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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3 张小娴(当代)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本身有其他工作吗?为什么会一起组乐队?”曼茱接着问。
“其实……唉……”柴仔看了看泰一,又看了看山城,羞人答答地说:“我们三个是恋人!”
真莉和曼茱对望一眼,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山城两道眉拧在一起,装出一副吃惊的模样。柴仔把他从沙发上拉起来,两个人学着《春光乍泄》里的梁朝伟和张国荣在音乐室跳起贴身舞来。真莉和曼茱笑弯了腰。泰一一边笑一边抓起吉他弹那首《在一起》, 替他俩伴奏。直到他听见下一个问题,脸上的笑容才突然消失了。
“蓝猫一直都是你们三个吗?”曼茱问。
“本来还有小克——”柴仔说到这里连忙打住话。装着什么也没说过,继续跳舞。
真莉瞥了瞥泰一,他也像没听到一样,埋头弹着吉他。真莉想起紫樱在信上提过小克这个名字。小克是泰一的好朋友。不过,紫樱后来跟小克一起。所以,紫樱认为泰一一定好恨她。真莉恍然明白了,那以后,泰一跟小克自然再也不是朋友,小克离开了蓝猫,四只蓝猫少了一只。
真莉偷瞄泰一低下去的脑袋,心生同情,也有点同仇敌汽。她当初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把信送回来的。
“哼!”她心里咒骂道:“小克跟子康是一个样!好朋友的女朋友都在心中加分数,不尝一口不痛快!”
可是,真莉对男孩子的心思不解。既然紫樱用那种方式背叛了泰一,泰一又为什么会写出一首歌。怀念她幽幽的身影?她一向认为男孩子在这方面是挺小器的。
柴仔跟山城那支贴身舞又再跳了一会,大家笑得前仰后翻,忘了刚刚的尴尬。真莉和曼茱继续提问题,知道了蓝猫每个星期有两天在天琴星唱歌,也参加乐队秀。曾经有星探和唱片公司找过他们,不过,他们拒绝了,因为对方不让他们自己当唱片监制。
其中一个很有名的经纪人,更毫不客气地指出柴仔的外形实在不行,说蓝猫该换一个鼓手,肯定能够大红大紫。柴仔那一趟受到深深的伤害。泰一和山城一再保证他绝对没有那个人说的那么丑,而且,谁的鼓也没呢打得好,柴仔才打消了退出蓝猫成全大家的念头。这又逗得真莉和曼茱咯咯笑。欢笑声在傍晚的空气中起伏,这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7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飞快。十月中旬,蓝猫的故事纪录片正式开始拍摄。真莉跟山城和柴仔熟络了一些。她发现山城比女孩子还要爱美,他会刻意在镜头前展露自己比较漂亮的那边脸。他喜欢打扮,对男装和女装的潮流都了如指掌,聊起时装和化妆来,他健谈得就像女孩子的手帕交。
这个发现不禁让真莉感到有点惭愧。她觉得自己压根儿就不像个女孩子。她不是不爱美,只是,美丽和懒惰之间,常常是懒惰这一方战胜。她把那头固执的黑发在脑后束成一条马尾,为的是方便打理。她平日连一把梳也不会带在身上,头发乱了就用十根手指拨几下。拍片的日子,她经常穿的是汗衫和吊脚裤,踩着一双露趾凉鞋或是布鞋。她甚至把一条毛巾搭在脖子上绑了个结,随时用来抹汗。当她为自己的随便感到惭愧时,她会在心里安慰自己说:
“等到我有时间,我会打扮得比较像个女孩子!”真莉也发觉柴仔是大家的开心果,他长得并不丑,笑起来满可爱,只是个儿实在太小了。一件衣服穿在他身上,就像挂在一个稻草人身上似的,一阵风就会把那身衣服吹得鼓胀。但是,只要手上拿着两根鼓棍,如痴如醉地打鼓,他就比许多高大的男孩子都有魅力。
然而,真莉始终对泰一摸不透。她发觉泰一似乎一直都在暗地里观察她。他看她的时候,那神情像谜一样。有趣的是,真莉其实也在悄悄地观察泰一。她不禁想起那句调皮话——‘要不是你在看我,又怎知道我在看你?”她思付:“是不是因为我在观察他,所以我觉得他好像也在观察我?”
有一次,泰一不在,真莉转弯抹角地问柴仔和山城:“蓝猫的歌有没有在电台节目里播过?”“蓝猫有没有做过电台访问?”“你们认识电台里的人吗?那会对蓝猫很有帮助的呀!”真莉嘴里说的是蓝猫,心里问的是泰一。但是。不管山城或柴仔,都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告诉她。电台从来就没播过蓝猫的歌,那些唱片骑师只会播流行歌。所以,他们己经好多年没听电台了。
“看来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假使泰一真的在电台主持过节目,没理由不告诉他俩的呀!”真莉心里失望地想。她多么渴望泰一就是一休啊!她想跟他说声谢谢,谢谢他陪她度过一九九六年的十二月。她还要告诉他,他的节目是她听过最难忘的。
“啊呀……要不是他老是在那里观察我,我会直接问他!”真莉心里不忿地想。
不过,真莉得承认,除此以外,泰一这个人还是挺好的。他答应让她和曼茱拍蓝猫的故事,蓝猫根本得不到什么好处。这出纪录片不会公开放映;换句话说,蓝猫不会因此赚到知名度。泰一这么做,纯粹是帮她俩的忙。
拍纪录片的日子,真莉和曼茱抬着沉甸甸的摄影机跟着蓝猫到处去,有时是天琴星、有时是乐队秀、有时又回到林家大宅的音乐室。
十一月初的一天,真莉终于在那几见到林老奶奶了。那天,真莉要拍摄蓝猫平日练歌的片段。她拍了一会,换了曼茱拍。真莉独个儿走到屋前的庭院散步,好消化刚刚吃下的那块文华酒店饼房的纽约乳酩蛋糕,没想到林老奶奶也在院子里,手上揣着一束刚刚摘下来的小黄菊。她依然是个美人胚子,体态轻盈。她该有七十岁了,看上去却比真实年龄年轻许多。真莉一眼就认出她来了。腼腆地朝她咧嘴笑笑,不知道该说什么。
“啊!你就是来拍纪录片的那个电影系女生吗?" 林老奶奶首先开口说。
“是的,林老奶奶。”
“噢!叫我苏菲亚!泰一没告诉我你长得这么漂亮啊!”林老奶奶抓住真莉的手臂说。“拍电影最好玩了!你要努力呀?要为我们女孩子争口气,这个圈到现在还是男导演的天下!”
真莉有点受宠若惊,一味只会傻傻地点头。“泰一这孩子像我,喜欢音乐!”林老奶奶说,脸上带着几分自豪的神情。
“他长得也像你。”真莉说。
“噢!”林老奶奶那两道柳叶眉皱了皱,瞧着真莉:“该怎么称呼你?”
