黑白颠倒是非不分,我绝不允许天下大好河山断送在这样的王朝手中。对忠心耿耿的臣子,你们居然百般刁难咄咄逼人,若是明君,又岂会让他受半点委屈。”
“可是你呢?你又是怎麽对他的?”
心口猛然一空,迹部不经意地望向手冢,看到的只是沈默的神情。
此刻他在想什麽,会不会想起自己在众臣面前挖苦他,会不会想起自己在青门拒绝他之後落井下石,会不会想起自己有意漠视刁难给他难堪,会不会想起自己以青门故友的性命为要挟,逼迫他以身体来交换……
残暴的究竟是谁,让他受尽委屈给他带来最大伤害的究竟是谁,他曾经燃亮自己最灿烂的天空,难道他们即将人鬼殊途,最後的回忆却是如此不堪吗。迹部心如刀割,有些话他绝不会说出口,哪怕将自己的心摩挲的鲜血淋漓。
於是他挂起不屑的微笑:“你说的对,帝王轮番坐庄,都不过是踩在百姓头上。手冢,你还犹豫什麽?杀了我你就可以为家族正名,拔剑吧。”
终究还是免不了与你一战。迹部闭了闭眼,真没想到,这场战争的第一个对手,居然是你。
心情比想象的平静,心死最大的益处就是对痛觉麻木。
其实,我们的终点只有一种,结局已定……
他的剑仅仅斩裂了一寸风声,一声剑鸣,音若冰瑟,雪亮的白光定格於眼前,利刃直逼咽喉。
剑身仍在颤动,寒气萦绕宛如冰霜,淬火刃钢近乎透明,暗蓝的光芒一泻千里直达剑首,没有雕花金玉佩饰,华而不耀,实而不浮。
手冢的剑出鞘了。
他只用了肉眼无法分辨的罅隙,在武功罕有敌手的迹部少王爷尚未来及出招的刹那之间,锁定了他的要害。
这柄剑,果然是无敌的。
这就是我们唯一的结局,手冢。
因为我怎麽可能会为了争夺天下而杀了你呢。
战前遇上你,我的叛乱之路已经走到了尽头,这一仗我已经败了。
“你是第一个让它出鞘的人,我答应此剑只为你出鞘,我答应不再回到朝廷,请你住手。”
手冢的剑刃微颤,剑气萦绕,仿佛下一秒就会索喉,然而他的目光甚至是哀求的。
让我做什麽都可以,这场战争不能爆发,请你收手。
迹部的笑容带著残忍的平静,仿佛早就为这一刻做好了准备:“我早告诉过你,我不会让自己活著落入朝廷之手。你想看我被抄家游街斩首吗?不想就杀了我。”
手冢眉眼坚决,但是充满绝望。
他铁了心阻止战争,他一定会做出任何事来阻止战争,即使现实比想象更残酷,他也不会动摇。
“住手……”眼看手冢的剑刃距离迹部的咽喉不足寸许,忍足突然起步,加速上前,“住手!手冢,经历孔雀胆一案你还不明白吗?”
“站住!”幸村的剑架在了他的肩头,拦下他的脚步。然而忍足已顾不得威胁向前挣去,利刃在他的锁骨化下殷红。
“手冢,你看过被围观的母亲上吊的裸体吗?父辈为了声名而死,死後还被鄙夷嘲笑的不是只有你一个。我知道你的感受,因此你在皇宫的几年我一直陪著你走下来,请你扪心自问你真的是为了声名?每个人都是为了声名?”
当年如果不是身为钦点武学太傅的父亲和身为皇妃的母亲都舍不得放弃宫廷的声名,又怎会落至羞辱而死的下场?直到途径故里问起父亲的事,那些亲戚邻舍都带著一脸鄙夷不屑於提起他,他们都以他为了女人丢掉声名为耻。声名,声名是个什麽东西能让这麽多人牺牲亲情牺牲爱情甚至牺牲生命?
孔雀胆一案始终控制在我手里,夺取你们每个人的性命对我来说轻而易举,如果你们都是为了声名而互相伤害,就像我的父母一样,我势必要将你们全部摧毁!
