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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仁宇《汴京残梦》

_2 黄仁宇(美)
  徐承茵想着;这样才给我们一种开导。我们以前的两个 上司,一个专在小处寻差觅错的找手下人的麻烦;一个在大 范围内不闻不问,难怪要耽搁一年多的时间了6
  72汴京残梦
  张翰林又说这图卷只一尺高,倒有二十尺长,看画的 人左手执着卷轴,将画向右手处伸展过去,眼光则以相反的 方向,从右向左看,所以我们务必注重画中人物的动态。我 向皇上请准画卷之称为《清明上河图》,紧要的在‘上河’二 字。内中表现着循汴河向上游而去,有主题在。”
  这时候徐承茵发问请问学士,是不是全部画幅都摆在 汴河上,而且只画汴河,不画蔡河?”
  张择端回答时离不开他那种带稚气的笑容,并且毫无武 断的声调。“我想不会那样的吧?”他乂加着解释:“我的意 思,最右端描写乡人乡绅进城,也渗上一点田野景色,使看不 惯以街头巷尾作画题的人有了一段准备,然后才引入汴京。 这段引导的场面有了三五尺,也就挺够了,是不是?然后沿 河而行,我说汴河,以汴为主。当然内中也可以渗人蔡河景 色。你们帮我将河中各种大小船只,河上的虹桥,岸上的垛 房,启货运物的情形,画得他一干二净,这种场面也无过于五 六尺.这两个节目加起来应不超过十尺。十尺之后我们舍 船登陆。另外十尺,亦即画幅之半,留着描画京中景色,除非 你们有更良好的建议
  他说着船只和河畔情景时眼睛专注在徐承茵面上,好像 巳经了解,此是承茵的兴趣与特K。而承茵也想着:他随口 说出“垛房”的名目,必然对东京的景物有适切的认识。
  范翰笙又提出一个问题如果选着某条街巷作画题,是 否把当中每家铺户都据实的画进去呢?”
  张翰林又说:“我想不应该那样的吧?”他右手握成一拳,
  第八章73
  向左掌掌心轻轻的敲击过去,嘴里连哼着:“选择,选择^^ 选择停了一会,他又张口 我的名字,不就叫做张择端 吗? ”听到这里徐、范二人也都笑了。
  他趁着这机会再加注解:用二十尺的画幅,去描写十多 里的景物,那你怎么来也得选择。何况东京的店铺,卖篦子 的则?街都卖篦子,估旧衣的则一街都估旧衣。如杲凡亊照 实写去,只会使看图的人觉得作画人只张眼,不用心。此亦 即是他自己刚才说过,局里所存画稿十之九可用而十之七八 无可取材的由米,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比较沉重人家都说皇上筑艮岳,凿 雁池,也是当今一段大事,我们应当把当屮情形画进去。我 倒想问他们:这怎么可能?皇上的御制序就已提及‘取姑苏 武陵明越之壤,荆楚江湘南粤之野,移枇杷橙柚荔枝之木,金 娥玉羞虎耳凤尾之草……植梅万株’。接着又称‘参术杞菊 黄精……禾麻菽麦黍豆粳秫……筑室若农家那你把这近 三十种的食用本草和药用本草一一画去,我们二十尺的篇幅 即已用尽了。我们都知道:艮岳雁池只不过一种笼统的称 呼。即称之为万岁山的山水,也仍是概称。其实内中还有万 松岭,大方沼,沼中有洲,洲上自有亭阁厅馆……”
  也亏得他是翰林学士,才能把这些名色一口气的背出 来,承茵想着。这样看来,所谓御制序也甚可能由他张择端 首先作稿。
  他也明知自己的问题只会引起无可避免的答案,只是承 茵一想起旧时同事胡梓义和祝霈带着手下共六七个人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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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几个月寒暑无间的工作,至此都成废纸,他仍免不得问: “请问学士,那万岁山全部都不画了?”
  张择端只默默的摇头&过了一会,他才恢复笑容,慢慢 的说出广最多只在画面上现出一个像楼台亭榭之一角,或许 也在近旁添人三四株由江南运来的树木,约略表示与本地所 产榆柳枝叶不同,这样也至矣尽矣
  他又感受到徐承茵在旁的怏怏不快,才又补入:“承茵, 你如果担心你同事们的心血,全功尽弃,付之流水,那倒用不 着。他们画的当中确有不少本草的标本,其中药用部分,一 待我们画卷完成,即可以移送至医学里去.内中又有米麦豆 菽之类则应当供户部参考.他们必定有一个科或处,会对这 资料感到兴趣。”
  他尚未说完^范翰笙即已插入这属于户部左曹的农田 案。我有一个邻居的亲戚在那里当案员,所以知道这是他们 的职掌
  当张择端说及“可不是吗”时,承茵仍在一旁忖量:当初 大家都说绘图重要。有的说要从《说文解字》起首,有人说这 是格物致知的根本,祝霈等人纵是不才,他们之所描画也仍 是一撇一捺照着这宗旨做出,于今只落得如此下场……
  范翰笙又补入那么大内的各宫殿,各处衙门牌坊,上 淸寺与相国寺也全不能收入了?”张翰林学士只是摇头,“没 有篇幅' 他再度恢复了轻松的面容,却仍是坚决的说出: “皇上的旨意,这画以民间生活为主
  经过这段观察,承茵确切体会新上司与前任不同D他声
  第八章75
  调和缓,也尽量的让下属发问,只是他答时毫不含糊,每一句 答语都是一种腹案,并且各有内在的理由。既然如此,这全 幅画卷只包括三大项目,亦即近郊乡野,人京河道与开封府 街市此外两府八位、画栋雕梁、蕃汉人马、蹴球伴射、鳌山 灯海……是否经过前人描画不说,总之就不是今度作图的 范围。
  只是当中一点令人不解,看来这描画汴京景物一事,也 和筑艮岳一样,处处都有皇上主意^何以当中最重要的决 策,不在一年之前公布,而一直要等到换了两个主持人之后, 才搬出揭晓?又过了一天之后,他才领悟到,范翰笙所说非 虚。这描画京城景色一事,甚难避免多人议论,而目官总是 百官,只有众口纷纭,莫衷一是a而当今皇上也确是一个绝 顶聪明人物,他先让各人凭空吵闹着各不干休,直等到大家 都已气力用尽,才给这画卷一个水落石出的机会。这办法也 仍可算作“先黄老而后六经”,在无为而治的宗旨下产生 条理t
  他们的工作,则是由张择端决策之下,徐范二入,各利用 过去街头写实的经验,也尽量参考现存的画稿,先作横宽不 及一尺的画幅二三十来幅,又免不得增减损益,加人当中纤 细之处^内中也有从南向北看去和从东向西看去不同,直 到几度修正,才誊缮在纸上供御览,经过圣上批可,才用蜡纸 蒙在绢上去.此时另有特制之笔墨,其笔尖刚硬无比,所用 之墨则烟灰木炭多于胶脂。这笔尖饱蘸墨汁之后,并不即 用,而是放置一边,经过一昼夜之后,水汁已干,烟墨具在,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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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所接触先已在绢纸之上留下一段若有若无之痕迹。所以 最后画在绢上的图像,都先有底稿打下了基础.
  在绘图设计的过程中张择端尽量的让徐、范二人参与& 他甚至让他们画着一幅与正本平行的副本。只是正本绢幅 则大部都是他自己动手,以保存风格笔法的一致。只有房屋 砖瓦和船上钉板等+碍大局的部分,才有时令徐承茵襄助。
  初时承茵尚对着要呈御览的绢幅感到畏怯^要是一笔 画歪画错如何收拾?张择端免不了在旁鼓励怕什么?它 不过是一副黄绢!你想那朝中监察官动辄要弹劾一品大官, 武臣要在百万军中取对方的上将首级,尚不畏怯。即是当年 苏叔公人宫画壁,也是在众目睽视之下,说画就画,毫不犹 疑!这画已有底稿,你怕什么?”至此他的笑颜再度出现画 错f也有我张择端在呀!”
  他以后才告诉承茵:如果真的需要修改,也仍有办法具 在。他自己即有黄色染料,与所制绢的完全一致,一度渲染 上去,没有人能道出当中破绽。如果真有更重要而范围更广 的修正,尚可以让文绣局的特殊工匠在絹上抽纱。只是最重 要的仍是作画人的自信。下笔前要仔细思量检点,是否用了 合适的画笔,墨是否醸得得当。这些地方可以保证不错。但 是一经动笔,错就错了。任何人的手笔也不能画得像木匠引 用绳壶的笔直。而且不矫揉造作,不勉强投世俗之所好,正 是画家的风格。
  徐承茵随着张择端作业,确是学会了不少的技巧。有一 t)翰林学士唤他的助手到案前,指着他的图稿说s “承茵,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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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沿河垛房与远处街道与流水的方向平行,正适宜于施用‘三 道屏风,的秘诀,任何录物都可以区分为‘近距离'‘中距 离’和‘远距离’三个阶段。只是这样的划分在某些景物里非 常明显,有些则互相牵扯,层次模糊罢了 ^处理这幅景致时 你不要先以为他是没有结构的一片平板.假使我给你三道 屏风,让你在各屏风上分别画出近、中、远三处事物,先说你 如何将近处事物画出?”
  承茵用不着仔细思索,已信口回答两只船,一艘货船 和一艘客船的左舷。”
  张择端点头称是&又问:“当中的屏风呢?”
  “垛房进货之门和餐厅的窗户。还夹杂者好几间房舍的
  屋瓦
  “远距离呢?”
  “隔街的约十来家店铺,好像也有不少的桌椅和牲口。” “这就是了!”张翰林笑着说出,“你如果将这三个段落区 分得清楚,你的画面已有了合适的纵深,你再在当中加人细 节,譬如旅客与送行之人道别,一株柳树,街中负贩介于这些 段落之间,那你的画面就生动而又逼真了 J
  过了一会他再问承茵:“你也是画船之能手.我要请教 你,这客船与货船如何区别?”
  承茵回答其实客船也载货,只是所载不多,所以吸水 不深,可以在多处行走。货船大部分载货,舱面上也用木板 铁钉钉牢,不多设窗户与透风的篷顶。我画的这艘货船业已 卸货,所以他将近岸的泊船的地方腾出来。你只看他的舵
  第八章79
  叶,就知道满载之后,他的吸水必会比旁边这艘客船为深。 他在河道里专行走水之深处。学士,前天我问你这画幅是专 画汴河,或是汴、蔡都画,这当中实有区别广
  “可不是吗?”张择端又眉目传情的认可,“所以这幅《清 明上河图》能否画好,我全靠你们两位的支持。我们三个臭 皮匠,才能敌过一个诸葛亮,说着他又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 牙齿。
  以后他们画逼近河旁的茶舍,也引用“三道屏风”秘诀。 近层画着苦力以背肩扛着盛货的布袋。河畔有一个收纳人 点验布袋;还有一个经纪人坐在布袋上,用手划斥乞讨之人 离去。这穷伧还存着觊覦之念,一心想收检残留在地上的枣 子。中层则描写一般传邮力役走贩经常光顾之茶店。茅屋 为顶,竹篱作壁,里面也有一座泥质之火炉。距河愈远,则饭 馆茶舍也愈讲究,当然这仍敌不过城市里大街闹市的酒家。 远层高处则画一处亭榭,园中草木纷纭,却非本地街头之榆 柳。这设计也由张择端参照着徐承茵、范翰笙二人所提供的 资料归并收拾而成。当中也加人一个“打抽丰”的汉子,他索 性趁着晴天在大街之上解衣扪背索蚤。一把万年伞则暂时 扔放在地上。还有一个瞎眼箅命人,被人牵顾着过街。
  所以此画幅不仅有了近、中、远的三种次序,也显示皇 都里贫富及介于其中不上不下的三个阶层。而以张万年伞 的汉子及盲眼算命人打破当中的单调。徐承茵初不以之为 然。这画幅虽也略示等级之差别,可是开封府户口之内富 者画栋雕梁,贫者无立锥之地。还有前些日子范翰笙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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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中大臣赐第,原有居民被拆屋沦为棚户,此中种种不平, 专以屏风秘诀轻轻带过,未免取巧塞责。而且一角亭台,即 代表宫廷与豪门之奢华,也和事实相去至远。又让他逼近 河边,更是不近情景6可是到头仍被张翰林学士说得无可 启齿了。
  张择端解释:于今圣上要描画东京,有如《诗经》的作 者之叙民情,而《诗经》之可贵则在它的含蓄。它总是乐 而不淫,忧而无伤,当中也保全了一个“不为已甚”的大道 理。总之君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听到这里徐承茵也只好 立志作君子,无法坚持为小人,因此住嘴了。
  在研究考订之中,也提及视线问题。承茵记着:前任主 持刘凯堂将作监出身。那将作监的匠画无标本可临,他却坚 持近处事物大,远处事物小。即同样大小品物因置放位置不 同,其视线中之尺寸也生差别。例如一根柱木纵是圆径大小 一致,从上向下看时上大下小;从下而向上则上小下大。张 择端缓和的说出原则上他是对的,不过这种作法只能画局 部之图。在小范围内,视线才可能一成不变。”说时他以一家 脚店的彩楼为例,也顺便抽出数张他自己所作草稿:如果这 彩楼以这匹马屁股作基点,“虫瞻”的从下向上张望过去,则 所有直线向上集中倾斜,好像他们打算在九霄云中相聚;如 果升高立足点,从上而下“鸟瞰”,则这些直线又向下倾斜集 中,好像要在地窖之中碰头,“但是谁有这耐性,会蹲在马臀 之后一看再看的考研过去?又谁能踏上云梯,去计算这彩 楼?还不怕会看得头昏眼花?”
