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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国夜雪·花与月》

_5 水阡墨(现代)
  
  风一来,叮叮咚咚。
  醉梦轩门口又挂上了迎客的风铃。
  幽昙去了一趟无垠地狱探望拂姬,回来时白寒露已经写完了手札,正将纸页放在檐下晾干。
  “他一介真神,竟也会遇到这种劫数,可惜那雪衣对他无情。”幽昙说。
  白寒露站在徐徐凉风中,摆弄着纸页,漫不经心地说:“说不定不是那只雪女对他无情,而是只能无情。”一阵风吹来,纸页翻卷,幽昙去按住,却发现纸上压着一颗绿色的雨花石。他觉得挺好看,拿在手中细细把玩。
  白寒露从他手中拿过来,冷森森地警告他:“别想觊觎我的东西。”
  “吾辈发觉你每回跟人家做生意都要收各种各样的宝珠,是为了什么?”
  “……自然是因为我自己喜欢闪闪亮亮的东西啊。”
  “这么少女情怀的解释你以为吾辈会信吗?”
  “你信不信与我有什么关系,你在我醉梦轩白吃白喝的,要不是冲着你那张脸能骗吃骗喝你以为我会那么简单地答应养你吗?”
  幽昙大怒:“你果然也是只看上了吾辈的脸!”
  “你除了脸难道还有什么优点?”更加恶毒的一句冒出来。
  幽昙暴跳如雷:“吾辈的优点当然是极多的!……呃,长溪?”
  彼岸花图腾游走到白寒露的脸上,白寒露突然想起来,问:“对了,我借你的那颗珠子呢?”
  幽昙愣了愣,摸了摸自己的嘴,也突然想起来了:“吾辈貌似……吞了……”在湖底的暗河中他本是把珠子含在舌根之下的,那时受到水流冲击没含稳,一不小心给吞了。
  长溪冷哼:“这就是你的优点吗,蠢货!”
  
  这边正打嘴仗打得不可开交,游儿从外面跑来,挥舞着手中的信兴奋地大喊,“公子啊,极北麒麟谷送喜帖来啦,麒麟神杜蘅与西海六公主大婚,请我们去吃酒哪!”
创作谈
  某天看记录频道,科学家在琥珀里发现了六万年前的小生物,于是就有了这篇沉睡在琥珀里的男神的故事构想。人生太短,没有谁的爱情能等到海枯石烂,除非以琥珀封存而长生。这估计是我写得最老的男主角了吧。五期没有《九国夜雪》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想念寒露哥这一家人呢。大家看到这篇的时候估计白清明的故事也在其他杂志同时连载中(白寒露:我讨厌白清明!凸(╯-╰)凸)这对师兄弟我可是准备了长达五年的写作计划啊。还是那句话,有好的建议和意见请去“男生女生月末版贴吧”、“九国夜雪贴吧”,妥妥的。
枣核记
因为幽昙从落冰湖回来以后,就去无垠地狱探望了拂姬。对友情独占欲极其强烈的雪霄知道以后,雪爷表示每次只能收到信要东西的幽昙让他感到再也不会爱了。这次幽昙让冥鸦带信给他,问:亲爱的雪爷,见信佳,非常想念你,你那里还有我爱吃的脆枣吗?过了几日幽昙收到一包啃得干干净净的枣核。
讲理记
游儿和竹仙每日都要吵架,吵得鸡飞狗跳的,用各种尖酸刻薄的词来挖苦对方。
长溪笑:“小白也太没存在感了,连仆人都镇不住。”
寒露哥优雅地挽起袖子:“我都是以理服人的。”说完,出门把小狐狸和竹仙胖揍了一顿关在柴房晚上不准吃饭。
长溪无语:“你的理在哪里?”
寒露哥单手叉腰,挺起胸膛,一脸熬傲然:“我就是理。”
长溪:“……”
第五篇章 鱼龙灯
题记:有个人一直在寻找你,只是路上太黑又太远,你要等。
楔子
河对面的峭壁上,深夜无论刮风下雨都挂着一盏鱼龙灯。
  那盏灯没什么特别的,挂在悬崖的灯绳上拖着长长的鲜艳的鱼龙旗,那鲤鱼和龙好似在风中悠闲地游动。而垂在旗下的灯在深夜的星河之下或滂沱大雨中,静默的,温柔的,一直亮着。
  不知何时,我已经习惯了抬头去看那盏灯。
  两千多年前,我父王把我带到这片不像样的大川说:“你也大了,不要总是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从今日起这条河便以你的名字为名,你再蠢也应该知道以你名字命名的河便是于你缔结了同根契约,一荣俱荣一枯俱枯。你若保护不好这条河,谁也救不了你。”
  我既震惊又愤怒,他西海白龙王一连生了五个皇子,第六个才得了我这么个公主。别人都说西海小六是白龙王的眼中血心头肉,那他老人家这样对我,也真是太自虐了些。我怀疑自己根本不是他亲生的,跑去天界极北麒麟谷找莫嗔哭诉。
  莫嗔两手一摊,果断背叛了我俩穿开裆裤的交情,说:“我倒是觉得你父王这次办了回明白事,你如今只是性子顽劣,按照你母后和五个哥哥对你的这个宠法,大约再过个两千年你就要杀人放火了。”
  我气得跟莫嗔打了一架,她的师父是碧梧仙山的宝珺仙姑,在战场上一个能打俩的剽悍女仙。我的师父是我二哥,哼哼,在战场上拿着巡海烈火叉一个能叉趴下四个。
  最后我被莫嗔打趴下了。
  后来我想了一下原因,这不是谁的师父更厉害的问题,而是她在修习累趴下时,她师父说的是“起来,不许停下”。而我练功时擦破一点皮,我二哥就扑上来抱住我大呼小叫:“宝贝,咱不练了。”
  严师出高徒,溺爱毁一生。
  我众叛亲离,只能回到素渔川那条破河中。
  在孤独时我看到了那盏鱼龙灯。
  那日星河璀璨,我御风化身白龙游到山崖峭壁上,却见那峭壁上的悬灯之下,有处天然石洞。洞口上数蓬从石缝里生长的木本绣球花,一抹惊艳,姹紫嫣红。洞旁是飞流直下清澈凌冽的山间瀑布,数尺见方的平台上摆着桌凳和新鲜的瓜果,一派恰到好处的精致讲究。
  “龙神到此,不知何事?”洞内走出一人,微卷的短发,拨到一边的山犬面具,懒散的死鱼眼,合身的宽袖薄柿色短衫,好似周身笼着树木的清新之气。
  我化成人形落到他洞口,指着山下川流而过的河说:“那条河的名字叫素渔川,本公主的名字,你是这里的山神吧?”
  山神用一副睡不醒的表情面对着我,“哦,就是你啊。”接着他打了个呵欠说,“从我与这秀水岭结契以来那条河都已经枯竭两回了,你可要看管好了,不要给我添麻烦。对了,我怎么称呼你?”
  “我乃西海白龙族六公主素渔川。”
  山神急着回去睡觉,点点头说:“小六,天色不早了,还是明日再叙。”
  “……”
  我惊得差点儿晕过去,实在没想到世上竟有这等胆大包天的家伙,心想着等下次我二哥来看我时,让他用巡海烈火叉把他的洞府叉个稀巴烂。当晚我在河边的石头上坐了一晚上,思来想去正准备回西海,却见那讨厌的山神背着扫帚来了,“你的府邸打扫干净了没?”
