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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呼兰河传》

_9 萧红(现代)
“邪魔野鬼可不要上我的身哪,我这里香纸的也都打发过你们了。”
(有的谁家的姑娘,为了去看上吊的,回来吓死了。听说不但看上吊的,就是看跳
井的,也有被吓死的。吓出一场病来,千医百治的治不好,后来死了。
(但是人们还是愿意看,男人也许特别胆子大,不害怕。
女人却都是胆小的多,都是乍着胆子看。
(还有小孩,女人也把他们带来看,他们还没有长成为一个人,母亲就早把他们带
来了,也许在这热闹的世界里,还是提早地演习着一点的好,免得将来对于跳井上吊太
外行了。
(有的探访员晓得了冯歪嘴子从街上买来了一把家常用的切菜的刀,于是就大放冯
歪嘴子要自刎的空气。)

冯歪嘴子,没有上吊,没有自刎,还是好好地活着。过了一年,他的孩子长大了。
过年我家杀猪的时候,冯歪嘴子还到我家里来帮忙的,帮着刮猪毛。到了晚上他吃
了饭,喝了酒之后,临回去的时候,祖父说,让他带了几个大馒头去,他把馒头挟在腰
里就走了。
人们都取笑着冯歪嘴子,说:
“冯歪嘴子有了大少爷了。”
冯歪嘴子平常给我家做一点小事,磨半斗豆子做小豆腐,或是推二斗上好的红黏谷,
做黏糕吃,祖父都是招呼他到我家里来吃饭的。就在饭桌上,当着众人,老厨子就说:
“冯歪嘴子少吃两个馒头吧,留着馒头带给大少爷去吧……”
冯歪嘴子听了也并不难为情,也不觉得这是嘲笑他的话,他很庄严地说:
“他在家里有吃的,他在家里有吃的。”
等吃完了,祖父说:
“还是带上几个吧!”
冯歪嘴子拿起几个馒头来,往哪儿放呢?放在腰里,馒头太热。放在袖筒里怕掉了。
于是老厨子说:
“你放在帽兜子里啊!”
于是冯歪嘴子用帽兜着馒头回家去了。
东邻西舍谁家若是办了红白喜事,冯歪嘴子若也在席上的话,肉丸子一上来,别人
就说:
“冯歪嘴子,这肉丸子你不能吃,你家里有大少爷的是不是?”
于是人们说着,就把冯歪嘴子应得的那一份的两个肉丸子,用筷子夹出来,放在冯
歪嘴子旁边的小碟里。来了红烧肉,也是这么照办,来了乾果碟,也是这么照办。
冯歪嘴子一点也感不到羞耻,等席散之后,用手巾包着,带回家来,给他的儿子吃
了。

(他的儿子也和普通的小孩一样,七个月出牙,八个月会爬,一年会走,两年会跑
了。)
夏天,那孩子浑身不穿衣裳,只带着一个花兜肚,在门前的水坑里捉小蛤蟆。他的
母亲坐在门前给他绣着花兜肚子。
他的父亲在磨房打着梆子,看管着小驴拉着磨。

又过了两三年,冯歪嘴子的第二个孩子又要出生了。冯歪嘴子欢喜得不得了,嘴都
闭不上了。
在外边,有人问他:
“冯歪嘴子又要得儿子了?”
他呵呵呵。他故意的平静着自己。
他在家里边,他一看见他的女人端一个大盆,他就说:
“你这是干什么,你让我来拿不好么!”
他看见他的女人抱一捆柴火,他也这样阻止着她:
“你让我来拿不好么!”
可是那王大姐,却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苍白,她的眼睛更大了,她的鼻子也
更尖了似的。冯歪嘴子说,过后多吃几个鸡蛋,好好养养就身子好起来了。
他家是快乐的,冯歪嘴子把窗子上挂了一张窗帘。这张白布是新从铺子里买来的。
冯歪嘴子的窗子,三五年也没有挂过帘子,这是第一次。
冯歪嘴子买了二斤新棉花,买了好几尺花洋布,买了二三十个上好的鸡蛋。
冯歪嘴子还是照旧的拉磨,王大姐就剪裁着花洋布做成小小的衣裳。
二三十个鸡蛋,用小筐装着,挂在二梁上。每一开门开窗的,那小筐就在高处游荡
着。
门口来一担挑卖鸡蛋的,冯歪嘴子就说,“你身子不好,我看还应该多吃几个鸡蛋。”
冯歪嘴子每次都想再买一些,但都被孩子的母亲阻止了,冯歪嘴子说:
“你从生了这小孩以来,身子就一直没养过来。多吃几个鸡蛋算什么呢!我多卖几
斤黏糕就有了。”
祖父一到他家里去串门。冯歪嘴子就把这一套话告诉了祖父。他说:
“那个人才俭省呢,过日子连一根柴草也不肯多烧。要生小孩子,多吃一个鸡蛋也
不肯。看着吧,将来会发家的……”
冯歪嘴子说完了,是很得意的。

