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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仁宇《汴京残梦》

黄仁宇(美)
  黄仁宇《汴京残梦》
  楔 子
  ?话说那大宋宣和年间,杭州府学子徐承茵、陆澹园、 李功敏三人来到皇都汴京,参与礼部应举,不料朝廷更换法 度,废科举,兴学校,今后取士概由学校升贡a那三人道小 的熟读诗书,也及于押韵黏贴之类,怎奈朝廷朝令夕改,于今 倒只注重书画医算,与小的等十年窗下功夫本末相违&此莫 非前功尽弃,直恁地了得?”
  一慢一点,你写的书是准备念给明朝的人听,还是供 现代读者看?
  ——何来,——怎么的哪?
  …一你的话本要是念给嘉靖万历年间街坊上的人听,倒 也有它的风味。可是你要在新世纪来临之前作畅销书,却免 不得另有研究。其写法务必融合于当代读者心理。
  ii汴京残梦
  ——可是我所叙乃北宋末年事,难道不顾八九百年间的 差距,用当时人不知其所以然的语句,作当时人无从了解之 想法?
  你写的是小说,还是历史?
  ——历史小说。
  ——这就是了,究竟还是小说。小说者ficticm也.fic-tion者寓言也。历史只注重事实何以如是展开。历史小说虽 不离现实,但是要兼顾应否如是展开,是否另有门径。因此 务必迎合读者心理,叙实时与读者一同叙实,虚构时与读者 一体虚构。即纵有瞒谎之处,亦要吊通读者彼此包瞒圆通, 否则武松赤手空拳打死老虎,卢俊义壁上题反诗而不自知, 宋江在李师师宅之阴暗处窥见徽宗等事,又如何站得住脚? 难道全能禁得起合于逻辑之质询?
  ——那么我这文稿,你以为是话本的,应如何处理?
  ——放弃它,一切重来。
  他虽然气喘未已,却神智清醒。
  他知道自己亟应站起来。如不即刻站起,可能永不会站 起。尤其也要使坐骑迅速的站立得起来。马匹四脚落地,可 不是好现象0
  他们已在下山的坡道上,这是一座小山坡。继续下坡, 应离人烟之处不远,或者前面即是真州。
  陈进忠到哪里去了?这家伙……
  不,他不当对自己的马弁怀疑,他不过往前探视,打看有 无村舍,可否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也先替他找一杯开水喝。 要不是他如此一介孤忠,他不可能随着自己到这蛮荒绝境里 来。为什么他连马也带走?他不得不如此。这里一片荒凉, 连一株系马的树粧都没有。
  要是能撑到真州那就好了。先不管他金人是否驻在,讨
  2汴京残梦
  到一杯开水喝再讲。况且“渡易水,歌燕市”,他别无他法,只 有有迸无退。
  他一闭眼就想到自己母亲,不知她老人家这时在杭州 家乡在做什么?还在绩麻?她曾不时替自己沏得好一壶绿 茶,现在儿子连一杯荼都喝不到r。他老人家连壶嘴已咂 破的茶壶都舍不得丟。她开口就说他们都不叫他徐老爷 和徐相公了。有些外头衙门里来的人就提名道姓的叫他徐 德才......”
  他在杭州时真耐不住她的啰嗦。为什么现在置身在河 北的荒丘上,倒记得起这些话语?人穷则思父母,这话是说 得不错的。可是他并没有联想到自己的父亲。他名叫徐德 才,人家都以为他是徐得财,结果又无财可得,还被人视作 “工商异类' 怪不得自己三代无名,无法与公卿将相的子弟 较量……
  不,他不应当如此轻蔑自己的父亲。好子不厌家贫。他 不是立志自己打开一条出路么?不是决定以军功起家?并 且吟诵着“圣代即今多雨露,暂时分手莫踌躇”么?他仍是只 有有进无退。
  他强睁着眼睛想站起来,只是气喘未已,站不起来.眼 看那坐骑也和他自己一样,在很费力的吐气D要不立即站起 来就会永站不起来了,他想来害怕,所以再又闭目思量。
  闭卜眼睛,他乂见及祝霈,画学正何叙,集贤院领院事的 郑正,和他一起去南薰门里油饼店吃茶论说的太学生*甚至
  第一章3
  和他一起搭船南归私带胳驼毛营利的白某。何以会牵涉想 上这许多不相干的人?他想逃避当前现实。他想把躺着的 荒丘和垂死的坐骑当着一场梦寐看待。他只能从远处着想, 他想着在清江口学画船,在万胜门练骑马,在潭州或长沙买 毛边纸习大字,河阳,江州,荻港,姚沟,蒋埠……
  可是忖来想去,他忘不了那张择端带稚气的笑容。他也 难忘记李伯纪大人稳扎缓进的策略,又不时仍想起五姐茂德 的“汴京八景”。想及这些人,也逐渐将他自己带回此时此 H,重归于此身此地。因着陆澹园而忆念着小妹苏青,因此 也听见她所说的“哥哥好牛.照顾自己,娶个好嫂嫂,好牛服侍 双亲,那我也放心了'
  想及苏青,也想及曾有床笫之缘,却未亲芳泽的楼华月。 为什么把全不相干的女孩子混在一起?只见得红颜命薄,上 下皆然。即是苏青今日成亲,以陆澹园的习性而论,她的前 途仍在未卜之数。想及五姐,必然也想到她那“淘气的小妮 子”之念妹。这时候引上心爱人,不禁心头刺痛。
  这两年来的经验:一触及自己心爱人,欲即不得,欲见不 能,两年之内也难得通过四五道书信,总是隐伏着前途未可 知之数,想来不免心慌,现在既已呼吸不灵,不能再犯上 心慌C
  难道绿窗新语,烟雨传奇,你读“4见关’莺语花底滑”,我 读“‘瞰关’莺语花底滑”还不令人寻味?谁不知道“瞰”即是 “见”,而且句中也带着芳馥的气味?他们之间还有“紫径撷 英”如此离奇之事端?又有“苏堤对岸人畔柳”水中看去的倒
  4汴京残梦
  装法?再随着“九嶷山里深处,洞庭湖岸近旁”的两地相思, 这不全是古今带着流风遗韵的 人物也难能遭遇的机缘吗?
  可是至此看出此情可待 成追忆”,一切都已既往。今生 无望已是大势所趋了。他一生 只见过她三次,这第三次,很可 能为最后一次&他为什么要在 道别时说出“天上人间会相见”
  的不吉祥语?可能此句已成谶 语,他还害怕金人还要将她派嫁 番王。这时候救护不得,自己卧在荒郊,坐骑待毙……
  为什么陈进忠还没有回来?看来他永不会回来了。
  不,他扭转自己。不承认也否定今生无望.再过一会 子,只要气喘稍止,他仍要挣扎起来^纵使“频年踯躍成梦 幻,几度驰驱付尘烟”,他仍旧可以卷土重来。要点在想宽想 大想远。
  他还在候着陈进忠,马弁回时,他要他将自己搀起,马 也扶起,这才是卷土重来。他一定要从高处深远处和大处 着眼。
  他可以纵观五年之前还没有和心爱人邂逅时的情景。 不要沉湎着现今是靖康二年,或者什么建炎元年^让它倒推 回去,只说于今又是宣和五年吧。
  宣和五年三月二十日,徐、陆、李三人在敦义街铁老虎巷 刘家缕肉店晚餐。这家烧得好的炙金肠,主菜则有沙鱼两熟 和蕈炒腰花。这里的店小二早已知道三位老主顾乃是今朝 的文魁才子,他日的尚书侍郎,于是引进后楼的僻静房间,不 容下流妓女闯人卖唱乞讨.,也负责挡住本路查问的巡检。三 人才能在酒饭之余畅所欲谈。
  酒过三巡陆澹园脸已微红,此时说起广我想这一套视作 荆国公的新法与否无关大局,主要的它一定行得通。”
  徐承茵提起他的注意你去年冬至前还说公箅不髙。”
  “承茵兄,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陆澹园再哏一口,继续 说出迄至年底他们还只让我们清点骑兵数目,我还是将信 将疑。可是于今他们将步兵人数也一并交付我们清理,这是 —个重要的关键。”
  6汴京残梦
  徐承茵心里明白:陆澹园算学刚毕业,即派至新成立的 审计院,初时尚不过是见习官,也和其他人一般无二。可是 自今年元旦起,天下兵马人数全让审计院清理。然来枢密主 兵,三司主财。各节度使和各都统监所报的数目总是至枢密 院的少,以便在作战时推卸责任;至三司的则多,以便虚冒粮 饷。于今审ii院职在照磨,亦即是要查勘得明白。不仅报至 京师各衙门的数目要彼此相符,即各路的总数也要与下属的 分数能够核对&于今院里又扩大职权,陆澹园也加了一个离 奇的头衔,称为“延引官'有从八品的级位。
  谁不知道“不怕官,只怕管”?于是各路派来京师的承应 人员少不得要到审计院问安送礼。主要的任务乃是解释账 目上的数字彼此不符各有缘由。当中有结账的前后时间地 点不同,也有犊马出生,也有严寒冻殁,还有亡走复归,总之 即少有不符,亦无虚冒隐瞒情事^于是圆通默许之后审计院 人员也一齐沾光,他们的举止较一般京官阔绰。正今陆澹园 也腰束一条时尚的鹅黄围腹,较A位学友的气派要宽裕得 多了。
  说到这里陆澹园又用一只手指着承茵广你们那里怎样? 画卷有标题作交代没有?”
  徐承茵只连续的摇头两次。这时候只有李功敏还是默 默无语,他斜面对着镶银竹箸上的刻字直看。竹筷上的刻字 为“人生一乐' 乐字用行书,写如牙字多一捺“乐' 箸箸如 是,自甲子、乙丑、丙寅年间至今并无不同之处。但是李功 敏——于今国子监的助教——看去的时候好像当中有很多
  第二幸7
  值得思量之处。陆澹园打破他的凝思。他发问广敏兄,你看 如何?”
