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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丑小鸭

_2 张小娴(当代)
这一天,林希仪在朋友那里借了一张索拉奇艺坊表演的镭射影碟回家,很仔细地在荧幕上寻找他。终于,她看到了一双中国人的眼睛。
在那个奇幻的世界里,他把自己挂在钢索上,凌空飞坠翻腾。
多少年没见了?在浓妆背后,她认出她的技安来。那才是他的梦想——做一个永远不用长大的、插着翅膀的流浪者。或许,他也是误坠凡尘的天使。
那个夜里,她拿出那双很久没碰过的溜冰鞋来,她要在冰雪上再次迈出脚步。
第三章 朋友
1
孟颂恩拉着行李箱,从机场铁路站匆匆走出来,钻上一辆计程车,跟司机说:“请你快点!快点啊!”
司机回过头来问:“你要去哪里?”
“喔——”她这才想起自己没有说出要去的地方,不禁笑了笑,说:“半山奥卑利街。”
她看了看手表,时间不早了。为了今天晚上这个约会,她特地提早了一天从美国回来。计程车在奥卑利街一家意大利餐厅外面停下来,孟颂恩下了车,拉着行李进去。她把行李箱放在楼下,双手搓揉了几下,排拍两边脸颊,才走上了楼梯。
同学们围坐在厂餐桌旁边,已经开始上前菜了。叶念青站起来,说:“颂恩,还以为你赶不及回来呢!”
她看着叶念菁,几乎傻了眼。
“你瘦了很多啊!”她说。
坐在叶念菁身旁的柯纯扮会个鬼脸,说:“今天晚上,你不是第一个说这句话的。”
孟颂恩看了看,发觉少了一个人。
“徐可穗呢?她没来吗?”她带着失望的神情问。
“谁找我?”徐可穗从洗手间出来。
隔着一张长餐桌的距离,隔了数不清的年月,她们互相打量着。
今天晚上,徐可穗戴着一顶灰兔色的羊毛兜帽,紧紧地罩着头,脖子和下巴,身上穿着一袭宽松的黑色裙子,底下套了条牛仔裤,脚上踩着一双尖头平底靴子。
孟颂恩穿了一件大V领黑色毛衣,一条小阔脚牛仔裤。
“你的头发为什么乱得像鸡窝?”徐可穗皱着鼻子说。
“是吗?”孟颂恩从墙上的反影中看到自己的头发,果然是乱糟糟的。她本来就不满意这个前阵子去烫的短曲发,今天外面大风,没想到就给吹成这个样子。
“你干吗戴这么奇怪的帽子?”她问徐可穗。
徐可穗摸摸自己的头,问:“漂亮吗?像不像圣女贞德?”
“圣女贞德倒不像,像银行劫匪多一点。”
徐可穗咬了咬手指头,说:“你还是一贯的嘴巴不饶人。”
“你也是一贯的喜欢标奇立异。”
“徐可穗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没想到她这阵子偏偏在香港,反而你取了美国。”叶念菁说。
“是去做一部电影的配乐工作。”孟颂恩边说边坐。
“你在做电影配乐吗?你以前就很想做这一行的。现在不是梦想成真了吗?徐可穗坐在她旁边说。
“是啊!你呢?你做什么工作?”
“我想开一家精品店,不过,只是想想罢了。”
“为什么不试试?你的品味一向很独特。”
“你也觉得可以?”
“嗯,你蛮适合的。”
“只有你一个人支持我。”她笑了,凑到她耳边说:“今天晚上的甜点是拿破仑饼。”
“真的吗?”她已经许多年没吃过拿破仑饼了。
2
派对之后,徐可穗手上拎着两个红气球,从餐厅走出来,孟颂恩拉着行李,走在她旁边。
“还是Amigo的拿破仑饼好吃!”徐可穗说。
“就是啊!”
“要我帮你拿吗?”
“不用了。”
“要不要来我家聊天?”
