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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国夜雪·花与月》

_4 水阡墨(现代)
  在黑水天牢里的雪霄如是说:总有一日你会明白,这世上有明知道不对,却依旧会去做的事。
  即使现在,莫嗔也没能弄懂这句话,她从不允许自己做不对的事。大约就是因为如此,雪霄才在浮屠塔内,而她在浮屠塔外。
  
  虽是月圆夜,天上也晴空万里,可天都黑透了,也没见星辰圆月。整片苍穹之内像是怪物的大嘴,连一丝风都不见。
  因为有客人在,晚饭丰盛了许多,凉碟素菜外又蒸了条鱼。莫嗔和幽昙已经熟稔了,被问起为何会来这里,便坦然地道:“是为了寻个故人。”
  “可惜我就没有你这样的故人。若是有的话,不知道有多好。”
  “是吗,可我来找的人不会那么愉快的。”
  幽昙听了这话,心领神会地笑了,“你这故人哪里开罪了你?”
  莫嗔被问得一愣,竟答不上来。
  说是雪霄害死了师父,未免太过分了些,因为他们负责押解雪霄入浮屠塔,保护他是分内的事。师父为他而死,他却冷漠地丢了一句“愚不可及”,之后轻轻松松地就忘了个干净。可怜师父竟痴痴爱他,临终也没一丝后悔。
  她只知自己憎恨雪霄,竟说不上个完整的理由来,只因为“愚不可及”那四个字,说出来未免叫人笑话。
  “名不正言不顺啊。”莫嗔心里一片钝钝地疼,“我也说不上来。”
  雪霄捧着一盏烛火从屋内走出来,听了他们说话,盯着莫嗔堆满了轻愁的眉宇,问:“我和你的故人长得很像?”
  莫嗔抬头看着他,澄澈如水的眼正一派坦然地看着她,一时间,她的心脏犹如针刺,下意识地问:“如果奴家说像,你会不会觉得奴家愚不可及?”
  “自然是愚不可及。”
  幽昙看不下去了,指着他的鼻子,“哎哎,不是吾辈说你呀,就你这张嘴怕是得罪了人都不自知呢。”
  没有任何的犹豫,雪霄盘膝而坐,拿了剪刀贴着烛光去剪烛芯,漫不经心地道:“若我昨夜被杀死了,只是因为长得和你恨的故人相像,我是不是该自认倒霉呢?自己舍身入死也就罢了,还害了无辜的人难道不愚蠢?”他停下来看着那一豆烛光,突然说:“我进浮屠塔时,押送我的仙姑为了保护我,被那些来寻仇的狼妖杀掉了。天帝的一个命令就能让她舍生忘死,可我不过是个陌生人又是罪人,她死了,却会让她的亲人难过,难道不愚蠢吗?这种只会叫人伤心的人,一点都不值得可怜。”虽然我也是这样的人,雪霄想着,他获了罪,族人嘴上都不说,心里都是难过不已的。
  那些狐隐山的小辈狐狸们知道狼神死了,都欢呼雀跃,奔走相告。最该高兴的是长老,狐族休养生息,山里不知多少小狐狸可以平安长大。他却脸一垮,拂袖而去。同为护法的月影去找他,却发现老头躲在山谷的角落里偷哭。
  也就是因为有这样的族人,他才愿意为他们舍生入死,可同样的,他也让他们更伤心。
  “可这世上,聪明人太多,所以愚蠢就更加难得。”雪霄莞尔一笑,“所以说,这愚蠢也不是坏事。”
  莫嗔怔怔看着他,一时间脑内千回百转,千鸟振翅般蜂鸣后如密集的雨点落在心湖之上,雨来得疾去得也快,最终只留下一派芬芳新绿。她用左手按住颤抖的右掌,原来,愚不可及的是她呢。
  他们这厢临水夜谈,本来一丝风都不见的死寂的湖面陡然吹起了带着湿气的猎猎寒风,水面却如一块黑色的松烟墨,连半分水纹都不见。
  风从四面八方向湖内吹来,带着一股子腥臭之气,是本乡人供奉的恶口之风。只听到风声鹤唳,湖中传来温软的呼唤声,犹如情人的呢喃,叫人沉醉。
  幽昙低喃一声,“要来了。”
  一个时辰前,白寒露被酒馆的伙计赶了出来,天还没黑,他们就要打烊了。
  他买了酒和烤鸡,藏在城中的祭坛外最高的楼阁檐上,看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却不是热闹的,只是一片木然的沉沉死气。
  “小花,你是说我的名字已经被供奉给言灵妖怪了,等言灵妖怪呼唤,我就会管不住自己的脚步往那湖边走对吗?”白寒露奇怪地问,“那它要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将你一动不动地囚禁在泥土里,你不会沉睡,会在无边的黑暗中一直清醒,逼得你发疯诅咒,那是言灵妖怪最喜欢吃的食物。”长溪幸灾乐祸,“本座就没见过像你这么蠢的。”
  “还好,有你陪着,我也不至于那么无聊的。”
  长溪幸灾乐祸的笑声立刻冻结在风中。
  “所以,你要是不想被封在水底的淤泥里,就想办法吧。”
  白寒露知道自己着了道,反倒无事一身轻,干脆喝酒吃肉补充力气。本来前几日烧得乱七八糟的街道还泛着焦糊味,往下一望,乌七抹黑的,又站满了人,说不出的诡异。以前白寒露见过人家吵群架,不过总有个由头,这没仇没怨的,怎么能骂得起来。
  眼看着连最后一丝天光都不见了,白寒露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抱着凑热闹的心态,到底想知道怎么个“无事生非”法。
  突然人群中有小孩大哭起来,因为太过寂静,所以这一嗓子格外的嘹亮。不知谁骂了一句“谁家短命孩子,吓死人了”,那孩子的家长立刻骂回去,“有这么说小孩子的吗,真是天生一张贱嘴,死了活该下拔舌地狱!”“你骂谁呢,臭三八!”骂声此起彼伏地多起来,除了口舌之快,已有人动起了手,整条街一片厮杀打骂声。
  那些恶口化成了腥臭的风,朝城外吹去。
  这时白寒露听到了呼唤声,那声音钻进耳朵,好似有一只绵软的手抓住了他的心脏,牵着他往城外走。长溪看他踢翻了酒罐,魔怔了一样,怎么叫都不应了,怔怔地往湖边走。
  那呼唤声虽然婉转,可听在莫嗔心中却阵阵发寒。雪霄和幽昙守在镜湖边,被那声音召唤来的人都直着眼睛往湖中走。雪霄像是已经习惯了这些事,念着咒,泥土里伸出手来抓住那些人的脚腕子,让他们无法前行。幽昙走过之处长出荆棘之藤,把人牢牢地束缚在地面上。
  “你们这是做什么?”虽然有疑问,莫嗔还是用定身咒定住两个小腿已经走进湖水里的人。
  “只要他们撑到天亮,这一个月就算逃过去了!”幽昙高兴地说,“吾辈真心觉得你若能留下来就好了,凡间不是都有三剑客吗,我们也可凑成一组救人于水火的奇侠呀。”
  雪霄把险些沾到湖水的莫嗔拉到一边,“小心,切不可沾到湖水,会被拖到湖底去。”
  湖边聚集过来的人越来越多,莫嗔暗暗心惊,每个月十五雪霄就在湖边做这种事,他少说被关进来也有七八百年了。这七八百年里,被出卖名字的人只会增多不会减少,即使这个月救下他们,下个月他们依旧会被言灵妖怪的呼唤声吸引而来。而雪霄月复一月地守在这镜湖边,却只能越来越辛苦。
  念咒的空隙,莫嗔忍不住大声问:“难道这湖中的妖怪就不能被消灭掉吗?”
  “不能,除非是把它带来的人在这里,任何妖怪都对它的生身父母有敬畏之心。”幽昙掠过湖面,他幻化的昙花迅速地枯萎发黑,荆棘遍地也难以抵抗那些拼了命往湖中走的人。这时他看到了熟人,在黑水天牢里见过的封魂师,半身已经陷入了湖水中。
  莫嗔也看到了他,着急地喊他,“寒露公子!”
  幽昙愣住了,“你跟他来的?”
