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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秋雨散文集

_6 余秋雨(当代)
   他说:“很少,几乎没有。”
   老人的内心,比我还悲观。
   写作组系统的另一位老人比他乐观,那就是老资格的哲学家姜丕之先生。姜先生作为老干部也翻阅过揭发我的材料,一天在一个弄堂口拉住我,说:“相信我,你没有任何问题。”说着他举起了有伤痕的右手大拇指:“解放战争时我在山东老区受到审查,拴着大拇指吊在梁上。后来事情清楚了,我用这只手写黑格尔《小逻辑》阐释。”
   相比之下,一些没有太多运动经历的年轻人勇敢多了。有一次在食堂排队,我前面隔着一个人恰懊是那个镶金牙齿的揭发者,他正在与另一位清查组成员谈话,边上突然冲过来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在我身边站定,憋红了脸大声对我嚷嚷:『别怕,余秋雨!我已经知道真相,“文革”结束了,看他们还能胡闹多久!”
   她的声音如此之响,使整个食堂一时为之寂然。我牢牢记住了这个女孩子的名字,她叫赵锦绣,不知现在在哪个单位工作。
   其实赵锦绣我是认识的。一九七六年一月周恩来总理去世时我正好又被关进了上海虹桥医院的肝炎隔离病区,她也在。记得那天早晨在收音机里听到哀乐后,病区里各种职业的病人哭成一团,包括一些没有文化的环卫工人在内。因为在当时很多中国人心目中,表情温和的周恩来的离去,是中国最后一个希望的离去。我记得当天验血,不少病人连GPT指数都上升了,一个姓吴的hushi拿着一迭验血单一边翻阅一边擦泪。
   我当时想,这些病人和hushi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平民,却那么急切地在每一个政治老人身上搜寻着任何一点希望,中国人真是可爱又可怜。
   这时突然传达通知,上海严禁各单位的一切悼念活动。我、赵锦绣,还有静安区一位叫赵纪锁的老干部,三人听了传达后只说了一句“我们是病人,怕什么”,便立即在病区底楼的一个仓库里布置灵堂,组织全病区举行隆重追悼会,由赵纪锁先生主持,我致悼词。
   我能够推测,禁止追悼活动的命令并不是针对已死的周恩来的,而是怕“死人压活人”。但是我们,在苦难的大地煎熬了那么久,已经不怕什么。
   事后,我还独自把病床搬到灵堂隔壁守护,以防有人来拆除。我相信这很可能是当时全上海惟一公众性的周恩来灵堂。这件事,当年虹桥医院第六病区的所有病友和医护人员,都不会忘记。
   那天赵锦绣在食堂里的大声嚷嚷,帮我下了一个决心。我决定像那次在医院里组织追悼会那样,继续壮胆抗争。就从那天开始,我不间断地向北京的中央领导机构写信,反映上海清查运动中出现的投机分子和是非颠倒,呼吁彻底否定“文革”。我说,只有否定“文革”,纔能全盘改观。如果仍然以捕风捉影的“反对毛主席”作为清查的第一标准,到头来只能是“文革”初期造反派在所谓“誓死捍卫”口号下一系列极左行为的重复。
   这一大堆信,我想直到今天,中央的信访办至少还应该保存着登记目录吧。当时为了防止意外,我把其中一份底稿以给李小林同学写信的方式藏在她家里,心想她父亲巴金先生已经平反,会比较安全。
   历史,终于走上了正路。中共中央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了,“两个凡是”结束了,“文革”终于被彻底否定了。
   清查组在我的问题上不知该如何收场,只是谈话的口气变得越来越温和。“攻击毛主席”改成了“议论毛主席”,不久又改成了“有错误言论”,过几天又改成“说过几句不妥当的话”,后来干脆不提了,只说大家都有问题,让我“反思一下自己的其它问题”。
   一天,清查组里一位平日十分寡言的谢先生轻声对我说,晚上到他家去一次,还把他家的地址抄给我。
   那天晚上我刚敲开门,他就一把拉我在沙发上坐下,满眼诚恳地直视着我说:“中央精神有变,你的话没有错。那两个人正在找台阶,证明清查你是正当的。找到你的两篇学术文章,一篇写鲁迅的,一篇写胡适的,每个字都在啃,啃了几个月,还没有啃出问题……”
   “那么,他们会怎么做我的清查结论呢?”我问。
   “这就是我今天找你的原因。他们原来搞你的材料全部作废了,写不出任何一条问题,现在把球踢到了我这里。我和几个比较正派的清查组成员商量,还是由你自己写几句吧。”他说。
   “没有问题就说没有问题嘛!”我说。