“好啊!反正爸爸妈妈以为我明天才回来。”
“那干脆在我家过夜好了。”徐可穗拿出车匙开门。
孟颂恩把行李箱搬到车上。
“我来帮你。”徐可穗抬着行李箱的另一端,无意中看到行李箱的拉链扣匙个金牌。
“这个?”
“喔,是杀人鲸在国际游泳锦标赛拿的金牌,他送了给我。”
“杀人鲸现在不知怎样呢?”
“你有见过他吗?”
徐可穗摇了摇头:“你呢?”
孟颂恩摇摇头。
“你经常带着这个行李箱出门的吗?”
“嗯。”回答了之后,她才知道自己露了底。那不是等于承认她总是把杀人鲸送的金牌带在身边,带到天涯海角去吗?而其实,她只是一直没有把金牌解下来罢了。
3
车子驶上山顶一座大宅,这座大宅已经有点苍老了。
佣人来开门,孟颂恩放下行李箱,穿过长长的走廊,仿佛走进了时光隧道。她还记得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有多么的震惊。
“我们去游泳好吗?”徐可穗边脱帽子边说。
“我的行李箱里没有游泳衣呢。”
徐可穗笑了笑:“我们又不是第一次裸泳。”
徐家的暖水游泳池在地下室,孟颂恩童年时在这里消磨过不少时光。
徐可穗把两个气球绑在池边的躺椅上。
她们脱了衣服,跳进水里。
“你的身材比以前更好呢,真妒忌你!”徐可穗说,“是三十四B吧?”
“对不起,是C。”
“怎么会大了的?是不是已经跟男孩子做过那回事?”
“一直也是C。跟男孩子做过那回事是不会变大的。你给谁骗了?”孟颂恩回首一笑。
“是的,跟男孩子坐,根本不会变大,你看我就知道。”
“你做了?什么时候?”
“先说你的。你跟杀人鲸有没有做过?”
“当然没有。你有吗?”她望着她。
“如果不是因为杀人鲸,我们会像现在这样吗?”
“我们现在也不错啊!还可以一起游泳。”徐可穗浮在水面上,微笑着说,“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比爱情悠长的。”
孟颂恩靠在池边,眯着眼,看着头顶那盏射灯晕开的一圈圈亮光,像童年往事一样,已经有点朦胧。许多年前那个晚上,合唱团的联系结束,她走到外面等爸爸来接她,看到徐可穗孤伶伶地蹲在一盏昏黄的街灯下面。徐可穗抬头看了看对面马路的她,又低下头。那天是中秋节,两个人之间的那片天空上挂着一轮圆月。徐可穗加入合唱团的时间,比她们都晚了几年,大家不太数落。徐可穗长得很瘦小,喜欢咬手指,有点高傲,也有点孤僻;但是,你不会注意不到她,她的衣服总是穿得奇奇怪怪的,脸上的表情也比别人多。
爸爸还没有来,她蹲在地上,跟徐可穗成了一条水平线。一个小男孩神气地拉着一只白兔花灯,牵着爸爸的手走过。那个花灯突然翻转了,一下子就整个烧掉,小男孩哇啦哇啦的大哭。徐可穗望过来,对孟颂恩笑了笑,孟颂恩也咧嘴笑了。
“你在等谁?”徐可穗问。
“我爸爸。他可能去了跟人下棋,忘记来接我。你呢?”
“等我爸爸。他大概也忘记了我。”她苦涩地说。
“你妈妈呢?”
“她不在香港。”
这个时候,孟先生匆匆跑来。孟颂恩站起来,叉着腰,说:“你一定又是去了下棋,忘了我!”
孟先生兴奋地说:“我刚刚把王叔叔杀个片甲不留!”
“哼!讨厌啊!”
“对不起!求你别告诉你妈妈!”
“不说才怪!”
