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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散文集

_7 余秋雨(当代)
   写这篇论文的感觉,与我以往写那么多学术著作有很大的不同。笔下的主要素材,不是来自别的书本,而是来自我本人的考察。因此,这就成了我向国际学术界所作的一个发现性报告。我知道在现代学术等级上,这种报告的地位最高。
   这篇论文向我开启了一个现代学术等级,但我却要离开。我在高高的书架前不断抬头仰望,心想这些由我一本本小心搜购而来的书,以及由这些书组成的那种氛围,那种气场,那种生活方式和心理方式,都将弃我远去。表面上,它们都在,但我不在了,我的心不在了,它们也就形同虚设。
   从今以后,我只能在办公桌前、会议室里、演讲台上,偶尔想起,想起这破了围的氛围,漏了气的气场。半夜回来,照样居息,却不敢再抬头仰望。
   这等于一个领主拔离他的营寨,一位酋长告别他的邦国,频频回首,茎断根连,夕阳故国,伤感无限。
  
最新卷 第23节
  
   既然代价如此之大,那么,我只有把事情做好,心里纔会略为舒坦一点。我把行政工作的每一分锺与学术研究的每一分锺,放到了同一架天平的两端:如果行政工作的那一分锺稍稍失重,学术研究的那一端就会怆然坠地,连我自己也看不下去。于是,对我而言,行政工作的有效性已经直接关系到生命本身的平衡,不能有丝毫懈怠。
   正因为我并不害怕免职,而只害怕低效,再加上三次民意测验的支持,一上任就是一种强势。我满意这种势头。行政工作要么不做,做了就要强势,否则便是浪费,浪费自己和属下的生命。
   还是回到航船的比喻:谁会把一艘装满乘客的船,交给一个犹豫不决的人?谁会把一个连接生命的舵,交给一双软弱无力的手?
   我走遍全院,左思右想,决定了全部行政工作的入口点,那就是:迅速简化整个学院的人际关系。
   乍一看,入口点不应该放在这里,而应该放在教育改革、人纔引进、精简机构、提高待遇等项目上。但我敢于担保,不简化人际关系,这一切都做不好,全会变成一片吵闹。公开的吵,暗地的闹,直到最后只得反复谋求平衡,把每件事情的良好意图一一消耗。
   这是中国的国情、普遍的民情,似乎谁也改变不了。即便是最没有人际关系色彩的教育改革,一动手也会被人际关系的网络缠住。什么课程的优劣,立即变成了谁的课程的去留。业务水平的考核,也会变成谁整谁的问题。可以设想,这一切会引出多少私下聚会、暗中串通、公开顶撞、以牙还牙?因此首先要整治的,恰恰是这个足以把一切事情陷没的泥潭。
   我发现,在高等学校这样的机构里,一般的人际关系虽然复杂却不至于频频左右全局,如果频频左右了,一定是领导者本身把它强化的结果。
   败多领导者为了自己的权威,会若明若暗地培植亲信。这是一个单位人际关系恶化的重要起点,因为这种培植的举动人人可以看到,而亲信之所以成为亲信一定时时有所动作,处处有所炫示。亲信一旦产生,又会渐渐扩大为圈子,圈内圈外会有磨擦,不同的亲信间也会争宠,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领导者还想利用磨擦和争宠来办事,那么整个单位已经不可收拾。
   上海戏剧学院的人际关系也堪称复杂,但是『文革”灾难打倒一切,反倒把它简化了。现在灾难刚过,大家同仇敌忾,共同语言还没有消散,正是继续简化人际关系的大好时机。这个时机一旦错过,再也追不回来了。
   由此,我和我的同事们制定了一系列看似怪异的行为规则。
   例如,我在施政报告中宣布,我们上任后,愿意听取一切意见建议,院长办公室的门永远敞开;但是,如果有谁到院长办公室里来说某某教师的不是,我们会立即起身,请他离开。
   我说,学校里如果真有歹徒恶行,可以报告保卫部门和检察部门,如果事情还达不到向他们报告的程度,那么更没有理由向院级领导报告。
   我说,以前在评定专业职称过程中,总有不少教师向学院领导报告自己的业务成绩,指责同一个教研室的其它教师的业务水平。今后,只要还有教师向我作这种报告,我在职称评定中一定不投他的票。因为并不是所有的教师都报告了,他的单独报告制造了一种不公平;他对其他教师的业务指责,更是一种缺席审判,这是第二层不公平;他想左右我的投票,形成了一种信息引导,这是对我的不公平。想要克服这三层不公平,我惟一的办法是对他进行否决。
   我说,我要用实际行动让全院上下放心:院长办公室里的全部谈话,对他们每个人都是安全的。
   这种公开宣布,效果很好。在我任职几年间,没有一个人在我面前说过另一个人的坏话,也没有一个人能够指出谁是我的亲信。
   有时,人们出于以往的语言习惯,说着说着就牵涉到别人的长短,或开始对我有所奉承,我会微笑着伸手阻止,立即转移话题。几次一来,大家开始习惯我,习惯于在一切领域对事不对人。
   对此我有点矫枉过正。其实我心底也有对人际关系的好恶评价,有时还很强烈,但我明白,这一切都不能影响行政行为的走向。行政行为越干净,就越公正。
   我和我的同事都知道,在国家政治大局上,“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方针已经停止,但对于每个基层单位,“阶级斗争”的残酷性、普遍性、延绵性依然存在,起因全在于恶化了的人际关系。因此,我们的矫枉过正,是在结束一段历史,截断一种灾难。再过分,也值得。
   相信上海戏剧学院的教师们在回忆我任职期间的成败得失时都会肯定这一点:那几年虽然还有诸般不是,却因为几乎没有人际争斗而轻松愉快。
   这是一幢三层小洋楼,三十年代一位在上海工作的德国工程师的住宅。院长办公室在二楼,一个小套间。
   打蜡地板、钢窗、壁炉,小套间里有两个卫生间,纯粹的欧洲气派。在我做学生的时候,坐在这里的是老院长熊佛西先生。那时上海早已受极左思潮统治,熊佛西院长没什么权力,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管着窗下的这个小院子。小院子里有一条弯曲的小路穿过草坪,有的同学抄近路踩踏草坪了,就能听到头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同学,请不要破坏绿化!”