  李功敏放下竹箸,又慢吞吞的喝了一口茶,才以长兄的 身份讲出我的看法仍和以前一样,新政行得通行不通不是 我们三人可以解决的问题,我们的办法无乃安分守己不求 急功。陆兄既已升了官,徐兄也为画学副正
  “画学谕,”徐承茵更正了他。
  “好,就是画学谕,也是正九品。于今朝廷待遇的俸禄也 不算过薄,听说今年春夏之间禄米还要增加^
  陆澹园据所知插人最低限度以前的每月二石,今后一
  律三石。”
  徐承茵听得这消息也不免感到兴奋D月人三石。他在 东京并无眷属。要将三石禄米的领单卖出,又有两季绢布, 又有街上作画的出差费,则月俸的十四千总也可省下七千八 千。蔡太师的新政对各人目前衣食上讲倒确有好处。
  李功敏又拿看筷子上的宇在看,可是这国子监助教并未 就《说文解字》阐释箸上篆文,而在继续着他三人遭遇的话 题:“我想人生上最重要的无过于知足。两年前我们来到汴 京,时值朝廷更变法度,废科举,兴学校,我们错过机缘没有 赶得上进士及第,荣宗耀祖,这算是不幸。但是不幸之中也 有大幸。因为如此大家都能人学就业。据现今的办法一万 七千多人考六百个进士,即算皇恩浩荡将名额增至七百,也 仍是大海捞针,并没有探囊取物的容易。与其考得不中铩羽 而归,倒不如大家都捞得一官半职的实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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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他的解释触动了徐承茵胸中之不平。“功敏兄长”, 他不由自主的说出,“话不是这样讲的。当初废科举,兴学 校,此乃朝廷制度,我们没有话说。可是学校不行再兴科举, 我们也应当一体参与应试,这是我们的本分。”
  李功敏这时放下了竹箸,“你说礼部应考是你的本分?” 他睁大眼睛向徐承茵质问,“有些应考的举子还说一体人学 才是他们的本分呢!即是我们的太学生还相信我们学书学 算学画的才逢得上天赐良缘呢! 一年半进学,两年得官,他 们还在羡慕我们。于今考进士还不知道能否继续。如果照 陆兄说的新法准行得通,将来朝廷就要把你们首批学算学画 的当作头等人才。其他科举出身搞九经十七史的只好瞪着 眼睛看
  陆澹园笑着说我想还不至于到那种程度/’
  李功敏说你们还不相信。只要问我们的学生,你问他 们还是现在待着守株待兔的准备科甲好,还是像你们一样一 心就业的好?我敢担保十人中之九人和我们一样的先捞得 —官半职
  徐承茵心里明白,李功敏虽然和他及陆一样没有考上科 举却上得书学,于今任职国子监,不论好坏仍是正途。即使 朝廷政局有何变化仍不能动摇他的亊业。况且门前桃李,将 来总有几个太学生会在功名上出头。来日记惦着老师,也免 不得一番照顾。不像他和陆澹园一样一切靠蔡公新政^万 一新政垮台,则两人前途全无凭藉。
  徐承茵杭州府钱塘县人,他祖先徐新铨与徐新鉴二人在 唐朝末年随着吴越王钱镠创天下。新铨为指挥使,新鉴为王 府宾客。徐门也是第二流第三流的世家。发迹之后,他们来 杭州城外靠湖处合造一所大厦,时人称为徐家大屋。又请了 一位儒师作有辈名诗,读如新庭流彩,嘉贤同攸,积德承 福,鸿瑞永休' 意思是兄弟和睦,既有光亮的新居,两房的 子孙也必效法祖先愈会攒积,将来继宗承业,保存着他们的 胸襟之抱负和吉祥的嘉兆。不料钱家四传而有立嗣之争,吴 越王钱棕为钱做所废,徐家亦遭波及,总之即是兄弟叔侄,参 加对立的两方面,弄得两败俱伤。徐承茵的一房出自新鉴, 虽然没有和新铨一房一样的f孙流散,也就声望大小如前。 及至大宋年间徐家大屋早已水塌,新建的大厦,也远逊于昔 曰的规模,只是人家还知道杭州小西门外有徐家新屋,丁今 又已百年,徐家新屋也已早为徐家老屋了-
  照辈名诗上看去,徐承茵之“承”字乃是徐新鉴之十世 孙,至此新鉴一房也曾一度中兴而再式微。除了有些支裔迁 居各地自谋生计外,各房人众聚居在老屋,内不免揪隘,田产 则因分析卖当而萎缩。徐承茵的父亲徐德才因着家计曾一 度于杭州明金局任采办之职6明金局为朝廷供奉而设,内中 有些物品须要装潢铺垫。徐德才因为与城内街坊熟悉,因此 得替局内办事的宦官作中介人.采办也非固定的官衔,也不 过是供传奉时方便的称呼,所得三千五千,不过瑚口。
  徐承茵原名承恩。也只因徐家缺乏读书人,才让塾师给 他取下这样一个尴尬的名字。徐承恩长大读书之后深觉得
  10汴京残梦
  自家名字一看就像宦官仆从或他人之佞倖,曾屡请本县儒学 教授改名^教授称姓名已填人县中小录坚持不允,复一日 承恩又谒教授&这次教授倒不待他开口业已道出你运气 好,现今査出三十年前县里名单已有徐承恩其人,三个字一 笔一画与你的姓名全部相同,如此你可以依例改名。我正在 申请将你的恩字下面除心,你今后可称徐承因! ”承恩仍是不 快,因为承因可误为尘因或澄音^只是刚离开了宦官之名 分,又带上了释氏沙门的色彩a教授也看出了他的意态怏 怏,就说这名字已填入姓名录里去了。好了,我现在再在 因字之上添一草头,看来还添得上,也不显痕迹。这可算通 融方便已到尽头,不能再改了
  如是徐承恩,初为徐承因,终为徐承茵。
  及至省里应考也发生了问题^原来学子应考当什伍联 保,不能有孝服未除,僧道反俗和工商异类的混人.这“工商 异类”的名目在太祖时已经见诸文书,以后也无人关注。此 次则因徐承茵的父亲徐德才曾任明金局采办,有人以匿名佶 告到府里称徐家非仕非农不能混杂人举子试。府里教授召 集应试的学子评判。仁和县的李功敏和余杭县的陆澹园本 来和徐家有来往,至此仗义执言,说明徐德才并非匿名人所 吿之徐得财,既非市侩,尤不是工商异类。实际上徐德才源 出钱塘望族有若干人证物证。据此徐承茵才能参与府试。 有了这段周折,三人成为莫逆之交。及至来到汴京,大家无 缘参加礼部会试与明俊殿的殿试,更觉得风雨同舟。他们在 所谓“郡斋”,亦即临安会馆食宿的时候,已是朝夕与共。以
  第二章11
  后经过所谓甄别考试,三人人不同的学校,但仍不时聚首,一 则探问家乡消息,一则交换各人就学进职的经验,借此窥测 朝政对大家前程的影响g刘家缕肉店地方方便而不吵闹,正 是三人喜爱处。
  提及朝政和学规,则自神宗皇帝颁发王安石的《三经新 义》以来,距今将近五十年,朝令夕改也不知多少次了。并且 一朝罢诗赋,重德行;一朝又重策对,用字说一时《春秋》也不 许用,一时又渗人佛老,廷试也三年一届以后又搁置五年不 行,以致大下塾师都不敢相信自己。有些人将课读生徒的讲 义分作两种抄本,蓝本为应付当今持政所提倡;另备白本讲 义私用,也作为对付时简改变,须要归原复j日之张本。
  徐承茵自束发就教以来即听得先生说起你看眉山苏 东坡作《赏罚忠厚之至论》,说什么:‘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 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过乎仁,不失而为 君子,过乎义,则流而为忍人,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这 分明是胡说!未来有功则赏,犯罪当罚,法律总要有一个准 则!怎么又由他苏东坡提出一个可以赏也可以不赏,可以罚 又可以不罚之暧昧游离的境界!到头只能凭他苏东坡一人 作主,凭己意武断,凡是迎合他的主张之人皆为君子,凡反对 他的尽属小人!”
  现在看来这先生也仍是脚踏两边船。他一面支持新政, 痛斥苏东坡和司马光;一而也朗诵他们的文章,也令士子记 在心头^于是倘若新政不行而复古,苏马复生,正邪倒置,他 们已有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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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并且徐承茵来自钱塘县,家又在小西门外,面对西湖,不 觉对苏东坡先生有一番尊敬。他小时就听说苏公知杭州府, 替木郡做了一件功德大事。原来西湖水涸,运河引海水通 舟,一时杭州城内外地泉咸苦,居民迁往他处,整个市面有萧 条之虞。苏知府发动军民十万人凿六泉畅通湖水。又把葑 草拔除筑为苏堤。湖边则遍种菱角,又责成种菱人户继续铲 除葑草^从此江潮不复人市,饮水甘美,人民安居乐业。他 去后人民筑祠祭祀。即朝中贬苏为奸党,他在杭郡仍是香火 不绝,即新来之地方官亦无法禁阻。
  可是身在江南家乡有一段看法,现来阙下又有一种看 法&原来苏东坡、司马光等人主张一切大扣化之,雍容为一 切之根本。王安石的一派则重功利,不含糊马虎。改革派从 重新注解经典做起。孔子说不义而富且责,于我如浮云 可见得富贵之本身并非即是不仁不义。孟子说广王如与百 姓同之,于王何有?”也就是说好色贪财乃人之天性,只要上 下同好,公开承认,又有何不可?于今蔡太师提倡的“丰亨豫 大”也是这个道理。丰者大而多也。亨者通达也。《易经》就 说出丰亨王假之,有大而能谦必豫。”亦仍是王与百姓同 之,有政府作主,既已操纵了充分的物资与实力,今后继续扩 张发展,也用不着夸大其辞,即断无不能通豫之理。
  徐承茵也非冥顽不化他起先以为贬司马光等三百余 人为奸党,将姓名镌碑刻石V由今上御书于端礼门外,其子孙 不得应试,皇室不得与之通婚,而且奸党家属不得来京师百 里之内,未免做得太过。后来日子一久,把内外情势看清就
  第二幸13
  知道党锢之祸与文官组织考选制度无法分离。既有科举则 不能避免舞文弄墨,以文字上下其手的习惯。也无法遏止家 庭亲族间的恩怨。谁不知道当今蔡太师之弟蔡卞,即是荆国 公王安石的女婿,要他反对新法,也就是缘木而求鱼了。并 且大家都知道司马光道德文章冠天下。朝中将他的名字列 为奸党之首时,还有一种说法:当时做工的石匠拒绝把自己 的姓名一并镌在石上,以免千载之后当戴着一个陷害忠良的 罪名。可是现在看司马光劾王安石的表,内称:“安石首倡邪 术,欲生乱阶,违法易常,轻革朝典,学非言伪,王制所诛,非 曰良臣,是为民贼。而又牵合衰世,文饰奸言,徒有啬夫之辩 谈,拒塞争臣之正论。加以朋党鳞美,新旧星攒,或备京畿, 或居重任,窥伺神器,专制福威,人心动摇,天下惊骇。”这样 的文辞也是尽其刻毒了,如果真的经过宸断批可,也是要置 王安石等人于死地。怪不得新党得势也要斩草除根,务须杜 绝诸人亲属子弟再来时,又以道德的名义翻案反正了。
  只是当代新法与荊国公王安石的新法更进一步,蔡太 师不仅怂恿今上行方田法,重榷运,也铸当十大钱,将京官薪 给一再调整,又整个改变学制。诗词歌赋都是无病而吟,供 文人含糊其辞,用作道途讽刺,掩过饰非的工具。只将苏东 坡之“可以赏可以无赏”变本加厉。学子须刷清头脑务必从 正字习画学起,以便耳目一新。当然医算也关重要。他们应 举而来的二千余人虽没有遇到考进士的机会,却仍给予甄别 考试,内有字法、画笔、算数、医理四项。其中画笔一项出人 意表之外的,乃是令各人自凭己意画茶壶一盏、茶杯两只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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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盘中。大部学子只以为试题出得滑稽,于是画得东歪西 倒,方圆失据。殊不知当局认为的格物致知正心诚意,即在 这实际的地方着手。榜出之B,凡在书、画、医、数四科之中 无一技之长的,一概遣送回籍。李功敏写得字好,陆澹园长 于计算,已是由来有素&徐承茵之能以画见长,则来自一段 奇缘。
  然来承茵手短。大凡身长五尺半的男子,手长从肩骨至 手腕最短也有三尺一寸。独徐承茵只有二尺九寸。他的手 指也粗短,于是他写起字来,笔笔刚靭而突出,缺乏一般人 的秀丽D惟独画茶壶他乃是能手&这也缘于他闭户读书作 文时,他的母亲经常给他沏得一壶好绿荼。每当文思干涩, 需要停顿休憩,重新考虑之际,他已养成一种习惯,也不离 席,只是随着兴之所至的对着眼前事物写生——画茶壶,
  初时他还没有体会得到:他一心只想将轮廓上的曲线绵 延委婉的一笔勾出。画得多了,他才领悟弧形曲线无乃粗短 直线连缀而组成。
  他自己的粗硬笔法正符合此需要。只要这些短直线画 得着实不虚浮,转弯之处只用笔 抹过勾点,也就维妙维肖了。
  当甄别考试题出之时,其他 学生对着试題笑,他自己也笑6 可是他所笑与人不同,乃不是像 旁人样以为试题荒谬,没有叫受试者画山水景物竹篱茅舍之 类,而画茶盏,他笑的乃是正中下怀6果然出榜之日他被送
  往画学,名列第二。后来第一名因生病而中途退出,徐承茵 从此成为新成立的画学中之特殊人才。
  然则这番遭遇有好有坏。固然画很重要,可是不待说, 他徐家人叔伯一致支持他读书,原望他一帆风顺中了个进士 荣宗耀祖,将来出将人相的机缘都在彀中,纵不然也以文墨 见长,在御前作学士翰林D却想不到他将以丹青为一生事 业。还有的乡人无知,他们曾未听得韩幹画马传神,曹簕图 功臣毕肖也各有一番建树。他们所知道的画官,则只有一个 传说中的毛延寿。此人向王嫱家索贿不遂,因之将一个绝代 美人画成一个姿色平庸的宫女,以致汉帝遣她和番,至今为 人唾骂。只此点,他们对承茵的人画学也无从刮目相 看广。
  及人両学,他才知道当今天子也是画家6御笔所绘唐朝 女子熨绢一幅,即一度送至画学传观。当局一再强调画学的 重要:今日之所谓画并不是凭空制造,而是照着景物写生,探 求人伦物理都从这些地方开始。画师不能凭画局出将人相, 可是出将人相的基本原则的根据,却都可以在笔下产生。要 构造一幅汴京景物的画卷即由今上创意作主。他指望画师 之笔像《诗经》的作者一样将皇都人民一般生活据实写出,作 为施政的根据。徐承茵为这景象憧憬,要是这设计的预想完 成,可不是参与的人都前程无限?
  其问题则是无人能担保这设计能依预想完成。要是再 来一次星变,蔡太师的新政倾覆,则参加画卷工作的人都可 以被视为邪派和奸党。加以现在的主持人刘凯堂性格这样
  16汴京残梦
  的倔强,得罪人又多,那种局面真不堪设想。想到这里,徐承 茵也免不了怨恨自己命运之坎坷&要是或迟或早参加考进 士之大典,得以占得一个正途的名位,不是可以避免无端的 烦恼?
  他净手之后回到餐室,陆澹园巳和店小二结了账,还留 下了一百二十文的堂彩。承茵只得喃喃的说又让你一个 人破费,真是不好意思!”李功敏从旁圆解广都是家乡人,也 用不着客气了。不口徐兄功成,画卷圆满,天子嘉奖,翰林院 加官,我们可不是一块沾光!”
  这时候店小二又捧人桶冰冻甜酒,不开在账单上,为 店东孝敬&陆澹园将酒倒在手指尖的小杯上说着饮罢! 今朝有酒今朝醉!”他又提议唱歌。他一开口,李功敏也提着 嗓子唱,承茵只好附和,他们所唱乃是当今流传得最广的 《百媚娘》,作者张子野。词云:珠睛玉云仙子,未省有谁态 似?百媚总算天乞与!净饰浓妆俱美!若取次芳华皆可意, 何处比桃李?”
  巧的是张先字子野,宜兴人。此地在太湖南岸,去三人 家乡杭州府不远。他所填词固然按集韵,但如以南腔调唱 出,更能表态所叙之扭捏味道,比如“子”和“似”,少带“紫、 缁”之浊音,“与”读如“吕”,“美”读如“米”,也就更够劲了。
  “你还是不和我们去? ”李功敏问徐承茵。
  承茵回答广两兄好意已领会了,只是孤僻的性格一朝难 改,务请见宥! ”陆澹园推他一杷,笑着说兴来则往,兴不至 不相勉强,用不着说什么见宥不见宥的。”
  “这样澹园兄巳经见怪了。”徐承茵意态阑珊的说。
  “承茵,”还是李功敏以大哥的资格解说,“你和我们相聚 这多日子了,你也应当知道陆兄性格^他如果真见怪,他早 已向你道出。我们只觉得你一个人回到一间空房子里去,也 怪可怜见的,所以希望你一道偕往。但是各人兴趣取舍不 同,你觉得不自在,我们强拉无益,还不如等着下一次你兴致 来时......”
  “下一次我一定奉陪J承茵就此找到机会脱身。
  陆澹园此时已经微醉,他用手指点着承茵面上说J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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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忘了,下次不许推托!”
