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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仁宇《汴京残梦》

_3 黄仁宇(美)
  张择端又猜测,这书画局甚可能因着蔡太师垮台而收 朿。迄至此刻徐承茵并未将茂德帝姬口授谋略与这翰林学 士的谈话摆在一起。可是他听得张说及,准备申请升范翰笙 为画学正,接替他权管局中之事,不免觉得心上至为不快,而 且想及茂德的建议准备权衡得失了9他自信在画《清明上河 图》的过程中,在供给基本资料,参与设计,甚至在画幅上助 笔,添补填人树竹枝叶木屑瓦屋各琐事上讲,他徐承茵所贡 献从未在范翰笙之下。为什么要范翰笙接替?他只以磨墨 洗笔为能。并且因为他的饶舌,使自己牵人懋德坊、崇圣里、 固子门的一段纠纷,被迫离职家居三个月。这位好同事还若 无其事,只在旁候着升官!
  可是张择端另有解释。
  他说承茵,我知道你画得比他好,只是书画局的情势
  第十四章155
  是这样,艺术次要,对外人事第一。收拾着这破旧货摊子,范 翰笙要比你强。”承茵听到只好咽下一口涎水。
  刚说蚊蚋,此时即有一只蚊子叮在张择端的耳根旁。那 翰林学士猛给自己一记耳光,蚊蚋果然应声而坠。张又用左 手中指黏上口水,敷在被咬着的痒处,才继续告诉承茵:他已 经安排升他为著作佐郎。本来吏部因为承茵非进士出身坚 持不允。但是张已与考功案的瞿员外郎疏通。他追叙着说 款时的情形我说,‘他不是考不上进士,而是朝廷不让他 考,逼着他学画,而且一直叮嘱着他,在本朝而言,绘画的重 要不亚子辞章。要是这句话能够算数的话,则他四年来的造 诣,早已超逾过好许多翰林d况且他在《左传》上下的功夫, 连国子监的生员都敬服/那瞿守真已照我所说签呈上去了。 虽说我不能具结保证,看来这事已十拿九稳,应当没有 问题
  他又在颈子上耳根处搓摸两三次,接着说:“这著作佐郎 一职也是正八品官,而且是正途。照我看来要用画画获取功 名,总还是理想。还有一点,”他而上再涌现出来那惯常的微 笑,“近来朝廷的作法,对各州各路的差遣,也常派着著作佐 郎去。所以这职位在正常薪给之外,也附带着多少有些出差 费的好处。”
  徐承茵本来无心对此事存有念头,听着却也免不了心向 往焉。张择端站了起来,随着又张罗着的说广现在好歹这幅 画已经画完了,你也可以趁着这机会看它一遍。”
  承茵随着他站起身来。张择端让他站在左边的缫车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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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全辐向左转去,直转至卷之起点,然后他自己发动右边缫 车,这《清明上河图》方不疾不徐的从头至尾展开。以前耗费 的时间不计,自张翰林学士接任以来的九个月三人所费心 血,已全部呈现于眼前二十尺的黄色絹幅之上,从晨雾在树, 乡人进城,茶馆开门,垛房告别,樯桅折叠,虹桥惊扰,脚店输 钱,太平车辆,河畔观鱼,驼队出城,门前说书,骑绅护眷,迄 至僧道论衡大致浏览了一遍口每至他自己得意之处,张择端 即缓转画轴,停留着解释^
  其实承茵最关心的乃是十字街头柔福以宫装扮为使女 的一幅,看来似乎已经照他自己设计画上,不过也难为断定a 张择端却认为将十多个人在河畔街头写生的画稿剪裁缝补 增添点缀是他自己莫大的功劳。
  譬如说:承茵所画两只螃蟹船前后重叠。这种船特殊之 处乃是前后两把大桨各长约二十尺。极少时候双桨互动。 一般情形下总是一只在划,一只休憩?也使船头及船梢编排 着一髙一低,所以两把桨有如螃蟹之双螯。而这船之首尾也 没有实质上之区别6从侧面看去,船行有如螃蟹之横走。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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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像承茵的画稿一样,将这种船的详情细目全部画出,不仅 占幅太多,也不生美感。所以他决定以远距画全船的斜侧 面。而将另一只船的螯桨放大,作为近观.划桨的水手也从 六人添至八人,以简释其结构及操作的方法。船之其他部 分,不是待分析之处,只用近岸旁的一团芦草将之遮盖着过 去。即是最严格的评者,也无从指摘作画人只顾自身方便, 抹杀了当应仔细琢磨的地方D
  息事止讼只是圣教昌明之风化下的理想.其实街头巷 尾的争执无时不有,也无地不有6作画的人如何能把一切坏 事全收人画幅里去?难道谋杀命案,妒妇争风,逆子不孝,恶 汉互殴也能在这叙王事的绢幅上出现?张择端的办法乃是 将大小争执征象式的收集在不出一尺见方的范围之内,这 场而以富商押解陌钱驱车过市为主题。太史公曰天下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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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此人因逐末而致富,面 带笑容也是人情之常。板车上所载除他自己之外,只有近底 一层,却套轭上四匹骡马,也无乃长形布袋内所装陌钱过重 之故。商人袖手安逸,驱车者也张扬得意。只是四匹骡马之 中两只神色如常,一匹却颈项低垂,一匹则伸颈鸣啸,表示不 平之气a汴京街道纵宽.经他如此驷马驱驰,尤其是赶马之 人长鞭挥策,必已使行人感到不安不便了。再有街之左边, 抗驾着独轮车之车夫,因着车上髙堆重载,他只能胼手胝足 的挣扎,眼不能旁视,肩不敢倾斜。而偏有那挑轻的汉子,不 识趣的在正道上息肩,遮拦着他的去路。两人观摩至此,那 张翰林学士更加解释这些地方都表示小人不闻君子之大 道的结果&也是他们尚未体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意义。 以小喻大,我们也可以看出一切争端的始点。”
  徐承茵抢着说我知道:这类画題出自祝霈,他喜欢卖 弄这一套Z
  “承茵!”张择端正色带辩护性的说着,也不见他面上的 笑容,“虽说君子要忠厚,不为己甚,我们也不能对这些欲生 乱阶的情形全部置之不闻不问。你熟读《左传》,就知道小不 忍则乱大谋。我的办法是在这一尺横宽的范围内将一切纠 纷的地点细处重复的画出,使以后阅图之人不能忽视我张择 端奉着圣旨广为规劝的意思。”
  这是徐承茵第一次听着张翰林学士以奉有圣旨的名分 自作矜夸,而且他用儒教的根本教训自己,不免拂意。只是 看到画而上技术性的安排,则也有他的道理。例如孙家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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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店之前有一人说书,讲到故事中的紧要处,背对着阅画之人 有一个小儿蹴地哭着要走,他的母亲却不肯离去,还开口谴 责?也确如《左传》起首第一章所叙,母子之不能共亿,始自 些微末处。
  再移向街心,更见得绅员一人骑得髙头大马,迎面遇着 旧识。这人必因着缘故,或是羞惭,或是畏怯,只是以扇掩 面,甚至掀起袍角,希望把自己全身遮盖着过去u偏有这马 上之人毫不体念对方的为难,愈硬存心使劲的向他看去。并 且两人的随身僮仆也各随着主人,骄昂的更是趾髙气扬,偃 蹇的越是意气消沉,只挟着被服蹒跚而行。
  街上又有代表儒、释、道三教人物站着论衡,又有状似乡 绅垫师的人物也是三人一堆,阅画人虽不能探询出他们讨论 的题材,但是据张择端所述,此是一个不和谐的场所,应仍是 无法协调的成分多。这全部情景也可以从其他人物所生争 执看出究竟。大街上行人须要同心协力,而事实上意见分歧 之处则有三起^官员绅士之家的子弟各着长袖袍服,一人主 张东行;一人则坚持西往.两个匠人各执箱匣,也是各持己 见,不过一人指东,一人指南。再有贩小吃者两人,一持汤 羹,一人头上顶着碗盏,手携折叠式支撑盘钵之木架,也仍是 一南一北,又不知他们如不将行头凑合在一起怎能做得成买 卖?到此承茵也笑了。
  因着他一笑,张择端的态度也比较松弛。那带稚气的神 情,又再度浮现子他的面庞上。他命承茵将画幅向左转回约 三尺余,说明他在去杭州府休假之前,这处上端尚是一片光
  第十四章
  板,现在却已填满。经他说起,承茵也依稀记得。这角落的 主要地形乃是一道护城河,也有一道支流,从北至南注人主 流,上有土桥。那翰林学士询问他手下的画学谕,要他说明 这一角的主题何在v
  承茵仔细埔详了一会,就感到这一角的气氛与刚才所见 成为一个对照。他据所见回答这边比较温和宁静 张择端从旁补助:“这一角的主题是‘秩序’二字 承茵再仔细看去,不仅右边的驮兽无人看顾仍然各安本 分,并米狼奔兔矢;即是左角的六只肥猪,从树荫走出,出现 于街头,也仍是结队成群,似受前一只领导,而保持着全队的 对称与均衡。正中茅篷下的茶馆,生意淸闲,侧面有妇人抱 着小儿,较远处杂货店主人正以秤衡物,此乃是慈母与幼子 的温馨场面和公平交易的象征表示。至于那佛寺正门紧闭, 僧侣一人从侧门进,所呈现的柱梁托架台阶屋瓦无一残缺失 修,处处井然有序。即担贩过桥也无人阻碍,只表示一片平 和的理想境界。
  张择端又问及承茵,你还记得我‘三道屏风’的秘 诀吗?”
  “学士,”承茵不待思考的回答,“这是我做徒弟的开场第 一课,怎么会忘记呢?”
  他再瞧着画面更体会这一角落巳保持着三层纵深,面且 由近至远引导着阅者自右向左看去,符合全画轴的设计。各 段落间的过渡,则用榆柳树条衬着。所以全局虽由前各人 零星画稿凑成,主笔的人不能没有他的全部见解和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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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此张择端再加解释:近边的轿马行列,也仍保持着守 礼有则的要旨。前面一张轿子所坐的为母亲,后面一张所坐 为妻子。虽然两轿门窗紧闭,当中区别可以从轿上文饰看 出。画上的主角着学士服,早已下马,正作揖向母亲慰劳问 安。妻子所乘的一张则即将停轿而尚未着地,此中有一个本 末先后的次序u随行的马弁仆从肩扛各物,虽未摆成笔直的 长蛇阵,只沿着河岸稍向阅者作弧形,可是从未参差躐等,这 也就是秩序的表现。
  “学士”,徐承茵到此慷慨直言,“你不能挂冠而去。”隔了 —会他又加句我想朝中尚大有借重你的地方。”
  及至承茵再回到卢家宅院已是傍晚时分。慊从陈进忠 早已回宅,将厅房收拾妥当,并且用自己的钱买了些蔬菜肉 类,预备了晚餐。他见及承茵,就说大爷路上辛苦吗?”随 即又说,“大爷,北方的情形不好,鞑子兵厉害啊!”陈进忠是 河北人,他可能得到家乡消息,像他这样不识字的人所见如 此,那前方军情不利,情势紧张的局面可想而知.只是他自 己此时有事心头记挂,只回说广陈进忠,我倒确是有些疲倦 了,明早我和你话说'
  匆匆吃过晚饭后他倒头便睡,可是在枕上翻来覆去,只 是不能成眠。想来想去,他不能去挖张择端的墙脚&翰林学 士虽没有在绘画的门道里向御前启奏,成全他徐承茵,他对 手下两人的安排不能算是不周全,况且进人文字的正途,也 是自己向来的宿愿。如照茂德帝姬的办法做去,他必须以损 人利己的办法,先毁灭这张刚完工的《清明上河图》。本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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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议经茂德提出,他一时语塞,只糊里糊涂的默可。现在情势 看淸,他知道这一幅画卷从创意至今,忽忽寒暑三载。他自 己道义上的责任不说,即是情感上他亦不忍下手。他徐承茵 一向反对旁人假借名目在绘图时渗人事端,作个人利害恩怨 的打算。何以现在乂抄袭一向被自己嫉视和鄙视的劣行, 去加害于他自己的居停和上司,使他希望告老之际受到 打击……
  诚然,他过去曾口出大言,《清明上河图》的设计尚大可 增进。这也仍是源于平日眼高手低的习惯,并不一定是徐承 茵画的必然较张择端画得好。退一步说纵如是,也还不是自 己有真知灼见,在创意上较张的强;而实际上是徒弟蒙套上 了师父的手艺,蒙他训诲,弄清了好多诀窍,万一这“倒张” 的行动成功,他也没有把握,在三四个月内,画出所谓汴京八 景或十景,在画幅里加入文教上的重点,是皇上与整个朝廷 的期望。虽然柔福帝姬曾批评张择端过于做作,可是要迎合 上方賦与的宗旨,就不得不重复的将这画题一再强调。他也 想不出如何将《清明上河图》的组织结构翻一个面。再回想 来,他也找不到适当的助手。首先即有范翰笙的问题。无论 如何那范翰笙也不会心悦诚服的做他徐承茵的助手,他已在 准备接替翰林学士之事……
  所以在夜半之前他己决定不能实行那重画《清明上河 图》的提议Q
  可是问題并不是那样简黾。他还要向两位帝姬交代。 当日上午他还称茂德为姊姊,央求她成全自己与念妹的好
  第十四章165
  事,现在又临阵退却,如何讲得过去?他自己一介书生,现在 有公主垂青,为何他还只在自己名节上打算盘,不能迁就丁 她们的好意?并且内定的计划行与不行,还没有开场,自己 已先萎缩,今后还有何面目见女中之知己?自承所作画不如 张择端也不是令她们泄气?这事如果吹了,难道今后还有见 帝姬的希望?他是不是会悔恨终身?