   绑来,他觉得窗口喊叫也不文明,干脆就在这条小路上来回散步,做一个『护草使者”。我们碰到他,叫一声“院长好”,他会慈祥地询问:“哪一个系的?哪一个班级?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过了五分锺,我们拿了一本书返回,又碰到他,再招呼一声,他又慈祥地询问:“哪一个系的?哪一个班级?叫什么名字?几岁了?”有时为了一件什么事来回穿行几次,他都是如此慈祥询问,不知内心是否怪异:同名同姓的学生怎么那么多!
   听老师们说,学院从横浜桥搬到这儿来的时候,市政府原本划出的地很大,把现在的华东医院、华山医院门诊部、上海宾馆、静安宾馆、希尔顿饭店的地域全部包括在里边了。熊佛西院长背着手走了一圈说:“这么大,谁扫地?”
   这么昂贵的黄金地段被老院长放弃了,一直让后任者一次次扼腕,但我倒能领会这位前辈书生的观念:办学校,一要种草,二要扫地。这个观念十分环保,十分节俭,因此也十分现代。
   我站在窗口想了一会儿,便转身坐在办公桌前,打量起这间屋子。刚纔进来时我没有把门关死,留了一条缝,这也是因为想起了熊佛西院长的一件往事。
   当时熊院长坐在这里,服务员老杜每次都不敲门,一拧把手就进来了。熊院长对此颇为恼火,一次次告诫,但老杜实在想不出敲门的理由。他觉得自己既不是客人,又不是汇报工作,只是来送开水、擦桌子的,当然是越轻越好,敲门干什么?因此到时候还是下不了手,只是把动作放得更轻,试图在熊院长毫不觉察的时候做完他要做的事。可想而知,这种踮脚屏息的状态更把熊院长吓得魂飞魄散,一怒之下命令老杜退回门外,敲三下门,听到屋里说“进来”,再推门。但是,可怜的老杜试了几次老是觉得不是味道,总是期待着熊院长不在屋里的侥幸。可惜,熊院长每次都在。最后只得让老杜离开院长办公室,到理发室去了。老杜很快学会了理发手艺,直到我们做学生的时候去理发,他还在一次次感叹:“熊院长真是奇怪,他在屋子里又不做坏事,老要我敲门干什么呢?”
   绑来坐在这间办公室里的是苏堃院长,一位河南来的革命军人,在军队里领导过一个剧团。他与熊院长就完全是两路人。他也有一个服务员,是他在军队里的马夫,姓张,跟他一起进了上海。听老师们告诉我,当时英武魁伟的苏堃院长在礼堂里向全院教师做报告,气氛庄严,北方口音在上海人听来是一种天然的领导者语言,大家都恭敬地做着笔记。突然,礼堂后面响起三声敲搪瓷碗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一个沙哑的河南口音:『团长,别说了,吃饭了!”
   全体教师愕然,苏堃院长则一笑,停止报告。
   老张觉得团长还是他的团长,便乐呵呵地跨着牵马般的步子,朝食堂走去。
   苏堃院长出于好奇,用过办公室里的这个壁炉。麻烦的是找不到柴禾来烧,伙房里也没有,那里用煤,因此还是要请老张去拾捡枯枝。当壁炉终于点燃起来的时候,苏堃院长通知其它干部一起来取暖,北方来的干部们早就受不了没有取暖设备的上海寒冬。据说那次坐在壁炉前的干部们坐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脱下鞋子、袜子向着火焰烤,因为最冷是脚。人多势众,那味儿,使苏堃院长不敢再试第二次。
   苏堃院长爽朗可爱,一直保持着河南人的习惯,平生饮食至爱,是油条和豆浆。他认为,真正的理想国,应由这两样东西组成,当然也可以再加一点其它东西。就在我担任行政工作前几年,他还在做院长,亲自写了一首校歌,让全体同学学会,准备在院庆大会上全场齐唱。那时已经改革开放,同学们的顽皮劲头勃发,不知事先有谁组织过,那天全场唱出来的,居然齐刷刷的是河南方言!对此,苏堃院长一点也没有生气。
   “浦江之滨,有一座艺术殿堂……”过了很久,校园里还有学生边走边用河南方言哼唱着。
   想到这里我笑了出来,没想到门外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 :“报告!”