   “那也得由你来写,我们表示同意,再叫老夏看一看。你的事我给老夏说过,他说天下任何人都不可能完全没有问题,他自己在“文革”中的问题就很多。我建议,你就如实写几句,有没有问题别人自然会看出来。”显而易见,他对我充满善意。他所说的“老夏”,就是他们的临时组长,早年与江青熟识,“文革”中被隔离过一阵。
   但是,我心中充满不平。我说:“老谢,什么时候了,他们居然在查我的那两篇学术文章?他们也不看看年代,那是在周恩来、邓小平主政的年代写的,当时敢于写学术文章,还署了我自己的真名,本身就是在对抗大批判!他们自己写了那么多造反、批邓的文章反而不查了?这真是历史的颠倒。”
   老谢说:“你的不幸,是车部长亲自决定审查你的。他倒是讲了你很多好话,但后来却撒手不管了。现在,车部长和市委书记苏振华他们在“两个凡是”上出了问题,都调走了,清查组的人都忙着撇清与『两个凡是”的关系,忙着在找自己今后的工作。他们这次算是又滑过去了。』
   根据老谢的要求,第二天我就写了一份自我清查。共分三条,抄录所留底稿如下——
   自我清查
   “文革”十年,我受尽批判,历经磨难,家破人亡,却仍能抵制造反,抵制批邓,殊为不易。但心中也有很多愧疚,尤其是对父母、亲友救助乏力,至今深自谴责,不便与外人道也。
   近两年接受清查,清查的主项问题,现已有中央文件证明我为正确,毋庸多论。另外曾被清查人员感过兴趣的,是下列第一项。其它两项虽然算不了什么问题,却一直使我感到不舒服,因此不妨作为教训提一笔。
   一,我曾帮助在外地农场一起劳动过的“难友”──残疾人沈立民先生,从邮局转寄过一封车间工人的集体签名信给当时分管工业的市政府领导马天水。我和那些不认识的车间工人们都没有预料到他几年后会犯政治错误。从中得出一个教训,虽然向政府有关部门投诉是人民的权利,但最好不要投给我们不了解的领导人;
   二,十年间我从未参加过任何大批判,但在复课后有一次却对自己所在学院表演系编的一份台词教材,提出过不恰当的口头意见。我误以为那份台词教材的“绕口令”有点低俗,可能是“工宣队”插手了,其实是误伤了与我关系十分亲密的教师;
   三,在我生病其间,一个文化程度很低的青年工人请求我从文字语法上帮助修改一篇谈《红楼梦》的极为幼稚的千字短文。我推不过,在病床上花了大约十分锺时间修改了一下。后来这个青年工人得知我因帮沈立民先生寄信的事情被审查,也紧张了好一阵。由此得出教训,此生作为教师,只能教书,不能改文。只要在别人的文字上一落笔,什么都扯不清了。
   十年教训,略如上述,敬祈指教。
   两天后,老谢告诉我,我的清查结论就写了这三条。但我的文字“太幽默”,可能会作些修改。我说,要修改可要征得我同意。但后来再也没有回音。
   二十几年后,当年的揭发者,那个金牙齿在上海《文学报》再一次向广大读者揭发我当年曾经被他清查,还说保存着“材料”,全国一片哗然。我一时警觉,拉着一位政法记者一起转弯抹角终于找到了“两个凡是”时期金牙齿等人的组长夏某,当面质问当年他们搞的“材料”的去向。夏某老衰,支支吾吾说全部上缴了,又反反复复地说我的好话。后来,我又继续查缉,穷追不舍,终于,有关领导部门和司法机关在我的强烈要求下,花了不少周折,在一个角落查到了当年夏某他们上缴的所谓“材料”,有关我的,还是这三条。他们读了几遍,不知所云,瞠目结舌。但我估计,我的文字一定被人改坏了。因为后来据看过这份“材料”的几位负责人告诉我,既看不出任何问题,也看不出任何幽默。
   就在我当时以轻松口气做“自我清查”之后不久,北京一位叫张云义的军人一连几次来上海找我。他是当时北京一位副总参谋长的女婿,代表国防科委的王素之将军,动员我到军队工作,去北京。
   这事使我很惊异。原来,王素之将军一度曾到上海领导过清查工作,知道我的一些情况,回北京后对我的政治判断和为人态度越来越有好感,执意要调我。
  
最新卷 第20节
  
   张云义先生说 :“你受了很大委屈,但“两个凡是”的问题在上层人事上比较复杂,考虑大局只能向前看了。军队调你,立即给你一个象样的级别,正团级,就是为你恢复名誉。”
   听了这番话我被王素之将军的负责精神感动了。他只是来过这么一段,也没有再过问后来的事,却一直记着,尽自己所能,给一个远方的年轻人返还公道。
   我对张云义先生说 :“请代我谢谢王老,但调我却不必了。现在我已找到岗位 :为中华文明的重建做点事。在这个岗位上,是否恢复那种名誉,并不重要。”
   此后,张云义先生还来我家四次,他们调我之心一直未泯。
   张云义先生一再警告我:“中国文人里最让人恶心的就是那些揭发专家,揭发过一次就会揭发一百次,因为除非你永远默默无闻,否则他们总会为过去的揭发感到不安全,所以一辈子不放过你。还是离开上海吧。”
   我说:“你这么说我更不走了,历史还能听他们摆布?”