  这时候外面已经微雨,店小二替他们雇了两部驴车。徐 承茵告诉车夫回檀香木后街沁园巷寓所;陆、李二人大概是 朝留香院方向去。一到车里承茵就后悔在两人面前言辞欠 妥。他本来可以用腰酸背疼之类辞语推卸。一经提及孤僻 的性格就俨然表示自己的格调与他俩的志趣不同,而且有轻 蔑他们的涵义u然则此非自家主意&只是一言既出驷马难 追,只好希望他们两人真未见怪。
  骡车上的油布在潮湿中发放出一股桐油气味。大街上 灯光闪烁,还有不少的人在雨中来去。
  这东京到底有多少人口?此是徐承茵经常想及的问题。 官方记载开封府一府十六县只有户二十六万,口四十四万。 此种数字是靠不住的。若真如此则一县之内不及三万人数。 况且全府必须有户十八万每户二口,其他八万户每户一口才 能顶凑出而不超过此四十四万。可见得这户口数只是抽丁 纳粮的底账,真的偌大东京有多少人数?民间自有说法广加 之十万不为多,减之十万不见少。”如此说来新旧城内男女老 幼六七十万左右应当是一个合乎情理之猜测。
  此口数之内妓女不可能少过一万人,尚可能在两三万以 上。再加假母仆佣之类靠青楼乐籍为生的人数,应在三、五 万之间,承茵想着早已如此。不然来京应试的学子一次即一 万七千多人。他们一方面竞取功名,一方面也随船带来各地 方物在京出卖。漏付关税所得盈余趁此名士风流一番。虽 不每人如此,很少的能例外。若无众多的妓女,如何能容纳
  第三章19
  如是许多的五陵年少?
  承茵立足兹土也已两年多了,他对城内街坊不能全不熟 悉々大概朱雀门外凡西瓦子门之南,旧曹门潘楼,泰山庙两 街,相国寺之东南及东北和蔡河北岸满街满巷无不妓馆林 立。各酒店两廊小阁子每至初夜必有浓妆妓女数百听客呼 召。然来东京依汴河而西达河洛,东南则通淮泗而及江南, 东北又自陈桥而通辽,不仅是京师,也始终为四方商贩集荟 之处,舟车嗔咽。各地贩来之商品如绫绸絹布,金银首饰,食 品药材都在这皇都交卸。虽说有一部转口贩售他地,却大部 供开封府耗用。这汴梁一带却非工业重镇,输出有限。这样 人多出浅,经年屡月如是,何堪维持?其答案则是大部分由 国家赋税化为官员薪给士兵粮饷购买这些消费品。另一部 分即为花街柳巷所搏得。仔细想来,这也没有甚不对的。夫 钱者泉也,总要川流不息&你既不许人兼并聚敛,则要使之 发散流通。蔡太师论国家财富,“和足以广众,富足以备礼”, 务须多出多进也是这个道理,
  把寻花问柳提倡而为时尚则本朝先有柳永耆卿,后有张 先子野.两人都为填词名家。然来填词有很多禁忌麻烦,句 长句短已照牌名规律不在话下。而尤其平上去入的要求最 为严格&可是词又与诗不同,它上一句可能修饰得极尽其华 美,下一句又可以不嫌俚俗,好像以口语道出。子是填词名 手出人于古文辞及白话之间也另有一番境界。柳张二人最 能耍弄此双栖作法,用以发扬他们的词情诗意。柳耆卿所作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即表现一种艺术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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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浪不羁,不能以常规相责。又有“黯相往,断鸿声里,立尽 斜阳”,却又表示情绪由美感作主,平白发生,出诸自然,只能 从环境里体会,无法按条理分析。有了这样的手法与造诣, 他们指名道姓的歌颂在东京相爱求欢的妓女,当然把所吹所 捧者个个化成仙女下凡了。
  柳耆卿叙他与相好的赵香香叙別时好梦狂随飞絮,闲 愁浓甚香醪,不成雨暮与云朝,只是韶光过了如此他把离 情写成可以目睹也可以口舔的事物,真有如“剪不断,理还 乱”了。张子野描写他爱慕的谢媚卿,有一日他和她在街头 相遇尘香拂马逢谢女,城南道。香艳过粉施,多媚生轻笑。 斗色鲜衣薄碾玉,双蝉小。难欢偶,春过了。琵琶流怨都人 相思调好像一步一拍,辗转都人节韵,
  至此读词的人,全然忘却所叙女人以金钱与肉体交往, 为她们所厌恶的人荐枕席,被人称作“行首”的不堪处。吹捧 她们的人也不具钱钞,而代之以新词,扩大她们的声名,却也 在中占便宜。凡此暧昧虚伪处尚且不容入道出.若有人将 之暴露则为不识风趣,
  徐承茵也非自始即不识风趣。他初来京师时也曾与好 友名士风流一番。李功敏已婚。今人生在大宋,婚姻据父母 之命媒妁之言而行,没有古人桑间濮上0寻配偶的自由,所 以偶尔在花丛中寻欢,也为时下谅解。徐、陆两人则尚属童 身,随着去也半由好奇心驱使。春宵一度之后好奇心是满足 了,可是对徐承茵说,满足得并不愉快。接奉他的女人知道 他尚是童身就张嘴大笑,毫无禁忌,只像领着一个大男孩去
  洗澡一样的爽快利落。两个身体间无半点羞怯的成分,更用 不着说神女巫山传闻中的神秘与美感了。
  汴京的妓馆当然也分等级。柳、张二人光顾之处多在相 国寺东门大街南曲。馆内分为三四厅,内中曲槛回廊,多植 花卉,也有假山盆景,先让男宾以幽畅的心情接见女仙。房 内也宽敞舒适,全部楠木桌椅,琉璃灯台,又全部软细茵褥。 至于三面棱花床内有枝庋则只是洞房花烛夜最后的出处了。 徐、陆、李三人问津之处全无此类豪华。一进房即是一幅桌 椅,一塌平床,侧后有布帘一道,内置马桶,此外无容身回转 之地。如此排场已明白道出:此间设备尽在房事。室中男女 也无通好问款曲之可能及必要&
  第二次徐承茵与陆、李光顾另家妓馆时,接派他的女子 发鬂生光,虽略现清癯,面容仍为姣好。只是年龄不过十三 四岁,一看胸部尚未发育完全^两人坐在床沿上,徐承茵尚 未问及她的姓名、籍贯,她已流泪哭泣。
  “怎的哪?”承茵转身问她。这女孩仍是泪流双颊而 不目。
  他不禁想起自家在杭州的小妹苏青,她也和这女孩一般 年岁。此时他的欲火已无声的消散了。他仍未解衣宽带。 再看到她尚未发育丰满的胸部他突然灵机一动.
  “是不是怕疼?”他问。
  她仍没有回答;只是巳点头认可6
  那夜他两人和衣而睡&他已问明她名华月,开封府尉氏 县人?尚未满十四岁,为双亲卖与假母不过两月。他们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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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议不要将一夜和衣而睡的情节向外人宣布。华月怕怠慢 了客人被假母责打。承茵怕朋辈取笑说他不是男子。此外 他把他身旁余下的五百文也给了她。
  以后承茵多次思量,想再看华月。可是果真探问即会发 生问题。如果再去又是和衣而睡则所为何来?并且上次他 和她躺在床上t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也并非全无欲念。今 后再去如果他仍不侵犯她的身体,岂不是证实自己是伪君 子?反而言之,若是动手则莫非将上次的好心肠化为假仁 假义?
  在伪君子和虚有男身之间选择还不如不去的好。至此 他也觉悟到:两处情形既然如此,其他不待探询,可以举一
  反三。
  有此经验后他再读《张子野词》发觉内中一首称“赠琵琶 娘年十二”。至此他更想及自家的小妹与华月a不过他也倒 是同情于诗人词人说的,一个女孩身可以比作一首新诗,也 钟毓于各处山川之灵秀.不然何以称燕赵佳人南国丽姝? 尉氏县有闵水,经过祥符,合于蔡河,而人开封.此中必有无 数河渚湾汊,也免不得近边垂柳远处青山&是否华月眉颦之 间也留下此中纵横曲折的风味?她在兹地长大,T朝晖夕映 之中不可能对本土全无牵挂。他上次还没有问及她读得书 时又必定在字里行间对当地景物更多一重记忆?可惜年只 十四就给双亲卖与他人,从此也无缘重温河边堤畔少女之美 梦了。
  第三章幻
  想到这里承茵也猛省到,那夜他和华月和衣而睡也是人 生难得的奇遇。他自己甚可已因怜生爱6本来理想总比事 实完美,既然如此,他更要保全此理想上完满的境界^如果 再去看她,必为付缠头费,给小账,认假母,称行首弄得肮脏。 况且他因怜生爱,既爱则眷的情形下更无法应付.他既不能 娶她为妻更无从纳她为妾,如果真情眷恋,又何忍让她含羞 忍疼地服侍他人?
  这些情节虽在好友陆澹园、李功敏面前也无法解说。他 自己尚且承认一片柔情非男子汉大丈夫所应有,因之陆、李 两人邀他再赴留香院时他只称性情孤僻。此系推托之辞,也 系实情。
  这样一来他更领略朝廷排斥诗词歌赋的原因。诗歌是 非掩过饰非不说,总之也令人进人一种形影模糊的境界,与 苏子所谓“可以赏可以无赏;可以罚可以无罚”总是大同小 异。所以,今朝取士不重诗词而重书画,而且要画得切实,从 茶壶与百姓日用方面着手,并不是没有它的道理。
  雨已止了。他在沁园巷巷口下车,付了车费,敲门走进 卢家宅院.他所租东边厅房另有门房一间,现为书画局派给 他的慊从陈进忠所住^此刻进忠上前报告大爷,局里的范 爷传话:主持画卷的刘鉴承业已他调,新主持明日到院视察, 他要大爷一早前去。”
  谁是他?范翰笙还是新主持?他问着搛从广只有口信, 还是有书信?”“哎呀,”陈进忠恍然记起,开口一笑,“有书信 在。”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短柬b徐承茵在灯下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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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菌兄台鉴:
  抄奉翰林院传旨:“将作鉴承刘凯堂另有任命毋 庸兼书画局描画汴京事-遣缺着画学正何叙接替钦 此,等因到局广请兄遵阅后明晨眛爽到局为要。
  弟笙叩。
  第四章
  承茵将明早的准备吩咐停当.陈进忠应和卢家仆人商 量,彼此留神不要错过了五更时光,给他预备洗面水和早点。 书画局去沁园巷不及一里,步行不过一顿饭的辰光,只是雨 伞仍要准备妥贴,他也知道范翰笙并未坚持要他在天明前摸 索就道,究竞绘画还没有到那样紧急的程度.他所谓眛爽到 局,不过是一般不要怠慢的关注.照他书信上看来刘凯堂撤 差,经过圣上宸断,并且接差人也由御前作主决定.此事来 得突然,不知幕后有何蹊跷?所幸描画汴京景物的差使并未 受影响b还有接事人何叙,他也是画学正,只是他的名宇还 不见于经传,也不知是何色人物。总之此中还有不少的关键 尚待研究。
  本来自五十年前工安石主持变法以来,画图即成了政争 的工具。最重要的争端始自熙宁七年郑侠作《流民图》,他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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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流民身无完衣,蠃疾愁苦,全是新法所致。他上的奏疏尚 且称观臣之图行臣之言,至于丨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 外。”因为这一幅掀动情绪之画轴,配上了如是壮怀激烈的文 字,即足以使一代改革者去职。据说王安石去职外放之日, 京师果然大雨如注,结束了半年来的大干旱。郑侠又乘着这 胜利,再作《正直君子邪曲小人事业图迹》。其所以要分作两 轴迸供御览,即是不要把好人与坏人连缀的画在一起。这样 更严格的提出君子与小人间正邪之分和是非曲直了。及至 今上宣扬“绍述”,即是要继续父皇神宗和长兄哲宗的遗志, 除了立奸党碑,指斥郑侠的倾倒黑白是非之外,也撤毁了景 灵西宫里司马光等人绘像,又在翰林院壁上画《春江晓景图》 以彰示再度与民更始的决心。本来画学的成立,就有了以上 政治背景。
  朝中一再宣扬“绍述”,不仅重新修订历史,也把绘画当 作一种重要的作业,又宣扬务实,今后凡事从虚心处着手。 刘凯堂担任主持以来,却也真能照着这宗旨奉行不阿。徐承 茵曾亲耳听到他向一个试补画官的年轻人怒吼分明是你 把栋梁画歪了,托架和横梁不相衔接,你就在这角落里,添上 —团云彩来掩饰算数!”接着他又拉着这可怜虫的耳朵逼着 他向院里层檐看去*一面仍在追问着你看有云彩没有?无 缘无故一团云霓会飞进这屋里,在去地不及三十尺的槍边 出现!”
  这也难怪,文人作画向来就不负责任,这里一道瀑布,那 里一股烟云,只要在图纸上搪塞得过去,也毋须顾得景物之
  第四章27
  真假。刘主持之实事求是由来有素,他虽任图卷之主持,却 仍保留着一个将作监承的名位&将作监主持营造之事,凡一 搪一瓦,一栋一砖都要能上下左右前后衔接。根据此项严格 要求所作之画称为“界画”,注重当中一笔一画之工细,最不 为迁就所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朦胧模糊。
  可是抓着一个试补官的耳朵是一回事,公开触怒上层又 是一回事。本来描画汴京,最难避免当中妖冶女人的图像。 假使刘凯堂不要声张,稍微画出一个像赵香香或谢媚卿这样 的人物或乘轿或在庭屋之中“犹抱琵琶半遮面”作为代表,见 者一看即知,又无人追问指摘也可以过得去了。惟独刘凯堂 偏要大声呼叫整个东京城倒有三五万倚门卖笑的婊子! 要不把她们画人图中,又如何能让后人知道画卷所叙乃是大 宋汴京,今日的开封府!”