   我一时没回过神来,想不到这声音与这屋子的关系,与我的关系,只当是门外有表演系学生在练台词。
   “报告!”又是一声,更加响亮。我突然想起当年熊院长要老杜敲门的事,觉得这声音似乎与我有关。
   “进来!”我说。
   进来的是一位老人。我一见就站起身来,却不知叫他什么合适。
  
最新卷 第24节
  
   他姓吴,在我考进这所学院的第一天,就见到了他。他是我要就读的那个系的党支部书记,也是一位老资格的革命军人,是我们这些学生平日能见到的最高领导。“文革”中当然被作为“走资派”而打倒,但始终没有成为焦点,“文革”结束后那么多年,一直没有见着。因此,今天看到他突然站在面前,我立即回到了刚刚考上大学的那个时候。但是他,居然用军人的姿势向我“报告”!
   “院长,”他说,“我向你检讨!”
   “吴老师,”我终于憋出这个称呼来了,尽管他从来没有做过老师。他早已离休,我上任时翻看各级干部名册都没有他的名字,因此叫老师比较合适。“请坐,慢慢讲。”我说。
   他说他犯了一个错误,离退休干部们不放过他,要求学院给予公开处分。他来找我,一是检讨,二是表示愿意接受处分,三是希望这个处分不要张榜公布。
   “到底犯了什么错误?”我问。
   原来,一位老战友病逝,他赶回家乡去送葬,回来时另一位老战友出点子,说自己的儿子是火车司机,让他坐在驾驶室后面的角落里回上海,不用买车票了。他真的这样做了,却想不到,到了上海,没有车票是出不了站台的。他被火车站当作逃票者扣押,后来只得由学院派人领回。领回后,老干部们一片哗然,认为他丢了老一代革命军人的脸,不仅要处分,而且要开批判会。
   “其实这事用不着找你院长本人,我……”他显然已经被一批与他同资历的老干部搞得很紧张。
   “吴老师,你应该找我。我保证,你不会为这事受任何处分。”我把手搭在他的肩上。
   我无法向他说明理由,便把惊讶不已的他送出了门。
   理由很简单,这是贫困造成的,与质量无关。
   革命军人进驻上海后,虽然做了干部,有很大一部分还过着相当艰苦的日子。照理,他们的薪水在当时不算低了,但如果婚姻不太美满,又要抚养一个不小的家庭,情况就很严峻,这位吴先生就属于这种情况。我还记得做学生时有一年春节给各位师长拜年,其它老师家都会端出一点糖果,而他家端出来的却是一小碟“炒米花”,可见家境拮据。
   他用几十年前做军人时的一声“报告”,不经意地提醒我,他一直处于军人般的清寒之中。这样的事情本来我只需同情,不必负责,但他向我“报告”了,因此又不经意地提醒我,从此,这个院落里的很多喜怒哀乐,都与我有关。
   人际关系, 并不是我想简化就能完全简化。你看这位吴先生,差一点就要接受处分和批判了,而且,说起来,处分和批判都有理由。
   但是,我要用更大的理由,来消除这些理由。
   更大的理由是:在这个不大的院落,再也不希望看到斗争和批判。
   吴先生走后,我又站到了窗口,再一次看着这个不大的院子。熊佛西院长多么想让这里变得葱茏整洁、文明雅致,但结果呢,多少呼啸、狂喊在这里发出,多少冤案、惨祸在这里产生。我又沈陷到那血泪斑斑的岁月中去了,当时,这间屋子是造反派的司令部,后来,是所谓“革委会”和工宣队的办公室。
   现在总算安静了。
   能一直安静下去吗?
   能出现熊佛西院长理想中的世界吗,连进门都要轻轻敲三下?
   正这么想呢,“笃、笃、笃”三下,真有人敲门了。
   已经受过“报告”的惊吓,这下我从容了,松松地叫一声:“进来!”