  想至此处,他另有打算:他可以用“无为”的方式,静观变 化。好在“倒张”的计划,不由他自己发起。他即不闻不问, 如果茂德去向皇上关说,他既未实切的赞同,也用不着出面 阻拦,好在张择端与范翰笙并不知道他与两位帝姬,尚有如 此这般的一段交往。他的策略主在以静待动。即使日/5张 范质问,他仍可推说不知何以皇上有要他重画的大命。
  这时候有一只蚊子钻入帐中,他搜捕不得,总算把它逐 出去了。他一时汗流浃背,又就着床边茶壶咽下了两口冷茶 之后心跳较为平稳。仔细想来,这办法仍是不妥。这也还是 卑怯的表现。诿过于人,更非热血男子所应有&徐承茵开始 责备自己:在茂德帝姬建议时,他没有鼓足自己的正气,当场 说不。现在这事弄到如此尴尬的程度,还是由于自己的暧昧 游离。刻下事后猛醒:他不能恩将仇报,更不能埋怨帝姬强 自己所难。要是今日存此夙心?即使他招为驸马,得了厚禄 高官,这段婚姻也不见得会愉快6柔福对他的赏识,半出于 他自己的艺术修养,一半由于他的忠实性格。如果他放弃后 者,歪曲前者,那她眼中之徐承茵还有什么地方可取?怀念 及此,他又恨不得立时往茂德帝姬处坦白陈情,更正日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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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错误,愈快愈好,免得再有另外想法。
  好不容易挨到天明,他立时起床,梳洗既毕,也不待吃早 点,即在街上雇了一辆驴车前往景龙门里蔡宅。门人佣仆知 道他数经帝姬接见,此刻听说着有紧要事,也不敢怠慢。他 在客室里候了一段时间,茂德终于出现。但是她对承茵一早 冒昧来访未免不快。徐承茵也注意到她面上没有妆饰,收敛 笑容,和上次所见有很大的差别。他一口气把张择端与他自 己的关系,那《清明上河图》设计原委和目下情况,那画幅不 能再更动的理由,因着柔福他更不能缺乏诚信的原委,尽量 据实道出。至此他已不敢再称茂德为姊姊,只尊呼着她为殿 下&茂德初不耐烦,好几次要打断他的话头,但是承茵鼓足 了勇气,只是下气接着上气的倾肠而出,终于把所有的曲折 道叙得干净。说到后头,帝姬只是两眼低垂,她用右手食指 摸摩着茶几上的棱角。最后她抬起头来,向他冷冷的说着: “这事只能由你自己作主。”
  承茵央请她安排,使他再见柔福一次,茂德只说现下宮 中府里都在混乱状态,不是时候,她也无意再找上绊头。他 又再四恳求,她才说t “让我看着再说。”
  第十五章
  那宣和七年冬季至靖康二年初的一段经历,至今还是历 史上的一场梦呓。很多人当时在汴京,身历其境,犹且支吾 不能道说实在的经过,局外人根据道听途说,只更把内中情 节愈说得不相对头,而且言人人殊了 9
  七年七月徐承茵受得张择端的推荐,升作著作佐郎,官 属集贤院,及至到院才知道他的头衔上带“试补”二字,也就 是额外冗官,算不得正缺,院里的著作郎及其他佐郎,都不 把他看在眼里,更用不着秘监少监了。幸亏校理判阁事的郑 正,尚对承茵有些赏识,曾令他为自己画像。本来集贤院的 官员也随时供朝廷派遗,平时最重要的工作无乃搜集保管珍 本古籍,并且校勘当中的正误,亦即是真的校书,这与承茵在 书艺局里所作校对刻板的工作,有了实质上的区别,可是那 些古文秘笈里包涵着无数古怪离奇的字体,更不用说特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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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偏僻字。承茵动辄即要请教于他的上司与同事,这样也难怪 人家要视作赘尤了。他已经听到其他的佐郎甚至下面的橡 吏在闲谈时说起我们院里新来了一位不识字的翰林! ”承 茵也知道自己的字写得不好,果然这一点也被人耻笑我们 这里新来的一位佐郎,带来一杆好紫毫笔;这笔倒也奇怪,他 只能勾画得出来杯盘盆碟,写不出草13正楷!”
  张择端并没有告老还乡,范翰笙也没有升得上画学正。 那《清明上河图》算是完工呈上去了,可是酝酿已久的御制序 却一直没有颁发下来。也有人传说皇上只在卷首题了几个 字,可见也没有人真的看见,也就不知是否可靠了。总之皇 上自称教主道君皇帝,准备内禅,这事已惊动内外,想来宫中 已无暇对画幅仔细端详。
  前方的消息,一直不好。承茵的谦从陈进忠由翰林院书 画局开缺除名,随着承茵将名字补人集贤院,仍在卢家宅院 里服侍徐佐郎。有一天他对承茵说大爷,我看要同鞑子们 打是打他不过的,人家的马,比咱们的高一个头,又成曰吃 着辽里的大豆b咱家的马连水草也不能喂饱。就是硬拼硬 的,还没有交兵,咱家先已输他四五分!”
  承茵忙说陈进忠,不要胡说!官厅里听得了问罪,说 你妖言惑众,可能要丢脑袋的!”
  话虽如此说,他也满腹怀疑&而更使他吃惊的乃是陆澹 园从太原狼狈逃归。这时已入深秋,一天傍晚承茵下班,忽 然看到一人满面灰尘,衣衫褴褛,正在沁园巷口徘徊张望。 仔细看去,他穿的虽是既脏且破,却是一袭旧绸袍,在此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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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节,不免觉得不足御寒。这已经来得离奇,而他一直向着自 己盯望着。待他走得近前才发觉此是与他自己小妹苏青退 婚的未婚夫。“承茵,”他恳求着,“我要你帮忙他将眼睛向 左右扫射一遍,又加着说他们要抓我7
  要是这事发生在五个月前,徐承茵甚可能说广你这家 伙,活该! ”可是时过境迁;而且落井下石也始终不是他的习 性.看得澹园如此狼狈,他的心里先已软了一半,而此时陆 又再说及:“承茵f有了今年春间的事,你如果觉得我这个人 真是不值得一睬,我也无话可说,只好怨自己该死。”这更动 侧隐之心了b况且他还记得自己和一家以前遇到患难,也确 曾得过此人支持。所以也不知还是他自己出口邀请,还是来 客自附骥尾,说着就跟随前来,总之不到三言两语之后,他 们两人已同人卢家宅院的东边厅房里,而且由承茵吩咐陈进 忠预备洗澡水,多添饭菜,让陆员外在厅房里住夜了。
  及至承茵将自己一袭夹袍给他换过之后,那陆澹园才将 自己如此离落的经过一五一十的道出。原来童贯手下的兵 马十无一二,诸将领互相欺瞒。现在案情揭发他们众口一辞 的加罪于他陆澹园,还指望杀了他灭口销案了事,他一逃之 后,更是劣名昭彰。各人官官相护,他自己更无法出而申诉。 而且这一串情形也像命中注定。总之自他人算学,毕业后被 派人审计院,又被任为军前征信郎,再升为昭武校尉,只是一 步逼一步,固然名利双收,也是愈陷愈深,即你无心贪污也不 得不贪污。原来官方只有向下属勒索摊派的习惯,无政府与 民间依法互惠做生意之可能?愈是国库充实,那上面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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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愈不能下放。我朝虽制定募兵发饷,一旦有了团练保甲等名 目,实际上仍是向下勒派。而且规矩一滥,所派愈是推向无 力担承申冤的门户,于是产生虚浮缺额.所谓冗官冗兵,也 在此条件下产生。人家一吃缺,你也得吃,否则只有你吃亏; 人家一勒索,你也得勒索,否则你的队伍愈短缺。这军前征 信郎一直替人家弥补掩饰。一到事发,危机在即,也在力各 人做替死鬼,他还来不及回家收拾衣冠,就得仓促出走。
  为什么大家都知道此情形,没有一个事前说实话,难道 这么多人竟完全没有头脑,不知道一张纸终于包不住火吗? 陆澹园又解释:当初大家都希望图辽功成.那契丹人中 有好几个将领当中确有几十万真人实马J卩果把他们收编吃 广过来,最少也可以将我方原来的虚额填补上四五成。不料 辽将不肯上当,他们之中已有几人来过京师,一看穿南朝的 虚实,也就见风转舵,归顺于女真人了。他又将热茶哏了一 口,反问承茵你听见过郭药师的名字吗?”
  承茵岂有不知,去年他与陆澹园相聚,即听见他说及此 人。他和赵良嗣,当时都被视作辽之内奸,我大宋之肱股重 臣&不久之前那郭药师还来京师朝觐,遍受欢迎。他看清了 大宋外强中干,即志愿为大金国的先锋,那女真人也有心 计,只派他为留守,倒把他部下兵马,编人金国皇四子的征宋 行列。
  两人都没有提及的则是澹园的婚姻,看来他与童家联姻 一事已成泡影,而童太尉尚是自己身家性命难保。但是他澹 园与苏青能否破镜重圆,还待他们自身决定。徐承茵就想不
  第十五章171
  起一个闺女,首先给人家订亲,次之退婚,而终又重归于好的 例子。所以此事慢说,刻下只算周济难友,让他渡过目下难 关,让他回乡找一个偏静的地方躲过风声再说.于是在人睡 之前他巳将陆澹园前赠他的窄绵袍还敬了他,外加刚领来的 官米一袋,又陌钱四千作为南回的路费,顺便又告诉他沿途 关卡需要注意留神的地方。
  既然自己不念旧恶的宽大为怀,他就觉得理直气壮的问 他一事。徐承茵无意小心眼,却也免不得好奇9澹园一向把 李功敏当作第一知交,即是与自己为姻亲时仍是先李后徐, 何以今回落难却不先求助于国子监之直讲?
  陆澹园面上现去一阵苦笑,他皱着眉头说广承茵,那国 子监是不能轻易去的,他们那批太学生成日讨论伏阙上书, 又在各斋舍内外派出纠察,防备开封府监视,你如果近前,他 们会给你百般留难,倘有三言两语不合,他们先给你一阵毒 打……。”说时他又用手抚着左额,承茵看去果然上有青色 伤痕。
  “那么你见过楼华月没有?她不是和你相好?”
  澹园反着问他你还不知道华月的事?”承茵只默默的 摇头&
  “上次郭师药来京”,澹园即此解释,“他们领他至楼家住 夜,他看上了华月。官方正想笼络这人,大家即向楼家交涉, 预备买她送郭帅为妾,华月执意不从。当天晚上她哭了一 晚,第二天早上她穿着一套青衣布裙,也不带首饰,只是乘人 不备,跳人蔡河里淹死了。”
  172汴京残梦
  徐承茵听着不觉瞻望空际,心中想着,四年半前他首先 遇见到这位尉氏县来的女孩子,刚初步流落风尘,现在却已 葬身于蔡河。原来蔡河也是由尉氏县来的闵水经过祥符汇 合而成。今朝她素妆蹈水,也算完结了命运中注定的旅程。 但望她能将在东京五十来个月灯红酒绿的生活,当作一场噩 梦,自此魂兮不眛,还归于初来的纯朴天真。这样想着,他也 深长的呼吸,松释了自己胸中的感慨。他再低首注视陆澹 园,看到他而有疑惑的样子,又禁不住想:你是我的妹夫与 否,这间厅房也是你最后能获得周济的出处。总算你的机缘 好,还有我徐承茵和沁园巷在。
  自陆澹园次晨悄悄离京之后,承茵觉得分外的寂寞。他 自到东京以来的新交旧识,一个个的相继隔绝^自己自开始 习画以来将近五年,到此已至事业的终点,要想在文笔上再 打开一条出路,也是事与愿违。他起先尚存着希望,有茂德 帝姬的安排,他至少可以再见柔福一面。日子一久,这场想 望也愈成幻影。问题是太师垮台,整个蔡家的处境也愈艰 难,他再读着柔福寄来的情诗,也只有更觉得怅惘。
  天气转寒,前方的战况也越为不利。他记着陆澹园讲 的,京城的门户在河北,可是黄河南北全是一片平壤,无险可 守。关系战事的重点全在河东。要是我军在太原驻扎重兵, 女真人的侧翼受着威胁,他们断不敢贸然南侵,长驱直人。 而我方的弱点也就暴露在这里,河东的童蔡大军只是有名无 实。果然十二月间童贯自己巳自太原逃归。金人将孤城围
  第十五幸173
  住,其主力则挥戈南下g
  即在此时道君皇帝的内禅成为事实,皇太子即位,称明 年为靖康元年,而各方朝贺既毕,即有金人叩关攻城。本来 女真人兵马不过六万,我方京军暨勤王军号称二十余万。况 且偌大东京新旧城周围五十里,又深沟髙垒,守他半年十个 月应当毫无问题。如果对方久暴师于坚壁之下,粮饷不继, 我军则内外夹击,又将他们往北的退路重重截断,女真本来 无不败之理,而此时朝中之人谋之不臧,也实在令人扼腕。 首先则城外的粮站,一矢未发整个的给敌人占领,先造成一 个彼盈我竭的态势。次之太上皇被人簇拥南行,新皇上也受 人怂恿,准备向襄邓退避,实际銮驾启行在即,仅在最后有太 常寺少卿李纲以社稷和祖先陵寝的名义喝止。只是京军家 小大概都在汴梁城内,现在知道首都可能随时被放弃,已是 士气消沉,而咱家大宋平日威风十足,又是枢密院又是兵 部,一到患难临头还找不出一个掌握全局的主帅,只有穿绿 袍的李纲风云际会除兵部侍郎节制京军。他想要将由延安 调来的秦凤军也并人由他调度,则未奉枇准6
  金人所恃无乃骑兵,但是一到城下也无能为力。次之, 他们的攻城炮虽能抛射几十斤的大石块,也仍操作不便,而 且受地形的限制> 除非他们长期整个的控制城下地区,持续 的从容发射,不易生效,而在攻城战的过程中,他们始终无法 逼近这优势。我方最犀利的兵器则为“神臂弓”,其实这是一 种强弩,弓张也不过三尺余,但是其两螨用檀木造成,最是坚 硬,当中则用桑木,取其韧劲6接合处又用铜铁保其牢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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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弓弦则用丝麻混合编成。这神臂弓以木架固定在地面,须用 兵士数人才能将弓弦拉紧控挂在机括之上,也因此每一发射 可至5百步外。在其射程之内,箭镞可以人木数寸D那金军 的一具炮架需要数十人穿着绳索攀曲投石之大木,成为神臂 弓良好之目标,他们骑兵的密集队形也最容易被神臂弓击 溃。那二月二日一早封丘门外一役,我军却敌,即是由于神 臂弓奏效。此外我军尚有战车,车如木架箱笼,上护铜铁,车 上有弓箭手六人至八人,他们可以从车内放箭,敌入却至难 伤害他们。这次作战尚未用及。
  这靖康元年的攻城战,自元月七日夜开始,至二月九日 金军北撤止,号称三十三日。面实际夂战只有正月七日夜、 正月九日整天和十八日半天,此外二月一日的夜战延至次 晨,总共也不过.四五天的时光。面耳由延安来的种制置使在 正月二十五日邵.已达到西郊,种师道入城,西南各门洞开,乡 民挑负蔬菜柴薪人城,此时至少可谓局部解围,因之都城的 确切被围并不过十八天。
  正月七日敌攻宣泽门只可以算作序战-李纲指挥的京 军称斩首数十。正月九日敌攻遏津门及景阳门,战斗最为激 烈,京军称“斩首数千级”,或有夸大,但是敌军也始终未见逼 近城楼。十八日京西新募兵到达也曾与金人交锋,未见胜 负。只有二月一日晚我秦凤军的.夜袭敌营可箅战败^事前 种师道碧谏劝稍等数日待到春分后月正圆时,但是皇上不 听,事后公布则称统制姚平仲有勇无谋,先期出动,兵败長罪 逃亡,手下可能损折数千人,而次晨李纲仍出封丘门,以神臂
  第十五章175
  弓奏功^所以在战局上讲大宋兵马可称将士用命,然则纵是 士卒忠勇,我方始终未能有计划的协定全军,一体出击,扩张 战果,也不能以逸代劳,坚备不出,候敌疲惫。如此零星交锋 之后,即草率的与对方言和,承认割太原、中山、河间三镇,派 少宰张邦昌和康王构同往金营为质,又供奉金帛,才诱致金 人撤兵北去,
  在攻城战的期间,徐承茵差不多能完全保持平日起居状 态,他食用储存的官米,柴薪也有裕余,不受市面物价的影 响,只有三天买不到蔬菜肉类,他靠腌菜与酱油下饭。他虽 说晏出早归,仍每日往集贤院公署。那署屮同僚上班的日见 稀少,上方也未曾派他任何工作^但是一来他怕在卢家宅院 里闲闷得心慌,一来他在署里已找到一部珍本《武学七书》, 正看得不忍释手&
  他这时确对皇上下诏要在军民之中寻访“豪杰奇俊”之 士抱着一腔热望。他虽不敢对人明言,自认习画正宇都无法 出人头地,或许在国家危困时,改习五韬七略,也未为失计。 本来我大宋右文偃武,那武举武学都没有搞出什么名堂,不 然何以金人兵临城下之际还有诏书令举“文武臣僚堪充将帅 有胆勇者”,如此的临时抱佛脚?可见得非军伍出身的要在 此时建功立业,并不见得比文臣之中非进士出身的艰难。他 自己读《左传》,即对曹刿、原轸、栾枝诸人的事迹感到兴趣, 现在有机缘详阅《孙子》,才知道兵家秘诀,无非一种不同的 作风与想法,其中的要旨固然系于生死,却不是“胆勇”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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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担当,它包括着很多原则,却没有一个原则不能违反t既要 存心冒失,又要到处谨慎,而且书中道及五危,“必死可杀,必 生可虏,忿速可侮,廉洁可辱,爱民可烦”,真的要放弃一切成 见,每次都要对当前局势重新考究。怪不得一介武夫不能领 略,即是缺乏胸怀气魄墨守成规的书呆子又何能望及项背, 而他自身的命运也已到达了这转折的阶段。
  及至围城战接近正月底,到署之人日少,承茵开始注意 每曰午前午后,经常在案前的只有他自己和判院事的郑校理 两人。他们在如厕洗手时间常碰头。承茵之沉湎于兵书,也 引起郑之注目,一日午后,他叫承茵到他公事房里去,开口 问他:
  “我看到你每日忙着读兵书,准备要登坛拜将吗?”