  这还不算^京城之内凡三五百步,总有军巡铺屋一所, 一般每所有铺兵五人责在防止奸宄。城墙髙处每隔若干距 离则有望火楼屯驻军百余人,也为治安所必须。刘凯堂也要 在这方面做文章.他近日公开宣示如果这众人耳闻目见 之事态也不能画人,又还要这鸟画卷作甚!只要我刘某人作 主持我就不容许这汴京景物的画卷犯上了这么多的禁忌,要 处处提防规避,要在每一角度里裁减掩饰!”
  现在看来他之去职不可能与这言辞不慎无关。
  徐承茵之进人画学,并非本人主意。他受业之后,发觉 此中也别有天地,并非缺乏引人人胜之处.先说作画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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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吧,已有这么多的种类。一般学生所用尚不过常品;但是先 生示范之笔墨颜料绢纸大都来自贡物。纸即有纸面光滑的 和质地坚实的不同,也有吸水多和吸水少的区别^丝绢之作 为绘图之用,更有十来种门类。所用之笔尤其是万别千差, 有的粗大而具拖把型;也有的韧面细如钢针。以往他只知宣 城出纸,现在才知道特级紫毫笔亦出自宣城。宫城之内所用 的最上品尚有由豪猪之毛千百根抽一造成,怪不得最是犀 利。有了这千般百样的工具,又加以所用颜料如藤黄沥青也 具有深浅浓淡之不同,又带着各处产地之名牌,怪不得作起 画来最能表现楼台山川之结构和当中形貌的差别了。
  及至临画化卉竹木,先生的解释更增加了徐承茵对习画 的兴趣。学中的刘老师——这不是刘凯堂,而是另一位画学 正——讲松树,他就说你看这松树,不要想它是一道弯曲 之线,其实每株之轮廓无不由于三五根至十来根的短而粗的 直线组成。古人称4苍松翠桕\这苍即苍在树之上端迁就 于阳光和下端的根受水分营乾经过多少次的调节,所以每一 棵树都久历沧桑,没有两棵松树完全一模一样。”他又预言: 来日大考时三百多个学生所画松树可以拿来比较,当中大多 数必会彼此类似,这些都是临摹而未脱胎的作品。如果当中 有一纸和全班三百多人所画的完全不同,必为最上品,因为 他画得也最像。
  他所说一条长型曲线无乃数根粗短直线联缀组成,不正 是徐承茵无师自通画茶壶的秘诀?
  提及画竹,其技术又不同了 6先生问及全班学生:常言
  第四幸29
  “胸有成竹”是何意义?只有一个学生半猜半想的说出广画 竹应先有腹案
  这就是了.先生就此解释,竹之为竹,其性格甚难从远 处看出,其受风吹雨打朝晖夕阴的影响都要在近端看出,其 不畏强暴,遗世独立的精神也即在此。所以画竹者须要平日 揣摩,画时也要将其茎干人刀阔斧的画去,最好像写丈尺大 字,要重气魄,决不能临纸犹豫。至于茎中之节倒不重要,此 不过一种接合与转折而已。
  不是现在每人都有画学里发给的特制砚钵吗?这种砚 钵上面平坦,有数个圆坏槽凹供研磨之用,多时浓墨也就凝 集于上端。砚钵下面倒有一个洼穴,突然的低塌下去,内中 有沾墨稀淡的清水。画竹时只要将拖笔从上至下蘸墨过去, 笔毛之内巳同时注有浓淡不同的墨?丨。画竹干时只管横扫 千军,茎干或左明右暗,或左暗右明,已在一笔之内区划布置 得清楚,不待思索。
  茎干既已在位,茎旁小枝并不重要,它们一般不表现明 影,也不抒情,甚可以在竹叶铺摆完毕后,按需要追笔添人应 景。要注意的为竹叶,画幅全部的结构在此。平白说来,竹 叶总是成行书的“个”字形,三划一朵,笔笔都要尖峭.可是 这个宇或浓或淡或开放或收缩,或明或暗,可以千变万化。 此朵之一叶可以和彼朵之两叶结合,或者三五朵向一边倾 斜,孤立的一两叶朝上伸天。总而言之画竹全视作画者的气 魄,气势一到,所画即使不像也像广。
  此外画荷叶须计及叶上露水,画牡丹花不可忽略每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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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瓣。画梅花尚须从细处看清花蕊。
  及至画人物,先生又问全班学生,重点在何处?大家都 说眼睛。先生也笑了 眉目传情一一人人所见皆同,可见得 此说不虚。”
  “次之呢?”
  全班学子经过一段思索,最后有两三人供给正确的答 案——“嘴” &
  “再次之呢?”
  则更为难了。全班同学面面相觑。只能由先生解说: “两只手。”一个人说话通常夹之以手势:手掌或朝上或朝下, 手指或分或合,或伸直或弯曲都响应着正在一说出或尚待说 出之辞语。
  至此先生也不再问了,即告诉全班学生:凡人之身躯上 下及于四肢也都是传情之工具。所谓幵怀大笑和跺地震怒 不免形容过火,其实一个人头背稍微屈曲或胸干不意扭转, 也在自知和不自知之间暴餺内心之思索这一点对徐承茵 以后的工作极关重要^他参与描画汴京景物的画卷,卷髙不 及一尺,里面的人物也高不过半寸。倘若缺乏此种指点,是 很难支应画上的需要而不现重复的。
  这一切已经很好了&可是宣和画学修习得六门课0,其 名目为;佛道、人物、山水、鸟兽、花竹和屋木。前五个项目都 有前代大师的笔墨可供临蓽,也都注重作画人自身情趣。惟 独最后一个课目屋木一项,既为当今天子所重视,偏无可以 临摹之标本。有些教学先生尚是从将作监、造船务和后宛造
  第四章31
  作所借用。即当日刘凯堂也由画学里的王司业央请讲学
  两堂。
  凡是其他先生所讲的,这批教学先生总是翻一个面。凡 事物都有一定的法则和度童尺寸,按照《营造法式》的规模定 局,不能由执笔人添增减免。宫室屋顶有斗拱托架,车有辕 轭辋辐,舟船有舱壁舻舵,也不能说哪项重要哪项不重要,架 构上有的即要画出;也无一件是抒情的工具。
  并且画学里三百多个学生,半属“士流”半属“杂流”。像 徐承茵及其他各州保送来京的及一部分由国子监下舍推送 来的统属士流6其他称杂流,大都是将作监里和造作所匠役 的子弟,他们的斋舍也+同,待遇更有差别。杂流之下舍,每 人每月只领得饭食费三百文。学习绘画之前,他们都习《说 文》、《尔雅》和篆字,因为画总是由宇而来^
  即在学画的过程中,士流学生仍要每人选修大经一种, 以免日后升官时不会与文墨完全绝缘。徐承茵所选修为《左 传K画学学生也每月一小考,三月一大考a考后常有升降。 承茵初次季考之后,即属上舍,以后一直维持到毕业?可是 在学一年半他经常提心吊胆只怕考得差误降至中舍下舍。 至于杂流学生,他们虽选修小经或学律,大多数识字有限。 他们的前途也受限制,如能做得一个监造宫,也要感戴天高 地厚了。
  画学既称从格物致知做起,也从《说文》和《尔雅》打下了 基础,又说百姓日用,何不索性推翻一切陈套,却仍乂在人物 之项目前加入佛道?而且所临摹之山水也仍不是一般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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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之山水,却依旧带上了飞泉瀑布、残云断崖?即所画的山 峰也不像山峰,而像驼峰象臀?想到这里徐承茵也看透了新 法之弱点,一切无传统可循,怪不得王安石要从《三经新义》 做起&画学里无响应新法之师资,也缺乏画帖可供临摹,于 是更感到踬蹙。
  即是画学里的考试标准,也表现设计的人仍在脚踏两边 船。这文字读为既能效法前人,而描画物之情态俱若自 然,以笔之韵高而简且工' 本来“效法前人”就不一定仍能 “情态自然' "韵高而简”已经注重抒情,冉来一个“且工”, 则又要脚踏实地虚心写实了。两个月之后这项标准之最后 六个字又改为“韵高而简为工”。一个“且”字改为“为”字,表 面上出人有限,实际上关系重大。新标准叫人沉湎于诗情画 意,即此可以代替细处之逼真。怪不得在这些字面上周转, 徐承茵已经在就学时为着考试而经常踟蹰。
  而且整个画学,甚至整个学校系统尚且经过一度虚惊。 前年五月,书、画、算、医四学开学不及三个月,彗星出于西 方,长竟如天,接着又有太白星在白昼出现.朝中上下都以 为这是新法的过失。果然圣旨宣布蔡京以罪免,宫墙前的党 人碑也在一夜之间掘出销毁。凡反改革派的家属不得来京 师的约束也自此解禁。画学里有几位消息灵通的教官自此 缺席。不日圣旨宣示广罢书画算医四学' 画学里的三百诸 生惶惶不可终日。司业和各学谕及斋长则成日开会讨论;起 先训谕诸生不要离校,伙食如旧,只要各人安心自修。三五 曰后又继续传出消息:朝廷决不会将画学解散。学校仍在恐
  第四章33
  慌的气氛里度过五旬,直到七月中之一日,日当蚀而未亏,群 臣向皇上称贺,一切才渐渐恢复以前形貌。蔡京并未立即复 职,只是受新命又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亦就是宰相如 故,可是人人都称他太师,也知道此头衔仍是免不得他的。 反新法的邪党也不待问罪,只是见风逃避返里销声匿迹了。 四个专业性的学校,自此各有归属,书、画两学从此才正式受 翰林院节制,因之较前更有光彩。
  为什么星变会影响朝中政局?不是四十多年前的王安 石王荆公即说此种天象经常发生,也与人世间之有德与尤德 全不相干?徐承茵即及此事曾受好友李功敏的指点,他要承 茵不可造次。李剀切说及国家大事看来全是朝廷作主,其实 不然。朝令也要透过各地府尹县令才能下达闾阎里巷,各地 方官也不能全不顾及下情。迄至今日四海之内都知道天子 奉昊天诰命办事。所以天象失常,天子避殿减膳,诏求直言, 已千百年如此。如果天子而不畏天,则全国上下也失去了听 命于朝廷的根据了。当年王荆公称“天命不足畏”,就有人弹 劾他b在这方面指责他的是谁?大家都记得起一个“狂夫郑 侠' 其实前有富弼,太华山崩之后又有冯京。他们都是本 朝内有数的饱学之士。
  经过这场虚惊之后,月间消息传来蔡太师尚要对画学 诸生训话。本来太师自己就因书画之长受得今上赏识,于 是学校里人心振奋,上下把全院整顿洗刷得干净,各学生之 优秀作品也拿出来陈列,徐承茵所画两纸在内。可是到头太 师并没有亲来。有人说他年近八十,已行走艰难,也有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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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伸手即不能见五指之外的事物。训话终由蔡攸代达&
  如果太师已成为传奇中的人物,则龙图阁学士兼侍读蔡 攸却真是一个有血有肉脚踏实地敏捷快智的汉子,他这时四 十开外,身穿紫袍,佩有皇上赏给的球文方团金带,有了这样 的堂皇相貌,又身为三朝元老之长子,所说话也应当有分 量了。
  他那天所讲着重美化汴京。这时候修整京城的工作正 在展开:以前城墙角落畸零的地方已经拆卸即将改筑为长方 形。皇城之东北角,开辟而为一个大园囿,内中凿有湖沼,新 建楼台榭阁,不在话下。凡各处地方供奉的飞禽走兽也置放 在围中。又置人造山一座称为万寿山,所有竹木,统由江南 运来移植,山上大石尚且由太湖边上掘出,由特制的船舰千 里载运来京,这一切木石,统称为“花石纲' 徐承茵当然知 道此间情节。他家中来信,父亲徐德才也为这事奔走,他帮 助明金局的宦官已北去太湖不止一次。
  这事之成为争端则是很多人,也包括朝中上下认为“劳 民伤财' 蔡攸的训话承接着父亲"丰亨豫大”的宗旨,务从 大处着眼,劳民并不见得伤财。国都内外很多人民愁苦,主 要的原因就是找不到工作D另一方面京城内财货堆积如东 汉之西园唐之琼林,不使之流通,莫非愚不可及?他又引用 《孟子》讲及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和文王以民力凿为沼,而民 欢乐b再用《诗经》所说雨我公田,遂及我私D”先要把皇室 之事做好,然后利之所在也泽润到老百姓头上了。至此他才 提及绘图的重要,如果画图人放开眼界,即可以看出今日汴
  第四章35
  京之繁华,大部都系朝中活动之所賜。画官也如史官,把人 民熙熙攘攘的情态表现于画幅之中,即与史家以文字记载有 过之无不及,只有更为真切。
  后来徐承茵又从溏园处听到蔡学士在算学里训辞的要 旨。历代各朝之均田无不惊动人户,只有本朝当今之方田, 则没有这毛病。所在户口之田产全部原封未动。方田只以 最精密的方法测董田土,而各按地亩大小及肥瘠起课。起先 还实施得没有把握,现则有神宗朝的沈括,他已将由弧线弦 径计算畸零面积的方法编汇成书。如果上下同心照他的方 法算去,赋役的分派至为公平,也真可以做到不加税而国用 自足的境界。此外冗官当然要除,冗兵也要裁u这些都是各 学子的事业。这样一来国家前途又在算学诸生的手掌中了。
  蔡攸在书学的训辞f则从引用神宗皇帝的四言诗“五季 失图,俨狁孔炽”说起.他提及俨狁亦即是猃狁,也和古之荤 粥同,总之就是北狄。至此他大声疾呼的说出,这些都是蛮 荒之野人,可是从五代以来都侵人长城以南了。现在很多人 都谓朝廷向西夏及辽拓土。其实不过是光复故物,何尝 拓土?
