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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国夜雪·花与月》

_6 水阡墨(现代)
我们就是这么脆弱的族群。
我孕育而生的那晚,天空中出现了红色满月,月辉笼罩着竹海,猩红色的银屑落满了山谷。
我走出竹林时,没有其他竹精初生时的花冠美酒,有的只是不友好的厌恶的眼神。
“天降异象,必出妖孽!”
“你看他那副长相,岂是良善之辈?!”
我长得跟其他竹精的确不太一样,没有灵秀清亮的眉眼,而是生了双略显得阴沉的下垂眼,眼珠黑漆漆的,配着竹精特有的端庄淑雅的身姿,说不出的违和怪异。
可这样的我,怎么看也跟“妖孽”二字沾不上边。
“族长,此等妖孽,必受雷火之刑,烧得他灰飞烟灭才是!”
我同众人一起看向族长,他青丝垂地,站在石阶上,一派朗朗清举的好风姿。族长看向我,我略略躬身回了个礼。
族长面色铁青,手杖重重地一捣,大声道:“我族族规,如若谁胡说八道,败坏族人声誉,必当驱逐山谷,永不踏入半步!”
族人不敢再有异议,于是我就留了下来。
族长玉龙莲是唯一对我友好的人,他经常对我讲,你莫要放进心里去,他们并无恶意。
我知道他们并无恶意,他们只是恐惧,所以我怜悯他们。
我住在翠竹谷山涧瀑布旁,竹精以月之精华为食,这里一个月有半个月晒不到月亮,所以没有人筑屋,我却喜欢这里的山水和幽深。
玉龙莲会带酒来与我同饮,说是产自凡间的东西,喝到美处,心情舒畅一解千愁。
  我尝过之后,托玉龙莲出谷时,给我捎回了酿酒的粮食和方子。除了这些玉龙莲还带回些食谱和种植之书,说是老板送的。
  从此我在瀑布旁空闲的土地种起了稻谷,开辟了鸡舍,瀑布下的水潭里也下了鱼苗。玉龙莲来我这里,也能吃到几个美味的小菜,虽对修行无益,但竹精好歹也有空腹之欲。
  有一日,玉龙莲突然跑来对我说:“你帮我养个孩子吧。”
  我以为是灵力太弱,初生时只能化成幼童的竹精。
  “我这里晒不到月亮,还是送到其他族人竹楼上养比较好吧?”
“不,整个谷中你最合适。”
  次日,玉龙莲抱了只幼狐过来,青碧色的皮毛,翡翠色的眼瞳,娇憨可爱地舔着前爪,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
  隔着一座山崖的另一端就是狐隐山,是狐仙族的属地,这幼狐八成就是从那边抱来的。
  “是狐仙族的族长托付给我的,他的年纪小,又是珍稀品种,在族里总被欺负,族长托我养几日。”
  我心思一动去仔细打量这只幼狐,却发现小狐狸正对着鸡舍像瀑布一样流口水。
  啧啧,没出息的小家伙。
  自从我接下了狐狸这个烫手山芋,日子明显过得不如意起来了。
  狐狸食量极大,每天要吃两只鸡,撑得抱着肚子打嗝,爬都爬不起来。鸡舍里的母鸡们每天都战战兢兢,有些索性连蛋都不敢下了。为了鸡舍能鸡生蛋,蛋生鸡,我只能隔两日去山谷里打一次猎。
  虽然麻烦,但是我也没什么可以为族长做的,也只能帮他带个孩子。
  不过是几年的时间,狐狸的毛色更加的油亮顺滑,抱起来也沉了不少。狐狸偶尔会扒着自己的肚皮,胆战心惊地问:“哥哥,我是不是胖了?”
  我捏捏他肚子上软软的肥肉,啧一声:“不胖。”
  狐狸奶声奶气地咕哝:“可是最近我都舔不到屁屁了耶!”
  这一句话就把我恶心得够呛,当晚一锅佛跳墙都进了胖狐狸的肚子里。
  我养了胖狐狸一百年,花尽了心思,它终于化成了人形,不过是幼童的样子,雪白的皮肤,翡翠色的眼瞳,说话嘟着嘴,谁见了都要在他的脸蛋上捏两把。
  也因为胖狐狸,族人们对我的态度有了改观,他们亲热地同我搭话,我也只是不冷不热地应一两句。他们提着山鸡来我的竹楼逗胖狐狸玩,我也就避到一旁,来去都由他们。
  “就是因为你这样,所以他们才怕你哦。”胖狐狸说。
  “随他们。”我捏着胖狐狸肚子上的软肉,“翡翠狐生来就是仙胎,你都活了几百年了,莫要装幼齿。”
  胖狐狸一本正经地说:“我才九百岁,还小呢。”
  听听,多厚的脸皮,放在凡间九百岁都是老妖怪啦。
  “不过无论他们怎么说,我都觉得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一根竹子。”
  我回头去看胖狐狸,与他翡翠色的眼睛对上,心里五味杂陈,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半天,我问他:“小胖,如果我的竹心是红色的呢?”
  胖狐狸吧唧吧唧嘴,淡淡地“哦”了一声,又低头去啃他手中的苹果:“看不出来,你内里还挺风骚的嘛。”
  我使劲拧了他的胖脸,而后笑了。
  胖狐狸盯着我的脸看了半天,又低头去啃苹果。
  “玉竹青,其实你应该多笑。”
  “叫哥哥。”
  “哦。”
  胖狐狸发育迟缓,在一起生活了两百多年,他也只能变成少年的身形。虽然还是肥嘟嘟的包子脸,看人时也多了狐仙特有的冷傲,脾气也坏,不过那张脸还是可爱漂亮到丧心病狂。
  夏日夜晚,胖狐狸躺在我的膝上,我摇着蒲扇给他驱赶着蚊虫。玉龙莲贪我酿的酒,面对漫天星辰,神色复杂地道:“不过是两百年就把他惯得不成了样子了,之前多乖巧。”
  “他现在这个样子多好,真实。”
  “是吗?”玉龙莲笑了,指着远处漆黑的山峰,“你忘记他终究还是要回狐隐山的吗?
  我没回答,我也没忘。
  玉龙莲走后,我问胖狐狸:“你想回狐隐山吗?”
  胖狐狸正做着他不知道跟谁学的减脂舞,突然跳起来面红耳赤地大叫:“嫌我吃的多吗!休想赶我回去!我就是不走!”说完变身成狐狸,跳下竹楼不知道去哪里疯玩了,早晨回来时叼了只瑟瑟发抖的野兔子,他淌了一身的露水,叫嚣着让我帮他洗澡。
  胖狐狸叫我哥哥,他却不是我的弟弟。
  我却要任劳任怨地帮他洗澡,还要忍受他时不时地抱怨着,水太烫了,擦背力度不够。我正要把他往水里按一按,淹死他褪毛炖肉算了。胖狐狸却突然别别扭扭地说了句,我就是不走。
  我就是不走。
  多么动听的一句话啊。
  直到胖狐狸走了很久很久以后,这句话我都记得。
  那时我已经在瑶仙岛,那里的妖怪唤我竹仙,也有了主人和醉梦轩。
  午夜梦回不清醒时,我还习惯性地摸一摸身边的位置,担心我家小胖会不会蹬被子。
仲秋夜,白寒露带着全家赏月。
  醉梦轩高高的竹楼上,微风吹开轻薄的纱帐。狐狸贪酒,多喝几口就醉成了毛茸茸的一团,睡在竹仙的膝盖上,抱着酒罐子打呼噜。竹仙则边给狐狸打蒲扇,边劝幽昙吃慢点,有没人跟他抢。
  十五的月亮像沉甸甸的大银盘,坠落在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似乎下一刻就会被水吞没似的。
  这么美的月亮,却只有白寒露一人认真欣赏罢了。
  “青青,你做的饭太好吃了,吾辈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要是你碰见个做饭比我还好吃的厨子呢?”