  汴京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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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4汴京残铲
  一笑之后,这翰林学士顺便批评此类匠官之拘泥小节,即是 他们能作画也画不成体系。所以,他们重要的设计全靠造成 模型示范。可是问题又来了,他们更怕秘诀外扬,所造成模 型也只顾得师徒互传,怪不得一种行业技巧到达了某种程度 就再不能长进了。承茵听着深具同感,他自己到清江口船厂 见习时,所遇正如张之解说一般无二。那清江口所造船又何 止数干百艘,问来却无一纸图案可寻D匠人所作标本也不失 为娇小玲珑,他想査看究竟,这些人总是托辞不让他多看。
  经过张择端的安排,大千脚店的彩楼各柱直立。横宽各 柱也在画上一律等距离。侧面则保持四十五度的角度。如 此各条柱全部在位,无一遗漏,也无暗角之间须要探询的地 方。至于纵横木条接头处概用绳绑,本再钉销,则是和船桅 浆舵间的情形一样:凡接头之处最怕用力过猛冲击。彩楼所 承担的风力亦复如此,所用绳索即是捆绑至紧当中仍不乏空 隙,可为缓冲。这些讲究处也在图上一看便知
  “按实说来,”张择端用铜镇纸压平手下三数张画稿的卷 角之后继续说出,“没有人能只眼看见此彩楼的形貌正和这 图一样。可是我的画却使他们的设计一览无余。以后匠人 看着也可以照图施工,不致将木条木棍编排得没有条理—— 这也正是将作监和造作所各先生同仁们应当虚心学习的 地方,
  承茵想着:这样看来,人世间之至理无从全部目睹,眼目 之所及一般人以为实在,当中却还有虚浮的地方D此中蹊跷
  能不令人警惕。
  第八幸85
  至于脚店门前也应加人一些人物动感,则经过张、徐、范 三入从长商议,最后决定以大车转运钱币最为合宜,这大千 脚店既挂出“川”字旗,必有榷酤常课人官,钱陌以七百七十 为一千,由军士押解也是常态,内中为首一人背有公文袋,可 算应景。至于随行军人携带武器则不画入,
  在研究考订之中张择端征询徐承茵的意见多,与范翰笙 的接触少。这种情形使承茵一则以喜一则以惧。他忖想张 因作苏叔党的助手而发迹,而今他又为张手下之第一人,说 不定在这画卷完工前后他自己还得朝见圣上,也甚可能因之 而飞黄腾达。另一方面范翰笙即不算肝胆相照刎颈之交,到 底也是两年来出入的同事。他深怕两入之间因着名位而生 嫌隙D况&他以前评议顶头上司,被范认作慷慨直言。至此 他也不愿在翰笙面前表示现在已改变初衷,竟是前倨后恭, 在张翰林学士面前毫无本身表态,只有一味奉承,当他在进 门时很谦恭的向范礼让翰兄先请^^”,翰笙坚持不就,总 回说广茵兄你先请嘴角里即流露着一种似是面非的微笑, 令人费解。
  他也曾在张翰林学士之前争议过一次。张决心在画幅 上添入胳驼商队出城的场面,预计在城门瓮洞外前后出现骆 驼四口,那么全队应有骆驼七八口之多。承茵遍询熟悉开封 府掌故沿革人士,均不悉有骆驼商队来东京之事。他又亲往 鸿胪寺和引进使司,各官员证实骆驼商队仅往陕西路,在扱 少情形下去西京,只有一个老吏目忆及元丰年同曾有龟兹国 王用进贡名义驱独峰驼二口来东京,此已是四十佘年前的事
  86汴京残梦
  了。承茵觉得天子既将描画汴京一事当作与修国史一般重 要,则受命执事之臣僚即不应无中生有颠倒年月的将想像之 中的情景描人画端。所以深愿翰林学士打消此念。只是他 慷慨直言,张择端总是微笑推卸,最后被承茵逼问不已,他才 轻轻道出此是圣上自己的主意。”
  徐承茵不免感到怅惘,何以他不把圣旨作主的情形提前 道及,还省得自己到处打听把问?又何以他不秉着史官的节 操在御前据理力争?至此他对翰林学士为入的看法不免笼 罩着一股阴影。他又记起张择端笑而不言时,范翰笙面上也 显着那若有若无的神情,因之更增加胸中疑窦&
  可是即在此期间,大概去腊八未远,甚可能是节后三日, 童太尉捷报至京,辽国业已削平。大金履行盟约割交燕京并 涿、易、檀、顺、景、蓟六州。自此太祖陈桥兵变以前未遂之 志,真宗在澶渊所受之耻和神宗皇帝发愤图强之誓约或已实 现,或被昭雪,于是普天同庆.天子朝献景灵宫,飨太庙,祀 吴大上帝于間丘,太师太尉以下一律进爵加官,连东京士庶 闲杂入等也全部喜气洋溢。因为大宋版图伸展,户a钱粮增 多,新政敷功,不仅“丰亨豫大”的办法要加紧继续进行,而且 见存入户尚珂得到停刑减税的好处。
  1E月元旦的大朝会又有大金国派来的特使庆贺,行该国 国礼,副使则跪拜如汉仪,礼后天子赐宴。初六日,徐承茵之 好友李功敏来告:陆澹园已因筹策之功升昭武校尉,此是五 品名位,李建议他们两人合购绯色袍服一袭并滴粉缕金带为 贺仪即速寄往燕京军前.徐承茵认可以后不免纳闷:澹园与
  第八幸S7
  自己已为贴身姻亲,为何重要消息仍一再由李功敏转达?而 且李任职于国子监,也因国家“图燕”功成而升官,已自助教 进为直讲。只有他自己则仍为画学谕之九品官。他也不知 道国子监的训海与王师奏捷有何关系。想来想去到头他仍 只能安慰自己:看来他之不得升迁,还是顶头上司牵制。张 择端为翰林学士早巳躐等,无可再升。他自己与范翰笙为其 部属也免不了随着受累&如此看来仍只有希望《清明上河 图》及早成功,皇上嘉纳,则不怕再不加薪进级了。
  所幸这画图日有进展&以前一个没有解决的问题—— 一座虹桥的写真也因张翰林“更上一层楼”的秘诀,而得豁然 开朗。然来此桥无水上之支柱。桥面有如一把弓背被弦线 在两端紧束而固定而虹桥之为桥连弦线亦不具在,而系桥 之两端着岸处已预先向近水方向筑砲有砖石,桥之弧形梁材 被嵌卡在砖石之间埋在地下。而且虹桥也并非独木桥,而是 由十二根栋梁之材并合组成^这像排骨的形貌只从桥之低 处向瓮洞中看去,也是远小近大,才看得清楚,河中又画有 客船一艘,水手操作紧张,避免与桥冲击,更使画面看来愈为 生动。
  虹桥跨水逾六丈,本身宽度也达二十二四尺,桥面不仅 可行车马,尚且有固定之摊贩兜售食品&如此种种则只有从 上向下看去。作画之人及看图之人同样都要后退数十尺更 上一层楼才能一目了然。因为观点距桥己较远,于是桥上人 物远近无大差别,都在身长一寸左右。
  第八章89
  虹桥画完,大千脚店在位,再有河中数艘船舶,画幅已逾 半。以后专画街上情景,就容易着手多了。看来一切顺利, 只是刚过元宵,又发生一段周折。
  张择端的街景设计已经皇上认可,当中有一处十字街头 之茶店停有肩舆,内有贵妇不离肩舆,只由丫餐供奉茶水,此 场面已有底稿6忽一日张择端奉有圣旨,这丫餐由柔福帝姬 扮充,亦即要照她的相貌画人。徐承茵深不以为然。他回想 当初各人曾说及朝廷提倡画学说是要从格物致知做起,曾未 有如此轻佻d这幅《清明上河图》更是国家要典,换了主持入 三人,也耽误了两年,又曾在题材上一面再,再而三的修正, 实不能令之如是的将就.
  他也知道柔福帝姬是今上的爱女,御笔临画唐入熨绢时 她曾钻在绢下,一日、j皇上兴至把她也画人图中,当日她不过 三四岁,曾被称为一时佳话。可是那是燕居时消遣之作,今 度作画要注重国计民生,当中有极大的差别。况且当日蔡太 师在政和年间根据《诗经》将各公主改称帝姬时,即已掀动民 间歪曲传说,或称“围家无主”,或称“帝亦号饥' 今朝把她 天潢华裔玉叶金枝画作媵婢,更不度无知小民作何话说。
  徐承茵不是一件老古董6但是四年来他已学会体顺舆 情,实际就要向民间智力之低下处着手用心。至此他更觉得 张翰林学士有缘近接天颜务必尽忠力谏。他也记起张择端 亲自对自己说及广怕什么? ”他不是曾鼓励自己学着文官之 弹劾文臣,武官之取对方上将首级吗?有一日他对张说起: “学士,你能不能让我在皇上之前陈情?”但是此不过激劝之
  90汴京残梦
  意,他希望自己的满腔热忱促使张择端不得不在御前慷慨直 言,并没有希望他陛下真的接见九品小员,数如恒河沙的画 掾书手,所以次日翰林学士告诉他今上召他自己人大内,他 不免惊愕,而且他手指微颤,脚履不稳,自知口出大言,这时 无法收回,到底禁不住衷心惶恐。
  第九章
  徐承茵初时自装镇静。不过在槍子营小轿来前他已逐 渐心平气稳。本来对御前忠谏是他朿发受教以来的通经大 义,今度有缘将学问之道身体力行又何须惶惧?想来想去他 尚且深自暗笑,历来只有大臣批人主之逆鳞获罪,没有芝麻 小官建言挨惩的事例^即有也会青史流芳,那又何必逃避? 况且本朝自太祖立有誓约不严责诤谏之臣以来,这信条为以 后继承之君所遵守。他更毋庸恐惧^其实他没有把握的:一 为在榔前失仪,一为在御前失言。这两件事只要事前仔细检 点即不会发生^
  他将衣冠再四检点,确信了无差错&至于行礼,则自杭 州府保送应举之日本来就经过一段教习。最重要的是目不 旁视,心中沉着,步履要有节奏。像戏台上的稳重步伐即算 “趋”。不到适当适中的地点不考虑慌忙下跪。以后的动作
  92汴京残梦
  视情形而定。总而言之一举一动都要干脆利落。如果不了 草马虎遮盖掩饰,即算行做得没有全按程序,也仍算有分寸。 否则纵是按部就班如仪,行走之中若夹带着仟何扭捏,也仍 可能被检举或受斥责。
  他又将四年以来人京赴考就学,及参与描画皇都(不称 东京或汴京)景物之简历在胸中背诵了数次。当然免去了星 变停学,在清江口无着落,及半途再去书艺局作校对等节。 至于前任主持人刘凯堂及何叙则除非圣上垂问,他自己亦不 道及。只称在张翰林指导之下,半襄助半学习,对学士已有 师生之谊。今番奏事之要点,则是此《清明h河图》为皇上绍 述之大事,与修史同,他胆敢越级狂渎,总是怕张翰林学士因 涉及他近身之事理须回避,不得畅言,所以他代为栗奏。当 然他知道皇上舐犊之情&但是此幅将传于千代。既叙盛世 民情,则不宜参入宫闱各节。所以他宁可在御前失敬,不敢 对皇上不忠。虽说他曾在张择端前主张应在御前据理力争, 自己此番却有了一个适可而止的打算^只要小臣妄言能达 天听,就巳算万幸了。行与不行无可勉强,当然仍待宸断。
  但是皂子营的辇夫并未将他抬人宫中。只引进他至大 内里的一所官署,眼见大树合抱。里而也有数位官员及几名 慊从。院子里面却一片闲静,也无人对徐承茵特别关注,一 时他被一个慊从领进一间斗室之内,里面方不盈丈,虽有楠 木椅几,却无其他陈设,看来也是一个候旨待命的场所。他 问及慊从,才知道此是学士院之槐厅。承茵记得起来:槐厅 为值班文学之臣随时准备应诏草制之处。
  第九幸93
  他独自一人至少也候了两三刻时分,又几度正襟危坐, 将胸中对圣上召对的腹稿也不知道温习多少次了,才有黄门 一人进内向他说及杜公公即将驾到。”他也不知所述何人。 又过了近一顿饭的时分才听到门外有接驾的声音,一堆人已 簇拥到院子里面去了。等到声音平息,以前向他报信的小黄 门再次传语广杜公公有请
  至此他被领人侧面厅房,厅内有瓷质炭缸燃炽得温暖。 眼见一个六十开外的老人坐在太岁椅上。他满面皱纹却无 须髯D头戴青纱头巾,上缀有玳瑁,身穿一袭暖袍,初看似系 黑色,艽实则为深紫上有同色紧密团花,至此承茵胸中明 白:此杜某必为宮中有名望之太监无疑,理应趋庭参拜.
  至今犹有新来学子一意清髙,以向阉人屈膝为耻,殊不 知当今典重兵的童太尉贯,拜彰化军节度使的杨太傅戬,和 兼领各处职局称为“隐相”的梁太尉师成也都是宦宫。天下 文武大员尚以能在他们面前屈一膝为荣。徐承茵也算是新 来学子。幸亏他记着不正对上官三步之内不慌忙下跪各节。 此时刚一犹疑,杜公公业巳开口 你来,你上来,免了常礼。” 承茵于是松一口气&他口称“恭敬不如从命'只轻轻作揖, 微微弯腰,那杜某也只受礼而不还拜。他让承茵植立在他面 前,嘴里却巳提及:
  “万岁爷爷有千金三十多位,只有这位最为骄纵。老身 阅历得事多,至此也不要多讲了他说完咳嗽,站在旁边的 小黄门替他轻轻捶背。
  那杜公公又继续说下去你知道她叫万岁爷爷什么?
  94汴京残梦
  她叫他j番番’。”说时他眼睛半开半闭,面带笑容。再加解 释:“她小时候唤‘父皇’说不上口,听来有如‘番番' 可是现 在已是十六七岁的小娘子了,也还是称皇上为‘番番’。万岁 爷也只任她。咱们宫里也只此一位/’
  徐承茵至是明白:这位老太监原来为柔福帝姬开释。他 只好说是的/’一时发现自己两手食指和中指正向大拇指 搓捏,于是抑压着将双手在衣袖里伸直展平,
  老太监仍是自讲自话广她马上就要来了。皇上爷爷只 怕她这样一位千金,笄礼也耽搁了未行,却为了这画图一 事,要见外……要见外臣。”说到这里他已经咳成一团。小 黄门又替他捶背,及至痰气渐平,才能紧接上文:“国朝也没 有这样一个例子。万岁爷爷也害怕有不妥的地方。最怕那 监察官……那监察官寻到错处,写进札子……写进札子 里去/’
  徐承茵仍无别话可说,只得再度回说是的杜公公。” 杜老太监向着承茵问着,此时他眼睛顿然大开你是?” 承茵回话广翰林院书画局权充画学谕徐承茵。”
  太监仍有影像模糊的样子,站在身旁的黄门向他大声叫 着£“徐画学。”
  “那你徐画学呀?”老太监言归正传。“万岁爷爷叫你不 要向她行拜礼。没有一个小娘子笄也不笄要人罗拜的道理。 只说免了吧!”