“叫我真莉好了。”
林老奶奶撅了撅嘴,说:
“真莉,泰一才没我这么漂亮!他像他爷爷和爸爸。林家的男人没漂亮这个遗传,他们只有高大的身材、聪明的脑袋和一颗善良的心。不过,对一个男人来说,这己经很足够了,对吧?啊,要是他们没那么固执和死心眼,我会更喜欢他们!"
真莉忍不住璞嗤一笑。在庭院里见到林老奶奶的一刻,真莉还有点担心自己不会说话。她想,要是曼茱跟她一起便好了,曼茱比较能说会道。真莉没想到这种担心是多余的,林老奶奶一直主导着话题。
“真莉,告诉我你最喜欢哪一出电影?我能够从一个人喜欢的电影猜出这个人的故事。”林老奶奶扶着真莉的手臂说。
真莉告诉林老奶奶,她最喜欢的是杜鲁福的《祖与占》。
“啊……”林老奶奶朝真莉赞赏地笑笑:“喜欢《祖与占》的都是爱自由的疯女孩。真莉,你将来会到处跑,我看没几个男孩子拴得住你。”
真莉乐得笑出声来,她心里想:“没几个女孩子不喜欢听最后一句话吧?啊,林老奶奶还真会哄人呢?”
“真莉,你不相信吗?”林老奶奶突然问道。真莉吓了一跳,她没想到林老奶奶看出她在想什么。
“将来你会发现。我比算命师还准!”林老奶奶自信满满地说。
在林老奶奶眼底下,真莉不敢再笑了。她觉得林老奶奶扶着她手臂的那只手很温暖。五点钟的斜阳也很窝心。她不禁偷偷想:“做个疯女孩也不错啊?”
一九九七年的天气也真有点疯,六月到八月几乎没有一天不下雨,这年的秋天却又温暖得像仲夏。到了十一月中旬,真莉还可以穿露趾凉鞋。天文学家说,造成全球反常天气的,是厄尔尼诺现象。泰一写了一首新歌《像厄尔尼诺的女孩》,第一次公开演唱是在天琴星。
曼茱没法熬夜,一到十二点就几乎连眼皮都撑不开,要回家睡觉。所以,十二点后的拍摄工作一向都由真莉负责。这天,她离开天琴星己经是凌晨一点半了。她拎着那部沉重的摄影机,独个儿站在路边,想拦下一辆计程车。可是,一连几辆在她面前经过的计程车上都坐着乘客,她等了一会。一辆吉普车驶到她跟前停下来。她看了看。是泰一的车,车上只有他一个人。
泰一调低她那边的车窗,脸上挂着一个微笑,朝她喊:
上车吧,送你一程。你要去哪里?"
“回家呀?谢谢你。”真莉一边说一边打开后车厢的门,想把那部摄影机塞进去。
“我来吧!”泰一走下车,绕到她这边来,接过她手上那部沉甸甸的摄影机故到车里。
他关上后车厢的门,瞄了瞄真莉说:“这部机器真重,你平时都扛着它四处去吗?我猜你每夭天要吃八碗饭,举得起一头牛!”
“哼!我才没那么可怕?”真莉心里想,嘴里却还是说了声谢谢,然后爬上驾驶座旁边的座位。
泰一上了车,重新发动引擎,问真莉:
“你住哪儿?"
“坚尼地城……你会去吗?"
泰一点点头。踏下油门,他那手车快得像一阵风似的。
“坚尼地城有个屠房,你不是要去那儿吧?我说你可以举起一头牛,只是随便说的。”
真莉突然觉得很奇怪,她忍不住瞥了瞥泰一,心里思忖:
“他为什么突然变得爱说话?而且,这种尖刻的作风简直像极了一休……晤……也许他今天的心.清特别好……这是个大好时机啊!”
车子驶上了海边的高速公路。夜阑人静,车上那台音响悠悠地转出一张抒情的唱片。真莉看了看泰一,探听地说:
“你的声音很像一个人。”
“像谁?"
“一休。”
“一休和尚?”他冲她笑笑。
真莉不禁满怀失望。要是泰一就是一休,他决不会这样说的。可是,他的声音太像一休了。连说话的语气都像。
“一休是个唱片骑师。”她说这话时静静地观察他脸上的变化。
“男的还是女的?”泰一显得满好奇。
“男的。”
“不是和尚?”
“不是。 ”
“怎么写?"
“休想否认的休。”
“他节目好听么?哪个电台?”
“没得听了,我是在去年圣诞节前后无意中听到的,那节目叫《圣诞夜无眠》,半夜三点钟到六点钟。”
“是播歌的吧?”
“不只播歌……啊……当然,他挑的歌都很好听……他爱跟大家玩一个游戏……”
“什么游戏?”泰一饶有兴味的问,那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
“他会问一个选择题。而答案就是一首歌。比方说,有一天晚上,他要大家选四个字,说是每个刚刚失恋的人身上都挂着这四个字。你猜到答案吗?”
四个字的歌名?”泰一摇了摇头。
“不是生不如死,不是肝肠寸断……嘻嘻……是《失物待领》啊!你也听过这首歌吧?”
泰一笑了笑,说:
“看来你很喜欢这个节目。”
“啊……我从来没这么喜欢过一个唱片骑师和他的节目,他陪我度过一段最灰暗的日子。可是,一过了除夕,他就跟那个节目一起消失了,我一直都再没听到他的声音。啊……你有没有听过一个传说?关于收音机和一只鬼魂的?”
“什么传说?”泰一挑了挑那两道乌黑的剑眉。“啊……你没听过吗……我还以为每个人小时候都听过呢!”
“说来听听吧!”
“传说每一台收音机旁边都有一只很爱听收音机的鬼魂,人是看不见它的。这只鬼魂会拿一张椅子坐在那儿,它有时会偷偷施法让人把收音机转到它想听的电台去。所以,当一个人无意中转到一个电台,就是那只鬼魂在作怪。当时我正是不小心压着遥控器,所以才会听到一休的节目。我想,说不定就是那只鬼魂作的怪呢!”
“那么说,除夕那天,你又不小心压到那个遥控器,所以,他消失了?”
真莉忍不住笑出声来:
“没有啦!是他没有再做节目了。”
转眼间,车子己经来到真莉住的那幢公寓外面。泰一走下车,把那部摄影机从后车厢里拿出来。真莉下了车,说:
“谢谢你送我回来啊!”
“我帮你拿上去吧……我可以顺便借你的洗手间用吗?”泰一脸上挂着一个尴尬的微笑询问。
“哦?好的。”真莉回答说,但她突然想起家里乱七八糟的像个狗窝。
上了楼,真莉从背包里掏出钥匙拧开门锁,她手抓在门把上,把那扇大木门打开一道缝,又转过身来跟泰一说:
“你可以在这里等我一下吗?"
泰一征了征,塔好奇的目光越过真莉头顶想从门缝里看进去,可他什么也看不见,真莉老是挡在那儿,泰一堆有耸耸肩膀说:
“好吧!”