  已来不及和幽昙多废话,莫嗔伸手去抓白寒露,只抓住一片袍角,还未来得及施力,脚下踩的雪绸已经发黑成灰了。她的脚失去了着力点,非但不能拽回来白寒露,脚上也沾了水,一股子巨大的力量将她往水中拖去。坏了。莫嗔想,她大意了。就在她身子往下沉的刹那间,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往上一拽,幽昙的荆棘已经眼疾手快地缠住了她。莫嗔被拽回岸边,不过眨眼间,雪霄已经失去了被救的先机,一抹浅葱色消失在湖中。
  
  “饿……饿……”墨色的湖水中,传来小孩子委屈的低喃声,“饿啊……”
  雪霄如同铅块一样往下不徐不缓地坠落,手指上缠了谁的长发,撩着他的手心。雪霄费力地转过头,本是一丝光都不透的湖水中,那人的身体半蜷缩着在水中沉浮着,银色的发像盛开的水莲花,一直延伸到颈子上红色的彼岸花图腾泛着红色的荧光破土而出,在纤长柔媚的花枝和花冠摇曳在水中,原本目光呆滞的男子闭上了眼,再睁开,眼中已有了神识。
  长溪舒展了一下筋骨,他早就很满意这个身体,要是能一直霸占着就美了。他用彼岸花缠住雪霄的脚,让他不至于陷进泥里,转身朝声音的深处游去。
  水底乌黑的一团业障,却是个巨婴的样子,比成人还要大许多倍。
  它感知到有人来到身边,伸出手握住白寒露的身子拉到脸前,无比兴奋地道:“吃啊……吃……”
  长溪叹口气,伸手摸了摸它的脸,“你怎么越发不像样了?不是告诉过你,好好在湖底泡着,总有一日可以成佛的吗?”
  那污黑的一团,把他拿到鼻前闻了闻,愣了愣,“你是谁?”
  “连我都不记得了?你到底吃了多少脏东西啊?”
  几千年前,长溪还在冥界好好做他的花神。
  有一日他经过拔舌地狱听到委屈凄惨的婴孩的哭声。本身这些地狱里最不缺的就是哭声,来这里的,都是赎罪的,还能好酒好菜地招待他们吗?不过这拔舌地狱里不应该有婴灵,他出于好奇走进去,在一片片的刑架后头,看到污黑的一团戾气,是修成了妖的业障。
  “你为何躲在这里哭?”
  “我好害怕,好多骂声,好痛苦,可是又……好舒服,我会长大啊。”
  “本座带你去个地方,你好好净化,总有一日可以成佛的哦。”
  污黑的戾气看着他,好高贵美丽的人,好干净又好香,好喜欢他哦。它犹豫了一下,抓住了花神伸过来的手。
  ……
  言灵妖怪放开了长溪,声音里带了哭腔,“你是花神……花神我好饿……好饿啊……”
  其实这言灵妖怪,只是个懵懂的孤僻的孩子,他拍了拍他的大脑袋,“你不是饿,你是寂寞了吧?”
  “寂寞?”大脑袋歪了歪,“什么是寂寞?”
  “可是寂寞也不能做坏事啊,他们的骂声只能让你越来越痛苦而已,你不是讨厌听到骂声的吗?”长溪温柔地说,“放他们离开吧,我会经常来看你的,但是你要把名字还给他们,不要再呼唤他们来了啊。”
  大脑袋轻轻抵住长溪的额,奶声奶气地问:“花神把我放在这里,再也不来了,是我做了坏事,花神讨厌我吗?”
  “你忘记了吗?我们约定好了,等你成了佛,我就来接你啊。”长溪低喃,“……小十岚。”
  对了,它想起来了,它叫小十岚,是花神给它取的名字。那些人送了那么多名字来,没有一个是它的。它因为贪婪地吃了那么多口业,已经迷失了本心,把自己的名字忘记了啊。花神说过,名字便是灵魂。有了灵魂就能幻化出真正的自己。
  言灵妖怪的额心劈出一道灵光,璀璨的蓝紫色火焰燃烧了全身,墨汁般的湖水渐渐荡漾出清澈的波纹,被迅速地净化了。
  被困在淤泥中的人被一片荷叶拖出水面,雪霄只觉得身子一轻,已经出了水,跌坐在荷叶上不停地喘息。那团燃烧的火焰慢慢熄灭,一头橙色的小鹿踏在湖面上,硕大的鹿角如植物般长满柔嫩的叶。它踏着湖面走到周身缠着彼岸花立在荷叶上的长溪面前,带着脆生生的童音笑着,“花神,小十岚成佛的那天,你一定要来,约好了哦。”
  “啊,约好了。”
  小鹿用鹿角轻轻触碰了长溪伸过来的拳头,而后渐渐消失在湖面上。
  几乎在小十岚消失的瞬间,长溪周身的彼岸花瞬间枯萎,以他现在的状况,勉强驱使这头雪狼的身体还是太勉强了。不知道又要沉睡多久,真可惜,他不知道有多满意这具骨肉匀称的身体呢。
  “长溪……是你吧,长溪……”幽昙抱住他跌下去的身子,大吃一惊,“难道你一直藏在封魂师的身体里?”
  长溪闭上眼睛,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真是讨厌的声音,果然还是……好烦他。
  第二日清早,醒过来的乡民跟雪霄道了谢,无论雪霄怎么解释他们再也不会被召唤来,他们也不肯相信。只有等到下个月十六日早上,他们在自己家的床上醒来,大约才会放下心来。
  镜湖上一片澄澈,好似昨夜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这岁月总是最健忘的。
  显然昨晚对于白寒露来说也就是睡了个觉,根本不知道长溪利用他的身体做了什么事。对于那湖中的言灵妖怪是长溪放到这里的事情,更丝毫没什么意外。以长溪这人的行事风格,不闯祸才是奇怪的,大约一时兴起就起了净化这团戾气的心思,却又把这个小妖怪给忘记了。
  “你要找的人就是他?”莫嗔无比震惊,“他是魔神幽昙?”
  她没见过幽昙,不过听说他在天界时是极其跋扈的,从不拿正眼看人,也不过是仗着自己的美貌,未免盛气凌人。后来打死了花神长溪后堕落到无垠地狱继续作恶,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魔神。
  如今这位传说中的美貌的恶棍,正吹着茶水上的浮沫,用小动物般的眼神瞅着她,“吾辈要跟着封魂师去凡间过日子,你会不会回天庭去告状啊?”
  莫嗔倒吸一口凉气,这传言真的是不可信,不由得叹息,“奴家哪有闲情逸致管这些。”
  雪霄招待他们吃了一顿斋饭,而后送众人到浮屠塔下。莫嗔一直低着头,温顺地走在他的身边。这一路她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为何在押解他进浮屠塔时那一路上,师父低着头一言不发。并不是没有话要说,也并不是羞怯。而是他走在身边,就已经很好了。
  莫嗔也明白了,也许恨的另一面是因为爱。
  她和师父一样,不知何时也恋上了那一抹干净的浅葱和澄澈的眼波儿吧。
  浮屠塔的塔门缓缓打开,莫嗔突然回头道:“没了言灵妖怪,你还守着这镜湖做什么?”
  “没了言灵妖怪,我也是戴罪之身,自然是要在这里。”
  “那奴家明年上元节来找你看灯吧。”莫嗔款款地笑,“你那水莲灯很是别致,不知怎么得的。”
  雪霄一愣,脑海中闪过一张脸,在他入浮屠塔前,押解他的武仙,眉目乖顺,问他,你的莲灯是哪里得的?他回答,我忘了。那张脸在记忆中早就模糊得分辨不清了,毕竟是陌生人的脸。可他一直有些后悔,当时没有好好回答她。
  “是水莲灯,是用灯莲子种出来的。”雪霄如是说。
  “这样啊。”
  说不定,遗忘,也是个好的开始呢。
  莫嗔嫣然一笑,冲他摆了摆手,转身走出了浮屠塔的大门。
  
  瑶仙岛的醉梦轩里,小狐狸游儿和幽昙大眼瞪小眼。
  “我们家养得起这么多吃闲饭的吗,一个竹仙就够麻烦啦,又带回来一个狐狸精!”
  幽昙伸出手指戳了戳小狐狸的耳朵,疑惑地道:“狐狸精不是你吗?”
  小狐狸揉着耳朵,愤怒地道:“我是狐妖,你是狐狸精!”
  “我不是狐狸,我是昙花呀!”
  一头红狐狸和一朵昙花鸡同鸭讲地竟然吵了一个上午。
  竹仙从屋檐下伸出头,虚虚地倒挂在窗棂子上,用两根食指堵着耳朵,耷拉着永远都睡不醒的下垂眼对写手札的老板道:“小白,干脆把狐狸炖了吧?”
