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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国夜雪·花与月》

_3 水阡墨(现代)
  白寒露指了指头顶那方灰蒙蒙的天:“天界。”
  
  天界之所以叫天界,是因为它脚踩着凡间,神仙看凡人数十载命数,如同凡人看蝼蚁,同样怜悯他们的渺小孱弱,却对他们的生死不屑一顾。
  天界有天人城,浮在云层之上,城中的天人看装束打扮不过是凡人的模样,大多也没什么法力,只是生命比凡人长些。他们生在天界,有些在天宫当差,也有些给神仙们做仆侍,街上少不得碰到神仙,见多识广,不像凡人来得那样大惊小怪的。
  白寒露在城里找了间客栈住下,推开窗子,远处的镜湖波澜不惊,尽头处霞光缭绕的地方便是天宫。
  “你怎么有天人城的身份文牒?”
  “……月姬小姐给的。”
  上次麒麟月姬托他找侄子,他虽说念着尊老爱幼,但还是收了好处。这天界不同凡间,没身份文牒到处走也不方便。天界守门兽是英招和白泽,没有天人城身份文牒的凡间妖怪们,甭想踏入一寸土地。
  客栈里的伙计是只六耳白鼠,不光做事麻利机灵,六只耳朵还能将大堂里的人说的话一句不漏地都塞入耳朵里,所以这只六耳白鼠也叫钻钱鼠。钻钱鼠颠了颠手中的金块,用老鼠牙嗑了嗑,笑得眼睛眯到一处去,“白爷爷,您想知道什么尽管问,这天界少有什么事是我钻钱鼠打听不着的。”
  白寒露眼风往四处一打量,好一个鼠窝,其他的老鼠虽不及钻钱鼠耳朵多,却也都竖着耳朵听得精神。这客栈的伙计都是鼠族的,在兽族中身份轻微,客栈用他们也不肯给多少银子,他们原本就是靠贩这些打听来赚钱。
  柳非银心领神会,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面写了四个字:魔神幽昙。
  钻钱鼠也沾了水,写了四个字:黑水天牢。
  天宫里是没有真正的牢狱的,所谓的大牢不过是无人打理的荒凉楼宇,有犯了错的神仙往里头一扔,反思个百八十年就放出来了。天界真正的牢狱叫黑水天牢,在天人城西三千六百里,俨然是一座重兵把守的弯月形小镇,四周仙山环绕草木葱茏。
  而站在黑水天牢外,一抬头就能隐约看到一座塔,直穿云霄到九重天,肃穆庄重好似佛陀。那座塔叫浮屠塔,从它建成到如今十六万年,被关进去的神仙魔君还没有能走出来的。
  “很高。”柳非银把手搭在眉峰往上看,又补充一句,“好像把整座天界都踩在脚底下似的。”
  “那是自然,这座塔镇的可都是穷凶极恶之徒,若是塔倒了,天地之间又要掀起血雨腥风的。”白寒露伸手理了理柳非银的领子,将他一缕散落的发顺到耳后,又嘱咐道,“做侍从就要有做侍从的样子。”一指昂首挺胸仰着下巴异常有气势的游儿,“就要像游儿这样狐假狼威才好。”
  柳非银看着这对白痴主仆,如今他靠白寒露养活,吃他的嘴软,也只能嘴角抽筋地听从了。
  守牢门的天兵看到一个白衣银发的人周身缠着嫩绿的花藤,步步生花,身后两步处跟着耀武扬威的侍从。天兵们不知道是哪路神仙,看这架势仙阶定是不低,忙单膝先跪了,拱手道:“属下恭迎上仙。”
  白寒露眉毛一挑,傲雪欺霜的霸道模样,鹤骨笛在手中“啪”一拍,“起来说话。”
  这些守门的天兵做事不容易,说出口的话都要斟酌半天,这里能进出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神仙,谁也得罪不起,恭敬道:“属下眼拙,上仙从哪里来,可否呈上天王手谕?”
  红衣的小侍奴一拂袖子,尖嘴利舌地骂:“瞎了你的狗眼,连冥界的寒露殿下都不识得,是嘲笑我们家殿下名号不响不成?!”
  守门天兵“扑通”跪下,冷汗涔涔,“属下绝无此意,只是上仙行事低调不常来天界走动,而属下也只是奉命行事。”话音刚落,一只修长洁白的手就扶住了他的手臂,轻轻一托。守门天兵惊地一抬头,紫衣侍从身形俊美好似瑶池仙树,却见一双盈盈桃花眼,三分暖三分情也三分笑,还有一分是关切,“大人莫怕,那只小狐狸被我们殿下给宠坏了,我们殿下可不是仗势欺人之人,只是这趟来也是瞒了上头的耳目的,只想私下与罪神幽昙会个面,自然没有天王手谕。大人是职责所在,若是不放行……我们也不能硬闯……只是……”紫衣侍从将手中握着的一颗珠子塞到天兵手里,“只是还请大人行个方便,别为难了彼此。”
  他们做守卫的是有自己的一套行事方法的,天王手谕也只是有些小神仙的敲门砖,品阶高的神仙没有一个用得上,什么门规对他们来说都是摆设。这位冥界来的花神连养的狐狸都这么气盛,另一个紫衣桃花眼也是拔尖儿的人物,怕是碰到什么不得了的硬茬子了。
  两个天兵四目相对交换了个默认的眼色,对身后的门官喊:“开门放行。”
  
  蓝色的引路蝶翅膀抖落着点点鳞粉,引着白寒露一众人朝黑水天牢深处走去。
  天牢里的黑水是冥界忘川的源头取的,无论法力多么高深的神仙在黑水里泡个三日都会软得连手脚都抬不起来。越往深处走越暗,玄铁的狱门边爬满了紫色的水藤花,若不是能看到玄铁牢门里那些显眼的白色狱衫还以为是座空牢,静得令人发憷。
  引路蝶引着他们顺着盘旋的石阶一直走到底层,这才扑扇着翅膀,晃眼没了影子。唯独这间铁牢没有守护兽。尽头处一人跪在黑水中,左右两臂牢牢地缚在墙上的铁环上,那头如水的长发一直飘到白寒露的脚边。白寒露又往前走几步,带起轻微的水花,那人微微抬头,一双乌泠泠的眼如同赤子般干净。他心头一窒,停住脚步:“你是幽昙?”
  “没想到吾辈也有人来探监。”幽昙低低地笑了,柔弱地微微颤抖着,“非银,你还活着……太好了……”
  柳非银本想看看这个大奸大恶之徒到底是个什么丑陋模样,搞得他那么凄惨,可看到他的脸又这样诚心诚意的一句,竟震得说不出话来。且不说他这一句意义不明的话,即使他真去烧杀抢掠,说不定也会有人为了让他展颜一笑而心甘情愿地送上脖子。
  “本大爷已经失忆了,你莫想说些话糊弄过去。”柳非银几步走过去,扯着他的发迫使他抬头,“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烧了我的城,我那个混账老板又在哪里?”
  幽昙吃痛地咬唇,澄澈的眼眸有水光打了个涟漪,糅合着脆弱与坚韧两种气质的脸,美得令人心悸。柳非银这才看到他长发掩着的琵琶骨上钉了两根寒意逼人的透骨钉,双腿已经泡得发黑溃烂。他手一颤,抓他头发的动作已变成了半抱起他的身子。
  小狐狸目瞪口呆,扭头问自家主人:“公子,刚才那个人施展了我们狐族的媚术吗?我都提不起神来骂他了呀。”
  白寒露摇了摇头,魅惑之术只能让人混混沌沌地想一亲芳泽,天然之美却令人心神荡漾又不敢亵渎。幽昙可是三界中公认的最美的上神,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清明还活着,人多半是在毗邻梧桐乡的白鹤仙洲,信与不信全凭你们。”
  白寒露默念着咒语,几支花藤从黑水里蹿出来,红色的彼岸花冠织就成柔软的花毯将幽昙托起来离开黑水。幽昙盯着膝下的彼岸花,突然想起一个人,而一切也都是因为这个人而起:“这花刺眼得很,吾辈还以为它不会再开了。”
  “即使你死了,这世上也还会有在月色下悄悄绽放的一夜昙花。”白寒露盘起长腿在花藤上坐下,一副打算促膝长谈的架势,“这里一时半会儿没有人叨扰,我们这一趟好不容易走到这里,你迟早也是要进浮屠塔的,不如满足下我等平凡人的好奇心。”
  “我听非银说过,清明有个师兄是头狼妖,如何无耻猥琐丑陋不堪,这一见才知道,他不过是嫉妒。在天牢里这等气定神闲,是要拿吾辈的凄苦当日后的下酒菜吧?真是过分……”
  小狐狸对柳非银怒目而视,柳非银无辜地摇扇子看天。
  白寒露也知道柳非银必没少诋毁自己,连寄人篱下都那么嚣张的人,他也习惯了。
  “下酒菜也是功德一件,就从你和花神长溪的恩怨说起如何?”