可是你们每个人,却又为什麽要借著争夺声名,生生将爱扭曲为伤害?我好容易看到这个龙争虎斗之地的真心,你们却用声名自欺欺人。你们围绕著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出演的闹剧我看够了。我不断将案情延续,将你们带到事实带到彼此面前,期盼你们能够在龙争虎斗之间醒悟,难道你们都一同经历了那样的生死劫数,最终还是避免不了互相残杀?
我不想再看到互相相爱的人因之而死了,倘若你们依然会像我的父母一样死於声名,那麽我所做的一切都无谓了。
手冢眼中有著淡淡的惊愕,或许只是惊讶於忍足异常强烈的情绪,他的心智并无动摇:“他们怎样想我不知道,我是为了手冢家……”
“你不是为了声名。”不二说,“你不过是对於父辈给朝廷和天下带来的灾难愧疚罢了。”
“亲自回到朝廷尽力想要弥补家族的过失,用牺牲自己的方式来换取良心的安慰。殉道主义的方式。也给了朝廷充分利用的机会。”迹部轻描淡写。
我都知道,我始终清楚,凌驾於我的是你的良知,你这个连剑都不愿拔只因不愿伤人的家夥,怎会做出利用别人出卖自己追逐浮云的蠢事。
迹部的话回响在手冢的心中,字字都是痛楚。他突然眩晕,声名,曾经也始终是个他并不垂涎的东西,他从未细想自己为何义无反顾回到朝廷,他只知道有个声音教唆著他不得不这样做,否则片刻不得安宁。
那个声音,原来竟源於自己的良心。
彷徨於自己内心不是手冢的风格,无论自己做过什麽蠢事,眼前的燃眉之急是芸芸众生。如果当年父辈的战争已然让自己愧疚得迷失自我,那麽决不纵容战争再现。
“说这些又有何用,卑职现在只是捉拿杀人凶手和战犯。”
眼看手冢执迷不悟,忍足摇了摇头:“迹部,你争夺天下是为了什麽。”
迹部的口吻满是轻浮:“我为什麽争夺天下?天下谁不想要?不都是为了一己之欲嘛。”
“不,”真田道,“如果你能够得到天下,就可以打破声名对手冢的禁锢,他将不再和那个父辈叛乱过的朝廷有瓜葛……”
“将军不要自以为是了。”迹部截断他的话。
“还有,你还会率先砍断你们的因缘,因为他一定不会原谅你,你们一定会站在对立的两边。只要你对他残忍直到他死心,只要你们之间的牵绊死了,一旦篡权成功,就不再会束缚他,他就会得到完全的自由。”
我也曾经为了打破一个人的禁锢而企图推翻整个王朝,也曾为了恩断义绝而刻意伤害过他,我知道你的想法。
“我们都偏离初衷太远了,少王爷……”
真田抬起头,迎上的是幸村意味深长的目光。
(四十六)
有太多的人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每个人都有难以释怀的心结,每个人都会做傻事。至少有些人是幸运的,在事态还没有发展到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得以彻底清醒。然而,更多的人却为自己做出的傻事而付出一生的代价。
争夺天下,与皇室挚友反目成仇,舍弃万乘之尊乃至整个家族的名誉,就是为了解救他?手冢的嘴角浮现讥笑:“将军,太荒谬了。”
同时,迹部仰天大笑:“听到了吗,本少爷怎会为这麽荒唐的理由就发动战争,简直比手冢为了父辈而回到朝廷还要荒唐!”
霎时间手冢的脸色变得苍白,不可置信地望著迹部。
话里的隐喻已经不能再明显。
剑首的微颤不再因为那萦绕的寒气,宛如心跳。
“你早知道我们会走到这一步的。”利刃进一步逼紧迹部的咽喉。
“你不是也知道吗?”淡漠的反问,没有温度。
“就因为这样?”手冢近乎怒吼。
好一个决绝狠心的迹部少王爷,早知道我们会走到互相残杀的结局,所以早在数年前就挥起慧剑想要斩断我们之间藕断丝连的情意。倘若你仍然因为我离开了你而耿耿於怀,在众臣又或者青门面前羞辱我也好,刻意孤立我也好,甚至逼我卖身救人也好,你的眼睛从来都暴露著你有难言之隐,你做著残忍的事,眼神都是绝望而温柔的,你了解我,甚至知道我为了什麽而回朝廷,因此我相信你,我深信你太阳的戏言。却不料你居然是为了让我死心,居然是为了让我们亲临互相残杀的时候能够了无牵挂痛下杀手,居然是为著一旦篡权成功即把我远远推出龙争虎斗之外!