   就这样,我留在上海了。
   然而,我早已不想和那些揭发专家憋气。
   我很明白,自己的经历和见闻,只是社会一小角。“文革”中受难的很多家庭,地位更高、落差更大、灾祸更深。
   这就是我们脚踩的土地。
   这就是我们民族的集体隐疾。
   所谓集体隐疾,就是文化。
   我们的文化本不应该这样。
   我义无反顾,向文化走去。这次出发,与我报考大学时对“文化”的理解,已经完全不同。
   个人的名誉确实已不重要。在整个民族的人格文化还没有重新建立的时候,个人的名誉算什么?
   于是,故意不作任何洗刷,成了我深入文化领域的一个决绝举动,近似破釜沈舟。我让自己在屡屡传言中形象模糊,以便让仕途成为陌路。
   这就是说,我让自己的文化行为,失去文化以外的退路。
   八十年代初的一个夏天,我与所在学院的范民声、王家乐两位老师一起到湖南长沙招生。中南地区几个省的考生都要赶到长沙应试,我们从接受报名到设考场监考、口试,忙了好一阵。那次招到了一批很优秀的学生,但说来悲凉,居然已去世好几位。
   学生之一的黄见好,后来以“伊妮”的笔名成了一位知名作家,但几年前突然给她相亲相爱的丈夫留下了一封不明不白的告别信后,不知去向。她家人和诸多社会机构找了好几年,都不见踪影。连所有的寺院都找遍了,估计已不在人世。但为何离开,至今无人能说得清,据说与得了一种病症有关,但那并不是绝症。她丈夫至今还没有停止寻找,一路带着她的那些著作,著作扉页上印着,作者“受业于余秋雨教授”。
   与她同班的另一位学生黎奕强毕业后表现卓著,已出任广州市粤剧院院长、广州市文化局副局长。谁知有一年除夕驾车带儿子回广西梧州的老家过年,夜色中坠入一处断桥河谷,父子两人都未能生还。
   我至今还记得口试他们时的一问一答,还记得毕业送别他们时的依依情景。我一直以为,灾难结束在我们这一代,我再忍辱负重,也要让学生们过上好日子。
   那年去招生住在湘江宾馆一座现已拆掉的老楼内,我与范民声、王家乐两位一起住一小间,既拥挤又简陋,为的是替学院省钱。那天,我们三人正在闲聊,有人敲门,笃、笃、笃,估计是考生,便大叫一声“进来”,只见急急推门走进一位老人。
   我奇怪地定睛一看,立即起身:“车部长,是您!”
   车部长早已调任湖南省委宣传部长,与几年前他所在的上海市委执行“两个凡是”的错误方针有点关系,当然比在上海寂寞多了。不知道他从哪条管道知道我来了,住在这里,居然准确找到。须知我当时还籍籍无名,他在湖南的工作系统不会因外地来了几个招生的教师而向他汇报。
   “我有多头情报。”这是他对我疑问的回答,与我们首次在上海大厦见面时一样。
   我把范民声、王家乐两位老师介绍给他,他一一握过手后转身看了看我们住的这个小房间,看得很仔细。
   这种拥挤状况对他这一级别的干部来说可能已经相当陌生了。他似乎由此觉得我境遇不好,便找了一个床边坐下,关切地问:“你的事,我后来没时间过问,现在一切还好吗?”
   说着他瞟了一眼范、王两位老师,在犹豫要不要在他们面前谈过去的事。
   “我现在专心教书、写书,算是回家了。”我顺手指了指两位老师,把重音放在“回家”两字上,表示我们亲如家人,尽管说。
   车部长一笑,说:“我倒是几次想起你最早对我说的话,能不能只搞清查,不搞运动。这不容易做到。我们党,还没有找到更好的办法。”
   我说:“事实又一次证明,这样的运动一定会搞乱,甚至颠倒。”
   车部长说:“颠倒只能一时,历史终究是公正的。”
   我说:“问题是通向公正的代价实在太大了。例如,我当时突然被清查,他们一定向您汇报过,一是我议论了毛主席,二是我给马天水打了小报告。议论毛主席的事现在不用说了,可您知道不知道,那个小报告,是车间工人的集体签名信?”