  原本天界的花神幽昙打死了冥界的花神长溪,堕落入无垠地狱,成为魔神。
  这个名字也好久没听人提起了,人走茶凉,生前的风头不过是吉光片羽。幽昙对着彼岸花出了一会儿神,才淡淡地笑:“陈芝麻烂谷子的,吾辈自己都觉得烦呢。”
  
  幽昙在天界最为风光的时候,几乎是横着走的,笑起来和风细雨,其实谁都不爱搭理。
  天地间多少男女神仙为他神魂颠倒,不怎么来往的魔界也有个二不拉叽的魔君跑来求天帝赐婚,被幽昙铁青着一张脸从云头上踹了下去。
  不过幽昙的昙花神宫哪日不会踹出几个人来?就算他踹人,也有一群仙子们在旁边拍手说他踹得真好看,领头的还是天妃伽蓝,天帝和众神仙也心照不宣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看不见。
  与幽昙唯一志趣相投的是冥界的昭辰殿下,那位殿下是有名的病秧子,身子不好,也不常在天界走动。伽蓝天妃却对他青眼有加,称赞他“兰出幽谷,无风自香”,时常让幽昙捎去些亲手酿的桐花酒或者口味清淡的点心。
  去冥界经过黄泉路都能看到两旁那艳丽到悲情的彼岸花,花香总惹得人能想起些往事。比如他还是一颗刺儿疙瘩时,那位盼着他开花的短命的金蛉公主。
  “你若不喜欢,本座便让人把那花拔了。”
  “现在连魔界都知道吾辈跋扈了,你还想再多添一笔?”
  昭辰品着桐花酒,天青色鹤羽衣松松地挂着肩,一副作死的混账样子。幽昙和他处得久了知道他真话假话掺和着一起说,骨子里蔫坏蔫坏的,可在旁人眼里却做出一副病弱温柔的模样招人疼。
  下次再经过黄泉路却见两旁只有疯长的鼠尾草和荆棘,整个冥界已经传开来,天界的幽昙殿下嫌彼岸花太俗艳太扎眼,叫人给拔了。冥界的司花之神长溪的真身就是彼岸花,这明摆着是跟长溪不对付。
  昭辰那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却毫不在意地道:“本座就是看不惯长溪那双又傲又冷的眼,看你一看就能冻一层冰凌子。”
  幽昙无故背了个黑锅,却也就由他去了,大不了下回见了长溪给他赔个不是。可他许久没碰见过长溪,黄泉路旁的彼岸花百八十年没有再开。百八十年对于那时的幽昙来说,不过是在花下醉了一场酒。
  这百八十年里他和一个不靠谱的上仙又交好起来。那位上仙叫月粼,在月老庙当职,给人做媒做多了,好好个清俊的美青年变得婆婆妈妈的,修得一身浓厚的大婶味儿。据说上古仙魔大战,他一介生涩少年却手握赤焰法杖上战场奋勇杀敌的英姿,让通晓了世故的仙子们都盼着他长大后结为仙侣。如今仙子们见了他就躲,幽昙看着月粼那笑眯眯的样子只能暗叹一句,岁月不饶人啊。
  月粼与其他神仙不同,他喜欢往凡间跑,也喜欢看凡人从纯真幼童变成鹤发老翁。幽昙觉得他这也是一种严重的病态,可被月粼往凡间拐了几回,他除了爱喝花酒乱买东西,也没变态到哪里去。
  那日喝多了酒,月粼枕着溶溶月光胡言乱语:“幽昙,我告诉你个秘密哦,你觉得我不正常,其实最不正常的是跟你不对付的那个。他啊,杀了自己的情人,却又每年跑去给她上坟。”
  这个“不对付的”自然就是花神长溪。
  幽昙回天界时经过西临国上空,突然想起十八里湖上的小洲,两百年不过须臾,不知金蛉公主的竹楼还在不在。他去时是炎夏,荷花开得正好,碧叶粉红香一望无垠。湖面没什么小洲,应该是沉了,他取出上回南海的鲛族巴巴送来的避水珠,分开湖面踏着昙花往深处走。
  忽地,他在湖底看到了红色潋滟的花朵,随着水波摇曳,整座小洲好似被扣进了半透明的大罩子里。小洲外布了障眼法术,凡人若是下潜也什么都看不到,只会以为遇着了鬼打墙。幽昙破水而入,惊奇地发现这里与他离开时,并没有多大变化,除了那些花妖们长得更加繁茂,都化成了人形满地跑。
  看着花妖们跪了一地,幽昙刚想要打听这里是谁在打理,就听见竹楼上传来个清爽的声音:“吸食人血的妖物也能顿悟成神,这天界真是越来越没法看了。”
  幽昙顺着声音望过去,长溪靠在竹栏上,只用一根绸带草草系了发尾,拿着酒壶醉得颊面两团红,衬得他那张脸更为艳丽夺目。本来他想着再见了长溪,先跟他赔个不是的,可长溪偏有本事一开口就堵得他哑口无言。
  “不过天帝养得阿猫阿狗不少了,也不缺你一个。”长溪用手背撑着下巴,另一只手唤小狗似的招了招,“来,过来叫两声听听。”
  要是跋扈些的神仙听了这种话,此时都会过去狠狠扇他的脸,再回到天帝那儿去告状。反正天帝那里每天最不缺的就是告状的,芝麻绿豆大的也能挑出个两族相杀的事端。可幽昙自问不是什么跋扈的神仙,不过是以讹传讹。他是被期待而开的祥瑞之花,他顿悟那日,金蛉公主也只教给他了宽容和慈悲。
  幽昙踏花走到他面前,施施然坐下,露出幼嫩无害的齿展颜一笑,“你心情不好,吾辈陪你喝一杯。”
  后来每回想起来,初见长溪时,那家伙是很想跟他打一架的,可他这种包子样反而让长溪卸了力,口中叨念着“糟蹋了我的好酒。”可也没阻拦幽昙执起酒壶。怪不得在冥界少有见长溪在走动,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凡间,金蛉公主死后他沉了小洲做了他自己的府邸使。
  知道长溪的秘密后,幽昙往凡间就跑得勤勉了,伽蓝天妃托他带给昭辰的酒,大多半也都祭了长溪的五脏庙。
  大概是吃人嘴软,长溪虽然多半时候说话像个炮筒子,可终究客气了许多,高兴了也会真心实意地跟他聊几句。在幽昙的主动下,两人不咸不淡地往来了几十年,已极有默契。在小洲竹楼对弈喝酒,去热闹的市井逛上一逛,或去不知名的仙山踏青。可无论如何,长溪从不开口同他说藏在心里的事。幽昙也觉得无所谓,几十年不够就几百年几千年,他们什么都没有,有的就是大把的时间。
  “即使是神仙,也不要觉得自己有大把的时间,就可以随意地蹉跎了。”幽昙说到这里难得叹了口气,接着又叹了口气,“叹气可是折损福报的,我怎么忘记了?”
  “你在天界做上神的日子也是短得昙花一现啊。”白寒露想着,真应了你的身份。
  “这大概就是我的命数。”幽昙道,“我是朵懂得人心的花,能洞察人心注定是会让人厌恶恐惧。我只不过是在天界厌弃我之前,见好就收罢了。”
  佛法言,世事无常,不过是因果轮回。
  凡间各国间为了争一城一池互相厮杀,杀业太多瘟神出世,凡间瘟疫横行,帝王以血祭天求庇佑,又一颗救星应运下凡。所谓救星不过是以一己之身来承受凡间所有的业障,以人身降生受尽苦难,活不过成年便烟消云散,在所有星宿中也只有救星是没有轮回的。
  幽昙后来去寻过金蛉公主的魂魄,可生死簿或司命簿都查不到她的名字。后来有个知情的星宿告诉他,一颗救星而已,生来就是挡业障的,怎么会有生死轮回?
  又一颗救星降世,幽昙便要去看,那时他受金蛉公主照拂良多,他对救星有说不出的好感。
  长溪说:“有什么好看的,本座宁愿去看那笼中的猴子。”
  幽昙跟他也放肆惯了,硬是扯着他去了。他们去时,她已经在粉红灼灼的桃花林里摆好了酒水瓜果。
  “多谢两位神仙挂心,这一面本不该见,若不见你们还能有数千年的太平日子,若见了就改了你们的运道。只可惜,我不想遂了老天的运道。”那少女没有双腿,烟粉的绫罗薄薄地伏在地面上,而她漆黑的双眼早已被执念填满,“你们其中一人可救我脱离这灰飞烟灭的命数,所以我一直在等这一天的到来。”
  这一世的救星偏偏生成了云国的国巫。国巫照月生来便带着窥伺之眼,掐指能洞察天机。她生来就没有双腿,也没睡过安稳觉,知道自己业障缠身也只能生受。可照月偏又不是什么逆来顺受之人,执念太甚已有了魔心。幽昙盯着她乌得没半分光彩的眼睛,知道自己这趟来错了,不是每颗救星都是金蛉公主那么宽容慈悲的。
  幽昙扯着长溪回了小洲,路上他就混混沌沌的,回去后也只冲着那小小的土包发呆,跟被勾去了魂魄似的。
  “你同吾说说话。”幽昙受不来他这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直说:“就算你骂吾辈两句也好啊。”
  长溪看了他一眼,倒是笑了,这一笑天边绚丽夺目的云霞都失了颜色:“要是以后没了我骂你,你的日子还过不成了?”
  幽昙对长溪有种说不出的雏鸟情结,是长溪让他真正有了眼睛,所以即使长溪怎么对他,他都喜欢长溪。而且他不过是骂两句嘴上讨便宜,又不会少块肉。
  幽昙叹气:“你这张毒蛇猛兽的嘴还能改了?”