  他一定是脑子坏了,我可是西海白龙族的六公主,可不是他小门小户长大的,于是端出个高高在上的姿态说:“本公主长这么大,连扫帚都没摸过。”
  山神把扫帚放在我手里说:“那你摸摸吧。”
  “……”
  我气得差点儿没晕过去,直接把扫帚扔在他脸上。山神摸了摸被砸疼的鼻子,翻着他的死鱼眼挽起袖子潜入水底深处,熟练地布置结界,用柔软的水草编织榻和案几,又从随身的小布袋里拿出些种子撒进河床里,那种子沾到泥就迅速地破土而出,有浓有淡的巴掌大的叶,植株大约及膝高,花朵却是星星点点的藤黄色并不显眼,只是那花朵如同鱼嘴般吐出点点荧光,香气四溢,整座简单的水府都被荧光点亮了起来。
  “这花的名字叫流光珠,是我送你的见面礼。”
  不得不承认,这个山神虽然有些狂妄,但他的确有狂妄的资本,因为他有品位。对于有一技之长的人,我还是很惜才的,看他那死鱼眼和晚爹脸也顺眼多了,点头道,“不错,你很合本公主的心意,从今日起就由你来照顾本公主的起居吧。”
  山神没说话,只是用力把扫帚扔在了本公主的脸上。
  从那日后,我和山神秀水就成了不打不相识的好邻居。
  他虽然长得难看点,可是敢往西海六公主脸上扔扫帚那需要何等的胆识,他有个性,我很欣赏他,尤其欣赏他的厨艺。所以隔三岔五的都要拎着酒和鲜鱼去他洞府混饭吃,喝醉了酒我就同他说杜蘅的事。
  杜蘅是头风麒麟,我虚长他两千多岁,还参加了他的满月宴。见这小婴儿白嫩可爱,我随手塞了颗珍珠在他的手里给他玩。后来我听莫嗔骂:哪个脑袋被驴踢的给婴儿珠子玩,差点儿把我弟弟给噎死!我听了没敢做声,头回当了缩头乌龟。
  乍一听,好像我这个人有恋童癖,其实在杜蘅成年之前我也只见过他那一面。后来也只零碎地听莫嗔说过他有个弟弟生性孤僻不与人来往,常年一个人生活在麒麟谷深处的梨花园里。有回我去找莫嗔,她的随侍说她去了梨园。我寻着皑皑白雪和幽幽梨香去了谷中深处,看到一个眼角微挑的俊美少年和莫嗔对坐饮酒,他一转头看到我,眼神三分不屑,七分嫌弃。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始喜欢他的,大约是因为我怎么欺负他,他都不搭理我,这让我觉得很寂寞。
  我三哥知道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以后非常的害怕,怕我一冲动带着我二哥去把那人揍死。我全家都认为我骄纵顽劣,但不证明我会草菅人命,顶多也就是打断他的腿而已。可惜杜蘅是莫嗔的堂弟,我要是打断了杜蘅的腿,莫嗔也会打断我的腿的。
  所以我明摆着暗恋杜蘅,一恋就是几千年。
  “本公主那么喜欢他,不知道是他多少年修来的福分,他竟不把本公主放在眼里。”我经常对着秀水边骂边哭,“他杜蘅是个什么东西,本公主随便找个都能比他好。”   秀水打个呵欠,根本就是说梦话,“你活该,谁要是喜欢上你这样的母夜叉才正经是自虐。”
  “你给我闭嘴,你这个只会睡觉的蠢货!”
  “我是蠢,否则怎么会坐在这里听你这个倒霉催的唠叨个没完?”
  我伤心难过的时候被秀水骂几句,心里反而会好过些,自虐果真是会遗传的,惨兮兮地问他。“这世上去哪儿找一个我喜欢,也喜欢我的人呢?要我喜欢上别人太难了,要别人喜欢上我也太难了,你说得对,除了我父王,这世上是没有人这样自虐的。”
  秀水抬了抬他的死鱼眼,抓了抓头发,一脸鄙夷,“装柔弱也没用,我不会安慰你的。”
  “……”
  过了片刻,秀水又说,“总有这样的自虐狂的,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真的?”
  “我也就是这么一说。”
  “……”
  若是没有秀水的话,我想我是撑不了那么久的,大约早就在知道杜蘅喜欢上别人的时候去打断他的腿了。我也知道自己应该冷静一些,可我太喜欢他了,只要能留住他,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那种我喜欢的,也喜欢我的人,我几千年都遇不到一个,大约以后也遇不到了。
  我去了一趟无垠地狱,回来后告诉秀水,“我要和杜蘅成亲了。”
  秀水说:“你大冬天中暑了吧?”
  “……是真的。”我说,“是我威胁他的。”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秀水有那样厌恶的表情,像看一个陌生人般,他慢慢地说道:“我原本以为你只是任性顽劣,你知道有什么事可以做,有什么事不可以做,威胁人这种下作的事,你竟然也能做得出。”
  在那样的眼神的压迫下,我莫名发冷,这几千年我已经习惯秀水的温和懒散,他的洞府是我可以放心掉泪的地方,他洞口那盏鱼龙灯在一片漆黑中也能让我找到温暖。
  “下作有什么干系,只要能得到他,我就满足了。”
  秀水的眉眼一下子松下来,淡淡的,漠漠的,已经没了情绪,“随便你。”
  那日以后,我在河中,他在山上,再没说过一句话。
  
  明明是梅雨季节,天光却极盛。
  位于西临国东北方与北夜国接壤的边界贸易城秀城,已数月无降雨。遇龙江的浅滩几乎干涸,这给建立在水上的城邦添了不少的麻烦。秀城的百姓们出门靠船,每家门前都有渡口,可遇到干旱有些店家的渡口都干涸了,客船过不来,生意就惨淡得很。
  一艘窝棚船停在金风玉露楼,守在渡口的伙计抱着踏板迎上来,却见那蒙着面纱的客人已踏着水面几步走到阶梯上,抬起手遮着日头对他同行的男子说:“小白,看这天象怕是难以有雨了。”
  白寒露看那抱着踏板的伙计已经傻了,只好也一撩下摆足尖踏过水面,轻盈地落在台阶上,用他的鹤骨笛敲了敲幽昙的脑袋,不悦地道:“在外行走,要低调些。”
  “吾辈还要如何低调?”幽昙指了指脸上的面巾,“脸已经遮住了,眼睛长得好看也不是吾辈的错啊。”
  “人类是不能踩在水面上走的。”
  “所以他们会嫉妒?”
  白寒露身上的彼岸花图腾慵懒地伸着懒腰,长溪用只能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本座早就说了,带这种蠢货出来只会惹事,有本座在,保你无虞。”
  幽昙阴阳怪气地笑,“说这种大话之前,你这只寄生虫起码要离开小白的身体吧?”
  “偏不,他的皮本座睡得极舒坦。”
  要任他们吵下去的话,怕是天都要黑了。白寒露抓着幽昙的领子把人往酒楼里带,不耐烦地说:“别废话了,我饿了。”
  金风玉露楼是秀城最富贵的酒楼,有九层高,最顶的楼阁四下垂帐,极远处便是一派青翠的秀水岭,风景独好。白寒露点了店中的几样招牌菜,叫了个抚琴的琴姬,与幽昙对坐小酌赏景。
  半个月前他们收到了天界极北麒麟谷派来的喜帖,风麒麟杜蘅和西海六公主大婚之日将近。白寒露自然跟杜蘅没要好到他成亲要去随份子的地步,跟那个西海六公主也只远远地打过个照面,邀请他们的人在喜帖里夹了封委托信,上面飞沙走石般的豪放狂草,落款是莫嗔。
  委托信里写得啰啰唆唆的,大概是两个无话不谈的好友吵了架绝交了,现在其中一个要成亲了,另一个连理都不理。委托的事看起来也挺简单,往西临国秀水岭走一趟,把那喜帖给山神,劝他去极北麒麟谷参加婚宴罢了。
  “连这种活儿都接了,你也给村东头管闲事的大妈们留条生路嘛。”来之前,竹仙这么笑他们。
  本来这种活白寒露是不接的,可莫嗔的酬金太过大方,是一颗色泽乌黑、光华流转的墨色魂珠。所谓魂珠便是法力强大的妖物死去时倾尽自己所有的灵力凝聚而成的珠子,里面包含着那妖物的灵魄,非常地罕见。
  在其他人看来,老板对珠子的执着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他们走水路乘船经过流苍国、赤松国和北夜国都是天色昏黄的梅雨季,雨水一路上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到一进西临国的地界雨就停了,秀水岭上方的整片天空都晴得异常。一般来说,各地的定量雨水都是当地的河神负责布云,多一毫少一毫都不行。而秀城附近的河是素渔川,管辖的河神就是西海六公主。
  风阁内白寒露和幽昙都在惊叹于这西临的山水,虽说因为干旱没能瞧见传说中梅雨季“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美景,却也是青山孤雁落霞金辉,足以让他们醉心于山色中了。
  露着大片雪白胸脯肩膀的琴姬抚完一曲,谦恭地抱着琴跪坐在一旁,不时拿眼梢瞟他们,含羞带怯的。直到白寒露觉得锋芒在背,才被那火辣辣的爱慕的目光扎得扭过头来,“你可以走了。”
  那琴姬斜着媚眼儿,满面春色,极尽诱惑之事,“两位外乡的公子应该听说过我们西临国的三美,除了这天下第一的青山绿水和巧夺天工的雪瓷,还盛产美人。不过以妾身来看,怕是翻遍了整座秀城都找不到比两位公子还标致的了。”
  白寒露和幽昙对望了一眼,幽昙的眉毛都皱起来了,这种事他并不陌生,他们被调戏了!   那美艳的琴姬放下琴,身上的衣裳已经散开了,贴着地扭动着腰肢慢慢地朝他们爬了过去。随即不知从哪里散发出来的甜腻香气,那琴姬的眼神也越来越媚,若仔细去看那瞳孔已收缩成细细的一条线,瞳仁已泛滥成碧绿色。两个人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好似痴了。在她伸出分叉的舌尖即将舔到白寒露的耳畔时,突然一只手狠狠地捏住了她的七寸,琴姬痛苦地挣扎了两下,现了一条拇指粗的竹蛇原形,盘成一团疼得瑟瑟发抖。
  幽昙重新拿起酒杯,美美地抿上一口,“现在蛇族已经沦落到随随便便就在酒楼勾引人欢好的地步了?虽说蛇本性淫,可也太明目张胆,这秀城的妖怪也忒没规矩了些。”
  白寒露被这句话提醒了什么,抽了根筷子把那竹蛇挑起来,用威胁的口气说:“别装死,这城中妖气这么重,发生了什么事?” 那根小竹蛇发着抖盘绕在筷子上娇柔地喊:“大人饶命啊,天降大旱听说这城中是要遭兵祸啦,我们这些小妖不过是趁乱想出来捞点好处罢了,小妖再也不敢啦。”
  “那我们这一路走水路过来怎么没听到一丝消息?”