  承茵还以为上官责难他未顾正业,忙着解说我只是一 时兴至,而且不过管窥蠡测罢了
  那郑正放弃了刚才的笑容,却带鼓励性的说及你何必 如此自谦!国家危急存亡之际,有志之士本当投笔从戎,理 应如此,你何必顾及那些书生的观感,又说什么管窥蠡测? 你看那李太常少卿,也不过是一个管仪礼祭祀的官员,一朝 以天下为己任,也不是在旦夕之间,成为了国家的柱石
  他又自谓已过中年,只能“老吏抱牍死' 他成日上班还 是怕朝中有替皇上起草的翰林学士在文辞之中涉及典故不 能担保毫无舛误,须要供临时询商你看,这是什么时候?” 他对徐著作佐郎的志向,只有钦佩。他也知道他继续 在字眼之中钻牛角尖,没有出路这不是小视你,士各有
  第十五幸177
  志,我早就知道你在我这院内混是不会感到舒畅的。你如 果真的有志于军旅,那李纲李伯纪也是福建邵武人,和我也 算小同乡,我们在比部也同过一段事,不过时间很短。你如 果要我介绍先到他幕府里当幕僚,我倒可以替你写一封八 行书推荐……”
  承茵忙着说广如果校理这样抬举我,那只有感激不尽/’ 当然,当他们作这段谈话时,他和郑正彼此都不知道朝 中巳准备与金人议和,城墙上的军士已奉命不得向城下金人 加矢石,违者严惩不贷。只有金人一队擅人种师道军地区, 被他们捕获将其中六人斩首,金人亦无可如何。太宰李邦彦 仍对金人和使说及,南朝主战的只有姚平仲和李纲两人,姚 巳在逃,朝中也即将罢斥李,以谢金人a并且大宋兵马奉旨 不得在金人撤退时追击。
  数日之后京师解严。徐承茵在院中,奉到宫中一个骑马 的小黄门牵着具有鞍喾的空马一匹,说是宮中杜爷爷有请, 要承茵到大内学士院槐厅去。
  第十六章
  他们在西华门下马,马交殿前步兵司的军士暂管。领路 的小铛凭着带来的火牌,继续曲折的引他步行人西便门,至 此之后去槐厅,不及一箭之遥D路上二人少得交语。一则天 气太冷,承茵将围巾牵扯着遮盖嘴耳尚且挡不住吹过来的西 北风;二则他猜想那大铛杜勋要找他谈话,必会牵涉上柔福。 他们之间关系微妙,因之也不可能在这领路的小宦官口中预 先探听得到有用的消息。
  他这时候一直怀想:不知在大内候着他的消息是好是 坏0照道理说既经此老太监见邀,应当是好,可是近时宫里 的事也常出人意外,想来也不得不提心吊胆。
  而且此时承茵另有记挂:理院事郑公推荐他为李纲幕僚 的信件早经发出,而且据郑说,前景看好U不料四日前罢李 纲之旨下。国子监生员由太学生陈东率领往宣德门外击鼓
  第十六章179
  上书,恰巧那日天气晴和,一时纠集得军民数万,大家喧呼着 抢天震地,要皇上收回成命,罢斥李邦彦。御前派往慰问的 宦官还无法分辨,即被众人擭着一阵毒打,打得或死或伤,至 少有五人胨尸阈下,一时群情激昂,大众尚不肯散,只待御旨 再度传出:李纲准予复职。今日之事出自各人公愤,亦不追 究,众人方散。事后传说纷纭:也有人说这场传话仍不过官 方釜底抽薪之计。那肇事的太学生与乱民仍是迟早要下开 封府狱,所以三数日内人心惶恐,群情动摇。此时他与小宦 官并辔而行,也可能引起一段是非。幸亏这天天气异常寒 冷,西华门外行人稀少;也没有人对他们特别的关怀。
  及至进人槐厅,领路的小挡仍携着火牌,径往门房休憩。 另有慊从引他逬人前次出过的侧面厅房。他还未人内,即已 闻及柔福的口音.这是你朝夕萦思的人,你也和她交换过情 诗,你尚且在她五姐跟前谈过两人的婚嫁,只是你和她一别 经年,天涯咫尺,始终欲见不能。你又还记得年前给她一吻, 似乎给她一些不愉快。这时候她又再度出现于你的跟前目 下。然则一方仍是天潢帝裔,一方则是末级小官,这情形如 何处理?徐承茵难于确定此时自己心头滋味。幸亏室内温 暖,给他换了一 口气。
  而且柔福仍是和昔日一样的明快利落。她将室内各人 分遣支派得全按自己心计。“杜公公,”她首先对杜老太监 说,‘‘这是徐著作郎,你去年见过的。”承茵向她长揖身鞠躬。 她又对为杜勋服侍捶背的小黄门说王平,我这副暖手不中 用,你拿着到兰薰阁里当值的大姐处换着我在床头几案上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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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副枣红色的来。公公不能无人服侍,你快去快回。”这样打发 厂那黄门小监,她又用手挥着承茵去她自己跟前,两人还是 站着,却去杜勋的坐椅有了五六尺的距离。然后她向承茵瞅 了一眼,说着不要撒他,他现在谁是皇上都搞不清楚,你只 要说得快一点,给他一个真正装聋作哑的机会……”.
  她还在说着,不料这时候杜勋的眼睛大丌,他对着承茵 说你徐画学呀,听说你升了官—恭喜你啦?”
  这样他明明的甚为清醒,一时承茵不知何去何从,柔福 赶紧建议恭维他。”
  承茵朝着老太监大声的说托公公的福,不过从九品到 八品,也还是芝麻小官。只有像公公这样于的德髙位重,乂 是福寿双全,才每年每日都当恭喜称贺。”他见着这中侍大夫 面带微笑,又在闭目养神,才放心转身向柔福问及我i年 那首打油诗他们到底递交与你没有?”这样子才把搁置了几 个月的情结重新拾起>
  “尘音葑草塞,虚^虚里蕊笺香。”柔福一有机缘又表 现了她那淘气的神情。望着她那酒窝在面上隐现着,徐承茵 禁不住心怀荡漾,把这一年来相思之苦化为作乌有了,可是 胸中郁积着的一个问题,也不待思索,只是信口而出:“那你 为什么好几个月不再给我一信呢?”
  “徐承茵! ”柔福正色的说着,“你那首诗,凡是宫中识字 之人,统统读过。只是当日三哥当权,正要捉拿作诗人,接着 又是番番退位,大哥当家,局势朝夕不定,如果有任何差错, 要不是你就是我!”
  第十六幸181
  她刚一把声音提髙那杜太监又张开眼睛,说着广徐画 学,听我说的,不要和念小姐斗嘴,那万岁爷爷都说可以,那 就迁就一点好了。”‘
  柔福向着他大声说着公公放心,他一定会照我的意思 画! ”她回头又悄悄的向承茵说他还以为我们在继续在画 卷上的争执说着她又把承茵牵扯着离太监更远一步,接着 再说广番番刚退位,他就说我一生想看四明山水,只是没 缘,今日做了太上皇,也可以说一遂生平之志,正是无事一身 轻,不妨往江南逛一阵! M也也不待公家区划,只带着随从数 人去东水门自己雇着船南行。可是你知道怎么样的,…会子 蔡攸也来了,童贯也来了。凡是新朝廷不容之人都攒集在太 上皇的行列里。番番又有什么办法?难道还把他们推下水 去不成?如是浩浩荡荡人也越多,船也越多,这样子京里谣 言也来了,他们都说太上皇被不逞之徒包围,占据江都,要截 断京里的邮路漕运,准备复辟!”
  “这真是岂有此理,”承茵抗议着,“难道太子——我说新 皇上也相信这一套吗?”
  “大哥不如三哥,耳朵根子软,这是有的,但是还不至于 如此糊涂。只是他不像三哥,手头还没有抓到登宝座的本 钱,不得不听近旁一些人的。你上次在五姐处,她不是和你 讲到‘为君难’吗?”
  承茵默默的点头认可。柔福继续说广我们做皇妹的,则 只怕有何差错,被人抓住把柄,被指定去和番,嫁给一个像呼 韩邪单于的酋长似的!”她说时眉黛之间表现着千百种卑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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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厌恶的情貌,好像那呼韩邪其人业已逼近跟前,又是茹毛饮 血,又是一身腥臭&
  承茵忖想:此不过这淘气的小妮子借题发挥,她不可能 论及真人实事^ 一听到呼韩邪之名,他几乎失笑^也正在此 时帝姬又是杏眼圆睁&她着重的说广你要知道当今多少人 要挟天子以令诸侯,什么勾当他们干不出来!”
  这样看来强迫帝姬下嫁番王,又事势可能了。他记着曾 经听说汉朝画官毛延寿,把一个绝代佳人王嫱只画得去和 番。竟想不到这上古之事也可能出现于大宋,而又影响到公 主帝姬。只是此段胡思乱想,不便夹人谈话之中。倒因为刚 才提及五姐蔡家,于是接着又问那五姐一家情形到底 如何?”
  柔福只是摇头。她说看样子大势不好,新朝廷总要找 出一幅忠与奸对照的楷模a她的家翁首当其冲,三个哥哥也 不能免。现在抄家是抄定了。只看一家老小如何发遗。还 望我家大哥留情,不要使五姐夫妇一道遭殃。”
  “但愿如此,”承恩说着。他又问今日这里会见是如何 安排的?”
  “事也凑巧广柔福面带笑容,扫除了片刻之前的忧色, “昨天我到御书房里翻看书籍消遣,恰巧大哥驾到。这还是 他登极以来我们第一次见面。他说书架上有一幅图卷,叫做 《清明上河图》,里面夹着一张纸条,上书:‘恭候御制序,并询 柔福帝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说只有书画局里一位画 学谕和杜中侍大夫才知道原委,只是他们去年在槐厅见面,
  第十六章上83
  我也在场.如是经他许可邀你人大内商询,给我们见面有了 一个借口。现在我回说据你所知,太上皇禅位前已决定只在 卷上题一个画卷名称,免了御制序9人家问你,你则说据柔 福所说如此,这样子我们也可以交代过去了 Z她又想及:“也 是昨天派人到书画局里一问才知道你升调集贤院。院里新 工作如何?”