   “车间工人的集体签名信?”车部长有点吃惊。
   “他们批评的对象,只不过是车间主任。”
   “车间主任?”
   “而且,信是从邮局寄的,谁也不认识马天水和他的秘书。”
   “邮局寄的?”
   “我只是帮了一位残疾人的忙,这算什么小报告呢,居然一闹两年。”我说。
   “嘣!”车部长一拳砸在床头柜上,还骂了一声粗口,把范民声、王家乐两位老师吓了一跳。本来我还想讲讲与这位残疾人的关系、讲讲当年在洪水中以身体填堵堤堰决口如何冻僵、又如何被他用手掌搓暖的往事,见部长已经发怒,不再火上加油。
   以后几年,我经常接到湖南文化界的讲学邀请,一次次去长沙。车部长一听到消息必定主动来看我,我们又成了好朋友。
   有一次,我用十几天时间为湖南戏剧界的朋友讲完《戏剧审美心理学》和《现代艺术精神》,就告诉前来看我的车部长,岳麓书院必须保护。
   “岳麓书院我去看过。是毛主席、蔡和森他们从事早期革命活动的地方,革命传统纪念地。”他说。
   我说:“其实那是我国历史上一个重要的教育机构,朱熹在那里讲过学。我这次去,发觉那里只说现代革命,不提朱熹他们……”
   “朱熹,是那个唯心主义哲学家吧?”车部长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但很快就笑了:“对,先保存,再评价。”
   说完岳麓书院,我又随口提议这个省还有一些曾经被整惨了的老一代戏剧理论人纔,应该发挥他们的作用,我举了一位叫金式的先生和另一位姓唐而现在忘了名字的先生,作为例子。
   几天之后再一次见面,我又向他转述了一位姓李的诗歌评论者告诉我的种种生平委屈,希望他能予以帮助。他在小本子上一笔一笔地记下了这位李先生的名字。
   正说着,文化厅的朱静民先生进来了,他看见车部长坐在我的房间里已经很吃惊,没想到车部长顺着我们刚纔的话题对朱静民说:“我们湖南,再也不准任何人去整文化人了,不管以什么理由!”朱静民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顾点头。
   车部长突然转过脸来看着我,放低声音问:“那帮人还缠你吗?”我说:“暂时没有太大的动静,只有一个人,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十分狼狈,连找一份工作都很困难了,在一家图书馆打杂,却老是在外省的现代文学研究圈里散布一些谣言,说我曾被他清查,问题严重。让他说吧,我纔不理呢。”
   “你以后有什么事情说不清楚了,找我!”车部长的这句话透露出一种军人豪气,洗刷掉了我心底对他的最后一层抱怨。
   我在内心感谢之余,却也明白,身处现世,靠谁的保护都不管用。你看,从车部长开始,有多少长辈想保护我、为我说话啊,但都没用。结果,阴错阳差,他们还可能不经意地伤害了我。人生的路,靠自己一步步走去,真正能保护你的,是你自己的人格选择和文化选择。那么反过来,真正能伤害你的,也是一样,自己的选择。
   长辈们无法真正地保护你,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他们有发言权的那个灾难未必还
   会重现。新的灾难以什么形态出现在什么地方?完全不知道。
   在学生们面前我也算长辈了,却完全无法预见他们将会遇到什么灾难,因此也无法把他们,例如黄见好和黎奕强,保护好。
   原以为渡过那隐秘的河湾后一切都会挺直、畅亮、欢快,其实根本不是。正像幸福是一种接力赛,灾难也是一种接力赛,而且两条跑道往往合在一起,不分彼此。我们没有资格居高临下地给下一代讲述过去的灾难,因为灾难并没有结束在过去,更没有结束在我们身上。他们承受的灾难,很可能比我们承受过的更凶险。
   我只希望,下一代的灾难,不要像我们这一代遇到的那样带有如此宏大的群体性:群体性承受,群体性制造。
  有人敲门
  

   一九八七年二月的一个下午,我浑身疲惫地回到上海。
   把行李放在门口地上,摸出钥匙刚要开门,脑后传来隔壁苏北老太响亮的声音:“回来啦?刚刚有两个传呼电话,叫你的!”