  “那等吾辈吃腻了,吾辈再回来。”
  竹仙耷拉着眼皮,一脸的趾高气昂:“不过这世上应该没有人比我做饭更好吃了。”
  幽昙甜蜜地微笑:“那吾辈就不离开哟。”
  用一顿饭来维持的感情用脚趾头思考都知道肤浅而不长久的,竹仙却坦然地接受了这个保证。
  彼岸花藤悄悄地游到白寒露的脸颊边,而后慢慢地伸展出他的肌肤,红色的花朵泛着点点银屑,慵懒地晒着月亮,长溪啧啧两声:“要是你俩哪天死了,一定是手拉手贱死的。”
  幽昙漂亮的脸蛋上起了求知欲,奇怪地问:“为什么不能单独贱死?是不是一个根本不够贱?”
  长溪愣了半天,竟不知道如何反击。白寒露嫌吵得要命,把碍事的彼岸花朵淡定地拨到一边,冷笑道:“你一个天然毒跟一个天然呆较劲什么,你们三个手拉手会贱死得更快。”
  三人都用神奇的眼神望着自家老板。
  “看什么?”
  幽昙说:“小白,我觉得我们四个不要一起手拉手,否则会立刻贱死。”说完,幽昙独自笑得花枝乱颤。
  其他人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开始默默地吃甜果子。
  赏月宴结束后,狐狸和幽昙都睡了,白寒露正要起身帮竹仙收拾狼藉的杯碟,竹仙却没动,拉住了白寒露的衣袖。
  白寒露看过去,竹仙坐姿没变,总是慵慵懒懒的眼神说不出的澄净认真,由于月光极盛,竹仙的身体上泛滥着一层浅浅的银白月光,好似与月色融为了一处般。
  “主人,你还记得我认主那天,你答应过我的事吗?”
 白寒露刚来到瑶仙岛时,这片美丽的岛屿已经被各种妖怪隐士割据,并没有听的落脚之地。如若是霸道的妖怪,看上了什么地盘就去抢,抢到了就是自己的,抢不到就走,或者死。
  白寒露虽然是雪狼妖,却是在凡间长大的,又是封魂师,万事都讲究礼法,所以他这种性子在妖怪们眼中算是一朵儿不大不小的奇葩了。
  当时白寒露在岛上找不到属地,正打算乘船会陆地上去海边的渔村找个地方落脚,却迷了路,走到一处废弃的渡口。
  天已经渐渐暗下来,月亮落在水面上,点点淡绿色光源的萤火虫飞舞在海边。
  “外乡人,这个渡口是废弃的,没有船来的哦。”一个友善顽皮的声音从天空中传来。
  白寒露抬头看着飞舞的萤火虫聚集在一起,变成少年的模样,笑嘻嘻的月牙般的眼睛,好似永远都睁不开似的,不知道怎么看路。
  这时白寒露看到了不远处那片竹林,如云朵般浓郁的绿裹着竹叶特有的清香,氤氲在咸腥的海风里,可却无通往其中的路,周遭的乱草有一人高,看起来无人涉足的样子。
  “那片竹林没有人住吗?”
  萤火妖怪顺着白寒露的眼神看去,笑嘻嘻:“人是没有,不过那片竹林里有竹仙哦。”
  “你说的是竹精?”如此灵秀之地,月光充盈,生出竹精也正常。
  “他在这里住了三百年啦,反正我们都叫他竹仙,他脾气不太好,不少人和妖都尝试过要去占有那片竹林,都碰了一鼻子灰。”萤火妖怪说着,看到白寒露已经往里面走,不由得大声提醒,“你也会被揍出来的哦。”
  守在旧渡口的妖怪,真的比麻雀还要聒噪。
  白寒露走进了海边的这片竹林,林中灵力充盈,是快完美修炼之地。这片竹林的帝王——竹仙,正悠闲地坐在高高的竹枝上,青绿的衣摆和碎落的竹叶一起飘在风中,居高临下地看他。
  “呵,外乡人,你来这里干什么?”
  白寒露抬起头,月光下的竹精,飘飘渺渺,仿若月下飞仙。
  “我刚到此地,人生地不熟,想找个落脚处。”
  “渡口的那傻妖怪没有告诉你,我在这里住了几百年,都没有人能把我赶出去吗?”竹仙压弯了竹梢,落到白寒露的眼前,耷拉的下垂眼带着轻蔑,“你想知道什么是地笋阵吗?”
  竹仙威胁一通,看这小子没什么反应,像没长舌头似的,根本没跟他撸袖子打架的意思。罢了,他的地笋阵太霸道,这小子细皮嫩肉的,戳到了什么不该戳的地方,把他弄哭就不好了。
  而此时白寒露也在想,毕竟是在这家伙的地盘上,这家伙又长得柔柔弱弱的,要是真打一架,把他弄哭了就不好了。
  竹仙打了个哈欠,准备回枝头睡觉,好脾气地劝他:“快走吧,瑶仙岛可不是外乡人随随便便就能住下来的地方。”
  白寒露看着竹仙轻巧地拉着一根垂下的竹梢,跃上枝头,圆盘似的月挂在他的身侧,一人一月这样对坐着,好像已经过了几个沧海桑田般。
  这时,一直没怎么开口的白寒露敛下了眼睑,轻声问:“三百年前和三百年后的月亮有何不同?”
  三百年前的月亮,和三百年后没什么不同,就连竹仙自己,这三百年过得都没什么不同。
  “这座竹林与其说是你的属地,不如说是你的坟墓。”
  竹仙终于有了反应,低下头,轻笑一声:“一个无处落脚的人说别人的属地是坟墓,可笑至极。”
  “比死还难受的是寂寞。”
  “寂寞也比疼痛要好。”
  白寒露盯着他,难得地执拗:“疼痛是因为还活着。”
  竹仙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这人看着年岁不大,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实在有趣,于是打趣道:“阁下是来争地盘的,还是来普度众生的?”
  “我不是来争地盘的,你既然住在这竹林就一直住着,哪有把你赶跑的道理。不过这片竹林虽然幽深但是出入也方便,店子开在这里也好做生意。”白寒露一本正经地道,“如果你不嫌弃,可以在我店里帮忙,总比每日都无所事事好。”
  竹仙终于拿正眼打量面前的人,一派冰雪斯文的面上生了双琥珀色的兽瞳,说话直率却不咄咄逼人,相比性子有些闷骚,却是个一板一眼讲礼的。总体来说,这三百年倒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友善的人。
  白寒露继续道:“我叫白寒露,是个封魂师,你若在我手下做事,我必亏待不了你。”
  竹仙微愣:“你身上可有一把剑?”
  “剑?”
  白寒露从腰间抽出一把看外表平凡无奇的剑。
  竹仙从竹枝上一跃而下,一双掩在宽袖中的骨节分明的手,以手心向上之姿恭敬地接过,那脸上的轻佻之色全无,眼圈却微微红了。
  “九尾狐。”
  “这把剑是叫九尾狐,不过它……”
  竹仙接口道:“不过它断了。”
  竹仙从剑柄中抽出剑身,抽出一半,就露出断掉的焦黑的截面。
  “我师祖白孔雀把九尾狐传给我师父的时候,它就已经断了。”
  “我答应过白孔雀,只要以后有人拿着这把断剑来找我,就是我玉竹青的主人。”竹仙双手高举着剑,头却垂得极低,身姿像柔韧的竹,轻声道,“不过主人,在玉竹青认主之前,有一件事还希望主人答应。”
  虽然白寒露也不清楚,那个花里胡哨的师祖白孔雀到底干了些什么,但是对他来说,什么九尾狐,什么断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竹林该建个什么样的屋子好呢?