真莉从那道门缝闪身进去,飞快地把那扇木门在泰一鼻子前面关上。一进屋里去,她便匆匆丢下背包,跑进浴室里,收起晾在浴缸旁边的那些洗好的内衣裤,又检起早上掉在洗脸盆里的几根发丝。她冲出客厅,抓起沙发上的一条短裤和一只袜子,跟那些内衣裤一起全都扔到睡房的床上去。然后,她从睡房跑出来,整了整沙发上的两个抱枕,才施施然走去开门。
她发现泰一一脸无奈地在门外等着,那台摄影机搁他脚边。他一只手撑在门框上,仿佛己经等了很久。看到她,他马上松了一口气,以为终于可以进去了。
真莉开口要说:“你现在可以进……”可话到嘴边。一个有点乘人之危的念头突然从她脑子里冒出来。她一只手撑住门框。挡在门口,把那句话改成:“你真的不是一休?”
“天哪!”泰一露出一个求救的表情。
“但你的声音跟他很像啊!”她抬起狐疑的目光瞧着他,那双乌溜溜的眼珠子滴字断留地转了转,恐吓他说:“最就近的一个公厕也离这里很远呢!”
“噢……小姐……我真不该做好心送你回来。”泰一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他收回撑在门框上的那只手。两只手垂下来放在身体前面,几根手指交握着,就好像这个动作会让他涨满的膀肌好过些似的。
“要是你不想别人知道,我保证不说出来。”她竖起三根手指头发誓。
“唉……我没想到送你回家竟要受到这种待遇。”泰一显出哭笑不得的样子。他把身体重心从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仿佛想要找个舒服一点的姿势。
看到他脸颊开始泛红,好像憋得很辛苦的样子,真莉心软了。她打开门.无奈地说:
“请进来吧!”
一听到她这句话,泰一连忙拎起那台摄影机进屋里去。
“浴室在那边。”她指给他方向。他把摄影机放在地上,匆匆走进浴室,把门带上。
真莉望着泰一在浴室那扇门后面消失的身影,她并没有为自己刚刚乘人之危感到惭愧,反而一边关门一边思忖:
“我总觉得他没有对我说真话。”
过了片刻,浴室里传来冲马桶的声音。泰一紧随着一片水声之后走出来。他看上去轻松了不少,脸也不红了。
他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四处张望了一下。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真莉身上。
真莉发觉泰一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在她全身上下打量。他双手交臂,叉开一条长腿儿站着,跟她只隔着一张沙发的距离。他站在那儿盯着她看,皱了一下眉头,仿佛她身上有什么让他看不顺眼似的。
她禁不住问:“我有什么问题吗?”
他望了望她吊脚裤下面露出来的两个纤巧的脚腕,问她说:
“你所有的裤子都是这种长度的呜?我从没见过你穿一条不吊脚的裤子。”
“这是吊脚裤呀… … ”她以为他不懂,没好气地说。而且,她一向觉得自己穿吊脚裤最漂亮了,因为她一双腿就数脚腕最瘦。只要把脚腕露出来,便会造成一个错觉,好像她的腿也很瘦。
“我知道这是吊脚裤。”他叹了一口气说。
“吊脚裤就是这种长度的呀!”她不自觉地也叉开一条腿站着。
他迅速扫视她叉开来的那条腿,嘴角露出一丝讥笑说:
“你不会是只有这双脚腕可以露一露吧?你有一双圆滚滚的胖腿?”
“太可恶了!”她气恼地想,正想开口骂他别以为自己有一双长腿就可以嘲笑别人的腿短。他却突然露出一副诚恳的样子说:
“你这样穿衣服,看上去起码比原本的高度矮了五公分。”
“啊?真的?”她惊了一下,心里急急换算一下,天哪!五公分就是两英寸!她本来也只有一六四公分,平白少了五公分,那还得了!她连忙请教他:“是因为裤子的缘故吗?”她说着把叉开的那条腿收回来,没刚刚那么有自信了。
泰一并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坐到沙发上,翘起二郎腿,看了看她脚上踩着的那双露趾平底凉鞋,才又说:
“你要穿这种裤子,就绝对不能穿凉鞋,这样又要减去三公分。这么一来,前后总共矮了八公分。”
“有这么严重吗?”她那个漂亮的心形小嘴惆怅地半张着。不禁为失去的身高而悔恨。
“另外,……”他接着说:“你不会是色盲吧?怎么会上身穿橙色,下身穿黄色,看上去就像一个新奇士柠檬压在一个新奇士橙下面,连腰都不见了,自然又矮了两公分!"
要是几分钟之前,真莉也许会不服气地回嘴,可她这一刻己经没剩下多少自信心了。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这身今早赶着出去而乱穿的衣服,不得不承认泰一说得对。何况,他的品味一向不错,不会像山城那样过分讲究。在他身上,通常都只有灰色、蓝色和白色,低调得来又穿出了个性。她没法不服气。不过,她同时也自忖道:
“啊!当然了!他从小都穿漂亮衣服。”
“你的衣服放在哪里?”泰一突然问道。
真莉指着睡房那扇半掩的门,说:“在里面。”泰一从沙发上站起来,朝那个房间走去。
“你要找什么?”她紧跟在惺身后。
“看看你的衣服。”泰一兴致勃勃地说。
真莉连忙跑上去,身子把门缝堵得严严实实,说:
“你在这里先等一下。”
泰一朝房间溜了一眼.皱了皱他那两道乌黑的剑眉,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
“又要等哦?"
“这一次会快很多哪!”她说完这句话就闪身进去,把那扇门在他鼻子前面关上。她一关上门,马上把刚刚扔在床上的内衣裤塞到被子下面去,接着,她使劲扬了扬那条皱成一团的被子,重新铺开来,又拍松了枕头。她正想转身时,眼角的余光看到今天早上脱下来的睡衣就丢在床边的椅子上。她走上去,飞快地把睡衣藏在被子底下,然后溜过去打开房门。
泰一站在那扇房门外面,一只手撑在门框上,那副无奈的模样跟他刚刚站在屋外等着的时候一样。
“我可以进来了吗?”他那双大眼睛看着她。就好像他从没见过一个比她更古怪的女孩子似的。
她点点头。让他进去。她那个大衣柜挨在对着床尾的一面墙上。泰一走过去,把三扇柜门打开来。“哇!你衣服很多……”
“是吗?”真莉站在他旁边嘟嚷着说:“但我老是觉得自己没衣服穿。”
“你的衣服全是一个样… … ”
“不是吧?每一件都有分别的呀?”
“你没牛仔裤的吗?”
“我不爱穿牛仔裤!”
“你是觉得自己穿牛仔裤不好看吧?你只有一件白衬衫?”