七月一过去,八月乌鸦就来了。
其实乌鸦七月里已经来了,不过没有八月那样多就是了。
七月的晚霞,红得像火似的,奇奇怪怪的,老虎、大狮子、马头、狗群。这一些云
彩,一到了八月,就都没有。那满天红洞洞的,那满天金黄的,满天绛紫的,满天朱砂
色的云彩,一齐都没有了,无论早晨或黄昏,天空就再也没有它们了,就再也看不见它
们了。
八月的天空是静悄悄的,********。六月的黑云,七月的红云,都没有了。一进了
八月雨也没有了,风也没有了。白天就是黄金的太阳,夜里就是雪白的月亮。
天气有些寒了,人们都穿起夹衣来。
晚饭之后,乘凉的人没有了。院子里显得冷清寂寞了许多。
鸡鸭都上架去了,猪也进了猪栏,狗也进了狗窝。院子里的蒿草,因为没有风,就
都一动不动地站着,因为没有云,大昴星一出来就亮得和一盏小灯似的了。
在这样的一个夜里,冯歪嘴子的女人死了。第二天早晨,正遇着乌鸦的时候,就给
冯歪嘴子的女人送殡了。
乌鸦是黄昏的时候,或黎明的时候才飞过。不知道这乌鸦从什么地方来,飞到什么
地方去,但这一大群遮天蔽瓦的,吵着叫着,好像一大片黑云似的从远处来了,来到头
上,不一会又过去了。终究过到什么地方去,也许大人知道,孩子们是不知道的,我也
不知道。
听说那些乌鸦就过到呼兰河南岸那柳条林里去的,过到那柳条林里去做什么,所以
我不大相信。不过那柳条林,乌烟瘴气的,不知那里有些什么,或者是过了那柳条林,
柳条林的那边更是些个什么。站在呼兰河的这边,只见那乌烟瘴气的,有好几里路远的
柳条林上,飞着白白的大鸟,除了那白白的大鸟之外,究竟还有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据说乌鸦就往那边过,乌鸦过到那边又怎样,又从那边究竟飞到什么地方去,这个
人们不大知道了。
冯歪嘴子的女人是产后死的,传说上这样的女人死了,大庙不收,小庙不留,是将
要成为游魂的。
我要到草棚子去看,祖父不让我去看。
我在大门口等着。
我看见了冯歪嘴子的儿子,打着灵头幡送他的母亲。
灵头幡在前,棺材在后,冯歪嘴子在最前边,他在最前边领着路向东大桥那边走去
了。
那灵头幡是用白纸剪的,剪成络络网,剪成葫椒眼,剪成不少的轻飘飘的繐子,用
一根杆子挑着,扛在那孩子的肩上。
那孩子也不哭,也不表示什么,只好像他扛不动那灵头幡,使他扛得非常吃力似的。
他往东边越走越远了。我在大门外看着,一直看着他走过了东大桥,几乎是看不见
了,我还在那里看着。
乌鸦在头上呱呱地叫着。
过了一群,又一群,等我们回到了家里,那乌鸦还在天空里叫着。