   我扭头一看还是站了起来,进来的是导演系的薛沐老师。
   薛沐老师与我私交很好。在那么多老师中,熟悉学院历史上的每一个重大关节、重要人物,却又能不掺杂自己感情作出冷静评价的人并不多。导演系却有两位,一位是胡导老师,一位是薛沐老师。胡导老师我接触较少,但我每次发言和报告时只要看到他在场,总会特别注意他的表情,因为他历来最为客观、公正。薛沐老师曾多次与我相伴到外地讲学,客舍空闲,时时长叙,无话不谈,便成密友,尽管在年龄上他是我的长辈。
   他受过很多苦。五十年代初“镇压反gemin”时期,学院内一位清室弟子疑点甚多,被人揭发,蒙冤入狱,他受不住逼供,胡乱交代说,曾与薛沐老师和陈古愚老师一起图谋成立一个地下组织迎接国民党回来。幸好这份交代破绽太多,没法定案,但薛沐老师已成为可疑人物,到一九五七年加上其它揭发,就被划为右派分子。右派分子在“文革”中的遭遇,当然不必细述。历尽如此灾难他还能保持冷静,真是难得。
   “头开得非常好。”这是薛沐老师对我上任的称赞。“我看出来了,你在转换一个根本性的思维。过去历届的领导想的是,重新评判历史,你想的是,彻底了断历史。”
   “到底是你眼辣。”我说,“但是,有了他们的评判,我纔能了断。不了断,老评判,没完没了,只能延续灾难。只有了断,纔是对过去的最大评判。”
   “是啊,解放初期斗争最卖力的人,反右斗争中被抓住了把柄;反右斗争的积极分子,在“文革”中又成了黑党委的爪牙;“文革”中反对造反的,很快被批判为反对革命路线;支持造反的,工宣队一来又成了五一六分子……闹来闹去,活像一个轮盘转,全都成了牺牲品。只有一帮特殊人物一直活跃,那就是永远在揭发,永远在批判的人。你把轮盘转停住了,他们就没有空间了。”
   薛沐老师这番话,又一次表现出了他出众的冷静和叡智。
   “薛沐老师,你讲得很好,但我主张的了断争斗,并不是我的发明。你没听说邓小平一再强调“不争论”的原则吗?这就从根本上阻断了那帮以争论为业,以批判为生的人的很多门路。我们也要阻断。”我说。
   这时,薛沐老师伸出一个手掌,按在我的手背上,说:“我今天找你,是想主动要求在全院大会上发个言。这个发言的题目是《我们过节了,我们到家了》,行不行?”
   我知道这是他对我的声援,连忙说:“太好了,谢谢!谢谢!”
   薛沐老师的发言赢得了全场长时间的掌声。他那次关于“轮盘转”和“特殊人物”的谈话,一直印在我的心里。
   我希望那个“轮盘转”真正停住,停在我们这代人手上。
   现在真的停了吗?
   我想到了一个可疑的角落。那就是:我们在处理“文革”时期犯错误人员的时候,有没有延续以往的错误?
   一个约定俗成的习惯是,我们每次在纠正前一次错误的时候,总是把纠正过程中发生的不公平不当一回事。因为前一次错误还历历在目,至少在情感上掩盖了新的不公平。其实,“轮盘转”就是这样转动下去的,那批永恒的“特殊人物”也就是这样一次次找到自己新的揭发空间和批判空间的。
   我们学院所有的造反派学生一个也没有留校,全分配出去了。现在我看着窗外的校园产生了一个想法:他们,即使是犯了严重错误的毕业生,能不能依然把这个院子当作他们的母校?而母校,能不能真正像母校那样给他们足够的温暖和关爱?
   我心中的回答是肯定的。
   今天,我做了院长,在这间屋子里办公,但我知道,一个人在“文革”中如果参加过造反队,做过一些过分的事,说过一些过火的话,现在连做一个副科长都不可能,尽管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这种事情,只要有一份检举信,便立即奏效,连已经通过的任命也要否定。在斗争欲望、防范意识、忌妒心理都超浓度积聚的土地上,这样的检举处处可以引爆,而且必然夹杂着大量的揣测、想象、夸张、推理、诬陷、诽谤。
   可庆幸的是,我的同事们对此有一些基本共识。善良的何添发书记在“文革”中也和我们一起与造反派抗争,不久前有人敲开了他办公室的门,一看,是当年学院的造反司令侯先生。两个昔日对手,今日四目相对。侯先生问:“像我这样的人,如果想申请一份毕业证书,也能申请到吗?现在找工作需要。”
   拔添发书记一笑,说 :『为什么要申请?我替你留着呢,只是找不到你。”说着,转身就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了侯先生的毕业证书,用双手郑重递给他,并与他握手。侯先生不断感谢。
   我知道这事后当面赞扬何添发书记:“你把造反派司令的毕业证书放在手边,时时准备补给,这事很有象征意义。这是一段历史的“毕业”,而我们是颁发者。”
   一次我去广西讲学,报告结束前有一个中年男子站起来提出几个水平很高的学术问题,我作了回答。主持者告诉我,他是该省顶级的美术设计师,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只是一直有人揭发他做过造反派头头,因此无法提级、重用。
   我问了这个设计师的名字,一听大吃一惊,原来是他,我居然没有认出来。当夜,我就找了该省文化厅的周厅长说了一番话。我说 :“他做过造反派常委,我当时属于他们批判的对象,无缘相识,但今天却要以学院院长的身份郑重证明,他没有做过任何坏事,而且早早地贴出声明退出了造反派。他年岁比我大,已经是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了,惩罚了那么多年,够可以了。别再听那些没心肠的揭发者的话了。”周厅长不大了解这个人的情况,但完全同意我的意见。
   绑来这位设计师到上海举办个人画展,点名要我剪彩,我二话不说,立即前往。
   同样,我向山西电视台陆嘉生台长为一位从我们学院毕业但我却不认识的优秀编剧开脱,认为他虽然如揭发者所言,曾在造反派报纸上写过几篇应时文章,但他那时的『左倾”观点绝对不会超过当时的《人民日报》社论。因此,他毫无责任。更何况,他后来的全部剧作都充满了人性的光泽。我们难道要用他早年的几声追随,来抹杀他成熟后的几十万言作品?