“白衬衫很容易弄脏的。”
“总括来说,你的品味糟透了。”
真莉开口想要说些什么,泰一却抢先说:
“希望你将来拍电影的品味不会像你挑衣服的品味吧!要不然你的电影全都要列作第三级。”
“我的衣服不暴露啊!”她瞪了瞪他。
“我是说你的衣服儿童不宜……因为会扰乱小孩子对美的判断?”
她气得胸脯起伏,却又没法驳斥他。她恼火地想:“他是来嘲笑我的衣服呢,还是想嘲笑我?”
然而。他突然又说:
“也不是完全没救的?”
然后,他就像一个一流的指挥家跑来收抬一个不人流的交响乐团似的。抬起他那两条长胳膊,一双手动作流利地把她那一柜子的衣服互相配搭。一套又一套的配好之后再挂在一块。才两三下手势,他仿佛变魔术似的,把平平无奇的一堆衣服变成一列让人眼前一亮,而且差不多可以穿三十天,天天新款的组合。
真莉看得目瞪口呆。她从来没想过衣服的颜色和款式可以这样配搭。酒红可以配粉蓝、橄榄绿可以配咖啡色、芥末黄可以配栗子色……
泰一接下来一边把配好的衣服指给她看一边告诉她:“这件外套跟这几条裤子都很衬,你可以交换来穿。”“这条裤子可以衬任何一件上衣。”他又把几件衫丢出来,说:“这几件就没救了,只好请你不要再穿。”
真莉俯身抬起给泰一扔出衣柜的衣服,心里佩服得五体投地,嘴里却说:“我挺喜欢这几件的呀!”泰一把她的品味批评得体无完肤,却又把一柜子的衣服配搭得那么好看,那就证明她的品味根本就没有他说的那么糟。
真莉心里想:
“可能他买衣服从来不用看标价吧!普通人可不能看见喜欢的、看见漂亮的就买啊!谁不知道品味是用钱培养出来的!”
泰一最后检视了一眼衣柜里的衣服,脸上的神情就好像嘎刚刚弹完一首自己满意的歌那样。他转身望着真莉,嘴角带着一丝嘲笑,摇摇头说:
“不是要有钱才有品味的!”
真莉气得眼睛眨巴着,她没想到泰一竟然看穿她的想法。然而,她转念又想,他这句话是不是也有称赞她的意思呢。他想说她买的衣服其实不太糟,只是她不懂配衬罢了。但是,她从他的眼神里分辨不出来。她看到一柜子重新衬过的衣服,只感到心情激动,她觉得自己己经朝品味跨出了一大步。从今以后都更会穿衣服。这全是泰一的功劳。所以,她也没费心去想泰一那句话是嘲笑她呢,还是赞许她。
泰一走了之后,她急不及待把他配衬好的其中几套衣服拿出来逐一试穿在身上。她站在镜子面前端详自己,又扭动身子看看自己的侧影。她满意极了,心情兴奋,不由得从心里发出一声赞叹:
“哎呀!好漂亮?原来衣服是可以这样穿的!我怎么没想到呢?也许他说得对,我以前穿衣的品味糟透了!”
真莉天真的头脑没想过不需要很多衣服就可以做出很多变化;她也没想过一个人往往并不只一面。她觉得泰一今天晚上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他一向多沉默寡言啊!山城平时滔滔不绝地跟大家讲打扮心得的时候,泰一从来不插口,她怎么会想到他懂的竟比山城多呢还有。他今天晚上也变得很活泼,那种悄悄观察她的目光不见了。反而耐心为她配衬衣服。他这人实在让她猜不透,她很快就把他这种行径解释作“富家子的怪脾气”。
真莉想想也觉得好笑,要是别的男孩教她穿吊脚裤就别穿平底凉鞋,又帮她把一柜子的衣服配得头头是道,她会觉得对方有点娘娘腔;可是,泰一做这些事的时候,一点都没让她有这种感觉。他反而显得雄赳赳,每一下出手和那份自信心,都像是君临天下般,甚至有点独裁呢。
真莉试完了,就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小心翼翼地挂回去,生怕自己会弄错泰一原先的配搭。她想走从来没有一个男孩如此这般收服了她的衣柜。泰一就好像拿着一卷红丝带在她的衣柜门上绑了一只漂亮又抢眼的大蝴蝶结,然后再当成一份难忘的礼物送给她,是钱买不到的。
真莉欢喜地望着她这份大礼物,不禁又想:“啊……泰一今天太像一休了!他那种尖酸刻薄又诙谐的口吻活脱脱就是一休的口吻。世上真的会有两把声音和说话的腔调这么相似吗?”
8
真莉嘴里虽然没赞许泰一的品味,可自从十一月中旬的那天晚上之后,她每次来拍摄时都穿上泰一替她配衬的衣服,渐渐地,她自己也摸出了一些窍门来,大胆地自行配搭。有时候,为了反叛,她故意乱
穿。譬如他嘲笑她看来像“一个新奇士柠檬压在一个新奇士橙底下”的那件汗衫和吊脚裤。她偏偏在他面前再穿一次,还要昂起脑袋,挺直腰背走来走去,为的是想看看泰一瞪着眼睛吃惊的模样。还有就是,凉鞋实在太舒服了,她舍不得放弃。直到天气渐渐凉了。她才改穿平底布鞋。
真莉也发觉,每当只留下她一个人拍夜班,她扛着那台沉重的摄影机在街上等计程车的时候,泰一总会巧合地开着他那辆漂亮的吉普车经过,停下来提议顺道送她一程。他从没一次例外,有时会早一点出现,有时会稍微迟了一点,不过,他通常都会在第四辆空的计程车经过前到达。于是,真莉看来就不像是故意等他的顺风车。只有几次,她等了好一会仍然不见他,一辆又一辆空车在她面前慢慢驶过,她总是先让给别人,要是没人可以让,她就装着没看见那辆空车。每当这些时候,她会在心里想道:
“坐泰一的顺风车可以省回车费啊?反正他顺路。而且他还会帮我把摄影机抬上楼去呢!”
他们同车的时候,话题可多了——有时谈音乐、有时谈电影,他出生的时候,林家的电影生意己经结束了,所有的旧片。他都是后来在家里的放映室里看的。真莉想起第一次造访林家那幢大屋时,看到客厅里那台古老的电视,还以为这家人己经不看电影了。没想到原来他们看电影是在私人的放映室里。
泰一知道她喜欢《祖与占》,真莉想,那一定是林老奶奶说的。一天晚上,她问起他喜欢哪出电影,泰一微笑的眼睛皱了皱,告诉她:
“《ET外星人》。”
他表情那么滑稽,她才不相信。他却看穿了她想些什么,撇了撇嘴角说:
“你觉得喜欢这出电影大肤浅了吧?我该喜欢一些比较有深度的?”
她笑着瞥了他一眼,说:
“我也很喜欢这出戏啊?不过那是我很小的时候。”
她想起电影最后一场戏,盯踩着单车奔向月亮回家去,于是,她学着林老奶奶用电影算命的口吻说:“啊……喜欢ET 的,都是外星人!”