  听到这里徐承茵才恍然大悟:原来张择端说皇上要他人 宫,却未曾提及君臣召对,现在真相大白,他应当见的乃是柔
  第九章95
  福帝姬> 他一方面如释重荷,那天颜咫尺的情形已不用记挂 了,一方面更是好奇心动。只不知这老太监口中今上的千 金,这位十六七岁的小娘了?是何等景色。
  杜太监尚有交代,他又说出万岁爷爷说出,你叫她 ‘殿下’就好了,如今公主也不称公主,又唤作什么‘帝姬’, 什么‘帝姬’的。老身人宫五十年,服侍列朝,也从没有听到 过这段办法……”说到这串-他又似昏然欲睡。但正要入眠时 又突然张眼帝姬不帝姬,她就是没有封号,可是她到底是 万岁爷爷的千金。现在她们都是福字,都是福字辈。万岁爷 爷要你——要你说时又欲吞不吐a 旁边的小黄门再提醒他徐学谕。”
  “你徐学谕也不用拜了,万岁爷爷要你称她为‘殿下% 你称她为‘殿下’妤了。我即可向万岁爷爷lei禀,咱们一切按 他万岁爷爷吩咐
  徐承茵也觉得可笑.因为帝姬及笄而未笄,没有名 分&召见外臣,事出创始,连皇上也不敢怠慢,才令身边 近臣,前来安排仪节。也不知草制的学士,是否将此事也 记入国史之中^他听着想着,倒把自己准备诤谏的一事置 诸脑后了。他当场答复公公放心,小臣一定如圣旨吩 咐^不敢怠慢。”
  黄门小监又为他捶背数次,他索性就此闭目养神。一时 厅内三人好像坠人古井之中。只有炉中炭火.偶然发出短脆 辟颇之声。
  果然柔福帝姬不待久候,她按时驾临&进门之前还听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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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吩咐迎接的值班学士及随行宫女在外间等候,因为厅内有 杜公公在。不时门幵,杜老太监让位,帝姬也不推辞,即席坐 下。徐承茵注意着她必系步行而来,头上戴有毛褐以避风 尘,面上则特别的红润.随侍的小太监已另推出一把椅子, 让老太监坐在帝姬之右后。柔福则脱下毛褐,只见头上一片 乌云,无假髻长梳,
  一切有如预行交代,她坐定之后才向徐承苘道及免 礼。”承茵仍是作揖,微弯一腰,算是鞠躬,帝姬亦以右手抵 胸,头部稍稍向前,算是答礼。她突然注意承茵仍是站着,于 是责问小监怎么的哪?你不给徐画学谕推出-把椅子?” 承茵谢坐,至此他才算即席对谈6杜老太监说柔福十六七 岁,承茵看着似乎比所说尤尚年轻,脸上一派烂漫不受拘束 状态。要不是大内召见,承茵甚可以将她视为自家小妹苏青 一般看待&可是她的举止并没有甩脱宮廷内的派头,不仅黄 门小监在她面前额外的俯首帖耳,连杜公公也好像一时苏 醒,不再咳嗽,也不用捶背。
  原来各公主不唤作帝姬之前她们的名号常带有封国之 成分,如“秦国大长公主”是。即为“德庆公主”和“永庆公主” 也带有宫殿的涵义,虽说设想之中的“德庆宫”和“永庆宮”并 未实际兴工建造。“柔福”无乃个人之美名。皇上要承茵称 她“殿下”,使她有封国和带着宫殿的地位b其实她发号施令 及干宫女太监,i又及于值班学士,早已有此派头a
  承茵尚在想着,柔福已经启口 你们的画稿我和番番都 已看过了&徐画学谕只有你画的人物最为生动^张学士画
  第九章97
  的也有情趣,到底太做作。至于你的同事那位范君画的则只
  有一片呆板。”
  徐承茵并不知道张择端已将各人囿稿也一并送呈御览, 又早已分别各人名色。他知道自己所作画最被赏识,免不得 心头惊喜,只是仍得谦逊。他立即回说既蒙皇上与殿下的 错爱,不胜感激。只是张翰林学士是我的先生,小臣不敢和 他相比。只是拙笔有些放肆而巳广
  他希望以“放肆”与帝姬所谓“生动”与“做作”互相印证。
  帝姬并未注意此中小节,她开门见山的说出我要你替 我画像。”说时霡出脸上酒窝.
  “小臣自当如命u只是指望此图像不涉及《淸明上河 图》。”
  柔福已有微怒:“您不要总是‘小臣\‘小臣’的!我们看 重你,也是你笔下毫不做作,我要你也不在我而前装傻《你 早知道我要你把我画人《清明上河图》中去。那檐子前的丫 霣正是我要装扮的角色。”
  杜老太监在旁听着好像预备加人对话卩他将衣袖卷 起,右手指张出b只是承茵已在说着我已恳求张学士 转呈皇上,此婢女供奉茶水贱役,不当与金枝玉叶混淆在
  “我的打算正要将它混淆一下。”她又淘气的说出,仍是 坚持已见。
  承茵本着初衷辞严面重的说出画这幅图是圣上绍述 之大事,小臣曾几次三番奉旨,所写为皇都景色,士庶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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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来传之后代,世世勿替。所以再三恳求御前不要令之窜改 将就……”
  柔福帝姬转身向杜太监说着广你看,他还是在背书给咱 们听广杜太监趁此插人,他说徐画学,听我说的,连万岁爷 爷也说可以,那你也迁就一点好了 7
  承茵已知事在必行,坚拒无益,只好找一个机缘下台。 他说这圣上主意,在张学士建言之后仍是如此?”
  柔福帝姬张开大眼广难道我们还在矫传圣旨?”她又对 着太监说,“你看,不是我先说的,他们做臣下的,总有他们一 段说法。他们总以为自己为皇上尽忠。其实个个自持主见。 尤其是上札子辩争道理:一件小事可以辩去八道十道。所以 我对番番说,让我来和他当面讲道理。”
  杜太监虽隐忍着仍低声咳嗽一次,他向承茵点头,证实 柔福所说非虚。
  其实看到帝姬和老太监各节,徐承茵早已心折。尤以柔 福说他自己画图画得好,又在言辞之中承认他有诤谏之气 节,何况她真是十六七岁的小娘子,也确是玲珑利落。如果 他先有和她争辩的立场,至此也被说得无辞以对了。于是他 低声下气的说要画也要寻得一个好场所。我现在画具未 备,让我构思一下,改日如何?”
  帝姬开颜一笑。她说也没有人要你一画就画,当场画 出b谁也知道,那样子无法使情景自然。”她又计算着今日 十八,明日十九,后日正月二十日,你往我五姐家中去7 “五姐家中? ”承茵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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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茂德帝姬宅.你也用不着记挂。他们仍会派檐子
  接你。”
  她又嫣然一笑.老太监松一口气之后开始微咳^那黄 门小监在旁如泥塑木雕般站过不少时分,此际重新活动,他 用拳轻轻的替老公公捶背&
  宣和七年正月二十日,驸马都尉宣和殿待制蔡雠约定与 济王杞和驸马都尉向子展同往利泽门外球场练打马球。同 日宫中经过中侍大夫杜勛的安排,皂子营派檐舆接书画局权 充画学谕徐承茵带有纸笔画具前往茂德帝姬宅画像。柔福 帝姬并没有立时出现,承茵先由“五姐”接见,
  这事去徐承茵在大内槐厅被杜勋与柔福说服将帝姬画 人《清明上河图》的画幅内不过二十多个时辰。但是承茵对 各事前后巳多了一番考虑。他当日回局,也无待详细的解 释,张翰林学士对承茵为帝姬画像全部赞同,并且丝毫没有 责备他当初口出大言,临事不能贯彻初衷,不能保持画卷专 叙民情的宗旨各节,他仍是保持他那副带稚气的笑容,想来 同事范翰笙也无法探知他自己所作画在大内被认为呆板,他 对承茵也仍是保持常态。
  第十章101
  翌曰正月十九日,承茵告假,却并未在家休憩。即乘驴 车去国子监求见好友近升直讲的李功敏。原来那国学大多 数学子为朝中七品以上官员功荫子孙,于是监中也为各项消 息谣传汇集的渊薮。大概年轻人想望髙于事实,爱发议论, 也最是出言无忌&功敏只在课堂之后向几位学子前夸说,乡 友徐承茵虽是画学出身,而对《左传》最有研究,已吸引人注 意b当日午后他又选约了几个好作议论的学子,与承茵同去 南薰门里的油饼店吃茶。功敏并毋须向各人面询,他只提出 《左传》所叙郑武姜卫州吁都以家中琐事化为政争各节。立 时与会之中的学子即有人说及汉唐之间亦然,再之更有人道 及即当今大宋又何尝不是如此。说到此处众人议论无所不 讲,有如河决长堤。李功敏只在要处接引一二,将话题扭转, 即达到了探询的目的。徐承茵从自己想要探询的范围内,又 参对以前范翰笙对他提及各节,已能将其中种切收集成章。
  当今天子虽不过四十多岁,却已御宇二十五年,他实在 已倦于国政。他之自命为道君,筑青城,称无为而治,都有此 类趋向。只是他左右大臣都不让他退位。因为他自称“绍述 先志”,宠用蔡京,已造成一种体系。一旦皇太子嗣位,为了 表彰自己的作为,也免不得更改。可是一加更改则牵动全 局,俗语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不仅影响到各人目下名位,也 甚可能关系到他们的生死成败。以前的哲宗嗣神宗,由太皇 太后秉政;高氏崩,哲宗亲政;哲宗崩,今上即位,初拟大公至 正,消释朋党,不期年又倡绍述,都经过如此一般的转折,也 都有宫妾宦官的参与左右,也都造成一种大变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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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上既有内禅的打算,以前反对向外拓土,对内将盐泽 户调一并增高的人众则麇集在皇太子门下,以期作次一步的 打算,当然他们内中也免不了各人的私心异志。因之与他 们对立的也造成壁垒^他们所推拥的则为皇三子郓王楷. 甚至有人说郓王受“隐相”梁太尉师成的支持有“夺宗”之议。 皇太子不满于新法,皇三子支持新法,照道理讲郓王应与蔡 太师童太尉等人一气相连,而其实又不然。即蔡家父子兄 弟,童贯麾下将帅叔侄也仍在内部造成派别,各自貌合神离, 因之局势更复杂了,
  况且今上的子女又多,据说有子三十一人女三十三人. 即除了幼年殇亡的外,至今称王的至少还有二十五人,称帝 姬的也有二十多位。内中最有名望的除皇太子外,无逾郓 王,他不仅在政和八年廷策进士时唱名第一,又带衔实授经 任各处各地十来个名称的节度使,允称文武全才。往岁提议 北伐时他尚有任元帅的风声;只是有些重臣认为郓王的声望 过髙可能威压社稷而作罢。现今郓王任皇城提举司使,可以 不待诏谕出人禁中。
  皇上所最宠爱的女儿则“五姐”茂德帝姬,下嫁于蔡京之 子蔡餘> 据说今上筑万寿山时已自闾阖门开设复道,直通茂 德帝姬宅b那宣和殿待制蔡條,好像是一个不预闻朝政的驸 马,平日只喜欢赛马打球。只是皇上曾微服七幸蔡宅—般 人尚以为是兴国寺桥畔的太师府,其实则为茂德帝姬宅。是 以那蔡條也不可能对朝政全无影响。再有一个膝下承欢的 则为徐承茵咋日见过,称皇上为“番番”的柔福帝姬^
  第十章103
  本来柔福与郓王同母所生g他们的母亲王贵妃最承恩 幸6 —共生过三男五女。不幸她本身已于政和年间去世。 那郓王既有名望即更准备以亲牛姊妹在外围造为应援。于 今宫中挑选驸马都要经过中书省礼房右谏议大夫和太常寺 卿经手,实际上郓王楷的认可更为重要。只是亲生妹子柔福 排行二十,宫中昵称“念妹”的偏不合作。她年逾十六,早已 及笄而未笄,既未笄也不能言婚嫁。她既如此在她下面的诸 帝姬也不能越次议婚^所以杜老太监勋称她最被万岁爷爷 骄纵。
  她和自家兄长不睦,却与“五姐”茂德接近。说来也令人 难得相倍。茂德帝姬承今上垂恩,却为崔妃所生,那崔妃在 生前在御前侍奉无状,被废为庶人,也许她身后皇上追悔,而 特别对“五姐”见爱。因此茂德与柔福,“五姐”与“念妹”亲密 逾常,并非完全没有道理^此间多少曲折,不将各方消息汇 合,不能归纳其梗概。对徐承茵讲,不预先闻问,径往“五姐” 家中为“念妹”画像,也可能从中产生周折面不自知。至此才 领会有好友提引的佳妙处。
  他见得茂德帝姬,却不见提及蔡雠似乎于礼不合。于是 问她我不知能有幸亲向驸马爷爷请安吗?”
