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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类死亡(悬疑小说)

_9 大袖遮天(当代)
“我有一个解释。”脑子里各种古怪的想法像漩涡一样旋转着,我存心要开一开玩笑来缓和一下气氛,“第7条也可以删除--因为当时我们都距离那栋楼很远,天气也不是很好,别人没看见也是有可能的--那些关于旧楼的闹鬼传说就更加不必相信了,哪栋旧楼没有一点鬼怪的故事?”
“嗯,你说得对。”许小冰认真地说。我原本只是开玩笑,见她这么认真,正要嘲笑她,却又愣住了--为什么不可以呢?我这样的解释,为什么就一定是个玩笑呢?实际上,刚才那一番解释真的合情合理,连我自己都忍不住要相信了。
“但是,孟玲的事情怎么解释呢?”许小冰研究了好一会,皱紧眉土撇紧嘴角望着我,“就算只有这一项需要解释,那也够呛了。”
“孟玲的事情,如果放开来想,也是可以解释的。”发现自己开的玩笑居然显得如此合理,我不禁气恼起来,索性胡言乱语,”你看,孟玲的事情,只有我们两个人看见了,也许我们两个人都疯了!”
“胡说什么?”许小冰没好气地瞪了我一眼,“那那些资料怎么解释?”
“很简单,”我继续胡说着,“也许我们都被催眠了,所有的人都在欺骗我们,其实所有的人都知道孟玲是谁,只是他们都骗我们说不知道--只有欧阳和那个租书店的老板没有参与这一项阴谋!”
“你神经病!”许小冰提高声音骂了一句之后,仿佛想到了什么,原本往高窜起的身子又猛然矮了下去,她的眼睛在我脸上闪烁不定,最后,迟疑地问道,“我知道你是在胡说--不过仔细想想,也只有这种说法才能解释一切……”
“啊?”这次轮到我倒抽一口凉气了。我震惊地望着她,不相信这话是从许小冰这样僵硬的脑袋里冒出来的。
“你别这样看着我。”她推了我一把,“你还记得你以前说过什么?”
“我说过什么样的名人名言?”我懵懂地看着她。
“你以前说过,既然发生的事情分明超出常理,那么也就只有用超出常理的原理来解释它了--你不记得了?”
“没错。”她的话让我精神一振,的确如此,不过许小冰似乎低估了我对于“超出常理的原理”的定义,刚才那一番胡言乱语虽然荒唐,但是还是在常理的范围之内,而如果真要超出常理的话,那就完全不同了……我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盯着许小冰道:“这是你说的--你真的能接受任何解释?”
“你说。”她嘴角紧得仿佛拧到极限的螺丝钉,一副压抑着愤怒的漠然神态。
我低头看着笔记本,歪着头,手里转着水笔,一边看一边迅速地思考着--假如我们肯接受一切不可能的现实,那么,需要什么样的原理才能解释这一切呢?我想了很久,许小冰始终没有打扰我,她和我一起研究着纸上那短短几行字,似乎也在琢磨着什么。
“首先,我们应该换一个角度。”我一边琢磨一边慢慢地说,“你看,刚才我们的分析,都是从观察者的角度而定--就是说,我们首先分析的是我们所见到的是否真实,对不对?”
“嗯。”许小冰以前所未有的耐心在听我说着。
“从这个角度来分析,我们刚才就只剩下一项是真实的了,对不对?”我问。
“对,”她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身子,眉头飞快地拧到一块,“你不用总是问我,一口气说下去吧。”
“好,”我飞快地在脑海里组织着语言,“就算是在剩下的那一项里--也就是关于孟玲的那一项里,我们也是从观察者的角度出来,即:寻找一个合理的理由来为观察者--就是我们俩--为我们俩看到这些古怪的现象这件事找个理由,我们的分析中并没有讨论孟玲本人究竟如何,而是在考虑,为什么我们自己会看到这样的事情--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寻找的最合理的解释,似乎就是我刚才那个解释了,对不对?”我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对,”她转动着眼珠,“现在你想换个角度?从被观察者的角度?”
“对。”我点了点头。
她认真地想了一会,踌躇道:“这样的话,那就要假设所有的事情都是真的……这是不是太匪夷所思了?”
“你说的,既然事情超出常理,就只有用超出常理的原理来解释了。”我笑道。
她点了点头:“你说说看--反正说错了也不要钱。我早知道你喜欢胡说八道,现在正好如意了。”她这话虽然不中听,却倒很符合实际,此时我正是想要胡说八道一番。我笑了笑,咳嗽一声,左右望了望,觉得在发表这样的谬论之前应当找个醒木来猛拍一下才符合气氛,醒木自然是没有,于是一个茶杯无故遭殃,被我拿来啪地拍了一下,许小冰吓了一跳,又笑了起来,乜斜着眼望着我。
“既然现在已经确定了前提--那些事情都是真实的--我们就不必再去考虑观察者本身的问题,仅从观察对象的角度来说--这样就可以将李云桐从这几项里删除--现在还剩六个观察对象,应该可以总结出一些规律了。”像以前一样,我在说话之前并没有想好自己要说什么,但是说着说着,便觉得自己说的很有道理,也就信以为真,态度严肃起来,“你看,”我指着那张纸上的字道,“在这六组观察对象中,你发现什么规律没有?”