  “不要叹气,会减少福报的。”
  这算是长溪不多的关切的话,幽昙心里高兴,嘴上却道:“要少就少罢,有什么所谓的。”顿了顿,又得寸进尺起来,“这小洲上埋了谁,同吾说说吧。”
  那坟里无论埋着谁,几千年过去了,早已烂得骨头都不剩了。
  “不过是个被我杀了的福薄之人。”
  “既是被你杀了,那就是福禄不浅,你当年嫌弃吾辈是吸人血的妖物,袖风一掠便能烟消云散的,你却连抬抬袖子都懒得。”幽昙夺下他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愈加放肆地枕在他的膝上,“你和那些口中慈悲的神仙不同,连团看不上的小小灵光都是珍惜的,这小洲上满是花妖见了你也不跑,吃准了你的柔软心肠。”
  长溪盯着他的脸,乌泠泠的眸子纯真如稚子,一时间竟也不再厌恶提起这件事了,老实地道:“不是我的情人,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也是颗下凡的救星。她试过用各种方法自尽,可命数未尽,怎么死得了。她求我杀了她,我便杀了。我头一回知道杀人那么难受,被杀却那么高兴的。可天帝说,这本就是她的宿命。所谓的宿命,不就是他们安排的吗?呵,这样的神仙,不做也罢。”
  “幽昙,你刚做神仙不久,以后的日子还长,总会慢慢懂的。”长溪勾起嘴角,幽昙在他的身后仿佛看到了整片的彼岸花海。他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着,那黄泉路上的彼岸花应该已经重新长起来了吧。长溪的长指慢条斯理地挑开他的衣襟,触碰他薄薄的皮肉,“不过以后不要被那群假清高的神仙们带傻了,让本座先教你点别的。”
  幽昙那时心中便隐隐地觉得坏了,这不是平时的长溪,可具体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不过他也没脑袋想那么多,初识情欲只觉得销魂蚀骨,个中滋味难以笔墨。
  “这种事就不用拿出来到处说了吧。”柳非银捂住小狐狸的耳朵,却见幽昙一派坦然地问:“不过是你情我愿的,有何说不得?”
  他们神仙行事原本也就不按凡间的牌路,再说了他们是花灵,与狐仙一样,原本就是雌雄同体的,长成什么样子,也完全靠个人的喜好。
  柳非银被激发出了内心的猥琐:“那你变成女的看看。”
  “不行啊,吾辈现在已经长出那个了……”
  白寒露头疼地扶住额角,简直受不了他们,赶紧打断:“这种事就更不用拿出来到处说了吧?”
  幽昙问:“吾辈说到哪里了?”
  小狐狸拉下柳非银碍事的手,兴冲冲地接口说:“你们睡了一觉,然后长溪那个混蛋吃干抹净,拍拍屁股跑了!”
  白寒露心想回头一定要好好修理借住在醉梦轩的那只竹仙,他那些乱七八糟的艳书定是没藏好。一只狐狸吃什么笋子?真当他吃饱了撑糊涂了?!
  幽昙一本正经地纠正:“不是跑了,是去找那颗救星了。”
  
  长溪想救那颗救星,幽昙自不去会拦着,毕竟命是他自己的,其他人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的。
  即使神仙号称不老不死,可古往今来许多神仙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都消失了,否则天界早就人满为患。对于幽昙来说,生命即使是刹那的芳华,也可永恒。并不介意长溪是不是要牺牲自己,只是纯粹想要帮一帮他。那救星身上背负的业障,不是他一己之力可以化解的。
  他赶过去时,那片桃花林已经一片焦黑,长溪源源不断地将国巫照月身上污黑的罪孽渡到自己身上。天边那颗救星越来越黯淡,照月的双眼却越来越亮。长溪已到极限,哭喊声诅咒声狂笑声在他的身体内撕扯,一片片红色的花瓣飞散开来。幽昙上前想要将他身上的黑气同受一些,却在触及他的身子时,“啪”,像朵花一样碎了。
  那些长溪没消耗的黑气又重新冲照月飞去,照月惊叫一声,正以为自己小命休矣,鼻翼间忽然花香清幽,一身雪白迎面而来。
  幽昙只觉得锥心蚀骨的痛,五脏六腑都被嚼烂了似的,却依旧死死地抱住国巫照月。
  “莫怕,还有吾辈在。”
  这世上本就不该有谁,活该因为别的错处而受罪的。
  现在天界那些生来就是仙胎的小神仙们,已经一辈不如一辈了,不知人间疾苦,只会说什么因果轮回的漂亮话。他们受着凡间供奉的香火,还嫌凡人太贪。凡人若不供奉,他们便撒手不管,信誓旦旦地说他们心不虔诚。凡间瘟疫横行蒙此大难,天帝听了奏报也只是轻飘飘地抛下一颗救星,还有脸说什么宿命?!
  冥界花神的灵识在凡间消散,天帝大惊失色,派了个信任的老太君率领天兵去了凡间,在一片焦黑的桃花林里,只见幽昙上神狼狈不堪,显然是一副刚与人厮杀完精疲力竭之态。众神仙一下子明白了,他们不对付已久,幽昙跋扈惯了,竟是在凡间将长溪上神打死。
  “你看起来也不像那么笨的,就让个老糊涂的老君给冤枉了?”柳非银真替他不值,还以为他是个多带劲多跋扈的,竟如此的不济。
  幽昙不轻不重地瞪他一眼,“吾辈当时昏了过去,醒来罪名就已经定了。那老神仙原本就瞧不上吾辈‘恃宠而骄’,觉得吾辈带坏了天界的歪风,如今又弑神之罪,便联合那些天界的老古董们在天宫跪了一地,要将吾辈推下诛仙台。如若吾辈好好地把前因后果说明,倒也不至于背了弑神的黑锅。可惜那时吾辈的灵魄被业障撕成了两半,同一具肉身却有了两个神识。”
  白寒露点点头,只听说过有人走火入魔导致精神分裂的,倒没见过活的。
  “吾辈白日是个不拘言笑一板一眼的书生,夜里又是个放浪形骸喜怒不定的登徒子,直到押到诛仙台,吾辈还在骂天帝骂得恣意愉快,这弑神的黑锅就给彻底坐实了。”幽昙想起那时倒是愉快得很,“这样也好,吾辈跳下诛仙台堕入无垠地狱后,除了分裂得极痛苦,其他倒比天界自由许多。”
  传说中幽昙心生魔障杀了花神长溪堕入无垠地狱,在地狱中大开杀戒割据一方,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魔神。
  看来传说终究是传说,添油加醋后又剩下多少真事呢。
  “可是也不能让他们白白冤枉了你啊!”小狐狸游儿虽泼皮了些,却有颗侠义心肠,“他们说是你放火烧了风临城,又把你抓来,分明是别人做了坏事又拿你顶包的!”
  “这件事可一点儿都不冤枉,虽不是吾辈故意纵火,可这大火因我而起。”幽昙蹙眉,“是吾辈央求清明为我炼魂,以天火将分裂的两个魂魄合二为一,就在风临城外小雀山。本身炼魂这事便是不成功则成仁,有封魂师之血的加持原本挺顺当,只是合魂时吾辈没控制好心神暴走发狂,导致炼炉中的天火走失。”
  幽昙醒来发觉大祸已经酿成,找到死死护住城眼的白清明,他已没了鼻息,一众神仙在云头观望,其中一个便是婆婆妈妈的月粼。
  “呵,幽昙是你啊!”月粼从云头跑到一片火海里揣着袖子跟他打招呼,笑眯眯的样子实在欠揍,“这次你可闯了大祸啦,一会儿天王就要带兵来收你啦!你抱着的这是谁,长得真好,可惜是个空壳子了,灵魄呢,你吃了?对了,上回你托那个昭辰殿下带给我的灵株子我已经收到了,这种草天界已经没啦,管仙草的那位仙子嫌它下流。唉,小姑娘家家的就是不懂事,地狱好东西真多。好了,我也不跟你多聊了,你快走吧,这祸事已经上达天听啦,天帝震怒,你虚弱成这个样子,天王带兵来了,你就走不了啦。”
  等月粼絮叨完,那威风凛凛的武仙已拿着雷霆神弩立在云头,幽昙呆呆地看着他,这哪里是通风报信的,根本就是拖延时间来的。
  不过幸好他原本也没打算走,原来初与白清明相识,他一眼便察觉出他的灵魄不是凡人,而是一株紫灵芝。如今白清明的灵魄已经不在了,必定是回了真身,他若放着不管,再过个千年他一样能苏醒。只是,白清明的时间蹉跎不得,他重要的人都在凡间,等不得他千年。
  “天帝答应吾辈,找到清明的灵魄救醒他,而吾则束手就擒。”
  “天帝的话你也信?”小狐狸龇牙咧嘴,“他坑你哪!”
  “他前些日子派人来说,清明如今在白鹤仙洲已大好了。天帝虽冷漠混账了些,说出的话却一言九鼎的。”
  幽昙想摸摸小狐狸的头,可惜他一双手臂都绑着,琵琶骨也疼得很,完全使不上力气。
  众人沉默了半晌,只听见外头隐隐传来水声,他们待得时间已经够久了,外面的狱卒也该来催促了。
  幽昙垂下头,低声道:“你们赶快走吧,待久了会引起怀疑的。”
  “那你呢?”
  “吾辈自然是要进浮屠塔。”
  白寒露伸手摸了摸他琵琶骨上的寒铁钉,道:“只要这东西取出来,三日不沾黑水,你便有力气逃出升天了吧?”
  幽昙微微侧了侧头,那纯洁无瑕的眸无端露出些迷茫和悲伤,像问白寒露,却又像在问自己一样,“吾辈回了无垠地狱又能怎样……他们也都不在了……吾辈再也无法听到金蛉公主说话,也无法陪长溪喝一杯酒……吾辈最近总在想以前的事,金蛉那么痛苦也总露出笑容,长溪为了一个陌生人甘愿付出性命,是因为他们都懂得,再漫长的生命有尽头才叫圆满。吾辈……已经够了。”
  已经没有人再期待他开花了。
  他亦已经没有力气再那样快乐深情地绽放一次了。
  
  白鹤仙洲上,仙霞雾笼水草丰美,处处是舒展着翅羽双脚细长优雅的鹤,隐隐能听到极远处飘来令人心魂愉悦的梵音。
  这方仙洲原本也就是神仙们踏青游耍之地,仙兽们旁若无人地梳理羽毛。
  “你是何人?”一只白鹤落到白寒露的身前,闻了闻他身上复杂的危险的气味,声色俱厉地问,“是来偷灵芝的吗?”