  她站了起来说着他呀? ”面上微带愠色,“一早就和济 王去打马球去了.午后还要往王府暖阁沐浴饮茶,傍晚尚要 饮酒听大鼓,再加一场夜宴,等到回家时也免不了醺然大醉, 只有倒头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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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承茵讲,这也是一种新经验,他想不到身为帝姬,也和 闺中怨妇的情形一般无二。他记着李功敏曾说及,茂德下嫁 蔡絛时,蔡太师曾请新妇免行拜见舅姑之礼,奉圣上御批不 准,此事已成为本朝佳话,写人国史。其实蔡京的办法也仍 是“欲取姑与' 他既知本朝以孝悌治天下,那天子即没有为 着茂德是掌上明珠不令她拜见勇姑之理,所以御笔只能枇着 所请不准6倒只因为这一批,传闻中外,那太师更是名正言 顺以家规对待媳妇;而且驸马爷爷也用不着顾虑所尚者为帝 姬,即以一般丈夫对待妻子的办法加诸茂德身上了。
  面对这情形,徐承茵也无法置释。他只发觉自家的两手 又在衣袖里,以食指和中指与大拇指搓捏。
  茂德已经坐下。承茵凝望她的面貌有如柔福的一般姣 好,只是身躯丰满,有少妇模样^本来帝王之妃嫔都经过多 方挑选,每代如此,母亲既如是,所生公主纵不是每个都是沉 鱼落雁、闭月羞花,却很难得不容颜出众了。此刻茂德带着 与柔福约略相似的笑容,她说广听说前天你和念妹顶嘴。” 承茵慌忙说我怎么会和帝姬顶嘴!我只觉得她殿下 没有屈尊降贵的必要。所以尽着本分,向她殿下规劝一二, 行与不行,不是小——”至此他方记着柔福不乐意他自称“小 臣”。看来茂德更是雍容大方,他不当对当前仪礼过度认真& 因此稍一犹疑,即为之语塞。
  幸亏茂德帝姬并未留意b她说其实和她顶一顶嘴,也 是好事。”接着又说念妹总是爱贏。其实输贏无所谓,其要 处在臝得有理。”
  第十幸105
  遇上了这样的启示,徐承茵免不了将前日之事再度提 及。他说这就是我不能理解的。她殿下为什么一定要纡 尊降贵的装扮一个丫髮?”
  茂德收敛了面上的笑容。她的眼睛盯在承茵面上说着: “她不是你所说的一意纡尊降贵,她要保全她自己。”看着承 茵仍是面带怀疑之色,她再加解释,内中有些情节他已在国 子监听到,可是也有全未闻及的。
  总之自今上即位以来,天潢雍济。朝中已有主张应当未 雨绸缪,此为百年大计&不仅皇子皇孙应受约束,即宫媛帝 眷也当慎重处理。称公主为帝姬,亦为此中策划之一。唐时 之安乐公主与太平公主当初都任之开府设官后为朝廷之累。 这说法言之成理,殊不知其结果则适得其反Q自此皇亲重臣 都以操纵帝裔的婚嫁为事,那曹家既有了三位驸马,向家也 要同等待遇,于今又逢上了田家与蔡家。郓王自称公允平 正,却只顾及他本身利害,不想到自家姊妹终身的休戚。所 以帝姬下嫁最开争夺之门D “何不将我辈标价当作奴婢出 卖?”她向承茵直宇的问。
  难道圣上不加T预?茂德帝姬又是张大着眼睛反问承 茵。“你知不知道创国之初,昭宪杜太后即向太祖提及‘为君 难’吗? ”国初如此,今日更难。
  其实并没有难到这种程度,承茵想着,只是天子的御妻 太多,迄今大内还不时收选臣下幼女为侍御,刚有名分的姬 妾则为才人、美人,以上则有婉仪、婉容、修容、昭仪、婕妤,当 中有些已有一品官阶,还要亲旧加恩。再上一层才轮得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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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妃、德妃和贵妃。只要对付这批女人已足使圣躬踯躅了。况 且今上宠郑贵妃,郑居中即知枢密院事。因他一人,就产生 了许多的纠葛。那朝中公私上下左右的是非,又如何能由皇 上只眼独断?徐承茵也知道近日不少的御批御笔即出自臣 下之手。童贯在外已不领制而独自草诏&梁师成尚且令手 下数员书吏专仿效圣上的笔迹,他们所作“御批”,虽朝中人 莫辨真伪。只是各事假手于人,当中细节也只好由他们作 主&国事如此,宫闱亦然。承茵深知即宸断对各事也无法全 部掌握。若不如此他也不会令中侍大夫杜勛叫他对柔福帝 姬特别的关注了。
  可是此际茂德与承茵彼此都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 则是女子的地位,已正走向下坡.先从皇室说起:国初自杜 太后强令太祖传位于太宗,立弟不立子以来,母后因立嗣而 参政,实为大宋传国之特色,不料哲宗以冲年践祚,太皇太 后垂帘听政,功成身故,事历三朝,只因近日党争,臣下犹敢 追罪于她,请追废她为庶人&哲宗身后刘皇后虽加衔为太 后,最后被逼自尽,此皆千古未有之事。再说国家之下层:民 间生有女子,则随其姿质,教以艺业,备土大夫采拾娱侍,以 后皇都汴京妓馆林立,最近则缠足之风气逼近上下殳
  “她要大家知道的,”茂德以五姐的身分为念妹表明心 迹,“她宁可为丫髮女使,一则不愿缠足,二则不能为他人的 利禄而择婿就婚。”
  她殿下是否叫以用其他方法宣布,而避免在《清明上河 图》中両像?
  第十幸107
  茂德又以眼光逼着承茵说还有什么其他的方法?” 徐承茵一想,她说的也是,只是别无他法。本来今上即 位以来邵洵武为起居郎,他要皇上行新法,苦劝无效,最后只 画了一幅《爱莫助之图》,倒因此激劝而生效了。现今凡事属 仪节总是奉批“礼制局将古今沿革绘图来看”,可见得绘画仍 是传布消息左右舆情的最好工具.这《淸明上河图》画成只 预备留置宫中供御览,但是其内容早已传遍遐迩。今度柔福 以帝姬的身份在图中扮饰女使,既经皇上派重要的内臣在学 士院槐厅讲出,将来也不待张扬必会流传中外。看来他徐承 茵自己不仅要把帝姬的玉颜画入,还要把柔福坚持要参人的 用意根据茂德所说广为传播。这事倒并不甚难。他除了向 翰林学士张择端复命和向同事范翰笙说及之外,还有李功敏 与国子监的好门道。只是不知道今天宣和七年正月二十日 他徐承茵的一场遭遇他只是毫无主见的被卷入——后 入会认为他之所作所为是忠是奸就无法臆度了。想到这里 他又以两手在衣袖子里面搓捏.
  柔福帝姬进人五姐的客厅立时甩脱了毛褐斗篷,一身仝 是使女装饰,上身宽领紧袖,下面长裤平鞋,她将自己带来 的侍婢推出室外,口里连说:“这里由我侍候,大姐可到内房 内休憩。”那宫婢将斗篷在地上捡起,拂去了上面灰尘,即遵 命退出。茂德帝姬还向她的念妹问着外面冷吗?”柔福已 先向徐承茵弯腰,带笑唱出学谕大人万福
  承茵慌忙还礼,可是胸中也松了一口气。看来他用不着 再像在大内槐厅内的紧张,也无须再检讨帝姬与丫餐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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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位,这些争执已是过来之事。他将身边带来的小箱子打 开,取出三张画稿。这时候他已经对着柔福面上睡运L一眼, 他知道她面庞横宽,颊上有酒窝,并非出奇的艳丽,只是光彩 夺目,这时候风趣横生,更显得玲珑娇小^承茵思量着他以 后还有机缘对她仔细端详,刻下的要紧处应注意对五姐茂德 帝姬解释——因为她还没有见过他的画稿&只是不论如何, 她们姊妹二人,一个是浓妆贵妇,一个是权算朴实无华的少 女,却又彼此面如凝脂,满体芬馥,徐承茵知道,他务必聚精 会神对画稿洋细分析,若不如此,即很难自持^
  张择端设计《清明上河图》时凡平行街道谨守“三道屏 风”之秘诀。遇到十字街头,却将“之”字反写。当中横行的 街道,仍用“一”字横扫过去。近边直街则以四十五度的角度 向右插入;远处直街约以六十度的角度向左延伸。说到这幅 十字街头时,承茵特别讲明它并非完全实际景象,而是好几 张写真拼成,不久之前才将盲人卖药与梓入当街修车凑成上 幅,仍以竹蔑凉篷构成五角形,以保持画幅之紧密9下幅则 用“征人远行”为题,也利用两家茶食店作背景,他们不挂 “川”字旗,当然不能卖酒。两座太平车,一座用黄牛拖拉,业 已蠕蠕欲行,一部则停放街头,尚待牵出挽兽套轭。至此徐 承茵解释《清明上河图》之风格不忽视平民生活之细腻处,例 如当前的荼食店有傀儡戏台,也正有人说诨话,门前即有小
  反手取壶。他又说明太平车以每日只行三十里面得名。这 部车子业已在道,临时仍有遗忘之包楸一件,要从车后栅门
  112汴京残梦
  上递人。而耳车下尚有一人,检验出轭套不如法,唤起赶车 人注竟^这种种情形,无日不有。不过在通常状态,旁观者
  、
  不及处处留神而已v-
  于是言归正传:这十字街心最引人注意之事须只有两 处:一处有五个人物议商一匹三尺毛驴是否能同时既载人又 载货,如何安排。另一处则有贵妇在搛子内休憩,檐窗紧闭, 有侍女供奉茶水。“这两幅備景确是完全据实写出,”徐承茵 很沉重的道出,“我虽不敢说是不出毫厘,最低限度已尽力之 所及。我们唯一修订的地方,是把原来侧面街道所见盘出摆 在十字街头
  柔福抗议说…不对,你没有把我画进去,所以现在还得
  重画。”
  茂德帝姬指斥她的小妹你这淘气的小妮子!我刚说 了半天,才让徐学谕彻底了解你要将自己画人图内的缘故。 你现在又来打砸!”
  念妹柔福仍是满脸嬸笑6她说你倒用不着为他着虑。这 位徐先生吗,前天也和我顶过一场嘴。可是我一看,他这个人的 心肠倒是挺好的。”
  承茵未曾听及旁人如是当面品评自己,这时出自帝姬之 口,不免惊愕。他还想询问她殿下据何凭藉,有此等判断,那 柔福又在说着徐承茵,你想知道我如何看透你的为人,是 不是?只要你不惦着我殿上殿下的,我倒可以老实告诉你& 五姐也不是外人,这里是她的私人住宅。”
  这一切全部出诸意料之外。徐承茵到处打听皇室内情,
  笫十幸113
  现在真是与天潢玉叶促膝相对,却没有一点一处与他所闻所 听两相符合。况且前天皇上还差重臣叫他称帝姬为“殿下”, 现在目前的帝姬则不愿认要此等称呼。他还不知道如何接 着做下文,那淘气的小妮子又在开怀畅论。她说广第一,你 有好几张画稿,都现着慈悲为怀有替人打抱不平的气概,看 来不像做作。第二,你的眼光良善,最低限度与三哥带来那 批人有天渊之别。第三--说及此处,她眼光低垂望着承 茵的衣袖。
  “那第三呢? ”徐承茵催问着。
  “第三,在于你的双手,你即是和人争辩时,心中一有犹 疑,就让两手在袖笼中打转
  “我还不知道竟有这般的明显徐承茵把双袖展开,望 着自己的两手,又毫无禁忌的问着,“不过这与心肠好坏有何 相干?”
  “你在争论的时候稍微犹豫,就表现当中有一段顾 虑6这顾虑出自‘君子之道,不为已甚、亦即是‘忠恕而
  承茵站起来一鞠躬,口里喃喃的念着“多承谬奖' 一来 他心中确有如此的感觉,一来他也学着柔福扮作丫鬟向他自 己道万福的轻松状态,口内已是带笑。还是茂德在旁补加解 释我这念妹虽然淘气,倒也真是熟读诗书。可惜她不是男 身,不然大可以与三哥一较身手。其实她比三哥所读书还 多。凡是御书房的书籍即是笔记小说,很少的没有不经她 看过
  114汴京残梦
  她说的三哥无乃郓王植,还有她提及御书房里也摆着 笔记小说,也是他没有想得到的。
  茂德又接着说:“在我家里你就喊着她‘念小姐’好了。 她喜欢人家这样呼她。其实各样头衔,与被喊叫的人何干? 还不是叫着喊着的人要忙着表示他们自家的身份地位? ”这 对徐承茵讲,也是新的启示。他又记起皇上要他自己称她为 殿下,乃是要避免监察官之纠举。
  于是各事齐备,画像开始。原来《清明上河图》初拟收罗 各色人物四百,现下看来必将超过五百而有余卩起先的宗旨 那四百多个人的面目姿态务必每个不同,所以个个都拟根据 街头写实画出,刻下虽未必全是如此,只是幅中显要角色,也 还是据标本存真。柔福要替代的丫餐也在画中算是重要角 色。她手执碗盏,两目低垂,却是面对街心站立。原稿确有 其人,由徐承茵据实写出^现今柔福取而代之,她只将发辔 放松,承茵画时画作披肩短发而已。
  可是画来画去,画得总是不如意.他一来改稿也二十多 来幅了,要不是相貌根本不像柔福,就是缺乏她那样意态自 然的神情。他越想更正自己,只有画得更糟-他生怕自己的 画笔禁不得起考验,更怕柔福以为他有意作对,存心画得不 像。怀疑一生更只画得力不从心了。现今虽是正月时分,他 已经觉得面上烫热,一会子又觉得脊背冰凉。茂德帝姬看及 他的为难,于是说我不在旁盯着看了,让徐学谕专心画 出她退出客厅,但是承茵的“笔伐”并未因之增进。此时他 深恨自己,闵为他曾未遇及或想像到此时这番的为难之处。
  第十幸115
  一会已是午牌时分,茂德人室,提议吃过午餐再画,承茵 从命,他以侍婢递上的热巾擦过手脸,随着两位帝姬步人餐 室。只因为他心头记挂,也没有想及与两位公主对坐吃饭的 千载奇遇,更未留心下饭的酱浸鹅掌与黄油菜心。只有柔福 帝姬通常口舌锋利,始终对他画像不灵未作一辞,但是这不 能给他任何慰藉&
  在饭座上茂德帝姬又问及徐承茵是否已结婚订婚,他答 称均未5这时候面上的红晕,也算适合了眼前情景。她们又 都知道他来自杭州府,不免在话题之中提及江南景色。听她 们两位讲来即是当今天子也是心向往焉。承茵巴不得暂时 搁置这画像一事,即随着参和的问人广连圣上也喜欢南方的 景色吗?”
  柔福立即回答要不然他何以筑万寿山,凿大方沼?他 所不如意的即是不能把一座开封府改造为四明山水。”
  承茵随着应景的问去那为什么不御驾南巡一次呢? 还是顾及百官诤谏,因为他们只在说应以宗庙社稷为重?” 这次由茂德帝姬答复这是原因之一,可是还有另外一 重阻碍Z说完她和柔福帝姬相视而笑。
  看到承茵不知究竟,柔福又加注解,她简脆的道出Z六 宫粉黛.