他们有时也谈打扮,他照旧嘲笑她的品味,她坚持说,穿吊脚裤是她的风格,她就是喜欢这么穿。他点点头表示同意,然后说:“你是对的,穿衣要有个人风格,迪士尼乐园那只唐老鸭就从来不穿裤子,要是哪天它突然穿上裤子,就没有风格了。”
他竟然把她比作不穿裤子的短腿唐老鸭,好端端的“风格”两个字,从他口里说出来,竟然带着讥讽的意味。她气得瞪了他一眼,他却接着说:
“唉,好吧,要是你一定要穿这种不长不短的裤子,那么,请你尽量穿一件低领的上衣,领口愈低愈好。”
“愈低愈好?”她羞红了脸,双手不自觉地按住胸口。
“这样可以把你整个人拉长一点。”他看了看她,没好气地说,目光倒是没有一点讨她便宜的意思。
他们有时也谈生活中的趣事,谈蓝猫,谈山城、柴仔和曼茱。泰一开车开得简直可以用俊美两个字来形容,嗅握着方向盘的动作、每一个急转弯、每一段直路的驰骋,都轻快流畅,又充满自信,就好像毫不费劲地驾驭了一首音域变化极广的歌。不管他们从什么地方回到她那幢公寓,真莉总觉得那段路很短很短,一晃眼就走完了,可大家才刚说到兴头上呢,于是只好把那个话题留待下一次见面再续。
自从跟泰一熟络了。真莉愈来愈不想瞒他。然而,每次想到要开口告诉泰一,她偷看过紫樱写给他的信,真莉就觉得难以启齿。偷看到人的信毕竟是不道德的,她担心说了出来泰一会讨厌她。她没有爱上泰一,他不是她那一型,他也太难捉摸了,可她并不希望泰一讨厌她。她有时悄悄观察他,听他说话,认定他是个爱恨分明的人。要是他知道她看过那些信,也许以后都不会理她。
有好几次,在泰一送她回家的路上,真莉几乎忍不住说了出来。她思忖:
“我可以解释我不是有意的,而且,全靠我看了,这些信才会回到他手上呢,”
但是,真莉不敢肯定泰一会不会相信她的说话。发现那些信的过程和后来的故事太传奇了,很难说服任何一个脑子正常的人。何况,提到这件事,真莉便无可避免要提到陆子康。她可是再也不想从自己嘴里说出这个人的名字。
她心里翻腾,始终没对泰一说出来,然后她又发觉,时间拖得愈长,也就愈开不了口。
一星期又一星期不知不觉地过去了。
十二月第二个礼拜的那天晚上,她只差一点儿就告诉他了。那天午夜,她坐在泰一的车上,车子在迷蒙的夜色里飞驰,他播给她听他新写的一首歌,还没谱上歌词,旋律带点伤感。
“你会写上什么歌词?”她问泰一。
“你有什么提议?"
“我?唔……这段音乐让我想起小时候养过的一只小黑狗。噢,你别这样看我,我不是说这首歌只有禽兽才懂得欣赏。我就是觉得好听才想起它。
“后来有一天,它走失了,我记得我当时很伤心。这么多年来,我偶然还会想起它,想想它现在在什么地方,过得好吗?噢!你可以先听我说完吗?我才没想过它现在吃哪个牌子的狗饼!我没想得那么仔细!
“我觉得它就好像离开我去了旅行。噢,你别这样说,它才没进天堂。我想是有人收养了它,它眼睛很漂亮,全身的毛松松的,四条小胖腿好可爱。什么像我?我才不是小胖腿?
“啊… … 那是我最长的一段思念。”
泰一瞄了真莉一眼,刚刚那种取笑她的表情不见了,皱皱眉头说:“你真可怜!”
“为什么这样说?”
“你最长的思念是跟一只狗!”
“那又怎样?爱情是很短暂的。”
“你这句话是从电影上学回来的吧?”
“嗯,这个嘛,我不记得了,也许是吧一反正也不会很长,一转眼就没有了。”
“是你遇到的爱情特别短命吧?”
“我不知道……我倒是希望那个人短命些……噢……不,我希望他活得久一些,然后变成一个糟老头。”
“好狠心啊!”
“我抽奖从来没中过奖,诅咒别人大概也是不会灵验的。”
“但我还是希望万一我得罪了你,你别诅咒我。”
“我答应你就是了。”
“尤其别诅咒我变成一个糟老头。”
“你不会啦!顶多只会变成一个不糟的老头。”
“这是诅咒吗?”
“难道你不认为……从没开始的爱情会悠长一些吗?”
“从没开始又怎知道是不是爱情?"
“那两个人彼此会知道的。”
“你是说,为了悠长一些就克制自己不去开始?”
“嗯。那样不是很美丽吗?"
“你真不该说这种傻话。爱不像风筝,不能说收回来就收回来。”
“不放出去,便不怕收不回来。”
“你这样等于说——写好之后不寄出去的信,便不会后悔。”
“这个嘛……倒是没错。”
“但是。也有可能将来会后悔当天没把信寄出去啊!你再想寄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啊呀……泰一……我……我有件事情想跟你说。
“是什么事?”
“唔……唉……我想说……我想说……这首歌很好听!”
就是这样,真莉说到嘴边的话打住了。
“啊,我真是个胆小鬼!”她在心里埋怨自己。
9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真莉没有见到泰一。她和曼茱都要应付考试,蓝猫的拍摄工作只得暂停。真莉近来到路克书店的时间也少了。幸好,路克一句话也没说,还是随她喜欢什么时候来。
当真莉在书店里,路克便会走到对街那家法式小店消磨几个钟。等她要走才回来。真莉从来就没见过像他这么沉默害羞的男孩子,他的目光很少停留在她身上超过三秒钟。唯有一次例外。那天是十一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天。真莉十二点半就来到店里,用路克给她的一套钥匙开了门,打点一下书店里的东西。
路克一向习惯在臂弯里夹着一本书或者杂志,双手插在两个裤袋里,埋头埋脑地走路。那天,嘎一踏进书店,抬头看到刚好站在柜台外面的真莉。真莉跟他打了一声招呼,朝他咧嘴笑笑。当路克抬起羞怯的目光看到她时。他征了征,嘴角往下撇。真莉分辨不出来那是微笑还是惊喜的表情。真莉还是头一次穿成这个样子到书店,那身衣服是泰一为她配搭的。她不禁在心里夸赞泰一的品味,想道:
“我看起来一定是脱胎换骨了吧!"
十二月中的这天半夜。真莉正坐在床边的书桌前面,捧着一份笔记温习。这份厚厚的笔记她己经读了一个晚上,但是,每一行字看起来都好像头一次看到似的。她望了望书桌上那个四方形的跳字钟,己经是四点十分了。真莉揉揉困倦的眼睛,站到本来坐着的那张矮背椅子上,伸了个大懒腰,脸朝那张看起来好舒服又充满诱惑的床大喊一声:
“天哪!我来了!”