  不等白寒露回答,却听身后的仙树上传来个慵慵懒懒的声音:“是谁来偷我?”
  白寒露转过头,他的师弟正躺在树上,依旧是懒洋洋的好像全身永远都长着软刺的样子。
  “你失忆了?”
  “失了。”
  白寒露一颗心直直地往下沉,都失忆了,那锦棺坊就可以散了,他取回他的血也就不费吹灰之力。只是为何那软刺像扎进他的心肉里似的,难受得紧。恍惚中,他似乎隐约看到了自己年少时,有个人跟在他身后,喊他,师兄啊,师兄你等等我。他带着那个孩子满山乱窜,抓兔子逮野鸡摘野果,活得恣意快乐。
  这些到底是他丢失的回忆还是只不过是他凭空的臆想?
  白清明看着他,忽得莞尔一笑:“不过我被人忘记过,所以我讨厌被人忘记,所以师兄你,我还是记得的。”
  原本是失忆了,不过最近的日子他迷迷糊糊的,差不多已经全想起来了。凡间风临城大火,他去护城眼救柳非银,天啊。那家伙竟然是地灵,他现在都无法消化这个事实。而后他应该是死了。后来醒后就在这座仙洲上,卧在他真身的那株硕大的紫灵芝草上。
  白寒露心头一暖,可他大约天生是面瘫,瞧不起人讽刺人的表情倒是可以拿捏,真心有点高兴却不知道怎么表达。
  白清明记忆中的师兄在少年时虽然有些呆还是很可爱的,只是后来死了一回记忆全失,就变得不仅呆还整天瘫着张脸,可不知,他若是笑上一笑,枝头的春风都要闹落了桃花。
  他正有滋有味地想着,眼前突然一晃,一只草蝴蝶落在他的手背上,还扇着翅膀。
  “它叫小青,给你玩儿的。”
  白清明看着飞来的草蝴蝶,愣了愣,嘴角却再也没止住笑意。虽然把他忘了个干净,可是和从前一样,还是喜欢编各种蝴蝶蚂蚱给他玩,手艺又进步了嘛。真可爱啊。即使被遗忘了千百次也无法扯断的羁绊,一直在他们之间连接着啊。
  去天人城的路上,白寒露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细细与他说了,最后道:“忘记告诉你一件事了,你听了莫要生气。”
  白清明正因为大家都好着而高兴,好声好气地道:“如今倒想不起什么事能叫我生气的。”
  “柳非银把你忘干净了。”
  “是吗?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反正我也不是第一回被人忘了,我犯得着生气吗?”白清明抬起头来一脸的笑意,却冷得火苗儿都能冻成冰疙瘩,咬牙切齿道,“我会让他生不如死!”
  ……
  
  那个月初八,开启浮屠塔门的钟声响彻了天界。
  听说魔神幽昙被关入浮屠塔那日,天人城的百姓闻到从西方飘来的清幽馥郁的昙花香,那花香醉人心脾,令人喜悦到流泪。
  而那时远在凡间瑶仙岛的封魂师,却将写好的关于魔神幽昙的故事落了笔,又放在窗口等风慢慢把它吹干。
  如果耗尽了力量,那就重新积攒吧。
  “谁说没有人期待你开花的。”白寒露默默念叨着,“真是愚蠢……”
  小狐狸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个刺儿头,每天偷白寒露的好茶浇给它。屋外的竹仙正逗弄他,喂,要是它开花了,我就包你吃一辈子的笋子!小狐狸叉着腰无比神气地笑,那你就长好笋子等小爷来吃吧!
  白寒露的识海深处传出个嘲笑声:一只狐狸吃什么笋子,蠢货。
  果然像幽昙说的,天生是毒蛇猛兽的嘴,驴拉到集市上还是驴还能指望他变成天马?
  白寒露伸手摸了摸锁骨处灼热的彼岸花印记,在背上的整片花枝缠绕着他的身子游动起来,像苏醒过来。
  ——
  “我还当你要睡到地老天荒呢。”
月粼办事,你放心
天界的神仙们都说:月粼办事,你放心。
自从幽昙被叫做天界第一美后,他发现自己无论走到哪里,都有男女尾随围观。花神宫的宫墙也没少被人爬,墙头的砖都扒得七零八落。月粼来找他喝酒时,给他出主意:“既然躲不过,那就叫人怕你罢。”
幽昙照着月粼的话做,有魔界的魔君来搭讪,他不顾颜面一脚踹翻。他的爱慕者们惊叫连连。幽昙心中大喜,奏效了。没得意片刻,却见那些男女们纷纷捧着脸痴迷地喊,好帅啊!那魔君揉着胸口,肉麻兮兮地说,这一脚倒是踹到本座的心坎儿上了,再来。
幽昙恶心得三天没吃下饭。月粼来安慰他,“情人眼里出西施,怕是你做什么,他们都觉得好。不如就用最俗的,说你有喜欢的人了罢,你放心,这事儿交给我来办。”
过了几日,整个天界都知道幽昙已有了喜欢的人了,是冥界的长溪。
幽昙大惊,来找月粼,却见他笑眯眯地说:“你跟长溪不对付,说过你喜欢他,别人尽管找他的麻烦,一举两得么。”
从此长溪见了他,就皮笑肉不笑的称呼他,我的仰慕者。而幽昙听到月粼拍着胸脯说,我办事,你放心,就一阵脑壳痛。原来天界的神仙们说的那句话,还有后半段:月粼办事,你放心,肯定给你办砸啦。
小孩子玩离家出走也不必担心
游儿和竹仙打架,白寒露罚他面壁思过。游儿觉得公子不疼自己了,半夜收拾包袱离家出走。渡口的第一趟船也要天亮后才有,小狐狸背着包袱坐在渡口。点点萤火虫聚成黄绿色的人形,“呀,小狐狸,你家公子又罚你啦。”
小狐狸一翘尾巴,“是你呀萤火,小爷不伺候他啦,让他对着那根臭竹子过日子去吧。”
萤火妖啧了一声,“你早该走啦,你家公子当初捡了你,不就是指望你做牛做马。你被使唤了这些年,他从不把你当人看,要是我呀,早忍不下去啦。”
小狐狸跳起来,大骂,“我家公子才不是指望我做牛做马,我做错了事他也不打骂我,是好吃的都给我留着,我蹬被子他给我盖,我闯祸他给我收拾,你知道个屁,一个整天在渡口傻等的呆瓜。”
萤火妖呸了他一口,“不知好歹。”小狐狸伸脚去踹,萤火虫散开了,东方泛起鱼肚白。
小狐狸踩着晨光回到醉梦轩,白寒露正在摆碗筷,并不理他。小狐狸大声说:“小爷才不是舍不得离开你,只是怕小爷走了,你后悔。”
白寒露不耐烦地把一根鸡腿扔他头上,“吃饭。”
竹仙卧在外头的竹枝上,摇头叹气,一年离家出走三十多回,真能折腾。
第三篇章 浮屠塔
题记:这世上,聪明人太多,所以愚蠢就更加难得。
楔子
天人城往西望隐约能看到一座黑色庄严的塔。
初进天人城的人会以为那塔就在城外,实则那塔远得很。在三千六百里之外的黑水天牢的外头,占了整座仙山,直直耸入了九重天外。
每逢上元节,我那个枯燥乏味的师父都会从碧梧仙山赶去天人城赴灯会。不像是凡间的灯,红绿金纸糊几个样式,或猜灯谜或对对子。毕竟是天界,灯会上也实打实的看的是灯,能工巧匠用不同的材质和式样做的灯,叫人看了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我师父喜欢灯,是因为她曾在灯会上远远见过一盏灯,好似一只倒扣着的蓝莲花,一人手上悬了根丝虚虚地提着,花蕊处的光流淌着虹色的荧光。她着迷地在人群中跟着那人走了许久,最终被人潮冲散了,那人和灯如幻影般,都不见了。
师父只记得那人的背影,被灯光映得一片温暖的浅葱色,干干净净的,似我们碧梧山顶上那一色天。
从那后,师父除了在仙山修炼,唯一的爱好便是带着我在天人城一带流窜。
后来我长大些,看到了我小叔绵崖爱上了个凡间的女子,对那女子掏心掏肺,却被那女子害了个灰飞烟灭。又见我姑姑为了我小叔的事公然跟天帝翻了脸下了凡间后,便爱上和一个凡间的封魂师对弈,后来那封魂师临死也不知姑姑对他的心思。我见多识广,才终于得出个道理——何为情爱,不过是一场你情我愿的犯贱。
而师父大约是天界最呆的女神仙,空练了身让男人都闻风丧胆的好本事,寻觅了那么些年都不自知,她哪是看上一盏莲灯,而是相中了持灯的人罢了。
可在天界只凭着一盏莲灯和浅葱色的背影找到一个人谈何容易,也许早在人群中相遇了千万次,他今日穿蓝,明日穿绿,实则叼着个烟袋,满脸麻子也说不准。作为小辈的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找月老庙那个爱管闲事的月粼上仙给师父安排相亲。
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我师父这样老实又厚道的女神仙,可她又偏偏是武仙,气势凌人,往那儿一坐就带了副高不可攀的精明相,让相亲的男神仙们坐不了一盏茶的功夫就都擦着冷汗寻了由头跑了。
于是再后来这些比长舌妇还嘴碎的男仙中就传开了,碧梧仙山的宝珺仙姑那就是个吃人的母夜叉。
我师父听了非但不难过,反而安慰我和月粼道:“只为一层皮相迷惑的人,骨子里也不过是些凡夫俗子,幸好我仙阶低,他们不用顾及我的身份虚以委蛇,凡间说大浪淘金,我又何必在乎那些匆匆而过的沙。”
想当年家主把我丢在碧梧仙山学艺时,曾仔细地叮嘱我说,宝珺仙姑为人正派仙术高强,你那身懒骨头也该紧一紧了。我还小心眼儿地心生猜疑,觉得家主是不喜欢我,所以才给我拜了这么个没出息的师父,遇到细雨绵绵天还会应景地哭几次鼻子,以示委屈之情。
此时我和月粼着实都心虚又崇拜了她一阵子,觉得她看得透,以她那身好本事怪不得混了几万年在天界也升不了仙阶,原是根本就看不上。
直到很多年过去了,我性子已经极其勤勉了,把每日的睡觉时间缩减到了六个时辰,两个时辰练功,剩下四个时辰用来吃饭。从麒麟谷来看我的侍人说,家主很欣慰,抚着你母亲留下来的昆仑鞭哭了好几回。
我母亲不过是守仙岛去了,他却找个机会就要哭个丧,搞得整个麒麟神族都怀疑他们表兄妹有一腿。
那日,师父从天宫回来,兴高采烈地道:“天帝委派为师去凡间抓个人,你仙术已大成,可随为师去历练一番。”
我同样也兴高采烈,一拍手道:“好,我们这就去凡间观光,说不定还能碰到我姑姑。”
师父带着我,又浩浩荡荡地带着一干威风凛凛的天兵天将,猛一看非常的威风,其实这些没用的也只能装点下门面叫个阵什么的,真正打架只有哭爹喊娘的份儿。我们在云头瞭望整座狐隐山,凡间正值深秋,整座山都飘满了荻花的白色絮羽,远远望上去好似落满了雪。
狐隐山是狐族的地盘,那些狐仙无论男女都是模样出挑的美人。
我没来得及欣赏这大好的秋色,只见山谷中一处已缠斗成一团,各色仙光交织,打得好不热闹。被围在其中的人,一身飘逸出尘的浅葱色,起落间卷起荻花无数,无比养眼。我扭头去看我师父,她已经看呆了,险些连法器都拿不住。
之后我问我师父:“你到底看上他什么?”