  接着更有茂德的诠释她们也和你们的百官一样,总是 个个都不愿自己吃亏,你的地位升高即是我的降低。到头 还是一动不如一静。”
  至此承茵明白:一旦南行势必部署随行的与镇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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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宫中府中没有基本之差别,随着编排名目,免不得你多我 t争瑞一开各人也不据理力争,而是假辞藉托,尚可能在 提议之前已吵嚷得不堪人耳。
  饭后茂德帝姬说,我回房躺一阵子,让你们年轻人完成 你们的画像吧!徐学谕,失陪了
  承茵与柔福回至客厅。他急忙整备纸笔,准备再画。她 轻声的说停一会7 “还候什么呢?”
  柔福也像五姐茂德,这时候只是张着眼睛反问他广你知 道你为什么画得不好?你画人物,却还没有查看得明自应该 画出的是何许人。本来也难怪你:又是公主,又称帝姬,再谓 殿下。现在再加以丫鬟女使的名分。这就使你搞不清了. 你也不知道就原稿修正好,还是照目下人物临画好,要是这 样你就再画十天半个月,也依旧画不好Z
  她这一场现身说法使承茵恍然大悟.他像释门禅宗一 样,此时疑虑全失,门径大开,心中想着她真不失为一个秀外 薏中的女子,他只要循着这想法画下去,不较其他,一定有事 半功倍之效。所以对于时间,他用不着多顾虑。于是将画笔 搁下,率性坐下与她畅谈:
  “念小姐,你说得对。我要把你的像画得好,先要了解 你,请先告诉我,宫中的家庭生活如何?”
  “连个人生活都说不上,又如何谈及家庭生活?”
  “那你不能说完全没有。即使不能令你满意,你也可以 说不满意的在什么地方
  第十幸117
  “那宫里无非画栋雕梁,丹墀吻兽,你即不亲自看见,也 可以想像而知,里面后妃和子女像我们一样所住的地方都谓 之阁,这些阁也各有曼妙的名字,比如称为抱云、舂锦、丽玉 等等,可是只有名字响亮,里面所住的全是互相猜忌互相嫉 妒的女人.再不然就是到处奉迎的宦官,和供人差遣的宫 女。不是白香山说的,‘蓬莱宫中日月长’吗?”
  “那么皇上呢?”
  “番番倒是一个例外D只是你们外面人都对他不了解。 你们总以为所有军国大计全由他作主,其实他一个人如何能 处处顾虑得周洋?他也还不是登场应卯,退朝设法找些事物 自娱罢了。这样又与百官有何差别?至于自称为‘朕’,叫臣 下为4卿’,你在戏台上已经看到听到。番番常说,他贵为天 子,还是没有在做端王时候快乐,他稍作分外之事即有臣下 上札子诤谏.只有一点倒是真的,他在一堆女人面前包围得 动弹不得。”
  “念小姐生长深宫,是受乳婢和识字的内臣教养长大,是 不是?”
  “是,但是也有有学问的才人妃子,她们也教我们一些。”
  “只是他们所教,都不出一般规范,为什么你念小姐对世 事的看法,独具只眼呢?”
  “也不是什么独具只眼。五姐说得对,我倒是喜欢看书, 十七史之外就喜欢翻阅裨官小说,什么绿窗新语,什么烟雨 传奇……。这样才知道立身处世做人,各人宗旨不同,当中 又何止万别千差?柳耆卿不是就自称‘柳永无心富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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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承茵至此吃惊&这小妮子,这秀外慧中的女郎,连柳 音卿的生涯也能信口道出w他只得扭转问题,接着的是念 小姐最喜欢的诗人是谁?”
  柔福不待思索的回答:“白香山。”她也回头问承茵:“你 是不是也喜欢他?”
  他没有直接回答,却乘兴朗吟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 泉流水下难接着又加解释我们南方人不读‘见关’,而读 如‘瞰关\这更显得白诗的音节铿锵,就只这十四个字,也 使人不仅见到诗中所叙,还听到背景上的声音。”
  柔福同意,她再添人而且也 令人闻到诗中清爽的眛道。”
  他乘兴站起来,朝着她那芳馥 之气深呼吸,她解情的微笑。他已 是心神荡漾,赶紧及时收敛自己,因 为再要放纵,必会耽误画像了。
  他提起画笔,自此随兴所至无 往不利,笔下之帝姬,注视有神,唇 吻微长,面颊浑圆,双手柔软b柔福 虽不是国色大姿,只是一团利落明 快,惹人注视引人爰慕的形像已跃然出现纸上。她自己过来 看着也点头认可。
  他将画具收人箱内,一面说着当张翰林学士将你画人 正本时,我希望你让他画着全副宫装。本来你的意思无非纵 是贵为公主帝姬,若不得自己作主,宁为走卒健仆,那你为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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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么不长裙飘带的在画面上道出,却要以这女使的装束令人 揣测?”
  “你说的也是,”柔福沉吟之后说出,“你就这样告诉学士 好了/,
  他没有它话可说,至此也只好道谢告辞^心中一想自此 门墙阻隔后会无期不免望着她心头怅惘a 柔福对他说J怎么的哪,你在想什么?”
  他已经再四压抑自己,只是禁不起最后一问,她之一问, 在转瞬之间把他问成一只脱缰之马^他抛弃了所有画具,两 手合闱放在她肩背上向着她狂吻过去,他胸中激跳,也不知 受到白香山或柳音卿的主使,也不知是帝姬扮作丫鬟还是女 使冒称公主,更顾不得殿上或殿下。此时此刻唯有徐承茵与 赵柔福是实是真。当前一股热流奔放全身,使他两眼朦胧手 指微战。他的嘴唇与她的刚一接触,则更是乾坤颠倒,真假 难分,只是此情此景至为短暂f他刚一忘怀,即听见门响,有 人步人室内b尤其柔福用手将他推开,他记得分明,她的手 抿揽着耳边短发,一面说着徐承茵,我以为你与一般男子 不同,现在看来仍是一模一样!”
  进来的却是真的丫鬌宫婢,尚且使徐承茵百思不得其解 的则是当初柔福并未接受他的拥抱,而且两手推拒,当宫女 替她披上毛褐时她嘴边却又涌现着一种似无实有的微笑^ 不过无论如何,她此时未有任何表示,则从此宫深似海后会 无期,已不待研究了。所以他向张择端复命时,只说及帝姬 在《清明上河图》画面出面时,可画全幅宫装,他自己则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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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痛,亟望回家休憩。
  三日之后,张择端告诉他画卷到此已无问题,他当独自 完成,徐承茵可返杭州府原籍省亲休假,他打发了承茵,却对 另一助手范翰笙并无其他差派,徐承茵想来,他至此也是不 由自主,不得不去.
  第十一章
  当徐承茵在东水门外觅船南还的时候,他甚有铩羽而归 的感觉。他原想在运粮冋空的船舱板上搭地铺,只是在茶馆 里遇见了这位白庆文,听他的口音应来自江州一带。他向承 茵瞟了一眼,巳立了心计,再听到承茵打发扛行李的陈进忠 回翰林院,就上前自我介绍互通名姓6接着又提议广小弟已 在前面那艘货船上包了一间房舱,里面还有空床一席a仁兄 如不见外,就搬了进去,免得我俩都彼此单身寂寞如何?” 承茵还在推拒,那白庆文带笑的说如果徐兄一定要划 分界限的话,那也不难处置。你就在回空粮船的舱板上搭地 铺,也少不得要付他千把两千文。即算小弟是个市侩,权且 收下了老兄一千文,则彼此都不亏欠,也不伤廉,岂不比让着 —张床空着的好?”
  原来徐承茵被张择端翰林学士催着离京,已经是六神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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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他既不知自己犯了何种过失,也不知道三个月后,可否销 假复职,正感到一身孤单,经过这白君延揽,也就随着他说 的,让船夫将自己的铺盖搬进那房舱,与他为邻作南行的伙 伴了。一路上白也尽力奉承,每到人烟稠密的市镇船泊河滨 之际即强邀着承茵登岸大鱼大肉的吃喝一顿。承茵既已人 其圈套,也再无法摆脱。
  到第三天,承茵才将这白庆文的背景打听得明白。原来 他也在童太尉军中任军需之职,大概是指挥都头之类的亲戚 家人。他除了自身行李之外,还带着胳驼毛三大捆,堆积在 货舱之中。承茵听说过骆驼毛可以织为毛绒,多为小儿冬季 鞋帽上所用,最为南方富裕人家视为珍品。可是一般都在北 地织造,并无将驼毛用作原料南运的办法,可见此中尚有蹊 跷。况且他又带着一个随身健仆,也像军士模样,对这包捆 寸步不离,吃喝也都在舱中,使人怀疑毛绒之中尚夹带着金 银等贵重物品。
  果然船到宿县和泗州,两处商税务的巡检登船查验.白 庆文不待来人张口,即先开口说我们都是翰林院来的,此 是徐学谕,我是他的随行伙伴Z巡检看过承茵的通行单,又 瞅着白庆文一眼,也就算是尽到查验的职责了。只有泗州巡 检又对包捆踢了一脚,表示认真验明此中无它.至此承茵了 解' 如果官方一定坚持付税,白是准备付的,货值一千抽税二 十文,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他所害怕乃是包捆之中夹带私 物,万一查出,三分之一人官,说不定还要査问夹带品目的由 来,追究物主,那就会影响到后台老板交付给他的使命了 .
  第十一章123
  只是经过白庆文一开口,将翰林院的名义一提,那些巡 检也就让驼毛算作各人自用物品,总算为数不多,连应付商 税也再一句不提。
  谁也知道翰林院有职无权,只是衙中官员待命于中枢, 交游广泛,常有职权以外的声势.如果得罪了他们,可以影 响到层峰,因之商税务的人员不得不谨惧行事.这些情节, 徐承茵并非全然不知。他原来也打算在回南的时候带一点 物品牟利。开封府是一个消费市场,本身缺乏推销各地的物 品,即是可以在南方获利的转口化妆品如枣子内黄,也因为 占的体积大,回空粮船又带得多,局外人甚难加人竞争。只 是身为士子又另有门径,
  过去一年多徐承茵曾不时考虑到南归休假,对他最有利 的货物,无过书籍,他曾私自筹划:以他三数年的积蓄,应可 由李功敏出面买到国子监印出的九经十七史一套^即算价 款稍有不敷,好友李功敏也可理应知情垫借有了这一套 书,仔细用油纸包捆,所占体积,也不出两副肩挑模样t自己 随行,沿途上也不可能有意外的风险。至于各处关卡,毋庸 顾虑。经史典籍为士子必须,当然属于自用,从来没有一个 官员带书回家而要付税的道理。可是这珍本的经史,一至江 南就可以漫天要价了D富庶而爱装门面的人家可能竪门抢 买,出价两倍半到三倍之间是为通常事。如此他回家孝敬父 母,对邻里亲戚的馈赠都可以在书价内解决。
  只是今日这场心计全部落空。首先即有李功敏的借辞 推托,想来也是他的鄙吝。他害怕承茵不能将书价付清,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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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己则不愿垫借。次之他自己行期仓促。张择端第一天劝他 休假,第二天逼他休假,第三天质问他为什么还没有成行a 好像他自已犯下了弥天大罪,不得不远走髙飞,才能逃过了 是非的。张翰林既然从来没有对他如此的严峻*此中必有原 故,他不便质问。因之只得仓皇上路,狼狈成行,于今倒为他 人的护身符,替人夹带走私。
  他始终无法忘怀的,当然仍是柔福帝姬,自从那天他从 蔡驸马家里出来之后就深悔自己盂浪,冒犯天潢帝裔。如果 认真追究,他甚可以被挨上一个粉身碎骨的罪名。可是反面 说来,他既未名正言顺的定罪,也见得柔福并未出面控告他 的不敬。他和她见面虽只两次,他在她方寸之中,必定已留 下深刻的印象。比如她凝望着他的时候,仿然若有所思,嘴 唇微张,随即又向下注视,好像胸中仍有来去的涟漪,连脸上 酒窝也若隐若现,这不可能是毫无情谊的表现^她不顾帝姬 的身份,径称他徐承茵,又随即道出他的心地与为人9谈及 白居易诗中壘妙处,两人更是心心相印^她更把自己的生活 与志趣,坦白的为他道出,要他忘记公主帝姬、丫髮使女的区 别,只在作画时将她赵柔福明快利落的真性格写在纸上,当 她看过画像点头认可的刹那,那衷心欢悦的表情,使他胸怀 中好像有经过熨帖般的舒服与快慰。
  难道这样的邂逅还不算人生奇遇?她生长深宫成曰与 怨女妒妇为邻,见着他时却毫无忌顾的称赞他心地良善,她 装着使女的身份,弯腰向他道万福,迹近挑逗。她尚且看过 不少的小说传奇,所以不论她是十六或十七岁,及笄或未笄,
  笫十一幸125
  总算情窦巳开。那么为什么他向她接吻过去,她却用力推 拒?她指斥他的粗鲁无礼,却又在说后带笑容?他冒上这样 的大险,可见得情出至诚,她何以不再告别,让他离去?
