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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呼兰河传》

_3 萧红(现代)
外国人在呼兰河的土语叫做“毛子人”。我四五岁的时候,还没有见过一个毛子人,
以为毛子人就是因为她的头发毛烘烘地卷着的缘故。
祖母的屋子除了这些东西,还有很多别的,因为那时候,别的我都不发生什么趣味,
所以只记住了这三五样。
母亲的屋里,就连这一类的古怪玩艺也没有了,都是些普通的描金柜,也是些帽筒、
花瓶之类,没有什么好看的,我没有记住。
这五间房子的组织,除了四间住房一间厨房之外,还有极小的、极黑的两个小后房。
祖母一个,母亲一个。
那里边装着各种样的东西,因为是储藏室的缘故。
坛子罐子、箱子柜子、筐子篓子。除了自己家的东西,还有别人寄存的。
那里边是黑的,要端着灯进去才能看见。那里边的耗子很多,蜘蛛网也很多。空气
不大好,永久有一种扑鼻的和药的气味似的。
我觉得这储藏室很好玩,随便打开那一只箱子,里边一定有一些好看的东西,花丝
线、各种色的绸条、香荷包、搭腰、裤腿、马蹄袖、绣花的领子。古香古色,颜色都配
得特别的好看。箱子里边也常常有蓝翠的耳环或戒指,被我看见了,我一看见就非要一
个玩不可,母亲就常常随手抛给我一个。
还有些桌子带着抽屉的,一打开那里边更有些好玩的东西,铜环、木刀、竹尺、观
音粉。这些个都是我在别的地方没有看过的。而且这抽屉始终也不锁的。所以我常常随
意地开,开了就把样样,似乎是不加选择地都搜了出去,左手拿着木头刀,右手拿着观
音粉,这里砍一下,那里画一下。后来我又得到了一个小锯,用这小锯,我开始毁坏起
东西来,在椅子腿上锯一锯,在炕沿上锯一锯。我自己竟把我自己的小木刀也锯坏了。
无论吃饭和睡觉,我这些东西都带在身边,吃饭的时候,我就用这小锯,锯着馒头。
睡觉做起梦来还喊着:
“我的小锯哪里去了?”
储藏室好像变成我探险的地方了。我常常趁着母亲不在屋我就打开门进去了。这储
藏室也有一个后窗,下半天也有一点亮光,我就趁着这亮光打开了抽屉,这抽屉已经被
我翻得差不多的了,没有什么新鲜的了。翻了一会,觉得没有什么趣味了,就出来了。
到后来连一块水胶,一段绳头都让我拿出来了,把五个抽屉通通拿空了。
除了抽屉还有筐子笼子,但那个我不敢动,似乎每一样都是黑洞洞的,灰尘不知有
多厚,蛛网蛛丝的不知有多少,因此我连想也不想动那东西。
记得有一次我走到这黑屋子的极深极远的地方去,一个发响的东西撞住我的脚上,
我摸起来抱到光亮的地方一看,原来是一个小灯笼,用手指把灰尘一划,露出来是个红
玻璃的。
我在一两岁的时候,大概我是见过灯笼的,可是长到四五岁,反而不认识了。我不
知道这是个什么。我抱着去问祖父去了。
祖父给我擦干净了,里边点上个洋蜡烛,于是我欢喜得就打着灯笼满屋跑,跑了好
几天,一直到把这灯笼打碎了才算完了。
我在黑屋子里边又碰到了一块木头,这块木头是上边刻着花的,用手一摸,很不光
滑,我拿出来用小锯锯着。祖父看见了,说:
“这是印帖子的帖板。”
我不知道什么叫帖子,祖父刷上一片墨刷一张给我看,我只看见印出来几个小人。
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花,还有字。祖父说:
“咱们家开烧锅的时候,发帖子就是用这个印的,这是一百吊的……还有伍十吊的