  小竹蛇笑了,“呵呵,兵祸将至祸及周遭的山水,多少妖怪们想要趁机来寻点好处,多半他们是将大人们也当作其中之一了罢。”那小竹蛇实在爱煞了他这冰霜清俊的模样,不死心地伸出通红的芯子想要舔弄他的手指。白寒露问完了话,毫不留情地把筷子扔出了窗外,只听见一声“啊——”的惨叫声,小竹蛇和筷子一起从九层楼顶落入河水,荡起个水纹,很快消失不见了。
  金风玉露楼的宾客们听到惨叫都吓了一跳,以为有女人从头顶掉了下来,可仔细扒着窗户找,哪有什么人。
  
  白寒露和幽昙在城中逛到很晚,入夜有不少百姓在家门口放河灯和载着红烛的平安舟祈福许愿,祈祷一场及时雨。
  一直等到万籁俱寂,幽昙才折了一片荷叶扔在水中变成一叶扁舟与白寒露逆流而上赶去秀水岭。
  秀城中运河和湖中的水,都来自素渔川这条大河,而素渔川的浅滩已经露了出来,不少死鱼翻着肚皮躺在干裂的河床上成了山中鸟儿们的果腹之物。
  这时白寒露站在河边,繁星如洗的苍穹下,看到了极远处峭壁上的灯,鱼和龙的长尾在风中恣意游动。
  “呀,那里挂着一盏鱼龙灯呢。”幽昙非常惊讶,“难道这山的主人听过魔界相传了几百万年的习俗吗?”
  “我本以为只是盏别致的灯,难道还有其它的说法?”
  幽昙与白寒露边往山上走,边搔着头皮叨念:“吾辈偶尔也去魔界走动,魔界的百姓家中凡是有亲人远游在外的,都会在各家门口的树上挂一盏鱼龙灯。灯芯是魔界一种鱼腹部的脂膏与鱼皮做成的,可长燃不灭,红鲤鱼和黑龙在魔界都是守护家族的祥瑞之物,为远方的游子照亮和守护着回家的路。”
  “噢,那这个山神挂了这盏鱼龙灯是为了谁?”
  幽昙自然答不上来,白寒露也不是在问他,不过是自言自语。反而是他身上一直沉睡的长溪醒过来了,彼岸花的图腾游走到他的眼皮上,借了白寒露的眼睛看这座山,打着呵欠说:“你们这两个蠢货吵着本座睡觉了。”
  白寒露没好气地问:“你不能捂上耳朵吗?”
  长溪理直气壮地道:“耳朵本来就是用来听声音的,捂上了还有什么用?更何况你不是问了这盏鱼龙灯是为谁而留的吗?”
  “你知道?”
  “不知道。”长溪更加地理直气壮,“本座只想告诉你们说话小声点,不要吵着本座休息。”
  说完,长溪游回到白寒露背部,找了个舒服的姿态缩成一团睡了。
  白寒露转头向幽昙,忍无可忍地小声问,“他以前就这副欠骂的臭德行?”
  “不会啊,”幽昙压低声音回答,“你要是知道了解了他以前的样子,你会想揍他的。”
  “……”
  他们成功地把关于山神的话题一路扯到了“当年的长溪是个怎么人神共愤的混账”。白寒露和幽昙在凡间尽量减少用法术,一路走上了山顶悬崖处,这才脚下踩风走到峭壁上的洞口。幽昙随意惯了,边喊着“主人在家吗”,边往石凳上一坐拿起人家的木壶开始倒水喝。
  一柄枯木手杖如游蛇般突兀地搭在了幽昙优美的下巴上,微卷的短发,脸上戴着山犬面具,羸弱似少年的身形上拢着薄柿色短衫,露出纤细修长的小腿,从石壁中穿行而出,一下子拿住了不速之客最柔软脆弱的部位。
  “真可惜了,这么漂亮的一张脸上,下巴上要多个血窟窿了。”山神的声音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一头狼妖和一朵花灵,不管你们从何地而来,这秀水岭可没有一分一毫的领地可以给你们撒野!”
  幽昙别过头去,一脸呆相,“听见了吗,小白,快救吾辈。”
  白寒露淡定道:“我会给你收尸的。”
  “吾辈若是死了,你就可以和长溪双宿双飞了,对吗,吾辈才不要让你们这对狗男男称心如意。”
  “不要用那么奇怪的形容,我的床上从来可只有我一个人。”
  “总之你先救吾辈。”
  “不要。”白寒露干脆地拒绝,然后对山神说,“你快动手,他在我家里白吃白喝的,我早就嫌他烦了。”
  山神看了他们一会儿,也看出点门道来了。最近秀城即将有兵祸的事在凡间妖怪中传开了,大批的妖怪们聚拢在秀城,有些是想要趁乱吸人精血的,有些是来找财宝的,也有不少是来秀水岭上抢地盘的。他是秀水岭的山神,若是战乱百姓哪里有心思来供奉山神,他灵魄虚弱之时,若是有强大的妖怪来打败他,他就必须把领地分出去一块给他们。若是分出去两分之一的领地后,他就会消失,整座山都会成为妖怪们的属地。
  山神慢慢把木杖收了回来,把面具拨到一边,白得几近透明的面孔,懒洋洋的死鱼眼,秀气的菱形嘴唇,倒是精致好看的一个小山神呢。
  “你们不是来抢地盘的,你们是什么人,来这里做什么?”
  幽昙摸了摸被戳疼的下巴,按照他和白寒露编排好的说法,指着山下的河流说:“我们是西海小六的朋友,她此时在西海准备出嫁事宜,在她出嫁之前,我们来帮她看河的。”
  山神眼神游移在面前的两个不速之客之间,非常地震惊,“她让你们帮她看河?”
  白寒露点头:“我们两个大男人不好住她的洞府,六公主说秀水山神这里可以借宿的。”
  山神怔了一会儿,突然火冒三丈,气急攻心的模样,将手中的木杖狠狠地捣向地面:“我跟她已经不是朋友了,她有什么脸让我帮她照顾朋友!”
  虽然愤怒不已,可山神还是将他们留下了,从外面看狭小的山洞,里头却大得很,起码多装两个人还是绰绰有余。幽昙很快被这个山神洞府给迷住了,以往他在天界的花神宫无比奢华,即使在无垠地狱的属地也延续了奢华高贵的布置,可这山神的洞府里虽没什么贵重的东西却很讲究,三步一树,两步一花,恰到好处,不胜风雅。
  把他们安置下,山神看了看天色,道:“离鸡鸣时分不远了,你们稍微歇息下,天亮后你们跟我去巡山,你们总不会打算在我这里白吃白喝吧?……就像那个西海蠢六一样!”
  看来山神秀水和西海六公主的确像莫嗔在委托信中写得那样:小六和山神做了几千年的邻居,白吃白喝了他几千年,山神对她极其纵容,小六也极其依赖山神,两人之间的感情比亲人还要深,所以小六虽然嘴上不说,可是郁郁寡欢,心里定是希望山神能来笑着喝她的喜酒的。
  
  白寒露和幽昙睡了没多久,就被山神踹门喊了起来。清晨山间升起朦胧的晨雾,走过山间的小道被叶上滴下来的水打湿了发,群鸟和鸣,一派平安祥和之气。
  秀水已经巡了几千年的山,早就对这片山了如指掌,而这山上的飞禽走兽对他也非常的喜爱。一只羽毛丰美的黄鹂鸟停在他的肩膀鸣叫,山神温柔地蹭了蹭它的小脑袋,小鸟儿又撒欢儿地扑棱着翅膀飞回了同伴中间。幽昙单纯地醉心于湖光山色之中心情大好,完全把自己当成来游山玩水的闲人一个了。
  “看这秀水岭的山色可完全不会想到山外十里的秀城竟然干旱到河脉枯竭呢。”白寒露疑惑道,“果真是要遭兵祸的缘故吗?”