  承茵叹了一 口长气只是一言难尽,我想作诗、画图、正 字和做文章都是好事,只是一成为利禄的阶梯,也就兴味索 然了。我想我在这些门道上做事,也做不出什么结果的。这 已不是我生涯中的要旨&现在我心目中第一要事还是你
  说到这里柔福的脸已经红了。自徐承茵第一次见到帝 姬以来,只见得她指挥各人,得心应手,面上表情与嘴里言 辞总是明快利落,今番的羞怯情貌,实是前所未有。他瞧着 愈加见爱。至此他俩已是心心相印。他已经知道自己问题 的答案了。但是他仍追着问去我不知究竟在你心目之中 占何地位。”
  柔福依然满脸晕红。她在玩弄左手上的玉环。嘴中却 慷慨陈辞广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她在含羞与 吐实之间有了无限的妩媚状态。
  徐承茵禁不住心花怒放。若不是中侍大夫杜勋在场,他 甚可以抱着心爱入,帝姬也好,自家小妹及任何人也好,只是 一阵狂吻过去.今既有约束,所讲的话也随着另指一个苗 头。他抱怨的说着广这话不出自你口,我无法知道。你记着 上次我给你亲嘴被你一手推开,还被罚闭门思过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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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承茵,”柔福抬起头来,她把自己说成一个第三者, “你要她怎样?人家还是一个十六岁的闺女,又生长深宮,难 道经你贸然一拥抱,立即说…如此甚好,让我们像卓文君与 司马相如一样来个私奔?”’她刚说着,又记起在旁的杜勋,于 是用肩盖遮着,左手拇指后指,低声说着怪不得人家都说 咱们是两小U子,见不得面,一见面就要顶嘴。^"不过你 也要给人家一段时间思量呀?”
  “柔福,”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如是称呼她,说时却很自然, “我对我们的事也不知思量多少次了,本来我现在集贤院的 事,也算是八品官,如果按最近转班序迁的办法,也可以候得 半年十个月请求外放作县令,薪金收人虽不能和你天潢帝裔 的较分寸,却总也能糊口,况且我们也可以玩水游山,不受这 些京里的束缚,我想你衷心向我,我们怎可以放弃这套驸马 賜第和白银万两的恩赏。可是问题也在这里:如果我们这样 一提出,马上就要引起人家的疑妒。不仅这与成宪不符,还 不知你这群姊夫如何话说。很可能的,他们宁可让你嫁给那 呼韩邪的左右贤王为阏氏,也不愿你念妹归于我这三代无名 的徐承茵,那样子才真的降低他们身份
  当承茵说及不较富贵荣华时帝螈点头认可。但是他说 得作外任官打破成例时她也知道事与愿违,只是摇头,大概 那中侍大夫杜勋知道他们两小口子所议事不涉及画图,也就 不闻不问,仍是闭着眼睛养神《
  “我所怕的还是那些监察官员,”他又继续说下去,“他们 不相信我淡泊明志,还要说我以驸马皇亲的身份割据地方,
  第十六章185
  构成封建。罪名一下,先殃及于你。现在番番已经禅位,他 们真可以把你随意遣派。”
  “你上次说那柳永无心富责,”他凝望着她说着,“我的情 形是反一个面,我是环境逼着我追求富责。”那柔福帝姬见着 似有不信的样子。
  说到这里承茵已是开怀一笑,“我准备做真的驸马—— 你知道,”他用手攀着柔福的右肩,她转过身来,和他更接近, 却用食指放在嘴上,叫他把声音放低。他如命快说广汉朝的 驸马,拜驸马都尉,实际参与军事。我已下了决心,以军功起 家。本朝太祖,即我家里祖先也都是由军功起家。如果我一 有成就,向皇妹念小姐彰明较著名正言顺的求婚,人家才没 有话说
  “你,你一介书生,经常不为已甚^这时候以军功起家?” “我被逼如此,只有破釜沉舟他把自家修习兵书,郑正 介绍他先到李纲处任幕僚,朝中鼓励文武官员任将帅的各节 告诉了她,一双眼睛仍注意着杜勋。他又说明,现今的取军 功只要指挥武将,不必自家带兵。并且据他看来,李纲确会 复职,因为金人不比辽人,你想不打他,他偏要打你,所以朝 廷迟早还得用兵。他又说起自已有一个慊从叫做陈进忠的 起先怕打鞑子,现在听说他大爷也要从军,已经苦苦央求,要 大爷收他作家丁.他问她意见如何。自已的打算则是一旦 取得军(功,本来也不求厚禄,只望把那淘气的小妮子娶过来, 以便成日与她斗嘴。可是那时无心富贵,做了驸马,富贵仍 是逼人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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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眼神随着他说的上下P “我心中矛盾,”她说着,“一 方面确是别无他法,一方面我又不愿意你为着我冒不必 之险。”
  “我不会的,”他又是一笑,“你喜欢唐诗,我念一句给你 听:‘圣代即今多雨露,暂时分手莫踌躇。’只要你耐心等着 我。不仅呼韩邪不嫁,即是曹丕,周瑜、鲁肃来求亲也一口拒 绝,只是不要忘记真心爱你的人在
  她回说:“恩情逾河岳,黾勉焉敢忘?”
  “我也一样。‘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夕”他 说着以代山盟海誓^不过这句唐诗有不祥的含义,他脱口而 山,有些后悔,幸亏她没有注意。她说我想你该走 了。——但是你先站着在这里,只是不要动
  她说完走近杜太监一步,指着对他说公公,你看那屋 檐上的麻雀还在说着,她迅快的回头给徐承茵一吻,他 刚感到,还想乘着伸手拥抱,她早已脱离他两手之所及。只 是那杜勋并没有被她圈套得上。他带责备的说喂,念小 姐,你不守规矩,旁人听说可不得了的,还要追罪于老身。” 柔福走上他跟前好像一切伪饰至此已无必要。她用食 指再度摆上嘴唇,却相当大声的说所以公公自己不要对外 人张说,如果寻出差错来,公公首当其冲,他们确实要指问您 的。”她回首向承茵说,“你告辞吧!”
  “只是我还有一个问题,”承茵追说着,“那《清明上河图》 里的丫鬓角色你看过吗?满意吗?”
  她抿着耳边的头发不经意的说着大概见过,无所谓。
  第十六章187
  我对那事已失去了兴趣。”
  “你真是淘气的小妮子。”承茵说着,把围巾披上。心里 想着为了这画中的角色,惊动了君臣上下。她把内外闹得天 翻地覆,自己也南北奔波,甚至心魂颠倒,还不是由于这画 中角色而起。现在她却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已失去了 兴趣……
  第十七章
  靖康元年二月金军北撤,大宋朝廷却陷在一个左右挣扎 的局面里。原来言和的条件包括割河东三镇,罢斥李纲,重 用主和的李邦彦。及至陈东上书,都民响应,朝局又不得不 作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尚怕金人见责而立即交兵,所以先派 李纲前往扬州追至镇江,迎接上皇回京,这一差使使李纲暂 避金人耳目。朝廷也乘着这机会将太上皇原有宠臣一网打 尽。举凡童贯、王黼、高俅、梁师成、朱劻等或明正典刑,或称 旅途暴毙,遇盗被害^即是徐承茵与柔福帝姬称为“五姐”的 一家包括太师在内也无可幸免。后来据称蔡京在长沙身故, 儿子蔡攸、蔡絛和蔡焙也在类似情形之下殒命,其他子孙二 十三人则一律流放于海南岛。只有五姐与五姐夫因着大哥 皇上额外留惰,未被遣派,仍然帝姬和驸马如故。
  只因这场差遣也使徐承茵的更换职位拖延了三个月。
  第十七章189
  本来京城四壁防御使知枢密院事李纲接到集贤院领院事郑 校理的力荐,准备立时召见徐著作佐郎。无乃即在准备召见 的那天,李自己奉命南行,等他将太上皇一行安置妥帖,得以 重新筹备京内防御事宜的时候,已是仲春。直到此际徐承茵 才蒙召见,总算得他应对得体,见后被派作进勇副尉,带正七 品官阶w
  当他向郑正道谢辞行时那郑校理说你去的好!我们 守在这里管文墨的事是做不出什么结果来的!你看着:月前 力有旨再用诗陚取士,罢《字说》及王安石诸等邪学,连以前 的殿试都撤消不算数,今日又发下御史中丞陈过庭的一本, 参祭酒杨时矫枉过正,说什么王学不王学要详察其内容,参 合使用!这只有使人无可适从,文章还做不出来先有一肚子 的惶恐!还只有你识时务者为俊杰,投笔从戎的好!”
  其实徐承茵无法明言:即在他被李防御使召见的那二 天,他已立即发现军中之事也不如外间理想。
  “徐承茵,”那防御使先说着,“你要知道在我这里做事. 第一就要有耐性。军队里的事重绝对服从。比如说前次我 们在景阳门外已经把女真人逼到壕沟边缘上去了,可是朝中 有旨,我们还是只能收兵。即是二月间女真兵北撤,他们的 人马拥挤在黄河渡口,也没有可守的地障,那时候如果让种 经略的大军给他们侧面一击,保管也可以打得他落花流水。 也只是为了朝廷和战大计,只好将这天载良机忍痛的放弃。 所以军事上的行动只能由上面作主,这是灭经地义,万死而 不能转移的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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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茵心中想着:难怪前方士气消沉。古人不是说过,将 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吗?可是他果真在这初度被召见的当甜 即提出异议,抵触主帅,难道还有被录用的可能?他偷偷的 吞下嘴里一 口涎水,眼望着那防御使领间缀着皇上所赏戴的 一块蓝玉,口中说着是的,枢密大人广
  防御使又继续说及广我看过你读的兵书名目。你的自 叙也见过了&你读的书也已经挺够了。今后的要点看你能 不能行。我不承望你实际带兵去冲锋陷阵。那样具匹夫之 勇的校尉,我部下又何此千百把个?也用不着向外搜罗了。 我要的是协助我指挥的幕僚,做我的股肱耳目。我如果派你 到各营各队去,要哪一营固守前线,哪一队侧面包抄,你要能 替我解说得处处得心应手。你给我的口头报告,说及前方战 况也能处处存真,毫无欺假D你要知道我们的京军不足恃, 各路调来的兵马连编制和名目都不同,这是一个极为艰难的 局面。”
  徐承茵对大军的前途失望,对这面前知枢密院事的防御 使个人,却只有景仰。他忙着回答:“是的,我知道,吴总管已 和我说及,
  “他巳经告诉了你吗?那很好防御使又再提及吴自 诚读的书不多,可是他老成,经验丰富,你现在受他节制,要 到处留神,虚心随他学习,
  “这是一定的,枢密大人用不着为此操心。”
  那李纲防御使不断的卷着袍服的右袖,再说至于书生 谈兵,你我都是一样。上月我呈皇上的奏呈劈头就说及:‘臣
  第十七章191
  书生,实不知兵,在围城中不得已为陛下料理兵事说到这 里他也想到像徐承茵这样的年轻人志愿从军即不可能对自 己的事业前途,没有一段憧憬,只是嘴头不便说,也不能写人 自叙文里而已。这时候只有为他上官的就便提到,表示此种 要节并未依此忘怀。可是他也不能预先给承茵任何保障,所 以他说至于功名富贵,不是说不当考虑只是无从预为筹 谋。那大半还要靠各人的运气。不管你任主帅也好,当幕僚 也好,当你好运来时即是你要推辞也推辞不掉的^
  承茵心中忖想,他a不是在自身说法,要我照他的榜样 做法?这时李纲又在引用唐诗广你不是读过王维所写的, ‘卫育不败由天幸,李广;t功缘数竒’吗?这类事在军中是常 有的,我们只能自识缘分
  这样他鼓励眼前的年轻人向灿烂光明的方向看去,却没 有给他任何空头担保.徐承茵频频的点头,表示衷心领略 就教。
  “至于武艺”,那防御使又说着,“那不是最要件。我已经 说过,我不承望你去斩将搴旗,可是也不当全部忽略z说着 他站了起来,承茵随他起立。召见到此,徐承茵已深切体会 到这京城四壁防御使确是一个敢说能行之士。他的召对,询 问及被召见的人话题少,自己讲解的多.(一方面也因为他 仔细看过承茵的自叙。)他经常的在卷衣袖,暗示着刚说要 做,就准备动手,这时候他又说举凡弓箭刀枪等等,你在 我署里就多少随人学习一些,一则可以防身壮胆。二来也可 以助长士气。你要知道,他们这批武臣,一直讨厌我们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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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说不做。我不责成你越俎代庖,干预到他们份中之事。可 是要适逢其会,遇到局面上需要我们一显身手的时候,我们 至少也可以耍出他一两手吗,也让他们知道我们可以与他们 同休戚,共生死。那样子他们才心悦诚服。”说到这里他双目 估量着徐承茵全身,又问你马骑得怎样?”
  “只算平常,”承茵想不出更好的回答,随着他又补充一 句,“能够稍微的跑几步,不像完全初学的人,不至于双手紧 抓着马鞍不放而已7他说得如是剀切,连李大人也笑了。
  不过李大人立即言归正传。“你让吴自诚替你安排,多 多练习一下。一个文官任武职,连马术也不懂,在马上弯腰 驼背的,那就先给人耻笑,怪不得人家不把你看着算数了。”
  承茵趁此机会插人枢密大人。我有一个慊从叫做陈 进忠的,曾随着我多年,他曾在大名府马苑里照顾马匹,我最 近才发觉他马也骑得内行。可不可以让他在署里补一名二 等骁骑?”
  “你应当向吴自诚建议,”李防御使冷冷的回答,稍隔一 会他又修正自己,“你和吴自诚说,只要他马确是骑好,那就 让他补好了。”
  ?
  徐承茵的从戎有了陈进忠的追随,可算是一个意外的收 获 > 他自己准备调到防御使署的时候还叫着他过来说陈 进忠,大概十天半个月后我可以调派到京城防御使公署里 去,这次你不必随我去。我预备和张司务讲,要他派你服侍 院里的另一位师爷那陈进忠立刻抗议广大爷到那里去,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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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也到那里去。你就到防御衙门也要人服侍的呀!”
  承茵还在开说:“那边的情形不同,防御使署管的是打 仗,军中的差遣也随时都可外调。”
  “外调就外调。大爷能吃苦,咱家还吃不得?大爷打仗 也少不得几名家丁呀?”
  承茵笑着解说:他去的不是当带兵官,只是任幕僚。可 是夜风晓露,仆仆征途与翰林院和集贤院的情形完全不同; 而且戎马倥偬,决没有京内的安稳,无奈陈进忠执意不从。 及至徐承齿说至今后他的随从唤作马弁,不仅要料理行装, 还要整备照顾马匹,那陈进忠张着脸一笑,露出一嘴黄牙。 “大爷”,他说,“咱家十二岁人马棚子,在马圈子里长大。那 马圈内的事,凡是饮水饲料,洗马刷马,戴草龙头,系肚带,换 蹄铁,你大爷只要随口道来,那一句当咱陈进忠没有干过?” “那么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
  “你大爷没有问过呀
  过了几天他又问这谦从。“陈进忠,前些日子你不是说 过和鞑子打仗是打他不过的,为什么现在又要随我去打 仗呢?”