师父说:“好看啊。”
  我和月粼扑地不起,从此再也不敢轻易心虚和崇拜。这世上情爱是个矮小门槛,可经过的男女都被绊得人仰马翻,可别真指望他们能老僧入定般指点江山。
  那个狐仙叫雪霄,脾气坏又傲气是出了名的,小辈的神仙兽族们人前人后都称他一声“雪爷”。
  本来他大祸小祸不断,可狐仙族一向清高自傲,娇纵些也没什么。狼和狐二族从上古时期就争端不断,狼族处处压制狐族,只因为狼族好战又戾气太重,最后狐族跻身于龙族、凤族、麒麟族之后的第四个神族。他这次闯了弥天大祸,杀了狼族的祖师爷,连其幼子都尸骨无存。
  狐族这群人做戏做得太假,念咒慢得让人瞌睡,甚至有人出几个大招就跑去旁边铺着的虎皮垫子上喝侍从喂过来的酒,哪里是缠斗,根本就是野餐。雪霄和一众狐仙演了这么一出,无非是摆出不连累族人的意思。
  我师父对他一见钟情,二见倾心,拉着我的衣角声音都发颤,“就是他了。”
  师父总魂牵梦萦那盏灯,可押送他去黑水天牢时,她一路都畏缩得像只温驯的鹌鹑,从始至终也没问过灯的事,更没有半点母夜叉的架势,好似那一身的冰壳子都化作碧梧仙山的潺潺春水了。
  不过那时师父依旧以为她念念不忘的只是一盏莲灯,傻得让人无语凝噎。
  雪霄被关入了黑水天牢的最深处,几乎不透半点风,黑水污浊的气味令人作呕,他的双臂被玄铁链勒进石壁中,虽狼狈不堪,那身浅葱色却依旧干干净净的,仿佛什么脏东西都沾不到他似的。
  我坐在台阶上,怀里揣着一包甜果子,天人城小菜刀家做的点心外酥里嫩,真乃绝品。
  “一只麒麟却能坐在污浊中吃东西,有点儿意思。”雪霄抬起头,清澈见底的一双眼,“佛曰,万事皆空。既然都是空,什么干净污秽倒也不打紧的。”   来巡狱前,师父叮嘱我,无论哪个罪人与你搭话都不要应,都不是等闲之辈,别被带进沟里去。我想师父是多虑了,随便拦住个卖包子的,心眼都要比她多些。我被那眼盯得有些愣怔,都说眼为心窗,犯了杀业的人怎会有这么坦荡干净的眼神。
  我一撩衣襟,坐下开始啃果子,慢悠悠地道:“佛还曰,万事皆空,因果不空,万般不去唯业随身。虽说你杀的那头狼神没少干坏事死不足惜,可他自有业障随身,你为他犯了杀业,这又是何苦啊?”
  “即使我放下屠刀,也无法立地成佛,倒不如随心而动,不留遗憾了。”
  “杀了狼神使狼族受到重创,几百年内无法挑起争端,可几百年后这仇恨便是燎原之火。”我叹口气,“不过是一念之差,却万劫俱来。”
  这等说教意味的话,是来自我母亲的熏陶,她以前侍奉在西方佛陀座下也是受了那位佛陀的熏陶。雪霄听了并不嗔怒,只道:“总有一日你会明白,这世上有明知道不对,却依旧会去做的事。”
  从那后,我巡狱,雪霄再也没同我说过话,大约是嫌我烦了。
  我闺阁密友西海小六知道我与师父来当差,特意从西海跑来带了亲手做的点心来看我,我百思不得其解地问她,“小六,我是不是有时候说话挺讨人厌的?”
  “怎么会呢,连我父王都说,我和你说话的口吻就像一个娘生的。”西海小六安慰地拍拍我的肩,异常自豪,“本公主都是跟你学的呢。”
  我一颗心立马跟石头似的往下沉,骨头缝子里都凉飕飕地冒冷气。四海八荒的神仙哪个不知道,西海小六那就是臭鱼烂虾的嘴,一张嘴就让人想动手抽了她的龙筋。
  我萎顿了些日子,师父每日揣着那少女的相思同我讨论雪霄,我也当没听见。
  过了些日子,天帝的谕旨下来了,虽没判他上诛仙台,但要关入浮屠塔,受永生永世的监禁之苦。
  我没心没肺地戳师父的背,说:“你若再不同他说话,就没机会了呀。”
  押送雪霄进浮屠塔的路上,我跟在师父的后面,她跟在雪霄的后面。
  从黑水天牢到浮屠塔下十二里,师父将自己的袖子都揪破了,到了塔下,她才艰难张口,“你……”
  雪霄侧过头看她,清澈明亮的眼,满是漠然。
  “那年上元节的灯会,你提的莲灯,很好看,是哪里得的?”
  雪霄扭过头去,“我忘了。”
  若我那时知道雪霄是师父命中的桃花煞,一定不会为了让师父单独同他说话,而站得远远的。她虽然不够聪明却实打实地疼爱着我,我嫌弃她愚蠢了些,可也真心诚意地尊敬她的认真和耿直。
  十几个狼妖埋伏在浮屠塔下,雪霄身上缠着捆仙索根本没半点反抗之力,那些狼妖抱着必死的信念下了杀手,每只狼都化作一柄黑色缠着戾气的剑。不过是须臾间,师父已替换了雪霄原来站的位置,十几柄狼魂化成的剑透了她的身体,而后烟消云散。
  狼族歹毒的同归于尽的禁忌之术,大罗金仙也无救。
  师父如同残破血葫芦那样躺在我怀里,我抱着奄奄一息的她,欲哭无泪。
  雪霄转身要入塔,我扯住他的衣角,厉声道:“你对她说句话啊,什么都好!”