  山神戴着山犬面具慢悠悠地背着手走在前头,跟个小老头儿似的,“秀城的干旱和兵祸并没有什么干系,不过是前些年稍微雨水少一些,城中的百姓便叫来天师祈雨,这雨水的份额也就那么多,他们挪用的是来年的雨水,不干旱才怪。而兵祸是因为秀城的城灵气数尽了,就连我这秀水岭都要遭到波及的,不好说啊。”
  白寒露看着山下露白的河床,问:“那素渔川呢?”
  山神只看了一眼,硬邦邦地回他:“她自己都不在意她的河,你们瞎操哪门子的心。”
  “我不相信若她的河有难,你会不管。”
  山神面具下的脸看不出情绪,只说:“我当然会管,我这山里万物的水源都要靠着这条河呢。”
  接下来山神就不肯再提有关西海六公主的事,只跟白寒露说这山中有多少兽洞,多少鸟巢,多少树木,今年哪个洞里又添了窝崽子,如数家珍乐此不疲的。若不是来这一趟秀水岭,白寒露都不知道原来山神有这么多的活计,还以为都像瑶仙岛那些吊儿郎当的土地神一样,除了吃香火就是睡觉呢。
  走到山下的河边时,本来闲庭信步的山神,顿了顿,突然叫了声“不要命的混账东西”,一伸手隔空抓了他的枯木长杖劈开水面,如一只灵巧美丽的云雀般飞入水中。白寒露反应也是极快的,拉起幽昙趁水面还未合拢时也跟着山神跃入河中。
  在触及到素渔川的河底时,山神的枯木杖伸过来大喝,“抓牢了,不想被活埋就千万别放手!”在白寒露抓到木杖的刹那,他和幽昙的身体变成了没有实体的半灵体,山神用枯木杖正拖着他们往地底下飞奔而去。
  幽昙的灵魄是昙花,对泥土并不陌生,只是没有像蚯蚓一样在泥土里钻来钻去过,被白寒露揽着腰非常的自在,可也不禁对那发疯的山神有点担心,“山神,你不会带着我们撞到石头吧,这是要去哪里?”
  “去河底,你没看到这河水的颜色不对吗?!”
  白寒露自从进了秀城就感受到极重的妖气,所以这河水出了什么幺蛾子他们真是没看出来。大约下沉了半炷香的工夫,只见眼前豁然开朗,好似跃入天然的地下石穴中,水眼就在中央的深碧色石潭中被地下涌出来的水滚出一顶蘑菇伞般的水纹。
  “……这是素渔川的河眼?!”
  河眼就是河神的心脏,而河眼的位置不会被轻易找到,就算找到,河神布的结界也不会轻易被撕裂。
  山神一进来就知道糟了,能找到泉眼撕裂结界的妖物怎么会那么好对付的,他觉得手脚发软木杖滚落在地上。这时山神感受到了一阵炽热,好似要将他整个人都焚烧殆尽似的。幽昙吓了一跳,想去扶他,却在碰到山神的肩膀时“嘶——”地声抽回了手,指尖已被烫红了。
  白寒露惊讶道:“怎么了?”
  “好烫。”幽昙的脸色也难看起来了,“是红莲地狱火。”
  白寒露试着去碰瑟瑟发抖的山神,他没被烫伤,而身上沉睡的长溪却咬着牙痛苦地喊,“小白,不要碰……”白寒露连忙收回手,长溪喘着粗气爬到他的右眼上四望,“应该是有恶灵从红莲地狱里逃了出来,找泉眼来洗去身上的红莲地狱火。这种火焰无生无灭只能被土吞噬,是一切的木属性的天敌,秀水是这里的山神只有他能消化掉这红莲地狱火。”
  幽昙边吹手指边磨牙,“等于是吾等被摆了一道?”
  长溪被烧得心窝子灼灼发疼,没好气地说:“红莲地狱火可是凡间的战火之源,怕是近日就会有兵祸和血光之灾了。”
  山神硬生生地承受了红莲地狱火,整个人好似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虚弱地靠着石壁调息。白寒露和幽昙把他带回了山神洞府里,又照顾他休息。
  第二日一大早幽昙就代替了山神去巡山。
  山神昏昏沉沉睡了一整天,醒来天又黑了,洞口那盏鱼龙灯在猎猎风中摇晃着,鱼龙旗在风中游得欢畅,而白寒露就坐在洞口正望着极远处秀城里的点点灯火。
  “点鱼龙灯是魔界的民俗吧,你一个受天界调遣的山神点这么一盏灯是在等谁?”白寒露回过头,“反正也是闲着,不如一起喝一杯?”   山神蹲在石凳上,把肩头的斗篷又拢了拢,拿起酒杯与白寒露碰了碰,“和我交好的秀城的城灵嫁了个魔界的妖怪。他们很是恩爱。可有一天那妖怪不见了,城灵说,他一定是死了。在魔界的民俗里家中有人未归,是要点一盏鱼龙灯的。这灯除了为我好友的夫君,也是为了我自己。以前我在老庙里碰到个老禅师,他是位什么都知晓的智者。我问他,为什么我总是一个人这么孤独。那禅师说,有个人一直在寻找你,只是路上太黑又太远,你要等。”
  “所以?”
  “所以我就挂了这么一盏鱼龙灯,等他们来这里。”
  “那你有没有等到那个人?”
  山神没说话,只是看着远处的灯火,半晌才去看手中的酒杯里自己被摇得面目全非的脸,缓缓道:“我想我的那个人大概不会来了,她大概是迷路了。我其实也没那么孤独的,只是想试试看,可显然没那个运气……”山神的声音越来越低,大约是他昨日的法力透支得太厉害,此时胸腔里空荡荡的,凉得厉害。
  白寒露发现自己显然挑起了不怎么适合对月把酒的话题,也只能沉默地赏景,眼皮不经意地一抬,见西方飘来朵祥瑞的彩云,一条白龙盘踞在云上御风驾云而来。他琥珀色的兽瞳微微眯起来,嘴角也翘起来,“我看未必呢。”
  山神顺着白寒露的目光望去,那白龙已到了眼前,霞光顿现,西海六公主一袭迤逦的拖地长裙飘飘荡荡地落在石台上,眉目娇艳,却透出一股子刁蛮骄纵的味道。
  “呵,封魂师……哪里都有你在呢!”西海小六抬着下巴,天生就带着优越感和高贵,“对了,封魂师是你们在凡间美化自己的半人半神的废物血统的叫法罢了,与其叫这种虚伪的叫法,本公主更愿意称呼你为狗神呢。”
  白寒露才不会被人三言两句的就激怒,低头给自己添了一杯酒,“公主不在西海准备出嫁的事,回来这里做什么呢?”
  “这里是我的属地。”西海六公主终于想起自己回来做什么,转头狠狠盯着山神,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秀水,你怎么能带着别人进我的水眼,你真想我死?!”
  山神一见她,就听到她凶神恶煞地说这么一席话,气得全身都在抖,“是!我想你死!你满意了?!”
  西海小六炸毛了,一脚踹翻了眼前的石桌,大骂:“本公主长这么大都没人敢跟本公主这么说话的,是我对你太好了,让你觉得自己是盘儿菜了?!不过是菩萨用眼泪点醒的一颗破玉石珠子,做了个小小的山神就敢生出异心!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我的死活只有天帝才有资格决断,你若是觉得我得罪了你,就让你父王告到天帝那里,让天帝治我的罪!反正整个天界都是你们家开的,你是金枝玉叶的西海六公主,你想要干什么不行?!”
  “我什么时候倚仗过我父王,你凭什么这么说我?!谁都拿我当宝贝,偏偏就你们不喜欢我!”西海小六的声音里带了哭腔,“我哪里对你们不好,你们都讨厌我,恨不得我赶紧死!”
  “你别把我跟杜蘅放在一起比,我跟他不一样!”
  “你当然比不上他,他是我爱的男人,你算什么东西,要不是你伺候本公主伺候得服帖,你以为本公主稀罕理你?!”