  白寒露咂咂嘴,冷飕飕地笑,“那就做狐狸炖千年老竹笋。”
  小狐狸和竹仙不敢怠慢。
  晚上饭桌上的炖菜一锅――小母鸡炖蘑菇。
骗人记
进入浮屠塔后,被雪霄收留的幽昙决定报恩。雪霄每日清早都能在门口发现,劈好的木柴、鲜鱼、母鸡等等。偶尔碰到来送东西的人都用怜悯的眼神看着他。雪霄莫名其妙,揪了幽昙来问:“你跟他们说了什么?”幽昙缩着脖子小声说:“我跟他们说,你病入膏肓快死了,需要吃点儿好的。”
雪霄无语,第二日拎着幽昙守在门口对来送柴送肉的人说:“你们以后不要送东西来了,这人骗你们的,我没病。”众人无所谓地说:“我们知道啊。”
幽昙大惊,“那你们还送?”
送柴的小哥扭捏道:“因为我们喜欢看到你收了东西开心的样子啊。”“……”谁说美貌不能当饭吃的?
挑拨记
八月半中秋,白清明携伙计柳非银来瑶仙岛小聚。加上白寒露、幽昙和竹仙,团团圆圆地坐了一圈。说起在《九国夜雪》系列里的戏份,大家开始踊跃发言。
柳非银说:“当年我和清明是主角儿的时候,师兄也就出了两场戏,还是虚声阵阵的,倒是到了师兄的场子,才三四出戏,我和清明就出了两场,那写戏的家伙也是,明摆着偏心嘛。”
白清明白他一眼说:“这就不对了,师兄身边个个不都是拔尖儿的人物。光花神就配了俩,一个还是同他合体的。长溪擅长毒舌,幽昙擅长卖萌,竹仙是吐槽的,就说配的跟班儿小游儿也是只傲娇狐狸,所有死宅必杀属性全占全了。写戏的那家伙,可不是偏心吗?”
柳非银一拍手说:“也是呢,他们再有爱也是师兄的主角儿啊。”俩人挑拨离间完毕撒腿走人。
很长一段时间,众人都过得小心翼翼,醉梦轩内各种压抑。连竹仙打破一个碗,白寒露都冷笑:“怎么,你也想在我的戏里代替我做主角儿吗?”
第四篇章 琥珀神
题记:他想渡我成神,却把我渡成了人。
我并不信什么劫数,我是一只雪女,却有母亲。我母亲是由路边人兽的枯骨孕育而生,一个初生的妖物是很单纯的,单纯到只凭着本能生存着。我们是靠着新鲜的血肉活着的,尤其是年轻的人类男子的血滋味极香甜可口,非常美味。 我母亲觅食的手段极好,出去三次总有两次要带食物回来。遇到大雪封山实在寻不到人。母亲会存点食物喂我,自己勉强啃点飞禽走兽度日,那时我还小不懂事夺过她手里的黑熊血喝了一口,直接吐了,母亲笑的直不起腰来。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吃过男人以外的东西,我从不亏待自己。 我从不以为吃人有什么不对,人吃鸡鸭鱼时会对他们说对不起吗?大家都是生灵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使我的父亲就是人类男子。他被母亲冰封在山洞的最深处,我每天都能看到他,有时还同他说话,虽然他不会回答我。有好几次我问母亲为什么要杀他,母亲愣了好一会:“你饿了吧,我去找吃的。”我的母亲是爱父亲的,那是我觉得她真傻,怎么会爱上食物呢?等我长大到可以独立出去觅食时,我才知道原来捕食高大的年轻男子是那么容易的事,他们为雪女美丽的皮囊神魂颠倒简直手到擒来。我第一次带食物到山洞那天,母亲很高兴,喝了很多那种叫做酒的水,头一次跟我谈起父亲的事。 她说,那时我本以为他和其他男子不同,他只是纯粹地喜欢我,所以他说什么我都相信。他说他要娶我,不管我是谁,他都喜欢我。后来我才明白不过是情浓时情趣的谎言罢了。 我问:“父亲又喜欢上其他人了吗?”
母亲笑道:“男人三妻四妾本也是寻常,若那样我也只会难过一下子,并不会杀他。那是我腹中已经有了你,原来半月进食一次便好,可为了腹中胎儿我最多只能撑七天。而他正巧看到了我吃饭罢了。这么寻常的事情他竟请了天师来收妖,若不是我跑的快就没有你啦。”
难怪母亲会难过到要杀他了,为了腹中的骨肉多吃点饭,有什么错?
母亲感叹说,一切都是劫数,爱注定是劫数。
没有爱不会死人,可不吃人,我就会饿死,我才不要爱人。
有一日,我逮住个男人,他说他从山谷的另一边来,那里有八翠泽,山明水秀温暖宜人。我出生后就没出过雪谷,母亲也警告过我不准乱跑,可我太好奇了,所以填饱肚子后我去了八翠泽。那时我才知道世上不止有黑白映衬的枯燥无趣的雪谷,还有绿的山水和五颜六色的繁花。等我玩够了想要回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母亲并不在山洞里,一直到第二天我等不着她便去找,却在山脚下发现了一堆破碎的白骨。 她的森森白骨间落了一颗漂亮的雨花石,我拿着雨花石去向其他妖物打听,他们说是母亲袭击了一位神,神用一颗雨花石打碎了她的额心。其他妖物叹息着说,你母亲以为你被他杀了。他们还说,她根本就是在送死。我哭了好几天,将母亲的白骨和父亲的冻尸一起葬在了山洞口。从此我便是一个人了。 两百年后,我遇到了翠。而那时,我还是不相信什么劫数。
翠有一双好看的碧绿的眼睛,好似装了整片水泽,非常的美丽。翠完整的名字叫做八翠泽,是我的救命恩人。以前听母亲说过那些神见了我们只有为民除害的份,所以看到就要跑,能跑多快跑多快,幸运的话可以逃走,因为神是不屑于追的。我没有跑,我跟着他去了他八翠泽的府邸,他招待我吃鲜果,弹琴给我听,我也不知道我们这样算什么。可他不找我,我就来找他。母亲死去两百年了,失去她,我太寂寞了。
其实我并不在意翠怎么看我,别人怎么看我,即使被一位高贵的神女轻蔑地喊为妖物,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反驳的,我本来就是妖物,被叫妖物有什么呢。可总一派和气的翠却发了火,他发火的样子一点都不吓人,母亲去世后我又感到了久违的被保护的温暖。雪衣就是雪衣啊。翠这样说。妖物也好,人也好,就算我是石头或者蚂蚁也好,雪衣就是雪衣啊。我也明白他是想这样告诉我。那时我喜欢上了翠,虽然我也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喜欢我。翠去凡间的城池时,我也跟着去了。
在人类聚集的繁华城镇里相爱的人都手拉着手,而翠也拉着我的手。我问他,你有没有爱过什么人。他说没有。我再问,那我行不行? 翠低着头看着我,面容很复杂,可始终没有回答。我知道是不行了,可我还是问了,我想我一定是昏了头。晚上翠睡在我身边,我心里沮丧地睡不着,睡不着就容易饿,于是我出门去找东西吃。那个富家子弟的皮肉很鲜嫩,他亲吻抚摸着我,我只想赶快把他的血吸干吃掉他的心脏。其实翠一出门我就知道了,他隐去了身形,可他身上新鲜的春天雨水的气息,我太熟悉了。没有人会喜欢看我们是如何吃饭的,太肮脏了,我的父亲也是,翠也是。只是翠不会像我父亲找天师抓母亲那样笨,翠只要动动手指我就能变成一堆白骨。可翠只是说,你以后不要吃人了。
其实他这样说,我心里很难过,我不吃人便要死,这也不是我能选择的。
回去后我许久没去找翠,我想我不去找他的话,翠永远也不会来找我。雪衣就是雪衣,可是翠不只是翠。他那么高贵美丽他是纯洁无暇的神啊。可我太思念他了,蜷缩在路边捕食时,以为自己看花眼。我做梦都想不到翠会来找我。我想哭。他什么都没有说,像以往那样温柔地迎接了我。
他那该死的,能杀死人的温柔。
那一日翠把一颗雨花石放在我的手心,那一日我终于相信了翠是我的劫数。是翠杀死了我的母为什么是翠杀死了我的母亲,他不是很温柔的吗。我很痛苦。真正的痛苦是杀了我母亲的人在用他的本源滋养我体内残缺的灵魂。没有灵魂不能入轮回更不能长生,我不用再吃人也不会死。我想翠是喜欢我的,可惜有点晚了。
我只能冷漠地看着他一天天衰弱下去。
他想把我渡成人,却把我渡成了人。