  “你说。”
  “我希望主人答应,未来的某日,能随我去初生的地方,把我的竹根挖回来。”
  “好,一言为定。”
竹仙的故乡在紫国的紫星山谷,为了防止游儿死活跟着,天不亮白寒露就跟竹仙悄悄地出了门。
  不过等二人走到渡口,就看见那红毛小狐狸正抱着他的小包袱在船边等着,就像个父母要出门甩都甩不掉的孩子。
  白寒露正考虑要不要把这混蛋狐狸扔到海里去,竹仙却难得出口劝一句:“也好啊主人,路上要是断了粮,好歹也能顶两顿。”
  于是就带上了游儿。因为这趟出门,竹仙的身份不是伙计,而是白寒露的雇主。
  白寒露出门不赶路,竹仙也不是急性子,何况又带着个顽劣的狐狸,一路吃吃喝喝,以他们不同凡人的脚程竟走了小半个月才进入紫国的地界。
  今年的紫星花开得早,他们到了那里已经是落花期,整座山谷都飘着花瓣。
  不过是隔着一道山涧的另一边,却是漫无边际的叠翠竹海,竹叶的清香混搭着山谷里特有的水汽,竹仙恍然回忆起,这就是故乡的味道。
  竹仙立在瀑布之上,望着脚下的故乡,那总是写着“欠揍”的脸上也多了忧虑之色。白寒露了然,当年竹仙被迫离开这里时,怕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近乡情怯?”
  “我是在想……”竹仙慢慢地说,“我的竹根到底在哪里来着?这么一片大竹子,上哪里挖呀?”
  白寒露听了这话,头就开始隐隐作痛。
  在启程前,白寒露就已经让灵鸦送了拜访的书信来翠竹谷,所以他们一进谷,就已经有两个侍女打扮的竹精在入口等着。
  白寒露报了家门,两个侍女恭恭敬敬地引着二人一狐去了族长玉龙莲住的竹楼,行至竹楼前,远远地就看到竹楼前的到场已经坐满了身穿虾青色麻衣的族人。
  竹精是重礼节的一族,不过沐浴焚香后全族相迎,怕是也只有菩萨驾到才有的待遇。
  作为族长的玉龙莲身形欣长,眉目娟净,一副善良好心肠的长相,站在竹楼前,看清了来人后,眼中有失望一闪而过。身边的侍人把盘举过头顶呈上新鲜的竹枝和一碗清冽的山泉水。玉龙莲无声地叹了口气,走到白寒露一行人面前:“三位贵客到访,有失远迎了。”
  玉龙莲用竹汁沾了泉水轻甩到客人的发上,意为洗尘。
  走到前面的必定是醉梦轩的主人白寒露,身边带着两个,一个是露着耳朵和尾巴的狐妖,另一个貌美倨傲,气质高贵,看人都略斜着眼,谁都看不起似的,不知道什么来历。
  “族长客气了,不过是客人委托我醉梦轩办事,办完事就离开,族长不必麻烦招待。”白寒露口气冷淡,显然也没跟他多寒暄的意思,只指着身边的人说,“这两个都是我店铺里的伙计,一个叫小花,一个叫游儿,要是有打扰的地方,还请多担待。”
  玉龙莲碰了个软钉子,忍不住看了一眼那个叫“小花”的伙计,目光却被人嫌弃地翻了个白眼。
  叫小花的伙计架子比老板都大,不耐烦地打断了白寒露的话:“又不吃人的饭,有什么好担待的。”转而又向玉龙莲问,“本座问你,我们寻他们的竹根所在之处,大概要花上几日,玉竹青原本的竹楼拆了没有?”
  竹精们都是斯文君子,都不大会吵架,多数都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把人家的家长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的熊来熊去的人蛮子,一个个气得脸红脖子粗。
  族长玉龙莲更是好修养,肚子里能撑船队,举起手制止要撸袖子干仗的族人,对趾高气扬的伙计微微一笑:“说得有理,阿青的竹楼没拆,隔两日都有侍人打扫,我一直给他留着,若有一日他愿意回来还可以住。”
  那尚且年幼的狐妖却嗤笑一声:“臭竹子要是真能回来住,那条一个人就能活活贱死。”
  无论他们说什么,玉龙莲依旧面不改色,一副贤良谦恭的模样,好似没什么能触怒他,也没有什么话能刺进他的心里。他回头细致地嘱咐侍人带客人们去玉竹青曾经的竹楼,除了一日三餐外,都不许打扰,他们去什么地方也不许阻拦。
  竹精们实在不明白,封魂师和他们的伙计们这样目中无人,族长又何须步步退让以礼相待,一时间,也不等族长下令就各自不悦地散去。
竹仙曾经住过的竹楼前,一众人目瞪口呆地站着。这竹林矗立在山水之间,竹海深处,若不是门口空荡荡的,没有叮叮咚咚的铜铃和门牌,众人真的会以为他们漂洋过海,兜兜转转地来到翠竹谷,却又回到醉梦轩。
  “真的是一模一样。”长溪赞叹。
  “因为是竹仙一个人造的。”白寒露说。
  “那竹子在盖楼,你在干什么?”
  “他当时捡了那只快饿死的杂毛狐狸,那狐狸跟了他后,足足有半年跟膏药似的贴在他身上,走路都抱着腿,什么都干不成。”一个声音从白寒露的身后传来,一枝彼岸花藤从领口伸出,竹仙的灵魄就睡在花朵中,耷拉着眼皮,不解地问,“长溪上神的灵力已经强到可以用自己原本的容貌夺舍别人的肉身,为何还赖在主人身上,有了自由之身岂不是更好?”
  长溪懒洋洋地提起下摆,边举步走上竹楼边道:“当然是因为小白的皮睡着舒坦,即使少了点自由,在修炼出肉身之前也算划算。若不是因为你是竹精,身上还勉强干净,本座才懒得帮你。”
  瞧他这不情愿的德行,竹仙心里窝囊得要命,要不是他跟族人老死不相往来的,有谁喜欢自己的肉身被夺走?不过现在他有求于人,也只能窝囊地缩了回去。
  过了晌午,来送膳食的侍人说,族长夜里在清霜台摆宴为他们接风。
  身在翠竹谷,这一望无际的竹海,要找一根竹根无疑是大海捞针,白寒露想着去见一见那个族长也好。
  清霜台在山巅,仅是个一丈见方的石台上铺了竹板,四面垂纱,能将整个翠竹谷一览眼底。
  白寒露连赴宴都带着两个伙计,这两个伙计可不像玉龙莲身后恭敬跪坐等着添酒、布菜的侍人,而是只带着嘴来吃的。小的那个吃得急,大的还帮他擦嘴、布菜,完全陷入赴宴的乐趣当中。
  白寒露也丝毫没觉得什么不妥,只擎着酒杯随意道:“醉梦轩是乡野之地,饭桌上没什么讲究,族长不要介意。”
  “在下却觉得,醉梦轩的确是个好地方,也怪不得阿青这么多年都不愿回来。”玉龙莲看向那片茫茫的竹海,轻声说,“我们竹精一族是眷恋故乡的一族,无论外面的世界多么繁华,最后还是希望回到故土,叶落归根。阿青却想把他的竹根挖走,看来,他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妖谱上有记载,竹精难离故土。只是妖谱是一卷死气沉沉的竹简,而每个竹精却是活生生的,之所以难离,是因为有感动和温暖,而不是那一捧黄土。
  白寒露深深地看着玉龙莲,像是要看穿他似的:“这些年,族长对他心里有愧?”