  两个人都在气头上一言不合,简直是拿最难听的话往对方心窝子里塞。西海小六从小练就了臭鱼烂虾的嘴,说话能把死人气活了,这次也当仁不让地赢了小山神。
  山神一下子不说话了,只是瞪着她,眼神里有些微的伤心。
  他把头顶的山犬面具拉下来,冷淡地说:“算了,今日的事算我的错,没有下回了。”
  西海小六看到山神的眼神立刻就后悔了,可话已经说了出去,她是不会收回来的,只哼了一声,化成白龙往山下游去了。山神转头望了一会儿那盏鱼龙灯,转头对白寒露说:“你不是小六的朋友,是谁让你们来的?”
  白寒露这次实话实说了,“是麒麟族的莫嗔。”
  莫嗔是麒麟族年轻一辈的小姐,这个名字从小六口中听到的频率甚至超过了她心爱的杜蘅。
  听小六说莫嗔耍起银蛇长矛来非常的霸气,可莫嗔也来过秀水岭几回,都是一派文雅秀美的大家闺秀的襦裙打扮,举止言行也都无比端庄。每回莫嗔来他都有好酒好菜的招待,而莫嗔回到麒麟谷后都有派人送回礼过来。所以山神对莫嗔的印象是极其好的,只可惜他和小六已经两看相厌没什么好说的了。
  
  幽昙去了趟城中买酒,回来折了荷叶逆水而上,走到秀水岭山下,河床一块光洁的山石上有个女子蹲在那里脸埋在膝盖里。
  “嘿,小白龙。”幽昙背着酒在河中喊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
  西海小六抬起头在繁星下看不清来人,不过能看出她的真身应该是个有点本事的,她眼圈还是红的,恼羞成怒,“你瞎啦,本公主怎么会哭!你是哪座山头的!”
  “不要那么凶嘛,小时候就凶巴巴的,长大了还是这么凶,小心嫁不出去哦!”
  很久之前在天界,那时幽昙还是高高在上的花神,天宫里有大的酒宴他自然是要出席的,用天帝的话说就是:幽昙虽然脾气坏了点,可是在宴会上当摆设还是很长脸的。其实幽昙性格是很好的,都是因为他交了月粼那个不靠谱的月老做朋友,叫他对人孤傲冷淡一些才会挡住那些喜欢他的狂蜂浪蝶。可幽昙除了落下了“跋扈”的名声,追逐他的狂蜂浪蝶却一点都没有减少。
  有回酒宴,西海白龙王带着他金枝玉叶的幺女来天界,西海六公主是怎么个宝贝在天界都是出了名的,大多数神仙又都是头一回见,难免对着粉糯漂亮的小公主殷勤了些。可那小白龙一点都不领情,天帝看她可爱就赏了一碟子桃酥,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问:我可以送给其他人吃吗?
  天帝大约第一次尝到被拒绝的滋味,也有几分新鲜,就回她:那是本座赏给你的,你为什么要给其他人?西海小六说:陛下喜欢我所以赏东西给我吃,可我不喜欢吃桃酥,不如就给我喜欢也喜欢吃桃酥的人吃。天帝点头应允了,西海白龙王加上他两个儿子虎视眈眈的,就准备接小六的那碟子桃酥。可西海小六从父王的膝盖上跳下来,直接端着碟子到了对面那个不言不语的花神那儿说:这是天君赏我的,整个屋子里就你最好看,我送给你吃。   幽昙被小姑娘的一碟子点心收买了,不过也就一面之交,他竟能将她长大后的样子也一眼就认了出来。无论她人怎么变,那眉目间的刁蛮骄纵却怎么也退不去了。
  “魔神幽昙!你不是被关进浮屠塔了吗?”西海小六看清楚来人的脸吓了一跳,想了想幽昙自然是有本事从那塔里出来的,转而又把脸埋到膝盖里了,小声说,“我可没见过你,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刚才是看花眼了。”
  幽昙微微一笑,戴上面纱,“那是自然的,萍水相逢嘛。”
  既然戴上面纱遮了面,别人自然也就“不知道”他是谁了。
  西海小六看他那样子,又想起他从前在天界那不可一世的模样和如今的体贴,破涕为笑了,指着他的酒说:“那你请我喝酒吧,萍水相逢,对酒当歌才是人生之乐事。”
  这酒是幽昙买来巴结他家小白的,巴巴地往城中跑了一趟腿,若是别人是肯定不能让的,可这小白龙于他可有一碟桃酥之恩,更何况他们这一趟是来当和事佬的。本以为小白龙在西海准备婚嫁之事,大约是昨日早上他们触动了水眼,所以她才风风火火赶过来了。幽昙指着河边那棵树冠丰茂的老榕树道:“好,那棵树上看风景倒是很好呐。”
  隔空抓了琉璃盏和雪瓷碟,将酒和芝麻桂花糕分了,盘膝坐在树冠上,风轻轻吹来,散开幽幽昙花香。
  “你如今也算得偿所愿了,都要做新娘子的人了,开心一点嘛。”幽昙宽慰她,“虽说那个杜蘅从前不大喜欢你,但是他现在也喝了忘情水失忆了不是,往好的方面想呀。”
  从来没有人告诉幽昙,他千万不要妄想去安慰人,因为被他安慰得想要跳崖的神仙可不止一个了。西海小六一听,又想要哭,可强烈的自尊心不允许她在这件事上再掉眼泪,因为路是她自己选的:“你怎么知道我和杜蘅的事?……啊,你和那只狗神是一起来的?你被他收买了?”
  “不是狗神,是封魂师,而且小白没有给吾辈钱,只是管饭而已。”
  西海小六差点儿把酒喷到他脸上:“你堂堂一介魔神,只要管个饭就够啦?”
  “……吾辈吃得又不多的。”
  她又不是在计较那些的,西海小六无力跟他争辩了,谁能想到那天界有名的跋扈美人竟是个一日三餐就能拐跑的笨蛋。不过……她自己也是,还不是被秀水几餐饭就收买了。这几千年要不是有秀水做伴,这一茬又一茬的朝代更换,她怎么能熬到九国并立盛世,早就跑回西海跟着二哥去巡海打架了。
  小六抬起头看着那盏在风中摇晃的鱼龙灯,忍不住又灌了几杯酒,落寞地垂下眼角道:“听你这么说,我都羡慕你了。以前也是有人管我饭的,还帮我打扫府邸,可现在没有了。”
  “死了?”
  “……”小六倒吸一口冷气,强忍住想要从枝头把他踹下去的欲望,“没死,是因为我趁人之危要杜蘅跟我成亲,所以他跟我绝交了。我那么在意他,他不为我高兴也就罢了,还凶神恶煞地骂我,可见他根本没把我当朋友。”
  “吾辈倒是觉得,如果那人不把你当朋友,就只要带着虚伪的笑容祝福你就好了啊。”
  “欸?”小六听不懂。
  幽昙那双清澈如璃的眼睛透着点醉意,慢慢地说:“你是西海六公主呀,有几个不把你当朋友的还想要得罪你的?”
  西海小六如醍醐灌顶,嘴巴张了好几次都说不出话来,只觉得一颗冷透的心又慢慢暖了起来,眼眶发热,又把脸埋在膝盖里。幽昙见她好好的,又摆出要哭的样子非常的头大,谁知道这小白龙还是个爱哭鬼。
  幽昙陪西海小六一直喝到天亮,在树冠上醉了个四仰八叉睡了一觉,回到山神洞府时,白寒露和山神已经巡山回来了,正准备出发去秀水城中。那个从红莲地狱里跑出来的恶灵并没有在秀水岭中,多半是混迹到城中去了,那里人多气味杂,况且他身上带着地狱红莲火一不小心就能把整座城给烧得干干净净的。
  白寒露闻着他身上的酒气,面如寒霜,“你还知道回来?”
  “知道的。”幽昙说,“吾辈还不至于那么蠢的。”
  “你可以蠢得不必客气。”白寒露转头对扒拉着鸡窝头的山神说,“我们走吧,不用管这蠢货。”
  幽昙一脸惊讶的神色:“小白,你发现没有,你现在和长溪一样都喜欢叫我蠢货耶!”
  “那要不要给你放个烟火庆祝一下这世上有两个人觉得你是蠢货?”