你以为我对你的情意和信任,是只要你对我残忍就能扼杀的吗?
如果是这样,我对你的信任岂不是完全被你熟视无睹了,我将千年的誓言铭刻心底岂不是一个轻薄的笑话,我岂不是被你当作天下最愚蠢的傻瓜了吗?
你这个混蛋……即使如此也好,我也不想眼看著你成为历史长河不息战乱中的牺牲者啊……
让你步我父亲的後尘是我最不愿看到的事,我不愿我的父辈和家族被人憎恨,更不愿你留下骂名,这个王朝并没有昏庸至不得不推翻的地步,百姓都在静待明君带给他们可以安居乐业的天朝之治,战争永远是最後的选择,我不想再看到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惨象,不想再听到苍生对於战争的唾骂了。
不管我们是否注定走到自相残杀的路上,不管你怎样对待我,我的心意始终都没有改变过。
然而,不管你是为了扶正我的倒影而倾覆天下,还是为了功成名就,都不会动摇我阻止你的决心。无论如何,我一定要阻止战争。
“如果就是因为这样……我已不再是朝廷的人,我再也不会回去了,你可以收手了吧。”
剑身仍在颤抖,就如持剑者的心。手冢的眼中,闪烁著悲哀,憎恨,恳求,还有一切从未见过的激昂,一切如同熔金烫在迹部的眼瞳。
可是手冢从未看到,他在得知手冢被游街示众动用私刑的当晚喝得烂醉,他在逃离青门之日牙关紧咬泪流满面。
他从来都没有在手冢孤独落难的时候送去过一次安慰,纵然最想要在第一时间赶到他身边,却不得不拖住自己急切的脚步。分明最想要守在手冢身边的是他,分明比谁都更加爱手冢的是他,却因了那个砍断牵绊的承诺而强忍著压下心中的情结。
两个人最远的距离,莫过於明明彼此思念,却不愿承认。
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在煎熬。无力挽救手冢的心病,无力挽救他们的爱情,一个人顶著叛变的压力,在心里下定决心砍断情丝,他阻止自己对著手冢吐露情缘未了的温柔,阻止自己在他受伤归来的时候向他伸出双手,分明已经痛在心里,分明是想要亲手护紧他,可是不得不带著冷酷的面具,说著言不由衷的话,一个人孤独承受深重的悲哀。
也曾想过,聪明如手冢,终有一天能够读懂他,终有一天不会让他将似海的深情孤独地带进坟墓;却从未想到,手冢竟然这般顽固,历经这般风霜都没有将其压倒,顽固得让人心碎。
“我早就没有退路了。”迹部带著残忍的微笑,用最温柔的语气否决了最後的希望。
大丈夫处世而立功名,必须为了自己的野心和抱负而牺牲快乐和自由,君临天下必须坚不可摧,淹没一切弱点与人性,无从选择。
换作是你,你也不会丢下军队临阵脱逃吧?