“什么?”许小冰似乎觉得好笑,完全是出于礼貌才配合了我这么一句。
“你看,”我已经完全被脑子里那条思路控制住了,迫不及待地朝下说去,中间再也没有停顿,“这六组人中间,除了孟玲之外,其他五组人都有同样的特点:他们能够被某些人看见,但是大多数人看不见他们;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从被调查过的顾全和流芳湖那个女人的情况来看,他们在世界上也没有自己的身份。而孟玲的情况则比较特殊,每个地方都有她存在的证据,但是看见她的人很少,认识她的人,目前只有欧阳一个。这样看来,她似乎和其他五组人的情况不同,但是有一点是相同的:这六组人,都是这个世界上不为大多数人所知的一部分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难得的是许小冰没有打岔,我停下来喘了一口气,继续道,“所以我有一个想法。”说出这个想法之前,我仔细看了看许小冰的脸色,到目前为止,她似乎并没有认为我在胡说八道,脸上的神情十分认真,想到接下来要说的内容将会让她感到如何的荒谬,我预支了一部分内疚,然而更多的是好奇,加上接下来要说的话连我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所以我的语速加快了很多:“既然可以预设所有的事情都是真实的,那么也可以预设,所有的事情都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我觉得我们还不至于那么倒霉,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遇到两种不同原因的古怪事情--既然有了这样的前提,接下来的的分析就比较简单了--从时间上来看,除了望月小学的事情之外,其他几项事件发生的时间都比孟玲这件事要晚,望月小学的事情我们还没弄清楚,暂且撇在一边,将剩下的五项依照时间的顺序排列开来,那就是:孟玲--流芳湖的女人--医院里的孩子--被李云桐的车撞伤的人--顾全。然后,”我匆匆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将这些人依照逆序来排列。”
“等等,”许小冰终于忍不住打断了我,“为什么要依照逆序排列?”
“这就是关键了。”我说,“在正常情况下,如果一个人身上发生了什么古怪的事情,我们可以通过对这个人以往的行为进行调查,并且将这些行为依照时间排序,从而得知这种古怪事件发生的过程和起因--但是这次不行。这次我们遇到的事情中,所有事件的主角,都是无从调查的,我们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没办法知道在他们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也就没有办法知道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经过了什么样的阶段。实际上在这次发生的事件中,单个人身上发生的事情,没有形成可以调查的事件序列,也就没有办法依靠正常的时间顺序来调查事件发生的经过……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番解释让我出了不少汗水,却还是词不达意,许小冰神色迷惘,眉头皱得更深,蠕蠕着道:“你继续说……”我用力咽了口唾沫,趁着脑子里那根弦还没断,赶紧继续说下去:“我的意思是说,虽然单个人的的身上没有形成可以调查的事件序列,但是,假如所有的事情都是由同样的原因引起的,那么,在这么多人身上,实际上已经出现了可供参考的事件序列……”不知不觉间,我说话的用词变得有点像策划提案一般了,我稍微停顿了一下,看了看许小冰,她似乎没有感到理解的困难,这让我放心了许多,“你看,我所记下的这六组人,每一组发生的事件都有相似之处,但又各有不同,假如这所有的事件都是同源的--是同样的原因产生的--那么,是否可以将每一组事件的不同特点,看成是这种事情在不同阶段的不同表现?”许小冰的迷惑神色像面纱一样覆盖住了她的整张面孔,我知道自己必须要解释得更清楚才行,“嗯,事情的发生当然不会是轰地一下就产生了,孟玲在这间屋子里出现了很久了,望月小学的事情也发生了有大半年了,这些事情的发生,都是有一定的过程的,这种过程应当是递进的,就像是你朝杯子里倒水,水是从无到有、到半杯、到满杯、最后溢出来--我们所遇到的事情也应当有这样一个过程,就像我之前说的,倘若我们能完全了解孟玲,或者顾全,或者这其中的任何一个人,那么我们就能知道事情发生的全过程,但是我们现在做不到这一点,所以我们只能从不同的人身上所发生的片断来推测事情发展的全过程--每个人身上古怪的现象表现都不一样,将这些古怪的点串起来,也许就是一条完整的事件发展链条……”
我说得口干舌燥,正觉得自己越说越乱的时候,许小冰忽然睁大双眼,似乎有一道亮光从她脸上晃过,那道面纱般的迷惘顷刻消失无踪了,她蓦地站起来,兴奋地打断了我的话:“我明白了!”
“呃?”我猝不及防,满肚子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惊讶地看着她。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了,”她眉飞色舞,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轻快得近乎透明的脸色,这让她骤然间年轻了许多,“你何必说得这么复杂?”
“啊?”
“你要说的是,”许小冰胸有成竹地抿了抿嘴,一闪而逝的透明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干练的神色,“虽然单个的人身上无法看到事情发展的全过程,但是我们所发现的所有的人,由于发现的时间不同,所以他们身上的古怪事情发生的时间也不同(她说到这里时,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但是这种感觉只是一闪而逝),所以他们各自所处的事件发生的阶段也不同,所以,”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所以”之后,她停下来喘了一口大气,“将他们身上所发生的事情集中起来,就是一个差不多完整的事件发生全过程,所以你就要将这些人依照我们发现他们的时间逆序来排列,因为发现得越早的人,那种事情在他身上也就发生得越早,那么他所处的事件发展的阶段也就越靠后--是不是这个意思?”
“是。”我点了点头。不得不承认,她这次说得比我更清楚。
“那么你的比喻不正确,”她开始露出一副标准的经理嘴脸,甚至还朝我晃了晃食指,“你不该用水杯来比喻。”
“那该用什么?”