人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动物,善与恶一身,爱与恨一心。我有多爱翠就有多恨他,生了多少恨便徒长多少爱,整座八翠泽在渐渐枯萎冰封,我知道我无法像吃掉其他男人一样吸干翠的本源,我不想把他当做食物。
所以我对他说,翠,我以后不再来了。
我最后看了看翠那双好看的绿眼睛,把那颗雨花石丢在了他的水泽里,离开了八翠泽,离开了雪谷,行走在凡间里。很久之后,在凡间的小城镇里听说八翠泽已经枯竭了。
又过了很长很长时间,我已到了魔界,他们都叫我雪魔。有一回逛黑市我看到摊位的角落里有一颗蒙尘的石头,那是翠送给我的雨花石,碧绿晶莹好似对我温柔微笑的眼睛。
那日我醉了一场,没有哭。
  
  瑶仙岛本是四季如春,可今年天降异象,入了七月好似大地流火,又不见半滴雨水。
包围着醉梦轩的大片烟青竹海没了雨水,枝叶枯顿,晒成了枯败的灰绿色。而靠这片竹海之精孕育而生的竹仙自然同竹海一荣俱荣,一枯俱枯。本是青葱水嫩的皮囊,现在干瘪成了一把骷髅趴在醉梦轩的竹廊下,一动不动,好似万年干尸。天干物燥的,夜半都是熏熏然的热风,半人狐形的游儿不时地跑出去看他什么时侯咽气,随时准备把他丢出去,省得天热臭在家里。
最近店里所以冷清,又避免发生谋杀同伙的惨剧,身为一家之主的白寒露提议:“瑶仙北部屠龙山巅的落冰湖四季清凉爽利,是个不错的避暑之地。”于是醉梦轩的大门上挂了“暑天歇业,举家远游”的木牌,白老板拖家带口的高高兴兴避暑去了。
屠龙山的山形粗陋,远望去像是一个醉卧花荫的美人。在瑶仙民间传说中,情是穿心利刀,爱是入骨之毒。可屠杀龙神的并不是什么神兵利器,而是让冷漠的龙神深深迷恋上的女子。不过这年头若是哪个山川河流没有一两个催泪的传说故事,山神河神们聚会碰面你都抬不起头跟人家打招呼。山上景色极美,古树繁花,珍鸟奇兽,越往山上走越是凉快,灵气也越盛,走到山巅到了落冰湖畔,好似美人手心里捧着一块晶莹剔透的天然冰魄。
“哇,这么美的地方竟然没有人住,若能在这里住几百年,小爷连神仙都不要做了!” 游儿大呼小叫,甩了木屐,一头扎进水中泡了个凉透,钻出水面痛快地甩耳朵。 幽昙对他温温柔柔地说:“你好好玩,我们收拾行李。” 一转头就对白寒露说他的坏话:“小白,你真可怜,收了个仆人除了吃玩和添麻烦以外什么都不会。”白寒露诚心诚意地说:“是的,你比他强些,你除了吃玩和添麻烦外还偷看我洗澡。”
幽昙无辜地指着他脖子上露出的彼岸花的图腾说:“吾辈是想看长溪好些了没有啊。”几个月前在浮屠塔内,长溪耗尽微薄的法力附在了白寒露的身体后,虽然救了他们,却一直都在沉睡。
白寒露一脸不加修饰的鄙视:“你除了吃玩和添麻烦外还偷看我和长溪洗澡。”“那下次吾辈洗澡,你们俩再看回来就好了。”
“我有洁癖,不想看到脏东西。”
“胡说!吾辈很香很干净!”
  话不投机半句多,白寒露懒得理他了,将已经干成一把柴火的竹仙从袖里乾坤袋里拿出来,泡进落冰湖里。湖中的水一下子被吸走了大半。幽昙施了隔空转移的法术从蓬莱仙岛“借”了一座三层高的空木屋,等到他们离开时再原封不动地还回去。(此时蓬莱仙岛的童子一回头看到木屋不见了,吓得魂飞魄散,边跑边喊,师父,不好啦,晒咸鱼的木房不见啦!)
  木屋大约是年久失修,有股子咸腥的怪味,等他们收拾完,太阳已经西斜了,静幽幽的湖面上淡淡的金光转成银色,又碎成点点的星芒。
  游儿从湖里抓了些鱼,于是晚饭做了烤鱼。
  “喂,外乡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少年,背着硕大的斗笠,拿着鱼叉,气急败坏地嚷道:“你们怎么还不下山,不要命了吗?”
  幽昙是最老实的,点点头,“要的。”
  “要命的话就赶紧下山!”少年脾气暴躁,跟只没开化的野猴子似的扯着嗓子吼,“就你们几个都不够给水妖塞牙缝的!”
  白寒露原本就有些奇怪,这湖水灵气充盈,是个极好的修行之所,没沾惹半分污浊和妖气。湖里的鱼又肥又多,却不见半个渔民来。听这少年言辞凿凿说什么水妖,白寒露来了兴趣,问:“谁告诉你这湖中有水妖的?”
  “还用谁告诉我吗?你去山下的村里打听一下,谁不知道这湖里有水妖的?不少人都被水妖的歌声迷惑跳进湖里,连尸体都打捞不到,肯定是被啃得渣渣都不剩啦。”入夜这山顶就凉透了,少年搓了搓肩膀,打了个喷嚏,“看你们也是富贵人家的公子,还是赶紧回家吧。”
  白寒露伸出纤纤玉指,勉为其难地往那座木屋一指,“我们连屋子都备好了,暑天不过是断然不会走的,你去山下同那些村民说,若有水妖,我捉了就是了,以后你们大可以放心来捕鱼。”
  “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少年抹着大鼻涕,一脸的鄙视,“你们赶紧下山,不要说我没有提醒你们啊,这湖里的水妖可是夜里出没的……”
  突然,平静如镜的水面上“哗”地钻出个水淋淋的脑袋,黑漆漆的长发漂在水面上,发出“嗬嗬”的古怪的喘息声:“……在下闻到了肉味……肉……给在下肉……”原本还碎碎念个不停的少年,愣了片刻,突然怪叫一声拎起鱼叉鬼哭狼嚎地边跑边喊:“水妖吃人啦,水妖吃人啦!”
  竹仙也从水里爬出来,拨开头发露出莹白的脸,身手敏捷地抢到架子上最后一条烤鱼。游儿动作慢了一步,气得扑上去与竹仙争抢打作一团。
  半晌,小妖怪趴在地上挺尸,大妖怪心满意足地剔牙,慢悠悠地问:“对了,在下刚才听说有水妖,在哪儿?”
  “……”
  
  醉梦轩众人舟车劳顿都累极了,入夜睡得极沉。
  山上更深露重,唯独草丛里不知名的小虫还在发出“唧——啾——”的叫声。恍惚中,白寒露的耳畔隐约传来空灵忧郁的呼唤声:雪衣……雪衣呀……如泣如诉的嗓音好似不轻不缓挠着人心扉的小爪子。
  白寒露一下子醒了,披了衣裳,拿了剑推开屋门。
  一阵呼啸的寒风卷着雪花迎面扑来,原本是炎夏,屋外却是厚厚的几乎掩盖了一切颜色的大雪。白寒露看了看自己布置在结界外的铃铛,还是安安静静的,丝毫没有被动过。白寒露正疑惑着,又听到了那呼唤声,他只稍稍犹豫了一下就循着那声音的来源处走去。
  白寒露记得湖畔唯一的小路修了木栈道,但也没有修多长。这里毕竟是山巅,周围都是茂盛的古树环绕在湖畔。这条栈道如今却像没完没了似的延伸,白寒露耐着性子往下走,直到他回头已经看不到湖和木楼。
  视线所及的拐角处,隐约有一丝微光,雪又落下来了,伴随着清脆欢快的铜铃声。
  雪夜静得撩人,白寒露走到微光处,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碧波万顷的水泽大得没有边际。水畔停着一叶扁舟,插在船头的竹竿挂着盏油灯和一只被风吹得叮咚不止的铜铃。
  坐在小舟上的人一袭华丽明媚的烟紫,衣摆都飘散在水波上,侧看上去眉眼细长,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样。白寒露正打量着,他一回头对上他,莞尔一笑,“小神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没等答话,白寒露突然脚下一空,整个人好似被抓住脚踝直直地坠落下去,猛地睁开眼,却见胸口趴着个脑袋,对上幽昙那双美丽得咄咄逼人的双眼。
  幽昙本来看他睡得那么熟,想看看他身上的彼岸花图腾有什么变化,真怕长溪一睡不醒了。不过他的手刚碰到白寒露就觉得不对,他全身冰冷像是在大雪天里走了一遭似的。幽昙无论怎么叫他,他也悄无声息,于是幽昙用了最原始粗暴的办法,把手伸进他的身体抓住他的三魂七魄,使劲往外一扯。
  “你刚才好似被人施了摄魂术。”幽昙觉得很奇怪,“可为何吾辈没有半分察觉?”