  他回答要说在北方同那鞑子找脾绊,动刀枪,那是耍 不得的。于今他们杀到咱们南方京里来了,那就不应该再与 他们讲和了。你再不同他打,他就把咱们一伙子垛着去当壮 丁,派在鞑子营中任步卒。那他出起兵来,咱们中国人打中 国人,那才吃霉头呢!”
  承茵暗笑b连这个“箩筐大的字也只识得两三担”的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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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也知道如此大义,岂不叫朝中主和的大臣听着愧杀?至于 把开封府也算作南方,那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
  还在候着李纲防御使回京的那段时间,有一日承茵带着 陈进忠往万胜门内马厩租得两匹跑马,往近边驰道上一试。 果然陈进忠所说非虚,他能够驰骋自如.而且他好像通兽 语,那马匹经他一嘘着吆喝,也就俯首帖耳的听命。这是一 场新发现,以前断没有想见及到的。
  自经署里给他补上骁骑的名目,穿上号衣,徐承茵又有 了吴自诚总管的关注,于是他们两人经常不时往骑兵营里借 索马匹去操场上习练。以前承茵还只想着骑坐奔驰,自己的 身腰跟随着腾伏;至此他学会了主动的上下,策励着马匹按 照他自己賦与的节奏奔驰,“大爷,”陈进忠又给他若干启 示,“转弯不要死拉缓绳^你拉得太紧,那马反使性子,不肯 将就了。你要用脚盖骨和脚尖,一前一后,帮着他的身于祈 转过来。”渐渐的他体会到要马骑的好,只有膝盖骨和脚尖贴 在马背上,并且要或紧或松。上体则和马颈一样的灵活自 如。日子一久,胆子大了,他更练习快跑时突然转弯,倏忽的 停止。有一次他被摔下马来,幸亏心中有数,未被摔伤。他 以前没有想及的,马能正步斜行,也是骑马之人造诣髙深的 表现6当他策马缓着斜行的时候那操场的军士都向他睁着 眼看,他自己心目中也知道这是一楮曼妙的图画。他心中高 兴,因为他记着自己曾告诉柔福,“驸马者汉之驸马都尉也
  他也和那些步兵教官学兵器。承茵原准备和一般士兵 混合的学,那些教官不允,S为他们要给每一个人的动作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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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的纠正错误,不乐意给副尉在行伍中丢失面子。至此承茵 也发现了,不论是弓箭刀枪,一个最基本的原则,即是使用兵 器之人先要避免暴餺自己的胸膛D.所以总是左足正前,右足 正右。那胸部即斜倾向右,只有左肩左肘向敌。而且腰部总 要稍低,以预备随时跃起。除了弓箭之外,使用其他兵器总 是攻防一致,想要加害于敌,则先要防避敌人加害于我,此中 佯动也很重要,一至防得奏效即要乘着敌方抽兵再来之前的 一瞬间改守为攻。这样子一步未完就预想到第二步。用枪 不仅要一刺,还要随着枪身一冲;用刀也不只一砍,还要在剁 后将刀使劲一抽。否则伤敌不深使他困兽犹斗,最为危险。 听及这些徐承茵有时觉得心寒,有时也觉得舒畅。他髙兴的 是这些课程真的能使自己壮胆。他练得久了,知道自己一旦 临阵不至于完全心慌。
  李防御使有闲的时候也亲自与承茵讲解一些敌我惯用 的攻守队形与阵容,事后想来他如此苦心孤诣的提引后进, 也是想把徐承茵训练成为自己的“家丁'本来军中之事愈 是死生所系愈使长官与袍泽互相荫护在各处造成系统。不 久之前承茵尚听到吴自诚总管说起,“正月用兵我们吃亏就 吃在没有自家人这一方面,听人家的报告,什么都靠不住”, 所以徐承茵纵是和防御使一样只是书生起家,反因此没有旧 属长官与同僚的牵挂,可以专心在他麾下服务,也没有人能 说他带偏见。当京军指挥头都等人来谒的时候,防御使也唤 承茵出来相见^他和吴自诚又数度参加他们的聚餐。总之 人人都知道他们是防御使的心腹。他日在战场上发生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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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即用不着再为关注。
  徐承茵从军的目的在于建功,以便获得名位与柔福成 亲,而且要愈快才好。现在他为幕僚,那不是问题之重点, 只要他一心为防御使竭忠效命,将来奏功的时候不怕被埋 没。而且他所谓军功也有一个广泛的涵义,不仅是所谓斩首 多少级,可是纵如是,至少也还是要与战事相连。目下金人 已退至永定河北。要我大宋兵马劳师远征,那是不合实际, 即陈进忠也已看出。既然如此则只有让金人卷土重来以皇 都一带再作战场了。这是不是一个合适的想头呢?他徐承 茵也眼见年初敌我在近郊交兵之后,各处疮痍未复。来往的 文件尚且说及军民遗骸要全部埯埋,可见得还有若干未埋。 如果此时敌骑又再度兵临城下,我方则不免再来一度坚壁清 野。那么刚稷盖好的茅舍又要再成灰烬,乡民之余粮又是升 斗无留,那又于心何忍?岂不是存此想望也是不仁之甚?然 则徐承茵如何得建军功?又凭什么可以叮嘱柔福帝姬忍耐 的等着?
  转瞬已是春去夏来。有一日承茵从步兵营里练刀回来, 他还吩咐陈进忠备水洗澡,这时巳有吴总管来告。“徐副 尉”,他喜气洋洋的说,“天大的好消息!皇上已任命我家大 人为两河宣抚使,这是大帅的名位!凡是河东、河北的军事 —概听他调度!我们不出三五日就要驻节于河阳,还要预备 收纳各路调来的兵马,你赶紧把自己的事收拾妥当,我们一 说开拔就要开拔!”
  徐承茵在京里无甚私人之事,他所定制的一袭斗篷,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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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缝衣匠连夜赶工,他在修理的马靴,也要陈进忠即日取回。 这些微屑之事都不足道。可是那宫中还有那淘气的小妮子, 曾有山盟海誓,现在行军在即,怎能说毫无牵挂呢?有了上 次的经验,他又不敢再递匿名诗,他于是写了一封短缄,外称 “送呈大内中侍大夫杜钧启”。内称广卑职画学谕徐谨禀,祈 代陈兰薰阁柔福殿下,职奉命随两河宣抚使李北行,今后有 关《清明上河图》未尽之事,祈賜示河阳军门进勇副尉为祷, 恭候尊安”。他料想此信息以军邮付出应可由杜勋太监转致 帝姬。即被截也不会惹出乱子,
  又料不到他们离京赴河阳前夕有宫内小铛发送一封回 倩,内具芳笺,一看即是柔福的笔墨,内有《满江红》詞,用下 平麻韵写出:
  山河带砺,
  面临着,
  暮雨朝霞。
  怎奈得,
  地北风云,
  天际胡笳。
  壮士有怀难报国,
  匈奴未靖不言家。
  旦夕从戎投笔去,
  逐玉花。
  涉易水,歌燕市,
  1^8汴京残梦
  荷画戟,驾轻车。
  黄芦出塞,
  度幕何顾星沙。
  辞庙今朝序末班,
  奏凯明日冠京华。
  凌烟自给,
  匠意英姿,
  两无差。
  承茵读着手中仍执着柔福的梅花笺,眼睛则睇望窗沿, 想像意中人作词的情景。本来《满江红》这一牌名,前人断 句、押韵各有不同,甚至字句多寡也不一致,有些人即以为大 可以由填词的人创意u但是这词牌内第三、七两行须对仗, 而且麻韵也缺乏转韵的字眼,所以不如想像的简单。只是以 一个生长宫中的小女子,能写这样的文字,也至为不易^以 “壮士”对“匈奴”,又不免令人发笑。文句仍多柔福喜爱的倒 装法,有如“山河带砺”和“从戎投笔”,所以虽没有她上次那 样“杼黾”的签名,一看即知仍是出自她的手笔。又有接连三 个仄声的文句,“怎奈得”、“涉易水”和“荷画戟”,读来有“插、 插、插’’的感觉,一方面提供行军的情调,一方面她也表示获 悉他从戎的情形,表示一意支持。她自己受唐诗的影响重。 有如“逐玉花'典出于杜甫的《丹青行》,内有“先帝天马玉华 骢”之句。“黄芦出塞”却仿王昌龄《塞上曲》内中“处处黄芦 草”的描写,此外她读司马迁书必已留下深刻的记忆,不然 “涉易水”、“歌燕市”不能平白的道出。二者出自《史记?剌
  第十七章199
  客列传h “度幕”据诠释系横渡沙漠,又出自《匈奴列传K 这样看来她之景慕前人慷慨悲歌,与自己同,必定也在欣赏 他的有志在军中建功立业。所以“辞庙今朝序末班”,还是职 卑位微,“奏凯明日冠京华”却已出人头地了D而且全词最带 创意的地方,还是最后一行。她知道徐承茵能作画,就鼓励 他来曰烟凌阁图功臣像的时候作自绘像,让他艺术家的造诣 与年少军官飒爽的容貌互相印证f都趋上乘。这样看来她深 切的了解他自负气节,不愿以便宜的作法去赢得她天潢 帝裔。
  他虽不必一字一句如字面所说,渡易水,去度幕擒匈奴 单丁,总之——
  当陈进忠捧着他的新斗篷人室的时候,他发现他的大爷 在自言自语。他说的是总之,我只能有逬无退广
  靖康元年夏间是进勇副尉徐承茵生活之中最充沛着希 望和最具有活力的一个阶段。因为河东将士拒绝交割三镇, 与金人的战事已经重开。金人兵马全部由北至南,虽然陷 朔、代各处,却攻太原而不能克,仍以一部围城,主力则继续 南侵,远至潞州平阳府B大宋朝廷除令太原将士坚守城池之 外,又让年初勤王的姚、种两军从河北通过娘子关山地,从东 至西,进击对方进兵线路的中点,看来要将他们的后路截断9 大将姚古与种师中彼此出自山西巨室,数代掌握着兵符,看 来只有将士用命。即使他们只与对方打过平手,也仍有我方 在河阳基地纠集的大军,足以撼金人之背6所以敌将劳师远 征,只顾长驱直人,犯了兵家所忌。果然八月间我军捷报频 传,凡太原之东之南,寿阳及榆次都已相当收复,围城则仍在 坚守之中。
  第十八章201
  此时在河阳宣抚使公署的徐副尉每日骑得一匹髙头大 马,腰配一把新制的军刀去接见各处先头派来的指挥头都, 安排他们谒见主帅宣抚使李公的次序,指示他们部队来时应 驻扎的区域。一方面也如李公所指示,先和他们厮混得熟, 以作战场上联络的准备。他们见得徐承茵英姿飒爽,都以为 他是军中宿任的年轻校尉,殊不知他仅在四个月前仍是一个 在书中画里挣扎,两头都不讨好的文士。
  那吴自诚总管,却洞悉徐承茵急于获得军功。他即此叮 咛你好生协助咱家大帅,让他旗开得胜,等到局势明朗的 时候则要大帅给你一个带兵官像指挥一类的头衔,那时候名 正言顺,就容易向朝廷请赏了
  承茵尚在怀疑那兵部会得批准?”
  “一切看前方情形而定,”吴总管肯定的回答,“要是太原 站的住,把金人打个大败,那么什么兵部与枢密院也要让咱 家大帅三分,要不然我就不知道了 7
  这时候徐承茵全未作退败泄气的打算。尤其他在八月 初随着李帅巡视怀州见到各处制造战车修葺城垣之后,他心 中充满着喜气,甚想把一派看好的倩景通知柔福,只是缺乏 传递的门道。那通过杜太监的路线则仍是要留着作缓急之 用。再回想来,他和她既有“恩情重河岳,黾勉焉敢忘”的相 知,那帝姬又已对他自己获取军功的打算全力支持,则暂时 将好消息压着也未为非计,这样迟早还可以给她一场惊喜T 岂不更好?她给他的一纸梅花笺,则只是看来看去,至难歇 手。每一读至“辞庙今朝序末班,奏凯明日冠京华”时,总禁
  202汴京残梦
  不住心头微笑,则十次二十次后依然如此.
  只是战局的展开却偏出人意外,太原附近的攻防,我方 终是先小胜后大败《以前很少人提及:那熙河经略姚古,我 方大将之一,即是二月初在京城近郊被称好大喜功夜袭敌营 兵败逃亡的姚平仲之父,他的儿子既被斥为轻举妄动,做父 亲的则不得不特别谨慎将事^于是这次在太原之失利也就 处在他姚古的拥兵自重,迟滞不前。另一大将河北制置使种 师中则为老将种师道之弟,他的部下前在二月间金军北撤时 曾经苦苦央求要在敌方无从防御时将他们在河岸歼灭,朝廷 只是不允,指令不得放射一矢。现在半年之后,我方所处地 形不利,反责成他们硬攻,再加以供养不继,因之也士无斗 志。况且朝廷更不顾指挥系统,让大帅宣抚使有职无权,却 派出一批监察官去干预到下属各指挥官之细处。种师中被 通着在友军逗留士卒饥馁之际出阵,他气愤着前往,身中四 创而没,于是两军皆溃。徐承茵应当知道此情景。两年之前 陆澹园曾和他说及打仗就是打士气。不是敌方先溃,就是 我师败绩,如果不能先声夺人,只有兵败如山倒。”现情确是 如此。
  李宣抚使在河阳的基本部队本来只有一万二干人。原 望各州各路的兵饷接济。至此兵也不来了,饷也不来了。如 按以前的计划,太原固守,山西的野战占上风,河阳的宣抚使 署不日石集得大军,皇都固若金汤,那又何患无兵?即是一 州四五县,每县的团练一两万人,百万大军瞬息可以凑得,而 且那时人人奋勇,个个争功。现在太原弃守不过迟早间事,
  第十八幸203
  京师侧门洞开,谁愿意为此破烂局面平白牺牲?于是见在的 士兵逃亡,原来巳逃的为盗为匪,也不听召呼归队_r。即像 河北义勇都总管宗泽,可算一个特殊情形,因着他轻财爱士, 手上能掌握着数万敢战之士,至此也只能以子弟兵的名目捍 卫家乡^要是调离磁县相州一步也要临风瓦解了。
  朝中原有不少的主和派,一向在叫嚷着不当以主战备战 的声调激动金人,现在他们的声调更是高昂。也有人说及: 言和早在进行之中,朝廷之派李伯纪为宣抚使,只不过是缓 和主战派一时之计,其实各路和使已早络绎途中,不仅见及 对方将领,也由陆路海道及于女真朝廷。在八月初的一天, 李宣抚使奉召返京,他在河阳的部署有如召集部队制造兵器 立即停止。他和吴自诚1徐承茵带着各人的马弁仓皇就道。 及至汴京,才知道他已改派为扬州知府,井且须星夜赴任,必 于次晨离开汴京。
  承茵只有随着主官前往扬州,不然还有何项出路?而且 到此谁都知道他是李大人的心腹,即是他想另找门径也无去 处了。他胸中的一桩要事则是通知柔福,希望获得她的谅 解,也更要使她知道自已的下落。当他随着李大人去兵部销 差的时候,他知道部里的驾部驿置案管军邮,就借着部里的 纸笔写了一封短東,希望仍能由老太监杜勋转达.总算他找 到了管这事的吏目,可是那吏目朝着信柬上的名字直看,承 茵还不知有何不妥之处,最后那吏目才把信柬菜还给他手 中,口内说着广此人已不在人间,中侍大夫已于两旬之前去 世了
  204汴京残梦
  他又央得李大人的许可,午后告假,赶紧雇了一部驴车, 奔赴五姐茂德帝姬宅.