“蛹。”她说,“毛毛虫的一生要经历虫卵、幼虫、蛹、成虫等几个阶段,最后破茧成蝶。如果将我们发现的这几个人分别用虫子的阶段来表示的话,那么,从时间顺序来看,顾全应该是虫卵,而孟玲则是蛹或者蝴蝶……你这是什么表情?”她猛地停了下来,不满地盯着我。我在听到她说到“蛹”这个字的时候,心里似乎咯噔地响了一下,随着她继续往下说,我的嘴也不由自主越长越大,许小冰显然对我的神情很恼火,伸出一只手在我眼前乱晃,我一把将她的手拿开,吐了一口长气:“佩服佩服!”
“佩服什么?”她狐疑地看着我。
“我一直在想该怎么把我的想法告诉你,没想到你自己说出来了。”
“什么?”她还是没明白。
“蛹。”我说,“你说得没错,我就是这么想的。”
“呃?”许小冰打嗝般地怪叫一声。
我点了点头:“你看这几个人,”我将那些人重新排列了一下,指着排在第一位的顾全,“你看,从时间上看,顾全这个人出现得最晚,那就是说,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还在早期阶段,其他的人,”我一路指下去,“依照出现的倒序,依次排列出他们在事件中所处的阶段--你发现什么了?”
许小冰睁大眼睛努力地看了许久之后,抬起头来,茫然地摇了摇头。
“你看,依照时间的倒序,顾全,只有李云桐一个人能看到他,如果我没看错,其他的人都在他身边绕道而行,这就是说,没有人能碰到他;其次是这个人,他被李云桐乘坐的的士撞到了,你注意到没有,他这次不但被李云桐看见,而且还能被车子撞倒,并且李云桐还曾经碰到过他;第三个是医院里的那个孩子……表面上看来,这个孩子和前一个人似乎没有什么差别,但是,我刚才仔细想了想,李云桐曾经说过,在那个孩子消失之后,医院里病床的床单上,还留下了血迹;第四个是流芳湖的女人,这次仍然只有李云桐能看到她,但是大家都能看到她的尸体……你发现规律没有?”我停下来,等着许小冰的回答。
她缓缓点了点头:“我有点明白了,继续说。”
“接下来就是孟玲了--我们只考虑我们发现孟玲的时间,其他的暂且不管,”我说这句话自有用意,许小冰不明所以,认为此话纯属多余,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我拿着笔,在孟玲的名字下边说边写,“首先发现孟玲的时候,只有一些多余的东西出现,没有任何人能看到孟玲,是不是?”
“是。”
“接着,在李奶奶家,我们发现了孟玲的名字,之后的调查,发现了更多与她有关的信息,并且,在这之后不久,就有书店老板看见了孟玲,到刚才,欧阳更是表示他认识孟玲--你发现什么没有?”
“你说。”
“仅仅是孟玲本人,就经历了这样一些过程:不被人知(这是在你发现她之前的状态)--被人知道,但是不被任何人看到--出现关于其身份的证据--被某些人看到--被某些人认识……”我刚说到这里,就被许小冰打断了。
“不对,”她说,“孟玲身份的证据,应该是早在我发现她之前就已经出现了,从日期上看就是如此。”
我笑了起来:“所以我说我们只考虑发现孟玲的时间,其他的不必考虑--不错,资料上显示的时间,的确看起来像你说的那样,但是,也只是看起来如此,你想想,为什么在这之前你没有发现任何有关她的资料?为什么其他几组的人没有任何关于身份的资料?”
“你想说什么?”许小冰疑惑地问。
“我想说的是,无论是从孟玲本身,还是从其他人排列的序列来看,这件事情发生都经历了这样的顺序:无人知晓--显露存在的痕迹--被某些人看见--显露存在的证据--被某些人认识……大部分人处于前两个阶段,而如果孟玲继续发展下去,我猜,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是,我们所有的人都会接受她的存在,并且认为她从一开始就存在--而其他几个人,也将一一发展到这个地步。至于望月小学的那些人,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在某个范围内拥有了自己的身份呢?”我终于说出了自己要说的话,有些心虚地安静下来,等待许小冰的反应。
许小冰露出一种大脑凝固了的神情,极其缓慢地道:“你的意思是……他们就这样渐渐地出现在我们周围,然后被我们接受?”
我点了点头:“是的,我的意思是,他们原本是不存在,就这样一步步地变得存在了,就好像原本透明的人,慢慢地变得和正常人一样……你明白吗?”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如果是这样,他们本来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耸了耸肩膀。实际上,我甚至并不太相信自己所设想的这一切--但是我又没法不相信,一切都显示出事情正是如此,不是吗?
但是,有些什么地方,总让我感到不安。起初我以为这种不安来自于我的设想,因为,倘若这种设想成立的话,那么,孟玲他们的身份、他们的目的,这些都很值得人担心,尤其重要的是,我们不知道周围将要出现多少这样的人,或者说,已经出现了多少这样的人,也就是说,我们无法完全相信周围的任何人--这种情况让人感到危机四伏,可是因为它仍旧只是一个设想,所以这种危机也仅仅是设想,它还不至于让我如此的不安,我心里的那丝不安,细弱飘忽,无法捉摸,有时候仿佛不存在,但又时刻在心里晃动着,它那轻微的晃动,竟有巨大的威力,传递到我所在的外界来时,我竟觉得这个我所依存的世界,也在悠悠摇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像旋转中的鸡蛋一样倒塌破碎……而我却始终无法描摹这种感觉。
“但,”许小冰在沉默许久之后又开口了,“你怎么知道你的设想一定是对的?我们对其他人并没有调查过对不对?你怎么知道没有其他的情况?你怎么确定其他的人一定就像你说的那样处在前两个阶段?你怎么肯定事情就一定只有这几个阶段?你怎么能说孟玲一定就是最早出现的……”她急风暴雨的一堆问题砸过来,让我无从回答,等她问完了所有的问题之后,我说:“所以我们需要调查--不是说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吗?”