  
最新卷 第25节
  
   由于有人揭发我们的一位毕业生在“文革”初期上初中时参与批斗过老师,他现在在报社的工作都产生了问题。我们学院无权证明每一个学生在初中时的行为,而且这位学生也没有向我们求助,但我听说后立即以院长的名义给他们的社长丁先生写了一封信,说:“算下来,他上初中时还只有十四岁。如果一场民族大灾难要一个儿童来分担,而且分担几十年,那就证明,灾难还在延续。”据说,丁社长在编委会的全体会议上朗读了我的这封信,结果皆大欢喜。
   一位中学英语老师汪先生在改革开放之初就报考了我们学院的研究生,正准备录取,就有揭发信说他有政治问题。我当时已经在忙研究生的招考工作,亲自赶到那所中学调查,中学的一位负责人说他是因为“收听敌台”被划为“现行反gemin”的。其实,那只是他为了锻炼英语听力而听英美电台广播。这个结论终于推翻后,那所中学里又有人揭发,这位老师在“文革”初期也参与过批判会。对于这种永无尽头的揭发我很愤怒,再一次赶到那所中学质问 :即便是他参加了那次批判会吧,两小时,但怎么不想一想,你们在“收听敌台”的事情上斗争了他多少年?稍稍一比,良心何在?
   现在这位汪先生早已成为美国一所大学的资深教授。他执意要走,因为他对揭发、批判还是有一种后怕,又有一种预感。他走前我还想去劝阻,他说:“很难说不会有政治大潮,因此还是会有很多人溅湿了脚,又总会有一批打手出现,把溅湿了脚的人一个个拉出来,让他们脱了湿鞋子挂在脖子上示众。没有人敢说,责任不在湿脚者,而在大潮。”
   汪先生所说的“打手”就是薛沐老师说的那帮以揭发、批判为生的“特殊人物”,他们是灾难的扩大者,既在灾难中趁火打劫,又在灾难过后到处扒挖。他们让人联想到月黑风高之夜的盗墓贼,盗掘着一座座历史的坟墓,使我们的土地到处坑坑洼洼,一片狼藉,臭气弥漫。
   家乡吴石岭上盗墓贼的行为,我从小就知道。
   顺便,我还打听了一下金牙齿的下落。他还在一家图书馆里打杂。
   说到这里我又不能不感谢改革开放了。可能海外的中国问题研究者们并不清楚,在中国改革开放前的几十年间,压在无数人头上有三座大山,一为“阶级成分”,二为“社会关系”,三为“历史问题”。只要是城镇居民,很少有人与这三座大山完全无关。直接间接,有形无形,远近牵连,曲折盘绕,总有阴影笼罩。这就为那帮以揭发、批判为生的“盗墓贼”留出了辽阔的钻营场地。十一届三中全会前后,邓小平、胡耀邦等领导人用“摘帽”、“改正”、“平反”等一系列措施,雷厉风行地轰毁了这三座大山中的大部分,使绝大多数中国人真正解除了积压几十年的负担和恐惧,能够轻松地做人了。据正式公布的统计,其中计有干部三百多万、右派五十多万、地主富农四百多万、资本家七十多万,如果把他们的亲族和社会关系算在一起,牵涉到全中国人口的多大比例!如果没有这一系列重大行为,后来热火朝天的改革开放是无法想象的。
   败多人一时简直难于相信,从此再也不要为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祖父曾经在乡下买进过十亩地而一年年检讨自己与生俱来的剥削阶级的反动立场了,再也不要为妯娌的表兄抗战以后到底是去了台湾还是去了缅甸而一天天担惊受怕了,再也不要为自己年轻时曾向一家由后来被划为右派分子的学者主编的杂志投过稿而一再忏悔了,再也不要为自己在中苏关系友好时参加过某个俄文翻译组而是否有了『苏修间谍”的嫌疑不断懮虑了……这种“再也不要”的舒畅,无以言表。
   我说轰毁了三座大山中的大部分,是指“阶级成分”、“社会关系”这两座大山的全部,以及“历史问题”这座大山的九成。剩下的,确实不多了,其中大半属于“文革”的“历史问题”。因此,那帮以揭发、批判为生的“盗墓贼”,几乎已经没有多少活动空间,最多,再在“文革”的“历史问题”上咬嚼几口,已经了不得了。
   无论如何,这是当代中国在社会精神层面和人权保障层面上的一大进步。