  “愧?”玉龙莲端着酒,看着杯子中自己染了霜似的眼神,又把酒放下了,认真地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只因牢记着这句话,翠竹谷才平安无事地度过了几千年,在下为什么要有愧?”
  “只因玉竹青初生那日,天空升起了红色的月亮?”
  玉龙莲面色微变,一直忙着喂狐狸的长溪也微微侧过头,仔细倾听。
  白寒露不解地问:“我翻了很多古籍都没有查出红色月亮和竹精有什么渊源,只查到一些零碎的关于凡间现出红月的缘由,凡间杀戮太重,戾气和怨气冲破凡间与魔界的界限,从而凡间能看到魔界的红色满月。不过几千年里,也只出现过两次。”
  玉龙莲笑了:“没错,是两次,你们想听第一次踏着红色满月初生的竹精的故事吗?”
玉龙莲初次看到红色满月时,他才六十岁,在族长的身边做侍徒。
  那么美的红色月亮下,猩红的银屑四下飞溅,一个竹精踏着月尘走出竹林。他生了双如钩月牙眼,天生眉眼带笑。族长喜不自胜道:凡间红为喜,白为丧,这是大吉之兆。
  这个竹精取名叫,玉红珠。
  从此玉红珠和与玉龙莲一起跟在族长身边为徒,虽然六十岁的差距不过弹指之间,玉红珠还是谦逊守礼地唤他师兄。任何人只要见过玉红珠,没有一个不称赞他,族人们更加相信,他是竹精一族带来吉祥的使者。
  讲到此处,长溪嗤嗤笑了,随意地打断他:“俗套的把戏,看肉看皮看不到骨。想必你也是因为三言两语的奉承,就成了眼睛瞎。”
  玉龙莲摇头:“花公子错了。”
  整个族中,唯独每日与他朝夕相处的玉龙莲没有信他。
  即使在一起朝夕相处,平安无事地过了五百年。
  无论是神仙还是凡人,精灵还是妖怪,都没有完美无瑕的,不可能讨好所有的人。
  而玉红珠他,太懂得拿捏人心,反常必妖。
  一般来说拿自己的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这种事,脸皮多厚的人也觉得臊得慌,偏偏玉红珠贴得挺高兴,还整天跑到族长面前道,师兄待他好。
  玉龙莲是个执拗的人,咬定了反常必妖,反而对玉红珠更加防备。可惜那时他年轻,什么事都写在脸上,一看玉红珠就变成了个刺猬。
  族长几次把他单独叫到清霜台,苦口婆心地劝他,虽然红珠是族中的福星,可在师父的眼中你行事要比红珠妥帖,师父未想过将来将族长之位传给他,你要收起你的猜忌和嫉妒二心,将红珠视为珍宝,收为己用。
  这席话差点把玉龙莲给气得吐血,当即冷脸道:师父还是传给他罢,这个族长之位我玉龙莲也不稀罕。
  他师父却笑眯眯地嚼着花生米,看看,这么大了还闹脾气。
  一直到现在,玉龙莲都觉得,师父这种糊涂人能带领族人在翠竹谷好端端地生活了几千年,简直就是上苍垂怜。
  为了证明自己的猜想,玉龙莲偷偷潜入谷中深处的回溯泉。只要拿着族人的一根发潜入泉中,泉水便会带着这跟发丝流向竹精初生的那株竹子,所以回溯泉是全族的禁忌,没有族长的命令任何人不许踏足。
  要拿到玉红珠的发是很容易的,族长信任他看重他派他巡视回溯泉周围,所以,他进入回溯泉也是很容易的。
  只是做到这一切都是容易的,只是做完了这一切想要收场就不容易了。
  回溯泉的深处是长年累月冲刷而成的地下岩洞,也是整个翠竹谷的生命之源。玉龙莲被地下流动的泉水托着奔向玉红珠的竹身,他顺水漂流时,密密麻麻的竹子的白色根须从岩洞四周垂下,细细的柔软的根须拂在脸上,偶尔能看到闪着银白月华的竹根,那是已生出竹精的灵竹。
  “真美啊。”玉龙莲那张总带着贤良壳子的脸上有了些活人的颜色,柔柔地叹了口气,“真是好美呀。回溯泉的地下岩洞,是我见过的,最奇妙美丽的地方。”
  长溪和白寒露只能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的都是恶心。不就是长满了白色根须的洞吗,不就跟蚂蚁爬进了丝瓜瓢里一个样儿?
  玉龙莲说到这里顿了顿,脸上那如梦似幻的光芒一下子被浇熄似的:“可当我随着泉水越走越远时,看到的景象,好像从仙境跌入了地狱。”
  玉龙莲因为这奇异美妙的景色而身心愉悦时,却突然发现岩洞周围洁白的根须里夹杂着焦黑枯黄的根须,越往深处走,洁白的根须就越少,不知走了多久,整个岩洞都是一片焦黑枯黄,夹杂其中泛着银白色光华的根须也光芒暗淡发黄,好似被吸尽了精气般奄奄一息。
  玉龙莲大骇,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一根泛着血色荧光的根须粗壮的竹根,那根须扭曲如厉鬼的爪掌一样牢牢地扣紧了岩洞的顶端,好似正一步步努力地朝四周爬去,那些被触碰到的根须,精气都被食尽,而那红色的灵根却愈加的强大更努力地泛滥攀爬。
  这时玉龙莲张开手掌,那根长发飞出他的手心,变成了头顶一根透着血色的根须。
  有人进入回溯泉内,全族皆有感应,人人自危,都等在了回溯泉外的山口,待这人一出来就要按族规驱逐出山谷。玉龙莲从回溯泉一出来就气力全无,半分灵力也使不出来,全身抖如筛糠,死死地盯着站在人群中笑得眉眼弯弯的玉红珠。
  玉红珠虽笑,却没有一丝温度到达眼底,那眼神好似变成泉里岩洞中枯黑焦黄的爪掌,能将他抽皮剥骨。
  “……妖孽!”玉龙莲恨得入骨,若不是靠着一株竹子,险些要瘫倒在地,无比狼狈,“玉红珠,回溯泉内竹息将欲枯竭,你还要如何狡辩?!”
  族人们面面相觑,玉红珠收起了笑容看了他半晌,身边的人这才发现,原来玉红珠不笑时,耷拉着眼角,眼珠漆黑,竟是另一副阴沉沉的相貌。
  隔了半晌,玉红珠才慢慢地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师兄,你为何从开始就讨厌我?”
  “反常即为妖。”玉龙莲一字一字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玉龙莲故作惊讶地看了他半晌,又弯起眼笑了:“啊,你不说我都要忘记自己跟你们同宗不同族,只是不小心把你们当做了食物而已。”他有些苦恼地用右拳一下下敲着左手心,“本想着再过个几百年,你们就一点点地虚弱下去,毫无所知地彻底枯竭呢。现在可如何是好呀?”