  三人将太师之长子皇上之侍读的训辞综合起来,即知道 今曰朝廷之所作为旨在富国强兵。这宗旨在军备、财政、赋 税与学术诸方面看来都彼此相通。此一套既为当今天子所 瞩目,也为各学生立业之千载良机6原来学书、学画和学算 当初都非三人自家主意。现既如此,大家都是新法社稷之 臣,也只好就本业,奋勉用事了。这也就是三人中的长兄李
  36汴京残梦
  功敏不断规劝两位学弟之至意。
  其实日子一久,徐承茵也已逐渐淡忘了画笔和文笔间的 等级差异。他知道自己写的字并不算好;提及文墨与诗赋也 没有考上进士的把握。现在有机会舞弄各种画笔总算也有 一技之长。至于乡人亲戚一定不把绘围当作正当事业,那他 也无可奈何,这是当今皇上和朝廷的主意,这些人认为不对 头,让他们到紫宸殿去争辩好了。
  学校毕业各人到不同的地方见习两个月。徐承茵不争 着去六部或各院局,而志愿随着两个杂流的同学去造船务, 当时看来是很奇特的.此时今上皇帝有意描绘一幅汴京景 物的打算已有人从宫里透露出来。徐承茵想去看造船,一米 由于两年前从江南来汴京,路上看得很多船只,好奇心动。 本来各色船只装配不同.海船尖底,凡所有楼台桅杆都打造 得极为坚固。行运河的平底船所有桅杆都准备随时拆卸,以 便通过桥梁下之瓮洞。除了专门装货的船用杉木造成固定 的船篷外,很多内河船只多用竹蔑。可是客船又分官舱房 舱,有的铺上凉篷,屋顶盖瓦,以防夏热冬寒。更有特快飞 船,两头铺上划桨平台,划桨手即有十六人至二十人,桨长二 十尺。这一切无画帖可循,他希望将实物看到真切。二则他 知道皇上有意描画汴京,这界画决不能少。他自己对文人画 已经学得颇有头绪,即山水、人物、鸟兽、花卉纵未臻上乘,也 不比一般人差。惟独屋木一项,自己觉得空虚,学校里所讲 授的也有限。偏是宫室舟车桥梁彼此相通,它们也不能由一 根曲线化作数段直线的随便将就,他很想就此用功修习
  第四章3"7
  一番《
  这两个月的见习不能说是没有收获,⑴是仍与预期相去 得至远。清江口的造船务只有一所官衙,并无厂房。锯木炼 铁和造船的工匠无乃数千人。他们都在江边及支流汊湾之 处搭盖茅棚作业容身。他们的妻室也在近处茅棚内每曰以 瓦罐送得汤水米饭&最奇怪的电没有一个人能告诉承茵此 中的指挥体系。两个杂流毕业的同学则从分发到务的H子 不见踪影。他们只假借这见习之名,各自返籍探亲去了。
  经过一段摸索之后,徐承茵才领悟到这造船务的发号施 令上下协同,并不按照官方职掌规则。衙门所管只不过经理 会计。制造朽钉之事全靠员T.间师兄师弟的关系。造船之 诀核无手本图解可供传阅,而全靠口头讲授和实场经验。况 且多数之造船师尚不识字,他们对外人询问总抱着疑惧的态 度。即是造船务毕.的官员也不对上方派来的见习感到兴趣6 在这两个月内承茵经常处在不被众人欢迎的环境里。
  他也发觉了工匠之所着眼不在设计之奇妙,而在手艺之 精致他亲眼看到一个工匠和一个徒弟用大锯锯木,一来一 往,将一根丈来多的方木,锯成厚不逾寸的悬皮。当中如有 任何差池,所锯成之木板就会一高一低,左右不能对称。以 后他又一再留心观察,这些工匠从不遗误。他只能想像左边 的师兄右边的师弟动作俨如一人。凡脚趾脚板的定位,肩臂 用力的程度和节奏,甚至身心呼息都要按成规摆布,他们都 奉鲁班为此行业的先师。在崇拜先师的时候即已在信仰之 中产生纪律。纪律之延伸,则为协同之技巧。这种作法只能
  38汴京残梦
  在行动之中领会而不易口传,也是他们帮内人之约规。怪不 得他们对帮外人之啰嗦询问要感到+耐烦了a
  淸江n所造都是内河船只,看得多了,徐承茵已领悟到 各船之不同,大概都在船舷之上。船半造成时从上向下看 去,总像竹荀之剖面,不外一个长方形的槽盒,当中稍宽,内 有数幅到I来幅的舱壁D造船也无所谓设计,只是师徒相 传,各处尺寸大致不能偏离比例的限度。船舷上的房舍则像 陆上家屋一样,不过要禁得起船夫在上走动操作罢了。这期 间他观察之中最大心得则是画船一定要有定位。如果从上 向下看去画及一半,又从下向h画出一半,十九两方不能 对头。
  他去淸江口时正值盛暑,回来已见凉秋。刚到画学报到 复命,他就获悉自己已派到书画局和其他十一个画学员一致 协助刘主持凯堂,描画汴京景物。十二个人分作四组,先自 京城垣河渠街巷据实描写,又用另纸临绘人物牲口舟船车 马,再由主持参和翰林院学士研究,从草稿之中选择编辑成 章,设计黉両于绢上。翰林院传出圣旨:这画卷也是国家大 事,有如开馆修史一样,不能马虎草率,如果画得符合实情又 振奋人心,即花上一年半载的时光,皇上并不介意。
  这已是去年重阳节前后的事了。当时徐承茵也确实兴 奋了一阵,他知道此番工作必与新法配合。同事之中尚有同 学范翰笙,两人都在搜集材料的过程中占重要地位,范只比 他先到数日,承茵问他:
  “画卷有了名目没有?”
  第四章39
  “还没有。有人主张仍称‘春江晓景图\可是不少的人 反对。这和翰林院的壁画重复。看来会有一个新标题 “刘主持为人如何?”
  范翰笙没有正面回答。他只说你看着好了广 其实他成日咕噜,好像所有的人都和他过意不去一样。 三天之后,徐承茵对自己的问题也得到了解答。一位画学员 在临画街衢时,稿上表现视线突然中断^刘凯堂在逼问他: “你这间茶馆到这里就什么都没有了?”
  “还有间壁”,学员喃喃的供出。
  “间壁就是间壁?”刘主持又追着问去上面什么东西都 没有?也没有字画张贴,也没有门帘窗户?’’
  本来这问得也切情景,但是出自刘凯堂口中,声色俱厉, 好像学员在存心欺骗,有意瞒着什么的学员只好承认:“靠 后有一幅窗户Z
  主持就拿着毛笔在所在的地方勾出一个空框,一面再逼 着问广窗后尚有什么?看得出邻舍的侧门还是有花木树枝 遮挡?”
  徐承茵在旁见着,他就忖想:这并不是在对部属作画的 人之一种劝诫,要他们处处存真,而是像捉贼追贼样的严厉。 学员被逼不得已时只好说好像还有花木7
  刘凯堂一听得“好像”二字,就跳得起来。“好像!”他又 在这学员的耳旁怒吼局里派你们去写生,要你们把所见所 闻据实报米,没有教你们用‘好像’来塞责! ”他更逼着问广就 说‘好像’,好像什么?好像一株大树,还是好像一堆灌木?”
  40汴京残梦
  听到这里徐承茵更免不得着想,画之为画少不得供人赏玩, 原来不离娱乐。像刘凯堂这样的遣派,真是为形影为奴役. 即纵算画得逼真,也使画的人和看的人同样感得索然寡
  味了。
  再过两天另一位学员因病请假,假条由邻居送呈g隔日 他仍未痊愈,也未续假。第四天他仍有病容,勉强到局。刘 凯堂也给他一阵雷霆.这学员还在支吾,只说次日还发髙 热。刘主持即当着大众吼叫你吃公家的饭,如果没有批准 给假即纵不能行走,则爬也要爬到局里来!”结果此人记过 罚薪。
  怪不得不久之后有三个画学员联名呈请他调。
  最使徐承茵存反感的乃是局里有一个画学员所画屋柱, 近距离画出,柱之圆径却上下一般。刘主持质问他画时系从 上向下俯视,还是从下向上仰视.那学员即供认系向上仰 视。主持即逼着他蹲在厅中大柱前,也用手揪着他的头皮又 是一阵怒吼看清楚,这柱子从这角度看去还是上下一般 大,还是下面大上面小!”当他回过头来怒犹未息两眼横扫旁 观者徐承茵时,承茵并未回避他的眼光,心中只想:如果这 刘某同样凌辱他自己,他逼不得已时,只好预备说“士可屈不 可辱' 想到这里他才体会到自己在画学里到底是“士流”出 身的好处6
  或许由于徐承茵此时一瞪眼表示决心之故,刘主持凯堂 在职六个多月,始终没有和他过不去,可是和他在一处时,即 使事不干己,承茵仍觉得空气的紧张。日子久了,他又看出
  第四章41
  主持的面色苍黄,手指颤动,料想此人患有肝胆之病。他不 仅成日对部属挑剔,也经常得罪同僚与上司。局里怍为资料 的両稿已经集匣盈框,他应作设计布局却因为多方的不如意 始终没有展开。徐承茵也知道不是办法。可是事前一点风 声也没有,此时一朝去职却是意料之外。
  那夜他将自己人画学以来的经历思索一遍,只觉得好坏 的遭遇全不由自身作主。他只希望接刘凯堂事的人,没有前 任的派头,把这画卷,叫做“舂江晓景图”或唤作其他名目,设 计完成,使自己的前途事业也有一番着落d
  第五章
  画学正何叙听说徐承茵来自杭州,就对这一点特别感到 兴趣。
  “那你天目山一定去过,上过黄山没有他索性脱下了 幞头露出半秃的头顶,两眼眯眯的笑作一团,说时露出一嘴 黄牙和右边牙床上的一个缺洞D
  “没有,”承茵解释着,“卑职自小入学,一直准备应举。 人京之后又奉命改学习画,已两年余不去家乡。”
  何叙也不听对方的解释,仍是坚持着自己的论调。“家 在杭州,连黄山云海也不去看一下,那太可惜了
  此人乃是新来的主持。他全没有顾及黄山与杭州间之 五日行程b只是他谈话时和气轻松,并且叫承茵不要一直自 称“卑职' 在这方面他与前任的粗暴急躁成为了一个对照。 原来徐承茵接到范翰笙的便条后次日确是乘着天亮提
  第五章43
  早到局;可是新主持并没有来,他们空候了一天。第二天也 仍无踪迹。第三日他来了却在午牌时分,大家都在饭室进 膳。因为想及刘凯堂的派头,局里的人想望着新主持必会集 合同仁点名训话,是以将饭吃完,大家都整饬衣巾待命。殊 不料点名训话全不是新主持的作风派头a他已由慊从传下 旨意:各人不妨照原职安心工作,习画的也照样习画,他如 果有何吩咐,当临时召见各员,各人如有意见也尽可到他室 内去陈述,他随时准备倾心洗耳接听。
  这样又呆了两天,承茵到底呆不住/。他在街头写景的 草稿已经积了一大堆,练习描画人物的姿态也练来练去不知 多少次了。这草稿是否有用?今后作何区处?是否还要继 续搜集新资料?全幅图景如何布局?到此他也想窥探此新 主持画学正何叙到底是怎样人物。
  不过前后五天的时间,他已听得不少的传闻。新主持出 自通真灵达先生的推荐.通真灵达原名林灵素,现在的官衔 为冲和殿侍晨,因在皇上fl前祈雨见效,百官见他无敢怠慢。 他甚至可以在京城内与诸王争道,是刻下朝中最为炙手可热 的宠幸。
  林灵素初为佛寺沙门,因不堪师父责打逃出学道。及经 今上皇帝召见,他一意怂恿御前废佛倡道。他称太师蔡京为 左元仙伯,正在有宠的皇贵妃为九华玉真安妃^皇上则为髙 上神霄玉清王,又号南极长生大帝,无乃上帝之长子.因着 此人之建议,现下宫城里大兴土木建上清宝箓宫,皇上有时 也自称道君皇帝。只因为林灵素并不直接干预朝政,也无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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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察官'的弹劾。当日翰林院奏,奉旨描绘汴京景物的刘凯堂不 符人望,此人在旁听得,当场推荐不见诸经传的何叙,经皇上 亲任为画学正接替。
  只和他谈论答问几个回合,徐承茵倒已领会新主持井不 是一个以妖幻方伎逞能的术士.可是他道法自然的立场却 极为坚决,此系真情或出诸做作刻下尚难解说。及至承茵请 示描画汴京景物一事应作何处置,何画正没有作简捷的答 复。他反问承茵广当今皇上有一首叙晚景的诗,用御笔楷书 大字写出,曾在画学传观,你想还记得?”