十吊的……”
祖父给我印了许多,还用鬼子红给我印了些红的。
还有戴缨子的清朝的帽子,我也拿了出来戴上。多少年前的老大的鹅翎扇子,我也
拿了出来吹着风。翻了一瓶莎仁出来,那是治胃病的药,母亲吃着,我也跟着吃。
不久,这些八百年前的东西,都被我弄出来了。有些是祖母保存着的,有些是已经
出了嫁的姑母的遗物,已经在那黑洞洞的地方放了多少年了,连动也没有动过,有些个
快要腐烂了,有些个生了虫子,因为那些东西早被人们忘记了,好像世界上已经没有那
么一回事了。而今天忽然又来到了他们的眼前,他们受了惊似的又恢复了他们的记忆。
每当我拿出一件新的东西的时候,祖母看见了,祖母说:
“这是多少年前的了!这是你大姑在家里边玩的……”
祖父看见了,祖父说:
“这是你二姑在家时用的……”
这是你大姑的扇子,那是你三姑的花鞋……都有了来历。
但我不知道谁是我的三姑,谁是我的大姑。也许我一两岁的时候,我见过她们,可
是我到四五岁时,我就不记得了。
我祖母有三个女儿,到我长起来时,她们都早已出嫁了。
可见二三十年内就没有小孩子了。而今也只有我一个。实在的还有一个小弟弟,不
过那时他才一岁半岁的,所以不算他。
家里边多少年前放的东西,没有动过,他们过的是既不向前,也不回头的生活,是
凡过去的,都算是忘记了,未来的他们也不怎样积极地希望着,只是一天一天地平板地、
无怨无尤地在他们祖先给他们准备好的口粮之中生活着。
等我生来了,第一给了祖父的无限的欢喜,等我长大了,祖父非常地爱我。使我觉
得在这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够了,还怕什么呢?虽然父亲的冷淡,母亲的恶言恶色,和
祖母的用针刺我手指的这些事,都觉得算不了什么。何况又有后花园!
后园虽然让冰雪给封闭了,但是又发现了这储藏室。这里边是无穷无尽地什么都有,
这里边宝藏着的都是我所想象不到的东西,使我感到这世界上的东西怎么这样多!而且
样样好玩,样样新奇。
比方我得到了一包颜料,是中国的大绿,看那颜料闪着金光,可是往指甲上一染,
指甲就变绿了,往胳臂上一染,胳臂立刻飞来了一张树叶似的。实在是好看,也实在是
莫名其妙,所以心里边就暗暗地欢喜,莫非是我得了宝贝吗?
得了一块观音粉。这观音粉往门上一划,门就白了一道,往窗上一划,窗就白了一
道。这可真有点奇怪,大概祖父写字的墨是黑墨,而这是白墨吧。
得了一块圆玻璃,祖父说是“显微镜”。他在太阳底下一照,竟把祖父装好的一袋
烟照着了。
这该多么使人欢喜,什么什么都会变的。你看他是一块废铁,说不定他就有用,比
方我捡到一块四方的铁块,上边有一个小窝。祖父把榛子放在小窝里边,打着榛子给我
吃。在这小窝里打,不知道比用牙咬要快了多少倍。何况祖父老了,他的牙又多半不大
好。
我天天从那黑屋子往外搬着,而天天有新的。搬出来一批,玩厌了,弄坏了,就再
去搬。
因此使我的祖父、祖母常常地慨叹。
他们说这是多少年前的了,连我的第三个姑母还没有生的时候就有这东西。那是多
少年前的了,还是分家的时候,从我曾祖那里得来的呢。又哪样哪样是什么人送的,而
那家人家到今天也都家败人亡了,而这东西还存在着。
又是我在玩着的那葡蔓藤的手镯,祖母说她就戴着这个手镯,有一年夏天坐着小车
子,抱着我大姑去回娘家,路上遇了土匪,把金耳环给摘去了,而没有要这手镯。若也
是金的银的,那该多危险,也一定要被抢去的。
我听了问她:
“我大姑在哪儿?”