  单单是这一句话,便掀起了一场血雨腥风,动起手来,族人们才惊讶地发现许多人竟虚弱到无还手之力。
  而平日里把族长当得稀里糊涂的师父,第一次拔出了剑。
  “剑?”白寒露捕捉到一丝不同的意味,“若是我没猜错,这个竹精应该是寄生类的精灵,根须已经缠绕住了这片竹海地下的所有根须,你的师父应该连拿剑的力气都没有,所以那一定不是一把普通的剑。”
  玉龙莲尊重满腹学识的人,赞赏地看了白寒露一眼,点头道:“那把剑是九仙玄铁打造,但珍贵稀有的材料打造的兵器比比皆是,它与众不同的是,这把剑在淬炼时将一只死去的九尾狐的灵魄封印作为剑灵,剑是九尾狐,九尾狐便是那剑,已是认主的灵器。”
  之前他以为那剑不过是一把普通的剑,因为师父从来都是随意地挂在门口,都落了一层灰。可这样的一把剑,却能召唤出最霸道的剑灵,一团燃烧成狐形的火焰跳下剑刃。
  “你错了啊。”
  玉龙莲看向玉红珠,却听族长哭道:“龙莲,你错了啊。”
  族人们纷纷看向他们的族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得梨花带雨:“我这次可是活不成了,族长给你做吧,我死后,你就带着大家好好过日子。”族长说完这句话,拿着剑跳进了回溯泉。
  身为族长却能在族人面前哭成那个样子,也不嫌丢脸的,他也只见过师父一个了。
  绝无仅有的一个。
  “师父跳入了回溯泉,玉红珠也跟了进去,而后我们的族人都朦胧地感知到,岩洞中起了大火,我们却毫发无伤。而后泉水枯竭,岩洞坍塌,师父、玉红珠连同那把九尾狐,一同消失了。”
  长溪下意识地瞟了一眼白寒露的腰,灵剑没了主人,自然会乱跑,直到再被收服。不知是什么因缘际会落到了白氏封魂师的手里,想来也是宿命,如今又跟着白寒露回到翠竹谷,想来也是宿命。
  玉龙莲陷入重重往事中。失去了族长,失去了水源,族人元气大伤。玉红珠消失后,不过是一夕之间,茵茵翠绿的翠竹谷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枯竹叶,在山谷间纷飞像蝴蝶。他咬着牙,忍着心中的哀恸,跑去隔着一座山崖的狐隐山去求水源。狐仙族的族长将狐隐山下的水脉分出一支给了翠竹谷,从此水脉一荣俱荣,一枯俱枯。
  “师父说我错了,那些年我根本就不懂,他为什么说我错了。后来玉竹青踏红月而生,我才想通了,师父为什么说我错了,他总认为事在人为。而我也明白过来,我没有做错,因为人心难测。”
  玉龙莲坚定地望着白寒露的眼睛,微微一笑:“你回去后告诉阿青,是我欺骗了他,也对不住他,他能活着我很高兴,可是若再来一回,我还是会那么做。”
听玉龙莲说了这么长的一个故事,却始终跟玉竹青没什么关系,白寒露也不用帮他带话。一朵彼岸花图腾的花朵就盘绕在他的颈边,玉龙莲说了什么,竹仙一字不落地全都听着,也并不觉得伤心。
深夜月光微凉,洒下的光辉给谷地染上了银白清霜,竹仙的灵魄从花藤的庇护中走出来,坐在露台上晒月亮。月光下竹仙的灵魄周围萦绕着浅红色的光屑,回到离别了太久的家乡,竟觉得陌生又冷清。  
“一个没有庇佑的灵魄即使碰到一个普通的闪电说不定也会魂飞魄散的。”  
听到声音竹仙回头,白寒露和长溪抱着酒坛走上来。竹仙一看那酒坛就知道,酒是他之前还住在这里时酿的,就沉在瀑布下的水潭里,酒坛还是他带着胖狐狸去城中玩耍时买的。  
竹仙怔了怔,而后大怒:“你们怎么知道潭底有酒?!”  
“你有次睡觉说梦话,突然坐起来大骂‘老子酿的紫星酒还沉在水潭里’,醉梦轩周遭没有水潭,紫星花又是紫国才有的东西,来到这里又看到瀑布下的水潭,随便想一想就知道了。”白寒露坐下开了酒坛,经过时光淬炼过的清冽山野之气的酒香飘出,不止是勾引味蕾而分泌的口涎,连骨头都要酥透了。  
长溪那张一句好话都不会说的嘴,难得这么深情款款:“在冰冷的水潭里藏了几百年的紫星酒,要是喝一坛的代价是要把那根丑竹子娶了,本座也认了。”  
白寒露斩钉截铁地点头:“我也娶。”  
从竹楼上头飞过的灵鸦听了差点从天上一个掉下来,连忙扑闪了几下翅膀,小心翼翼地飞过。  
被他们一搅和,竹仙那最后一点点的怅然的心绪荡然无存。也罢了,如今他的故乡已远在瑶仙岛,他的家也只在醉梦轩。  
次日,醉梦轩的众人就去了竹海深处去寻找竹仙的根。  
据竹仙回忆,那日天降雷火,直直地劈入了竹海深处,将一大片竹林劈成焦黑。竹精的根息受重创后便陷入休眠,即使竹仙本人也感知不到竹根在哪里,只能踩在根上时才会和休眠的根系有微弱的感知。  
三百多年那片焦黑的土地早就长出新的竹林,一片壮丽叠翠。  
他们找了大半日,太阳快落山时回到竹楼,只见竹楼的露台上一个仙姿卓越,目似琉璃,娇嫩如露珠一样的狐仙少年急匆匆地踏风而下,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好似有人欠了他五百两银子没还。  
少年奔走到他们面前,找不到他想见的人,大急:“玉竹青呢?在竹林没回来吗?”  
白寒露上下打量他两眼,即使是少年的形体,可耳朵和尾巴都在,是未成年的幼狐。雪白如上等丝绸的耳朵尖和尾巴尖上却是翡翠色的绒毛,再看这泠泠的翡翠色狐狸眼,无疑是珍稀的翡翠狐。  
游儿看到同族,一看这气质就是高贵的狐仙,哪像他这种一抓一大把的红毛小狐狸,顿时羡慕嫉妒恨的心绪一同涌来,跳起来跟他吼:“你对着我家主人嚷嚷什么,臭竹子没来,我们是来挖他的根的。”  
“根?”那少年犹如被重击般傻傻地看了面前的狐狸一会儿,接着摇头,像是心神大乱已经魔障了似的,惶惶然地倒退了几步,咬牙道,“你们都骗我,玉龙莲说他没来,你们也说他没来,我才不信!玉竹青呢!他到底在哪?”  
一时间游儿也被吓到了,抓着白寒露的衣服藏在了他的身后。  
“为什么要挖根呢?为什么呢?”  