  徐承茵当场朗诵广丹青难下笔'念到这里何叙参和着 他同时诵出造化独留功&舞蝶迷香径,翩翩逐晚风。”何叙 就此解释:画之可贵在近乎神品仙品,亦即是接近于造化之 本意,此等事决不可出诸强求a说到这里他两眼骨碌碌的看 着承茵D他也知道年轻学子读书原为功名。即是朝廷更换 法度,派他们习画,他们也仍望在丹青之中开辟门径,因之建 功立业。只是功名富贵同样的非只发愤勉强即可骤得,仍是 要虚心淡泊,静候机缘.何主持提出一段故事:唐朝的杜牧 作的一首《遣怀》诗,“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 年一觉扬州梦,贏得青楼薄幸名”。一方面表示他自己的顿 悟,以前的问柳寻花,乃是少年时不省事的小不检点,今时以 二十八个字一笔勾销。一方面此诗也使他遇到文章知己。 吴武陵见得大为欣赏,于是杜牧举贤良方正。
  徐承茵不觉在旁自忖;我的毛病还是坏事做得不够。今 朝既为拘谨所束缚,明日也缺乏凭借,不能大张旗鼓的悔过
  第五章45
  自新,亦即无法表扬我骨根子里有作圣贤之情操了。
  他的新任上司又引出一段故事,也仍是解说富贵利禄强 求无功,倒可因知音的见爱决于俄顷9周世宗显德年间有一 个名李度的曾举进士,只是无人顾识抑郁不得志。只是他作 诗内中有“醉轻浮世事,老重故乡人”之句,为国朝枢密使王 扑见得,立时推荐与知贡举的翰林学丄苏文炳&苏又因为这 十个字,擢李为门下之第三人。
  承茵至此又想及:仅是好色仍不够,还要嗜酒。那就可 见自己的个性4惯难与新任上司调和
  而ft何叙更要强调杯中物与艺术相互倚靠之功效。“你 当然知道写单书大家怀素了'他乂自问自答他的《自叙 帖》气势磅礴,从头到尾一气贯通。何以如此?他的灵感大 部来自酒杯,他的杰作全是醉后挥笔而成”。
  徐承茵自憾字写得不好,可是他也一向厌恶怀素等人所 作草书d此等书法无非龙蛇走陆。叫人看去似乎可以在笔 法中分辨,却又看不出其究竟a他也不知道好在什么地方。 多时经人问及他只好自供艺术修养不够,不配领略.
  至此画学正何叙仍然不顾听着的人之反应,他满面春风 的说出假使翰林院允许我这样做的话,我一定要他们给你 们十二个人预备十二壶酒和十二个洗澡盆子。大家都喝完 酒又在洗澡盆子里泡个把时分,我包得你们所画图都是上 品他再度的自问自答为什么澡盆呢?不是夏侯嘉正说 过,‘水之性也非柔非刚,非直非曲,非玄非黄’吗?此不正是 造化的浑圆一团?也不正是我们作画人的梦想不到的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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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乡吗?”
  而且何叙也并不是只说不做。慊从早已传出:他桌上有 一盏瓷壶,内中所盛并非茗荼,而是高梁酒^当他来局既不 点名又不训话之际,已成日在公事房里自斟自酌,
  刚去了一个蛮汉,又来了一个酒疯子,徐承茵如是想着。 那天申牌时分局里的人都回家去了,他一个人留在几案后, 将蔡河北岸垛房的画稿拿出来重画,只是画来画去,屋脊上 的直线,总不够直,看来不如意。他一时使性,将画笔向后侧 摔去,又喃喃自语刚轰走了一个粗蛮的画匠,又招引出来 广一个装痴作怪的画仙/’正在此时一人从后进人室内,使他 失惊。他回头将笔收捡起来,才发觉来人乃同事范翰笙。在 他自己谒见画学正之际,翰笙已花了整个下午去实地研究月 凤门前而院街一带的街景,此时他把画夹放下,用手巾扫抹 自己面上的灰尘。
  翰笙想必己听到承茵所发牢骚,但是他只轻不在意的问 出那你巳见过新主持了。印象如何?”
  承茵一口气说出广说得好,此人是前任的一个反面,温 良恭俭让样样都备。说得不好,他要的是妙品仙境,你我所 画都是街头俗物,全部不能算数,不仅白忙了几个月,前途尚 在未可知之数Z
  “真有那么的厉害呀?”
  徐承茵索性翻箱倒柜的将满脸气愤道出广他说皇上筑 艮岳,凿雁池,可见得山水也仍重要。我说水是有了,又是蔡
  第五章47
  河,又是汴河。可是里面客船货船来往如织,难道我们可以 闭着眼睛将它们弃置不顾,仍然画笔一扭,当作一叶轻舸,才 能表现高人雅士的幽闲情调?至于山,谁都知道开封府处在 沙丘黄土岗地,哪里来的云雾之中的髙峰?我恨不能告诉 他,如真要画汴京周围的山川,那也可以,左边一条直线,称 之为中岳嵩山或西岳华山,听随尊便-什么翠柏苍松,飞泉 瀑布,绝壑万仞,样样都全,应有尽有,你都可以添加上去,越 多越好。中间画一长横,此乃三五百里至一千里的距离。然 后右边轻笔一点,即算得是开封府,京畿路,也是国都汴京。 好歹只要意到即可传神。别人也不敢讲你画得不好。如果 任何人以俗调柑责,那就是他自己不识风趣了。”
  说到这里范翰笙也笑了,他又将肩上的灰拂去,然后 问你想他要我们放弃这半年的工作,又从文人両开始吗?” 承茵气色渐平,他说着;“至于强迫我们作某种作业,我 想不会,那与他‘无为’的宗旨相违。看来他还是以静待动, 只是无意热心支持我们的工作。你画月凤门前的街景,我画 蔡河岸旁的垛房》他也不加阻拦,只是我们白忙,他在局里闲 着喝酒,这画卷永无定稿之日。他已经用杜牧、李度等人作 喻,指说像你我这样的磨顶放踵苦干,希望出人头地,看来只 是事与愿违。还不如像他自己一祥度过十年闲云野鹤的生 活,虽然一事无成,有朝一日被灵真通达或是通真灵达在御 前一荐,却依然飞黄腾达7
  说到这里,他的牢骚已发够了,正准备收检笔砚,打算回 家.不料范翰笙拖拉出邻座的一把椅子,还预备长谈。“承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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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兄'他说,“我看这通真灵达的推荐我们新主持,决非单独发 生的情事,我想还是与当今朝政一样,有其一则有其二。”
  “我不解你的意思。”
  “先从五十年前的事说起吧,当年有一个王荆公,就有一 个司马温公。又是熙丰小人;又是元祐正人。不久奸党成为 了君子,君子又成为了奸党。今日也还是一样,既有太白星 于昼间出现,则有日当食而未亏。书画也是一样,既有前任 的蛛锱必较,就有新来主持的浑然无是非曲直Z
  承茵听得将信将疑.于是沉住气发问此中莫非有阴 阳五行相生相克的道理?”
  范翰笙回答:“你要用阴阳五行相生相克解释,亦无不 可6只是小弟看来百官总是百官,大家总免不了胸中利害。 哪一派哪一党得到皇上信任,占了优势对方将感到威胁。他 们总要提出一个相反的名目,或者是一个对立的方案
  徐承茵听着,范翰笙又继续讲下去很多新政,像方田 法、免役法,本身都是好办法,可是经过党派的争执,总是做 得不是太过,即是不及。你要朝此方向进展我偏不合作,必 定要拖垮你为止,
  “据你看来我们的新主持属何派呢?”
  “目前还不显然,可能当事人自己也没有摆饰得清楚。 不过当中有一个线索:朝廷受东南財物的支持不得消化,成 为了争辩的渊薮。王荆公是对的,蔡太师的基本方案也是对 的,国库既有盈余就当下放,所以修京城,筑宝箓宫,造艮岳, 运花石纲都可以使民就业,本身都不失为善政。并不是朝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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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任何举动即是与民争利。”
  “那么坏又坏在什么地方?”
  “承茵兄! ”范翰笙把腰带放松,左腿交在右腿上,“你还 不知道!你们东南六郡运花石纲来京不是一个显明的例子 吧?照理论上讲,千里挽漕,万夫就业,凡一路的脚夫工役茶 馆旅店都一体沾益受惠&但是事实上是这样的吗?执事的 人一想:这一切都是王事,我既能征发遣调又何必据实付费? 所以即付费亦不过用犒赏名义,十付其一二,其余尽是一笔 糊涂账,如是国家有任何兴革总是上有钦差,下有买办采办, 他们获利。”
  听到这里徐承茵想及自家父亲在杭州明金局的名目也 是采办,这样看来也是沾着不义之财了.可是他老人家辛苦 忙碌,所得至为有限,不时还要受宦官的闲气,要是把他也列 入贪官污吏的份内可真冤杆。可是范翰笙不可能明悉自己 家中事这些情节,他自己更无从出面辩护。他暗下咽过了半 嘴涎水。范翰笙并未注意。他将左腿放下后,又回头问及: “你听到过胡梓义他们那*组遇到固子门外一批4棚户7诉冤 的那回事吗?”
  承茵还不知什么叫做棚户。他只默默的摇头,心内仍不 能忘怀于父亲采办的头衔与花石纲牟利的关系。
  范翰笙于是乘着这机会解释过去胡梓义他们三人去 固子门外勘察——这还是去年中秋节前的事,那时你还没有 到局——他们即被一堆老百姓围住。这些人听说画官乃是 奉皇上之命调查民间疾苦的,他们即有冤待申。他们原在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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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功坊各有房舍,现在则沦落于城墙外为棚户。”
  “这冤由来自‘賜第’。最初的原因也始自王荆公——” 至此他又张口一笑广当王公为宰辅时还是僦屋而居,他觉得 委屈自己和一家事小,可是此非国家应有的体制。经他在御 前奏明之后神宗皇帝就说:‘好吧,宰相賜第/可是国家哪里 有如是许多的官邸供私人赏賜之用呢?”
  “本来国初原有功臣賜第,各世家削藩之后子孙居京賜 第,带大将军衔的賜第,驸马赐第,以后宰臣賜第,领枢密院 事的也賜第,甚至御医也赐第,于今尚食使亦复賜第。况且 一经賜给即不再归还,各人当作传家产业留给子孙,国家哪 里有如是许多地土房屋,供无穷尽的分配?”
  “于是受賜的人的办法也来了。他们对开封府和将作监 说,他们也明知国家人力物力有限,所以自愿出资兴建,只要 公家拨予空地好了。偏偏他们讨要的土地,名为空闲公地, 却是人烟稠密的地方,像懋德坊、崇圣里一带都是。原来国 初就有人在这些地方落业,也不知如何建房的人始终没有拿 到盖着公事关防的文契^这时候他们祖孙相传巳逾*0■年的 不说,有些曾用钱价买的也不说,只有拆屋令下,这些人真的 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再要申诉吗,只遇到官员的谴责: ‘你们这股顽民,好生可恶!你们侵占公家财物没有被追究 不说,还有狗胆出面告状!’现今他们多数在固子门外草地卜. 搭茅栅容身
  听到这里此中关键逐渐明显。徐承茵一想前任主持刘 凯堂去职很可能与这棚户一类之亊有关。要是描画汴京景
  第五幸51
  物也把此类事据实写出,此又与郑侠之《流民图》何异?怪不 得新主持要各人在文人画上下功夫,此中有道家的倾向,也 多少有政治上的考虑。他要各人少露锋芒,有即如屋檐之下 加人一团云彩,水上带着雾气,也不过是给各处各地留下一 点遮盖,那么人世间诸种不平之事也可以轻轻带过去了吧! 他越想越领会到这种看法合乎情理a他再一回想:本日下午 何叙要他记着水之性格非曲非直,不柔不刚,并且又提醒他, 全凭己力做事不见得有成,还是要有人提引。这样看来,范 翰莖是对的,通真灵达表面+干预朝政,暗中已在干预了。
  只是此中一点使承茵感到不安,为什么像固子门外这么 重要的事他们一直没有告诉自己?他总以为他们小是同学 就是同僚。还有胡梓义、范翰笙,尤其现在面前的范翰笙,他 自己与之相交如是之深,在这样业务上重要之事竟六个月未 曾提及!难道朋党关系这样厉害,竟会分化书画局里的十几 个画员?是否他们真知道自己父亲的事?还是他们以为自 己是南方人而见外?并且此事过去没有通知他,何以又在今 朝提出?他低头深思,两手不断的搓捏手中画笔的笔管。
  范翰笙看出谈话的对象脱离了接谈的关系,只在一味闭 户思量,于是把他唤醒我们听说你下午一个人去见新主 持,都只怕以老兄慷慨激昂的性格,会和此人闹翻了。”
  谢谢你们,徐承茵想着。仍旧是你们,你们顾虑着这般 周到,却又不是替我设想,而只是害怕我一争吵,拆坏了你们 的画图摊子!不过他只是轻声说出广多谢你们的关心
  他再望范翰笙一眼,终于想出了一个问題,打破倕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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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皇上传意,他要我们像《诗经》的作者一样把生民真相 描写得出来,那他不可能让其他人作主,做得大权倒置。” 范翰笙好像久已等待着承茵如此说开,他听来如释重 荷6 “承茵兄,这就是了 &我们知道你有话即说,在我们面前 不打紧,要是在新主持面前说他违背圣旨,那局面就弄 僵了
  他又把椅子向承茵的方向推进一步,声调稍低的说出: “我已经说过,百官总是百官,你将一些人贬官,甚至流放,称 之为奸党邪党,他们仍然官官相护,留下的正人君子内又是 邪党奸党。皇上又有何办法?除非他每事都自已一手做出, 总不得不依赖百官,那他也只能马虎迁就一点。”
  “那我们该如何办呢? ”徐承茵问。
  “也免不得马虎迁就一点。照你讲的,只要他新主持不 坚持我们做自己不愿做之事,我们也犯不着立即要求他照我 们的意思去画,也还是容忍一点的好。”他又再度将声音放低 的说出我想当今皇上也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物,不然他何 以棋琴书画件件都会?他之所以崇奉道教,也就是一个化归 真一的主旨在6也就是所谓‘先黄老而后六经’的办法。你 只看他先免太师蔡京职再悄悄的让他复职一事看出:他任这 班土张吵嚷的人吵嚷一阵,等到这班人做不出什么名堂之后 才顺其自然的恢复前态^虽说目前形势还不明显,我们也仍 只有容忍为是。”
  徐承茵放下了手中画笔,站起身来。他说着:“翰笙兄, 我希望你说得对。我只是怕我们没有这许多的时日。我们
  3
  5
  章
  五
  第
  到书画局里多久了?整整的六个月!不仅画卷还在虚无缥 渺之中,连一个名目都还没有!”