那就休怪我绝情了,手冢,有缘再续。
持稳了佩剑,他退後一步,祠堂窗口明朗,堂下伏兵若是看到他拔剑起式直削直笃牌匾,马上会放出发兵的号令。
就让我们在此了断,你若杀不了我,这场战争立即打响。
突闻疾风斩裂空气的声响,手冢眼前血雾一片,溅得满身。
他的面前,迹部低下头去,看到了胸前戳出的箭簇。
一时间无法反应,前一刻,他们尚且煎熬於你死我亡的艰难抉择;下一刻,竟然阴阳交错即将人鬼疏途。
刹那间,祠堂之外杀声震天,铿锵马蹄震撼著地面,炽烈火把燃亮了夜空。禁军马军正以不可阻挡之势横扫疾驰而来,宛如狂风过境,迅速席卷王府生存的曙光。
真田大惊,箭缨是禁军的标志,可是他分明并没有下令开战。
幸村看了一眼窗外,已然觉察大事不妙,弓弩手显然已经伺机良久,直到迹部走出了弓箭可能误伤太子的角度才出手,最糟糕的可能,自己按兵私会迹部的行动已经暴露。
倘若如此,这一战已经结束了,他们谁都没有抓住出兵的时机,他们谁都不再有胜算。
那一刻,迹部的身体如同被撕裂,而脑海一片空白。
从来以为亲自裁决是最残酷的事,突然被宣判了死亡,原来死亡如此恐怖,那是一个谁都无能为力的深渊,不停下坠,凝望著生者恐惧的眼神越来越远,每一眼都将可能是烙在心底最後的映像,再也看不见那些悲欢起落,再也看不到他……
手冢突然一把抓住迹部的手臂,护住他倾斜的身体,於箭雨前的罅隙将他拉到窗口一侧。
也就在同时,幸村对著剑下的忍足一掌当胸劈去,直将他推撞上另一侧的窗墙。
真田的眼前,幸村一侧的场景被窗口如潮的箭雨遮断。
步兵已经与死守王府的最後一层防护短兵相接,弓箭手正在发动最猛烈的攻势。
不二愕然,想不到禁军的动作这麽快,他尚且没有开出动兵的暗号,倘若禁军已经将王府包围,起义军无论如何也无法赶得上攻城救援了。
也许这本就是朝廷的阴谋,以了断悬案为借口私情拖住叛军起义军,将罪魁祸首一网打尽。难怪太子会刻意於战前与迹部单独见面,难怪他们都迷失於混乱的案情,遗忘了时间,竟是中了缓兵之计。
迹部已经尽力避开了要害,贯穿胸膛的弓箭仍然致命地夺走了他全部的胜算,他的双眼孤高而绝望,意识已经於剧痛中混沌,他的血染红了征袍。他的霸业就此毁於一旦,纵然不能心甘,马革裹尸总好过游街问斩,总好过与他自相残杀。
方才若不是那援手,他早已死於乱箭。
“手冢,无须你亲自动手了。”他淡淡地笑,他的手从他的掌心滑落。
即使沾满滚烫的鲜血,手冢的掌心也是冰凉的。他苍白的薄唇颤抖著,凤眸间的愕然被恐惧吞噬。
这一次,他当真站在了鬼门关。他们仿佛即将永别,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会相见。
他以为,离得开他会令自己坚强;殊不知随之而来的除了孤独,竟然还有深深的恐惧。
不能死,迹部……
他已经不能叛变了,他的谋反已经告败,那麽眼前不再有什麽犹豫。
手冢为他点穴止血,折断了他体外的箭簇,将他架在肩头。
“手冢,他已经没有活路了,你根本救不了他。”真田拦在手冢面前,“你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一步,朝廷承认你是功臣,不要为了注定一死的反臣功亏一匮。放下兵器,为你几年来的付出好好想想。”
这一次不是为了朝廷,他是真心规劝,他一路看著这个忠臣走下来,即使不再是朝廷的人,倘若就此自毁前程,实在惋惜。眼前的手冢握紧了剑,眼神坚决如铁,他不由得痛心,是他们自己将这个臣子逼得如此地步。
“手冢,你若向我出剑,你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再洗脱罪名。”
电光火石间,双刃直劈而来,真田持剑抵住不二双刀的攻势。
“你居然还以手冢家的声名相威胁!”不二瞳中腾起怒火。
“我只是说出事实。”
“不二,”手冢醇厚的嗓音隐约著无限焦灼,“不可出动起义军。”
不二眉头紧了又紧,终究低声回复:“收到。”
迹部已然陷入昏迷,他的血殷红了两个人的衣衫,伤势严重,刻不容缓。
手冢的目光投向窗口。那里持续蜂拥箭羽,忍足的身影已经模糊。
来不及了,没有人能够身负重伤从幸村手下劫走俘虏。数载的孤独始终有他陪伴,而今却不能出手相救,千言万语来不及说出口,恩情只得来生相报。
手冢咬了咬牙。
“保重。”
言罢,他直奔阶梯。真田急忙上前阻挡,不二已经拦在他的面前。
“这不是我的军队。这里已经与你无关,你要逃即便,让开。”真田喝道。
“手冢不会再回朝廷了,你休想再去捉拿他。”
“马上让开!手冢与谋反无关,你再拖住我,禁军定会误伤了他!”眼看手冢的身影刹那间消失於阶梯,真田心急如焚。
“我决不会再相信朝廷!”不二毫不退让,咄咄逼人。
手冢终於得以从这个生生磨掉他的单纯和桀骜的地方解脱,你们休想再掠夺他!