祖父笑了。祖母说:
“你大姑的孩子比你都大了。”
原来是四十年前的事情,我哪里知道。可是藤手镯却戴在我的手上,我举起手来,
摇了一阵,那手镯好像风车似的,滴溜溜地转,手镯太大了,我的手太细了。
祖母看见我把从前的东西都搬出来了,她常常骂我:
“你这孩子,没有东西不拿着玩的,这小不成器的……”
她嘴里虽然是这样说,但她又在光天化日之下得以重看到这东西,也似乎给了她一
些回忆的满足。所以她说我是并不十分严刻的,我当然是不听她,该拿还是照旧地拿。
于是我家里久不见天日的东西,经我这一搬弄,才得以见了天日。于是坏的坏,扔
的扔,也就都从此消灭了。
我有记忆的第一个冬天,就这样过去了。没有感到十分的寂寞,但总不如在后园里
那样玩着好。但孩子是容易忘记的,也就随遇而安了。

第二年夏天,后园里种了不少的韭菜,是因为祖母喜欢吃韭菜馅的饺子而种的。
可是当韭菜长起来时,祖母就病重了,而不能吃这韭菜了,家里别的人也没有吃这
韭菜的,韭菜就在园子里荒着。
因为祖母病重,家里非常热闹,来了我的大姑母,又来了我的二姑母。
二姑母是坐着她自家的小车子来的。那拉车的骡子挂着铃当,哗哗啷啷的就停在窗
前了。
从那车上第一个就跳下来一个小孩,那小孩比我高了一点,是二姑母的儿子。
他的小名叫“小兰”,祖父让我向他叫兰哥。
别的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不大一会工夫我就把他领到后园里去了。
告诉他这个是玫瑰树,这个是狗尾草,这个是樱桃树。樱桃树是不结樱桃的,我也
告诉了他。
不知道在这之前他见过我没有,我可并没有见过他。
我带他到东南角上去看那棵李子树时,还没有走到眼前,他就说:
“这树前年就死了。”
他说了这样的话,是使我很吃惊的。这树死了,他可怎么知道的?心中立刻来了一
种忌妒的情感,觉得这花园是属于我的,和属于祖父的,其余的人连晓得也不该晓得才
对的。
我问他:
“那么你来过我们家吗?”
他说他来过。
这个我更生气了,怎么他来我不晓得呢?
我又问他:
“你什么时候来过的?”
他说前年来的,他还带给我一个毛猴子。他问着我:
“你忘了吗?你抱着那毛猴子就跑,跌倒了你还哭了哩!”
我无论怎样想,也想不起来了。不过总算他送给我过一个毛猴子,可见对我是很好
的,于是我就不生他的气了。
从此天天就在一块玩。
他比我大三岁,已经八岁了,他说他在学堂里边念了书的,他还带来了几本书,晚
上在煤油灯下他还把书拿出来给我看。书上有小人、有剪刀、有房子。因为都是带着图,
我一看就连那字似乎也认识了,我说:
“这念剪刀,这念房子。”
他说不对:
“这念剪,这念房。”
我拿过来一细看,果然都是一个字,而不是两个字,我是照着图念的,所以错了。
我也有一盒方字块,这边是图,那边是字,我也拿出来给他看了。
从此整天的玩。祖母病重与否,我不知道。不过在她临死的前几天就穿上了满身的
新衣裳,好像要出门做客似的。说是怕死了来不及穿衣裳。
因为祖母病重,家里热闹得很,来了很多亲戚。忙忙碌碌不知忙些个什么。有的拿
了些白布撕着,撕得一条一块的,撕得非常的响亮,旁边就有人拿着针在缝那白布。还
有的把一个小罐,里边装了米,罐口蒙上了红布。还有的在后园门口拢起火来,在铁火
勺里边炸着面饼了。问她:
“这是什么?”
“这是打狗饽饽。”
她说阴间有十八关,过到狗关的时候,狗就上来咬人,用这饽饽一打,狗吃了饽饽
就不咬人了。
似乎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我没有听进去。
家里边的人越多,我就越寂寞,走到屋里,问问这个,问问那个,一切都不理解。
祖父也似乎把我忘记了。我从后园里捉了一个特别大的蚂蚱送给他去看,他连看也没有
看,就说:
“真好,真好,上后园去玩去吧!”