正要离开的时候,她回头看到徐可穗落寞地蹲着。
“你要不要先来我家?”她问。
徐可穗抬起头,感激地朝她微笑。
那夜,她们同睡一张床,看着同样的月光。徐可穗的爸爸终究没有出现。
第二天早上,当她醒来的时候,徐可穗正在跟孟先生下棋。
“我在教她围棋。”孟先生说。
“人家根本不会下棋。”孟颂恩说。
“学了就会。”
徐可穗皱着眉看孟先生下棋。
“可穗,你今天就留在这里吃完午饭才回去吧。”孟太太说。
“我吃了晚饭才走也没有关系。”徐可穗老实不客气地说。
那天晚上,她在孟颂恩狭小的家里多留了一夜。
临睡之前,徐可穗说:“你妈妈做的番茄煮红衫鱼很好吃。”
“你喜欢的话,可以常常来吃。”她说。
那天之后,徐可穗常常来。一天,孟颂恩放学回家的时候,看到爸爸坐在棋盘旁边,满头大汗,徐可穗咬着手指轻轻松松的在看电视。
“爸爸,什么事?”她问。
“没可能的!”孟先生苦恼的说。
“可穗赢了他,人家跟他学习围棋才三个月。”孟太太从厨房探头出来说。
爸爸的围棋技术一向不错。那一次,她见识到徐可穗的厉害。她东西学得很快,可惜凡事只有三分钟热度。她从没见过她温习,但她的成绩永远名列前茅。
4
那天,合唱团练习完毕,她问徐可穗:“你今天要不要来我家?”
徐可穗摇了摇头:“今天我妈妈回来,你要不要来我家?‘
“好啊!”
计程车在山顶一座砖红色的古堡前面停下来。
“到了。”徐可穗说。
“你就住在这里?”她不敢置信。这是童话里才有的古堡。
佣人来开门,她跟着徐可穗走进屋里去。这是一座三层高的大宅,地上铺了大理石,装潢瑰丽,是那种她在电视里才会看到的、极有品味的豪宅。她不明白,徐可穗为什么宁可窝在她那狭小的家里。
这个时候,一个穿着长裙、跽着高跟鞋,拿着一个咖啡色盒子,头发蓬松的女人从楼梯上面“踢踢哒哒”的走下来,搂着徐可穗,亲了又亲,说:“妈咪回来啦!你好吗?”
徐可穗看来没有太兴奋的样子。
“妈妈,你的头发为什么乱得像鸡窝?”徐可穗咬着手指说。
她妈妈摸摸头发,说:“喔!我刚才睡着了。”
“这是我的好朋友孟颂恩”
“你好!”她妈妈亲切地抱了抱她。
她不就是蜚声国际的小提琴家沈凯旋吗?她在杂志上见过她,没想到她就是徐可穗的妈妈。
“我买了巧克力给你,是La Maison Du Chocolat的巧克力呢!”沈凯旋把手上那个咖啡色盒子放在徐可穗怀里。
徐可穗坐在楼梯级上,打开盒子,发觉盒子里只有两颗松露巧克力。
“为什么只剩下两颗,其他的呢?”徐可穗问。
“我在飞机上忍不住吃了!太好吃啦!”沈凯旋吐吐舌头。
徐可穗噘着嘴,把一颗肥滋滋的巧克力往孟颂恩嘴里塞。
“但我差人去买了Amigo的拿破仑饼回来,那滋味不会比巧克力差啊!我很久没吃过了。”沈凯旋露出馋嘴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一位鼎鼎大名的小提琴家。
“你想去游泳吗?”徐可穗没理妈妈,放下巧克力的盒子,问孟颂恩。
“我没带游泳衣。”
“大家都是女孩子,不用穿啦!”沈凯旋说。
徐可穗带着她来到地下室。那个仿古罗马浴池建筑的游泳池,华美得把她吓了一跳。
徐可穗脱光了衣服,跳进水里。
“为什么你从没有告诉我你妈妈是沈凯旋?”孟颂恩一边脱衣服一边说。
“这有什么特别?她又不会煮番茄红衫鱼。我宁愿和你交换。”
“你爸爸呢?”她跳进水里。
“他们离婚了。”徐可穗使劲地游了一段,站起来,靠在池边。
“你妈妈蛮可爱的。”
“她太神经质了!不适合当妈妈。”徐可穗老成地说。
佣人送来了两片拿破仑饼,她们靠着池边吃饼。那是她头一次吃到拿破仑饼,松化的酥皮和海绵蛋糕配合得天衣无缝,是一辈子难忘的滋味。就在这个时候,一头黑色混种卷毛小狗走来地下室。
“小吉,来这里。”
小狗走到池边,可怜巴巴地伸出舌头,徐可穗用手指喂它吃拿破仑饼。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徐可穗宁愿和她交换。
徐可穗吻了吻吉吉,回头问孟颂恩:“你试过接吻吗?”