  人家都说女孩儿的性情不可捉摸,至此徐承茵不能在造 次之余,再作妄念&他离开茂德帝姬宅后,被催着南行,除了 一肩铺盖之外r尤长物。还不知到杭州府后如何向亲戚家 人关说。想到人家驸马带左卫将军衔职,也个个是公卿宰相 执事的子弟,他自己则只是一个无名小官,况且家贫如洗,连 父亲尚供黄门宦官使唤,不免自惭形秽。因之只有咬紧牙 关,把过去这一场遭遇,当作梦寐罢了,
  可是再一想到柔福一心想保全自己的独立人格,不愿为 人作嫁,只是宫深似海,到头恐怕也仍和五姐茂德一样,免不 得与纨袴子弟联姻,夫婿则成日饮酒打球,她则满身绮罗,只 是空闺寂寞,他徐承茵则有如身处异域,爱莫能助,又禁不住 心头刺疼^
  往来南北的船只,不是全没有风险卩只是承茵听说过以 前失事的多是北行满载粮船,为着急于赶日程,才多倾覆。 其实过江时舟子多利用岛屿汊湾,髙邮湖的东侧也凿有新 河,都可以避险。惟独洪泽湖内百多里的水面无所倚托。偏 逢那晚上舟子贪着刮来的西北风,张帆月夜疾行。那白庆文 在床上酣声大作,徐承茵却辗转不得成眠。他披上了棉袍, 戴上围巾,一个人静悄悄的坐在船舷的一堆缉索之上.从船 尾向西望去,月华如练,随着波涛闪烁。船首起伏于水面,每 一上下发出冲击的节奏,他也知道,经过每一拍节自己去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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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愈远,与意中人更是关山阻绝。他却随着这艘船去家乡杭 州府愈近,他离家逾四载,身外无长物,家人亲戚还希望他衣 锦荣归,他想来愈感情怯。也顾不得外面的风寒,他忖来想 去,此时若果覆舟灭顶,也没有什么可惜的,倒免掉了一身 烦恼。
  他在船舷待得久了,免不了回舱房,在床上辗转反侧睡 不着觉,又再度往外吹风,也不知来去多少次了。须臾天已 微明。船过蒋埠,正值旭日东升,舟子上岸往附近水神庙燃 香点烛谢神。白庆文缓缓起身,梳洗既毕,.要承茵放弃船舱 里预备的稀饭,同往岸上的面食店吃甲点,承茵勉强偕往, 只是一夜未眠,喉内枯哑,步履不稳,所幸神志依然猛醒。店 内的烧卖白切鸡与汤面也胡乱的吃了一顿^白庆文此时问 他在翰林院任学谕管理何事。他满以为承茵在御前达官贵 人的祖先三代写诰命,受旨者希望文笔华美将特殊事故写 人,必然私下润笔馈赠,不明了他何以只落得两袖淸风。承 茵也懒得和他开释,他无缘为达官贵人锦上添花,倒和学士 张择端以一枝画笔为当今天子与冢宰粉饰太平。想不到画 中遇到一个侍婢,倒产生了如是此般的周折。他仅只表示刻 下为学谕仍是见习官,必待皇恩浩荡,升为翰林学士,才得承 旨写诰a —方面也是受他问得不耐烦了,也反问那白庆文一 句广老兄既在童蔡大军之中,我们有一个同乡叫作陆澹园 的,奉旨清点兵马人数,足下可也曾识见过?”
  白庆文一听着那名字,立时起敬的说着那陆昭武校 尉,他的大名哪个不知?认识倒没有,我还高攀不上,只是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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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鼎大名,军中传遍上下,童太尉还要收他为侄女婿呢!”
  承茵也不烦和他辩白,只暗笑陆澹园是自家的妹夫,不 可能又是童家的东床快婿,可见这白某也只是胡吹瞎闯,没 有将他重视的必要。
  只是船近邵伯江都,那白庆文又在行囊里取出一瓶五加 皮酒,即将舟中茶杯当酒杯与承茵开怀对酌。酒过三巡之 后,他满脸通红,又乘兴说起我看老兄也是一个本分之人, 忠义之情见于言表。可是目前世局并非正人君子当道的时 候,不要怪小弟出言无忌。在适当的时候,老兄还要替自己 照顾一点为是! ”承茵心想此白某捆载而归,宦囊宽阔,利用 我作护身符,还要奚落我穷窘。可是正眼看去,又领会此人 虽然言辞唐突,毕竟语句之中不含恶意。并且与他相处七 日,看去虽非正人君子.到底举止慷慨,看来并非狐窃鼠偷之 辈,也就抑制住自己心头的反感,只是问着他广于今太平盛 世,太师提倡丰亨豫大,太尉在北方拓土,老兄何以一定要将 这场面解释而为乱世末世,好像乾坤颠倒真假是非不分呢?” 那白庆文一听到开疆拓土,立即将手中空杯使劲的摆放 桌上> “什么开疆拓土?”他反问承茵.“得到燕京的一座空 城丨那女真人将城里的殷实户口扫数向海滨他们自己的地 区移去,还要咱们大宋赔偿原有六州的税金,要不然就立即 要向咱们交兵!”
  “那金人竟有这样的厉害?”承茵吃惊的问着。“我们只 听说他们兵力不逾十万,还要倚靠着童蔡大军二十万压境, 才能将辽国解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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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兄! ”那白庆文将手中空杯拿起,又用力向桌上顿然 的放下。“你们京官总是自己哄自己!或者你们只知其一, 不知其二!那些鞑子虏兵弓箭马匹自备,粮秣器材就地征 发,说十万人就整整齐齐的十万,不会九万九千九百!并且 全部部落出身,个个骁勇善战!我们这里买空放空,抓着孱 弱的算数,并且兵仗甲胄全由内地筹措,千里馈粮,十亏八 九!如何能与他们相比!这是我家的张都头也是扎硬寨打 死仗的英雄好汉,只是禁不起一拖再拖,左右邻军靠不住,你 们文臣京官还要叙过考功!他四十还未出头,已经是意懒心 灰,营里众兄弟商量,才要他在家乡买一点田产算数!”
  承茵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这白庆文将一切归咎于京官, 初听来令人感到不平,可是再一忖思,自己何尝不有同感? 朝廷既有旧章,又有新政,即以描画汴京景物为例:先说体顺 民情,据实直书,前后罗致了十来人,换了三个主持。费时两 年余,今日说楼台亭阁不画;明日又说骆驼要画。一个主张 舟车房舍按实际尺寸比例画f 一个又主张不能完全放弃朝? 与暮雾。再一想来连他徐承茵自己也没有把这问题简化,他 也主张侍婢用宫装,也为画幅生出无端是非。当白庆文再将 他面对茶杯用酒注满的时候他正感踌躇,于是也不再推辞, 举杯一饮而尽,只见得眼前模糊,也不知如何便倒头睡去。 半夜醒来只觉得头昏脑胀,亟要呕吐。好容易挨到天明,喝 了舟子送来的滚水清茶,才觉得心胸稍为平稳。
  那上午时光船过扬州,又有巡检登船,那白庆文又用翰 林院的名义支吾一阵,于是这一关也轻轻带过。只是船离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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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务司不远,他即令舟子将船就岸,赶紧收拾行李,另雇一只舢 板,唤着随从将三捆驼毛连行李运将过去。以前没有说明, 他要去的乃是江南西路的浔阳府,应从仪真人江,至此向承 茵告别&也不知此后他如何应付关卡,只是此人长袖善舞, 自有妙法,也用不着为他操心g
  前时没有提及的,承茵所受房舱优待也就此告终.汴淮 客船只到当面闸口为止。接近瓜洲,还要另觅渡船过江。在 对岸还要接洽前往杭州府的船只,看来徐承茵仍免不了在船 舱板上搭地铺^
  承茵的母亲右手仍旧搓捏着糠灰,手中却停止了绩麻的 工作。她那无神的眼睛也不向他注视,好像睨望着门前的桑 树上,嘴内却说他们都不叫他徐老爷和徐相公了。连那些 黄门小宦官都称他徐买办。还有些外头衙门里来的人就率 性提名道姓的叫他徐德才,给他一肚子气愤
  承茵心里明白:徐家家道式微;自己所做京官,也做得无 出息;众人已渐渐不把他父亲算数了。杭州府里的宦官一方 面把父亲的身份降低,也提高了向街坊索派的口气。明金局 里需用的物资,经过一场使唤,已不复是出重价向各处搜购, 而是明令向地方摊派了。给价既低,父亲所收佣金愈薄.或 者有时还只得空手当差,两头受气。
  前一天父亲还说着只有方腊平后一段时间——就说 三个月吧——情形稍微好点。说什么要与民更始,恢复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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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买东西也当场按值付费。去年下半年来就越来越不像 话……”在叙述不能贯彻时,但还要用食指指节在几上扣着 作响Z年底之前突然还要五千张锡箔,马上就要,限三天交 货,每张还只给三十文!”
  徐承茵离职返家,初时没有料及如此之久.只因翰林学 士张择端叮嘱他在没有接到他的通知之前不要北返。曰复 一日,他已经无可忍酎。此时严寒已过,只是春至江南,又成 日缠绵上一阵细雨烟飞令人惆怅的气候。他初回时叫家人 不要向外声张,不过三五日后,左右亲邻尤其徐家老屋门墙 内外都G风闻他在家居。承茵既未登门到各叔伯房长处送 礼问安,各人也自此猜测,他必在京中有不可告人之处。他 在偁然促遇亲旧时只推说自己身体不好。各人对他端详注 视,满腹怀疑。承茵无须推考,知道此时此日,自己必已成为 各人私下议论的话题。
  此期间他受到最大的打击,尚无过于陆澹园的央派以前 媒人前来关说与妹子苏青解除婚约。原来童太尉要收他为 侄女婿的消息是真。承茵离家近五载,自称一事无成。这五 年来唯一的收获则是交上了两个好朋友,也替自家小妹招上 了一位青云直上有官阶体面的好夫婿,大家尚为着这事欣 贺,不料这陆家鼠子竟敢托言上官逼迫不得不就,希望伯父 母不要见忤,以前送至男家的嫁奁,包括绸缎、门帘、枕被各 物,虽系由他陆澹园私下出资垫买,也顾名义得璧还,以保全 两家面子。只是洞房家具则已摆用,不在份内。承茵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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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既说退还嫁奁则应当全部都退,不能把床铺椅子又留下 来了。来13苏青定亲不是还要用着的?”
  他的父亲猛对着茶几拍一巴掌,唾铤四喷的说出都是 他家出钱买的,还要他退什么?只有自家女儿提过这桩婚事 给人退回,从此声名+正,好失体面,将来嫁得出去嫁不出去 尚待思量,好人家谁要这推来送去的嫁奁?”
  这时候徐承茵只怪自己有眼无珠,才交上了这样的朋 友。他陆澹园既已定亲,有何不能据实直言之处?可见得他 趋炎附势,巴结着这天字第一号的宦官作侄女婿,还要说什 么上官通迫!只到道途上行人都已风闻这段婚事只有自己 徐承茵尚是闷在麸中!他也怪当初他父母只知感恩图报,轻 易将女儿许配与人也不待与自己商量^可是再一想来:去年 他自己即在家信中一再提及陆澹园与他肝胆相照,最是莫 逆》果真当时父母询问己见,他还不是会热心赞成,如何又 可能提出异议?
  这时候罗老相——他家的长工-…也加人议论。“就我 看来吧,”他两眼向前逼视,好像陆澹园仍在他目光之中,“这 人两眼朝天,这叫做螳螂头,又配上一双鹭鸶脚,最会到处窜 蹦,耍他当家作主,那是靠不住的^
  承茵瞪看着他一眼,表示主人家之事用不着佣仆参与。 此时忽然想及去年议婚的时候,这老头子确曾问过陆澹园是 否愿当东家的赘婿,或者他真个另有见解,也就至此住嘴。
  他最害怕的乃是各人众口纷纭全不遮蔽,也不顾及苏青的 情绪。她成日泪流满面,也不出房。万一她自寻短见,他做兄
  第十二章133
  长的如何交代? 一日傍晚时分他端着一碗稀饭,三片酱瓜到她 房内。他还准备开释这陆澹园尚未成亲,先在东京已有勾栏内 相爱的人物,本来即不是可以倚作终身的男子,妹子与他解约 未为非福^只是内心有此腹稿,嘴内却讲不出来.一则他既 知如此,何不早说,只到徐家毁约之后才为道出? 二则他自 己也和李功敏、陆澹园前去冶游过三次,至此才将逛妓之事 提及,用作攻击他人的口实,岂不用心有愧?三则与陆家亲 事未遂,苏青前程黯淡,他自己也看不出一个因祸得福的机 缘。因之他只怔望着她床沿上的一段尚未完工的刺绣,看来 可是为陆澹园所制便鞋的鞋面,因之黑缎底,两边相似对称。 亍是自己还待挣扎着,才能抑制住满眶泪水。
  倒是苏青反来安慰他承茵。她只是说哥哥事业为重, 不要替我着急,我是命根子薄,只配念佛吃斋。哥哥好生照 顾自己,娶个好嫂嫂,好生服侍双亲,那我也就放心了
  承茵两眼望着苏青,她虽在愁苦之中,那天生姣好的容 貌依然光彩未减,只是眉颦之间,好像藏隐着千丝万段的幽 怨情绪6他也想不出陆澹园去年见得她时曾在话根子里提 到何种恩爱,?今日又何忍撤手。他听着她的口语,并无厌世 轻生之意,稍为放心,可是她所说准备终身青灯伴佛,甚至 可能削发为尼,又禁不住触发兄妹之间怜爱之情,觉得有如 万箭钻心,原来苏青小他九岁。他自己二十七岁尚未议婚, 在以功名为重的男子讲,并非完全罕见。可是妹子十七早 过,逼近十八。虽说身躯刚是发育完成,早已不是常人所谓 “豆蔻年华”了《只因徐家门户清寒,议婚上下不愿将就,近
  134汴京残梦
  年又值兵荒马乱,本来已将终身大事一再延搁。现今亲事议 妥之后,再被夫家推拒,反悔退婚,声名受损,真如他父亲说 的以后嫁得出嫁不出尚待思量。这样看来她自谓命根单薄, 也甚是可能事势如斯了。
  他看到苏青,也想到曾和他有缘同床一夜却不得拈手的 楼华月,更想到柔福帝姬。为什么把三个女孩子的形影纠缠 在一起?她们年龄相似,颜色也相如,他徐承茵除了她们三 人外,也未曾对其他类似的女孩开怀谈及你我。三人个性不 同,一个是娼家女,一个是天潢帝裔,与自己妹子相提并论, 也算比得不伦不类。然则她们三人都有自家命运与前程无 从攀捱的苦楚,可见得红颜命薄,上下皆然。对徐承茵讲, 这三个女孩儿身都为自家所爱;对他也都成禁脔。四年前他 曾和华月一度同眠,他自忖无从娶她为妻,也无法纳她为妾, 又不忍使她受损伤,事后追悔a不久之前他在茂德第邂逅柔 福,一时使性,也顾不得她金枝玉叶的身份,自作多情。现在 想来,也只是率尔造次.苏青是自己小妹,当然不能作非份 想,看着她而想着其他二人,也是不当> 更严格的说来,连这 不得胡思乱想的警惕也不当有。因为不能作禽兽行的约束, 出于天性口既如此则应自然而然,现在还要提防警范,可见 得自家心地已经不良了。他想来害怕,自此他看及苏靑,不 敢对她面庞和身围直视b
  那柔福的印象也经常在他心头打转。他抵家之前,深信 帝姬对自己有情。只是一般处子,情之与欲有很大的区别, 两者间也有至为长远的差距b譬如一盏小麻油灯,要得将灯
  第十二章135
  心耐性挑培,才有缘化为热焰。当日在蔡驸马家时间过于仓 促。可是家居数旬之后,气息消沉,他巳不敢再作此想。帝 姬受当今天子骄纵,不受拘束,并无对他自己额外多情的地 方。况且她所见公卿将相的优秀子弟又何堪计算^当日画 像时她偶尔兴起提及生平所好,这也不是对他旖旎眷恋的表 现,当分别时更无牵衣难舍的情怀,自后更是音闻杳然,可见 得两人纵有一面再面之缘,至此缘分已尽,还是不存妄念
  为是分
  当日他回家时曾对父母说及他因为在宫廷里作画与上 官旨意相违,暂时停职家居,此种书画间之事,经常有之。只 要少假时日仍当奉召返职6他的父母无法分辨,也只能信以 为真。只有母亲加着在旁规劝于今我们家里运道不好,你 要特别留心,不要到处得罪人,尤其不能冒犯上官!”