   我谢过她,进门,一下子坐在椅子上不想起来了,真累。管它什么传呼电话,先让我憩一会儿。
   看到床下有几个西瓜,我知道,这是爸爸踩着脚踏车驮来的。他掌握着所有子女家的钥匙,这是他的一大乐趣。爸爸那么大的年岁,把西瓜驮到这里已不容易,还要一个个从楼下搬上来,真不知多么劳累。
   由此想到,我很久没有看望老人了。
   轻轻的敲门声。
  
最新卷 第21节
  
   一听就知道是对门的宁波老太。她从苏北老太的嚷嚷中知道我回来了,但必定要等到苏北老太进屋关门后纔出来,因为她是苏北老太臆想中的“老妖精”,大家都不想见面。
   我开门,宁波老太塞过来两张纸条,说 :“传呼电话的单子我替你收下了,一连两张。”她的声音很轻,与苏北老太完全相反,明显的弱势。
   我连忙还给她替我代付的传呼费,边道谢,边看那两张单子,上面都写着同一句话:“下午立即来系办公室,有重要事情。”
   “下午?”这就是说现在必须走。应该先打一个传呼电话过去问问什么事,但到传呼电话站一看,有七八个人排队,都是等着打电话的。我摇摇头,赶紧去挤公共汽车。
   公共汽车与往常一样挤,车站上专门有两个身强力壮的退休工人,负责把最后几个乘客推塞进车门。推塞的时候要用最大的力气把吊挂在车门口的那几个乘客的背部、臀部的肉一寸寸地压进车门,像在压制一方最密实的大肉饼。
   我听到车门已在我背后“砰”的一声关上,于是前面刚纔还在往前挤的诸多(禁止)一下子弹了回来,全部压到了我身上。胸口快要窒息,我艰难地扭过头,从前面一个胖子的背脊窝里腾出鼻孔,呼吸一口。
   太累了。
   这次外出,又是考察傩戏,为了洗去笼罩我心头的学术羞耻感。
   照理,那个时候我不应该产生学术羞耻感。由于北京、上海一批老教授的强力推荐,我在从未做过一天副教授的情况下已破格晋升为中国大陆最年轻的文科正教授,以及国家文化部系统内最年轻的所谓“国家级有突出贡献专家”。明明四十岁了还被一再排列为“最年轻”,而且全国报纸也纷纷这么报道,可见大家自动把在灾难中耗费的岁月删除了。这很有讽刺意义,但更具有讽刺意义的事情别人不知道,那就是:正当我的那些学术著作给我带来种种荣誉的时候,它们的重大缺漏也已经悄悄地暴露在我自己眼前。
   我作为《中国戏剧文化史述》的作者,怎么可以不知道,原始形态的演剧方式傩戏、傩舞还在现今中国很多边远贫困地区保留着呢?傩人已老,余留不多,我只能风餐露宿地加紧寻访。寻访过程中我发现,这正是当代西方格尔道夫斯基、彼得?布鲁克、理查德?谢克纳、马丁?艾思林等人早就开拓的“戏剧人类学”、“人类表演学”的天地,而我对这个理论天地还相当陌生。
   我还自以为补足了世界和中国的戏剧史论,怎料这些史论转眼就显得那么传统和狭窄!我还能被人称之为“最年轻”的什么什么吗,居然年轻得那么衰老?
   那天晚上我在安徽贵池山区的刘村观看农民的驱煞春傩,演至半夜,那些参加演出的农民要吃“腰台”,相当于平常所说的消夜。但与消夜不同的是,“腰台”本身也是整个仪式的一部分,吃完再演到天亮,因此把半夜当作了“腰”。“腰台”是几锅肥肉,一筐馒头,两坛烈酒,演出者们卸下面具,吃将起来。我也挤在中间吃了几口,发觉演出者们刚刚卸下的面具已被其它青年农民戴上,在田埂间飘然远去。周围的人告诉我,吃过“腰台”后,有一段时间是人人参演,整个村庄、田埂都是舞台。我一听兴起,也抓起一个面具追随而去,与村人一起在村口燃火驱煞,在村内挨户祈福,似真似幻,似主似客,很快忘了自己是谁。
   当第一声(又鸟)鸣响起,我纔想到必须去赶早班江轮。江轮码头不近,要走一段山路,我怕在这晨光未露的荒野间遇到什么,便手握一枚尖石,准备随时自卫。走到半道上还真遇到了一个早起的行人,互相看见时,我哼曲,他咳嗽,都为壮胆,等擦肩而过,纔一起回头,对视一笑。
   到了码头,人山人海,买票上船后并无插足之地,我好不容易在船尾甲板边找到了几个箩筐外面的一个空角,把脚伸在船舷外面能够勉强“危坐”。已经几夜没有好好睡觉,但此时看着江水头脑还是非常清醒。我觉得,除了傩戏的材料需要补充到自己的研究著作中之外,我的整个学术研究方式也应该有所改变了。
   那彻夜的傩仪,那朴拙的锣鼓,包括身后这拥挤的人潮,为什么离书斋著述那么遥远?书斋著述可以修补文化,但文化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永远地旁征博引吗?书本的真实性究竟有多少?如果大家都钻在书本里,那么,又该将这苦难而神圣的大地置于何处?