  只见得一切依旧,蔡驸马第的门首则有开封府派来的一 班警卫把守,奉命不得让大门内外任何人传递消息,他们见 得承茵一身军装,更是怀疑&他也不敢稍再逗留,只怕找出 羁绊。及至回至月凤门前市区,已是又饿又累,就顺便在附 近的面店里叫了一碗鸡丝火腿汤面。吃罢正待付账,只见学 士三人进入店中,其中二人乃是去年正月与李功敏同往南薰 门里油饼店吃荼的太学生。他们也因承茵军官打扮,瞪望着 半天,才走过来问着你不是年前讲《左传》的徐画学?”承茵 称是。他也问及太学生:那直讲李功敏是否尚在斋舍?太学 生等向左右张望了一遍才悄悄的说他已在逃。”原来春间 太学生以陈东为首伏阙上书,要皇上重用李纲,罢斥李邦彦, 曾产生风波,也打死宦官多人.事后陈东自请撤销太学生名 位返里,刻下朝廷又再追究肇事生徒,直讲李功敏也不能免。 三人中有一个太学生向徐承茵说起其实这事怪在李直讲 身上,那才冤柱,他根本不赞成伏阙上书,还劝陈少阳不要 去,只是大家都去,他也不得不去。现在连他也算作为首肇 事之人,那就没有公道之可言。”徐承茵恐怕和他们谈论得 多,又会再惹起是非,牵涉主官,只能推说有要事不能奉陪^ 那学生等又坚持要付承茵的餐费,承茵推托至三,再辞不脱, 只好道谢叨光,将面价留在学生的账单卜了 a
  回到旅邸的途中他心中忖想:那宣和元年底他和陆李一 共三入以杭州府举子的身份来京会试早逾六载,倏忽将近七
  第十八章205
  年。于今落得他们两人都为亡犯,自己虽逢主官被黜,比着 他们却又远胜矣。可是自家心头烦恼,也为他们所无。
  及至脚店,陈进忠向前报告。他说大爷,大帅吩咐,明 日一早上船他要你着布袍,不用军装。你的腰刀也可以留在 京里,不要携去
  “我知道了,”他回答,“陈进忠,你今后不要‘大帅、大帅’ 的。你称李大人‘知府老爷7好了,
  第十九章
  李纲一直没有做得上扬州知府,他们的船到高邮即有两 淮镇抚使派来的将校登船,说是奉旨李纲主战议,丧师废财, 责授保静军节度副使,建昌军安置。那么他们一行应往江州 报到。及至湖口县,又奉命改派潭州。潭州即古之长沙。历 来即是屈原、贾谊等忠臣被流放的地方,也素负“长沙卑湿” 之名,近人则说潭州之南为衡州,衡州之南为郴州,郴州之 南为韶州,一经谪放到此等地方,总是继续追放;越是往南, 愈难得脱身D而且此时吴自诚与徐承茵还害怕或有来历不 明之人谋害李公。近来有不少被朝廷贬斥人士,总是“遇盗 被害”,也不知道是上峰示意,还是下属借此邀功,总之即是 在无人关注时死得不明不白。李大人既在朝中独树一帜,准 备对他下毒手的也必有人。吴、徐等又未能带得兵器,只得 和各马弁每夜携得竹杖木梃之类在李公卧房外轮值,以防意
  第十九幸207
  外。幸亏荆湖南路招讨使岑良胜对李大人素来仰慕倒是真 心袒护。而且李原任两河宣抚使的时候,曾呈请给发银钱絹 各百万,到头只领得二十万,当他们在九月应召回汴京时即 将支付殆尽a现在李公虽然不是全然两袖清风,可是也存储 有限。目前徐承茵和吴总管又賴他接济,所领得的生活费也 只有原来的半薪,所以也总是行囊羞涩,理当不复被人觊觎。 只是此等事总是难于预料,仍旧不得不谨慎防范。承茵夜间 失去睡眠,白昼也甚难弥补,又无法散心,所以至为抑郁a
  至此他不能骑马操兵,也对绘画一事失去兴趣。那么还 有何等事可做?他发现只有重新习练大字.那湖南的毛边 纸价廉物美,虽比不上宣纸,用写大字还是得心应手。他每 日叫陈迸忠,替他磨得一砚好墨,因为心头惦念柔福,就常写 “壮士有怀难抱国,匈奴未靖不言家”的十四字对联。有一日 李公伯纪发现,即加告诫徐承茵!人家刚说我们一心主 战,丧师废财,现在你在谪居闭门思过的精形下又写这样的 对联发牢骚,人家还说我李纲主使,要是给他们报到京里去 了,恐怕我们遣派到郴州还不够数,一定要前往雷州、琼州!”
  承茵立时将所写字撕毁,可是他见着李公自己的心情也 在改变,有时他在室内踱着吟诗,吟的是王荆公的咏商鞅: “自古驱民在信诚,一言为重百金轻?今人未可轻商鞅,商鞅 能令政必行!”
  太原被攻陷之后,己有南方的将校由山西逃回,有一曰 两个这样的将校谒见李公,据他们说:金人攻城的炮架和辎 重车辆每架每辆罩着木制屋顶,上用生牛皮和铁叶覆盖.人
  208汴京残梦
  在掩盖下推行,通常几百人推行一座。攻城的车辆状似鹅 形,也是全面覆盖,士卒攀登城垣时才由鹅颈内爬出。即是 填塞城下壌沟,也是动员兵伕以千计,全是汉人,所用柴薪土 壤也是征发而来,他们去后晚餐时李大人和承茵与自诚二 人说起我们越是迟疑不决,只有对方的坐大!我们一个主 将,要受几十个文臣监督指摘,他们的一个行军元帅就是一 个小皇帝,这样子我们又如何敌得过他们!试问在这种情形 之下没有功业又如何施仁义!”
  只有吴自诚还是坚信皇上必然会重用“咱家大帅' 他 私下和承茵说起皇上曾将《唐书》里的《裴度传》一字一句的 手抄一遍赏賜咱家大帅,要不是他有心叮嘱咱家大帅任劳任 怨,他不会将全文一万二千字一笔一画的照抄得出来。承茵 也记得茂德帝姬曾和他说过“为君难' 不过若是真个如此, 连皇上自己都不能一言九鼎的对和战决策,还要叮嘱自己亲 信的大臣忍气支吾,那也就表示当前的局面难于收拾了。
  十一月间朝廷内尚在争辩在何程度之内可以割地及如 何予金主尊号不致伤国体时,敌将斡离不又已率部渡过黄 河。有一日徐承茵接到招讨使署送来的一件文书,他只推说 此不过书画局里绘图未尽的琐事,心中却已猜透来件必出自 柔福。果然私下拆开一看内中更有一个小信封,装着帝姬的 手笺,这次她所写的则为《西江月》词&文为:
  汉地烟尘在北,
  为何邊戍南荒?
  别来音问久渺茫,
  第十九章209
  思君露染征裳。
  九嶷山里深处,
  洞庭湖岸近旁,
  遥望着女英娥皇,
  泪随斑竹留芳!
  他一看就知道“汉地烟尘在北”出自高适的《燕歌行》。 原文为“汉家烟尘在西北”,只省改了一二字.其他也不待多 解释,娥皇女英为帝尧之二女,嫁与帝舜为后为妃。历来是 先娥皇后女英,现因押韵将次序颠倒,也将就了柔福一向行 文的惯例&她们在湘江沿岸寻夫不得,泪洒竹枝成斑点,世 称“湘妃竹' 因此这词字的婉转凄怆为她以前的笔墨所尤。 她既已打听出来他目下身在潭州,必然也知道他在陪着李纲 大人被谴放,因此才有“遣戍南荒”的字句。她也关心他可能 因此吃苦,所以才提出“餺染征裳”。再有“泪随斑竹留芳”表 示着命途多舛,无计可施.这一切忧怨焦虑,都不像她柔福 一向好强自信的态度。因此承茵读罢纳闷,更因无法递送回 书而额外的懊丧。至此连李大人也感觉到承茵心神失常,连 问是否京中来信有大+好之事。承茵只得推说书画局里的 同事因着烽火再兴而焦急,他自己则爱莫能助,也不免为之 神伤。
  好容易挨至月底李纲接到皇上的蜡书,命他率领潭州兵 马勤王。李公与岑招讨使商量,先抽派三千五百人,使李帅 不日启程。承茵与吴自诚也换上了原来藏在行囊里的军装,
  7.10汴京残梦
  又经招讨使署发给各人的军刀与马匹。承茵也仍挂着进勇 副尉的头衔,连日与先行的指挥都头接触,也询察所携带的 供应与派给的船只,此时大家心头欢喜。这支荆湖义军人 数虽少,却是主帅的亲兵。
  而正在这忙得不可分交的当头,徐承茵接到一封家书, 信系小妹苏青所写,说是父亲病重,要他回家。他一时又急 又恼,真恨不得像屈原一样,立时跳到汨罗江里去,此时距队 伍启碇开拔尚有三天6他决心先不声响,尽力先替李公将各 事安置妥当,直到临行前夕,才将家信呈给李帅观看,请他决 定何去何从。
  到头他倒免了这周折。原来这封家书称父病的信由董 同兴刀剪店转达。董家总店开在杭州府城内,与潭州分店的 来往信件却并不十分频繁.承茵接信时去苏青递信已近一 个整月^三日之后他又接到一封来信,信由福盛绸庄转,在 路丄倒只走了八天,这封书倍由陆澹园执笔,说是顾及刻下 大势,已与苏青提早成婚,暂时仍住在岳父徐家大屋里。承 茵猜想,大概余杭县的县令还是有文书要逮捕他,他还是要 继续躲过一段风声,所以暂时不惜为徐家赘婿^要在平时他 自己少不得一场议论,现在则是木已成舟。况且他信内又说 及岳父的病看好,他也知道姻兄公务繁重,如果事忙倒不必 牵挂,他和苏青大可应付。看到这里他已经松了 气,只 好更相信各人之事早由命中安排。他自此也更用不着为家 中之事过度担心。
  第十九章211
  闰十一月这支勤王军到达武昌,只因连日风雪,大帅还 在与各将领商议是否应走近路登陆,还是由水道多省一部人 力,绕过大别山后才走陆道不迟。此时已有兵部快报至驿站 说是京师已被金人攻下,皇上与太上皇一道蒙尘.这消息来 得如:^突然,自主帅至士卒都瞪眼咋舌不知所措,各人也在 水次徘徊,全没有了主张。直到午后逼近黄昏才有当地驿丞 问得明白船中尚有李纲大人伯纪在,他就亲来呈上一封书 信,据说信到驿站已两日,只是昨前两日尚无从探询得李公 行止。发信人则为康王构。原来康王自金营脱走之后已奉 旨在济州开大元帅府a现在局势如斯,他准备不日南来主持 大局。他要李伯纪先往江宁府待命。
  范翰笙又清出一张画稿,他用手轻轻的抚平纸上的摺 角。嘴里却说这班金人做事真不含糊。他们不动手时什 么都不动手。一下毒手即使你无噍类!”
  承茵听到这里,已经对他所说的失去了切身的感应。他 已经迟来了两个多月,他希望这两个多月的经历只是一场梦 寐。所以他承望着将此时此刻一概摈放于现实之外。他憾 不得即时就是明天&他可以仓皇就道,重新与现实接触.