“跟小狗?”
“跟人。”
孟颂恩摇了摇头:“在电影上见过。”
“想不想试试看?”
“我和你?”
徐可穗咬了咬手指,点头。
“是不是要合上眼睛?”她问。
徐可穗想了想,说:“随你喜欢。”
她们一手攀住池边,向对方的身体移近了一点。
孟颂恩合上眼睛、伸长了嘴巴。徐可穗也闭上眼睛,把自己的嘴印在孟颂恩的嘴上,两个人紧张得不停吸气。吉吉突然汪汪叫,她们惶恐地张开眼睛,发现游泳池里没有人,这才噗哧一笑。
“跟有胡须的人接吻,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呢?”徐可穗抱着吉吉说。
“这一天总会来临的。”
“也许我没人爱。我不漂亮。”
“你这么聪明,怎会没人爱?”
“聪明有什么用?”
“谁说没用?我像你这么聪明便好了。”
“万一我们爱上同一个人,怎么办?”
“不会吧?”
“万一我们都没人爱呢?”
“那我们就互相照顾一辈子好了。”她朝徐可穗微笑。
5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她们跟着合唱团的客席指挥郭景明去看游泳比赛。郭景明的弟弟就是香港著名泳将郭志人,他有一个外号,叫“杀人鲸”。
杀人鲸出场了,只得十四岁的他,已经长到一米七,挺拔俊朗。徐可穗力竭声嘶地为杀人鲸打气。孟颂恩也不甘示弱,站起来大喊加油。
杀人鲸赢得漂漂亮亮。经过观众席的时候,他回头一笑,视线刚好落在孟颂恩身上。孟颂恩的心脏缩了一下,痴痴地望着他。徐可穗落寞地咬着手指。
“郭指挥,下星期来我家开派对好吗?”徐可穗忽然跟郭景明说,“可不可以也请郭志人来,让他给我们上一课,示范正确泳姿?我身子弱,妈妈要我多点游泳。”
“对呀!我的自由式总是游得不好。”孟颂恩附和着说。
6
那天,在徐家的游泳池旁边,合唱团里的男孩和女孩雀跃地等着上郭志人的课。郭志人穿着比基尼游泳裤出来,站在池边,说:“人都到齐了吗?”
徐可穗含羞答答地点头。她穿了一袭黑色游泳衣,外面套了一件短袖Betty Boop图案棉衣,好掩饰平坦的身材。
“还有我!”孟颂恩这时跑进来。她穿了一袭黑色比基尼游泳衣,美好的身材表露无遗,看得杀人鲸张大了嘴巴。
两个人在浴室一起洗澡的时候,徐可穗问孟颂恩:“你的游泳衣是什么时候买的?为什么我没见过?”
她一边哼着歌一边说:“昨天买的。”
“我刚才跟杀人鲸说好了,他以后每星期来教我游泳。”徐可穗说。
“为什么?”她诧异地问。
“他一向也有当兼职教练的,我给他最优厚的学费,他便不用再教其他人。”
“你这不是以本伤人吗?”她悻悻地说。
“你也可以一起学的。”
“我才不要!我付不起钱!”她拿了毛巾气冲冲地走出去。
那天之后,杀人鲸每个星期跟徐可穗在地下室单独共处,他也每个星期跟孟颂恩出去。
终于有一天,孟颂恩按奈不住问杀人鲸:“你到底喜欢哪一个?”