“我觉得你的假设过于大胆了点。”她说。
其实,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不过目前来说,这还真是我唯一能找到的假设。
我们又讨论了许久,不约而同的,我们的肚子发出了咕咕的叫声,这才想起,原来我们还没有吃晚饭,便暂且将问题放下,两个人跑到厨房里乒乒乓乓一顿忙碌,匆匆吃过晚饭,看了会电视,暗暗地期待着发生点什么,又害怕发生什么,却什么也没于发生,这个夜晚就这样安静的过去了。躺在床上的时候,我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事情,竖起耳朵听房间里的动静,却什么也没有听到。也许孟玲真的不会再来了,也许,她在人间已经获得了必要的身份,我们这个地方对她来说已经可以抛弃了,就好像破茧的蝴蝶抛弃它的蛹一般……自己就躺在一个巨大的被废弃的蛹中,这种感觉让人心里发毛,我不由暗暗在心中骂许小冰变态,居然能想出这种比喻来。
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想到,原来在我们周围,有这么多看不见的人!
早晨出门之前,和许小冰商量好,等她忙完了工作就给我打电话,我们一起去找孟玲的妈妈。由于昨夜做了一夜乱七八糟的梦,早晨起得很晚,匆匆洗漱完毕就出门了,和许小冰各自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受昨天的假设影响,一路上,看谁都似乎很可疑,渐渐怀疑周围的人是不是真的一直存在,甚至,连身边的这些景物,这辆正载我前往公司的车,究竟是否是正常的存在,也变成一件可疑的事情。
在雨中行走了许久,下车的时候,雨突然停了,众人纷纷望着天空,有人伸出手来探测空气中是否仍旧在飘洒着小雨,不断有人从我身边经过,形色匆匆,疾步中带来一股凌厉的风--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有几分虚幻,直到走到公司大楼下,看到大楼外墙上我曾经刻下的一道浅浅的印记,这才有了几分真实的感觉。
走进公司,我迫不及待地就想找欧阳打听关于孟玲的事情,但是欧阳的座位是空的,徐阿姨说他刚接了个电话出去了。我将毛线递给徐阿姨,她拿过来连声道谢,边欣赏毛线边朝外走,准备去楼下餐厅吃早餐,我正要跟她一起去,却听到李云桐叫我的名字,回头一看,他朝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留下来。
“给我带一杯豆浆和一个面包!”我坐了下来,对徐阿姨道。
“好!”徐阿姨出门去了,其他同事在打过卡之后,也三三两两地下楼吃早餐,小耿招呼我一起去吃,我摇了摇头,打开了电脑。
办公室里只剩下我和李云桐两个人了,我正要问他有什么事,他已经走到了我身边,手里拿着一张光盘,塞进我的光驱里,一言不发地用鼠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光碟运行起来,在光驱里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这是什么?”在画面出现之前,我问。
“你先看。”他神色有几分紧张,“刚才我已经给他们看过了。”
画面已经展开了,首先出现的是我们的办公室,办公室内一个人也没有,当镜头转到门口的时候,一个瘦长的男人对着镜头凄然一笑。
李云桐点了一下鼠标,画面停顿下来。
“你看见他没有?”他用手指着那男人道。
我点了点头。
“认识他吗?”他问。
我摇摇头。
“他就是顾全。”李云桐说。
我大吃一惊,连忙坐直身子,凑近屏幕仔细看了看--画面上的顾全又高又瘦,皮肤黝黑,神色凄苦,仿佛有许多伤心事藏在心里,眼角眉梢都是一种受苦受难的神情,甚至还带着一种深深的畏惧和绝望。我点了点鼠标,顾全在画面上说了一句什么转身便离开了。
“他说什么?”我急切地问。
“他说‘这一点也没有用’。”李云桐说。
“什么意思?”我问。
“不知道。”
画面上出现了我们公司楼下那条繁华的街道,人来人往,不断有人进入镜头,又不断有人从镜头前消失,我暂时停止了问话,李云桐隔一会就在屏幕上点一下暂停,指着某个人问我是否能够看见--差不多10分钟过后,画面结束了,他所特别指出的那些人,我全部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还有一个不到5岁的孩子,所有那些人都和顾全一样风尘仆仆,神色凄惨而充满了畏惧,全身被深深的绝望所笼罩。
“怎么回事?”我心中隐隐明白了什么,“其他的人也可以看到他们?”
李云桐点了点头。
“包括顾全,他们也能看见?”
李云桐又点点头。
“刚才你给我指出来的那些人,”我转头望着李云桐,“是不是都是和顾全一样让人看不见的?”