而我也终究没有判断错误,果然只有那个人可以拯救他。
应付著不二的霜锋雪刃,真田不禁担忧地看了一眼窗口另一侧,幸村还被困在那边。
此刻幸村的面前,忍足的身体滑落在墙底,挨下催筋断骨的一掌,他呼吸困难,攥紧衣襟的指尖几乎掐出血来,也抵不过心脏几乎被粉碎的剧痛。
幸村的剑直指他的喉咙。
“有你就可以了,这场悬案有你就可以做出交代了。”
忍足嘴角扯出嘲讽的线条:“有我一个人顶罪就可以了?太子若想化繁为简,杀了我交差即可。”
“无须我费心,单凭你的身份就难逃替罪一角。使父皇蒙羞的九皇子逃过一死,数载之後重返皇宫报仇雪恨,皇室绞尽脑汁在你身上堆放的罪名和隐藏的真相,将比想象的更繁杂,你必定会被极刑处死。”
“我这麽有用?”忍足冷冷地笑,胸口的内伤剧痛难忍,谈吐愈加艰难,“满足我一个要求,不要示众……我不想死的时候再被一群人围观嘲笑……”
“我会替你转告判官的。”
幸村冷冷回答。想到数日前东宫正殿,忍足一言犹如醍醐灌顶,他皱起眉头。
“你分明可以不淌这趟浑水,跑来送死又是为了什麽?”
由於剧痛而失去焦距的双眼闪过一丝寒冷,忍足将揪紧衣襟的手抬起。
他赫然握著一只竹筒。那是江湖流传的飞针暗器九殃针,摁下机关之後,稍稍放松力度,毒针即飞射而出。
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忍足的双手紧紧摁住暗器的玄关,指尖发白。
“这可是足量的孔雀胆。让我昏迷或者抽搐都会将你致死。”他的手因为用力而颤抖,汗水已然浸湿了发稍,“太子殿下,得罪了。”
孔雀胆,顷刻夺命。
幸村清楚自己出手的力度,忍足只剩半条命,已经不能控制自己的力量,随时都有松开机关的危险,犹如随时引爆的火药,每一刻都响著死亡的警锺。
“你以为我不敢砍下你的头吗?”