杀人鲸结结巴巴地说:“她聪明,你漂亮。”
“但你只可以喜欢一个!”她生气地说。
“你们很相似。”他憨憨地说。
“我和她一点也不相似!你去找她吧!不要再来找我。”
杀人鲸真的没有再来。她同时失去了一个好朋友和一个喜欢的人。她真的恨徐可穗,是她把杀人鲸抢走的。
7
两个月后的一天,杀人鲸垂头丧气来找她。
“她说她不喜欢我了。”他哭得死去活来,眼泪鼻涕一大把的,像个受伤的小孩。
孟颂恩冲上徐可穗的家,徐可穗正在浴缸里用刮胡刀小心翼翼地刮脚毛。
“既然不喜欢他,为什么又要抢?”她悻悻地说。
“你说什么?”
“杀人鲸!”
“除了游泳之外,他什么也不懂!”徐可穗用嘲笑的语调说。
“你什么也是三分钟热度的!”
“你喜欢的话,可以拿去。”
孟颂恩生气地说:“你不要的东西,便施舍给我吗?我才不要!”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就为一条杀人鲸绝交吗?”
“你真讨厌!活该你没有一个幸福家庭!”
徐可穗怔怔地望着她,眼睛红了。
她知道自己说得过分了一点,可是,徐可穗又何曾珍惜过这段友情?
“请你出去!”徐可穗说。
她孤伶伶而又屈辱地离开了那座古堡。
8
今夜,池边的亮光映照在她们赤裸的身体上。徐可穗游了一段,回头说:“我后天要走了,约了妈妈在佛罗伦斯见面。本来是今天走的,我延后了两天。”
然后,她又问:“跟有胡须的人接吻是什么感觉的?”
孟颂恩笑了笑,说:“那得要看是早上的胡子还是晚上的。”
“有分别吗?”
“早上胡子刚长出来,又短又硬,很不舒服;晚上的胡子长一点,舒服得多。你呢?”
“那要看长短。”
“我没试过长的。”
“短的比较痛,长的温柔,我爱过一个人,他蓄着一把胡子。”
“他很老吗?”
“四十岁,不算老啊!”
“四十岁很老了!”
“四十岁的男人有二十岁男人没有的东西啊!”她说。
这个时候,吉吉走来地下室。
“喔,吉吉,很久没见了。”孟颂恩靠在池边,扬手叫吉吉过来。
“他老了,动作没以前那么灵敏。”徐可穗说。
吉吉摇摇摆摆地走到池边,孟颂恩把他抱在怀里,无意中看到他的狗带上挂着一个金牌。她诧异地望着徐可穗。
“是杀人鲸送给我的,他在亚运会拿的金牌。”徐可穗咬着手指头,怪不好意思地说。
孟颂恩摇摇头,笑了一下:“我始终还是输给呢。”
徐可穗咯咯地笑了,转过身去,痛快地游了一段,回头说:“我们来比赛吧!”