她一边喊一边傻呼呼地扑倒在床上,打算睡一会再回头温习那叠笔记。床边那台白色的收音机这时突然亮起了一星绿色的光。一首歌正播到最末的一段。真莉伸手在被子下面四处摸,终于摸到那个遥控器,她刚刚扑在床上时不小心把它压着了。她转过身去,想用遥控器把收音机关掉。她不能听收音机,她要睡一会。她望望钟,是四点十二分,她决定睡到四点半……噢……不,她决定睡到五点钟或者五点十五分才起来温习;她比较喜欢整齐一点的时间。
然而。就在这一刻,一把久违了的声音从那台收音机传出来。真莉拿着遥控器的手停住了。
“天哪!那不是泰一吗?噢,不……那不是一休吗?”她从心里叫了出来。
“选一个地方,要是在那里漂流就惨了。”一休那把独有的、嘶哑浑厚的声音说。
“他又跟大家玩那个游戏了。”她雀跃地想。“太平洋?大西洋?会不会是哪个荒岛?”真莉从床上坐起来,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心里忖着一休接下来会播哪首歌,又有哪一首歌是关于漂流的呢?
他的答案让她莞尔。他放的那首歌是——《在思念里漂流》。
真莉的睡意全消了。她望着那台收音机,兴奋得仿佛跟故友重逢似的。隔别一年,她没想到一休在圣诞节之前竟又回来了。节目的名称还是叫做《圣诞夜无眠》。这是一九九七年的圣诞。她已经不是一年前圣诞节那个可怜巴巴的女孩子了。但是,一休的声音还是像一弯月亮,照亮了她心中的夜地.那一首一首的夜曲,在他手里播出来,就都有了一种温柔的味道。
“噢,他不会是圣诞老人吧?为什么只会在圣诞节出现?”真莉重又坐到书桌前面,拿起那份笔记,望着窗外的夜空,心里笑着想。
她想起那只鬼魂的传说。今天晚上,全靠那只爱听收音机的鬼魂作怪,她才又跟一休重逢。一休的声音彻夜陪伴着她,真莉读着那份笔记,觉得每一行字都变得很亲切,很容易就记住了。
接下来那几个要温习的长夜,真莉也不肯错过一休的节目。然而,再一次重温一休那把独特的声音,她心里也愈来愈起疑。这把声音太像泰一了。有好多次,她望着钟,要不是己经深夜,她真想打一通电话给泰一。假使嗅就是一休,他是不可能在这一刻接电话的。然而,他不接电话;也有可能是他己经睡着了。那么,即使不接电话,也有很好的理由解释。
十二月二十三号这天,真莉考完试,又再开始拍蓝猫的故事。半夜里,她坐泰一的车子回家,她话说得很少,不是因为没话说,而是想听泰一说话。听听这把声音跟一休有什么分别。她发现两把声音几乎没有丝毫的分别,她悄悄观察泰一,却绝口不提一休那个节目又回来了。她知道,泰一肯定又会否认自己就是一休。
“你今天很少说话啊!没事吧?”泰一冲她笑笑说。
“哦?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有点困。”真莉随口撒了个谎。
“你不是愈夜愈精神的吗?"
“没有啦!昨天很早就上床睡觉,可能是睡得太多。反而觉得累吧!”
“最近都很早睡觉?"
“对呀!”她猛点头。偷瞄一眼泰一的脸,他眼睛望着前方专心开车,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真莉不自觉地撇了撇嘴角,他这个问题实在太惹她怀疑了,竟然问她最近是不是很早就睡觉。她睡着了,当然就听不到他的节目。
“啊……我总有办法证实他是不是一休!”她自忖道。“要是他没有回来做节目。我是永远逮不着他的;但是,既然他回来了,那就很容易办。”
第二天,也就是十二月二十四号凌晨,真莉老早己经埋伏在电台对面一幢公寓外面的树篱里了。她一边盯着电台的人口,一边很庆幸这儿刚好有一片让她藏身之地。
时间愈接近三点钟,她的神经也愈紧张。两点五十分,她终于目睹泰一那辆深绿色的吉普车驶来,车子停在电台外面的路边停车位,车灯关了。这时,一个人影从驾驶座那边走下来。路灯太暗了。真莉看不清楚那个人的样子。但是,那个高大的身躯肯定就是泰一没错。她看到他关上车门,敏捷地走进电台。
等他一进了电台,真莉连忙从树篱后面走出来,跑过马路去看看那辆吉普车的车牌。
“噢!果然是他!”真莉又气恼又激动,气泰一对她撒谎。却又很高兴知道他就是一休。她想,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绕着那部车走了一圈,又摸摸它,脸上显出一个她已经查出真相的满意神情。接着,她在路边坐了下来,从背包里掏出一部随身听。戴上耳塞。开始听一休的节目。一休播出节目里的第一首歌,然后报时。真莉这刻还没想到下一步怎么做,该回家去,等明天再揭穿他;还是在这里等他出来,让他没法再否认?最后,她决定留在这里。
她听着泰一的节目。想到他己经成为她的笼中鸟,插翼难飞,嘴角不禁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可她想不通泰一为什么要撒谎。他是做午夜节目主持,又不是做午夜牛郎,这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他偏偏瞒着所有人,还刻意不在节目里播蓝猫的歌。
“啊……他真是个双面人!”真莉想,突然之间,她脑海里闪过一个答案——富家子的怪脾气。这个答案解释了一切。
真莉一边听一边等,她只穿了一件套头低领的毛衣和一条吊脚裤,是泰一说低领上衣会把她整个人显得修长些的,她可没想过会半夜三更坐在路边,今天还是平安夜呢兮十二月的寒风吹来,她冷得脖子直哆嗦,牙齿打颤,只好缩成一团坐着,不停搓揉双手和两个骨碌碌的脚腕取暖。
“选一个你最讨厌的谎言。”一休懒懒地说。“哼……就是你林泰一说你不是一休!”她挑挑眼眉,在心里想。
冬天的夜长,清晨六点钟,天色还没亮,真莉虽然冷得脸青唇白,她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却亮起来了。一听到一休播出节目里最后一首歌,她连忙从路边站起来,匆匆把那部随身听塞进背包里。她顺顺裤子,施施然挨在泰一那辆吉普车的一边车门上,双手交臂站着,眼睛盯着电台的出口。她那神气的模样就好像一位精明干练的警探,正在这儿恭候一名逃犯出来,等着看他束手就擒似的。
片刻之后,警探真莉终于看到逃犯泰一从电台走出来,起初是个朦胧的人影,然后在路灯下变得愈来愈清晰。泰一看见她时。只是怔了怔,却似乎没有给她吓倒。
她什么也没说,只朝他露出一个“你不用再否认了!”的得意洋洋的微笑。泰一皱了皱那两道乌黑的剑眉,无奈地笑笑,冲她说:
“你在这里等我很久了吗?"