新来的兰哥也不陪我时,我就在后园里一个人玩。

祖母已经死了,人们都到龙王庙上去报过庙回来了。而我还在后园里边玩着。
后园里边下了点雨,我想要进屋去拿草帽去,走到酱缸旁边(我家的酱缸是放在后
园里的),一看,有雨点拍拍的落到缸帽子上。我想这缸帽子该多大,遮起雨来,比草
帽一定更好。
于是我就从缸上把它翻下来了,到了地上它还乱滚一阵,这时候,雨就大了。我好
不容易才设法钻进这缸帽子去。因为这缸帽子太大了,差不多和我一般高。
我顶着它,走了几步,觉得天昏地暗。而且重也是很重的,非常吃力。而且自己已
经走到哪里了,自己也不晓,只晓得头顶上拍拍拉拉的打着雨点,往脚下看着,脚下只
是些狗尾草和韭菜。找了一个韭菜很厚的地方,我就坐下了,一坐下这缸帽子就和个小
房似的扣着我。这比站着好得多,头顶不必顶着,帽子就扣在韭菜地上。但是里边可是
黑极了,什么是看不见。
同时听什么声音,也觉得都远了。大树在风雨里边被吹得呜呜的,好像大树已经被
搬到别人家的院子去似的。
韭菜是种在北墙根上,我是坐在韭菜上。北墙根离家里的房子很远的,家里边那闹
嚷嚷的声音,也像是来在远方。
我细听了一会,听不出什么来,还是在我自己的小屋里边坐着。这小屋这么好,不
怕风,不怕雨。站起来走的时候,顶着屋盖就走了,有多么轻快。
其实是很重的了,顶起来非常吃力。
我顶着缸帽子,一路摸索着,来到了后门口,我是要顶给爷爷看看的。
我家的后门坎特别高,迈也迈不过去,因为缸帽子太大,使我抬不起腿来。好不容
易两手把腿拉着,弄了半天,总算是过去了。虽然进了屋,仍是不知道祖父在什么方向,
于是我就大喊,正在这喊之间,父亲一脚把我踢翻了,差点没把我踢到灶口的火堆上去。
缸帽子也在地上滚着。
等人家把我抱了起来,我一看,屋子里的人,完全不对了,都穿了白衣裳。
再一看,祖母不是睡在炕上,而是睡在一张长板上。
从这以后祖母就死了。

祖母一死,家里继续着来了许多亲戚,有的拿着香、纸,到灵前哭了一阵就回去了。
有的就带着大包小包的来了就住下了。
大门前边吹着嗽叭,院子里搭了灵棚,哭声终日,一闹闹了不知多少日子。
请了和尚道士来,一闹闹到半夜,所来的都是吃、喝、说、笑。
我也觉得好玩,所以就特别高兴起来。又加上从前我没有小同伴,而现在有了。比
我大的,比我小的,共有四五个。
我们上树爬墙,几乎连房顶也要上去了。
他们带我到小门洞子顶上去捉鸽子,搬了梯子到房檐头上去捉家雀。后花园虽然大,
已经装不下我了。
我跟着他们到井口边去往井里边看,那井是多么深,我从未见过。在上边喊一声,
里边有人回答。用一个小石子投下去,那响声是很深远的。
他们带我到粮食房子去,到碾磨房去,有时候竟把我带到街上,是已经离开家了,
不跟着家人在一起,我是从来没有走过这样远。
不料除了后园之外,还有更大的地方,我站在街上,不是看什么热闹,不是看那街
上的行人车马,而是心里边想:是不是我将来一个人也可以走得很远?
有一天,他们把我带到南河沿上去了,南河沿离我家本不算远,也不过半里多地。
可是因为我是第一次去,觉得实在很远。走出汗来了。走过一个黄土坑,又过一个南大
营,南大营的门口,有兵把守门。那营房的院子大得在我看来太大了,实在是不应该。
我们的院子就够大的了,怎么能比我们家的院子更大呢,大得有点不大好看了,我走过
了,我还回过头来看。
路上有一家人家,把花盆摆到墙头上来了,我觉得这也不大好,若是看不见人家偷
去呢!
还看见了一座小洋房,比我们家的房不知好了多少倍。若问我,哪里好?我也说不
出来,就觉得那房子是一色新,不像我家的房子那么陈旧。
我仅仅走了半里多路,我所看见的可太多了。所以觉得这南河沿实在远。问他们:
“到了没有?”