剑已入肤分毫,暗红的血沿著胸口流淌。
“你尽可砍下我的头,届时根本不由我做主。”忍足淡笑,“我是马上要下地狱的人,一命换一命,赚的是我。”
幸村心跳剧烈,汗水划下脸颊。眼前的暗器在颤抖,深黑的发射出口直通整个地狱。
这绝非持久战,越是犹豫,越是被推向死亡。
筹码只有一枚。
剑快还是暗器快。
(四十七)
就在这时,祠堂脚下突然腾起排山倒海般的内力,直卷起数丈高的气浪,漫天箭羽如同散雪飞扬。
那是手冢的剑。箭林如雨,飞矢如蝗,皆为之席卷;战场刀枪争鸣,交织成网罗列成林,再强悍的攻势,皆於那纵横的剑气面前丢盔弃甲。
零式,名扬天下而失传多年的绝学。剑气凝集,以无形内力化为有形剑气,此为零式,不著形相,无迹可觅,将求於无。
剑本凡铁,因心而动,因念而生,因执者而通灵,无剑即是剑的绝顶境界。
那个时候,世界仿佛为止驻足分秒。
也就在众人皆为那撼天动地之势瞠目结舌之际,手冢早已架著迹部踏上马匹,朝著辟出的一条生路催马疾去。
迹部注定无法起军叛变,不二答应竭力阻止起义军,朝廷的镇压已无从阻挡,以自己的身体不再帮得了什麽。
那麽就此自私一次,为自己争取一次。
我要他活著。我还贪恋著他温柔的声线,和瞳中久违的爱焰。
胸口已然开始隐隐作痛,仿佛那支箭贯穿的是他的胸膛。手冢依稀记得乾的话,他的伤势不能动气血,否则顷刻发作。
那便不再分心,只消撑过这一时就好。
他一路伏案疾驰,辗转应付过往兵将,他知道战前迹部於祠堂现身绝非偶然,祠堂侧向有密道留作最後的退路,只要冲进那里,没有人再寻得到他们。
只要突出重围,就能够逃离是非。
一定要撑过去,千万不要发作……
背後突然一个猛烈的撞击,湿热的气息喷在背上。
又是一箭。迹部又中箭了。
眉间一颤,胸口的旧伤已然有著虫噬的错觉。
被钻心的疼痛惊醒,迹部昏昏沈沈张开双眼,一条衣带草草将两人捆在一起,他正靠在手冢後背,呼吸困难,由於失血过多,眼前已然昏花一片。
所到之处皆是血肉横飞,他们腹背受敌,王府的残兵弹尽之刻惟有以命相拼,禁军的刀枪无比挑挂著残碎的血肉,马蹄所踏之处,血浪溅得与人同高。
肉体上的伤势纵然深重,又怎能比得过心头的痛苦。痛心的太多,他的家族,他的贴身兵将,他的霸业宏图尽毁。他的军队,还在城外,还在举国各地,等候他的一声号令。
叛乱一举,多少人做了血祭;而他终究不过是颂歌中的一只小丑,不过是史册上的一笔笑料。
察觉手冢明显的惊动,他抓紧了手冢的衣料,奄奄一息,谈吐艰辛。
“你已经解脱了,不要再管我了,一个人多保重。”
手冢回头瞥过,迹部的微笑温柔得残忍。
疾风将温热的水滴带到迹部的脸上。
他终於看到这个铁骨铮铮的男人落下了眼泪,虽然并不快乐。
忽然之间,眼前一箭带著风哨与空气擦亮火花,下一个瞬间,坐骑嘶鸣。
手冢以剑撑地,从鞍上跃起,护住迹部的身体,以肩著地。如勾的剑身放而开来铿然有声,收形已如箭弦般平直。他著地即起身,十多支枪矛刺向他落地之处。
衣带断落。
手冢鲜少遇上躲不过的正面袭击,如此浑厚的内力,敌方非同小可。他按捺心中的焦虑,胸口火燎般的痛楚是崩溃的症兆。
羽箭长枪,视野中一个单枪匹马的身影逐渐清晰,冷厉的双眼,一束银色的发丝随风飞扬,手里的弓弦还在轻颤,悠长之声好似龙吟。
如同当胸一剑,手冢突然透心冰凉,如坠冰窟,膻中猛然气结,血已经涌上嘴边。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仁王雅治,可怕之处不仅在於神乎其技的武艺,毒辣的作战手段,还有成双出现的身影,声东击西,犹如鬼魅的分身之术,分明正在府前带兵,他却赫然出现在这重咽喉要塞。