  他后悔当初不应当随着李纲大人离开汴京。要是他早 知道张翰林学士会在围城之前弃官逃返东武原籍,那他则早 可以接受五姐茂德帝姬的建议,将他画图的工作,取而代之。 也用不着挂虑是否不仁不义,自己所画是优是劣,只是在太 上皇退位之前,取得官阶,与柔福成亲再说。要是如此,那他 徐承茵自已早可以免去了 “遣戍南荒”和“露染征裳”等节9
  第二十章213
  自己心爱人也不至于写“泪随斑竹留芳”的涕泣之词了。
  可是这一切都是前年端午前后之事。从前年五月到今 年之初,还有一段很长的时间,即是自己投笔从戎,随着李纲 大人去河阳军前,被任为进勇副尉,当中仍有很多机缘可以 放弃世俗的拘束争取主动。即算随着主将被谪放潭州,以后 举着蜡书勤王,徐承茵始终没有失去一向的自信。他记着自 己对柔福说的“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的誓约。 当初他对她说的“圣代即今多雨露,暂时分手莫踌躇”虽系因 袭前人的文句,也确出于衷心的信仰u对布衣徐承茵讲只要 赵柔福以天潢帝裔之尊,对他自己一往情深,则好事纵多磨, 困局没有不能打开的道理。
  事实的发展却逼着他由怀疑而转向于失望。本来任何 情景F的两地相思也耐不住经年屡月的隔绝。他和柔福既 然无从鱼雁频传的保持接触,而他自己的一股胸头喜气也只 能壅塞着而不能在人前声张^所以他替他两人所描画的灿 烂前景,一向偏由内心的意志力作主,缺乏外间条件的支持。 一旦情况恶化,那孤立着内在的信心,到底敌不住现实的折 磨,而更感觉得没有凭借了。
  新年前他徐承茵随军在武昌城下得获汴京被攻下的消 息,已经觉得心神无主。而主帅李纲大人,接到康王构的密 缄之后,虽则放弃了北上勤王的计划,却没有立即遵奉康王 指示,率军径往江宁府的打算;他只率领着从潷州带来的兵 马在江上徘徊^原来过去一年多朝廷既是不战不和,却又要 战要和,主持大局的人动辄得咎,各地方官更是不知何去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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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加上征兵派饷的诏令迭下,各府尹县令既不敢怠慢了朝 廷,又害怕催逼得过紧激成民变。及至国都失陷各人的安全 更没有了保障,于是大家都控制着手下的资源不放,大宋帝 国实际已在旦夕之间瓦解。他李纲大人固然是忠毅之士,热 血汉子,却也不能不顾现实v他带着潭州来的三千五百人 马,原来各人以为主帅既有皇上的蜡书,经行各地,到处有地 方官的承应,军饷粮秣固无问题,即是人员马匹也可能一路 增添,各将校军士尚可能进级升官。现在这类希望既成泡 影,如果他率领兵众骤往一个疏生地方,当地官员接头不得, 或是不肯买账,那他手下三千五百人嗷嗷待哺,不是随时可 以变生肘腋?事实上大江南北,类似的变乱都已发生。好的 地方各府尹县令拥兵自卫,原来的团练更名正言顺的成为了 地方武力,他们自己不离开自己的疆域,也不许客兵过境。 坏的地方只有县官在逃,军士哗变,为盗为匪的情形已经业 见迭出了 6
  承茵仔细观察,李大人倒是有意前往江宁府,但是他一 路缓进稳扎.他用着避风雪为名,每日只让各舟船解缆航行 三五十里,经行蕲州、广济、江州各处都用着勤王的名义向州 县索要粮秣,也仍离不了将兵船寄碇城下,带着半逼半劝的 态势,使一行舱中的积蓄日益增多。他也尽童利用各地军邮 设法与康王联络&自己则往来于各船只之间,不时与潭州来 的将校饮酒聚餐,以固结人心Q
  他们沿江而下,处处不乏名胜古迹,有如经过刘禹锡吟 诵的西塞山和白居易在浔阳江头的送客亭。可是承茵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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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挂柔福帝姬,无心欣赏。尤其记起当年在蔡驸马家中因提 及白香山而两人开始定情,至此只更增加心头的忧郁。
  有一日船泊近于大江北岸,他触想到古人放荡襟怀的行 迹,自忖何不也效法前人,来一段舍舟登陆,月夜之中只向开 封府单骑驰骋而去,以便与心爱人团圆?可是眼前即有百来 尺的芦苇水沼,又如何得登彼岸?况且自己囊空如洗,难道 千里征途路上的酒店客栈全由不计钱财的义士招待?他也 知道横阻前途的即有股匪二起:左为李成、右系张用,他们也 都因官军欠饷而坐大。他徐承茵果真有胆识,可以凭三寸不 烂之舌将他们劝服,使他们能去顺效逆,各大小喽啰立即宰 猪培牛的祭天,并且随着他进军汴京勤王?徐承茵心头苦 笑,也真是不到事端不知实,可见得前人所称奇事奇人,大部 系文人凭空捏造。即纵有其事其人,当中也必仍有纵横曲 折,绝不如传说之简单Q要是他徐承茵果真被李成、张用等 人掳获如何结局?难道他们不会解除他的军刀,脱下他的皮 靴,将他沉尸江底?
  又数日去荻港不远,他在船舷张望,即景成诗一首:
  艨舫相聚在渚边,
  荻港姚沟淡若眠,
  频年踯躅成梦幻,
  几度驰驱付尘烟。
  寄身荆楚已非策,
  跃马幽并总无缘!
  思卿虑君日已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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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逝水东流向云天。
  吟罢他退返船舱寻出纸笔用正楷誊出,只是船因江上 晚潮而颠簸不已,写下来笔画参差,看来已不顺眼。原来他 想把此诗混人军邮之中,侥幸的或者可以送至宫中兰蒹阁柔 福处,所以诗中称“思卿虑君”以道相思之苦。可是现在皇都 已经金人掌握,他的诗中提及“跃马幽并”已是不妥。及至想 到将此句删去重写,则更觉悟到全诗意态消沉。本来此七律 至难送至柔福处,现在看来果真送达也不能给她任何好处, 只有表示自己的低能与无志向无主意&想来想去,他只有将 这一纸书笺,搓作一团,用力的向船舷外搠去,真的让它“逝 水东流向云天”了.
  至此他已领悟到自己与柔福不仅婚姻无望,而且来世今 生要见一面也是为难&想罢无限的惆怅。那夜他辗转反侧, 只是不能成眠。及至凌晨刚一闭目即梦见柔福披发跣足的 被人拖去和番。她口称“徐学谕救我,不要把我画作王昭 君!”他自己使劲追赶前去,却是追赶不上,口内想呼称我 徐承茵在此!’’也叫不出声,只在仓促之中跌倒在地,噗通有 声。然来这梦情是假,跌倒是真b那夜他没有用船舱上床边 的护身板,船受潮倾侧,他随着倒地。何以梦情会与实事连 缀一起,承茵百思不得其解,心中更只觉得蹊跷。所幸船上 胡床高度有限,跌倒并未酿成巨灾。
  徐承茵志气消沉已为主帅窥见?有一日他屏去左右,独 召承茵至他舱中赐坐,两人促膝交谈。承茵以前没有留意, 李大人风采依旧,谈笑也如往日的怡然自若,可是从额间发
  第二十幸217
  鬂上看去,这半年以来到底也衰老许多a
  “徐副尉,”李帅首先指出,“你这些日子气色颓丧。年轻 人不当如此。我们纵是忧君怀国,纵处逆境,仍旧要记着‘君 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的至圣名言。不然如何能障百川而 东之,扶狂澜于既倒?”
  “是的,帅爷,”承茵喃喃的答应着^他原想李公询及私 情,即打算将自己与柔福帝姬的一段交往据实吐出,现在李 公只以君国社稷为重,责成他扭转乾坤,那他徐承茵也不便 因私事而置喙了。
  李公问着你知道我这番部暴的用意吗?”
  承茵回答广大家都说主帅的策略是缓进稳扎,先声 夺人。”
  那李纲面带微笑。他对部下的观察点头认可,接着也再 加解释广我们已逼近一个治世与乱世难辨难分的关头,此中 有一个谁也不服谁的态势。我只怕处理得不好,把表面上平 静的局面打破,以后更不容易收拾。康王元帅要我先将金陵 一带收检过来,作他南来的基础,此事并不甚难,但是要做得 爽快利落,不生事端b你徐承菌熟读《孙子兵法h《兵势篇》 有一个八字秘诀,你想还记得?”
  承茵不加思索的回答求之于势,不责于人。”他接着又 解说吴总管说帅爷已传出消息,你在江上等候后续部队, 所以江右那些正牌杂牌预先己知道帅爷以雷霆万钧之力前 来坐镇,他们不能不归顺
  “吴自诚这样说的吗?他的话头太多了。”李公不经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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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谴责,但是看他的表情,他还是在含笑嘉许,“你们说我缓进 稳扎,我不能操之过急。我在舟船上多积粮草,也是顺着《孙 子》…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的原则。”
  他并且解释此中的“敌”不一定是真正的敌人。凡是意 态犹疑不怀好意的分子,都应当视作假想敌看待。他自己固 然不能操之过急,不过缓进稳扎也有一定的限度,现在声势 业已造成。明天起这整个船队将张帆疾行,他预定后天一早 到江宁府,这才叫做“先声夺人'
  这时主帅再吩咐他的幕僚:这批潭州兵马一到江宁府, 立即驻扎江边,所有的船舶并不立即遣散,仍归吴自诚总管 掌捱,构成一个水上兵站。他将以防御使的旧头衔招致当地 文武进谒,并且随即要徐承茵跟着他到各处视察。既然是 “求之于势,不责于人”,他们也不多带兵弁&如果被一团卫 士簇拥,反使人家看轻他李某个人的威望。至此李大人用食 指指点:“你徐承茵只要把你在河阳那一种派头表现出来,我 们就没有问題了。”
  听到这里徐承茵知道此番任务不乏冒险造势的成分,因 之挺起胸膛,额外的正襟危坐。李大人眼见训诲奏效,他又 带笑再加指责所以从今天起你要彻底扫除愁眉苦脸的晦 气。要不然我只有用关禁闭的办法,将你锁在船舱里 看来这也仍是李帅激将之计,承茵禁不住跟着微笑。
  李帅的好消息还留在后头,他就此讲解广古人说:‘先安 内而后攘外、这话是不会错的。只要我大宋军民团结一致, 那蛮夷戎狄又何足畏?他们纵狼奔豕突,最多也纠集不到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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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骑,而我们则百万大军瞬息可致g你知道怎么样的?现在 虽然京城失陷,皇上与上皇蒙尘,只要我们大宋矢志成为一 只百节之虫,至死不僵,他们金人仍旧不敢造次。他们一听 得我们在南方有整备,大家都枕戈待旦,他们也不得不收敛 行迹。我已经有了从汴京来的汇报:今年元旦我们固然派人 向他们道贺,而他们敌营也仍派员向皇上和上皇答礼.这样 看来解京城之围不一定要北上勤王。康王大元帅的计谋也 是如此:他目前手下兵马也仍不过一万两万。如果立即进兵 开封也仍是以卵击石,所以他打算由相州至济州,经宿州转 扬州,一路偏东向南的发展,收集各处团练义勇,将来根基一 固,也仍即以不战而屈人之兵Z
  经过这次元月的训诲,徐承茵果然抖擞精神。他知道所 谓建军功有一个广泛的含义,要真的不战而屈人之兵,那他 跟随着李帅来往驰骋也可以算作汗马功劳,也仍可以倚之与 柔福成亲的机缘接近。
  这样一来他又随着李纲大人在建康城里一住月余。白 下街的一所官厅稍加修葺,成为了防御使的帅府,徐承茵的 官衔也由副尉进为校尉,陈进忠也随着水涨船高,补为一等 骁骑,可以在马缨上挂红。不时承茵仍跟随着李帅巡视各 处,初在城内,次往近郊,终远至句容、溧水等处?所检阅过 的团练即编组成军?远近各处钱粮也扫数解帅府库房,以便 集中分配。这样子朝夕不懈,只忙到二月中旬才称各事底 定。至此徐承茵胸中有了六七分把握,他鼓足余勇,持着柔 福前后给他的三首情诗,一在深宫怀念在江南的他,一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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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建功边圉,一埋怨他与李公同被谪放,前往请防御使给假, 让他随带陈进忠前往汴京俟机邀接帝姬南来。
  李纲一看柔福帝姬的诗笺,当然受感动。并且一想及徐 校尉承茵随着自己南北奔波,夜晚值勤侍卫,在危难的关头 禁口不提私情各节,至此他没有再不成全的道理。于是他当 场批准:徐承茵给假两月,准带随身马弁往京,过去所欠薪给 全部补足,另赐白银一百两,彩缎二匹,在南京防御使的特别 费内开支,还连夜亲笔写了一封呈皇上的密奏,托着进勇校 尉带去东京。他叮嘱承茵早去早回,自己则以能任用皇亲驸 马为近身幕僚为荣.徐承茵还说只是造次的向皇妹交婚,李 纲看来,却是木已成舟,仅是柔福帝姬的三首情诗,也已是国 朝佳话,他李某也因着“汉地烟尘在北,为何遣戍南荒”而跟 随着闻名千古了。
  所以徐承茵心头欢喜,他一路胡思乱想,把自己立家、省 亲,请求皇上给妹夫陆澹园好友李功敏特赦,为五姐茂德帝 姬关注(他还记着自己老早就称她为“好姐姐')都翻来覆去 的想过6只是旅途一路风雪,南来避难的人口众多。他和陈 进忠在路上一走就是二十多天。
  及至来到陈留县,距此至汴京只一日行程a他听人说及 金人已在三a之前北撤,他更是高兴,心想果真不战而屈人 之兵,皇上开怀,所请不会不准&次日又至兴隆庄,当地有一 所碑亭,上书“皇都在望”四字,所以路人称为“在望亭”。这 里所得的消息却非常的突兀。原来金人北撤的消息是真,他 们去时却将当今皇上、太上皇、六宫妃嫔、皇子、帝姬以及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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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国戚也一并掳去北行,徐承茵还以为这是传闻失实。金 人纵无理也不可能把皇室几千人扫数掳去。要是杲真如此, 那皇孙妃嫔等,他们生平举步不离车轿,又如何能叫他们仆 仆征途的北去?好在人京在即,不久他当询及究竟^
  他们从陈州门进得城来。人京第一个印象即是城内外 骡马全部绝迹。城门口及街头军士都戴赭红色臂章,上有白 色“楚”字。人人如是&他和陈进忠无此标帜反为人注目。 他们好容易寻到一家脚店安身,就便问及时下物价,才得悉 一般都已翻了一番6
  原米路上听说金人劫驾将皇上、上皇掳去的消息是 真的D
  这班金人将太上皇和当今皇上全部宫闱又并皇亲国戚 一共三千多人,合用各色骡车七百佘辆全部劫持而去。此中 详情,已为都人共见。因为二月下旬以来金人即拼合着开封 府的降人在城里造册子,街坊上五家联保,不得藏匿金银、隐 蔽皇室,违者处斩。临去之前他们又封曾在他们营里当过人 质的少宰张邦昌为南朝皇帝,国号大楚,以赭红为服色,这是 刻下军兵所带臂章的由来。
  徐承茵来去打听,他极想知道柔福是否有逃脱潜匿的可 能,最后得悉只有一个老太监众人称为胳宾公公的,与开封 府的官员有交往。于是他将南来带着的彩缎刻下无其他用 途,外并白银十两,当作门仪,去曹门后衔求见此人。所得的 也仍是失望。这老太监也在赞赏金人作事有条理。他说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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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皇室总共只有三人得脱。一为康王构,宫中称为九哥的, 往岁派往金营当人质,因为他不肯低声下气,金人不要他,责 成他南回与另外一位亲王交换,因此路上得脱。还有一位则 为哲宗的元祐皇后,曾被朝中废为庶人,现居相国寺后街,开 封府也因为她具庶人身分,免列名册内。还有一位则为恭福 帝姬,她还不满周岁,为宫人藏匿。“除了这三位之外,赵家 天子的血亲全给他们斩草除根的载运到北方去了
  但是骆宾公公到底也给徐承茵一个重要的消息:金人北 撤之前将开封府的檐子骡车搜括一空,去时却分为两路:皇 上、皇后、妃嫔、太子和宗室由南蓠门出丙行,他们拟过郑州 后折北。太上皇与亲王、皇孙、驸马和各帝姬则径由封丘门 北行。
  所以徐承茵想追及柔福,他只有出北门^
  这时候陈进忠说要去也只能明日动身。大爷,咱们人 吃得住,这牲口吃不消的呀!”