“我是不会输给你的!”孟颂恩插进水里,激起了一重重浪花。
躺椅上的两个气球不知什么时候飘飞到半空,越过昏黄的射灯,总是成双。
第四章 初恋
1
从叶念菁的派对出来,柯纯嗅到一股糖炒栗子的香味,那混着火苗的清淡气息随着寒夜晚风一阵阵飘送到她的鼻孔里,有一种温饱幸福的感觉。
她看到路旁停了一台卖糖炒栗子的木头车。一个中年男人,脖子缩在衣领里,戴着一双手套,用一只用来修路的大铁铲在炒栗子。
那年,在异国,也是栗子香的季节。
那个秋天,儿童合唱团到意大利罗马表演。表演结束后的第二天,团长带着他们一行人在罗马市中心游览。市中心挤满了游人,她和秦子鲁在著名的特雷维许愿池附近跟大家失散了。
正在彷徨的时候,她嗅到一股糖炒栗子的香味。许愿池旁边,一个老人正在卖新鲜的炒栗子。她没想到意大利街头也有这种好滋味,好得让她忘记了迷途的恐惧
“我想吃栗子。”她跟秦子鲁说。
他们付了钱,老人伸手进木桶里抓了一大把栗子放在一个纸袋里。意大利的栗子跟香港的不一样。这里的栗子每一颗也像桔子那么大,比香港的栗子甜得多。
清冽的月光浮在罗马的天空,柯纯和秦子鲁靠在许愿池旁边剥栗子。
“你记不记得团长说,把一个铜板投到特雷维许愿池里的人,有一天会再一次回到罗马?”她边说边从钱包里掏出一个铜板,“咚”的一声投到池里,然后把另一个铜板放在秦子鲁手里。
秦子鲁接过铜板,抛出一个优美的弧度,那个铜板掉在池里,漾起了水花。
“你有什么愿望?”他问。
“我希望快点长大。”她说。
“长大有什么好?”他皱起眉头说。
“那就不用再渴望长大了。”她把一颗栗子送进嘴里,问:“你呢?有什么愿望?”
他搔搔头,想了老半天,说:“我希望所有的愿望都会实现。”
“太贪婪了!”
他忽然指着她的脸,说:“你嘴边粘着些栗子碎。”
她用手去抹,抹不到。
他伸手去替她抹走那颗栗子碎屑。
她的耳根徒地红了起来。她刚刚许愿希望快点长大,怎么一下子就长大了?
2
她进合唱团的时候是五岁,秦子鲁比她晚一年。他有一头棕黄塞的头发、羞涩的神情配上一张俊美的脸,看起来像个女孩子。她刚好相反,她蓄着齐耳的短发,不爱穿裙子,人又粗鲁,倒像个男孩子。
她和他住在同一条街上,念不同学校的同一级。她念女校,他念男校,两个人常常有说不完的话题。秦子鲁长得好看,演出的时候,指挥总让他站在前排最当眼的位置。团里的女孩子都爱跟他聊天,可柯纯知道,他跟她才是最要好的。
八岁那年的一天,她放学回家的时候,看到秦子鲁在街上在街上被三个男孩子欺负。他们把他按在地上,用颜色笔涂污他的脸。柯纯连忙冲上去跟那三个男孩子扭打。她被其中一个男孩子推倒在坑渠边,漆盖受伤了。那三个男孩子也落荒而逃,颜色笔掉满了一地。
他感激地朝她微笑,又为自己被欺负而感到有点难堪。她拾起一支颜色笔,在他脸上画了个交叉,他也用颜色笔在她额头画了个圆圈。两个人愈画愈起劲,直到秦子鲁的爸爸秦先生经过看到他们的时候,把这两个花面猫拉起来,他们仍然笑个不停。秦先生没好气地说:“《老夫子》也没有你们这么好笑!”
3
那年,暑假将要结束,秦子鲁已经做好了暑期作业,柯纯连碰都没碰过那叠作业。
“我来帮你做吧。”他带着笔袋到她家。
他们在桌子上铺满了零食。做到一半的时候,她软瘫在地上问:“你有没有见过你爸爸妈妈做那个?”
“那个?”他答。
“嗯。”
“很小的时候见过。”
“他们是怎么做的?”她爬起来问。
“我看见他们扭在一起,好像打架似的。你爸爸妈妈呢?”
“我看见他们在床上滚来滚去。”
过了一会儿,她问:“我们要不要试试看?”
“也好。”他点点头。
柯纯和秦子鲁面对面站了起来。
她揽着他,他抓着她,用身体互相摩擦,倒在地上滚来滚去。
她喘着气,说:“一点也不好玩。”
“就是啊!我长大了也不要跟女人做这个。”
“我也不要跟男人做。”她说
当秦先生来接秦子鲁的时候,秦先生慈祥地问:“你们两个今天做了些什么?”