他们说:
“就到的,就到的。”
果然,转过了大营房的墙角,就看见河水了。
我第一次看见河水,我不能晓得这河水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走了几年了。
那河太大了,等我走到河边上,抓了一把沙子抛下去,那河水简直没有因此而脏了
一点点。河上有船,但是不很多,有的往东去了,有的往西去了。也有的划到河的对岸
去的,河的对岸似乎没有人家,而是一片柳条林。再往远看,就不能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了,因为也没有人家,也没有房子,也看不见道路,也听不见一点音响。
我想将来是不是我也可以到那没有人的地方去看一看。
除了我家的后园,还有街道。除了街道,还有大河。除了大河,还有柳条林。除了
柳条林,还有更远的,什么也没有的地方,什么也看不见的地方,什么声音也听不见的
地方。
究竟除了这些,还有什么,我越想越不知道了。
就不用说这些我未曾见过的。就说一个花盆吧,就说一座院子吧。院子和花盆,我
家里都有。但说那营房的院子就比我家的大,我家的花盆是摆在后园里的,人家的花盆
就摆到墙头上来了。
可见我不知道的一定还有。
所以祖母死了,我竟聪明了。

祖母死了,我就跟祖父学诗。因为祖父的屋子空着,我就闹着一定要睡在祖父那屋。
早晨念诗,晚上念诗,半夜醒了也是念诗。念了一阵,念困了再睡去。
祖父教我的有《千家诗》,并没有课本,全凭口头传诵,祖父念一句,我就念一句。
祖父说:
“少小离家老大回……”
我也说:
“少小离家老大回……”
都是些什么字,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只觉得念起来那声音很好听。所以很高兴地
跟着喊。我喊的声音,比祖父的声音更大。
我一念起诗来,我家的五间房都可以听见,祖父怕我喊坏了喉咙,常常警告着我说:
“房盖被你抬走了。”
听了这笑话,我略微笑了一会工夫,过不了多久,就又喊起来了。
夜里也是照样地喊,母亲吓唬我,说再喊她要打我。
祖父也说:
“没有你这样念诗的,你这不叫念诗,你这叫乱叫。”
但我觉得这乱叫的习惯不能改,若不让我叫,我念它干什么。每当祖父教我一个新
诗,一开头我若听了不好听,我就说:
“不学这个。”
祖父于是就换一个,换一个不好,我还是不要。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这一首诗,我很喜欢,我一念到第二句,“处处闻啼鸟”那处处两字,我就高兴起
来了。觉得这首诗,实在是好,真好听“处处”该多好听。
还有一首我更喜欢的:
“重重叠叠上楼台,几度呼童扫不开。
刚被太阳收拾去,又为明月送将来。”
就这“几度呼童扫不开”,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意思,就念成西沥忽通扫不开。
越念越觉得好听,越念越有趣味。
还当客人来了,祖父总是呼我念诗的,我就总喜念这一首。
那客人不知听懂了与否,只是点头说好。
八就这样瞎念,到底不是久计。念了几十首之后,祖父开讲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祖父说:
“这是说小的时候离开了家到外边去,老了回来了。乡音无改鬓毛衰,这是说家乡
的口音还没有改变,胡子可白了。”
我问祖父:
“为什么小的时候离家?离家到哪里去?”
祖父说:
“好比爷像你那么大离家,现在老了回来了,谁还认识呢?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小孩子见了就招呼着说:
你这个白胡老头,是从哪里来的?”
我一听觉得不大好,赶快就问祖父:
“我也要离家的吗?等我胡子白了回来,爷爷你也不认识我了吗?”
心里很恐惧。
祖父一听就笑了:
“等你老了还有爷爷吗?”
祖父说完了,看我还是不很高兴,他又赶快说:
“你不离家的,你哪里能够离家……快再念一首诗吧!念春眠不觉晓……”
我一念起春眠不觉晓来,又是满口的大叫,得意极了。完全高兴,什么都忘了。
但从此再读新诗,一定要先讲的,没有讲过的也要重讲。
似乎那大嚷大叫的习惯稍稍好了一点。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这首诗本来我也很喜欢的,黄梨是很好吃的。经祖父这一讲,说是两个鸟,于是不
喜欢了。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首诗祖父讲了我也不明白,但是我喜欢这首。因为其中有桃花。桃树一开了花不
就结桃吗?桃子不是好吃吗?
所以每念完这首诗,我就接着问祖父:
“今年咱们的樱桃树开不开花?”