   我想,我的书斋著述已经太多太多,应该从事实地考察了,或者,应该从事社会实务了。
   我想,在中华文化比较象样的时代,总有很多文化人在行走,在考察,在从政;而在中华文化比较沈寂的时代,文化人中一批成为政客或文痞,一批则躲进书房,独善其身。
   我知道,离开书房,风险很大,但总应该有不怕风险的勇敢者。我要以老一代学者难于想象的行动,来开拓新时代应该有的文化风尚。
   ——这么想着,心里产生了一种喜悦。八年前我也是在江轮上下决心独自攀登学术殿堂的,八年后,同样在江轮上,我又下了独自出走的决心。这条江,长江,对我太重要。以后有关人生的大问题,都要放到长江上来思考。
   这次想好了,回来,先好好睡一觉,然后把傩戏的那篇研究论文写出来,算是一个了结。接下来,我就要从书房出走了。怎么出走,还不知道。
   一切计划都会被打破,你看我一回家又必须挤车去学院了。去学院,很多事情很琐碎,例如有好一阵子,往往是我们系的一位老教师为了在他的朋友面前显示他能领导和差遣多少青年教师,要我们去陪坐的。他私底下对我们很客气,但一有老朋友在场,总要板起脸来对
   我们说:
   “小余,上次要你整理的材料完成了吗?”
   他关照过,在这种场跋,不管他问什么,我们都要答应。尽管他永远不会整理任何做学问的材料。
   『快——快完成了,”我表现得虔诚又惶恐,“只不过第一百零八章后面有几条拉丁文注释我不认识,要请您老师过目……”随口讲了一百零八章,当然是因为想到了《水浒》。说拉丁文,没有理由。
   他慈祥地点点头:“青年教师一头的学术研究任务,你帮我管一管。你们的表现,我会及时向系领导汇报。”
   说完,他会用含笑的眼神看着他的朋友们。
   当然,这是一年前的事了。近一年来事情有点变化,他的有些朋友已经读完我的那四部学术著作,他没有读过;而我,也不大适合再开“拉丁文注释”的玩笑。
   换了三趟公共汽车,终于气喘吁吁地推开了系办公室的门。没什么人,只有一位姓栾的女秘书在。
   小栾说:“要你到上海音乐学院招待所,去见一位文化部来的领导。”
   “什么时候?”我问。
   “立即。”小栾说。
   “与谁一起去?系里谁带队?”我想一定是开座谈会。
   “系里只有你去。”她说。
   “那么其它系里还去谁?去哪里集合?”我又问。
   她说不清楚,要问学院办公室。拨电话问完,她告诉我,全院也只去我一个人,要自己找去。
   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上海音乐学院的招待所。按照小栾告诉我的房间号码敲门,见到了一位文质彬彬、气度高雅的长者。他叫方千,国家文化部的教育司司长。
   当时高校的招待所实在太俭朴了。这间房子里有一张塑料皮包的沙发,弹簧都露在外面了,不能坐。方千司长有点胖,坐在一张木椅子上很不舒服,不停地变换着姿势,这使谈话变得很随意。
   他要我谈谈对学院领导班子的看法。
   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上级领导机构总要经常向群众征求意见,只是没想到这次是司长亲自征求,而且一对一谈话。
   我想,在这种场跋不要信口开河地伤着了谁,而且我也确实不太了解情况。便说,自己一向忙于教育和学术,连系领导也见得很少,对院领导只有一般印象。例如,已故的苏堃院长很好,现任的何添发书记很好,有一位院长当了不久就被你们文化部突然撤职,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方千司长把椅子向前顿了顿,立即毫无忌讳地向我说了原因。这种领导层的事,对我这个群众也这么坦率,我有点惊讶。为了回报他的信任,我也就说了一条意见:『上级向高校指派领导,至少要有一定的文化水准。在苏堃院长和何添发书记之间,还派来过一位书记,他的文化程度就太低了,有一次在会议上居然与我争论,硬说现在是十九世纪,理由是现在叫一九××年……”
   方千司长笑了,说 :“这样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文化部决定先在你们学院做试点,在全体教师、干部、职员中做民意测验,看大家最满意什么样的人做领导。从去年年底到现在,已经悄悄地测验了三次。”
   我暗自一惊,心想这期间我只要有空就到外地考察傩戏,一次也没有赶上。
   “三次民意测验,名单完全一致,我们心里也就有了底。”方千司长说到这里,伸手捋了捋头。他在说话过程中,一直有一些很随意的手部动作,像是为了让血脉畅通。好多长者都有这个特点。
   捋完头,他向我一笑,说:“有个人三次都名列第一,你知道是谁吗?”