  这场谈话后刚一个月,徐承茵所说好像都成了谶语。 “山东剧盗”宋江原来盘踞泰安州附近的梁山泊,初时尚不过 打劫过路客商,在二月杪之前竟以“替天行道”的名义攻陷了 东阿县,现在正收编民兵,准备冋师洗劫东平府。
  这还不算,吴屮又有“流寇”方腊。他起先还只活动于深 山穷谷内外。自去年年底他已开始进占通都大邑,出现干沿 海一带。原来朝屮采办“花石纲”,由东南防御使朱劻负责。 此人手卜尽是受宠幸的宦官和当地无赖。他们用公事的名 义遣派夫役钱粮不说,而且动称民间庐舍坟墓处有奇异木 石,因此借端勒索。于是方腊兵一到,各地村镇市民加人附 和,昼夜之间聚众至万。四月初他们已相继人桐庐和富阳, 现正顺钱塘江东下,一说杭州已经失守^
  四月中旬一个下午,国子监助教李功敏骑着街头出赁的 马匹来书画局向乡友徐承茵报信。总之即是消息不好陆 澹园派人太尉童贯军中已随进剿军南下,他只因行期仓促未 及向徐兄道别,但是他一到杭州附近必会向两家伯父母探听 消息,也当尽可能的协助^
  徐承茵比常人更多一重顾虑,他的父亲徐德才曾参与 “花石纲”之事,不管他预闻的程度如何,他也是众人愤怒准 备清算的对象。
  第六章
  自宣和五年三月杪画学正何叙接任主持事以来迄至翌 年八月,凡一年半。此期间徐承茵度过一生以来最是心神不 安,凡事都不由自身作主的阶段,
  方腊之能进据杭州,由于当地人民的响应,都守惊慌弃 城而走。一时暴徒与乱民结合,见着官僚即杀,遇到官署即 焚,消息传人京师,朝夕旦暮不同。承茵担心双亲年迈,小妹 苏青幼弱,一时无人照顾,不仅性命危险,而且即是虎口幸 存,生活也无保障,是以经常挂念不已,也成日在练画用过的 废纸上兜画圆圈,不然就在院里空闲地里踱方步,以消释心 境里的紧张。过了两个半月之后,才有陆澹园的第一封信 到,他说承茵一家无恙,已逃出杭州境,刻下在偏僻乡间暂 避。他通过邻居亲戚的探问已和他们联络,正预备送些柴 米去。
  第六章55
  原来太尉童贯的派兵进剿部队出自京畿及西北,也杂有 蕃汉兵马,号称十五万人。陆澹园在主帅幕府里任清点兵马 人数之职,已升作军前征信郎,有正七品之名位。而且因为 他的职掌,各路将帅都免不得向他谦让三分,所以他在军书 旁午之际,还能派遣属僚处理自家及好友徐承茵、李功敏一 段家事。及至夏间他已将三家老小迁往余杭县西北不当正 路的一个村庄里去,还预备自己一有空暇即亲往探视。
  至于方腊所部之被肃清,还是由于山东剧盗宋江的反 正。他们这一伙人被龙图阁学士知济南府的张叔夜诱至海 滨决战。该处无山泽水沼可以置奇设伏。这群绿林好汉一 见无计可施,也只得俯首贴耳的就降,至此他们仍不过打算 暂时偃旗息鼓,来日再图大举.而这张叔夜也并非心无城府 等闲之辈。他早已与各方布置妥当:宋江降后第一件任务即 是往江南证方腊以期待罪图功。初时官方还允许诸强人保 存着“替天行道”的杏黄色旌旗标号,只是一登过江船只,这 批人才发觉自家兄弟已是两百人一队,三百人一营的分割配 属于童贯的各军中。又加以方言不同,土地习惯迥异,也无 从与南方的叛军聚合,自此别无他法只得在官军中打先锋。 这边方腊乌合之众,也并非真有手下的本领,而不过由于官 军畏怯才致坐大.此刻听说连山东好汉都已降宋,此后还要 打硬仗,也就无斗志了。所以以毒攻毒之计奏功,不到年底 方腊授首,他手下伪丞相太子等一并成擒-元宵之后承茵接 到父亲亲笔信,报及一家平安,并且深赞世交陆君体贴周到, 恭俭有礼。就此也夸奖儿子能识人知友。家中徐家老屋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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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城垣不远,幸未遭兵燹,他和母亲妹妹打算不日回家安居, 儿子可保重身体,但望多多少少寄点钱来。陆澹园的信内则 说及家乡仍是疮痍满目,又免不得还要大军驻屯-?个时期, 他自己恐怕回京时将近年底。
  此时描画汴京一事已在何叙的清净无为的宗旨下又清 闲了好儿个月。一到翌年二月间,作画的人员面临一项差 遣,朝廷已决定派画学正陈尧臣出使契丹描画辽主阿果图 像,还要在书画局里的见存人员中遴派两员同去。承茵亟想 参与此场差遣。一因迩来朝廷习惯,宰执大官无不具有使辽 的阅历,如蔡京、童贯、秦桧等是,因之这场经历,有益于日后 的升迁。二则看来这描画汴京景物一事近时决不见得有头 绪,他希望在描画辽主图像时创出能名,替自己打开出路。 三则使辽时有整备衣冠及道途行旅的津贴,他预计少也可以 省下二三十千,寄与家中。至于到外国观光满足自家好奇心 犹是余事了。
  在描画汴京景物的十余人中承茵最以界画见称,可是谈 及人物他也与同事范翰笙不相上下,显然的已在其他人之 上,所以被选的呼声至高。可是揭晓之日,他和范翰笙及另 一组长胡梓义全然无份。这差遣倒派与毫无特长的第四个 组长祝霈和他手下的一个见习生。“这真是无才就是德了 一般人都如此说。此亦是何叙耍下的好把戏:若要无为,先 必无能。如此才把祝霈等人当作干才遣派了。
  徐承茵因此纳闷了数日,不过以后官场中又酝酿传出消 息:朝廷派遗画官使辽,用心复杂,表面上此举原为敦睦于友
  第六章57
  邦,实际上则觊觎对方,准备挑衅。原来皇上已接得童贯密 奏,说是现下国力充沛,人U鼎盛,而内部依然叛乱频仍,乃 是多余的力量没有发挥到建功立业的方向去。他主张联金 灭辽,向北拓土,也完满太祖践祚以来的心愿。描画契丹酋 首之相,可以证实辽国国运当亡^所以这画像的工作已预伏 了一个只可坏不能好的先决条件。但是在辽主面前却仍要 恭维将就,所以此使命可能两头都不得讨好。画学正陈尧臣 也并不是毫无心计,他要书画局参派随员,甚可以成则一己 居功,败则委过于副贰。所以落选没有派作他的助手,又未 为非福。
  三月间开封府经历到最后一场风雪之后天气转暖。画 学正何叙尸位素餐已近一年,也在书画局里白喝了十二个月 的髙粱酒,最后却仍是悄然去职。他因通真灵达而来,也因 灵达未能通真而去。那林灵素自去夏数次祈雨和解释天象 欠灵,还不知检点&他在修造皇城时指划拆毁民房,激起群 众殴打,幸V望火楼上的军士救护方才脱险,近日又与人在 街上争道。这次他所冒犯的乃是当今皇太子。至此皇上不 能再加容忍,于是圣旨一下,此人褫夺各种官衔职位,仍押解 回原籍交地方官看管。他所推荐的官员也一律去职,画学正 何叙在内。
  何叙去后遗职一直未派员接替,如是又及四旬,最后翰 林院奉旨此描画汴京一事暂为缓置,各员仍依沿革背景另派 工作。徐承茵因曾习《左传》,派赴国子监。此事使他空喜欢 一场:他满以为像李功敏一样从此进人正途,报到之后方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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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新职并非助教等类工作,而系监内附属书艺局印制《新五 代史》,他派任校对.
  书艺局与书画局名目上只有一字不同,性质上却有绝大 的差别。它的主要工作为翻印九经十七史,并装订成书,有 如工厂,地处在城南新宋门附近,去沁园里有三里半之遥。 承茵每日朝晚跋涉,不免觉得劳苦.可是如要搬家,则新宋 门地近汴河,夏间蚊蚋最是厉害,他也舍不得卢家宅院厅房 的舒适。如果懒得步行,亦可以雇得街头出赁的马匹,有赶 马的小孩子随着奔跑。但是即价廉也少不得每趟一百二十 文,又非每日每次之常计。还有则是脱离了画局,慊从陈进 忠回局,书局无此差派,承茵尚得自雇女佣人洗衣煮饭,并且 再也领不到街头写生的津贴,而杭州家里又待寄钱过去,他 手头拮据,也更感得志气消沉了,
  这校对的工作因活字板而产生,活字乃新近创制,印书 时不雕刻每页的整版,而是先将所有应用之字分别用瓷泥焙 干制成,所以第一页印就,字盘拆散,各字可以重用,有如“子 曰学而时习之”内中之“子曰”二字拆板后即可以用在第二页 之“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的抬头两字处了。及至第三页,句 文内有“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则当中之“学”字也摊上一次 重用的机会。照道理讲,此办法节省人力物力。只是排字之 人,读书有限,常将句法排错,宇句脱落,尤其“巧言令色”之 “令”,经常排成“巧言今色”之“今”,若非校对在校样上用红 笔勾出更正,书板差误,貽害读书之士子。此项校对工作责 任既重,本身却又单调重复。有人以为与校书郎之“校书”相
  第六章59
  比,此间有筲壤之别。校书郎稽考古籍,与兰台令史同官阶; 校对虽胼手胝足不得望其项背。
  每值夏日午后天气炎热,徐承茵工作时,要是全幅衣冠, 则少不得汗流浃背。若要解衣宽带,又被蚊虫咬得体无完 肤&他又免不得自怨自艾,嘴里说这种干活与我曾读《左 传》有何相千?任何蒙生只要不把‘左传’读为‘右传’也就大 可胜任愉快了7
  可是他在这边独自埋怨,朝廷联金灭辽的政策则日有进 展。陈尧臣一行早已返京复命,所画辽主延禧小名阿果的肖 像果然是上斜下短,日月无光,主契丹国运将尽,所以攻辽的
  I
  计划势在必行^不过其名目不称“攻辽' 而谓之“图燕”,取 《孟子r齐人伐燕,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取之”之意。 统帅童贯也加“河北、河东宣抚使”之头衔。太师蔡京之长子 蔡攸则为副使^当徐承茵挥汗工作之际,开封城内的街闻巷 议离不开下述的军事行动:
  “今日汴河又来了十只大船,每船都载着南方调回的 兵马。”
  "通津门的水果行说是买不到荆州的沙梨了,因为南来 的船只都载满军需器械。”
  “我不相信、这完全是奸商闭户居奇的一派胡言。既有 这么多的兵船,那军官军士不会营私载运吗?”