他们傻傻地望着他。
悠忽五年了。两个人已经由小孩子变成少年人。这一刻,在特雷维许愿池旁边,他们各自低着头,凝视着自己那十根被栗子壳染黄了的手指头,惊异地意识到大家已经长大了。她的胸部开始发育,他也长高了很多,跟从前不一样了,一些微妙的改变正在发生。
突然,他们听到身后传来两把中国人的声音。两个人同时回过头去,看到团长和团长太太就站在那儿。团长抹了一把汗,说:“终于找到你们了!”
柯纯和秦子鲁交换了一个眼神,很有默契地做出一个可怜又无辜的表情,她把吃剩的一颗栗子悄悄塞进口袋里。
4
从意大利回来之后,又过了一些日子。一天补习后,回家的路上,她嗅到一阵阵栗子的甜味。一个老人在长街上卖糖炒栗子,她买了一大包。
为怕栗子凉了,她用身上的毛衣兜着栗子。连跑带跳的来到秦子鲁家里。
她走进他的房间,把身上的栗子抖落在窗台上。
他爬到窗台上,两个人坐在那里剥栗子。
“我想养一只小狗。”她说。
“好啊!我也想养一只小狗,但爸爸只喜欢金鱼,我妈妈讨厌小动物。”
“我们可以合养一只。”
“那怎么分配?”
“一天跟呢,一天跟我。”
“好啊!养什么狗好呢?”
“我喜欢牧羊狗。”
“我喜欢贵妇狗。”
“什么?”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贵妇狗。”他尴尬地说。
“哪有男人喜欢贵妇狗的?”
他窘迫地说:“贵妇狗蛮可爱的。”
“你喜欢贵妇狗吗?”
“狗?”
“我是说那种举止高贵温柔的女人。”
秦子鲁摇了摇头。
“你不介意女孩子粗鲁和不够温柔?”
秦子鲁微笑摇头。
“我想养一只黑色的狗。”她接着说。
“牧羊狗好像没有黑色的。”
“那就养别的。”
“为什么要黑色?”
她一边剥栗子一边说:“黑色没那么容易肮脏嘛!我楼上那家人养了一只小白狗,久而久之,他变成了一只灰狗。黑的便不会变成灰。”
他说:“贵妇狗有黑色的。”
她瞪着他,说:“不要贵妇狗。”
夜已深了,房外忽然传来秦先生和秦太太吵架的声音。
秦子鲁好像已经习以为常了。
过了很久之后,他们听到砰然一声的关门声。
柯纯俯身望向街上,看到秦先生身上穿着睡衣,汲着拖鞋,抱着他那缸金鱼从公寓走出来,上了一辆计程车。
“你爸爸走了。”她告诉秦子鲁。
“也不是头一次。”
“但他带着那缸金鱼。”
他愣了愣:“那倒是头一次。”
“我爸爸妈妈也常常吵架。”她安慰他。
他从窗台跳了下来,打开衣柜最底下的一个抽屉,拿出一包万宝路香烟来。
“你抽烟的吗?”她惊讶地问。
“是偷我妈妈的。”
她坐在床边,会意地朝他微笑。
他点了根烟,用力地吸了一口,然后递给她。
她用手指夹住那根烟,用力地啜吸了一下,又交给他。
他喷了一个烟圈,说:“我妈妈常常背着我爸爸向那缸金鱼喷烟圈,她恨死他们。”
话刚说完,他就呛到了,靠在床边不停地咳嗽,她挨在他身边,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什么时候死?”他问。
“你想过?”
“嗯。”带着忧郁的神情,他说:“我想我会在二十五岁之前死去。”
“为什么?”
“二十五岁已经够老了。你呢?”
“我只是曾经想过几岁会结婚。”
“几岁?”