  徐承茵只说母亲放心,他自信与张翰林学士并无芥蒂。 即使偶有意见参差,也可商酌,不足介怀。不过家居将近三 月,尚未见及张的召唤,就不敢断定真相如何了口本来他一 直以为张择端有如其名,只是一个正人君子,自有陆澹园的 事故,他已开始怀疑,知道任何人都不能尽信。难道画卷功 成,张只顾一己贪功,把他徐承茵派遣回籍了事?要是果真 如此,总也要提及一种名目,不能这样马虎将事^他好几次 想写信与范翰笙商酌,询问个究竟,或者托人往吏部查看,到 底自己是否有黜降之事。则因为自己确曾造次口吻帝姬,又 怕一切安排原是官方息事宁人不便张扬时的通融办法,如此 倒可能因他一问,反面生出周折。因之此事也只能闷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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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法排遗。
  他越是抑郁,家中各事也更多烦恼^原来徐家老屋门前 有一道围墙绕着一条小径直达西側便门,两旁植有五株紫 荆,每年春间开得紫花盈道。早年徐家父祖希望子孙世世聚 居,取传说中紫荆花离不了能聚难分之意。于今人口既众, 田产早已分析,或残留或转卖,围墙内的房屋,也按着风火墙 而分割,各房自有庭院,只有围墙紫径尚属公产。而前年方 腊之变起,官军一到,即将紫荆树砍倒,又将墙砖拆去筑作堡 砦。只是如此许多的破坏,并没有借此抵挡匪寇,今日景象 既非,尤不利于风水。徐家各房商议应将围墙修复,树木重 栽。父亲徐德才既通庶务,公议总揽此事。可是他刚一向各 房筹备收款,即发生我多你少的争执两位婶娘还说承茵先 年往京赴试也曾受得祠堂支济,于今又任京官,如此公益事, 应由他家慷慨捐囊启始,承茵深恨自己带书的计划未能兑 现,如果在家尚有额外的花费,来日北行盘缠尚有周折。他 的母亲也说广为什么我们的一房既出力又要出钱?自己后 院屋顶尚在漏雨尚且没有雇工修理,哪里还有余力去筑围 墙?我早就说过:德才不应当把这事扛在自己肩上!”
  而且说时又是一阵急雨,屋子后头的漏水也正一点一滴 的掉进漏处放着的一只洗澡盆内。徐承茵感到无聊,只寻得 书架上的一本字帖准备练字消遣.不料翻来觅去,发觉十年 前读书时左右不离的一盏茶壶尚在抽屉内,只是壶嘴已砸去 一半。他笔墨俱备,就乘兴的将这破荼壶画在纸上。画完不 觉自笑:我当日因着这荼壶而无师发蒙,以后也进得画学,做
  第十二章137
  得画官,遇上不少离奇之事。可是今日穷途潦倒,铩羽归家, 岂不还是这冤孽作祟?要想把这破 茶壶使劲摔太_,扫它个粉碎,又怕母 亲见责,她老人家什么破烂物件都舍 不得丢。因之他也只好将这茶壶悄 悄的放回原处。
  他又习得三纸大字楷书,可是看来总不如意,也仍是眼 高手低。自是他又忖思:此等事到底是雕虫小技,只是一人 文士之手,才借此写作大块文章,道传真伪,播弄是非,什么 君子小人,良臣贼子,作陈悄表,镌党人碑,一切都来了。太 史公所谓“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也就始自此处。倒不如 原始初民结绳记事,免去了这一套颜柳苏黄,来得爽快利落。
  然则徐承茵究非偏激之士,不是柔福帝姬,还说他两手 只在袖笼里打转,表现着君子不为巳甚的情操吗?他自知此 时此刻带着过瀲的想头*还是因为左右都不得如意。少年女 子自怨命途不由自身支配,其实男士又何所不然?想到这 里,也怪不得陆澹园要到处窜蹦,只顾着自己两眼朝天,不管 人家终身低头念佛了。
  他把写的字放在一边,又在纸上描画。这次所画的不是 实物写真,而是从记忆之中学画龟兹国人带着胳驼进出城门 的景况。他记着张择端说的,那赶胳驼的人不图急功,只顾 任重道远。所以画时要把各人画得两脚着地,骆驼脚即离地 也不过三数寸,才表现一种悠闲的步伐,使习画与看画的人, 同样体会到培养耐性,免除急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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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幸139
  这时候雨已止了。午后阳光出现,他收拾文具,比较心 地平和。又过了一个时辰,门前出现一个来人,缁帽青衣,看 来颇像城里明金局的小宦官,口称有重要件须亲递徐相公。 承茵还以为收件人为他的父亲,只回说他还在城里街坊办事 尚未回家。那宦官又说收信人为徐学谕^这才使承茵目瞠 心跳了。至此他深信发信人为张择端,个中消息无非要他返 京。只待那宦官从公文袋里掏出那信封,上面一行秀丽的笔 迹,写着“杭州府小西门外徐家大屋探交翰林院徐学谕承茵 亲启' 所写显然与张的笔法不同,而且没有张学士署名的 下款。他急忙的叫来人在堂屋内坐下,返身回到自己房中将 信拆开,不待开读,他又惊又喜的猛省到这信件必来自柔福 信纸为带粉红色的梅花笺,而且满纸芳馥,显为宮中用品,上 书七言绝句一首,读为:
  花移月影近丹墀,
  画栋萦怀几度兹^
  苏堤对岸人畔柳,
  也闻抒里枉相思?
  此外无发件人和收信人的署名.他还不能彻底了解诗 内含义,但是早已体会那公主帝姬,秀外慧中的女郎,淘气的 小妮子已对他爱慕得喘不出气来。他也坐在床沿上,左手持 笺,右手撑颊,眼前影色含糊,心内激跳,只觉得如醉如痴。 直到母亲进房提醒他要打发来人,他才把信件纳人衣袋之 中,又将抽屉内所有当十当一大小铜钱约五六百文之谱,一 并赏给了送信人。那宦官连忙作揖称谢,又说学谕大人如
  HO汴京残梦
  有回信可在巳牌时分前送到局里,刘公公明日返京,正午开 船。”承茵听着点头,嘴内却说不出话来。
  那宦官送信人去后,他的母亲询问他有何消息,何以如 此惊讶?他连忙解说京中人事转好,他可能在三五日内回翰 林院。母亲又要求他将来信交父亲看,承茵乃推说,来笺写 的是一首诗,当中含义只有收授两方明白,幸亏所解释句句 是真。他不敢明言的则是他徐家退下一桩亲事,却可能另有 一粧大好亲事。要是双亲真的知道其中底细,他们可要在半 晚点燃香烛告祖谢神.他自己却知道他与柔福见爱是真,只 是有情人是否即成眷属仍待分解^
  傍晚徐德才回家,听得妻房叙告,也认真质问儿子:承茵 是否在朝中参与朋党倾轧,不然何以有此等离奇的信件与匿 名诗?徐承茵几乎要指天画日的立誓才能使父亲相信,一来 皇上提倡“绍述”,朝中大小臣工个个奉旨,旧党绝迹,所以已 无新旧之争。二来他学的是画,所画每笔逼真,也不可能加 人政争。父亲听罢也无可再驳,才让儿子退去,要妻房开饭。
  承茵饭后回房,左思右想,总是不解。那首七言诗也不 知道给他阅看着多少次了。文句用倒装法,分明是月移花 影,柳伴之人,可是要那样据实写出也就生硬呆板,兴味索 然……所谓诗情画意者,有如自己这时的感觉,只是你我离 别,真假不分,所以花移月影,画栋萦怀,而且苏堤对岸人畔 柳,吻兽雕栏望若痴。不是这念妹曾亲口告诉他,宮中越是 富丽繁华,愈是令人感到惆怅寂寞?所以她此时身在东京, 神驰江南,思念着西子湖堤畔的他徐承茵,问他此时此刻是
  第十二聿141
  否也有同感,爱慕之情,跃然出现于芳笺之上,这一切都不难
  领略。
  只是那“抒里”二字作何解释?出何经典?真有机抒? 他徐家母亲绩麻1妹子挑针绣花,难道公主帝姬也在宮中纺 纱织布?否则又称抒里相思何来?
  直到深夜他才看透。原来那梅花笺上题诗用正楷写出, “抒里”两字却稍具变体。“抒”字右傍之‘‘予”,隐约的加一小 点,实为“矛”。“矛”在“木”上,实为“柔”。那“里”字上端,点 在横下,辗转作圆形,实为“畐”。下面看来似为“衣”值是当 中略去一撇实为“示”。“示”字带“畐”,是为福。作笺者自署 真名。徐承茵再读再看,又将信笺放在鼻上吸着当中她那芳 馥的气味,口内连说你这淘气的小妮子!”
  这次茂德帝姬接见他的时候,没有前回的雍容大度。原 来徐承茵离京的四个月内,国事业已人变。首先即有前方与 女真人的决裂,童贯兵败。金军以雷霆万钧之力,席卷西南 如摧枯拉朽。以前降宋的辽将郭师药,现又降金,改姓完颜 氏,被派作燕京留守,于是大金国的兵力可以扫数南侵。当 徐承茵所搭粮船北行经过淮河、汴河的时候,已看到南下船 只满载京官家小携带箱笼家具各物,避难返乡,使他怀疑自 己是否能赶得上这场国家的急难。
  京中百官已造成一种风气,让当今皇帝退位,使皇太子 登极,以便与金人或战或和,也同时与民更始。当然没有人 敢如是率直的提出.他们的办法乃是由太学生上书示威要 求内除国贼,自太师蔡京、太尉童贯、太保领枢密院事蔡攸以 下凡朱劻、王黼、梁师成等都应处斩,枭首传之四方以谢天
  第十三聿143
  下。这声势如此煊赫,即御前亦为之震骇。而蔡家又首当其 冲v当承茵谒见帝姬的时候,驸马蔡惮又不在家。这次倒不 是与同辈偷闲打球听书,而是与兄长蔡攸、蔡脩、蔡條等商 量。数兄弟平日并不相得,到这危急的情形下方始聚首,也 可以想见局势的严重了^
  这次茂德没有按他的官职尊他为徐学谕,而是提名道姓 的称呼他。她睁着眼睛责备他徐承茵,你闯的祸越来 越大!”
  原来承茵到京五日之前午夜宮城内大火,寒香阁内烧死 宫女多人。传说那晚今上巡幸阁中潘妃处,引起外间怀疑, 有大逆不道之歹人起心谋害君王。而天下事又有那样的凑 巧,承茵回答柔福的一首匿名诗,也是语意含糊,内中又提及 “紫径”,而寒香阁前正有一座石砲牌坊上书“紫径撷英”,据 说还是仁宗皇帝的手笔6这更引人猜测。即原先不信之人 至此也怀疑真有纵火的阴谋了。
  当徐承茵那天在杭州府家里接到柔福帝姬的情书后,急 于草拟回音。他因为七言绝句过于单纯,只能容纳一方一时 的情怀,不如作五言律诗可以较为含蓄;而且其骈体也更易 表达你我之间来去的相思。所作诗首二句为“宦寺传鸿雁, 须臾喜近狂”,只是当时接到柔福芳笺的真情。次一句“丹墀 嫌月短'乃是根据来书重复道及宫中画栋雕栏花影树声之 中一片怅惘的心境。下对“紫径待瞰长”,表示0己在原植紫 荆的小道上徘徊,也终夜难眠,“尘音葑草塞”中之“尘音”稍 带释家风味;其实乃是自身名宇之谐音6她既提及前堤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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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岸,而恰巧前两天他也湖上去过,看到堤边青水处现为一片 葑草阻塞,而自己所感抑郁,也与此景略同。下接“虚里蕊笺 香”,此“虚里”也正是来书的“抒里”。虽说“抒”字北方人读 “渠”,南方人却读“虚' 南北音调之不同,已经上次见面时 向她解释过。总之以她的明快利落,不难猜出你我两人的名 字,巳在比翼双飞。至于结句“恩情逾河岳,黾勉焉敢忘”? 又是回到开门见山的写实,以她公主帝姬的身分,对他草野 之人袒怀垂爱,真是恩深情重,他只有诵读着《诗经》里“黾勉 同心,不宜有怒”的誓言答谢她了。如是全诗读为:
  宦寺传鸿雁,
  须臾喜近狂。
  丹墀嫌月短,
  紫径待瞰长。
  尘音葑草塞,
  虚里蕊笺香a 恩情逾河岳,
  黾勉焉敢忘?