(冯歪嘴子的女人一死,大家觉得这回冯歪嘴子算完了。
扔下了两个孩子,一个四五岁,一个刚生下来。)
看吧,看他可怎样办!
老厨子说:
“看热闹吧,冯歪嘴子又该喝酒了,又该坐在磨盘上哭了。”
(东家西舍的也都说冯歪嘴于这回可非完不可了。那些好看热闹的人,都在准备着
看冯歪嘴子的热闹。
(可是冯歪嘴子自己,并不像旁观者眼中的那样地绝望,好像他活着还很有把握的
样子似的,他不但没有感到绝望已经洞穿了他。因为他看见了他的两个孩子,他反而镇
定下来。
他觉得在这世界上,他一定要生根的。要长得牢牢的。他不管他自己有这份能力没
有,他看看别人也都是这样做的,他觉得他也应该这样做。
(于是他照常地活在世界上,他照常地负着他那份责任。
(于是他自己动手喂他那刚出生的孩子,他用筷子喂他,他不吃,他用调匙喂他。
(喂着小的,带着大的,他该担水,担水,该拉磨,拉磨。
(早晨一起来,一开门,看见邻人到井口去打水的时候,他总说一声:
“去挑水吗!”
(若遇见了卖豆腐的,他也说一声:
“豆腐这么早出锅啦!”
(他在这世界上他不知道人们都用绝望的眼光来看他,他不知道他已经处在了怎样
的一种艰难的境地。他不知道他自己已经完了。他没有想过。
(他虽然也有悲哀,他虽然也常常满满含着眼泪,但是他一看见他的大儿子会拉着
小驴饮水了,他就立刻把那含着眼泪的眼睛笑了起来。
他说:
“慢慢地就中用了。”
他的小儿子,一天一天的喂着,越喂眼睛越大,胳臂,腿,越来越瘦。
(在别人的眼里,这孩子非死不可。这孩子一直不死,大家都觉得惊奇。
(到后来大家简直都莫名其妙了,对于冯歪嘴子的这孩子的不死,别人都起了恐惧
的心理,觉得,这是可能的吗?这是世界上应该有的吗?)
但是冯歪嘴子,一休息下来就抱着他的孩子。天太冷了,他就烘了一堆火给他烤着。
那孩子刚一咧嘴笑,那笑得才难看呢,因为又像笑,又像哭。其实又不像笑,又不像哭,
而是介乎两者之间的那么一咧嘴。
但是冯歪嘴子却欢得不得了了。
他说:
“这小东西会哄人了。”
或是:
“这小东西懂人事了。”
(那孩子到了七八个月才会拍一拍掌,其实别人家的孩子到七八个月,都会爬了,
会坐着了,要学着说话了。冯歪嘴子的孩子都不会,只会拍一拍掌,别的都不会。)
冯歪嘴子一看见他的孩子拍掌,他就眉开眼笑的。
他说:
“这孩子眼看着就大了。”
(那孩子在别人的眼睛里看来,并没有大,似乎一天更比一天小似的。因为越瘦那
孩子的眼睛就越大,只见眼睛大,不见身子大,看起来好像那孩子始终也没有长似的。
那孩子好像是泥做的,而不是孩子了,两个月之后,和两个月之前,完全一样。两个月
之前看见过那孩子,两个月之后再看见,也绝不会使人惊讶,时间是快的,大人虽不见
老,孩子却一天一天地不同。
(看了冯歪嘴子的儿子,绝不会给人以时间上的观感。大人总喜欢在孩子的身上去
触到时间。但是冯歪嘴子的儿子是不能给人这个满足的。因为两个月前看见过他那么大,
两个月后看见他还是那么大,还不如去看后花园里的黄瓜,那黄瓜三月里下种,四月里
爬蔓,五月里开花,五月末就吃大黄瓜。
(但是冯歪嘴子却不这样的看法,他看他的孩子是一天比一天大。
(大的孩子会拉着小驴到井边上去饮水了。小的会笑了,会拍手了,会摇头了。给
他东西吃,他会伸手来拿。而且小牙也长出来了。
(微微地一咧嘴笑,那小白牙就露出来了。
尾声呼兰河这小城里边,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有长
到二十岁,祖父就七八十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
小黄瓜,大倭瓜,也许还是年年地种着,也许现在根本没有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还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间的太阳是不是还照着那大向日葵,那
黄昏时候的红霞是不是还会一会工夫会变出来一匹马来,一会工夫会变出来一匹狗来,
那么变着。
这一些不能想象了。
听说有二伯死了。
老厨子就是活着年纪也不小了。
东邻西舍也都不知怎样了。
至于那磨房里的磨官,至今究竟如何,则完全不晓得了。
以上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幽美的故事,只因他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
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
1940年12月20日香港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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