他的出现对於手冢是致命的。手冢深重的内伤经受不起这般猛烈的急火攻心,一旦乱了心气,便是生命危险。
记忆中撕裂般的剧痛刹那间爬遍全身经脉,扼住了他的咽喉,窒息的折磨将他推向绝望,绝望进一步助燃他的心火。
他试著动用内力,刀绞的剧痛刹那间逼得血花喷溅,他的视线开始重叠模糊,他的神智一片片散碎崩塌。
艰难喘息著,他想要握紧剑,他告诉自己一定要挺下去,他的理智也清晰地告诉自己,他们完了。
那一刻,迹部惊觉手冢眼中光芒寂灭,已然直面死亡。
弓弦二响,箭矢以破骨之力直穿手冢的肩膀。
剑当啷落地,劈裂了血染的夜风。
“住手!”迹部的嘶喊淹没在风号里。
然而,高头大马上的将军还是做出了终止的示令,蜂拥而来的兵卒停住了脚步,转而参与下一场厮杀。倘若将军想要亲自诛杀叛臣领功,他们则需要识趣。何况,这两个人已不再有脱逃的可能。
手冢膻中气海已乱,阻隔了呼吸,胸口如同燃起烈焰。他感觉不到肩上的痛楚,他看得到自己的生命一寸寸燃尽,灰飞烟灭;也看得到,迹部艰难向自己伸出了手。
指尖微颤了一下,那是他最後的力量。急喘著,他即将用尽最後一方空气,青紫的薄唇颤抖,他的声音消失在风里。
每个刹那都有无数生命随风而去,血腥的气息仿佛午时三刻的刑场,须臾之间已为了那平息的战乱流逝了青春,流火纷飞的田野,他们不顾一切地深吻,一线天堑的太阳涂抹著最绚烂的天空,满天余晖脉脉,轻舞的落花碎叶和妩媚的刀光剑影初定,映入眼帘的是他温柔的笑容,冥冥之中的相见,他向他伸出了手。
让我带你走,我们再也不回来了。
毕生的记忆泼洒於刻骨铭心的画面,模糊了容颜,再也听不见,他拢著双肩,用最华丽的声线呵出守护的誓言,伸出的手最终没能握在一起,触目惊心的殷红,淹没了他寂寞的脸。
我们曾在手心的太阳之下比武,在浸染的枫林中吟诗;我们逃出熊熊烈火,逃出互相残杀,你已不再能够征战,我发了誓永远离开朝廷,我们只差最後一步,就能够远离这纷纷扰扰。
我们只差最後一步了……
放佛透过滚滚硝烟,最後一次看向憧憬的绿水青山,他的双眼合了起来,带著不甘,和眷恋。
迹部的血涂刷战场,触目惊心,如同一道浓烈的墨迹。
“手冢……”
微弱的气息唤不醒他,他的指尖掠过他清秀的脸庞,掠过他湿冷的羽睫。
我曾发誓,不再让你的眼睛看到太多的悲哀,却不知会是这样的方式。
你呛著鲜血将我拖出地狱,我却不曾好好爱你一次,明明发过誓,明明要守护那孤独而善良的心,还有那沈没於心海,最美丽的容颜。
是我始终都在食言。
我也曾发誓,倘若得以突出重围,那些开不了口的未曾说出的蜜语甜言,一定要让你听到。
我会讲给你听,用我最後一口气,履行诺言。
他拥著他,毫不在意戳出的剑翎刺进他的血肉;他用沾满鲜血的手指,合著最温柔的力量,在他的肩上画下圆,还有四周的光芒……
这场战争我出师未捷身先死,一败涂地,但是看著你,我才知道我什麽都赢到了。在我即将死去的时候,我最爱的人甘愿与我同生共死。
“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他的手最终无力地垂下,扬起血沫和尘沙。
将军居高临下,冷眼望著那千般绝望万般缠绵。很多人直到无可挽回的时候才去争取,注定湮灭在战火中的相恋,到头来不过是说书者口中吸引芸芸众生的半点悲情;战乱,始终容不得半点怜悯。
至少,本将是仁慈的,在纷繁战火中,给予这场爱恋谢幕的时间。
你们永远都会在一起了。
他的嘴角挑起淡淡的笑意。
某种程度上,你们值得羡慕。
埋伏的弓箭手悉数满弓待命,终见将军将指令高高举起,放箭的号令一挥即下。
一夜间风起云涌天地已变,仿佛肃杀锐利的狂风已经卷来铁蹄铮铮的声响。
迹部王府已然血洗一空,全部家产查抄充公,三族流放,九族贬为庶民。