  白寒露也暗暗舒了一口气,在睡梦中了摄魂术的话,最好的下场无非是找不到回来的路,一睡不醒。不过他的感觉不太像被摄魂,而是记忆。
  “这落冰湖果然奇怪,就算没有水妖,也应该有其他东西。”
  幽昙想着他毕竟是一家之主,在睡梦中被迷惑毕竟有些丢人,怕他面子上挂不住,好心地安慰他,“你无需不好意思,没有本事也不是你的错,毕竟天生资质就差的妖遍地都是。”
  白寒露忍着要把他一脚踢飞的冲动,礼貌地问:“你想趴在我的胸口生根发芽吗?”
  “吾辈只能在泥土里生根发芽啊。”
  “挖个坑把你种进去的本事,我还是有的。”
  幽昙干笑两声,他可不想被种进什么泥土里,迅速爬起来打水洗漱。
  难得睡个好觉,游儿小狐狸心情很好,一大早就穿着木屐“哒哒哒”地跑来跑去。竹仙去山上捉了两只锦鸡,一只用竹笋山菇炖汤,另一只肚子里塞上莲藕用荷叶包裹外面封上泥烤熟。原本醉梦轩是有厨娘的,可惜勾搭了条鱼精私奔去了,从此煮饭的活儿就落到了竹仙身上。
  只要有好吃的,小狐狸就会乖得跟兔子似的,跟进跟出摆碗筷。
  一家人用早饭的时候,来了不速之客。
  山下浩浩荡荡地来了一众人,领头的挺面熟,不就是昨晚那个屁滚尿流吓跑的小子吗?
  游儿边啃鸡腿边指着他的鼻子大笑,“你今天不会穿了昨天尿湿的那条裤子吧?”
  少年本来看他们都活着还挺激动的,听了嘲笑弄了个大红脸,整个人暴跳如雷,“你胡说,亏得我还请天师来救你们!你们怎么没被水妖吃掉?”
  竹仙耷拉着眼皮,慢悠悠地说:“如果你是说昨天从水里爬出来吓得你尿裤子的那个,好巧,正是在下。”
  少年觉得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气得浑身发抖。他昨晚下山后跑到村里挨家挨户敲门,叫年轻有力的男人上山救人。黑灯瞎火的,男人们本身就怕,女人们又拽着自己的男人不许去,反正到了山顶湖边,那些人也被水妖吃了,不过是白送死。那些每日没事就道人长短的大婶们,嚼着炒豆子笑眯眯地说:“小狼呀,反正都是些该死的有钱人家的公子,你管他们呢。
  他挨家挨户求了整整一晚上,天刚蒙蒙亮时,山长这才招呼村里的壮丁带着锄头铁铲上山。”
  没想到人家活蹦乱跳的还在取笑他昨晚吓得尿裤子的事。虽然他今天真的穿了昨天尿了的那条裤子,但也不看是谁害的。
  李小狼年少气性大,又一整晚没睡觉,眼前一黑,便直挺挺地躺过去了。游儿嘴巴上虽然糗他,但心里还是有点感激他的善意,慌忙去抱他,却因为人小没力气,被压到地上扑腾了半天。
  等李小狼被香味馋醒,已经是第二日了。
  竹仙正在炉火上炖山上新鲜的菌子汤,红焖了野兔肉,碗筷都摆好了,可游儿闹着去凫水抓鱼还没回来。醉梦轩饭桌上的规矩,人不齐不动筷。
  白寒露看到少年醒了,一指提前给他准备好的座位,摆出一家之主的姿态,“你坐那里,等游儿回来就开饭了。”
  不知为何李小狼本应直接走了,大约是他太饿了,或者是白寒露的气势很能唬人,他就听话地乖乖坐下了。幽昙有饭不能吃,索性调戏小少年,对他和气地笑,“这位小哥怎么称呼?说来我们还要感谢你,你们山长说,你为了救我们,挨家挨户地敲了一夜的门。”
  李小狼遇到好脾气的就没辙了,尤其面前这男子长得也太好看,叫人气不起来,可嘴上还是不服软,“你娘没教你问别人的姓名的时候要先报上自家姓名的吗?”
  “这位是我们家的主人叫白寒露,煮饭的傻高个叫玉竹青,吾辈叫幽昙,我们家那个不会说话的炸毛小子叫游儿,他嘴巴碎可心不坏,你昏过去的时候他还跑去接着你呢。”
  李小狼想起这一茬,也不气了,毕竟他尿裤子也是事实,就大方地说:“我叫李小狼,就住在山下的村里,我父母是瘟疫死的,是姐姐把我养大的,可是两年前我姐姐来抓鱼时被水妖吃了。”   白寒露问:“是你亲眼看到的?”
  “嗯。”李小狼眼圈泛红,“我就坐在湖边,姐姐水性很好的,可钻进水里就没出来。”
  “既然不是亲眼看到,说不定是溺水,或者是水下的水草缠了身。”
  李小狼急了,使劲摆手,“公子我可不是瞎说的,我们这里很多人都听到过水妖的歌声,很多年轻的女孩子睡梦中随着歌声走进湖水里,连尸体都找不见。所以我们村里的人如果有事要来山顶,天没黑就必须要下山。”
  这孩子说话倒是老实,白寒露挺喜欢的,不自觉露出点笑意,“既然不捕鱼,那你拿着鱼叉上山做什么?”
  小少年李小狼低头用脚尖碾了一会儿地,才慢吞吞的说:“……我想给姐姐报仇。”
  竹仙忍不住插嘴,“如果真遇到水妖,怕是将你的鱼叉都能吞了,根本就是送死。”
  “我知道啊!”李小狼握着拳激动地说,“可是……我只有一个人,死了也没关系的,说不定我运气好能杀了水妖呢!这样就不会有人像我一样再失去亲人了!”
  真是个愚蠢的少年啊,幽昙弯起嘴角。
  
  一直到他们吃过饭,游儿都没有回来。白寒露觉察出了不对劲,他再贪玩,也不会错过午饭。
  李小狼听说游儿是去凫水了,吓得脸都白了,斩钉截铁地说:“是了是了,我姐姐便是这样被水妖抓去吃了。只要在这片湖上失踪的就别想再找回来。”
  白寒露倒是不担心游儿遇到什么水妖,这湖中并没有什么妖气,只怕他遇到更棘手的东西。
  “你跟我去水下找找。”
  幽昙指着自己的鼻子,花容失色般:“吾辈不成的,吾辈不能沾水。”
  幽昙颈子上有天界加持的刺字,一沾水便溃烂疼痛见骨。所以他最怕的事便是沐浴,可人又爱干净,经常对着沐浴桶摆出晚爹脸,一入水便高低不停地呻吟出声。有经过的雀妖到处散播谣言,说醉梦轩淫乱糜烂,简直是不堪入耳。
  白寒露打量他两眼:“你月事来了?”
  幽昙最忌讳别人说他像女人,脸一下子拉下来了:“吾辈倒是可以让你见识一下吾辈是不是男人。”
  在竹仙看来偶尔打斗一下是有益身心健康的,自家主人好歹是头雪狼,幽昙也好歹挂了个魔神的名号,凑在一起总文绉绉的,除了下棋就是品茗,就差拿根绣花针对坐绣鸳鸯了。他淡定地往后退了两步,拿袖子半遮住脸,摆出坐山观虎斗,唯恐溅一身血的贱皮子德行。
  李小狼都快急哭了,在原地直跺脚:“都什么时候了,救人要紧啊,你们还想着打架?!”
  最后还是白寒露从袖里乾坤袋中摸出一颗黑漆漆的森凉的珠子,往幽昙怀里一扔,淡淡地道:“这珠子是麒麟神族的莫嗔小姐从龙王那儿得的,还没发现其他用处,不过比避水珠好用得多。”
  幽昙把珠子含在舌根下,跟着白寒露入了湖中,立刻发觉了这珠子的神奇之处。避水珠是让人接触不到水,可这珠子却好似将人变成了水生的人鱼,可恣意呼吸与水融为一处,所以脖子上的刺字也不会觉得痛。幽昙简直怒不可遏,一下子拽住白寒露的领子,磨着牙道:“你有这样的好东西为何竟一直不给吾辈用?”
  白寒露像看白痴一样看他,“我也奇怪你为何一直不问我要。”
  “……”
  跟白老板吵架多半都是没胜算的,他是冰肝雪胆油盐不进百毒不侵。幽昙正想着如何将这颗奇怪的珠子占为己有的方法,突然看到湖底柔软摇摆的一根水草上缠着一只木屐。幽昙一眼就认出那是游儿的木屐,刚游过去却突然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湍急水流。
  “幽昙,小心!”