   “谁?”我饶有兴趣。
   “你。”他用手指轻轻地点了点我。
   我一愣,很想辨别他是不是在开玩笑,但立即知道不是。我以前并不认识他,没有开玩笑的基础,而且谈话到现在,也还没有出现开玩笑的气氛。
   于是我结结巴巴地解释起来:“这不能算数。我名列第一,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没有做过官。只要做过一下,哪怕是再小的官,大家也就识破真相,不再投我了……”
  
最新卷 第22节
  
   方千司长站起身来,提起热水瓶给我和他自己加了水,却不再坐下,很正式地给我说了一段话 :“文化部领导和上海市委考虑到你的年龄优势和学术成就,本来就对你有兴趣。曾经对你在“文革”中的表现进行了严格的审查,一切满意,早已作出过决定。没想到你的群众基础也那么好,因此,你要准备担任行政领导职务。”
   我想,前一阵道听途说,系里缺一位年轻一点的副主任,一位老教师朝我使眼色,还附在耳边轻声说:“我提了你。”难道,这位老教师的提议成真?
   我决定推托,却始终没有弄明白一个根本权限:选一个系的副主任,哪里需要出动国家文化部的教育司司长本人?
   方千司长终于站立着说出了最关键的一句话:“现在我正式转达北京和上海两方面领导的共同意见,决定请你出任上海戏剧学院院长!”
   离开音乐学院招待所的时候已经下起蒙蒙细雨,但我没有去乘公共汽车,只是一人茫然地在细雨中走着。在猝不及防的惊讶中,方千司长后来说的话在我听来似云烟缥缈。他仿佛说,没有行政经验不要紧,可以先做一段副院长作为过渡。又说,做了院长,还能从事学术研究,可以把行政事务分配给各个副院长……
   方千司长在我失神之时还说了一段企图吸引我的话,我后来回想起来总想发笑。他说:
   “院长不忙,那是一种学术荣誉的象征,只与国外同等级的专家交往。院长一具体,就不是好院长了……”
   为什么后来回想起来总想发笑?几乎所有做过当家官员的人都明白:我们国家太大,机构繁复,一所高等院校有无数个“上级”,每个“上级”只要有紧急事务,都会下令由院长亲自负责,不得由副院长代替。这种紧急事务,当然不是学术。结果,凡是防火、防盗、计划生育、传染病、校区建筑安全、学生间的殴斗行凶、食堂的伙食质量……全要一一过问,一件也不能丢开。当然有副院长,但他们只是按照你的意思在办。
   到那时,还找方千司长论理吗?这位忠厚长者很快就退休了。
   但是那天晚上,我还没有这种预感。虽然没有预感,我也没有答应方千司长。
   他对我的拒绝有点惊讶,让我回家好好考虑一下。
   不必等到回家,我在蒙蒙细雨的淮海路上已决定再度拒绝。
   但是,第二天方千司长已经回了北京,委托与我继续谈话的是胡志宏先生。胡志宏先生原是上海教育卫生办公室的领导,现在具体来管理我们学院。
   苞志宏先生可能参与了对我履历的审查,对我的过去很了解,因此动员我的话语也更知心,比方千司长更能打动我。
   『不要在乎上面,”胡志宏先生说,“你不为苍天为黎民。”
   这话就很能打动我。他知道我历来不在乎官场伦理,却会重视民意测验加给我的责任。
   为了避一避他的锤子,我只能拿出最低俗的理由:“做行政工作是当公共保姆,太苦了。”有时,低俗能招架一切。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胡志宏先生又一锤打中了我,他知道我心中本有这种牺牲自己的豪气。这种豪气正可用来抹去一切艰辛,让你不好意思再说一个苦字。
   但是,我还是摇头。
   学院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知道我的被选中,也知道我的拒绝。大家都等待着,很有耐心。
   据说现在很多单位选拔官员的时候,刚有选拔意图,那个被选拔对象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大量的检举信、揭发信都会以匿名、具名、联名的方式纷纷投寄到选拔机关。相比之下,当时的上海戏剧学院真是太纯净了。我拒绝了整整四个月,也就是留出了改换名单的四个月的空间,居然没有出现一个否定意见,也没有出现一个替代名字。
   当胡志宏先生告诉我这个情况的时候,我环视窗外的校园,有点感动。
   最终起关键推动作用的,是张廷顺老师。记忆中,在我刚进这个学院读书的时候,他已经是教务处长。记得在“两个凡是”时期我受到那几个人的审查,张廷顺老师负责学院清查工作,曾与他们遭遇,张老师厉声质问他们:“小余是我们学院的人,他在“文革”中的表现我可以担保,请问,你们是谁?“文革”时期你们在哪里?为什么要查这么好的人?我们学院谁委托你们查了?”那几个人被这个山东大汉问得怏怏而回。张老师质问那些人的事情,是当时在场的一些工作人员告诉我的,我却一直没有遇到张老师。据说他身体不太好,需要经常养病。这么多年过去,那天正是我拒绝出任的四个月后,在学院的大草坪边遇到了他。
   他拉着我走到一棵树下,说:“我找了你好些天了。这个学校,几十年都没有安定过。你们也可怜,没上过什么正经课,全靠自学。我这个老教务处长,于心有愧!”