  内中五六两句不尽按作律诗应有的平仄,可被人指摘为 “粘贴失严”。只是一时找不到适当的辞语。他就想及:作律 诗的规则不是今日回答她的要旨,紧要处还是把两人的名字 嵌进去,使柔福知道她给他的哑谜已被猜破。并且时间仓 促,他还是缮正赶紧送至城中明金局为是。
  及至赶至局里,刘太监事忙,不能亲自见他,承茵只见得 一个攀事^那信封上也不便将柔福帝姬的名字写出,只得Q
  第十三章U5
  谕原来交信之人,照着京中转交来书的序次倒送回过去,想 此诗可由宦官宮女传至柔福g结果是此信递至宫中失去线 索,无人认对,倒落人皇城提举司使郓王手中,郓王职管宫掖 的安全,本人在文字上也曾有一番造就,一看诗中平仄不按 规律,就断定此中尚有蹊跷,莫非作夙之人故弄玄虚,阴藏暗 语,尘音葑草塞,虚里蕊笺香”两句甚有指示纵火的可能。 不然何以称要用沾有灰尘之干柴塞紧,又在当中空处用香料 点燃?至此原来递信的黄门宦官也不敢出面解释了。再又 因宫中失火起自“紫径擷英”的牌坊侧右,更使上下人众将这 一首诗传遍内外。当日柔福在宫中听及种切,曾噗哧一笑. 茂德帝姬叙述至此,徐承茵也再忍不住,也是噗哧一笑。
  “这是众人生死存亡的关头'茂德忙着指摘,“你们两小 口子倒以为这是开玩笑的时候!”
  承茵听得帝姬称他与柔福为两小口子,虽在指摘,而语 气亲昵。又探悉情诗已将铕就错的传及心爱人,巳大为宽 慰。他知道蔡家上下因为朝局变化,正在感到彷徨不安,乃 接着劝说:“我看政局纵有变化*也不可能危及皇上姻亲。并 且重臣落职也不可能遭殃。我朝太祖不是立有誓约,永不残 害功臣,载在御笔藏于太庙吗?”
  茂德睁着眼睛说Z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上次我不是 和你说过为君难吗?现在的百官花样也愈来愈多了3他们 当然知道太祖的誓言。可是于今被谪的大员经常经过他们 的签呈派作某州某处作团练副使。这团练副使的头衔一下, 各人都知道被派之人失去照顾,又怕他们来日平反挟威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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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复,就趁着他们上任途中不在意的时候遗人杀害,那皇上又 如何个个照顾?”
  徐承茵听着不觉毛骨悚然。他也记着前此有两个大员 被谪为团练副使先后“遇盗被害' 这比先朝功臣指为奸党 被镌名勒石更胜一筹。他知道自己与柔福帝姬接近,挫折了 郓王的意图。那皇子三哥一意要念妹在田家驸马或向家驸 马弟兄之中择一成婚,亲上加亲以增强他本人外围的地位。 念妹不肯合作,他已无可如何。而徐承茵又从中掺人,那更 不可恕了。纵使郓王本人无意对他承茵下毒手,“其如麾下 欲富贵何? ”那提举使苛里面的大小喽啰难道还要待指教才 动手向他开刀?他们岂不知奉迎上意立功?况且宮中纵火 案总要找出一个人犯。要是死无对证,岂不更好?这样看来 自己的处境也着实危险了。幸而据茂德所说,三哥郓王也算 是赞成绍述的人物与“隐相”梁师成过于接近,经不起当前朝 中内外压力,巳于昨日称病请辞f遗下提举使司的职位即将 由沂王枵接替;沂王为皇太子亲信,宫中称为四哥。徐承茵 在这关键时返京,可谓刚逃过千钧一发的危机,不过仍旧要 谨慎行事,
  然则始终谨慎又如何能成就当前的因缘好合?他四个 月前亲吻帝姬所冒大险,那柔福的“杼里”情诗,自己的南北 奔波都让之全功尽弃?想到这里他也顾不得当今天子与太 师到底是为君难或是为臣不易了,口内只说:“好姊姊,你务 必成全我们两个!”
  那茂德帝姬满而晕红,正色的说徐承茵,你也要识本
  第十三章147
  分!谁是你的姊姊?你是翰林院书画局里的学谕,我是蔡家 媳妇,你不要糊里糊涂的道说,小人无知再加渲染,更传说得 不成体统!”
  徐承茵一口气的说着好姊姊,我别无他法,已顾不得 了 &你看得这两首诗,就知道当中底蕴说得全无遮盖的话, 我们这桩亲事不成,纵是你给念妹招上一位盖世无双的驸 马,她也还是抑郁着抱憾终天.所以我已顾不得当前的好夙 是非。就是仁义道德,伦理纲常也顾不得了 .你如果再不见 助,我就跪在你踉前再不起身!”
  不知究是当前承茵所说感动了她还是威胁吓住了她,帝 姬向左右瞟过一眼然后改口的说:“你们两个人也真不是冤 家不对头了她沉吟了一会,才慢慢的说着你不是说过张 学士那张图画要是给你作主的话你可能有一段增进?”
  徐承茵想着这不可能完全是题外之言,他只仿佛记得 上次见她时可能在无意之中曾有类似的表示,总之现在已 无可推托.他只好说这是一种不同的作风。我们的看 法,这汴京景色的图片,既是当今天子与太师施政的一种文 献,就应当不止制为画轴专在大内供御览,何不画他一尺 半见高,两尺或三尺为一幅,画他过七八幅或十来幅,即称 之为‘汴京盛世八景’或4宣和皇都十景,? 一则连缀的挂在 翰林院供众人观摩仰慕。一则各幅自有其题材,也有其固 定+变的观点,免得一座桥梁既要钻进瓮洞里朝上看,又要 登楼向下俯视。”
  茂德将手摆在下顎,好像在欣赏徐承茵所叙汴京八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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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口内说着如果皇上照你的意思,真画这汴京八景,你可能 画得出来?”还不待承茵作答接着又问当中的紧要处,你能 不能在三四个月之内画完交卷?”
  承茵仍是不明这与他自己想和柔福成亲有何关系,于 是帝姬解说皇上即是要内禅也不能在年中行礼,大概总 要在腊月发出公告,元旦改元。现在端午已过,如果你的画 能在三四个月之内画好,众人称羡,还来得及由他用贴职免 试的办法,升你为翰林学士。那样子你和念妹定亲,中书省 和太常寺才没有话说。只是事不宜迟。你自己有把握 与否?”
  听到这里徐承茵已是汗流浃背。茂德所说包括著千丝 万缕的机缘,可能立即决定自家的婚姻与功名及今后的身份 地位,也波及他的父母家人亲旧和翰林脘书画局的上官朋友 同事,说不定尚与当今政府和以后大局攸关。他去蔡驸马家 之前,曾未将这些可能的发展琢磨过6他还只一心睹念着柔 福明快利落的双眼,令人心怀荡漾的颊上酒窝和柔嫩的小 手。也只因她在梅花笺上所写“也闻抒里枉相思”的一句,使 他立即返京,也在喘息未定之际,又立即求见五姐。不料五 姐茂德这一问使他手足无措。他刚才还说不顾礼义廉耻、伦 理纲常,那不过是表示决心的意思。究竟今后局面如何打 开,如何对付那牵引上的千万条机缘,不免想来令人心慌. 突然之间他好像处身于万马奔腾之前。况且内中的因素尚 不容他考究整理分析。所以徐承茵胸中已失去了条理,他无 从作有效的思维,他的两耳嗡嗡作响,这时候他只见得茂德
  第十三幸149
  帝姬盯着双眼望他,候他立刻作答。
  他喃哺的回答我当尽力之所能。”说来这话出自自己 嘴边,听来都像旁人所说。
  茂德又再催劝他猛醒Z这一套尽力之所及仍是不够! 你要说确有把握你能独当一面的作主,保证在四个月之内画 妥,而且画的也比那张择端画得好,这事情才有着落,否则就 吹了。我们不能轻易的在皇上面前关说,难道你还不知道他 要和多少人接头,而且这是什么时候!”
  他又喃喃的保证我有把握。”这四个字仍像他人所说, 其声音仍在他自己的身边打转。
  第十四章
  不出十个时辰之后,徐承茵还要到茂德帝姬处请她不要 向天子启奏,提出汴京八景或十景的名目,推荐他自己作丰 持。这事乍看好像突然,其实则无可避免。
  他从蔡驸马邸回家后,又将卢家宅院厅房整理了 一番, 也将带来的衣物稍作清理,到午后才漫步到书画局里i,只 见得张择端在他公事房内,将所画《清明上河图》卷在两张缫 车上,绷紧着可以左右辗转。看来画幅已大功告成,他这时 不过检阅全卷,在细处不甚完善的地方用五号及特六号画笔 点缀修饰一二a范翰笙则正在准备着画笔及藤黄在旁襄助, 尤其注意及蘸墨之多少浓淡。及至承茵进室,张并无特别惊 讶的样子。他只抬头不甚关切的说着广你看,这个人在家里 待不住,已经回来了。”翰笙则微笑点头示意。那张择端又站 起来向展开在面前的画幅左右歪着眼顾盼一次,然后才向范
  第十四章151
  说广翰笙,我看这样子我们可以去收摊子了,明日再来当 范翰笙将笔洗去余墨置放原处时他又加吩咐你出去时可 向院里的司务说明:徐学谕业已回京,他的仆从陈进忠可即 回到宅院子里服侍。承茵应有的月俸和禄米,也要他们先结 算好这时候范翰笙告辞,室内只有承茵和翰林学士两人。 张择端并无对他自己任何嫉视及任何不愉快的表现。
  当初承茵被张学士放遣回家总以为自己侵犯帝姬一事 见发被问,所以怏怏离京,也无从张说。及至接到柔福短简, 再又见到茂德,知道宫中并未对他冒昧亲吻一事提出追究。 纵是郓王可能对自己不满,也没有向书画局质询的表示。所 以他之被遣全部出于张之主动。这时他已不能完全抑制住 胸中一股不平之气。
  及至他与翰林学士闭户长谈,才知道内中真切。原来四 个月前张择端催着他南行,并非宮中示意,而系由于开封府 尹聂山不容。张首先要承茵仔细检点自己在四个月前是否 在公众之前曾有失言之处。承茵矢口否认,他平日少见外 人,又何至在公众面前发言不慎?经过再三盘问之后,才记 得元宵之后数日,他曾与李功敏及国子监的太学生数人去南 薰门里油饼店吃荼。谈话之所及一时兴至,他提及懋德坊一 带居民,闵达官赐第原住宅被开封府拆除,目下在固子门外 沦为“棚户”等等情节。他出口无心,旁人听来则甚可能认为 有在年轻学子之前张扬煽动的用心。他这时已不复记得清 楚&只到张从侧后牵弓I,他才记得当日抱着不平,似曾介人 某种偏激之辞b不用说直接间接之间,此事己为开封府所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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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线工作人员获知,也不知他们如何报人府里*总之就触怒 府尹。那开封府的府尹,又不同于各地方官,他在职掌内处 理都中狱讼有专决权,不受刑部及御史台査问,而这拆屋一 事也正落在他职责范围之内。他要知道:这书画局里的画官 何以胆敢为霸占公地的顽民张目,还要诬蔑他府尹渎职殃 民?事实上他派着他的右军巡检来局质问,由他张择端道歉 解释,并且承允打发承茵回籍了事。
  何以当时张择端不将这情节向承茵明言?
  翰林学士将他的藤椅后移两三尺,与画幅保持相当的距 离,也要徐承茵把椅子移至他的近旁,然后促膝对谈u “你这 个人,”他率直的判断,“心地善良,也算得刚毅正直,只是有 时候出口不慎。我恐怕你知道这事底细*忍不住还要出头辩 护,那样子倒会把事情弄值了,况且这事情发生在正月,你还 被那位公主帝姬盯着要你画像,纠缠得不清……。”
  承茵心想,这样看来,他始终不知道他自己曾抱吻柔福 和彼此倾心一节。他即随着话根子问翰林学士,照你看 来,我现在还是不能露面?”
  张择端展开了那惯常带稚气的微笑你还问我!我不 是说过不待我通知之前不要返京吗?现在你人巳经在这里 了,还待我的许可?”
  他的笑容收敛之后改口再说不过你既已回来,也就算 了。没有什么大不得了的^总算你的运气好,前天圣旨已 下,派皇太子兼开封府牧。”他再问承茵你知道这场任命的 意义吗?”
  第十四幸153
  承茵只默默的摇头。
  张择端再又解释:这开封府既有府尹*州牧一官向来是 不常派的。现在此项遣派既巳公布即表示朝廷有与金人作 战到底的决心,甚可能京师戒严。他张择端只希望事态尚不 致如是严重.只是无论如何,皇太子也必任用他亲信的助 手》所以旦夕开封府尹必将换人。这聂山泥菩萨渡江自身难 保,应不可能再记挂着拆屋和棚户等等小事与往事了。说到 此处他又是一笑,加添一句只要你不再唱高调,再四处张 扬的话
  他也表示,《清明上河图》亚巳完工,不出十天即将全卷 呈御览。如经批可,他自己将趁此机会请求还乡退休^为什 么他刚在四十内外即要倦勤卸任?原来张择端家中尚有老 母,缺人供养。他自己的身休也不如外貌的顽健,总是虚浮 而内中衰弱,也禁不起开封府秋冬间的大风和夏天的蚊蚋。 如果所画《淸明上河图》经圣主宸断认可,按例会赏给少童金 银财物,还不如借此在家乡东武县买他数亩薄田糊口,免得 继续着宦海浮沉。
  承茵心想这年头谁也只指望回家买田,以便放债收租。 好像不久之前他也听到过另一人如此坦白自陈,只是一时记 不起此人是谁.
  其实张择埔之急流勇退,也仍与作画有关.本来书画陶 冶性情,个人随兴的挥去,既因研考事物而静观天地,也随着 丹青出人而养心明志,本来是一桩好事d无奈这好事被官场 编派,立即你多我少,争执横生。也成为容纳是非,褒贬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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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争夺权利的门槛了。张择端平日心气平和,总是不得罪 人,至此也感到吃不幵。
  这些情节徐承茵岂有不知?他四年前初进画学则发现 一班同学之中有士流与杂流的区别。及至清江口的船务见 习,又遇着师弟师兄间的界限与嫌隙,连一张造船的图样也 未见到。及至参与描画汴京景物门道更多了。起先说据实 写真,可是什么是盛世壮观,什么是皇都美景,既怕监察官的 虎视鹰眈,也有不相干的人从旁指摘;甚至左边一撇则为绍 述,右边一拐则为守旧,还要担心星变。即是提及拆屋賜第, 又何尝不是与作画有关?徐承茵当然明白:还只有自己独自 画茶壶才能领略当中的真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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