  “……”
  
  他们刚到山下就看到西海小六跟尊门神似的杵在渡口,抬着下巴满脸的不耐烦之色,“昨晚听阿幽说,你们昨日闯了我的水眼是为了一个从红莲地狱里逃出来的恶灵。本公主毕竟是这里的河神,也有职责守护这边山川河流,就随你们一同去。”
  幽昙忍不住摇头,昨天那个因为没人管饭而哭鼻子的不知道是谁。
  这次山神没有提昨夜撕破脸皮争吵的事,果断地上了她的小舟,只是脸色漠漠的,根本不愿意理她。白寒露和幽昙折了荷叶走在他们前面。西海小六蹲在船头恨不得把船底看个窟窿,焦躁得手脚都在抖。她想了一整夜花神对她说的话,如果那人不把你当朋友就只要带着虚伪的笑容祝福你就好了啊。
  她说要和杜蘅成亲,每个人都带着款款笑容祝福她,对她说,六公主和麒麟神真是相配呢。
  她听了真的很高兴,可是经过仙林外时,却听那些笑着说他们相配的人带着厌恶的口吻说:那个西海小六还不是仗着她父王是西海白龙王,麒麟族的杜蘅讨厌那个西海小六也要顾及他们西海的颜面,咬着牙也要结这个亲的。不过啊,听说杜蘅应该有了意中人了,否则那西海小六怎么还逼他喝忘情水呢。怪不得那杜蘅不喜欢她,怕是也没有人敢喜欢这样本性恶劣的女人吧。
  若是按照她以往的性子,撞到了别人在背后嚼她舌根,怕是直接就冲上去追着他们一顿打,回到家还会叫她二哥拿巡海烈火叉追杀他们全家。可那回她咬着牙转头走了。
  她为了杜蘅,装作听不见也看不见,即使自己在天界已经成了个笑话。
  她长这么大,竟也有忍委屈的一日。
  “昨夜我说得太难听了。”西海小六小声说。
  山神始终盯着船前,久到小六以为他根本没听到,他才不冷不热地道:“无妨。”
  远山含黛,碧水悠悠,小船摇波,山神在侧。这是以后西海小六记忆里最美的画面,可此刻她心里像打翻了一杯热茶,咬了嘴唇倔强地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秀水,你就讨厌我到连多说几个字、多看我一眼都不愿意吗?”
  她本就是个娇气的姑娘,以前跟二哥学武碰破了点皮都要哭,被父王说两句也要哭,甚至仆人们送上来的菜色不满意也踹翻了桌子要哭。她习惯在外面把自己装裱得很坚强骄傲,其实很爱哭。
  山神最受不了她哭,可这回他看都没看一眼。
  小六捂着眼痛苦地笑了:“你以前总是说这世上会有一个我喜欢也喜欢我的人的。可你根本不知道喜欢一个人什么感觉,那么喜欢他却偏偏得不到是什么感觉,那种想要拼了命也要守护他的感觉。你根本不知道,所以你只会指责我。”
  西海小六抬起头看到山神正在看着她,可隔着山犬面具,只能看到他起伏的微卷的短发和微微有些神伤的眼神。
  山神别过头去,“我知道的。”
  “什么?”
  “那种感觉,我知道。”山神说,“但是喜欢别人是自己的事,多痛苦也是自己的事啊。”
  西海小六半天没回过神,相对于“秀水这个混账竟然骂我”而言,“秀水这个蠢货竟然有喜欢的人”让她感觉更糟糕。秀水喜欢上了别人,就会给别人做饭吃,打扫府邸,被别人欺负,而那人就算刚开始不喜欢秀水,也最终会被他的贤惠打动的。
  她枯坐了半晌,胸口刺刺的,非常想哭。
  
  进了秀城,他们分开寻找恶灵。
  有些运河的河段已经干涸了,白寒露和幽昙索性一座拱桥连着一座拱桥地走。他用鹤骨笛召唤出一只半透明没有实体的黑色冥界御魂犬,肉眼凡胎的人看不到那犬,却被那嗅着气味往前走的御魂犬几乎撞翻,吓得魂飞魄散地大叫着“谁撞的老子啊”旁边的人都起哄笑着吓唬他说:“你怕是遇到鬼打墙啦。”
  对于看不见的东西人类恐惧和怀疑,最终会劝服自己不过是疑神疑鬼。
  御魂犬在冥界都是用来追寻各种灵体气味的,它被白寒露瞪了几眼,御魂犬晃了晃那颗绣球般的大脑袋,乖乖地收敛了气焰,在人群中闻着味道穿梭。
  “小白啊,这样好吗,那个小白龙不会跟那山神打起来吧?”
  “打一架也好,男人本应该就是在打架中建立起牢固的感情。”
  “小白龙是女的。”
  “你看她哪里像个女的?”
  幽昙苦想了半天,右手一捶左手心:“胸部!”
  “……”
  御魂犬在一家茶楼外停了下来,龇牙威胁地吼了两声迅速地蹿入店内,他们忙跟了进去,御魂犬停在小窗边的桌前,窗外是城中建立在湖中央的十三层八角佛塔,塔影沉默地倒映在水中,不过是镜花水月却无比真实。
  小窗边的女子看似玩闹般的一脚,却将御魂犬踢得“嗷”地打了个滚消失了踪影。她一身玄衣,及腰的发也未着珠翠,只用黑缎松松地绑了,明显是魔界守孝的打扮。她侧着头,带着点嘲弄的神色,“这都入夏了,你们两位一来,却把半座城的猫引得都要发春了。”
  “冥界的红莲地狱里逃出一个恶灵,却不巧带了那不生不灭的火种,我们跟随着御魂犬一路追寻到这里,却没想到姑娘利落的一脚就把我的御魂犬踹回冥界去了。”白寒露从鼻孔里哼出了声,“你是什么人?”
  那女子眼神亦正亦邪的,只望着窗外那塔,笑道:“这秀城中发生的所有事姑奶奶都知道,我啊,是这座秀城的城灵呢!”
  作为城灵,其职责便是守护她的城和百姓,城中一举一动她都有所感应,所以若是那恶灵真来过这里,那么她在这里的原因就不言而喻了。
  城灵满脸嫌恶地道:“姑奶奶最讨厌狗。”
  山神和西海小六不多会儿也迈进了这座茶楼,要是从天界往下望,小小的一间茶楼此时大约是霞光四溢了。山神和城灵是老熟人了,一见面就互相默契地碰了下拳头。西海小六再次醍醐灌顶,秀水接触的人太少了,除了她也就只有秀水城的城灵。
  不过城灵长年累月穿得像只触霉头的乌鸦,说是为人守孝。她做梦都想不到有谁会看上这种阴恻恻的黑乌鸦,可她太了解秀水了,这几千年除了她,秀水经常来往的人也只有秀城的城灵。事实上六公主有个怪癖,就是容易对不喜欢她的人有好感。西海小六原来也没觉得她多讨厌的,可现在却觉得她非常非常的碍眼。
  她几乎已经确定了那个让秀水拼了命也得不到的人,是这只黑乌鸦了。
  “对了,听说你要成亲了啊,恭喜啊。”城灵看西海小六一直瞪自己,还以为是她公主脾气又犯了,嘴上也不愿意添好话,“都要成亲了还如丧考妣的脸,难道你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是用你家族的势力胁迫那个杜蘅娶你的?”
  西海小六被戳到了痛处,瞪了她半天,这次不知为何连骂人的心情都没有。她从来不需要顾及别人怎么看,她本就过着嚣张又恣意的人生,可为了得到杜蘅,她已把所有的自尊都踩到了脚下。
  她提起裙摆转身要往外走,傲然道:“最好那地狱红莲火能将你这破城烧得干干净净的,对本公主出言不逊的下场你个小小的城灵可承受不起。”
  “哎呀哎呀,我好害怕呀。”城灵抚着胸口,一歪头枕到了山神的肩上,“秀水,你可要救姐姐我啊。”
  本来准备息事宁人的西海小六突然从腰上抽住软剑指着城灵的鼻子,凶狠地说:“不许你碰他!”
  城灵眼睛微微眯起,恶劣地笑了:“他又不是你的,怎么就不能碰了?”
  “……”西海小六气得几乎要炸了,脑子里如同塞了团乱麻,可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两个女人争风吃醋的场面让茶楼中其他的客人看得津津有味,可剑都拔出来了,茶楼掌柜不敢去赶人,只能抱着算盘在旁边等着,若他们打翻了东西打伤了人好算赔偿金。
  最终西海小六拿剑指了她一会儿,见秀水戴着山犬面具也一言不发,突然觉得没什么意思了。真把这黑乌鸦给打伤了,秀水说不定会恨她。
  “算了。”西海小六把剑收回来,“反正你们一个小山神配一个小小的城灵,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倒是天生一对。”
  城灵听了这么刺耳的话,正待翻脸,突然袖子被山神扯出往外拉:“算了,我们还有正经事,要尽快找到那恶灵。”
  城灵被山神拽了出来,走在石桥上,他一言不发只觉得微微的伤心。
  “我真搞不懂,你怎么会喜欢上她!”
  “她不是有心的。”
  “不是有心的你就不会受伤了吗?”