李云桐沉重地叹息了一声:“是的。”
“怎么回事?”我感到迷惑不解,“既然看不见,怎么又能被录进光盘?这光盘是哪来的?什么时候的?”我从光驱里退出光盘,这是一张刻录盘,看不出录制的时间。
“这是我昨天下班的时候拍的。”李云桐说。
“哦?”我朝门口瞥了一眼,已经有几个同事吃过早点后回到了公司,不过他们没有靠近办公桌,而是坐在沙发上边看报纸边聊天。繁忙的星期一已经过去了,公司老总不在,大家都显出一派悠闲的神态。我催促李云桐赶紧说,免得人多耳杂。
李云桐是在昨天下午拍摄的这些画面。昨天下午,我和欧阳出去后没多久,他就回来了,并且还从客户手里借了一台DV。整个下午,顾全都缩在一个没有人坐的办公桌上写写画画,李云桐怕引起其他人怀疑,没敢跟他说话,他也没主动理睬李云桐,只是写一张纸,便撕得粉碎扔到字纸篓里。整整一个下午李云桐都在观察他,除了他之外,公司里其他的人好像都没注意到顾全的存在,当顾全站起身来喝水的时候,所有的同事都自动在他身边绕道而行。下班的时候,大家陆续走光了,最后只剩下李云桐和顾全。李云桐朝顾全走了过去。顾全看到他走过来,神色变得十分紧张,又似乎在盼望着什么。
“你到底是谁?”李云桐问。
“顾全。”顾全小声说,李云桐告诉我,顾全当时的神情和语气,都显得十分心虚,这让李云桐感到十分可疑。
“你来我们公司多久了?”李云桐继续问他。
“三年了。”
这话让李云桐张大了嘴,他忽然感到强烈的愤怒--这人明显是在睁眼说瞎话,李云桐在公司也算是元老级人物了,从来就没有见过顾全这么个人。昨天早上,要不是因为公司正在招策划,他也不会这么轻易地认为顾全就是公司新来的策划,没想到他居然撒这样一个弥天大谎。
“哦,”知道他在撒谎之后,李云桐的语气就不客气了,他那个时候已经忘记了顾全身体的特异性质,“三年了?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顾全苦笑了一下,低声道:“很快你就会知道了。”说完,他还用饱含同情的目光凝视着李云桐,并且叹了特别长的一口气,这让李云桐越发受不了:“不用等‘很快’,你现在就告诉我--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顾全又是凄然一笑:“难道其他人能够见到我吗?”
这话让李云桐身体一震,他这才想起来,顾全是一个不能被其他人看到的人,整整一个下午都没有任何人看到他。想到这个,李云桐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里也麻酥酥的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那不是害怕,”李云桐对我解释道,“我也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有点像站在楼顶朝下看怕掉下去的那种滋味。”听他这么说,我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地朝四周看了看。
“他现在不在。”李云桐说。
当时,李云桐听顾全那么说了之后,愣了愣,立即追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顾全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说完他主动站到了灯光底下,指着自己脚下的影子说:“你看,我有影子,不是鬼。”这举动反而让李云桐更加疑惑,他觉得有一肚子问题要问,却又不知道该问什么。还没等他想好,顾全已经转身朝外走去。
“站住!”李云桐下意识地冲上去拦在他前面。他这个举动只是想暂时将顾全留下来,并没有任何攻击的意思,事后他反复回想,自己当时的动作虽然迅速,但是并不猛烈,不至于会引起什么误会。然而,当他拦在顾全身前时,顾全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度恐怖的怪叫,双手抱头连退了好几步。这声怪叫让李云桐浑身一哆嗦,鸡皮疙瘩一层又一层地繁衍出来。
“干什么?我不是要打你!”李云桐解释道,他发觉自己的声音因为刚才那一吓都有点变调了。
顾全显然比他吓得更厉害,身体瑟瑟发抖不说,连声音也断断续续:“我~~知道~~”他大口喘息了许久,这才渐渐停止颤抖。其间李云桐想走到他身边去,被他连连摇手制止了。
“别过来,你一靠近我就害怕。”顾全说。
“为什么?”李云桐大惑不解。
“我不知道。”顾全又是那样怜悯而同情地望着他,“很快你就会明白这是什么感觉了。”这话伴随着顾全的幽幽叹息出口,在无人的办公室里,在幽暗的黄昏光线中,仿佛一个不吉利的预言或者诅咒。
“为什么只有我才能看见你?”李云桐问。
“我不知道。”顾全说,“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那你知道些什么?”李云桐烦躁地问道。对眼前的这个男人,他感到既害怕又厌恶,但是不知为何,又充满了同情。
“我知道的……”不知道是天生性格如此还是后天养成,顾全说话很不痛快,他又犹豫起来,盯着李云桐望了几秒钟才道,“你想弄明白?”见李云桐点了点头,他笑了起来,“刚开始谁都是这样,谁都想弄明白,可是又怎么样?弄不明白,弄明白了也没办法……”
“你不说我怎么明白?”李云桐道。
“不用说,很快你就自然明白了。”顾全固执地道。
这种类似绕口令的对话持续了几个回合后,李云桐败下阵来。他抹了一把因为焦躁而冒出的汗水:“给你照个相怎么样?”