   这么一个悲情的开头,使我只想找话安慰他。但他没等我开口,又说下去了:“几十年折腾的结果,使整个学院帮派林立,没有一件事情能够取得一致意见,每次开会都吵得脸红脖子粗。现在,终于有一件事取得一致了:大家都选择了你。你再拒绝,就不好了。”
   “只要你答应做院长,”张廷顺老师说,“我还可以再一次出马,担任教务处长,补一补几十年的遗憾。当然这要你们考察审定。”
   “张老师,别这么说,别这么说……”除了这句话,我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我的同班同学惠小砚从外地回上海,见我正在为如何有效地拒绝任命而苦恼,便爽利地说 :“想不做官还不容易?我到学院里去说服老师,别把一个做学问的书生拿到火上去烤!”
   但是下次见面,她却对我说:“做吧。”
   我问她为什么,她说在学院里遇到一群女老师,都这样回答她的劝说:“我们是看着他长大的,放心。”惠小砚说 :“这年月,一个人让那么多人放心不容易。”
   我终于告诉胡志宏先生:“让我做半个月的调查研究,再决定。”
   苞志宏先生厚厚的眼镜片后面闪出愉快的眼神,说:『好。”
   我先直奔南京路、福州路的几个大书店,找到教育学的专柜,把有关中外办学经验和办学规范的书籍,全都买来。这时我纔发现,这方面的书居然出了不少,而且由于“文革”后一切重起炉灶,全是新书。从外国名校的运行规则、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会议文件,到这些年国内高校进行教育体制改革的调查汇编,十分齐全。我认真地读了整整五天,高等教育,这个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天地,第一次以一种高层逻辑展开在我眼前。
   在这种阅读中,多年来的学术思维帮了我的大忙,我已习惯于在一片纷杂的实际疑问中寻找逻辑支点。只要找到了逻辑支点,没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在国内高校中,我觉得,华中理工学院的教育改革经验比较切中要害。
   然后,我就开始找学院里的各色人等谈话,从老教师到中青年教师,从系主任到总务处职员,尽量不遗漏任何一个群落。每次谈话我都劝阻他们发牢骚,也婉拒他们对我个人的鼓励,而只是排列各种有待解决的问题,区分这些问题的主次缓急,然后再一起探讨解决的方法,方法越具体越好。
   半个月的感觉一言难尽。如果打一个比方,我原先只是躲缩在一条大船的某间舱房里用功,虽然也能感觉到船在晃动,却不知道所处的位置,行驶的方向,海域的风浪,天象的变化。现在,我登上了船顶瞭望台,看清了这一切,又问明了航海规则,突然觉得不应该再一言不发地躲缩回自己的舱房里去了。
   绑来回想,纔知道,我同意调查研究,其实已经没有回头路。怪不得胡志宏先生有那么愉快的眼神。
   那天,我要回答他半个月前的眼神了,说:『好吧,开一个全校大会,我作施政报告。”
   施政报告的题目叫《我们别无选择》。那口气,那声调,很像是从船顶瞭望台上发出的。报告那天,据说连全院所有的清洁工人、汽车司机也都自发地挤到礼堂里来听了。
   这个报告,立即受到了当时的上海市教育卫生办公室负责人、现在的复旦大学校长王生洪教授的高度评价。他在同济大学专门召开全市高等学校校长会议,对这个报告作了详细的介绍。
   那么,我,也就站在驾驶舱里了。而且,我知道,附近海域的其它船只,也都在倾听我们这艘船发出的信号。
   当然还得回到自己原先居留的“舱房”收拾一下。
   这一收拾,又依依不舍了。
   我对何添发、胡志宏这两位同事说,先得给我一点时间,把一篇重要的学术论文写完。这篇论文,就是我考察傩文化的总结:《论中国现存原始演剧形态的美学特征》。它的中文本,发表在北京的《戏曲研究》学刊上,它的英文本,发表在美国夏威夷大学的《亚洲戏剧》学刊上,题为Some Observations on the Aesthetics of Primitive Chinese Theatre,很多外国同行都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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