   那么,我可以立下一个誓言了:只要还是由我在掌管这个院子,我将决不允许政治陷害,决不允许人身攻击,决不允许谣言惑众,决不允许整人咬人。我的力量不大,但要与同事们一起,保障这个小院落里的人能够轻松、安全、有尊严地活着。
   我又站起身来,走到窗边。
   下雨了。霏霏细雨中的校园十分安静。偶尔有几个人在熊佛西院长守护过的小道上走过,也不打伞,也不奔跑,只是悠悠地在雨中漫步。
   办公室更加安静,已经好几天没有人来敲门了。
  墓地和法院
  

   二○○二年四月十五日下午三时,一位年近八旬的老者在穿越上海沪太路、灵石路的道口时突然摔倒在马路中央,不省人事,满脸鲜血。路人立即打110专线电话报警,很快就有救护车把他送到附近的同济医院抢救。
   老人在脱离危险后被包扎,瘦削的脸上缠着绷带,绷带上渗着血迹。白发凌乱,衣衫不整,言语迟钝。医务人员一时问不清他的身份、住处,便让他一个人蜷缩在病床上,等待家 属来寻找。但是,他们估计,这更可能是一个没有任何人来寻找的年迈流浪汉。
   这就是我爸爸。
   那天,爸爸、妈妈一起上街,妈妈拐到一家杂货店买东西,爸爸不愿意在店门口等,就独个儿穿越马路回家了。妈妈在店里,完全不知道路上发生的一切。她只知道爸爸已经回家,便放心地一家家商店连着逛,这是她一生中最后悔的一次逛街。
   终于,躺在病床上的爸爸发出了轻微的声音。hushi一听,是一串号码,而且听起来很像是电话号码。照着一拨,找到了我的弟弟。
   当时,我在北京,我的妻子在另外一座城市。等到我们回到上海,知道情况后急急赶去探望,爸爸居然能起身,站在那里迎接我们。
   摔了一跤,一番折腾,本来已经是一把骨头的爸爸显得更清瘦了。他穿了一身旧中山装,头上戴着一顶帽子,压住了包伤口的纱布。我摘下他的帽子看了看,便问起出事那天的种种细节。爸爸口齿清晰地叙述着,我听了一会儿便开始走神,总觉得今天的他,是从远处走来的。
   远处?哪儿呢?我疑惑了。
   我一遍遍重新打量着爸爸,终于明白,问题出在那身旧中山装。爸爸这些年像一般老年人一样一直穿那种休闲式的布夹克,我们看惯了,今天,他大概怕自己受伤后的衰相让我们担懮,纔特地换了一身旧制服。这一换,他就回到了三四十年前,那时的他,基本就是这个模样。而且……
   我从椅子上猛地站起身来,一步走到爸爸跟前,用手去摸他穿着的旧中山装,特别是摸那肩。妈妈在旁解释道:“他受伤后怕冷,这件旧衣服厚一点。”
   我的手已经摸到了旧中山装肩上的那块漆渍。不错,深棕色的,像台湾地图!
   我再一次打量了一下爸爸,轻轻叹一声:“这衣服,四十多年了!”
   “四十多年?”我妻子大吃一惊。
   “那时他被选为人民陪审员,做了这套制服,穿上的第一天就沾上了这块漆渍……”我想说下去又语塞了。我不能当着爸爸的面告诉妻子,“文革”中爸爸曾在隔离室几次索要这套制服,准备穿着它自杀。
   但我还是说了下去:“一九六八年我下乡前到隔离室与爸爸告别,爸爸就穿了这套衣服,人也像现在那么清瘦,这也三十多年了……”
   我这一说,爸爸和妈妈像突遭雷击一般,剎那间成了泥塑木雕。
   爸爸终于回过神来了,低头看了看这套旧制服,自言自语地问:“是这一套?”
   我面对穿了这身旧制服的爸爸,压抑不住要说一句话,这是几十年前面对这身制服时该说而没有说的。我说:“爸爸,你很了不起,面对暴力,强硬不屈。”
   爸爸眼中又出现了我们过去见过的神采,但很快又黯下来了,他轻声说了一句:“我这种态度苦了你们,苦了全家。”
   “没有!”我说,“你和叔叔带了头,我们也跟着一路强硬下去,反而简单了。”
   我与爸爸常常见面,但与这套制服的最后一次见面却隔了整整三十四年。那次站在这套制服前的我强硬到什么程度,本已淡忘,不久前却被胡锡涛先生的那篇回忆文章重新搅起。现在连我自己也无法想象了,一个立即要以自己的体力劳动养活八口之家的年轻人,怎么可能会在下乡前的极度卑微、极度饥饿中,坚持最后一分锺的学术立场,读完最后几页英语经典?
   这真是二十二岁的我?