这个提议让顾全眼睛一亮,又霎那黯淡下去:“这样有用吗?”不过他的神态分明并不抗拒。李云桐赶紧打开DV朝顾全拍了起来,顾全对着镜头凄然一笑:“你想让别人看见我?这样一点用也没有。”
“为什么?”李云桐不明白。
但是顾全忽然露出极度疲惫的神情,转身朝外走去。李云桐关了DV追上去问他,他摆了摆手:“看见了又怎么样?”说完便快步进了电梯,李云桐想跟上去,被他制止了。电梯门关上之前,他又说话了:“你做的一切都是白费,什么用没有,真的,我又不是没试过。”
电梯门关上了。
李云桐怔怔地在电梯前站了好一会,琢磨了半天顾全的话,发现自己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更加发现,自己要弄明白的问题还一个也没问明白,这让他大为恼火。不过总算还拍到了顾全的DV,这好歹也算是个安慰。他想起自己今天借DV的目的,看看天色已经昏暗,连忙下了楼,在楼下的街道上,面对来来往往的人群,他定了定神,想起我曾经告诉过他的其他人如何在顾全周围绕道而行,遂据此寻找那种“看不见的人”。这样一找,果然在人群中找到许多这样的人,每找到一个,他便向身边的人询问是否能看见那人,倘若回答不能看见,他便立即用DV拍摄下来。一来二去,让他发现了一些规律,他发现自己原本不用那么费力地去观察周围的人是否对某个人绕道而行,因为那些“看不见的人”,普遍都有一个特点,这个特点,正是我在看画面时所感觉到的:他们每个人的表情,都格外的凄楚和绝望,对周围的人充满了恐惧。这样来找,就方便得多了,也就找出了更多的人,起初他没有什么特异的感觉,只是将那些人拍摄下来,并且曾经走上去前试图和其交流,但是那些人都不愿意和人接触,没等他走到跟前,他们就避开了。到了后来,他渐渐感觉不对劲,因为“看不见的人”人数实在太多,几乎每走过一阵人流,中间就有一到两个这样的人,这让他觉得越来越毛骨悚然。到了后来,他甚至有些发抖,握不住手里的DV了。他犹豫不决地朝人群中张望了一阵,仍旧不断看到那种带着凄楚神情、风尘仆仆的人在走过,他朝其中一个人走去,下定了决心,拽住那人的胳膊,正要说话,就被那人甩开了。
“你干什么?”那人厉声道。
李云桐正要开口说话,猛然发现周围的人都在盯着他和那个男人,有几个人还停了下来,指指点点地说:“这个人在这里老半天了,神神道道的,拿了个DV在拍,不是神经病吧?”看他们的眼神,他刚才捉住的那个男人分明是可以被人看见的,他又试了试,证明那人果然并非“看不见的人”。这下让他感到迷惑了,他不明白为何这个男人也会有那样凄楚的表情。
“晕啊,你怎么这都不明白?”听到这里,我忍不住了,“就算那些看不见的人一定都是那种表情,但是不表示只有他们才有那种表情,谁没有个伤心的事啊?说不定那男的当时就遇到了很惨的事情!”
“后来我也想明白了。”李云桐点了点头。
他虽然想明白了,围观的人和那个男人却没想明白,加上越来越多的人证明他刚才一直举止怪异,就有人打了110。
“就这样,我被带到了公安局。”他说,“要不是我有个老同学在局里,说不定现在还被关着呢。”他一边说一边折着一张卡片,我起初没留心,后来仔细一看,那张卡片竟然是他的身份证。
“你干吗?”我赶紧将身份证从他手里抢救下来。
他愣了愣,看了看被自己折得不成模样的身份证,讪讪一笑:“我没注意……”
将身份证揣进兜里,他继续说下面的事情。
在公安局里被老同学教训了一顿之后,走出公安局的大门,天已经完全黑了。李云桐独自在车站等车,除了他之外,只有一个乞丐在附近转悠,路灯下的雨忽闪忽闪的,他忽然被一阵异常强烈的恐惧感所袭击了。回想起下午拍摄的那些情景,他再次打开DV看了看,蓦然意识到,今天下午他面对了多少和自己不一样的人,这种感觉让他觉得周围的空气变得稀薄了,原来稠厚的某种东西仿佛被从空气中抽离,他觉得自己变得空前的弱小,四周没有任何屏障,他就这样独自暴露在这样变得异常稀薄的空气中。
“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想到,原来在我们周围,有这么多看不见的人!”李云桐沙哑着嗓子道,这种嗓音加上他所说的内容,让我不由自主地朝椅子里缩了缩,仿佛他所说的那种让空气变得稠厚的东西,也正在渐渐从我的周围消失。
“我忽然感到害怕了,真的,”他说,“说起来真丢人,可我没办法不怕,当时周围除了那个乞丐,就看不到别人,我忍不住就想,那个乞丐,也许就是那种看不见的人。这没法比较,除非有第三个人,否则真没法知道他究竟是能够被看见还是不能被看见。我盯着那乞丐望了很久,他一直在转悠着,每当他朝我走近,我全身的肌肉都忍不住绷紧了。车子一直都没有来,后来,那个乞丐也离开来,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一边在站牌下走来走去,一边不断打量着周围的动静,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
“什么?”我也沙哑着嗓子问。
“我在想,也许我周围还有更多看不见的人--也许我只能看到一部分这样的人,更多的人我是看不到的,”他的声音越来越急促,“也许我们周围到处都是这样的人,他们甚至有可能比我们这些能够被看见的人要多得多……”
“别说了!”我猛然打断了他。我真的被吓坏了,不光是他所说的内容,更加可怕的是他的表情,他的表情实在不算正常,我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今天上午不是约了心理医生吗?”