  幽昙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见跟在他身后的白寒露现出了小山般庞大的雪狼的身形,他被一股子激流冲了出去撞到雪狼柔软的腹部。他手忙脚乱地抓住雪狼的狼毛,湍急的暗流如同真空的风暴,湖底的水搅浑污浊,只剩下水草刮在脸颊上的微微的刺痛感。
  白寒露感觉好似被冲到了极远的地方,这可怕的水流让他和幽昙都束手无策,何况是那些普通人。他终于明白为何那些人下了水就没出来过,不过,那水妖的歌声又是从何而来?
  “嘭——”好似木塞子拔出瓶口的响声。
  白寒露感到突然失去了水的浮力,整个人没完没了地下坠,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瀑布咆哮而下的水声。幽昙从雪狼的肚皮上爬起来,眼疾手快地掐了个御风诀,稳稳地托住他和白寒露。
  这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奇山怪石的古老山谷,山谷的上方笼罩着透明的水膜。这是湖底下暗河的最终归属,在湖底之下封存了更久的湖底山谷。这座山谷的年岁一定非常久远,因为生长的一些奇花异草都是白寒露只在古书奇志上见过,已消失了几十甚至几百万年。
  “……我们好像被冲到了奇怪的地方。”幽昙惊叹道,“好美!”
  白寒露忍不住附和:“的确是人间仙境,很美。”
  突然头顶一声带着哭腔的暴喝:“美你们的头,快把小爷放下来!”
  白寒露和幽昙一起抬头,头顶一棵古树的枝桠上挂着一头红毛小狐狸。话音刚落,只听“咔嚓”一声树枝断了,小狐狸哇啦啦尖叫着被白寒露接个正着。
  游儿眼泪汪汪地抱住自家主人的脖子,呜呜哭:“吓死小爷了,还以为这回真的要去见阎王爷了!”说着,颤抖着爪子往那巨大的瀑布水潭下颤巍巍地一指,“你们看啊啊啊啊啊——”
  瀑布下的水潭清澈见底却堆满了森森白骨。
  那些失踪的山民都是被落冰湖底湍急的暗河冲到瀑布口,这十几丈高的瀑布,跌到潭底不被淹死也被摔死了。
  “这可不好办了。”幽昙一脸的匪夷所思,“明明是事实,可若是真跟那些凡人说起来倒是像满嘴胡掐的天方夜谭。”
  白寒露抱着吓坏的小狐狸,沿着脚下流水冲刷出的石路慢慢往前走,这种地方没准会生出珍奇的草药灵芝,说不定机缘巧合让他碰上了什么不得了的好东西。越往山谷中心走,两边山石间的夹道越窄,最后只能容许一人侧身通过。可走过石头小道,面前出现一方幽静的深潭,潭边生了几株红枫树,赤红、藤黄、狐色的枫叶落在潭水中。   幽昙走到潭边张望,突然发现落叶下似乎掩盖着什么东西,蹲下身用手拨开落叶,赫然是张栩栩如生的沉睡中的人脸。
  游儿吓了一跳,抓着白寒露的衣襟号叫,“妈呀,吓死小爷了,怎么有个死人!”
  “吾辈能感受到他的气息,他没死,只是封印在琥珀里了。”
  幽昙将所有的落叶都拨开,白寒露看到这人的全貌,烟紫色长衣,细长的眉眼紧闭,即使沉睡着也带着副不沾纤尘的高贵——正是他梦里看到的那个人。
  在醉梦轩的书房里白寒露搜罗了一些时间久远到都无法考证的竹简。关于开天辟地后一些天地之灵气孕育出的神灵本是不老不死之神,有些与魔界征战死在战场上,可另外一些就无迹可寻地消失了,没有人知道这些神是死是活又是去了哪里。那些竹简上不辨真伪的蛛丝马迹是说,有些神活了太久已参透了生命的本身就该有终结才是圆满,越是长生便失去的越多,于是将自己封印在琥珀里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沉睡。
  “原来那古籍里说的是真的。”幽昙转头征求老板的意见,“那破解琥珀封印的咒语也是真的了?”
  白寒露倒是老神在在的,“你试试不就知道了吗?”
  已经被吓破了胆的小狐狸从白寒露怀里跳下来,化作半人半狐的人形,躲在他身后摆个苦瓜脸,“要是他活过来怪罪我们打扰了他的安眠之地,要杀我们怎么办?”
  “放心,有幽昙呢。”没等幽昙得意片刻,就听白寒露接着说,“打不过的话,他可以色诱啊。”
  幽昙表示心情很恶劣,可没心没肺的小狐狸竟然安心下来了,跟他家主人一起没事儿人似的站在旁边看着他。幽昙开始很认真地考虑自己不待在无垠地狱,在这里跟他们这对脑袋有点问题的白痴主仆在一起会不会被传染到白痴病。
  琥珀之灵,契约已至,鸡鸣东方,已是归期,破!
  涟漪般的荧光泛滥在幽昙的指尖,他喃喃念着咒语,手指碰到水面,琥珀猛地破碎成点点碎冰。
  他好似听到有人在呼唤他醒来,从冰冷漆黑的深渊里暖暖地将他唤醒,眼皮上有温热的光点在跳跃。
  大人,已经六百万年了,有人唤您醒来了,小奴完成了与您的约定要离开了呀。
  琥珀之灵,汝要去何处?
  呵呵,小奴会永远记得您的,即使消失了……也是。
  对于他来说,六百万年不过是睁眼闭眼转瞬之间,可守护他的琥珀之灵却要在冗长枯燥的时光里一日日艰难度过。他慢慢睁开眼,琥珀之灵的荧光慢慢汇聚成少年的模样俯下身来亲吻了一下他的脸颊,便带着笑容消散在空气中。
  
  面前站着奇特的呆傻三人组,法力强大的雪狼妖,已经魔化的昙花神和羸弱的小狐狸妖。哦,不对,雪狼身上还缠着一株沉睡的彼岸花神。是他的俘虏,仆人还是契约神?
  他也忍不住有些呆傻了,现在的三界已经如此和谐了吗?
  “汝等是何人?”他用翠色欲滴的眼珠盯着面前唤醒他的人。
  白寒露镇得住场面,依旧不改油盐不进六亲不认的架势,冷清清地问:“你娘没教你问别人姓名的时候,要先报上自己姓名的吗?”
  幽昙和游儿都摆出鸡蛋嘴,老板这笨蛋这样回答确定没问题吗?
  “哦,那些凡人都称小神为八翠泽。”那人理了理头发,施施然地站起身,举手投足都是高贵的做派,“刚才失礼了,小神没娘,所以也没有娘教。”
  八翠泽,八翠泽。
  白寒露反复咀嚼着这个略耳熟的名字,有些愣怔了。神话史籍上记载过,在开天辟地之时,凡间有了由八个大小不一的湖首尾相连形成的大泽,人称八翠泽。那时四季还未分明,冗长的冬季和干旱耗尽了八翠泽,原本的八翠泽干涸后在严冬过后变成了郁郁葱葱的山谷。
  若他真的是那干涸掉的八翠泽的话,那他便是天地之间孕育出的最古老的水神。
  “你是远古时期八翠泽的水神?”
  “有礼了。”
  幽昙一拍手,恍然大悟,“太好了,原来你们认识。”
  白寒露脸上露出掩饰不住的嫌弃,“都跟你说了,平时要多看点书。”
  “……”
  八翠泽已经沉睡了六百万年,早就不知人世现是今夕何夕。不过对于水神来说要带他们三个穿过那湍急的暗河不过是举手之事。李小狼在湖边蹲了半天几乎认定他们是被水妖吞了,已经哭着回家了,只有竹仙老神在在地躺在屋檐下吹风。
  刚来到现世的八翠泽站在湖边静静地打量着落冰湖周围,他当年沉睡时选的是一座废弃的山谷,可沧海桑田变换山谷竟然被颠覆到了湖水之下。他沉睡时还是漫漫严冬,冰雪侵蚀了大地,尸骸遍野。除了怒吼的北风,他听不到任何的虫鸣鸟叫,只有幼兽临死前的哀鸣。
  “翠,我以后不再来了。”她带着一脸厌弃的神色说。
  唉,为何不能笑着说再会呢,明明以往见了他,都是笑得那样明快可爱的。
  白寒露看他站在水边望着远处,问:“你在看什么?”
  “青山绿水犹在,可人已不知何处寻了。”八翠泽眼中有失落,却很快地转移了话题,“现今神、魔、妖、人,鬼,都和谐地生活在一起了吗?”