少年说着竟忍不住大哭起来,哭得白寒露和长溪面面相觑,可白寒露颈边的彼岸花一动不动,竹仙铁了心装死,一时间这些老油条们也不知如何才能面对这种孩子气的率真。  
少年哭得太伤心,竟一口气噎住突然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即使晕了过去,在睡梦中少年也一直伤心地哭。  
而竹仙像是真的死了一样,藏在彼岸花里一动不动的。  
少年醒来时,已是三更。一盏气死风灯高挂,露台上白纱飘飘,一时间梦境与现实,他只看到案几前坐着个人,恍恍惚惚间就已经扑了过去,一头扎进了那人的怀里复又大哭。  
“哥哥,对不起,哥哥……”  
白寒露本想提着领子把他拽开,听他叫得悲切,心一软,反手搂住他,轻轻顺着少年头发。  
少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指尖都陷入白寒露的皮肉里,抱得密不透风。思念之情并不甜美,而是疼痛犹如跗骨之蛆。少年拼尽了力气一样抱住他,口中颠三倒四地说着胡话。  
长溪和游儿去水潭中取了个酒的工夫,回来就看到这种异常情深的场景。  
长溪没动,就连性子暴躁的游儿都抱着酒坛呆呆地没动,因为不止是那少年,白寒露也盯着远方的某一处,眼中是隐隐的伤心,不知在想什么。
那少年好好地哭了一场,慢慢清醒过来,这人不是他的哥哥,味道和怀抱都不是。  
这三百多年,他难受得睡不着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人抱他哄他,可那味道和怀抱也都不是。  
他早就知道了,不是玉竹青就不行啊。  
他在陌生人面前心神大散,丢尽了脸面,只因为不是玉竹青就不行啊。  
少年慢慢回过神,用衣袖抹去眼泪,抚平身上的衣褶,慢慢地坐好,端庄矜贵的狐仙族少年的样貌又重新展露。  
“失礼了。”少年把双手举到眉前深深一拜,“家兄承蒙各位照顾,请受解忧一拜。”  
白寒露心叹,够狠啊,玉竹青。  
这些年朝夕相处,不知你和师祖白孔雀什么渊源,不知你为何会被族人绞杀,更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个与你情同手足的狐仙。你看似坦荡无情,可你的内心里到底埋着什么样的往事呢,你又怎样的痛过呢,玉竹青。  
白寒露一向不与人争执,那漂亮的琥珀色的眼珠从来不冷也不热,白玉石雕刻的面孔不忧也不笑,多大的事都能像灰一样,吹一吹就散了。少有这样明明白白的,字字清晰地与人计较:“他是醉梦轩的人,照顾他也是分内之事,这一拜,受不起。”  
名叫解忧的少年好似被刺了一下,藏在袖中的手指都在颤抖,只能讪讪地放下。  
“家兄……”  
白寒露打断他:“他从未提起过你。”  
解忧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终于是没了言语,半晌才呆呆地“哦”了一声。  
没有人提起过他,此时的他坐在这里,没名没分的,却来感谢别人,简直就像个笑话。解忧任是再厚脸皮,也终于是坐不住了,可也不想走,就僵坐着。虽没有人赶他走,可明月万里,照着的却是故人了。他想哭,却连眼泪都没有了,真真是无地自容。  
“那我……”就告辞了,后头几个字还没说出口,就见白寒露把酒坛往桌面上一掼,接着说道:“他从未提起过你,那你自己愿不愿意说?”  
解忧惶惶然地抬头:“说什么?”  
“……他的过去。”白寒露把酒给他倒进碗里,诱哄着,“他没提过你却知道的那些。”  
长溪奇怪地看了白寒露一眼,只觉得这人今日真是转性了啊,跟村里那些家长里短的大婶们有得一拼。  
解忧捧起那只酒碗,酒液淡紫,酒香扑鼻,想了半天也不知如何说起,只盯着这酒,突然笑了:“紫星酒是我跟哥哥一起酿的。他说,把酒封进深潭里,待我千岁生辰时再拿出来喝。我出生不久就被带到哥哥的身边,把酒沉在潭中时,我还真的以为千岁生辰时,能跟哥哥一起庆祝呢。”  
解忧将酒液一饮而尽,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今夜就痛快醉一场吧。
翡翠狐在狐仙族中品种珍稀,几千年才会生下一只,少有像母亲这种诞下龙凤胎,姐姐名叫解语,弟弟叫解忧。  
作为仙胎生来就可化形,而解忧生下来灵魄残缺虚弱,活了几百年都不能化形,也定然不能撑过千年的雷劫。他生下来就注定是只短命的狐。
有一日翠竹谷来了人,要带走他。  
他不认为这是好事,因为姐姐解语抱着他爬到了树上不肯下来,哭着央求道:弟弟太小了,放在妖孽身边会死的,不让弟弟去,让我去不行吗?  
去翠竹谷的路上解忧懵懵懂懂地问玉龙莲,你需要我去做什么?  
玉龙莲说,你什么都不用做。  
与玉竹青初次见面,那人坐在竹楼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月光下他一脸嫌弃。那人不喜欢他,抱着他的动作并不温柔,但也没扯痛他。他苦想了一晚上自己是不是被族人抛弃了,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那人炖了鸡给他吃。  
他虽然羸弱,但并不是笨,虽不知家人为什么把他扔在妖孽这里,但心里隐约知道不是好事。他尚且不能化形,寄人篱下,自然要看人脸色。虽不至于是弃子,但也是权衡利弊下的选择。而玉竹青这人虽然看起来阴郁也不温柔,可一个人的好与不好不是看长相,也不是听他舌灿莲花,而只在于炖一只鸡还放了千年的老山参。  
千年的老山参也补不齐他的灵魄的,可是他就想知道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别是头天吃肉,第二天喝汤,第三天吃糠,没什么长性。于是几年过去了,满山也找不到一棵灵参时,这人写信去了狐隐山讨参。  
他实在看不出玉竹青哪里像个妖孽,反而觉得他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好人。  
他虽然羸弱,但并不傻,这个人嘴上虽然总嫌他,但是夜里也会哄他睡觉,给他洗澡时小心地不把水弄进他的眼睛里。虽然总吓唬他,养肥了留着吃,但是他知道那都是假的。那人或许只是因为玉龙莲的交代才养着他,但那个人也是真心真意地在养着他。  
一天晚上玉竹青在拔鸡毛时,解忧忍不住把前蹄放在他的膝上,奶声奶气地说:“哥哥,我灵魄不全,吃山参好像没作用呀。”  
玉竹青捏了捏他的肚皮,自言自语:“是啊,好像都变成了肉,完全没办法化形。”  
而后玉竹青带着他去玉龙莲那做客的时候,问起什么东西能补灵魄。  
玉龙莲一看他,解忧就低头在玉竹青的膝盖上玩他的头发。  
“以形补形,大概你自己的竹身上结的灵笋会有用吧。”玉龙莲笑了笑,“不过结出灵笋可是元气大伤的事,不要太过勉强了。”  
玉竹青吊儿郎当地“哦”了一声,像没当回事,再没提起这件事。  
很久后解忧才知道,结出灵笋不仅是非常消耗心血的事,还是非常危险的事,因为这时的他异常虚弱,不堪一击。有很长一段时间,玉竹青半夜不睡觉在竹楼上晒月亮,可越晒脸色越差,白天做个饭都要歇息一场,就像个上了年纪的老爷爷。  
他跑去玉龙莲那里送吃食时,玉龙莲突然问他:“你很喜欢玉竹青吗?”  