他怔住了。
我在第一时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正要想法补救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我的办公桌。我赶紧跟了过去:“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好像没听到我的话,自己收拾着桌上的东西,开始给客户打电话。我按住话筒,脸涨得火辣辣的,连声道:“我真不是那个意思。”
“行了你别说了。”李云桐笑了笑,“其实,你说得也没错,我这就去见见心理医生。”不知不觉间,他又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用力地折了起来,我小声提醒他之后,他猛然回过神来,跟我道了声谢,将那张已经折得快要断成两截的身份证重新收好。
我感到极度羞愧,站在他面前手足无措,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见我这种表情,又笑了笑,没说什么就走出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他的感受,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当时他一言不发。
后来我才知道那种没有人相信自己所说的话的孤独滋味。
其实我不是不相信李云桐所说的话,但是我为什么要那么说呢?我真的不知道,好像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反应。人们有时候经常会不自觉地说出自己原本不想说的话,不同的是,有些话可以补救,有些话却永远没办法补救了。
我怔怔地站了一会,待脸上的温度逐渐恢复正常,这才慢慢转回自己的办公桌。发生的这件事情让我产生了强烈的愧疚感,以至于我没有心思干其他的事情,一心等着李云桐回来,想向他道歉,也很想知道他在心理医生那里检查的结果。等了一个上午,李云桐没有回来,欧阳倒是回来了,他瞥了我一眼,扔给我厚厚一叠资料,命令我在今天之内做出两个创意。我看了一阵资料,这才将心里的愧疚慢慢压了下去,心思转回到工作上来。
没多久就到了午饭时间。吃过午饭正要休息的时候,许小冰打来电话,说她的工作已经完成了,邀我中午的时候一起去找孟玲的妈妈调查孟玲的事情。这原本是我们昨天就商量好的,但是,由于李云桐那件事的影响,我忽然对这件事一点兴趣也没有了。
“她都已经没出现了,还调查什么?”我有些不耐烦地对许小冰道。
“啊?”许小冰显然没想到我的态度变化得这么快,在那边愣了一下,立即换了一种冰冷而愤怒的语气,“你倒是很悠闲啊,你当这是好玩的吗?你能保证她以后会不再出现了吗?”
不管她怎么说,我就是提不起精神,只是默默地听着,将话筒离开耳朵一个手掌的距离,仍旧可以清晰地听到许小冰尖利急促的语调,坐在我面前看资料的欧阳听到这种声音,看了看我:“什么人?”
“室友。”我说。
“你到底来不来?”许小冰以最后通牒的语气道。
我本来想斩钉截铁地说“不来”,然而看到欧阳之后,我改变了主意:“你等着,我这就来。”
“好,我在望月小学前等你。”许小冰挂了电话。我收好手机,敲了敲欧阳的桌子:“跟我走一趟?”
“啊?”欧阳惊讶地笑了,“我犯什么罪了?”
“你不是认识孟玲吗?”我也笑了起来。
“我找她妈有点事,你带我去吧。”我说。
“什么事?”
“边走边说。”
临出门前,我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中午12点半了,李云桐早晨离开办公室,如果真的是去了心理医生的诊所,这个时候也该回来了。我心里隐约有种不安的感觉,仿佛要发生什么事情似的。想了想,给他打了个电话。电话在响了很久之后接通了,然而说话的却是个女人:“谁?”
“我找李云桐。”我看了看电话上的号码显示--没错,这的确是他的号码。
“没这个人,你弄错了。”对方冷冷地撂下这句就挂了。我觉得不对,赶紧重新拨号,这次对方将手机关了。
难道李云桐的手机被人偷了?
“走不走?”我正在琢磨,欧阳已经在门口催我了。我只好暂且将这事放下,走出了门。到了门口,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李云桐的桌子笼罩在窗外射入的明艳光线里,恍然有一种旧照片的感觉,温暖而遥远,让我心里莫名地一跳。
我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你们下午回不回来?”前台张兰大声问道。
“看情况。”我说。
在摇晃的公车上,欧阳问我找孟玲的妈妈有什么事,我当然不能告诉他真相,随便捏了个借口之后,便开始向他打听孟玲的事情。
“你对她怎么这么感兴趣?” 欧阳觉得很奇怪。
“说吧,你怎么认识她的?”我硬着头皮学起了许小冰那一招--死不回答,只问自己想问的。
这一招很管用,欧阳没再多问,很快就告诉了我他所知道的关于孟玲的一切--车子还没到站,他能说的就都已经说完了,实在是因为他对孟玲的了解也并不多。他和孟玲也是在一次合作中认识的,当时孟玲还是望月小学的老师,欧阳负责给望月小学作招生的广告,两个人偶尔有了些接触,欧阳除了记得这个老师长得很漂亮、人很斯文之外,再也不记得别的了。见我不满足的望着他,他连忙解释:“这也不能怪我,她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不然我一定详细摸底。”
“晕,你就胡说吧。”我无可奈何。
接下来我们都没有再说什么,欧阳将脑袋靠在玻璃窗上打着瞌睡,我望着他,想到昨天晚上做出的那种假设,如果那种假设的确是真的,那么欧阳说的话就完全是假的,他所记得的关于孟玲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孟玲为了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而制造出来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而他却以为是真实的,并且将有更多的人认为那是真实的,也许,最后我和许小冰也会这么认为。
而李云桐则恰好相反,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可是看起来完全是假的,没有人会相信他的话,连他自己也不敢完全相信自己,如果他把对我说过的话再对心理医生重复一遍,心理医生会做出什么样的诊断呢?这还用问吗?我这个时候才考虑到这个问题,不由被我自己脑海里的这个念头惊呆了。
是的,无论如何,任何医生面对说这种话的病人,只怕都会认为是精神病吧?倘若李云桐圆滑一点,就像欧阳一样善于察言观色,或许还能在紧要关头逃过去,然而,李云桐是那样一个人,他一定会坚持说自己看到的是事实,说不定他还会要证明给医生看,然而他越是说明,越是证明,就会让他自己更像一个精神病!是啊,一定是这样的,李云桐毕竟比我成熟多了,他一定早就考虑到这个,所以他今天才没有打算去看心理医生。我的心揪得紧紧的,眼睛笔直地望着前方,却什么也没看见,眼前全是李云桐告诉我的那些画面,还有他诉说时的那种特异的神情--我怎么这么迟钝呢?他那种神情,分明是充满了恐惧--我以为这种恐惧只是来自于他所看到的东西,现在想想,能够看到这些东西本身,这种特殊的能力,也许才是最让他害怕的。他为什么要找我诉说呢?他凭什么认为我会相信他的话?不管怎么说,他认为我会相信他的话,或者说,他相信我不会主观地认为他是精神病……也许,他真的不敢确定自己的精神是不是出了毛病,所以才交给我来判断?而我是怎么样判断的呢?