  山神拨了拨微乱的卷发,无所谓地说:“可她说得没错啊,我的确只是个小小的山神,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城灵想同他辩解几句,突然听到远处一片嘈杂混乱的惊叫声:“不好啦,有怪物!”一句话像滚烫的油锅里泼了瓢冷水炸开了锅。人潮如水般往城灵的方向涌过来,山神忙捻了咒在人潮中分出个空隙拉着城灵往骚乱处跑。
  金风玉露楼的九层高的楼阁上,一头窝棚船那么大包裹着火焰犬正对着人群发出威胁的呜呜声。那火焰火红中带着幽幽的紫色芽苗,透着股子邪气,可不就是那红莲地狱火吗?
  “姑奶奶最讨厌狗了!”城灵挽起袖子正要飞身而上,却被山神拽住了袖子:“不行,这是红莲地狱火你的灵体承受不住的。”
  “放屁,这可是姑奶奶的城!”
  山神忍不住急道:“你知道吗,我感知到你的城气数已经尽了,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东西!”
  城灵愣住了,半天才敛下长睫,露出点哀戚之色:“若是这城真的气数尽了,那我夫君的魂魄若有一日回来的话,还去哪里找我呢?”
  
  两只仙鹤戾声鸣叫从半空中俯冲而下,与鹤骨笛急促锋利的笛音交相呼应,翅上披着五彩的流光直直地去啄那恶灵的双眼。
  那恶灵被激怒了,拼命地去咬那两只仙鹤,那鹤却丝毫不畏惧火焰和利齿,将犬形的恶灵逼得毫无还手之力。可即使如此那恶灵也不逃走,只拼命挣扎着嚎叫着,状若厉鬼。
  “咦,他好像小心翼翼地生怕把火焰蹭到了楼屋似的。”幽昙奇怪地指着这座金风玉露楼,“而且这座楼与城中其他的房屋不同的是,只有这座楼单独地矗立在湖中,而其他的都是连成一片的呢……它呀,似乎很怕毁掉这座城呢!”
  他的话提醒了众人,只见那恶灵在楼阁上四处躲闪,可那白色纱幔竟一点也没蹭到火焰。那红莲地狱的火焰只要点燃一片纱幔那可是整座楼都要化作熊熊火光了。
  恶灵不逃又恐怕烧着阁楼的纱幔,根本抵不住那两只灵鹤,双眼被啄瞎了,痛苦地用蹄子刨地。
  “……都兰。”
  黑衣城灵一下子傻住了,熟悉的温柔的声音,犹如湖中佛塔的钟声在胸腔中弥漫开来。
  “是啊,我是魔界的犬妖叫阿玦,城灵也总有名字吧?”那男人用双脚尖蹲在石凳上,一头杂乱的发把双眼都盖住了,只露出笑得夸张的明亮的笑容,哪里像犬了,明明是只没教养的野猴子。
  即使如此,在城中日复一日行走的城灵,保护着这座城和百姓尽着城灵的职责,却没有一个朋友,也从没有一个人问过她的姓名。
  “都兰。”她说,“我的名字。”
  玦是一种玉石的名字。
  都兰是秀城外一种只有春天才开的花的名字。
  阿玦是来凡间旅行玩耍的犬妖,走到了秀城,拿了个钵子去包子铺讨食被赶了出来,是都兰买了两个肉包子给他。凡间的人对魔界的人本就没什么好印象,来了凡间只会惹是生非。而都兰也没见过阿玦这样的妖怪,银子是可以变出来的,何苦要去讨呢? 阿玦露出那种爽朗到过分的笑容说:“我用石子变出的银子十二个时辰后就会变回石头的,我们魔界的妖怪不像你们凡间的妖怪那么喜欢骗人的。”
  当时都兰心里想着,啊呀,真是个脑袋进水的蠢货,可没发现自己脸上早已露出了笑容来。她指着他脖子上挂着的那块成色极美的翡翠兰花的项圈说:“只要把那块玉卖掉就好了啊。”
  他舔着手指上的猪油,认真地摇头说:“你没听说过吗,君子无故,玉不离身啊。”
  都兰大笑,撑着下巴:“姑奶奶可是第一次看到要饭的君子呢。”
  “你们凡间管梁上的君子也叫君子呀,我不偷不抢的,要饭怎么啦?”
  于是来凡间旅行的妖怪留在了城中,与城灵都兰结成了夫妻。
  那时的城还不叫秀城,几千年前古老的城邦被破了又复兴,荒芜颓废过也极度兴盛过,直到今日这城的名字承接了“山清水秀”的“秀”字,城眼不灭,她便不灭。
  那时素渔川还是条不景气没名字的河,她和夫君阿玦经常去秀水山神那儿去做客,三人经常醉在星空下放声大笑。
  那时的都兰也从未想过离别。
  阿玦失踪得并没有那么突然,由于人间的战乱,战场上的枯骨游魂结成了没有思想的怨灵,以吞食低等妖怪来递增自己的法力,最终到了都兰的城外已成长为她无法杀死的妖物。都兰与夫君的无名指缠了一线牵,是秀水山神送他们的成亲礼物。那日她手指上的一线牵断了,都兰赶到城外,只见到她亲手为阿玦缝制的外衫和碎成了几块的玉。
  君子无故,玉不离身。
  都兰从那日起,穿起了黑衣,用黑绸束发,再也不喜欢狗,几千年如一日地为他守孝。
  “……都兰……都兰……”那全身燃着烈焰的犬,痛苦地用前爪捧住自己的脑袋,“……我回来了啊,都兰……”
  要说对冥界那些种类繁多的地狱了解比较多的,估计几人中也只有长溪了。这么大的阵仗,小白的周遭都浮动着不祥的空气,他还能安心睡才怪。
  长溪盯着那火焰恶犬看了半天,突然急道:“不好,赶快打开地狱的大门把他拖进去,被红莲地狱火烧身这样的痛苦他能支撑到如今已是奇迹了,看他这模样怕已经是极限,怕是马上就要失去意识暴走了。若他暴走了,这整座城怕是都要被烧得干干净净的啊。”
  这话向其他几人也传达到了,白寒露的脚下被彼岸花藤缠着离开地面,整个人持着鹤骨笛被花藤擎在半空中,艳红悲伤的花朵在白寒露的背后枝桠盘结成一扇硕大的门。
  大门缓缓地开启,吹出古朴陈旧的风和恶灵们令人毛骨悚然的叫声。城灵看到那门中蹿出一黑一白两头御魂犬,突然大叫了声:“住手!不要!那是我夫君!”说罢,飞身到了楼阁之上,将那两条御魂犬一脚踢得失去踪迹,用力抱住那恶犬的大脑袋。可那恶犬几乎失去了意识,一只利爪狠狠地戳进了城灵的胸膛。
  这一切不过是瞬息之间,快到没有人来得及阻止。
  “阿玦,你这混账,叫姑奶奶等得好辛苦。”火焰在她的胸膛燃烧,血液溅了那恶犬一头一脸,她却是笑得好似情窦初开的少女,眼睛里盈满了喜悦的泪。
  他仿佛听见了声音醒了过来,那燃烧的犬慢慢地恢复了人形,高大却稚气的青年,浓密的发总是遮着眼,笑容却爽朗得不像话,就那么一笑,就俘虏了她的心啊。
  “都兰。”他抱住身子下滑的爱人,懵懂的,呆滞的,“你怎么了啊?”
  “秀水点了盏鱼龙灯,他说你会回来的,他喜欢的人也会来的,其实我相信的。”城灵摸着他的脸,慢慢地说,“你看,我终于等到你了。”
  “你怎么流血了?我从地狱里跑出来,只是想见你一面啊,只看看就离开,我不会伤害任何人的。”
  阿玦看了看自己染着鲜血的手,又看看她,回过神的他终于开始放声大哭。
  城灵用力地搂住他的脖子,好似走了好久的路,已经累极了,终于找到了可安睡的福地。她吻他的唇,流着泪笑道:“这次,带我走吧,不要再丢下我了。”
  他们在烈火中拥抱燃烧,绚烂好似涅槃的凤凰,直到火焰消耗殆尽,他们化作散落在空中的点点灵光。
  而那灵光如蒲公英的种子般覆盖在秀城中,那些目睹了这不可思议事件的百姓们忘记了一切,只在脑海中留下一片温柔如羽毛的白光。
  
  山神洞府口的鱼龙灯,在夜风中摇曳着,西海小六在河边久久地盯着它。
  “你说,秀水的鱼龙灯是为谁点的?”她转身问身边的幽昙,那不靠谱的家伙边掀开面纱吃葡萄,边漫不经心地道:“谁能看到便是为谁点的呗。”
  西海小六露出了茫然的表情:“其实我一直觉得秀水讨厌我,他根本没把什么西海六公主当回事,他只是作为邻居不想惹麻烦而已,一直在忍耐我。我觉得他看不起我,觉得我对杜蘅机关算尽的,可我只是喜欢杜蘅而已。喜欢一个人,想得到他,有什么错呢。可他那么讨厌我,而我唯独不想被他讨厌啊。”
  幽昙撩起眼皮,笑道:“为何唯独不想被他讨厌?”