除了念诗之外,还很喜欢吃。
记得大门洞子东边那家是养猪的,一个大猪在前边走,一群小猪跟在后边。有一天
一个小猪掉井了,人们用抬土的筐子把小猪从井吊了上来。吊上来,那小猪早已死了。
井口旁边围了很多人看热闹,祖父和我也在旁边看热闹。
那小猪一被打上来,祖父就说他要那小猪。
祖父把那小猪抱到家里,用黄泥裹起来,放在灶坑里烧上了,烧好了给我吃。
我站在炕沿旁边,那整个的小猪,就摆在我的眼前,祖父把那小猪一撕开,立刻就
冒了油,真香,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香的东西,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
第二次,又有一只鸭子掉井了,祖父也用黄泥包起来,烧上给我吃了。
在祖父烧的时候,我也帮着忙,帮着祖父搅黄泥,一边喊着,一边叫着,好像拉拉
队似的给祖父助兴。
鸭子比小猪更好吃,那肉是不怎样肥的。所以我最喜欢吃鸭子。
我吃,祖父在旁边看着。祖父不吃。等我吃完了,祖父才吃。他说我的牙齿小,怕
我咬不动,先让我选嫩的吃,我吃剩了的他才吃。
祖父看我每咽下去一口,他就点一下头,而且高兴地说:
“这小东西真馋,”或是“这小东西吃得真快。”
我的手满是油,随吃随在大襟上擦着,祖父看了也并不生气,只是说:
“快蘸点盐吧,快蘸点韭菜花吧,空口吃不好,等会要反胃的……”
说着就捏几个盐粒放在我手上拿着的鸭子肉上。我一张嘴又进肚去了。
祖父越称赞我能吃,我越吃得多。祖父看看不好了,怕我吃多了。让我停下,我才
停下来。我明明白白的是吃不下去了,可是我嘴里还说着:
“一个鸭子还不够呢!”
自此吃鸭子的印象非常之深,等了好久,鸭子再不掉到井里,我看井沿有一群鸭子,
我拿了秫秆就往井里边赶,可是鸭子不进去,围着井口转,而呱呱地叫着。我就招呼了
在旁边看热闹的小孩子,我说:
“帮我赶哪!”
正在吵吵叫叫的时候,祖父奔到了,祖父说:
“你在干什么?”
我说:
“赶鸭子,鸭子掉井,捞出来好烧吃。”
祖父说:
“不用赶了,爷爷抓个鸭子给你烧着。”
我不听他的话,我还是追在鸭子的后边跑着。
祖父上前来把我拦住了,抱在怀里,一面给我擦着汗一面说:
跟爷爷回家,抓个鸭子烧上。”
我想:不掉井的鸭子,抓都抓不住,可怎么能规规矩矩贴起黄泥来让烧呢?于是我
从祖父的身上往下挣扎着,喊着:
“我要掉井的!我要掉井的!”
祖父几乎抱不住我了。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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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了夏天,蒿草长没大人的腰了,长没我的头顶了,黄狗进去,连个影也看不见
了。
夜里一刮起风来,蒿草就刷拉刷拉地响着,因为满院子都是蒿草,所以那响声就特
别大,成群结队的就响起来了。
下了雨,那蒿草的梢上都冒着烟,雨本来下得不很大,若一看那蒿草,好像那雨下
得特别大似的。
下了毛毛雨,那蒿草上就迷漫得朦朦胧胧的,像是已经来了大雾,或者像是要变天
了,好像是下了霜的早晨,混混沌沌的,在蒸腾着白烟。
刮风和下雨,这院子是很荒凉的了。就是晴天,多大的太阳照在上空,这院子也一
样是荒凉的。没有什么显眼耀目的装饰,没有人工设置过的一点痕迹,什么都是任其自
然,愿意东,就东,愿意西,就西。若是纯然能够做到这样,倒也保存了原始的风景。
但不对的,这算什么风景呢?东边堆着一堆朽木头,西边扔着一片乱柴火。左门旁排着
一大片旧砖头,右门边晒着一片沙泥土。
沙泥土是厨子拿来搭炉灶的,搭好了炉灶的泥土就扔在门边了。若问他还有什么用
处吗,我想他也不知道,不过忘了就是了。
至于那砖头可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已经放了很久了,风吹日晒,下了雨被雨浇。反
正砖头是不怕雨的,浇浇又碍什么事。那么就浇着去吧,没人管它。其实也正不必管它,
凑巧炉灶或是炕洞子坏了,那就用得着它了。就在眼前,伸手就来,用着多么方便。但
是炉灶就总不常坏,炕洞子修的也比较结实。不知哪里找的这样好的工人,一修上炕洞
子就是一年,头一年八月修上,不到第二年八月是不坏的,就是到了第二年八月,也得
泥水匠来,砖瓦匠来用铁刀一块一块地把砖砍着搬下来。所以那门前的一堆砖头似乎是
一年也没有多大的用处。三年两年的还是在那里摆着。大概总是越摆越少,东家拿去一
块垫花盆,西家搬去一块又是做什么。不然若是越摆越多,那可就糟了,岂不是慢慢地
会把房门封起来的吗?