解忧娇里娇气地摇尾巴,迟疑地道:“也没有耶。”  
“在我面前不要装,你虽然不能化形,但生来也是仙胎,不至于像个小孩子。”玉龙莲毫不客气地拆穿他,“解忧,你要记得你是狐仙,不要真的被养成宠物。”  
解忧听了这话,尾巴也不摇了,眼神慢慢冷淡下来:“那你不妨坦诚告诉我,到底需要我做什么?”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玉龙莲说。  
解忧并不明白,因为他什么都不用做。  
过了几日,他在饭桌上吃到了笋,那笋是鲜红色,好似被血沁过。他并不知道那是玉竹青的灵笋,当晚疼得在竹榻上打滚,只觉得灵魄都要被撕烂了。沉沉地昏睡了几日,他就可以化形了。  
初化形,解忧满心的欢喜却也羞涩,别别扭扭地不肯从被窝里出来。  
玉竹青头回笑得那么开心,眼睛弯弯的,又讨喜又俊美,把他从被窝里抱出来,亲了下他的胖脸蛋:“小胖,才这么小啊,我还以为你能长大一点。”  
解忧扭捏地拽着肚兜,嘟嘴说:“我还小嘛。”  
一颗心又轻又软,被捧上了云端,他的心脏噗通噗通跳着,这个人这么喜欢我,这个人是我的哥哥。  
他从小就因为身子羸弱,并没有受到母亲多少照顾,因为母亲怕用情太深,将来他渡不过雷劫而死,她会伤心。他没从怨恨过母亲自私,越深爱伤得越深,这未免太不公平。  
接着一颗心又飘飘悠悠地落下来,虽然能够化形,但是他依旧无法渡过雷劫。  
玉竹青,你不要对我太好了,我用不了多久就会死的。这一句话,他想了好久,终究还是没讲出来。因为玉竹青如果真的对他不好了,他一定会非常的难过。  
原来他和母亲一样,是这样自私的人。
“事情的起因都是因为我,而我偏偏毫无所觉。”解忧苦笑道,“也难怪哥哥他,不肯再见我了。”  
事情的发生太过突然,可是仔细想起来,也并不是毫无痕迹可寻。  
在解忧的千岁生辰前,玉竹青离开了几日,回来后就让他回家,理由是生辰宴当然是要回去跟姐姐、母亲一起度过。  
解忧气得要命,闹了一场不肯走。  
玉竹青直接把他踢出家门,冷冰冰地训斥他:“原本也不想同你说那么明白的,但你也太不识趣了些,你根本过不了雷劫的,难道真想死在我这里?”  
解忧听了这话,五脏六腑都被冻住般,一时间脑袋空白,收拾了他的小包袱负气离开。后来他想,自己真的是被玉竹青给宠坏了。  
言语的力量大概就是如此,越是亲密深爱的人,越是会让人盲目地相信,也盲目地受伤。  
等他回到狐隐山就觉得隐隐不对劲,玉竹青一向是最疼他的,这两百年点滴的相处都没有作假,为何他会说出那样的话?就算是渡不过雷劫,他即使死,也想死在玉竹青的身边。那样玉竹青一定会很伤心的,可他偏偏想看着他为自己伤心。  
狐隐山有矗雷劫柱,族人在此渡劫。解忧和姐姐共同坐在雷劫柱下,轰隆隆的雷声在他和姐姐的头顶响起,几欲劈下来。他想着自己马上就要死了,心里模模糊糊地伤心着,却听着头顶雷声渐小。  
解忧抬头看,乌云散去,头顶阳光普照祥云缭绕。而此时他分明听到山的另一端,雷声似乎要撕裂大地般,一声接着一声,将人震得耳朵嗡嗡作响。  
族人们也被这雷声吸引,只见那端的山头乌云更密,接着狮头大的火球从云中滚落,和刀刃般雪白锋利的闪电一起劈进翠竹谷。  
解忧面色煞白,他几乎已经想到了最糟糕的可能,只是还抱着些侥幸。  
“哟呵,这渡劫之雷加诛邪之火,真是好大的阵仗啊。”  
解忧转向说这话的人,狐仙族的风眠殿下,这只地位比族长还高的月辉狐嘴上说得轻松,可脸上却都是鄙夷,看到解忧看他,他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说:“小不点儿,你母亲和族长疼你,可这欠下的债,将来你都要还的。”  
解忧跌跌撞撞一路跑回了翠竹谷,那是第一次他感觉到平淡如水的时间原来流逝得那么快,而那短短一条窄路,充满恶意般那样遥远漫长。  
失去的惊惧比雷火还要焦灼锋利,等他赶到翠竹谷,看到有一块山头的竹林,变成了焦黑的平地。曾经玉竹青指着那片山头说,瞧,哥哥就是在那里初生的。  
他回到自家的竹屋,玉龙莲正在露台上远眺,手边有酒,就像今晚的月亮和昨日没什么不同。  
“你回来了。”  
“我哥哥呢?”  
玉龙莲转脸,漠漠地看着他:“你是狐仙,你找哥哥当然是去狐隐山。”  
解忧红着双眼,强烈的悲伤和恐惧让他颤抖地险些站不住。玉龙莲的冷漠、玉竹青赶他走时的眼神,还有那片焦黑的竹林,他已经猜到了,玉竹青不在了。  
你需要我做什么?  
这句话他问了无数次,可得到的回答都是,你什么都不用做。可你多厉害啊,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害死玉竹青。  
直到雷火散去,翠竹谷的天空重现清澈湛蓝,那片焦黑的土地上,只好好地矗立着一根竹子。那竹子枝繁叶茂,下垂的叶尖像极了他那总是满不在乎看人的眼角,骨节分明的竹枝也与他消瘦雪白的指节如出一辙。  
这诡异的竹子让所有的竹精都不敢靠近,只有解忧踉踉跄跄上前,跪抱着竹子嗷嚎大哭,眼泪渗透进焦黑的土壤中。刹那间,静静的竹枝间像苏醒般冒出一簇簇的红白相间的花穗,高洁似花萼,簇拥着长长的绯色花蕊。
解忧惊讶地看着这开花的竹子,可片刻后,满眼美到极致的竹花迅速地衰落下去,地上如雨般落下了一地的红色竹米,而后开过花的竹子迅速变得焦黑,轰然倒塌,成为一堆焦黑的竹灰。  
竹精们挖开那片土地,赫然看到玉竹青的竹根,已枯萎的红色竹根上缠绕着无数白色细小的根须,那些须像寻求庇佑般依偎着它。竹根躲过雷火之刑还依旧生机勃勃,只要一场雨过后,这片本该几千年寸草不生的山头,又会重新长出亭亭新竹。  
玉龙莲静静地看了片刻,只说,不用挖了,埋了吧。  
君当如竹,风过不折,雨过不浊,一生一花开,不争平生之荣辱,愿付辉煌于一瞬。
“世上最锋利的东西竟是人心。”解忧持着酒,像是哭,脸上却又是一片淡然,与玉竹青对月饮酒时相似的神情,“情到深处转为薄,磨成一把双刃剑,只有无情才能躲过。”  
狐仙心绪大起大落,又喝多了酒,瘫倒在案上睡过去。
听了玉龙莲和狐仙解忧说的故事,基本上白寒露已经将玉竹青那刻意隐瞒的过去拼凑了个八九不离十。  
简单来说不过是一个族长因为被蛇咬过所以一辈子怕井绳,花了两百年的时间策划了一场兵不血刃就斩草除根的故事。这场阴谋从玉竹青初生时就开始了,不知道竹精的竹根所在,即使玉竹青的肉身死去,灵魄依旧可以回到竹身修炼,只有雷火之刑才能斩草除根。  
有了玉红珠的前车之鉴,他选择先是取得了玉竹青的信任,而后他得知狐狸窝有个活不过千岁的小狐仙,于是承诺让小狐仙躲过渡劫天雷,把小狐仙借了过来。  
玉竹青是个没出息的被人牵着鼻子走,把这小狐仙当弟弟养,听了玉龙莲的话结出灵笋想办法给小狐仙补灵魄。由此玉龙莲得知玉竹青对小狐仙真是掏心掏肺,下面的事情就更加的顺遂,骗他把雷劫引到自己头上,这种逆天行径又引落诛邪之火……真是不急不缓地下了那么大的一盘好棋啊。
  “只修炼成了精,却没长出脑子,被人坑得这么惨。如果是本座,本座也不会说的。”长溪长叹一声,却幸灾乐祸没什么同情心,“怪不得他老是逗游哥儿,原来还有个这么可爱的弟弟呐。”  
一直藏在彼岸花中不出来的竹仙露出头,轻巧地走出花朵,扯了扯领子,满不在乎地道:“跟某人比起来,我又算得了什么,某人可是为了个陌生的救星都能把自己弄得魂飞魄散呢。”  
白寒露斜睨长溪一眼:“某人那是活腻了,还连累幽昙平白背了黑锅。”  
长溪斜睨回去:“也不如某人之前不仅把自己相亲相爱的师弟忘得一干二净,还把人当成仇人,伤了人心还不肯低头,真真是小人行径。”
竹仙点头:“这么说来某人如今还相识不相逢,真真是冷血啊。”  
白寒露冷哼:“某人还不是弟弟在眼前,看着他哭得可怜都装没看见的。”  
三人像家长里短的乡野村妇般面目丑陋地扒皮揭短,面色铁青地互看半晌,不由得同时在心底大骂:这个“某人”可真不是个东西啊!  