  他低头,不知是看着我,还是看着师父。
  ――“愚不可及。”
  天妃伽蓝说,嗔乃三毒之首,由嗔而生贪,由贪而生痴,故为我取名莫嗔。
  那片衣角挣出我的手掌,雪霄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雾气缭绕的塔门中,愤怒和怨恨却如潮水般冲入我的心门。
  
  “客官,您的金蟾酥。”小伙计把油纸包塞到白寒露手里,又颠了颠手中的铜钱,笑容满面的,“您走好,我们小菜刀家的点心,不好吃不要钱呀。”
  天人城小菜刀家的点心出了名的好吃,店面并不大,雇了三个伶俐的伙计,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的。白寒露是个粗茶淡饭也能过日子的人,可家里还养着一头馋嘴狐狸和一只好吃懒做的竹仙,他一时半会儿离不开天界,就托送信灵鸦捎过去。
  “那只狐狸养肥了倒是可以打牙祭,那只竹仙活这么久还能嚼得动吗?”长溪打了个呵欠,“本座纡尊降贵跟着你,本以为你是头狼,能成器些,倒没想到你那骨肉都是豆腐捏的,派不上什么用场。”
  白寒露对这种自己的脑袋里会突然发出个欠揍的声音还不太习惯,而附着在他的肉身上靠他的灵力过活的寄生虫,俨然是一副打算在他的身上生根发芽的架势。
  “阁下不用在乎我的感受,慢走不送。”
  身体上的彼岸花图腾伸展着枝桠,艳红的花瓣游走到他的耳畔,不甘心地道:“你答应了要救幽昙啊。”
  白寒露用鹤骨笛摁住锁骨上蔓延的花枝,毫不客气地回他:“你也答应报酬是千年花魂化作的琥珀珠。”
  “本座应了你,自然也不会食言。”长溪习惯性地用命令的口吻道,“我乏了,叫那老鼠精弄点热水来沐浴净身吧。”
  长溪有洁癖,要求他每日早晚都要沐浴,若不应他,便会像只老鸹一样在脑袋里叨念个没完。白寒露想着等长溪哪日能离了他的体,他一定找个大的酱菜坛子,把长溪腌渍在酱油香料里,让他泡个够。
  明明是长溪非要入浮屠塔救幽昙的,来到天人城恰逢上元节,他转而道,反正幽昙在里头也不差这两三日,又要留下来看过灯会再去。既然他不急,白寒露也没什么急的,在城外的溪边采了柔韧的水草,熟练地编了朵草莲花,花心包着个铜油壶,壶嘴衔着灯芯。
  “哪日你要是落魄了,这倒也算是一门谋生的手艺。”长溪看得啧啧称奇,“教我吧。”
  “好啊,等哪日你能长出手来。”
  长溪便不吭声了,以他如今的模样,就算白寒露以自身养着他,能修炼出真身也至少要上百年。
  入夜后,从城中最高的塔楼往远处看,城中大小的街道好似流淌着潺潺的火焰,半空中弥漫着炮竹的火药味,笑声和乐声融化成一片暖意的喧嚣。
  白寒露拎着草莲花灯穿过人群,他认为制作精巧的灯都只能换来长溪在耳边的冷嘲热讽。什么鲛人粼拼花纹火星子烤久了腥得很,什么孔雀羽灯燃一夜羽毛就燎成黑母鸡毛,什么那做灯的人长得尖嘴猴腮让那星辰灯也失了颜色。尽管这些日子他早就领教了什么叫毒蛇猛兽的嘴,可还是听得倒了胃口。   “小白,有个丑八怪一直跟着你。”
  白寒露拎着草莲花灯进了透着微光的深巷,背后的步子很轻,只有踩到枯枝时才有细碎的噼啪声。他停住,那脚步声也停住。他回过头,借着人家后门的飞檐下挂着的红灯笼,那女子白绢水秀,黑底子绣着黄白忍冬花的襦裙,柔顺的长发规规矩矩地束在脑后,只在头顶挽了支白玉簪,露出恬静儒雅的面孔,像是书香门第里走出来的大家闺秀。
  “请问这位公子,你手中这盏草莲花灯别致得很,哪里得来的?”那女子问。
  “我自己做的。”白寒露上下打量她几眼,倒有些意外,“你跟了我一路,只是为了这灯?”
  那女子微微一笑,“这灯,让奴家想起了故人。”
  长溪在耳边感叹着,什么故人,多半是思春。还未等白寒露张口,那女子却笑道:“让你身上的这位公子见笑了,奴家思念的是个长辈,她生前喜爱逛灯会,最爱的便是这莲灯。”
  白寒露又意外了一把,虽看出这女子不是寻常之辈,可能看出寄宿在他身上的长溪,还能听到他说话,还从未有过,“我叫白寒露,我身上这位……不方便透露姓名,你不妨叫他小花。”白寒露脸上那朵儿彼岸花幻成了利爪,却根本伤不到宿主分毫,看来小花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娇俏可爱的假名。
  莫嗔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福了福身子,道:“原来是寒露公子,真是巧了,家弟杜蘅在凡间多亏你的照拂。”
  “杜蘅他还好吗?”
  莫嗔想了想,也不知道自己家弟弟现在算不算好。从无垠地狱回来就去西海提了亲,问他和西海小六是怎么回事,他说不记得,小六又什么也不肯说。“莫强求”这三个字她磨破了嘴皮子,小六也听不进去一星半点。
  白寒露看她的脸色也隐约明白了,上前几步把灯递给她,“这莲灯送你照路。”
  “无功不受禄。”莫嗔从袖中掏出个珠子,“奴家没什么好东西,不过这珠子是西海龙王送的,我也不知道有什么用途,就平时揣着避暑用。”
  白寒露没推托,接过那黑漆漆的珠子,手心里沁凉无比,透着深海的森凉威严之气。想必西海龙王能送得出手的东西怕也不是什么凡物。
  “这草莲花灯不值什么钱,这珠子我收了,且当我收了你的酬劳,还欠你一件差使。”虽然封魂师这一脉已经没落了,但行业有行业的规矩,他白寒露也是无功不受禄的。长溪听了嗤笑一声,“等你从浮屠塔里出来再应也不迟。”
  “浮屠塔”这三个字在莫嗔耳中如同雷鸣,那好似总半睁半闭的柔顺的眉眼露出锋利的棱角,“你们要进浮屠塔?”
  “对啊。”白寒露不管长溪在他耳边骂着蠢货,坦然道,“那里有小花要找的人。”
  “有胆这么喊本座,准备好和你的脑袋说后会无期吧!”
  “……你若有本事就来取。”
  “狂妄!不过是头不爱沐浴的臭狼妖,竟如此的放肆!”
  “恶心的偷窥狂有资格说别人?”
  “……”
  听着他们你一来我一去掐得不亦乐乎,莫嗔不知道如何打断他们,只好等他们吵累了互相磨牙,才叹着气开口,“你们既然要进浮屠塔自然知道那是有去无回之地,塔里的神仙妖怪是上了诛仙台都会留有一息尚留,所以才会镇在浮屠塔下永不能危害三界。”
  “不过是些无知者的造谣,竟也有人信。不过这谣言造得妙极,对浮屠塔多些敬畏之心,也能少些作恶的心思。”长溪打了个呵欠,他现在醒着的时间越来越长,可终究乏得很,也不打算跟她多言,“好了,走了小白。”
  不过是萍水相逢,说了这么多已经是逾越。
  白寒露虽说欠她一个差使,却也没想到次日在浮屠塔外,又看到了莫嗔。
  她仰头望着那高耸入云的塔,她在九重天的天宫依旧看不到浮屠塔的尽头,它的塔顶已经到了天外天。
  莫嗔回头,莞尔一笑,“寒露公子,你欠奴家的那个差使,今日就还了吧。”
  
  长溪腹诽,看吧,要债的找上门来了。
  本以为神族里也有谦逊守礼的,可没想到遇到个强买强卖的主儿。不过男人应下的话,堪比金石,自然也不能食言。
  浮屠塔周围布下了结界,以防止有周围的天人妖兽误入其中。白寒露用鹤骨笛召唤出鹤灵将结界劈开一个缝,他与莫嗔刚踏入结界,那塔门便缓缓打开,幽深的门内吹出带着泥土气息的风,白寒露对莫嗔道:“你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莫嗔走到他前面,笑道:“公子身为男人如此婆婆妈妈的,也不怕叫人笑话。”
  二人在塔门内穿行而过,好似走进了漆黑的山洞,迎面是吹拂而来的风,有风便有出口。他们还未看到出口,背后的塔门便沉沉关闭了,那风也停了,尽头处有了微光。
  他们约莫走了半炷香的工夫才走出洞口,眼前豁然开朗,熟悉的群山绿树和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黑水天牢的大门。白寒露回头一望,背后赫然耸立着庄严浮屠塔,他们就站在浮屠塔的大门口。
  莫嗔奇怪地问:“我们怎么走出来了?”
  长溪的彼岸花游走到白寒露颈边漫不经心地四望,“并没有,我们已置身于浮屠塔之中了。”
  浮屠塔里的世界,并不像其他镇妖魔的塔那样,里面一层层幽深黑暗狭小如棺材,还会被戾气所追逐侵蚀,受尽折磨生不如死。浮屠本就是塔,塔便是浮屠,他们就好比从铜镜的外面走进了镜中,令人分不出真假。
  “这就是浮屠塔的真相,塔内镇的与其说是神仙妖魔,倒不如说是另一个浮屠幻世。”
  “是虚幻之境?”莫嗔问。
  “何为真实又何为幻境?你们麒麟族侍奉在西方佛陀菩萨座下,受佛法熏陶,怎么不懂得‘万事皆空’这四字的禅意。”长溪笑道,“浮屠塔有进无出并不是因为这塔有多么的坚不可摧,而是对于这浮屠幻世的人来说,他们要么是早已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处,要么就是这里已是他们的故乡。”
  不仅是莫嗔,就连白寒露都觉得震惊不已,长溪只告诉他有自由出入的方法,并没告诉他这浮屠塔内是幻世。在凡间他所在的瑶仙岛,便是龙神湛炎以神力幻世而成。   白寒露低头摩挲着手中的鹤骨笛,不冷不热地道:“小花,可懂得真多啊,不知还瞒了我些什么。”
  这个长溪非要来浮屠塔大约也不是纯粹为了救幽昙,既然这浮屠幻世并不是什么受尽折磨的地狱,那幽昙还用他救吗?任是长溪目空一切惯了,看白寒露摆出端庄秀美一副吃斋茹素的德行,也知道他心里怕是怒极了,难得听他叫小花也没骂人。
  白寒露冷然道:“我只做答应了你的事,你若有其他目的,那就另寻一个称心如意的宿主,最好是鲛人,每日待在水里让你泡个够。”
  长溪不慌不忙地道:“本座见多识广有什么错,都像你们这般愚蠢无知吗?你也无须自卑,其实你骨肉匀称,皮肤滑嫩,寝着你的皮着实舒坦。”
  现在他是长在白寒露身上,跟这头狂妄的狼妖起了内讧对他也没什么好处。
  虽然是内讧,可莫嗔却觉得他们之间关系好得很,关系越是冷淡的见了面倒是说不出的客气。就像那个出了名的不靠谱的月粼,见了她就眼睛一眯,笑得可爱得紧,哟,莫嗔,你胖啦。嘴上说得都是讨打的话,可心里都待对方亲厚。
  对于浮屠塔莫嗔本来还抱着大不了有去无回的心思,进来后看到这些一时间反倒生出好似拳头重重地打到棉花的憋屈感。怕是整个天界都没有人知道浮屠塔的真相,那么御座上的那位天帝到底知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这种又算是什么惩罚?