   “你下乡前一天到隔离室来看我,手里还拿着一小束白花。”爸爸说。
   “白花?”我完全忘了。
   “造反派指着那束花对你说,不能给打倒对象献花。你说,你是到古北公墓去献给叔叔的。”
   这下我想起来了,说:“是的,匆匆忙忙看了你,就去古北公墓。当时觉得路很远,要换公共汽车,中间在虹桥路上等了很久,冷得缩肩跺脚,就是现在上海市中级法院那里……”
   “中级法院搬到那里去了?”爸爸问,“我做人民陪审员的时候,中级法院在福州路外滩。”
   他这么一说,我又想起,家里谁也没有见过他在法院当陪审员的样子,只记得他穿着这套制服做“被审员”。不是被法院审,“文革”时期没有正规法院。他的法院在外滩,那简直是一个太远的梦了。
   我又看了一下爸爸。爸爸垂着眼,但制服看着我。
   眼前是一九六八年冬天的图像。两个血性汉子,两个余家长辈,一头是隔离室,一头是墓地,我站在中间,寒风刺骨,手上拿着一小束白花。
   现在,这地方造起了一座法院。
   法院……
   如果一直有真正的法院,灾难能避免吗?
   爸爸对此历来悲观。
   我比他好奇。为什么法院恰恰造在隔离室和墓地中间?为什么正好出现在一九六八年冬天我缩肩跺脚的地方?
  
最新卷 第26节
  
   曾有很多朋友一再鼓励我,到法院起诉诽谤者。理由是:任他们猖狂,天理难容。
   也有很多朋友反对起诉。理由是:让他们出名,何苦来着。
   我一直没有起诉,理由却与爸爸有关。爸爸在“文革”中受了那么多苦,最后却原谅了迫害他的造反派头头。这事比我在做院长期间为造反派学生解脱困难多了,因为被爸爸原谅的,是整整威胁了我们全家十年之久的狰狞脸谱。
   爸爸原谅造反派头头这件事,我曾经在台湾东海大学的一次演讲中提到过。根据当时发表的记录,我是这样说的──
   ……父亲在“文革”十年中受尽苦难,多次都想自杀,真可谓九死一生。待到“文革”结束,“四人帮”被逮捕,上海清查“文革”中作恶的造反派,有关人员多次询问父亲,“文革”中直接迫害他的是哪几个人,我父亲总是说:“大概是几个年轻人吧,完全记不得了。不能怪他们,“文革”是上面发动的,他们年幼无知,响应号召罢了。我如果不被关押,可能也很积极。”
   他的这种态度使我很生气,几次盘问,他都不讲。我想起我去农场前与父亲告别,曾去求过一个造反派,便问这个人叫什么名字,父亲说:“问这个干什么?他那次不是让我们见面了吗?挺好的青年,名字忘记了。”
   直到去年,我收到一封来自甘肃的信。信中说,他是我的忠实读者,但每次读我的书都感到深深的愧疚,因为他是“文革”中斗争我父亲的造反派头头,给我们家带来过不小的灾难。他说他见过我,还记得我去农场前与父亲告别的可怜样子。信后,是他一笔一画的签名。
   我犹豫再三,终于把他的来信、他的名字告诉父亲。父亲根本没忘,听我一说,失神地想了一会儿,立即回过神来问:“他怎么到甘肃去工作了呢?那儿离上海太远了。你如果回信,一定代我向他问好。”
   这时我看看苍老的父亲,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我们民族的灾难太多了,老人不想用仇仇相报来延续灾难。他一再说忘了,是想让他的儿子们及早地走向祥和,走向宁静。
   于是,我在宁静中写下了那么多文章,在众多的读者中拥有了一位甘肃高原的读者。
   (一九九七年一月九日晚,台中市东海大学)
   记得我刚刚收到这封甘肃来信时曾反复想过,写信的这个人,究竟是我们记忆中的哪一个?是那个能言善辩、怪招迭出的戴眼镜的圆脸矮个子男青年,还是那个长得极像我们学院工宣队头头的瘦个子青年,或是另一个我当时没有注意的人?他本来完全可以不写这样一封信来,但他写了,而且一笔一画地签上了自己的姓名。这是他的勇敢,但对我们全家来说,他的来信,以及爸爸对他的原谅,却是对灾难岁月的另一番承受。当年的承受不堪回首,现在要重新唤起并立即抹去那番承受,无异于一场心理苦役,分量与以前的承受一样重,就像把一副重担原路挑回。这是渗透到家门里的事,信封内的事,老人床边的事,其间的隐痛难以描述。
   正因为有过这样的承受,我对于震动海内外华文读书界的“石一歌”事件也没有起诉。
   “石一歌”事件发展的最高峰,是北京一家研究鲁迅的学术刊物发表了一篇题为《余秋雨与石一歌》的大批判文章。文章在无限上纲的声调中,不小心也泄漏了一点实情,例如,那个教材编写组确实是按照周恩来总理的指示成立的,存世六年,我只在第一年去过,而且,在我离开很久之后纔有其中个别人开始写一些跟风文章。读遍全文,没有提到署名“石一歌”的哪篇文章、哪句话、哪个字,出于我的手笔,但居然用了这么一个标题。文章还故弄玄虚地说,有关证据刊登在香港的《明报月刊》。我托香港朋友查证,没有;再问《明报月刊》编辑部,还是没有。显然,这是欺侮大陆读者读不到《明报月刊》。