其实门前的那砖头是越来越少的。不用人工,任其自然,过了三年两载也就没有了。
可是目前还是有的。就和那堆泥土同时在晒着太阳,它陪伴着它,它陪伴着它。
除了这个,还有打碎了的大缸扔在墙边上,大缸旁边还有一个破了口的坛子陪着它
蹲在那里。坛子底上没有什么,只积了半坛雨水,用手攀着坛子边一摇动:那水里边有
很多活物,会上下地跑,似鱼非鱼,似虫非虫,我不认识。再看那勉强站着的,几乎是
站不住了的已经被打碎了的大缸,那缸里边可是什么也没有。其实不能够说那是“里边”,
本来这缸已经破了肚子。谈不到什么“里边”“外边”了。就简称“缸磉”吧!在这缸
磉上什么也没有,光滑可爱,用手一拍还会发响。小时候就总喜欢到旁边去搬一搬,一
搬就不得了了,在这缸磉的下边有无数的潮虫。吓得赶快就跑。跑得很远地站在那里回
头看着,看了一回,那潮虫乱跑一阵又回到那缸磉的下边去了。
这缸磉为什么不扔掉呢?大概就是专养潮虫。
和这缸磉相对着,还扣着一个猪槽子,那猪槽子已经腐朽了,不知扣了多少年了。
槽子底上长了不少的蘑菇,黑森森的,那是些小蘑;看样子,大概吃不得,不知长着做
什么。
靠着槽子的旁边就睡着一柄生锈的铁犁头。
说也奇怪,我家里的东西都是成对的,成双的。没有单个的。
砖头晒太阳,就有泥土来陪着。有破坛子,就有破大缸。
有猪槽子就有铁犁头。像是它们都配了对,结了婚。而且各自都有新生命送到世界
上来。比方缸子里的似鱼非鱼,大缸下边的潮虫,猪槽子上的蘑菇等等。
不知为什么,这铁犁头,却看不出什么新生命来,而是全体腐烂下去了。什么也不
生,什么也不长,全体黄澄澄的。
用手一触就往下掉末,虽然他本质是铁的,但沦落到今天,就完全像黄泥做的了,
就像要瘫了的样子。比起它的同伴那木槽子来,真是远差千里,惭愧惭愧。这犁头假若
是人的话,一定要流泪大哭:“我的体质比你们都好哇,怎么今天衰弱到这个样子?”
它不但它自己衰弱,发黄,一下了雨,它那满身的黄色的色素,还跟着雨水流到别
人的身上去。那猪槽子的半边已经被染黄了。
那黄色的水流,直流得很远,是凡它所经过的那条土地,都被它染得焦黄。

我家是荒凉的。
一进大门,靠着大门洞子的东壁是三间破房子,靠着大门洞子的西壁仍是三间破房
子。再加上一个大门洞,看起来是七间连着串,外表上似乎是很威武的,房子都很高大,
架着很粗的木头的房架。柁头是很粗的,一个小孩抱不过来。都一律是瓦房盖,房脊上
还有透窿的用瓦做的花,迎着太阳看去,是很好看的。房脊的两梢上,一边有一个鸽子,
大概也是瓦做的。终年不动,停在那里。这房子的外表,似乎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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