  “倒也不算,不过是各司其道,互不干涉罢了。”
  这时游儿闹着饿,竹仙待来者是客,也准备了水神的饭。八翠泽以往都是以鲜果为食,所以只喜欢青菜。饭间白寒露简单地将如今的世道同他说了一遍,三界已有秩序,魔界独善其外,这几百万年神与魔之间打了八回不止了。至于他们醉梦轩情形之复杂难以表述,只能用“助人为乐的铺子”和“收留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来总结。
  八翠泽听得一愣一愣的,神竟然真的赢过了魔,一只雪狼妖竟然是开善堂的,果真世道不一样了。
  他遇到了这样的好妖物,心情很好,多吃了一碗饭。
  半夜白寒露起来给小狐狸盖被子,发现八翠泽不在床榻上,一出门见他坐在湖边的歪倒的枯木上正望着幽幽湖面发呆。
  “你在想什么?”白寒露说,“雪衣吗?”
  八翠泽非常的意外,“汝能看透小神所想?”
  “不,是我曾误闯入你的梦里,而瀑布水潭下成堆的白骨是你梦中的歌声引了他们在睡梦中走进湖水里被卷入暗河。”
  不知道是哪只晚睡的蜻蜓拍过湖面,一钩镰刀弯月立刻碎成激荡的波纹。八翠泽也收敛回了心神,想起过去的种种,那只雪女趴在他膝盖上酣睡好似昨昔,缓缓地低低地笑开了:“小神的那些往事实在是不值一提,汝莫要嫌烦才好。”
  
  那时,虽开天辟地已久,可觉醒的神与魔正为天界领地打得如火如荼。那是个混沌的妖怪横行的时期。他不肯去战场打打杀杀,那天界是魔的还是神的,于他来说都没有分别。他已在八翠泽守了几千年,对着青山绿水弹琴,枕着春风鸟鸣入眠,夜里星海如河,早已习惯了一个人。
  直到他经过雪谷时,在食腐怪的利爪下救了雪衣。
  
  他只记得那日的雪下得比以往都要大。
她站在大地银白之中,冰肌雪骨,一身纯洁如簌蔌吹雪,除了黑眼红唇再也找不到其它的颜色。
“我叫雪衣,你呢?”
“翠。”
雪衣轻笑:“好名字,你的眼睛便是翠色。”
他在山谷中行走时,从食腐怪流着剧毒口涎的利齿下救了雪衣。雪衣是附近雪谷里的雪女,是冻死在路边的人兽枯骨孕育而生的妖。妖物 相食本也是轮回,就像湖中大鱼吃小鱼那样寻常。那日,唔,那日是他昏了头。
自打他救了那只雪女,那妖物就成了八翠泽的常客,隔三差五的带点山中的野味,还有种滋味美妙的水,雪女说,这便是人类制造的最好的东西了,叫做酒。
最开始他是不欢迎那妖物来的,毕竟她皮相生的再好,终归也是为了迷惑爱慕美色的凡间男子,扒皮抽骨饮其血食其肉,说白了,她的本元不过也是一堆腥臭不堪的白骨。
不过自从雪女带了酒来,他便时常惦记她了。
“我小时候总觉得酒又辣又冲,这两百年来才知道它是好东西,一个人醉上一场便是几日过去。”雪衣那嫣红的唇里碎米小虎牙很是锋利,带着几分醉意咬着唇说,“翠啊,你救了我,所以我才愿意告诉你这个秘密呢。”
  像雪衣这样有血有肉会伤心的妖物,他根本没有见过,更不知如何安慰,只能道:“汝弹琴给你听罢。”说罢,席地而坐,调弦,而后弹他最喜欢的烟雨调。
  明明是一个妖物,为何要摆出那么悲伤的样子呢?
  他想让她快乐些,可他不懂得如何安慰人,只会弹琴而已。
  雪衣一直悲伤而沉默着。
  有一日,戎装的神女来到八翠泽,一片惊叹之声,“尊神这八翠泽怕是凡间最祥和美丽之地了。”
  他请她喝酒,客气地回她,“神魔皆是受了天地日月之灵而降生,若能心怀善念与感恩安心治理一方水土,这人世间便处处都是美丽祥和之地。”
  “有天有地,有晴有雨,有太阳有月亮,有神也有魔,相辅相成罢了。若日月有灵,为何偏偏也让神魔生了七情六欲?”神女说起来头头是道的,“我想为神在天界争得一席立足之地,尊神醉心于江湖山色,妖物为满足口腹大开杀戒,皆是欲望,不过是所求不同罢了。”
  “小神倒是认为,日月有灵让神魔有了七情六欲,不过是为了让吾辈有血有肉懂得人间疾苦,何时成了汝等放纵贪欲的理由?”
  神女叹着气说:“尊神还是不肯出战吗?”
  他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还需多说什么呢?这时雪衣来了会客亭,她刚从一宿宿醉中醒来。神女见了她,脸色便立刻有种粘到脏东西的不悦,连口吻都恶劣起来,不冷不热地笑问:“尊神真是心胸宽广,竟也能与吃人的妖物同进同出,当真是要乱了伦常了。”
  雪衣摆出她在放屁的德行,打着呵欠去拿案上凉透的茶。
  她这副懒散闲适的模样只会让他怎么看都顺眼,仰了仰下巴,肃然道:“妖又如何,神女刚刚说过,妖物为满足口腹之欲大开杀戒,皆是欲望,不过是所求不同罢了。”
  这话的确是神女刚说的,总不能拉出的屎趁热往回坐,一时间也没了言语,只能脸色铁青地拂袖而去了。不过,不止一个神来过八翠泽请战都被他的冷言冷语气得拂袖而去,被记恨也不差这一个。
  等神女走,雪衣倒是一派坦然地道:“她说得没错,我本来就是吃人的妖物,被说两句也没什么。”
  “汝在八翠泽便是小神的贵客,客受辱便是主人之过。”翠垂下碧绿的眼儿,半晌又莫名添了一句,“雪衣就是雪衣啊。”
  雪衣直愣愣地看着他半天,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而后就笑了。其实美貌本来就是雪女的武器,一笑起来更是眉目如画极其养眼。
  “汝应该多笑。”他这样说,“小姑娘家家的,笑起来才可爱。”
  雪衣拿眼儿飞他,明明是冰雪纯白的颜色,却生了一股子说不出的丽色,看得他说不出的荡漾:“哼,我是常笑啊,只是不爱对着你罢了。”
  翠只当她是害羞,后来他看到她捕食,才知是真心话。
  那回翠例行要去人间行走,雪衣没出过远门,闹着要一同去。
  正值人间是严冬,那回的冬季极长,足足延续了六年,出了八翠泽便是千里冰封,大地一片死寂,只剩下一座座空旷的城池。
  雪衣在沿路看到最多的是死骨,遇到的一些活人也都皮包骨,跟死了差不多,非常的失望,“我以前听母亲说,人世间的城池就是用来装人类的。”
  “原本是这样的。”不过令翠更惊讶的是,“汝为何会有母亲?”
  “我是母亲生的,自然有母亲。”顿了顿说,“不过她已经死了。”
  “小神从不知雪女也有男人的。”
  “我也没见过啊,我父亲是人类,哦对了,他早就被我母亲杀了。”
  翠什么都没说,伸出一指戳在她的额心在她的体内搜寻到了灵魄,半透明,很羸弱,不过是生灵。雪女是由枯骨而生的,原本是没有灵魄的,死了便是死了,烟消云散。   雪衣莫名拉下他的手,看着他,半天没有放开。
  后来他们到了繁华的城镇,街上车水马龙,雪衣看到有男女并肩牵手而行,奇怪地问他,“翠啊,他们是父亲和母亲的关系吗?”
  “是情人。”
  “那就是爱?”雪衣突然问,“那你有没有爱过什么人?”
  “没有。”
  雪衣晃了晃他的手,就像谈论天气般的口气问,“那我行不行?”
  翠没有说话,在雪衣看来明明是那么简单的问题,“行”或者“不行”,可他无法回答。因为以现在的雪衣来说,是不行的。雪女没有长生,多则千年,少则五六百年,便是大限。
  那夜他们宿在客栈里,半夜雪衣偷偷跑出去,翠随即披了衣服跟她出门,而她敲开了楼上一个年轻男子的门。那男子一身华丽装束,皮肉细嫩,他们住店时他在大堂里一直看着雪衣。翠用了隐身咒,第一次看到了与在他面前不同的雪衣。
  她才不是什么冰雪颜色,她是艳丽的绽开的红色芍药花,总直愣愣的招子也化成了情浓如丝的媚眼儿。她不过拉歪了领子,笑笑地倚着门,那入骨的魅惑与风情便让她对面的男子面色通红。男子拥着她倒在锦被中,撩起她的长发亲吻她的颈子,扯掉她的外衫,她不紧不慢地问:“你愿不愿送我回家?”