“二十六岁。”
“我死了你马上就结婚?”他有一种被背弃的感觉。
“我怎么知道你准备二十五岁前死去?”她爬到他身边,手托着头,用双无辜的眼睛望着他。
“你想不想试试接吻?”她颤抖着声音问。
“你试过了?”语调中充满了妒忌。
“没有。”她用力地摇头。
“嗯,好的。”他点了点头。
她伸出食指,弯了弯,说:“你要靠过来一点。”
他把身体移向她。
她合上了眼睛,伸长了嘴。
过了一会,她张开眼睛,发现他不在房间里。这时,他匆匆跑回来。
“你到哪里去了?”
“我去刷牙,用我妈妈的去烟渍牙膏。”他难为情地说。
“你才没有烟渍呢。”她没好气地说。
隔壁房间传来他妈妈的嚎哭声和摔东西的声音,她侧着身子,他也侧着身子,他伸长了嘴,她用嘴巴啜吸他的嘴巴,两个人像僵尸一样,在床上动也不动。5
那夜之后,秦先生和他的那缸金鱼没有再回来过。他后来跟一个年纪差不多可以当他女儿的大学生一起。
自从僵尸事件后,秦子鲁对她有点若即若离。她常常听她妈妈说,男人把女人得到手之后就不会珍惜。但,问题是他还没有得手啊。他不会笨得以为这样算是得手吧?
那段日子,他常跟一个叫刘望祖的男同学出双入对。刘望祖那张脸比白纸更要苍白,还有哮喘病。他是由祖父母带大的。他祖母每天也送饭到学校给他,饭后还会帮他抹嘴。
“我爸爸走了,但他爸爸妈妈都走了。”秦子鲁说。
她不以为然地说:“你总会找到身世比你可怜的人。”
那天,秦子鲁答应放学后找她。她在家里一直等,也见不到他。她跑上他家,推开他的房门,看到他和刘望祖两个人有说有笑。
“你祖母被车撞伤了!”她很凝重地告诉刘望祖。
刘望祖吓得几乎昏了过去。
“你还不快去看她?她现在很危险呢!马路上还留下了一大滩血。”
刘望祖连忙抓起书包冲出去。
“你见过他祖母吗?”秦子鲁诧异地问。
“没见过。”她靠在墙山说。
“那你怎知道她被车撞倒?”
“我骗他的。没想到他会相信。”她抱着肚子咯咯地笑。
“你太过分了。他是有哮喘病的,万一发作怎么办?”
“你为什么那么关心他?”她满怀妒忌的说。
一瞬间,他的脸红了。
“你近来为什么避开我?”她怏怏地问。
“我没有。”他怯怯地往后退。
“你有。”她把他逼到墙角。
“没有。”
“真的没有?”她可怜兮兮,像一只被同伴丢下的小动物。
“我只是有点儿混乱。”他沮丧地说。
“混乱?”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女孩子还是男孩子。”
她吃惊地望着他。
“你跟刘望祖做过我跟你做的那些事?”
他连忙说:“没有,没有。”
“你喜欢我吗?”她问。
“喜欢。”
“没可能的。既然喜欢我,就没可能喜欢男孩子。”
“你身上有哪一点像女孩子?”
她气极了,捉住他的手。
“你干什么?”
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说:“男孩子有这个吗?”
他的脸羞得通红,沮丧地说:“我只是怕自己弄错了。你记不记得我们谈过养狗的事?你说你想养一只黑狗,因为黑狗不像白狗,会变成灰狗。我想,这个世界并不是只有黑和白,我会不会是灰的?”
“灰的?”她望着他良久,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赌气不再跟他来往。搬家的时候,也没有通知他。
直到某年某天,她在《Channel A》节目里听到一把熟悉的歌声,这个新人的名字就叫秦子鲁。他凭着一张俊美的脸孔被星探发掘,瞬间成为冒起得最快的新人。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有一群少女把他重重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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