   这个骗局本来很容易通过法律手段来揭穿,但我想到爸爸的人生态度,还是没有起诉。
   已经决定不起诉的事情,对方再闹,我也不会改变主意。从北京余某和上海《文学报》挑起“石一歌”事件至今已经整整五年,我知道在这漫长的日子里,有一批人始终在见缝插针、巨细无遗地排查我在“文革”期间的全部言论和行动,据说把十年间的每一个月都排了个遍,更没有放过北大胡传的所谓多少篇文章。凭良心说,全中国知识界有几个人经得起这样排查?但是,排查我的结果如何,他们自己心里明白。
   我把十年的大门彻底敞开,任那么多极不友好的人士在里边东敲西打地盘查了一千多天。对此,我深感骄傲,又深感遗憾。骄傲的理由不必细述,而遗憾的理由却是那些人不理解的,但一切真正的作家都懂。
   一个作家,如果在一场民族大灾难中合情合理地做了几件值得深切忏悔的事,那该引发多少刻骨铭心的精彩文章啊,实在是求之不得,但我由于父亲的原因连做那样的事的机会都没有,至今只能时时扼腕。
   然而,“石一歌”事件总需要有一个了结。我的了结方案是这样一个声明:
   “石一歌”事件已经闹腾了整整五年,影响遍及海内外。为此,本人要对这一事件的两个主角、三个配角,发出悬赏。
   这五人中的任何一个,从本书出版之日起再顺延一百天,只要能出示我用“石一歌”名义写过任何一篇、一节、一段、一行、一句有他们指控内容的文字,我立即支付自己全年的薪金,作为酬劳。同时,把揭露出来的文字向全国媒体公开。
   如果仍然找不到,他们可以自行裁处,我绝对不会要他们忏悔。
   这样的方案,总算够愉快的了吧?
   但是,那天面对缠着白绷带、穿着旧制服的爸爸,我的心情发生了变化。
   我怔怔地想,诽谤在中国,是一场巨大的历史灾难而不是个人事件。我个人可以宽恕诽谤者,但有谁来解救无数被诽谤者?按照常理,我是最不容易被诽谤的,因为我不属于任何社团机构,不跻身哪种代表委员,构不成和谁争权夺利,从不批判别人,从不参加争论,从不参加会议,还长期不在城市,不在国内,然而即便这样,还是遭到了那么多诽谤。那么,中国还有多少更有可能被诽谤而无处讲理的人呢?
   我细细回忆,当年我捧着一束白花站在爸爸的隔离室和叔叔的墓地中间,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当时,既不想报仇,又不想反击,更没有想到哪一天能够伸冤和平反。
   最大的愿望,只想找到一个能够讲道理的地方。
   我只想在那个地方说一句:事实并不是这样,你们也许搞错了。
   那个冬天之所以寒冷,是实在想不出普天之下会有这么一个地方。因此,我只能瑟瑟发抖、缩肩跺脚。
   没有地方讲理,也就使得那位从甘肃写信来的造反派头头,以及“文革”中的其它大批判干将,没有机会听到别人讲理,也不知道世上还有那么多做人的道理。
   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不公平。他们最后终于皈服了一些道理,却已经付出了太多的代价,尤其是他们自己的人生代价。
   时至今日,能不能让他们的后继者们少付一些代价呢?那就需要为他们寻找一个讲道理的地方了。
   我想,法院也许正是这样的地方。
   我找鲍培伦律师咨询。我问:“对于诽谤和诬陷,不作刑事案件起诉,而作民事案件起诉,有可能吗?”
   鲍律师想了想,说:“有可能。但明明是刑事,为什么要违避?”
   我说:“中国文人多数是法盲,不教而诛,马上把他们关起来,于心不忍。而且,要关
   的人不少。”
   鲍律师点点头。
   我又问:“诉讼请求中,能够只要求他们道歉,不让他们赔款吗?”
   鲍律师奇怪地反问:“为什么?”
   我说:“天下一切以毁人为业的人,总是贫困的。”
   “你又于心不忍了?”鲍律师笑了。
   “对。”我说。
   鲍律师说 :“仅仅要对方道歉,作为一个诉讼就太小了。现在社会上严重的案件那么多,法院要受理你这么一个连赔款都不要的案件,说不过去。还是要象征性地定一个赔偿数字。”
   “你定?”
   “我定吧。”他说。
   我又问:“这样的诉讼,能让传媒不报道吗?”
   鲍律师说 :“现在司法公开,不可能不报道。我们这方,也只有通过报道纔能辟谣,为什么不?”
   我说 :“就怕给对方造成太大压力。因为事实的真相是颠覆性的,他们承受不住。”
   鲍律师说:“没有压力还打什么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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