血腥随风沾染於臣民颜面,京城巡列了荷枪实弹的环卫兵,挨家闭门落户。
钦犯忍足侑士和不二周助的通缉令一日间举国遍布,罪名助长谋反势力,暗杀朝廷命官。
当天,京西起义军哗变,建号立阳,举国叛军闻风响应,反尘四起。
朝廷果断抄斩乱臣控制朝中分裂,遣真田仁王率两路京畿禁军万兵督捕;最具威胁的王府叛军群龙无首,终日人心惶惶,继而溃散;起义军枪劣人寡,接应不济,数突不能,终遭虏杀。
起义失败後的青门迅速重建,不再过问政事。朝廷对此态度冷淡,按兵不动;江湖中不时有人因垂涎朝廷的悬赏而欲捉拿不二周助,然无一人成功。
至於另一名悬赏额更高的要犯忍足侑士,据江湖传言,不曾有人再见到过他。
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仁王将军及时出兵围剿王府势力,镇压起义军,论功行赏,晋升禁军三衙总领,官级从一品。
殿前司真田将军私扣禁军握兵大权,朝廷一度军事瘫痪,危机四伏;念其及时交还兵权,讨伐叛军有功,从轻处罚,撤其骠骑大将军之衔,黜免殿前军都指挥使之职,官降三品。
皇子幸村於宫廷悬案作祟,战前私会叛臣,混淆视听扰乱军心隐瞒真相,朝廷下诏,黜废太子。
然则这隐瞒真相究竟有多少由来,朝廷的昭告和流传民间的故事究竟有几分真假,无从得知。史官的笔下,血染的岁月和纵横的悲哀也不过化作冷酷的辞藻,唯有名利的纷争是真实而永恒的主题,一如九重宫阙安静若夙,冷眼俯瞰一世一世的云散风聚。
相传,动乱前夜,王府血流漂橹,两员叛军策马突围,乱箭穿心,相拥而亡。
(终)
爱後余生(上)
早秋时节,风清云淡,红衰翠减,五湖烟波如同浮沈的千古往事,轻纱般缠绵著岁月沧桑的老墙。都说自古逢秋悲寂寥,然而午後的小镇古朴亲切,清冷而不困惑,人们悠然闲散於巷巷之间,唯独瓦肆宾客云集,满面风霜的说书先生正在口若悬河讲述快意恩仇的故事,语音铿锵有力,抑扬顿挫,绘声绘色的演说使得满堂宾客仿佛身临其境,悉数摒住呼吸双目圆睁,神色紧张。
“……就看那一箭逼得手冢急火攻心旧伤发作,当场吐血坠马,马军亲军都指挥使仁王将军一声令下,数不尽的箭矢穿透了二人的身体,血染疆场,何等惨烈,相传二人相拥的尸首如何也不得分开,至死不离不弃,正所谓剑胆酬知己,黄泉义永结。”
折扇一拍,堂寂案惊。
从荡气回肠的演义中惊醒,有人喝彩也有人落泪,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说书者自顾继续眉飞色舞,临街贩夫走卒熙来攘往,英俊的剑客牵著马缰疾步走过。
“天下果然都相信迹部景吾和手冢国光殉情了啊,嗯?”余光扫过满堂听客,睥睨众生的姿态展露无遗。
风尘中落花旋转,掠过金茶发丝和微蹙的眉宇,温润如水。他俯瞰剑客,摇了摇头:“可是这里也不得久留了。”
“无妨,终会找到容身之处的。”清风撩起额角的乱发,他的笑容越发优雅而华丽,“就算他们知道这两人,天下又有几人知晓真相呢。”
“什麽才叫真相?”马背上清秀的男人轻描淡写地回应,“真相不是他们死了吗。”
沈默片刻,他的笑容尤其不恭:“是啊,他们确实‘死’了。”
朝廷总是拥有很强大的力量,他们想让谁死,不消时日,天下早已传遍此人的死讯。
然则即使君举必书的史官,笔下的真相也是不完整的,笔杆硬不过屠刀,想要树碑立传的君王总会企图文过饰非,扬善掩恶的青史,字里行间同样埋葬著丛丛尸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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