  正在这段期间书艺局流出的传闻成为确信。国子监检 验用活字所印《新五代史》样纸后认为不如以前之雕板,此批 书籍印完后即不再加印,以后仍用库藏之木板,校对一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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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此裁免,徐承茵苦笑着说:“我一到哪里,哪里就关门倒 台,闭户歇业。命既如此,我也用不着为此事伤神着虑了
  转瞬夏尽秋来,有一日承茵将最后一枇样稿发付之际, 局里慊从呈上一封来信,说是传自军邮。拆开一看,上款书 “承茵姻兄雅鉴”。他还以为作书人陆澹园酒后糊涂将因误 作茵重写,又添女傍,可是再一看出,落款又称“愚姻弟澹园 叩那就是了,他自己既与徐家并无婚媾,则澹园必已与小 妹苏青成婚,至少也已定亲.他不免疑惑:何以家中如此要 事,他做兄长的事前全未与闻?他父亲前月尚要他寄钱回 家,又如何办得起奁具?照道理讲他小妹嫁给这样一位夫 君,至可欣慰。陆澹园首先支持他应考,近日又照顾他的双 亲,倚之为妹夫,正可替自己分劳,也算正中下怀。只是事前 令他蒙在鼓里令人费解。他想来想去,却忘却了澹园信中要 旨。他说明奉命北行,可能提早在重阳节后返京,看来也是 参加童贯大军之“图燕”。
  次日又有学长李功敏来局小叙。他向承茵道喜,顺便也 替陆澹园解释:他澹园与令妹一见钟情。只以刚替伯父母办 些小事即遽尔求婚又未免过于鲁莽。尚在犹豫时忽然接到 命令,收束江南业务,整备北上,才只得尽快央媒说项,好在 两家父母已在患难之中朝夕过从,至此也箅世交,于是一说 即就,水到渠成。目下尽早订婚,一俟北事底定后迎娶。至 于奁具一事他也明知岳父母在兵荒马乱之中为难,姻兄承茵 也不必记挂&他澹园为着两家体面已悄悄的向泰山送去一 笔钱,所以各物送至陆家时看来并不菲薄^他还曾笑着说:
  第六幸G1
  “如果承茵一定要坚持,算他欠我一笔好了。看来他的书画 迟早必成名家。他日大笔一挥,人物也好,山水也好,一纸千 金,归还此戔戔借垫,就绰有余裕了
  徐承茵只得假装笑着,姻兄还不知道他巳从书画局至书 艺局又为校对,至今校对之职务亦将不保&他口里说及一切 听天由命自己毫兀牵挂,实际上则记挂至深^
  又过r两天他在书画局里的慊从陈进忠看来仍是傻头 傻脑,却也能在左询右探之间找到他自己的校对几案。他说 及翰林学士张择端现占用前主持何叙之公事房,有要事与大 爷商量,大爷 < 要火速前去。
  第七章
  陆溏园初说年底返京,次说可能提前至重阳前后,实际 他在中秋节后三a即已返回开封府。可是他要到审计院复 命,并向其他有关衙门关节照应。又隔五日后才与好友李功 敏及姻兄徐承茵把晤重聚。刘家缕肉羹店的小二见着老主 顾久别重来不免分外殷勤.陆溏园已由南带来送两人石榴、 沙梨各一小篓,丝鞋一双,吴绫袜二对,建阳小纱一段;姻兄 外加窄棉袍一袭。徐李两人还说是为陆洗尘,可是澹园已预 先申明:今晚花费全在他身上。他做主叫菜,桌上海陆珍品 毕陈,徐承茵也不能完全忆及其品目名数。
  承茵此时已不能完全抑住胸头喜气:一来听得家乡父母 无恙,又招上了这样一位好女婿,功名顺利,举止阔绰慷慨。 而他自己也有好消息见告。要是三人重聚提早两月,他不免 感到杌捏。回想当r他们三人来京应考,转瞬将近四年.李
  %七章63
  功敏为国子监助教,早已进人正途;陆澹园以京职外放,也做 得一帆风顺,不日参与太尉北上“图燕”,更只有愈为飞黄腾 达;他自己则首先画茶壶,次之进船厂,甚至改行作排字印书 的校对,又几乎连做校对之事也做不成了,幸亏天不绝人之 路。那日慊从陈进忠,唤他见得翰林学士张择端。此人也箅 正牌出身,毫无刘凯堂及何叙的闲杂习气,他首先即申明: 他以翰林院的官职,将此描画汴京景物的图像画成交卷,不 再延拖,只对当今天子负责,也不用主持等名号,手下的组长 见习一概革去不用。他只要两员带画学谕衔的助手,将各人 存积的街头景物之画稿清出整理,作画卷的基本资料,以后 还供他自己询商继续设计a他问及承茵愿否作他的助手。 徐承茵忖想:我若是能派得上这种差使,也是有幸了。还问 我愿不愿意,这是何等话语?于是一说便就4第二日又已决 定其他的一位助手即是范翰笙.至此徐承茵才真正感觉学 有所用&并且他去当今圣上之间只有张翰林一人,因之他在 御前见用的机缘已非空中楼阁rfl
  只是专注着自家愿讲愿听之事而不及旁人之啰嗦乃人 之常情。当陆澹园提及三家老小去方腊叛徒进犯杭州之日, 真是千钧一发。他指着李功敏说人家说,小乱进城,大乱 逃乡。功敏兄,你家在这种情形之下还向杭州城里钻去,真 是失算之极!要不是被城中逃出的人潮向西北方向一推,把 你一家也冲至积溪河去,我们恐怕踏破铁鞋也无法寻觅了。” 李功敏点头认是。陆澹园乂一手指着承茵广你家里还 有这个姓罗的仆人——”
  64汴京残梦
  承茵回说Z我们称他罗老相,已跟随家父多年广 陆澹园又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才半像讥讽半像责备的 说出他一直问我是不是招赘的做徐家女婿。”
  徐承茵只好解说他大概见到你对家父母这样殷勤
  周到
  本来将这些家事交代之后,承茵很想趁着机会告诉李、 陆两人,汴京景物画卷之进展,这画卷已定名为“清明上河 图”,取其“清明在躬”之意,只表示城中一种意态,并不一定 所画限于清明节那天的情事^所选资料也只有混杂的代表 性质,并非一街一巷的据实写出^翰林学士张择端还有一种 独出心裁的创意:他准备在画卷之右端画旭日方升,乡人贩 菜进城。卷之中端也是B在正天。卷之左端方是午后黄昏 薄暮&可是他刚说及:“你不是关心我们画卷的名称吗?现 在我们已决定称之为《清明上河图》——”还待继续解释,陆 澹园早巳不经意的回答是吗?”他仍将话题扳回到徐家罗 姓仆人,承茵所说的“罗老相'
  “他还不相信——这个家伙——他还在问我是否准备做 徐家的赘婿。”
  徐承茵找不到更好的开说b幸亏此时李功敏另外打开 话题。“澹园兄,”他问及,“你曾亲眼看见过宋江等人没有?” 陆澹园用手指在自家脖子上一划,口里说你们两位仁 兄,真是书生的见解!像宋江、卢俊义等绿林豪杰,让他们去 自存自大,那未免太理想了。我不知道当局对他们如何处 置。总之这班匪人,总以早日解决为得计。他们亲自带兵去
  第七章M
  征方腊,这是官方发送出来的消息。说不定明天还要说他们 请缨征辽呢!是他们真的要去,还是他们的孤魂怨魄要去, 那我就不得其详了.这些草寇手下的喽啰——倒真有用处, 只要处理得好,当中确有不少仗义轻生的好汉子,可以为朝 廷出力。假使重用他们的首脑,任之为指挥使,让他们打先 锋——那就未免太行险侥幸了。”
  看到徐、李两人面面相觑,茫然若有所失,他将各人酒杯 再度注满,才徐徐的说出你们总以为两军交锋,主将出阵, 红白分明。这边是红盔赭甲,又是枣色旌旗,骑的也是一匹 赤兔马。那边则是白盔银铠,使的是梨花枪,素缨玉带,坐骑 又唤作‘一片雪\——对不起得很,不要怪我煞风录——这 种情景只在戏台上出现,不见于实地战场
  李功敏仍保持着他的姿态,发问时眼不见对方,只是有 声无色像背书一样的问及那实地战场的情景又怎样 的呢?”
  陆澹园哏了一口酒才开始回答两军相接,各摆阵形, 争夺高地,各据要津,彼此派出巡逻斥候,窥探对方的虚 实——这叫做打硬仗。这种情形不是没有;但是此不过十之 一二。其他情形只要读《孟子见梁惠王》便见知晓Z
  什么是孟子见梁惠王呢?徐承茵尚在纳闷.到底李功 敏是国子监助教,此时他抬头朗诵填然簌之,兵刃既接弃 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止,或五十步而止。”
  陆澹园开颜一笑,就此解释此说非虚夫战者气也。在 十九场合之下打仗就是打士气,只要先声夺人,不是敌方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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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溃,就是我师败绩,兵败如山倒。”
  又下过一场菜之后军前征信郎陆澹园继续开导学长国 子监助教李功敏和姻兄画学谕徐承茵。人家说方腊起自“花 石纲”。这全是一派胡言!凡是造反总要找出一个名目作藉 口。于今采花石纲扰民也成为了江南草寇逞凶的凭藉。好 在童太尉已挺身而出替皇上草罪己诏,使匪徒无口可藉,无 隙可乘。即此这场事变也因之剿平.朝廷次一步的工作则 是图辽■^趁着削平内乱的气势尚在。
  辽之可图也从他们内奸迭出的情形即可看出。比如说, 先有马植。此人世代都在契丹朝中做大官,不久之前他自动 米东京献策约金攻辽,对大宋讲亦即是远夂近攻。(那马植 向来以契丹之巨姓还要策划攻辽呢?)然来他的祖先并非姓 马,而实为唐末藩镇之后裔,所以当今天子替他改名为李良 嗣,取其恢复为唐朝后人之意及至他渡海见金主,攻辽复 燕之计定,圣上嘉纳,又赐他国姓,所以现名为赵良嗣。辽国 还有一个重要的内奸则为上将军郭药师。此人在辽东掌兵 八千,但经他私下召募带甲之士即逾三十万。此人巳与童太 尉密约,他举足轻重,一日公开降宋,辽国可以立得。不过这 些都是军机秘密,两兄只可意会,还要守口如瓶,不可外传。
  其实这些传闻徐承茵在东京也不知听及多少次了,只不 知是真是假&看来则是姻弟少年得志,各事经他解说无不头 头是道。直到李功敏问及他自己清点兵马人数时有何心得, 他倒放下酒杯,略现踌躇,口里则说一言难尽/’
  照他的解释:战与不战大军永远在流动状态之中。即是
  第七章67
  今曰江南底定,不时仍有方腊残部归降,朝廷为着羁縻之计 仍不得不予他们点名发饷,可是内中也有降后之逃兵逃官。 徐承茵也可以想见此中情形:近日由南调北的兵马已不人东 京,只从距京十里处上陆转道北去,一说南兵不守纪律,买 物不给时价,恐怕迸得城来有碍观瞻;一说太尉童贯虚报兵 马人数,不愿在都城人士之前露出实况。
  徐承茵多时希望姻弟来京可以抵掌作长夜谈,至此一 顿饭之后不免失望.一方面看来陆澹园悚慨直言的形貌依 稀如旧,另一方面则显有新来的隔阂^他也不知不和谐的地 方究在何处。
  饭;B各人净乎毕,陆澹园又亲往缕肉店账房与刘老板 应酬一番。李功敏趁此告诉徐承茵今晚他们三人还要到相 国寺附近的南曲过夜,一切由陆澹园担负,承茵兄决不能 在此时推却。只此一次,如果承茵兄见外时则不仅在学友 之间,尚且在姻兄弟间从此生出嫌隙。李功敏尚且自身作 法的解释:他也是有家之人,但是偶尔风流也不过逢场作 戏r他就直告家人,也不伤夫妇情感.至于澹园带来之礼 物,更无用担心,他去见刘老板即顺便请他派人将各物送至 两人住处.
  此时使徐承茵更感为难的则是他们所逛的高级妓馆褛 家,坐落相国寺东门后街南曲,内中最出色的姊妹则为楼华 月,亦即三年半前与他一夜同宿缘分未尽之华月。那次不久 之后她被转卖给楼家。她不仅容颜出众又有了楼华月这样 响亮的名字,刻下已为东京名妹之一^陆澹园回京后只说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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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怕迫,五天之内倒有三夜宿在她的香巢里。屈指算来她已 在十七十八岁之交,也是妙曼的年华了。
  大凡男女间之事,最是要得专心。如果两方存着一片痴 心,将人世间任何纵横曲直,全部置诸度外,也不分你我,则 灵肉相通,身心如一,彼此同进人海上仙山的神妙境界。若 是当中有任何阻隔,有如听到不悦耳的声音,闻及不愿人鼻 的味觉,则此类事物立即将当事人打归尘世,此时一个人骑 驾在另一人身躯之上,不仅猥亵,而且尴尬。
  徐承茵已两次逢到这情景上了。他到楼家去原为着好 友与姻弟的逼迫。同时也因为陆澹园患难之交,近日尚照 顾自己的父母,只是不得不去。一到该处果然见及华月容 光焕发,亭亭玉立,毫无三年前羞涩委曲受屈的情态。她一 见陆澹园即像小鸟依入样的倒将他怀里去,对他则只点头 认可。
  此时承茵不免在嫉妒之中掺杂着许多无名的情绪。再 因着澹园更觉得对不起自家的小妹&他的妹夫尚未成亲即 有这样的外欢,则他日徐苏青的空闺独守也可想像了。
  他们安排着接奉他的姊妹名楼花枝,显然的取自“楼上 花枝笑独眠”之句。她的面貌与身躯也都名称相称,可能令 一般男士倾倒。此时香巢内无不悦眼目的事物。如果没有 几件分心之事,徐承茵甚可能与她倾情尽欢。不幸花枝又因 着她自己对楼华月的嫉妒做了勾栏之人不应做之事,在顾客 前议论自家姊妹之短。看来她尚不知徐、陆两家的姻亲关 系&此时她信口说出:“她见着你的朋友这位陆财主还只三
  第七章的
  天,就叫嚷着他会替她赎身接着更加评论她一面忙着不 停的嚷着说赎身从良;一面又见客张扬,到处卖俏,自抬 身价
  徐承茵不知如何回复,只望着床缘t的空心雕花栏杆 发怔。
  八月下旬逛南曲楼家之后,徐承茵立下了一段志愿:今 后他不再随人摆布做自己不愿做之事。并且策励自己:有话 即说,不再过度顾忌对方的反应。即是人家是近亲好友或救 命恩人亦然。是不是这样他会和姻弟陆澹园发生冲突?他 尚在考虑这问题时,澹园还没有论及在东京过重阳节,即已 衔命随童蔡大军北行,并且此次他又未与姻兄道别,仍是由 好友李功敏事后通知。
  这样一来,他更可以将家事置之度外专心于画卷之事。 慊从陈进忠搬回卢家宅院,也给他日常生活中感到多种 方便。
  他和范翰笙都对新上司张翰林学士有一种奇怪的感觉5 他已是三十开外的人,可能接近四十,面上总是浮着一股笑 容,他的名字不见于各年的进士题名录,也不知觉他曾在何
  第八幸71
  处画学里进修;只是大家都知道他曾为苏叔党的助手,曾随 苏人宮画壁,想必以书画见长,经过特别提名,贴职免试,由 今上皇帝破格命人翰林院。最近又加学士衔则是因为图画 汴京景物一事,以前两个主持人物声望卑微,不被人重视。 今度圣上更要将这《清明上河图》及早完成,特别表示负托綦 重之意,即在陆澹园经过京都待命北上之日,宮内自子营还 两度派辇轿接他翰林学士至大内供御前询问,这是前两位主 持人任内没有的事&只是所询何事,张择端没有言明,徐、范 二人也不便过问。
  和前任不同则是张择端作事有条理他接任两日,即向 徐、范二人说及广你们画的底稿,我已经见过了。内中资料 倒也十之九可用,这样好像一切都已明朗。但是他接着又 带笑说可是内中也有十之七八不能用/’
  为什么十之九可用而又有十之七八不能用呢?原来他 认为各人一年多来的街头写景也算应有尽有4当中只有些 结构含糊,网篇画幅之间缺乏衔接之处,需要重新考量或再 度临实物订正之外,所欠资料有限,所以十之九可用&只是 现存画稿之中,各纸重叠赘尤,杂乱无章,不仅不存美感*而 且全幅搬出只使看画之人眼目混淆,不知作画之人立意之主 旨何在。所以存稿需要大量整理淘汰,归并收束,是谓十之 七八无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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