  “我当然愿意,我送你回家,我娶你,我们一辈子在一起。”男子脱下她最后一件衣衫,许愿一般,”我爱你。”
  翠嗤笑了一声,山里的狐精开饭之前都是问“你愿为了我而死吗?”比起狐精,雪女就含蓄多了。像她们这类妖物都有自己的饭前仪式,要猎物心甘情愿的言灵,否则吃了也是不消化的。而后雪衣的手指尖长出锋利的骨爪,插进了男人喉咙的同时,也心急地用嘴去吮鲜血。翠头一回看到她现出原形,瘦骨嶙峋,丑态鄙陋,好似蠕动的干尸。
  雪衣吃饱喝足回到屋里,乖巧地卧在翠的身边,半天才说:“你不要装睡,你都看见了吧?”
  “汝以后不要吃人了。”翠说。
  “我不吃人就会死。”雪衣冷笑,“你是第一天知道我是靠吃人为生的吗?”
  他们回了八翠泽,雪衣许久不去找他。
  没有等多久,翠就去找她了,总不能由着她生气。
  凡间的那些女孩子生气了都要人哄的,可雪衣就一个人。他去雪谷里找她,碰到她蜷缩在路边捕猎。她看了他一眼不理人。翠立刻心软了蹲下身摸摸她的头,道:“汝不要生气了,是小神说错话了。”他只是不喜欢她和人纠缠罢了。
  雪衣看了他一会儿,抓住他的手,大声控诉,“我生下来就只能吃人,我也没强迫他们,是他们自愿的。你以为我很乐意生下来就要吃人吗?雪谷路边经过的人很少的,又不像飞禽走兽满山都是,所以我经常要饿肚子,还要小心被其他妖物吃了,你以为是我愿意的吗?我不吃就会饿死啊!”
  当天他们就和好了,翠弹琴给她听,她听着琴音不知何时趴到他的膝上不小心睡着了。明明知道她是莹台朽骨,可那熟睡着卷翘的长睫真美啊。
  “小神送汝一样东西。”翠把一颗漂亮的石头放在她的手心,“这个不能丢啊。”
  雪衣拿着那石头出神了好久,眼睛慢慢红了。
  翠笑了,又摸了摸她的头。
  就那样又过了几十年,这几十年间严寒已经慢慢侵蚀了八翠泽,翠已不记得何时开始飘雪的,他的神力也开始渐渐羸弱了。而雪衣却还似以往那般冰雪美丽,却不怎么笑了,也少了很多耐心。
  终于有一日她临走前说:“翠,以后我不再来了。”
  从此以后她真的没有再来。
  翠很想念她,原来想念是那么痛苦的事,可以将短短一日拉成三秋,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离开八翠泽的属地了。
  许久后的一日,那个来劝水神出战的神女又来了,这次她神色颓败好似愁苦的少妇人。
  “吾爱上了一个魔。”神女苦笑,“本想听尊神一顿嘲讽来着。”
  “爱欲本就是世间最美好的事,何来嘲讽之说?”
  “下次月圆之战,吾与他,便要刀剑相向了。”
  翠笑问她,“那汝可曾后悔?”
  神女思考了半晌没有答案,半晌她问:“汝又是为了谁把自己弄到如斯田地?”
  “一只雪女。”
  “呵,那还不如魔。”
  翠笑了,确实不如魔,他将整片八翠泽的灵力倾注在一颗雨花石里滋养着她,只为了能赶快渡她成神。可雪衣还是走了,她懂得用最美丽的皮相去魅惑人心,却始终无法懂得什么是爱。
  “她还小,时间还长,总有一日她能明白。”
  神女饮下一杯苦酒,大笑,“说白了,我们活了千万年,雪女也活了几百年,却不如人短短数十载圆满,只因他们寿命太短,所以要赶紧懂得爱,懂得珍惜眼前。”她醉了一场,离开时给他留下一块成精的琥珀,“要不要用随你。”
  数月后,神女战死沙场,八翠泽将自己封印在琥珀之中,好了,他要等她长大,等她浴火重生。
  
  杯中的酒已经空了,心事也倒空了,白寒露说:“真是个动人的故事。”
  “是个一厢情愿的故事罢了。”八翠泽淡淡笑了,“佩戴着那颗雨花石,她不会再感到饥饿,而且灵魄越来越完整,她那么聪明怎会不知道小神的虚弱和八翠泽的枯萎是为了什么。”有双翠色眼睛的水神指了指自己的心脏,“这里都明白,可是心甘情愿,终究和那些人类男子没什么不同。”
  古往今来,不要说是人,就算是神,像八翠泽这样的都是凤毛麟角,他们都骄傲都怕受伤都太计较,都没有深爱。
  白寒露知道,他这样的神苏醒,天界必将会恭敬地迎他回去。
  “已经几百万年了,她如果已经不在了呢?”
  八翠泽沉默一下,微笑,“她是小神的劫数,小神相信,缘起缘灭绝非偶然。”
  “那你准备怎么办?”
  “小神会收敛气泽留在人间,她若还一息尚留,那定会在人间。”   一切冥冥之中,说不定,早已有定数了。
  从冥界搜寻来的破旧的古籍,那莫名的炎热干旱,他们来到落冰湖,被卷入暗河,遇到琥珀中封印了百万年的神。
  是啊,缘起缘灭,绝非偶然。
  “酒壶空了。”八翠泽晃了晃酒壶,望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秉烛夜谈,大醉一场,真是过瘾呢。”
  白寒露笑着起身,“我再去取酒来。”
  八翠泽在他身后喊:“多谢了,白兄。”
  白寒露进了屋,那些懒鬼们都还睡得沉,他慢条斯理地穿好外衣,背后的彼岸花图腾像蠕动的蛇一般爬到他耳边,呵笑,“好久没有喝到灵气那么充盈的水了,本座可真有福气啊,几百万年的八翠泽水神都能走了狗屎运遇到,你还不拿好酒出去,问问他知不知道哪里有魔婴草呢。”
  八翠泽给他倒酒时,在杯中注入了他的本源的水,浇灌了白寒露身上这朵干渴的彼岸花。
  “他已经走了。”白寒露反问,“你不知道吗,真正的男人都讨厌告别。”
  有很多事情是不能说的。
  比如不能告诉李小狼他姐姐的死不过是水神的一场梦的牺牲品。
  李小狼早上又红着眼睛来了,正好遇到醉梦轩的一群人在吃早饭,与昨日不同的是,岸边横着一条巨大的鱼尸。
  “这是……水妖?”李小狼愣了愣,开始尖叫,“你们昨天抓住了水妖!”
  白寒露指着空着的凳子说:“别吵,坐下吃饭。”
  李小狼全身发抖,眼泪难看地往外涌,哇哇大哭,“还吃什么饭,我要去告诉山长!”
  “竟然还有人为了一条死鱼不吃饭的!蠢货!”小狐狸翻了个白眼,接着又对幽昙翻了个白眼,“某个狐狸精可以用空间转移把大鱼从海里抓来,竟然还好意思看我辛苦去找吃的!”
  幽昙无辜叹气,“吾辈只能移动死物啊。”
  “你就不能把活人装进死物里移动吗?”
  幽昙一拍手,“……棺材?”
  “你拍个屁手啊,搞得好像很聪明一样!棺材里怎么会有活人啊,你个大变态!”
  其实幽昙也怀疑用善意的谎言来糊弄李小狼是不是有点过分,他认为他们最终想知道的,不过是真相。可白寒露那家伙却坚持,有些事情最好不要说出真相,因为人只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自从醉梦轩的人抓住“水妖”,山民们便每天上山捕猎抓鱼,女人们每日送来丰盛的美食,恭恭敬敬地称他们为恩人。
  李小狼扛着鱼叉来湖中抓鱼,游儿跟着他每天胡闹,眼看着一个炎夏便要结束,红嘴黑羽的夜鸦送来醉梦轩的炎热已经消退的消息。
  白寒露决定明日就起程回醉梦轩。
  离开的前一日大雨,李小狼和游儿坐在回廊下笑闹着看雨,幽昙突然问:“如果吾辈告诉你,其实这湖水之下有座远古时期的山谷,里面有一块琥珀封印着水神,你姐姐和那些乡民是因为水神的梦而走进湖中淹死了,你信吗?”
  李小狼一脸见鬼地看着他,面色复杂地问:“幽昙大哥,你没事吧?水妖是你和白大哥抓住的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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