这一时间的气氛又像是回到了醉梦轩,竹仙冷了一会儿脸,想到此处,忍不住又笑了。  
从前去凡间的城池,也见过一家人吵吵闹闹的,父母训斥孩子又去哄,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兄弟姐妹为一块甜糕争来争去,可在外头又一起撸袖子打架。  
从前想过人类真是复杂,可他们这样吵吵闹闹的,又和人类没什么两样。  
竹仙坐到醉倒的狐仙身旁,把锦被给他拉高一些,把他乱掉的发拨到耳后抚平。  
“不是我不愿见小胖,而是见我,对小胖是没半分好处的。他之前灵魄不全,连心智都生长得缓慢。我本以为他灵魄补全,就会变聪明些,好好地做着他的狐仙,将来天宫中也定有他的一席之地。我救他,是我心甘情愿的,也没有人逼我,自然也无需他还。”  
竹仙顿了顿,笑笑地说出实情:“何况……逆天而行引雷劫会惹天庭震怒重罚雷火之刑,从头至尾我都是知道的。毕竟翠竹谷的藏书阁人人都可进,他查阅过的书我也可以查阅。要知道他查阅什么书也很简单,只需要在筷子上做点手脚,他摸过筷子后无论摸什么书都会留下味道。”  
“我……从未信过他……从我初生的那一天起就没有,因为眼睛是骗不了人的,他看我的眼神和其他人根本没什么两样嘛。”  
“可玉龙莲也没骗我,结笋能补小胖的灵魄,引来天雷能让小胖躲过雷劫。而明知道玉龙莲的用心还要喜欢小胖也是我自己的事,小胖什么都不知情。玉龙莲真的很会拿捏人心,他知道我放不下。也许他真的挣扎过,认为我和从前的玉红珠不同,可是他不会拿整座翠竹谷做赌注。”  
“可他不知道,我们真正的名字叫孤生竹,可寄生在竹林中靠吸食掠夺供养己身,也可被寄生以己身供养竹林,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错杀三千,不放其一,这才是玉龙莲。”  
“不见他,远远地不打扰他的生活,也是一种关怀。”竹仙敛下眉眼,静默似佛,“主人,你也懂的吧?”  
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或者一些人,会让你掏心掏肺的,不停地犯傻不计较后果,也从不求回报,更不言悔。  
白寒露没有应答,像被舌头被猫叼走了。  
长溪看了眼没出息的店主人,他们这群没一个正常的,看起来聪明透顶,其实从头到脚都是榆木疙瘩雕的。  
长溪只能纡尊降贵地亲自问:“那你怎么活下来的?”  
“我修炼成精也不容易,自然也是怕死的。当时封魂师四大家族在凡间可是名声响亮,哪像现在都快被人忘得差不多了,就算有人知道也当是说书人杜撰的传说,没几个人信,尤其是白氏封魂师,虽然门下人数少,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连神仙妖魔都避让三分的。我慕名去见了主人的师祖白孔雀,然后他就拿出了九尾狐,但是要我答应,以后要助他的后人。”竹仙说着说着就忘了形,摇头道,“说起白孔雀啊,那可真像一只开屏的孔雀,整天嚷嚷着要找个美人成亲,你说他一个封魂师一碰到女人的眼泪就像舔了鹤顶红,成哪门子的亲呐……”  
若是旁人说起这等被同族差点坑死的事,多半都义愤填膺,哪像他都当成笑谈。  
万事如烟尘落衣袖,跺跺脚纤尘不沾身,好个洒脱竹君子。  
突然,白寒露兽瞳眯成一条金线,手中的鹤骨笛尖厉地鸣叫一声从他的袖中飞出,几只优雅的白鹤展翅飞出,冲着不远处的土丘后乱啄一气。
那藏在土丘后的人捂着头“呜哩哇啦”地跑出来,手都被啄红了。  
“……小胖?!”竹仙冲老板耳边喊,“是我家小胖!”  
白寒露召回法器。解忧发现自己偷跟着的事被拆穿,双颊发红,低着头揉着自己被啄红的手背,一步步地蹭过来,看起来是个老实孩子,不如他哥哥泼皮。  
长溪打量他一眼:“怎么,还是不肯让我们挖走玉竹青的竹根?”  
解忧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没什么气力地摇摇头,宿醉和难过把他折磨得心力交瘁了。  
“不是,哥哥既然决定了,我没有权利阻拦,只是我想送哥哥走。”  
“即使他不认你?”  
解忧想了想,然后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略天真地道:“他不认我也是应该的,可是他不认我也是我哥哥。我哥哥从一开始就没有放弃我,我知道他不会轻易丢掉我的。”  
长溪坏心眼地道:“你现在不就是被他丢掉了?”  
“他只是需要时间而已。”解忧答得很快,然后走到他们前面道,“我陪你们找,我送哥哥走。”  
“你个小胖,倒是有趣。”长溪随口嘲笑他。  
小狐狸背影一顿,回过头,对长溪绽放出一个比山涧中怒放的白茶花还要灿烂的笑容,仿佛一瞬间喝足了水般鲜活了起来,接着迈着欢快的步伐往前走。  
白寒露听到竹仙在耳边长叹一口气,于是也跟着长叹一口气。果真是猪一样的伙伴啊。  
长溪莫名问:“把本座搞糊涂了,他笑成这样是什么意思?”  
跑在前面的少年突然回过头,把双手聚拢到唇边,笑嘻嘻地大声喊:“嘿,再喊我一声小胖啊!”  
长溪:“……”
 
竹根是在三日后找到的,一大片林地里,拳头大小的竹根像婴儿一般脆弱,白寒露用一只雪瓷罐子将它装了起来。  
离开时玉龙莲把他们送到翠竹谷外的山道旁,他几次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一直到白寒露他们走远,他长久地立在路口,却最终也没有说什么。 
“那人真有趣。”长溪慢悠悠地溜达着,“想让我们捎一句‘保重’竟那么难说出口?”  
走在前头扑蝴蝶的游儿转回来,叉着腰鼻孔仰到天上去,抢白道:“算他识相,他哪有资格跟臭竹子说‘保重’,他以为他是谁呀?!”  
游儿说话一向不经过什么大脑,却也没说错。  
白寒露离开时的心绪却与他们都不大相同,来时知道这是个薄情的地方,离开时却觉得知薄情才知情浓。此时他想起了一个人,少年时白衣金靴,浮华人世间的风花雪月,都华美不过他凤眼下的一粒朱砂。只是后来,他伤了他,无意中也弄丢了他。  
沿着去凤鸣都城的官道上,落满了紫星花的花瓣,他们少年时也曾相约,一同来紫国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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