“你早知道?”真莉心里一怔。
“我又不是先知。你的头发乱成这个样子,要不是在这里吹了一晚的风,便是有只乌鸦在你头上筑了个巢!上车吧?"
真莉整晚吹风,冷得哆嗦,早就巴不得可以钻进车厢里取暖。等泰一替她打开车门,她飞快地爬上车,系好安全带,双手在乱莲蓬的黑发里随便拨了几下。她偷瞄泰一一眼,他上了车,嘴角露出一丝诙谐的微笑。真莉觉得他的微笑好像是故意挫挫她的神气似的。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像个出色的车手似的,先把车匙插人匙孔,拧亮车灯,一踏油门,车子就往前飞驰。
“哼……你还说你不是一休?"
“说话要公平。”他撇嘴笑笑:“我几时说过我不是?"
“你头一次来我家借洗手间的时候,我问你是不是一休,你……”真莉说到一半的话打住了。她突然想起泰一那天晚上的答案,不禁有点泄气。
“当时我说了什么来着?”
“你说‘天哪’!”她撅撅嘴,不情愿地重复那句话。
泰一那双大眼睛转了转,脸上挂着个好玩的笑容说:
“那就是了!我没说我不是啊?”
“噢……你……你耍猾!”
“你败在我手上,应该觉得虽败犹荣。”
“我才没有败在你手上呢,是我活捉了你!我一早知道你就是一休!你那天还故意装傻,问我一休怎么写。你记得我是怎么回答你的吗?”
“你是怎么回答我的呢?"
真莉禁不住扬起眉毛笑笑说:
“当时我说,是休想否认的休!记得吗?”
“噢!原来这四个字暗藏玄机。”泰一憋住笑,不断点头。
真莉看了看泰一那副滑稽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教训他说:
“你干嘛神神秘秘呢?做电台节目又不是见不得光的事,你这么不老实,大不够朋友了啊!”
“嗯……你说的对,是我错,不过,既然说到朋友——”泰一伸手过去真莉那边,打开仪表板上的杂物箱,飞快地拿出一件小东西来,在真莉眼睛前面晃了晃。
“请问这是什么呢?”
真莉眯起眼睛看,觉得好像是一张证件。
“这是什么?我看不清楚。”
泰一拧亮了车厢顶的一盏小灯。在小灯下,真莉发现那是她的学生证。她从泰一手上抢过来,问他说:“为什么会在你车上的?是我留下来的吗?”当她再仔细看看上面的照片,真莉不禁吃了一惊,这是她暑假时丢失了的那张学生证!她后来补领的那张,用的是另一款照片。
“为什么会在你这里的?我明明丢失了啊!你在什么地方捡到的?"
“这个嘛!”泰一又从杂物箱拿出一样东西来。在她面前晃了晃。
这一回,真莉完全惊呆了。她一声不吭,心虚地眨着眼睛,不敢看泰一。那是个米黄色的文件袋,她那天就是把紫樱的信装在这个文件袋里,塞进去泰一的信箱的。文件袋上有她的字迹,写着泰一的名字和他家里的地址。
她想起她那天看完信,打开书桌的抽屉,随手拿了那个文件袋就把信塞进去,并没有看看文件袋里是不是有其他的东西,没想到原来她的学生证竟又偏偏放在里面,所以,她开学后发觉学生证不见了。却一直没找到。
“原来你早知道。”她偷瞄了他一眼,目光正好跟他相遇。他正在打量她,那神情倒不像责备。她松了一口气。
“我一直想跟你说,却不知道怎么开口……这件事大曲折了……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
“尽管说出来听听吧。”泰一把车拐到路边停下来,等着她说下去。
真莉刚刚那副在电台门外把泰一活捉的神气不见了,现在倒好像是她给泰一当场逮捕。
“你记得那出电影吗?《收到你的信已经太迟》……你说你看过……”
“嗯……”泰一点点头。
“那部戏是我去年六月当暑期工时有份拍的。你记得戏里有个红邮筒吧?那个邮筒是假的。当然,它做的跟真的简直一模一样。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
真莉从电影拍完,邮筒给遗留在街上的事情说起,开始时结结巴巴,泰一的眼睛一眨不眨,目光犀利地望着她。随着故事铺展开去,加上她说的全是真话,她慢慢能够把情的始末娓娓道出来了,从她无意中发现邮筒里有信,到她为什么把那些信给忘了,讲到一年后陆子康又把信送回来,而且暖己经拆开来看过。以及她后来几经挣扎才决定读读那四封信。那时候她根本不知道蓝猫是什么。她读完信,很同情泰一。就一片好心,冒着滂沱大雨亲手把信送回去。那个装信的文件袋是她随手拿起来的,并不知道自己的学生证丢在里面。
“我以为只要把信放进你的信箱,这事以后就跟我无关了.没想到那天会碰到你,后来又会认识你。我一直都想跟你说,却找不到机会…… 唉……好吧……不是找不到机会……是怕你生气。”
说完她低着头望着自己脚背,等泰一发话。他久久不说话,她想,他一定是在生气,或者他根本就不相信,觉得她说的是连篇谎言。他说不定还会把她赶下车。
最后,泰一终于说话了,语气轻松,就像平时一样,她还真没想到他丝毫没怀疑她说的故事。
“好吧!我相信你说的话。”
“噢? ……真的?”
“你的想像力没这么好,才编不出一个那么曲折的故事来。”他挑起一边眼眉,又说:" 假使你是第一个偷看那些信的,你才不会笨得把信送回来。”
“啊呀……就是嘛!”她禁不住咧开嘴冲他笑笑,觉得好像终于放下了压在心中的一块铅。以后再没有什么要隐瞒,可以挺起胸膛面对他了。
她的黑眼睛又再亮起来。偷快地说:
“你说这部电影是不是很诡异?一切就像注定似的。”
“对呀!”泰一撇撇嘴笑,“这个故事简直可以再拍一部续集。”
“啊……就是呀?我为什么没想到呢!”
“我可是连续集的戏名都想到了。”
“啊……是什么戏名,快讲给我听吧。”
泰一的嘴角又露出那个作弄的笑容,慢条斯理地说:
“《偷看你的信我没迟疑》!”
“噢!”真莉先是怔了怔,然后尴尬得涨红了脸,最后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要不是我看过那些信,决定还给你,你便永远都看不到这些信啊?”
“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 ”泰一没好气地说。真莉大方地抬抬手说:
“啊……不用跟我客气,但我有一点不明白。既然你早知道,为什么不揭穿我?”
“我在等你自己说。”
“天哪!怪不得我一直觉得你在悄悄观察我,我还以为是自己心虚呢。哼……要不是你用那种眼光看我,我早就告诉你了!那么。你第一次在天琴星见到我时,己经认得我了?”