我判断他应该去看心理医生!
该死,我就是这么对他说的,所以他才一言不发,一定是这样,他并不是生我的气,而是对自己感到绝望了……这个念头在我脑海里像烙铁一样滚烫,我内疚万分,咬紧了嘴唇。
然而,心里有个微弱的声音在说:“你又凭什么认定他不是精神病呢?”
是啊,我凭什么断定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呢?
我脑子里转动着这许多想法,一片混乱之中,《红楼梦》中那副对联忽然清晰地冒了出来--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在车上思绪纷飞的时候,我感到一种巨大的悲哀,这种悲哀像气泡一样包裹着我脑海里李云桐的影子,而到了后来我才知道,真正值得悲哀的事情,远比这个气泡要更加庞大,更加坚固,更加令人绝望。
在这种情绪包裹下,面对望月小学门前许小冰因为长久等待而生的怒火,我也没有多好的心情。幸好有欧阳在,他发现气氛不对,连忙作了自我介绍,许小冰见有陌生人在,也不好意思像往常一样发火,冷冷地对欧阳哼了一声,便没有再多说什么了。
欧阳带着我们穿过卖毛线的小市场,在里面寻找孟玲的母亲摆的摊位,却被旁边的人告知说她今天生病了,没有来出摊。我和许小冰都感到失望,欧阳笑道:“没关系,我知道她家在哪。”
孟玲的母亲向碧华住在离这里不远的一带居民区,那里的楼房都相当陈旧,附近一个手工棉加工作坊发出震耳的嗡嗡声,棉絮在空气中雪片一般的飞扬着,经过作坊门口时,我们的头上和身上都落满了丝状的棉絮,鼻孔里飞进了不少,连连打喷嚏。
“这是什么黑作坊呀?真该取缔了它!”许小冰一边抹着鼻子一边没好气地说。
接下来的一段路格外破烂,原本铺在地面上的石砖已经被人撬得没剩下几块,黑色的污泥和臭水满地流淌,恶臭扑鼻,几乎无法落脚。我和许小冰面对这样一段路面不知如何通过,正在犯难之际,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好似演练轻功一般,踮着脚尖在几块黑乎乎的砖块上跳跃而出。我们这才发现在黑水中摆着几块砖,作为度过这段路经的“桥”。
“能不能走?”欧阳征询地看着我们。
“没问题。”我点点头,许小冰没说话。
欧阳率先走了过去,我和许小冰跟了上去。由于砖块很小,仅能够勉强落下足尖,必须很快地从石块上走过去才行,速度慢一点便有可能踩到污水中。起先还好好的,后来是我多嘴,见地面上有一块砖块松动了,提醒了许小冰一句,她偏偏已经快要落脚到那快砖上,被我这么一说,连忙将脚缩了回来,半空中犹豫了一下不知该朝何处伸脚,既这么一下子,啪地一声,结结实实地踩到了污水里,污水溅了起来,我从石头上蹦跳而过,落在干地上时才回头望,许小冰也蹦跳着跟了过来,一只脚已经完全糊满了黑泥。她脸色铁青地看着我,不再顾及欧阳,对我大吼道:“你看看你,走得这么慢,要不是你挡着道,我也不至于这样!”我看她损失惨重,也就由她去骂。倒是欧阳似乎看不过去了,连忙岔开话题,指着这里道:“以前孟玲带我来这里的时候,这里还很干净,不知道现在怎么搞的。”
“孟玲带你来过这里?”我这才觉得有点不对劲,“你不是说你和孟玲不是很熟吗?”
“是啊,就来过一次,那还是她忘带了给我们公司的一份文件,我才跟她一起来取的。”欧阳耸了耸肩,带着我们朝前走去,穿过堆放在狭小巷子里的各种杂物之后,我们在一扇红漆大门前停了下来。欧阳笃笃地敲着门,口里还大声喊着“向碧华”,许小冰一路上都在弄她的鞋子和裤腿,这个时候正蹲在地上用墙角的刨花擦着污泥,我正想帮她,忽然感觉眼角一闪,似乎有个人影闪过。我朝那边望去时,却什么也没看到,但是,在墙角的拐弯处,似乎有一些乌黑的发丝在飘荡,当我凝神细看时,却又什么也没有了。
“哪个?”一个懒洋洋的中年妇女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来。
“买毛线的。”欧阳大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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