  莫嗔茫然地跟着白寒露御风进了这里的天人城,他们来时是清晨,而这里却是黄昏。随着天色渐暗,高殿飞檐上的灯笼点亮了,人纷纷涌到街上,赏灯猜谜人声鼎沸。白寒露不敢相信这些人都是活生生的,应该是幻世之中的泡影。他一把扯出身边走过的人的袖子,那姑娘一惊双颊绯红,白寒露放开了手,“我认错人了。”
  长溪幸灾乐祸,贴着他的耳朵笑,“都说了,这幻世不是梦也不是幻境,是真实的,你可不要惹乱了谁的芳心。”
  街上的人多到几乎摩肩接踵,白寒露在周身布了妖障与旁人隔开,回头去找莫嗔,却已被人潮挤散了。
  即使他有法力也不好做出在大庭广众之下消失这种事,只能顺着人潮朝一个方向走。浮屠幻世内的天人城与外面的天人城乍一看没什么区别,沿着中街往前走,头顶参天的榕树多了一两棵,原本的成衣店子却开成了当铺,即使熟悉的店子在门口守着的伙计却也是陌生的人。
  白寒露暗暗心惊,浮屠幻世并非复制外头的世界,而是如同一个树根分出的两个枝桠,虽是双生,却已经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在成长了。
  “你也无须惊讶,这世上的新鲜事太多,是你总守着那方寸之地,也变得鼠目寸光。”长溪声音里隐隐有些兴奋的意味,“本座以前最爱去凡间各个城池的藏书阁,凡人也有些可爱的,把见闻杜撰得半真半假。普通人只当故事看,可他们不知道循着那些故事的真相远远比杜撰的更神奇千百倍呢。”
  白寒露觉得非常有趣,问道:“难道这浮屠塔也有杜撰的故事在凡间流传?”
  “你是白痴吗?”长溪高贵冷艳地来了这么一句,“当然是本座自己见多识广。”
  若不是他白寒露去冥界的曼陀地狱找白色曼陀罗花净化出的花露,就不会察觉到长溪那缕仅剩的快要消融的花魂。于是他与长溪定下宿主契约,他以自身为容器供养长溪,而长溪的真身也为他所用。这种性格顽劣之人也怪不得他身死,却无人寻找他,白寒露开始后悔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赔本买卖。
  白寒露这厢正走神,人潮已把他推到了一处空地,四周略清净了些,他抬起头,漫天碎银星辰流淌,榕树上挂着的橘红色灯笼上写着苍劲有力的“吉”字。树下铺了张竹席,盘膝坐了个人,一身如水浅葱色。面前支了个简陋的小灯摊,都是倒扣着粉白色莲花掌,隐约能嗅到莲花香。
  白寒露被那莲灯吸引过去,垂头去看那光源并不刺眼,花蕊芬芳,莹润如粼。他那头月光色银发倾泻而下,一直对行人视而不见的摊主抬起头打量他,露了几分惊艳之色,遂一抬手做出邀请的姿势,“公子若不嫌弃,一起喝一杯?”
  “好。”白寒露欣然坐下,接过摊主递过来的酒。
  说起莲灯,俩人几乎一拍即合,白寒露随手抽出席子里的一根竹草,教给那人编莲灯。那人也是个心灵手巧的,两个人凑在一起比俩大姑娘还细致。足足忘我地聊了一个时辰,临分开时不仅送了白寒露一盏灯,还塞了他几颗水莲灯结的莲子,叫他去种。
  萍水相逢不问姓名,一直等到白寒露起身离开,沉默了许久的长溪才道:“刚才那个人是天界犯了重罪关进来的。”
  “你怎么看出来的,他与平常人有何不同?”
  “他刚低头时,后颈上有刺字,那字可是红莲地狱的火池里烧的针刺上去的,从后颈刺到后背四个字:罪无可赦。这字永不愈合,沾水便溃烂一回,疼痛入骨。你看那人干净整洁的,怕是每日都要沐浴更衣。”长溪说,“那些蓬头垢面的大多都是名不副实的脓包,这种才是狠角色。”
  白寒露听长溪这么讲,对那人又多了些好感,提着莲灯往回走,终于看到莫嗔坐在个茶水摊子上,正悠哉地吃茶。
  “现在人多杂乱的,莫嗔小姐且要跟紧些。”
  莫嗔笑眯眯地一抬头,看到白寒露手中的莲灯,立刻变了脸色,“你这灯哪儿得的?”
  白寒露遥遥一指,远处那棵挂满了吉祥灯笼的大榕树,“那树下有个摊子。”没想到这稳稳当当的莫嗔听完这话,竟不管不顾地掐了个御风诀从人群上头掠过,惊得人群骚乱起来,有些人不明就里拔脚就跑,“怎么啦?”“莫非是走水了?”“啊,走水啦?”“……快逃命呀,走水啦!”一时间好好的灯会兵荒马乱,撞得灯摊人仰马翻,灯芯烧了灯皮,灯皮又点燃了挂着的绢布,这次是真的走水了。
  
  莫嗔御风到那榕树下,正好见那熟悉的一身浅葱色要收摊,身后不远处火光四起,那人不慌不忙,莫嗔也置若罔闻。
  “没想到你在这浮屠塔内,如此逍遥自在。”莫嗔的舌尖贴着牙缝挤出几个字,几乎要恨出血来。
  有多少年了,她已经快记不清了。
  师父死后,她天上地下找了无数回,都找不到她半点气息。家主告诉她,十几匹狼妖以自身化作利剑产生的戾气,有十个宝?仙姑也抵不住,是真的灰飞烟灭了。以前她嫌凡人笨,明明亲人都已转世投胎,根本受不了那些供奉,还是每年都祭拜。后来换作她每逢师父忌日,便到浮屠塔外供上瓜果香火,傻坐半天,把雪霄送给她的那四个字一嚼再嚼。   狐仙雪霄在灯影里站了半天,半晌,轻轻巧巧的一句,“你是谁?”
  莫嗔如坠冰窟,全身发冷,连心脏都冻成了冰疙瘩。她犯了嗔戒怨恨了千年的人,早已把她像块抹布一样丢到脑后了,没有谁会记得一块抹布。她慢慢张开右手,手腕上的银镯苏醒过来,一条纤细小巧的银色小巴蛇松开咬着的尾巴,伸长身躯化作一柄灵气四溢的银蛇长矛。
  莫嗔已经怒极,她是御火的麒麟,火麒麟生来脾气极其暴躁易怒又好战,雪霄不知不觉地激出了她的本性。手中的长矛一抖,已朝雪霄的颈间刺去。雪霄只感到一股子纯阳的赤红之炎袭来,他躲得够快,却还是闻到了自己几根头发被烧焦的气味。
  他冷笑,“我可不记得认识你这样的疯婆子,不如直接报上名来如何?”
  莫嗔也冷笑,“你不配!”
  银蛇长矛锋利之气裹着赤红的炎火直接劈开了雪霄身后的榕树,树身燃起熊熊烈火朝民居倒过去。等白寒露追过来,正看到莫嗔发飙,如灵蛇出洞般的彼岸花枝从白寒露的袖中伸出,在榕树倒下来前将几个来不及逃走的人卷到旁边。整个天人城的长街火光冲天,与父母走散的幼童的哭叫声唤醒了莫嗔。
  火麒麟的体质在族里身子算是单薄的,她是火麒麟练的又是纯阳之炎火之气,最忌讳动怒,必须不急不躁心平气和,才能气泽绵长。“我……我这是在做什么……”莫嗔用了那一刺丝毫没留力又伤心过度,一下子昏死过去。
  莫嗔,你不能生气,人生气是因为软弱无能,束手无策。
  莫嗔啊,这世上最肮脏的是人心,最干净的也是人心,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你要学会宽恕才会无坚不摧。
  我的爱徒,你要看清自己这世界,嫉妒、仇恨、虚荣都在、可快乐,信念和纯真也在,就好似有天有地,有黑夜有白昼,除了西方普度众生的佛陀菩萨,连神仙都逃不过心魔。
  莫嗔,不要动怒啊,那样你就闻不出莲花的香。
  雪霄看着这泡在湖水中正陷入梦魇的麒麟,将浸泡过的布巾搭在她的额上。她心智大乱,灵魄的火种涌动,若不是这寒泉她将在昏迷中烧尽自己的肉身。
  “到底哪里来的疯婆子?”雪霄想起那个一见如故的银发公子,好像和她是一起的。只是昨夜整条街都烧起来了,一片混乱中,他还是没能把这女的丢下不管。她是头麒麟,又一副要取他的命的狠劲儿,他倒想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她。
  雪霄住在镜湖临水的木屋里,这屋子原本也不是他的,是个寡居的天人建的,那女人死后木屋闲了,他就住了过来。
  大清早,湖面升起了薄雾,雾气中若隐若现的白昙花在湖面上绽放出一条小栈道,踏花而来的正是幽昙。他明显是在外头浪了一整夜,回来时眉梢还带着点喜色。
  “呀,你又捡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回来了?”幽昙伸头一看,哦,是个女的,长得挺端正,意味深长地笑了,“吾辈早就说了,你脾气这么古怪,大约是阴阳失和。捡个女的也好。”
  雪霄啧了一声,“我也只捡了你。”现在方知什么叫后悔。他当时就是魔障了,听到浮屠塔顶的钟声知道是那边又送了犯了罪的神仙过来了。他恰好在浮屠塔附近,就过去看看来了什么人,要是不顺眼,就送他上西天。当时幽昙坐在塔门口一副心如死灰又茫然无措的德行,他心一软,就把人捡回来了。
  幽昙这种灭绝人性的长相,放在家里就是个祸害。他独居惯了,突然多个人本就别扭,幽昙去天人城逛一圈就多一堆疯狂的仰慕者。
  幽昙看到雪霄满脸的嫌弃,很受伤地为自己辩解,“我们每日吃食用度都是那些姑娘们送来的,柴火也有小伙儿劈好了扎成捆放在门外,你不是挺高兴的吗。”
  有人跑来做牛做马他当然不厌恶,只是他不觉得自己太闹腾了些?