  “因为我在意他啊。”
  “那他和杜蘅,你更在意哪一个呢?”
  西海小六想要回答“当然是杜蘅”,是的,这是她的标准答案,根本就不用想的,可面对幽昙那荡漾着清澈波光的双眼,她答不上来了。
  “你真的……还喜欢杜蘅吗?没有人可以超过他了吗?”
  “……”
  “离你成亲的日子没几日了呀,你不去西海准备嫁妆,还在这里盯着那盏灯是做什么呢?那盏灯为谁燃着,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
  西海小六哑口无言,只觉得脑袋中的那团麻线乱得更厉害。次日清晨她堵在山神去巡山经过的小溪边,他习惯在那里净一下手,而后去看刚出生的幼兽们。山神走到那里,看西海小六蹲在溪边正整理长发,娇艳美丽的脸素净而天真,每一次见到他都会心动。
  他扭头要走,西海小六不耐烦地喊:“站住!”
  “有事?”山神困不醒似的打着呵欠。
  “还有几日我就要成亲了,你不恭喜我?”
  山神的衣袖被风吹起来,他默默地把头上的山犬面具拉下来,“我不会祝福你的。”
  西海小六这次没有暴跳如雷,没骂他,甚至没有转头就走。阳光落在她的脸颊上,投下半透明的光影,她深褐色的瞳孔里清澈得一如水洗。她笑了,纯净而天真,道:“本公主也不需要你祝福。”
  第二日,山神就得知西海小六已经回西海去了,他像往常一样巡山,在山中照顾依附山而存的生灵们。
  白寒露果真不适合做和事佬,准备和幽昙尽快回去了,家里只有小狐狸和竹仙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呢。
  他们和山神告别乘船而下,刚到秀水城就看到秀水岭上突然燃起漫天大火,那火焰红中带着诡异的紫,势同猛虎般瞬间吞没了半座秀水岭。
  幽昙心中冰冷,惊叫道:“红莲地狱火不是随着犬妖和城灵消散了吗?”
  白寒露沉默了半晌,才慢慢地说:“不对,气数尽了的,不止是城灵,还有河神。可是那些本要毁灭素渔川的火种,那日却在水眼中被山神硬生生地吃下了。”
  火已经笼罩了整座秀水岭,可是素渔川的河流周围却笼了一道如云似雾的结界,那是山神用毕生之力化成的守护罩,直到火焰舔干净山上的最后一棵树木,连那峭壁上的鱼龙灯也变成了灰烬。
  他们静静地停留在河面上,默默目送那美丽的山岭。
  ——
  “……白老板,幽昙公子,还有长溪公子,多谢了。”
  山神的声音回荡在半空中,那守护结界在一片灰烬中消失了,山已成空,而那素渔川却一如往昔。一颗珠子从半空中落下来,白寒露伸手接了,一颗洁白无瑕的佛珠,上面布满了裂痕。
  
  半月后西海小六悔婚的消息已经传到了瑶仙岛。
  而麒麟神杜蘅的婚礼却照旧进行了,他的新娘是一颗陨落的帝女星,西海六公主虽是成人之美,可这桩野鸡变凤凰的亲事要被三界津津乐道个几千年呢。
  一个月后,瑶仙岛的醉梦轩外来了个穿着黑衣,长发只用一根黑绸束起的娇艳美人。
  白寒露用岛上最新鲜的笋和海鱼招待她,竹仙做的鱼非常的鲜美,可她只吃了笋,傲然道:“本公主为夫君守孝,从此以后茹素再不碰荤腥。”
  “你的夫君?”
  “我在河边已抱着他的衣冠拜过天地了,还不算夫妻吗?”西海六公主理直气壮地说完,眉宇间的哀戚之色又弥漫开了,“可最终除了他的几件衣裳我竟什么都没留下,那日回西海前,我该告诉他的,我是回去退婚的,我不嫁了,因为我发现了这世上有个那么好的人我又那么在意他,所有的人都发现了,唯独我还蠢得去执着于不属于我的人。”
  她来这里只想知道那日红莲地狱火封山为何只有她的河安然无恙,白寒露将那日的情形细细同她说了,在火焰封山时山神用毕生之力化成了守护结界。西海小六认真听着,偶尔微笑,像个幸福的小女人。
  “这个给你。”白寒露抛过去一样东西,淡淡道,“你既然是他的妻子,那么他的遗物自然是留给你了。”
  西海小六看着手中布满裂痕的玉珠子,顿时明白了这是什么,眼眶灼灼发热,将它紧紧地握在手心里。
  在起伏的竹林里,醉梦轩檐下燕子的呢喃声中,白寒露终于决定要将这笔没成的买卖记录下来,因为他们的故事虽悲切却又美丽如诗,不该被那么简单地就遗忘呢。
  白寒露望着如洗的碧空,自言不语地道:你也要为他点一盏鱼龙灯啊,那个山神可是最讨厌迷路了呢。
  ——我不会祝福你的,我喜欢你啊,笨蛋。
  ——我才不要祝福呢,我喜欢你啊,蠢货。
  只要耐心等待,只要不怕迷路,这些没来得及说的话,总有一日,会传达给对方听的。
创作谈
  鱼龙灯的传说是我闲着没事的时候突然想出来的,于是就衍生了这么一个有关于西海小六和山神秀水的故事。山神是这个系列里唯一的短发小卷毛,性子也是我喜欢的隐忍可爱的默默付出的家伙。最近常常会想要表达“幸福总是晚到一步”这样的观点,即使你爹是龙王也不行。对了,这篇是《九国夜雪》第二卷的休止符了,暂时不会在月末连载这个了,接下来请欣赏有关夜留宫的外传哦。写到这里的时候,我的《不配2》也上市啦,请大家多多支持销量哦。
煽情记
山神秀水很生气,因为他刚和西海小六那笨蛋心意相通就变回珠子了,还是有裂痕的。于是秀水带了酒去巴结杜蘅讨问经验:你是如何在《风麒麟》剧情中大逆转,不但没死还翻身农奴变牛X上神,最后竟然还在本山神的场合里一面没露就能和将离小星星终成眷属的/杜蘅非常小清新地一拍大腿说:“那是因为你没有煽情的台词啊!”
秀水一拍脑门儿恍然大悟,没几日素渔川的河口就出现了个带着犬神面具的卷毛,用颤抖的声音说:“悲伤的时候,就要带上犬神面具,这样,眼泪就不会流下来了。”而后西海小六大醉在麒麟谷对莫嗔吐槽说:突然发现为这种神经病守孝的我就是个傻X啊!
插刀记
上次中秋月圆夜白清明和柳非银给大家留下了很坏的印象,这次上元节他俩又来,可见锦棺坊的生意的确惨淡。夜里众人又围在一起吃团圆饭,白寒露觉得他俩无论说什么,都当是他俩放屁,柳非银笑盈盈地说:对了,白兄,虽说你这卷是先连载的,可貌似我们这一卷又要在九月份先出版了呢,又抢在你前面真是不好意思啊!白寒露一口老血憋在心头,淡定喝酒。白清明瞪了柳非银一眼说:“不是说好不提的吗,我虽然比师兄的粉丝多受欢迎,但是我师兄身材好易推倒啊。”白寒露心想,你特么这是夸人么,血又吐了半碗。柳非银点头道,也是,反正师兄身边有这么一群比他受欢迎的配角应该早就习惯了吧。醉梦轩众人都中箭落马,白寒露身中数刀,吐血身亡。锦棺坊腹黑二人组满意而归。
第六篇章 孤生竹
题记:君当如竹,风过不折,雨过不浊,一生一花开,不争平生之荣辱,愿付辉煌于一瞬。
楔子
我们族群住在紫星山谷的深处,隔着天堑瀑布,从未有凡人踏足此地。
小小的谷地成碗形,凝聚了月之精华的乱竹中修炼出了竹精。有了竹精,这里的竹便生得更茂盛,长年累月,这片谷地就被竹海淹没,成了竹精的驻地。
每个竹精都由万千竹海中的一棵竹子孕育而生,那棵竹子就是竹精的本源。每个竹精都会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的本源不被其他人知晓,若是本源毁了,竹精也就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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