  徐承茵一人汴京知道赵柔福已被金人掳去,他一身已冷 去半截,只觉得四肢乏力D他知道此时如不积极振作,可能 立即瘫痪下来。他往北追逐的决心,也出于这时的无奈。他 是否能追及金人的行列,追及又如何支付,他全没有把握。 心里只想他弓柔福愈接近愈好。以后只能按情景再作计较。
  他看到陈进忠一脸愚憨的样子,也免不了胸中的矛盾。 他的马弁提出了两项要求:他们为着自己的安全,也应当戴 赭色臂章。这两匹马都各有蹄铁待换,北上一切都在未知之 数,至少也应预备一点干粮水草。当进忠诉说得使他无地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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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容时,他不觉怒气发作:“陈进忠,我知道你不愿去!那你也 用不着找借口。这样好了,我一个人去!你明天独自回江宁 府去向帅府里销差!”
  说完他立即想到果真自己匹马单身的往来于大河南北, 又免不得心寒。再一想来自己也没有强迫陈进忠和他一道 北去的理由.他们一道上汴京,自己靴里有了李公呈皇上的 密奏,还勉强可以说得公事缠身现在皇上已往另一条道 路,他自己也更没有理由令此忠仆随着他冒此不必要之险, 径往北行D
  他还在踌躇,那陈进忠却张开大嘴带笑说大爷到那里 去,咱也到那里去!咱家行伍粗人,靠大爷作主,用不着自家 销差不销差的!”
  徐承茵当时如释重荷,他感激得几乎要与他的马弁和忠 仆跪下来一同结拜金兰&他的感激没有见诸颜色和言辞,但 是他已答应了进忠的要求6他们往附近的裁缝店买来了两 幅“楚”字臂章。这不是奉金人为正朔了吗?他再一想及如 果追及北上的车列,他们也少不了这臂章作护身符,什么奉 正朔不奉正朔,且到那时再讲。他也同意让陈进忠将两匹坐 骑周身刷擦一阵,诙换蹄铁的换过蹄铁,又给他碎银约五两, 让他采办给养,准备明日成行。自己则仍不能空着无事,所 以他只身步行到书画局,指望找到旧日同事,也继续打听消 息。至此才发觉局里的人员早已避走一空,独有范翰笙在。 一经询及才知道张翰林学士一直没有领到他的犒赏,只在围 城之前逃返东武县。而翰笙也并不是因为关心工作而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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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过收捡画稿,作自己日后营生之计的打算.
  初时徐承茵还因为自己戴着赭色臂章而感到尴尬。他 急忙解说,他自己只怕城中人误以他为逃兵或逃官而生事 端,所以戴上这“楚”字臂章为在京权宜之计,其实局势如斯, 他自己已决心解甲归田。那范翰笙听得正中下怀。他用手 轻拍着故人的肩膀,嘴里说承茵兄,解甲不一定要归田! 你如果不嫌弃的话,和我一同到舍下去。我家在渠州邻山 郡,又有登髙山和华蓥山,是一个不当冲要的地方,避难的良 好场所。况且又有渠江通嘉陵而达大江,进去不容易,出来 却不甚难,你就和我住过他一年两载,躲过目下这段风波 再讲!”
  他看着故人的赭色臂章接着又说我看这大楚也搞不 出什么名堂。他们都说张邦昌人微言轻,自知当不住九五之 尊,他唯一的出路是替元祐皇后平反,再让元祐以太后的资 格下敕,立康王为帝。他们还说靖康元年就包含着‘十二月, 立康王’的六字暗语,这听来也是蹊跷。岂有大金立大楚,大 楚又使大宋太后复辟T回头再让大芣中兴的道理?所以迟早 之间南朝搞不出什么名堂,金人还要卷土重来。我们避过这 场灾难冉说!”
  可是他的建议,却并不只是邀故人到他家里作食客,而 是要承茵帮他重画《淸明上河图》出卖a “画他过十幅八幅”, “这画幅早已闻名遐迩,也不怕没有买主!”
  徐承茵虽在十分苦恼之中,仍禁不住心头睹笑。他前年 曾一度忖量重画《清明上河图》,也曾计量过用范翰笙为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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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现在翰笙却建议聘他自己为助手g这时候他也不便将 自己北去追踪金人车列的计划托出。他还想在范翰笙口中 得悉一些关于金人的情节,于是他没有一口回绝他的建议, 只勉强的挣扎着说让我想一想再说——”,稍一停留之后 他继续着说,“你刚才还说千万不要以为这批金人不过是蛮 荒之野人——”。于是范翰笙-面清理桌上的画稿,一面叙 述着过去三个月来乾坤颠倒河山变色的銓过。
  要概括汴京失守,皇上蒙尘的经过并不甚难,范翰笙的 建议乃是凡事都向它最坏的出处想去,想到不能再坏的场合 里又猛忍着再加他三四分,那就逼近实际情形了。
  比如说金人兵临城下三十一天,当时攻城不下,竟还遣 人来借粮,朝廷也不能决定与或不与又替如说,两方坚持 不下时,我方出现一个妖人郭京,自称只要给他七千七百七 十九人,他能以“六甲法”去敌,而当局也真让他施行。那天 城楼上的兵士撤去,大开寅化门,郭京在作法时遁去,宣化门 则在当日失守。围城虽有三十一天,实际作战却只有七天, 金人攻城器械如炮架、鹅车、云梯都在近郊临时制造。要真 是内外夹攻,那敌方又何能招架?但是我方进攻的部队不是 履冰覆顶,则是见及对方骁骑不战先溃,神臂弓也不能奏效, 有了这么多的缺点,还想转败为胜也是缘木而求鱼了 ^
  作战时两方兵力多少?我方的防军、原称卫士三万,恐 怕实际一万人不到^各地勤王军开至汴京的则始终只有张 叔夜的一军?也称三万人,实际数目则无人知晓。金兵人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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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始终不明.但是闰十一月初一我军出击动员一万人,敌将 斡离不只能以五千人对付,也可能见其梗概了。即是后来粘 罕的一军从山西开到增援,恐怕其总数仍不出五万,内中尚 有众多的辽人与汉人。只是我方人心已去。年前第一次攻 城战时各地勤王军都吃力而不讨好,又是和战不决,敌人负 隅时则不准发矢石,这次远近援兵都不来了。我力重镇像西 京与郑州都不战而拱敌手,即真定洛口也只稍稍抵抗即告沦 陷。黄河不守,各处军民仇杀的案件常有,围城时奸商背粜, 这类情形重见迭出,而不是单独发生的事项.
  “承茵兄”,翰笙放下手中画稿对着徐承茵说你说你家 帅爷建功之后得罪于朝廷,说他李纲主战议丧师废财,其实 整个朝政与人事又何尝不是如此?当初既称蔡京、王颟、童 贯为奸臣,将他们一家一户处死害死,却又在最后关头发下 诏书要重用他们所荐人.当初把主战的人士流放,你家帅爷 在内。一到情势危急,又到处送蜡书&以后这类蜡书大都被 金人截获,他们更看透朝廷的虚实……”。
  听到这里徐承茵插人一句我们在南方只听说金人虽 取得东京,他们对皇室仍旧尊敬,今年元旦他们也仍向皇上 和太上皇道贺
  范翰笙面上阵苦笑。“这才是金人厉害的地方了。所 以我说他们不动手时一切全部都不动手。一下毒手即使你 无噍类!”
  据他所说两国交兵,一方把对方的国都攻陷,当初保持 着对等国家之常礼,元旦互派使节来往都是真情。但是暗中
  笫二十幸227
  他们已在一步逼一步,将管制加紧。他们首先指定皇上和上 皇脱离宫廷,移居青城.青城在南薰门外五里,为皇上向上 苍祈祷的场所,历来只有布幔,至太上皇时才用砖瓦筑为房 舍。迁居之后二帝失去了在宫廷里吩咐百宫的权威,而且又 逼近他们金人扎兵的地方,从此纵有勤王军他们也无法救 驾。次一步他们利用二圣的名义诏令都人缴纳金银,军民停 止抵杭。更次之他们挟两帝亲至金营,谒见斡离不和粘罕二 帅,可是见面时,他们尚且说及自古有北即有南,有南即有 北,好像他们无意倾覆大宋社稷,将来仍可以保全两国邦交, 纵有积怨也仍可以用割地赔款和互派人质的方式解决。可 是日子一久,进一步的逼迫也来了。凡是指令开封府尹叫人 民不得藏匿皇族,各门户互具五家联结,对仗义执言的人士 当场打死的事态也做得出来了。又一直等到金银交足,皇室 也清查得人数无缺,各地勤王的风气早已烟消云散,他们才 勒令皇上作降书。这降书一递呈给金主,他即名正言顺的废 二帝为庶人,当场逼着更衣,不两日就差发着北行。
  “整个皇室被架劫不算”,翰笙加着道出,“他们也掳去内 外名臣如张叔夜、秦桧等,即是秘书省的臣僚,宫廷内手艺髙 超的官匠,甚至街坊上出色的妓女都不得免。”
  他们又将宫中车辂、卤簿、冠服、礼器、法物、大乐、教坊 乐器、八宝、九鼎、圭璧、浑天仪、铜人、刻漏、库藏、天下图籍、 秘馆文书也一并掳去。说到这里他又带讥讽式的加一句, “这连咱们翰林学士主持,你我襄助画出的《淸明上河图》一 并在内。只不知道是正本还是副本……”
  228汴京残梦
  承茵感到惊愕广这图还有一幅整个的副本?”
  “哦,”翰笙解释,“我忘记告诉你,当你调到集贤院为著 作佐郎之后,翰林学士又画了一幅整幅副本。缘由为画中十 字街头有一个轿前进汤的侍女,原图全身长裙宫装,有贵妇 模样,听说是大铛杜勋所喜。另外一个大宦官称为隐相梁师 成的看来却不如意,他又引用皇上的名义,指令张学士整幅 重画。除了这侍女之外还有十千脚店门前的一匹马,马脚摆 放的位置也不同。后来正副两本都呈上去了。我们只知道 乱兵焚梁师成宅,一幅被焚,另一幅则给金人掳去,也不知道 哪一幅是那一幅。好在现在正副两本都已流失,张翰林学士 又已心灰意懒,只望回籍家居不闻问此事。现在只有你我两 人收集到旧日画稿,再凭记忆之所及,可能重新画出。所以 今日老兄驾到,实为天赐良缘……”
  承茵忖想,这样看来f范翰笙尚不知道柔福当日要扮作 轿前侍女的底细^只是这等细节也可能在朝内宦官之中发 生争执,也怪不得整个大宋朝廷不能共忆了.什么是天赐良 缘?推而论之,什么又是国朝佳话,如何闻名千古?他只感 到一阵恶心
  他抬头瞻望窗前,外面又是一阵急雨6他担心的是明日 的征途0
  第二十一章尾声
  《宋史》卷二百四十八有下列的记载:
  右三十四帝姬,早亡者十四人,馀皆北迁e独恭 福帝姬生才周岁,金人不知,故不行。建炎三年薨,封 睛国公主6
  安德帝姬有遗女一人,后适嗣秀王伯圭,封秦国
  夫人。
  荣德帝姬至燕京,驸马曹晟卒,改适习古国王。绍兴 中有商人妻易氏者,在刘超军中见内人言宫禁事,遂 自称荣德帝姬。镇抚使解潜送至行在,遣内夫人验 之,诈。付大理寺,狱成^诏杖死a
  又有开封尼李静善者,内人言其貌似柔福,静善 即自称柔福。蕲州兵马钤辖韩世清送至行在,遣内侍 冯益等验视,遂封福国长公主,适永州防御使高世荣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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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后内人从显仁太后归,言其妄,送法寺治之。内侍 李慢自北还,又言柔福在五国城,适徐还而薨,静善 遂伏诛D柔福薨在绍兴十一年,从梓宫来者以其骨 至,葬之,追封和国长公主。
  后来有人说:以上所说的徐还,即是本文的徐承茵,他追 入燕京后又再往冰天雪地的五国城6金人叹赏他的恩义,让 他改名为还,终与柔福成眷属。可是也有人说徐承茵虽为画 官也是志士,况且柔福鼓励他凌烟阁画像,他不可能降事异 族,大概他在真州附近身故。
  当年三月北地风寒淫雨不息,泥泞没胫。据微宗北狩的 纪录,牛车跋涉荒芜,一行尚须自行凿并打水,无居民可与之 近接。而《宋史?宗泽传》也说“泽欲径渡河据金人归路邀还 二帝,而勤王之兵卒无一至者' 徐承茵只因与柔福曾有“但 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的誓言,又被帝姬愿意效法 娥皇女英湘畔寻夫的情节感动,以彼类我,知道柔福和他的 处境倒换,她也必一意北行.因之他义无反顾,与忠仆骑南 方蠃瘠之马,又无充足粮水,自蹈绝地,必不能持久。
  也有人说,柔福也像二姐荣德一样被金人派嫁番王,此 人姓名也真与呼韩邪单于接近,南人也不知底细,只据其谐 音称之为“徐还' 而《宋史》之所谓“薨”,亦即是她不愿就, 因之像楼华月一样的自尽6金人慕见她的贞烈才将她的骸 骨陪着徽宗灵柩送返南方。不然尚有其他王子皇孙帝姬驸 马数十人,何以只有她得归故土?
  这些情节,至今国内外宋史金史专家几经考证,仍然莫
  第二十一幸尾声231
  者福其遇李使有伯知
  在f至8解商敌
  其五內行#>106 潛人封不十
  骨國人在者妻秦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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