  雪霄不跟他?唆,只道:“你看着她点,我去做饭。”
  莫嗔混混沌沌地醒来,天光大亮,明晃晃地落在眼睑上。她发觉自己泡在水中,可屋檐下,围着个小圆桌,两个人在吃饭。一碟子馒头,两个素菜,三言四语,再没其他的。
  “你若想杀我,等吃饱了有了力气也不迟。”雪霄也没指望她真的听话。这个疯婆子要能听得进劝,昨夜就不会烧了整条街。莫嗔却从水中爬起来念咒烘干衣裳,落落大方地坐下来,礼貌地道:“打扰了。”
  幽昙很是高兴地道:“不打扰,你长长久久地留下才好呢,他阴阳失和,正好需要个女人。”
  话毕,雪霄袖风一扫,幽昙端着碗“啊”的一声栽到湖里。随后,他像被掉进热锅里的蚂蚱一样,蹦了出来,脸色发白地捂着后颈磨牙,痛得额上出了一层薄汗。他撩起长发,莫嗔看到他后颈上那个“罪”字又烂了一遍,原来是戴罪之身的神仙。
  莫嗔看他面相,美得干净出尘,双目温和,面如莲花,是个有佛根的,不像什么大奸大恶之徒。她有些迷惑了,忍不住开口问:“敢问这位公子高姓大名,因为什么罪过被关进来的?”
  幽昙正待开口答,却被雪霄用折扇拍了一下,不客气地打断,转而清凌凌的眸子死死盯着莫嗔,道:“你颈子上没刺字,既不是本乡人,也不是被关进来的。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但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外头的人不要将姓名轻易告诉别人,也不要过问别人的姓名,这里可是有言灵妖怪作祟的。不过,看你昨夜闹的那一场,像是知道我的名讳。”
  昨夜她是被愤怒烧昏了头,可他不记得她,她的愤怒和恨意好像都没落到实处,整个人打空了般的失落。
  “是奴家认错人了。”神差鬼使的,莫嗔道,“昨夜太暗,所以认错了人。”
  “你差点儿杀了我,只因为认错人?”
  “看公子的身手,怕是奴家也伤不到你。”
  “那可未必,若不是我躲得快,现在已被烧得骨头都不剩了。”雪霄哼了一声,“既然你没事了,那就尽快找到你的朋友离开吧,误打误撞进来的外乡人随意说出自己的名字,要是被祭祀给言灵妖怪,那就再也走不了了。”
  幽昙进来后就被雪霄捡了回来,只听他说过这浮屠幻世里唯一要忌惮的就是言灵妖怪,但并不知道言灵妖怪是什么东西。此时听雪霄又再三提起,也有了好奇心,“那言灵妖怪到底是什么?”   “恩人说得是真的?”
  “我白寒露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什么好隐瞒的?”
  那对夫妇对望一眼,白寒露觉得奇怪,他们的眼里透着既兴奋又惶恐的神情。
  他们夫妇带着不满三岁的女儿出来赶灯会,只听到一片走水的呼喊声,人群推挤中弄丢了孩子。白寒露去寻莫嗔,没想到莫嗔劈开了巨大的老榕树,他恰好救了那差点儿被榕树砸到的孩子。夫妇二人对他千恩万谢,请到家中做客。
  女主人杀了家中抱窝的母鸡,将绑在梁上过冬的腊肉切了炖了干笋,都是农家常见的东西,女主人手艺很好,白寒露吃得很是尽情。只是隐约中,觉得那夫妻面色中有愧疚和躲闪,不停地斟酒劝菜,让他觉得自己像在吃断头饭。
  白寒露觉得莫名其妙,可那烦人鬼长溪在用得着的时候,却一直沉睡不醒,身上那总是走来走去的彼岸花蜷缩在背上睡得正酣。趁男主人去添酒,白寒露将袖中草编的蚱蜢给围在桌边看他的小女娃玩。小女娃不拿那蚱蜢,只扒着桌边露出一双大眼睛,惊恐地盯着他,“爹说不能把真名字告诉别人,会被言灵妖怪吃掉的。”
  “何为言灵妖怪?”
  “就在城外的镜湖中,每月十五,被叫到名字的人会被拖到湖中吃掉。”小女娃奶声奶气地说,“你会被吃掉哦。”
  白寒露略微一算,明日就是十五了,他初来乍到大约也明白自己是碰到什么麻烦的事情了。
  一直到了第二日长溪才醒过来,听到白寒露问起言灵妖怪,打着的呵欠都断了,“那可是知道了别人的名字就可将那人的灵魂拖走的妖怪,只要来到这浮屠幻世管你是天人还是神仙都逃不过,你可不要蠢得将自己的真名告诉别人。”
  白寒露的脸色简直是黑透了,咬着牙问:“在进来之前把所有的禁忌都交代清楚,这不是常识吗?”
  长溪伸了个懒腰,嗤笑道:“算了吧,连凡间三岁的小孩儿都知道有陌生人问‘你叫什么名字’时都会大声说‘我爹说不能跟陌生人说话’。像现在的这种世道,再老实的人出门也会报个张铁柱李狗蛋之类的假名出来,这才是常识吧?谁还会真的傻帽透顶地来一句‘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什么好隐瞒的’?”
  “……”
  两人奇异地沉默了半晌。
  突然,长溪不敢置信地问:“你不会已经将名字告诉别人了吧?”
  “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有什么好隐瞒的?”
  “……”
  镜湖的水澄澈见底,微风吹皱,泛起一层粼粼银波。
  雪霄伸手撩起,水透过他的指缝流成滚在玉盘的珍珠,溅起的涟漪一圈圈荡漾开。他悠悠地道:“以前有个上神来到这浮屠幻世,发现这里笼罩着一片祥和吉瑞之气,本乡人都心存善念也过得其乐融融,已斩断了六欲。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找到这片镜湖。这里有个镜湖,外头也有个镜湖,同样是镜湖,这里的水却是那边的镜湖渗过来的,无比纯净。本乡人喝的水都是来自这镜湖,时间长了,便被净化了。”
  “于是那位上神带来了不属于这里的东西。妄语、恶口、绮语、两舌,他带着从冥界带着无法消散聚集成戾气的口业而来,沉到这镜湖水中净化。若没什么意外,就算这些口业无法彻底被净化,也不会成妖。只因为这浮屠幻世送进来太多的罪无可恕之人,渐渐的本乡人生了怨言犯了恶口,怨声载道。那些沉入镜湖的戾气吸收了能量,修成了言灵妖怪。”
  “言灵妖怪每月十五都要吃供奉,本乡人夜里会聚集在街上与乡邻互相谩骂诋毁,除非拿新的名字来换回自己的名字,那些人巴不得多来一些不懂事的外乡人。这浮屠幻世再也不是祥和安居之地,终将成为口业地狱。”
  莫嗔问:“他们不能离开这里吗?”
  “对于外面来说,他们只是幻影,一出浮屠塔就会烟消云散,能去哪里?”
  莫嗔又问:“既然这浮屠塔根本镇不住你,为什么你不离开?”
  “我是戴罪之身,在这浮屠幻世也是来赎罪的,又能去哪里?”雪霄说,“我早就无处可去了。”
  这句话让莫嗔心里沉甸甸地往下沉了沉,她咬着杏子,本是满嘴清甜的汁水却一瞬间舌尖扎了酸。
  许多神仙都说狐擅魅惑之术又狡猾,不过空摆着清高的姿态罢了,在四大神族里是最上不得台面的。师父死后,她去过狐隐山,接待她的是一个叫月影的狐仙,走到哪里都带着只白色的小猫妖,很是恩爱。月影和雪霄一样是狐族的护法,只是月影从小在狐隐山长大,雪霄却在还未成年时就成了狼族的俘虏。
  不过那时,他们以为雪霄已经战死沙场,并没费心去寻他。狐痛恨狼,狼同样也痛恨狐狸,雪霄被抓去狼族,脚腕子上扣了天奴锁成了奴隶。他失踪了一百多年后,带着狐族的奴隶杀了矿山的看守,回到了狐隐山。雪霄对那一百多年的事绝口不提,只是修炼法术更加勤勉,长老对他寄予厚望,想着将来把长老的位置传给他。
  倒是那位总是懒洋洋不作为的风眠殿下对长老说,你别指望雪霄,他的心没带回来。
  后来他神不知鬼不觉地直入狼族的领地杀了狼神及其幼子,带了一身的伤回来,却也只有轻飘飘的一句话,起码能太平个几百年。
  这些听来完全不可能完成的事,他却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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