“你本人比照片漂亮多啊!”泰一瞥了她一眼,最后一个字拖长来说。好像并不是称赞她漂亮,而是嘲笑她证件上那张照片难看。
她撅撅嘴,说:“我当时还以为你认得我呢!但又觉得不可能。你明明只见过我一眼。”
“那天我看见你把一些东西塞进信箱里!”
“什么?我还以为你没看到呢!”真莉嚷了起来。
“但是,雨那么大,我根本看不清楚你的样子,何况,你一看到我就像疯子似的落跑了。当我发现你的学生证时。我并不肯定你就是相片里的人,更不明白你的证件为什么会跟我的信放在一起。我甚至以为我和你都是受害人,东西给人偷了。直到那天晚上,我在天琴星的后台再一次看见你,你一看到我,神色就有点异样。那一刻我便知道你认得我。我几乎可以肯定,你就是送信来的那个人。”
“唉……是的……我当时很害怕……”
“直到后来,我写了那首歌,跟那些信有关的。那天你一听,就好像知道歌背后的故事。我可以断定,你偷看过我的信。”
“哎呀……原来你是故意在我面前唱的。”真莉不禁脸红起来,她想起自己几个钟头前看着泰一走进电台时,还觉得他己经是她的笼中鸟、插翅难飞。原来。她自己才一直是泰一的笼中鸟。
“不过,我欣赏你坦白。你刚刚大可以不告诉我你也偷看过那些信。嗯……我喜欢老实的人。”
真莉咧开嘴笑笑:
“那么,我们打成平手了啊?"
“打成平手?”泰一皱眉的样子和嘲讽的腔调好像不同意。
“你也没说你是一休啊!”真莉理直气壮地说。“唉……好吧!就当做平手。”泰一无奈地笑笑。
天色己经亮起来了,真莉看看车外微蓝的天空,伸了个大懒腰,揉揉困倦的双眼说:
“我昨天从半夜一点钟就在电台外面埋伏,我还从没干过这么疯的事呢!”
“一点钟?”泰一咯咯地笑出声来说:“节目三点钟才开始!怪不得你脸青唇白,黑眼圈都跑了出来!”
“噢!是吗?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提早回去准备啊?”
“平安夜你没地方去的吗?”泰一挪愉她说。
“过了十二点己经是圣诞了啊!”真莉拐揍鼻子说:“哎… … 不知道会不会感冒,你害我吹了一晚的风,我现在又冷又饿!"
“请你吃个早餐吧!”泰一重新开动车子。
真莉眼珠子一转,说:
“我想吃圣诞大餐!"
“圣诞大餐?现在?”泰一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我从去年圣诞开始就想吃圣诞大餐了!我想吃火鸡!"
泰一看看手表,不禁说:
“早上七点钟吃火鸡?到哪里找?"
“又是啊?”真莉撇撇嘴,显得有点失望。
“有个地方也许可以试试看。”泰一想了想,调转车头,驶上另一条路。
“啊……对了……我准备了一张圣诞卡送给你。”泰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打开仪表板上的杂物箱。
“送给我?你太客气了?”真莉既惊且喜,咧开嘴笑笑。
“希望你喜欢。”泰一从杂物箱里拿出一个红色的信封塞给真莉.信封上写着“真莉”两个字。
真莉觉得这两字看着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是谁的字。她打开信封,把里面的圣诞卡拉出来。红色的圣诞卡上有个雪人,这张卡片她觉得似曾相识,连忙看看里面写些什么。她一看到上面的字,不禁嚷了起来。“天哪?为什么会在你这里?”
这张圣诞卡是妈妈九六年圣诞跟一个包裹一起寄给她的,里面还提到妈妈送她的那套红色羊毛胸罩和内裤。真莉尴尬极了,皱着眉说:
“又是在文件袋里找到的吗?”
“品味这回事原来是有遗传的。”泰一憋住笑说:“红色的羊毛雪人胸罩和内裤,我的天!你不会穿吧?”
真莉呱着嘴,脑袋一扬。说:
“当然没有!香港这么热,会生痒子的呀!你喜欢的话,送给你好了!我早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送我圣诞卡!”
真莉说完抓起放在膝盖上的那个米黄色文件袋,仔细往里面再看一遍,又把它倒过来甩了甩,喃喃说:
“唉……太冒失啦我!”
突然之间,她狐疑地盯着泰一,问他:
“你到底还有没有藏起我的什么东西?"
泰一冲她笑笑,只说了一句:
“里面还能装那么多的东西吗?"
后来,泰一把车子停在文华酒店外面。他一进去咖啡室,那位中年的男经理就认出他是林家少爷,对他很恭敬。不一会儿,那人果然张罗了一只巨大的火鸡来,甚至还跟泰一说:
“很抱歉,时间太早,暂时只能找到这么大的火鸡。”
真莉一边啃着火鸡胸一边挪愉泰一说:
“林家少爷果然不同凡响呢,有钱就有这种好处,不但吃到火鸡,连火鸡太大都要向你道歉曹”
“啊呀……你这是歧视有钱人么?"
真莉扑哧一笑,说:
“噢。我还想吃松饼,这里的松饼和鲜奶油特别好吃!”
泰一夸张地皱了皱那两道乌黑的剑眉说:
“我还从来没见过不节食的女孩子,你这样下去,早晚会胖得挤满一张椅子!”
真莉笑出声来,说:
“我等了你一晚,肚子很饿呀!快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做电台节目!”
“这家电台的老板是我奶奶的好朋友,他去年找我在电台主持节目,可我不想做那么长的时间。”
“那么说,林老奶奶知道你做这个节目?”
“她不知道,她很早就睡觉,不会听到。只有你一个知道。”
“噢,我会守秘密的,但你为什么要这么神秘?”
“你习惯很晚才睡,对不对?"
“嗯……跟这个有关系吗?"
“你会不会告诉别人你半夜都做些什么?”
“不会主动提起就是了。”
“为什么?"
“我没想过为什么。”真莉在刚刚送来的一块松饼上涂上一层厚厚的鲜奶油,咬了一口说:
“也许是……一个人半夜三更做的事太无聊吧!”
泰一脸上露出一个同意的微笑说:
“所以,我也只是没有特别提起,夜阑人静的时候是一个人很个人的时光。你没听过一句话吗?那句话说一懂得欣赏长夜的人,是比较接近永恒的。”
“说得好!是谁说的?”
“我说的!”泰一眨眨眼睛。
真莉乐得笑弯了眼睛,她揩了揩枯在嘴角的一抹奶油,又问:
“但为什么要挑圣诞前后的日子做节目,而不是其他日子呢?是有特别的意思吗?"
“嗯……这个嘛……也许是……这段时间我想跟一个人说话,她也是不爱睡觉,她会听到……”
真莉听完什么也没说。她心里不禁想,泰一指的那个人该是个女孩子吧?说不定就是紫樱。
她没追问下去,她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也并没有问泰一收到那些信之后,有没有联络紫樱。真莉想起紫樱写给泰一的最后一封信上,正是约他在文华酒店咖啡室里见面的,就是她现在身处的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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