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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夏茗(作者:夏茗悠)

_5 夏茗悠(现代)
  可是妈妈说:“再去见他是对你爸爸的不尊重。”
  而爸爸那边的版本则是,当年祖父祖母也反对他和妈妈的婚事,农村人并不觉得女人漂亮是桩好事,而且嫌弃永幸的妈妈“病怏怏,一看就活不长”,家里做主给爸爸重新介绍对象,可是爸爸死活连面都不愿见。
  两个人相爱,就是目光仅仅对方对方身上,并且相信对方的目光仅仅停留在自己身上。
  然而,守着信任就可以得到幸福吗?
  聚餐是永幸父母差点吵起来。
  应为爸爸强迫妹妹给四叔敬酒,妹妹不愿意。妈妈阻拦道:“嗳,算了啦。小学生喝酒会喝坏脑袋。”
  爸爸的的眼神横过来:“你懂个屁!哪有你这样教小孩的?不尊重长辈再聪明也没用!”
  妈妈忍着气给妹妹多搛了几筷子菜。
  回家的路上,妈妈牵着妹妹走在后面,永幸和爸爸保持的的步幅和速度。
  永幸挽过爸爸的手肘:“爸,你不要老在外人面前凶妈妈,她又不是你的晚辈。只有素质低的人才要靠贬低女人抬高自己来树立威信。你这样做之火衬托妈妈的涵养,显露自己的差劲。”
  永幸仰头看看爸爸的侧脸,他紧抿着嘴毫无表情,好像是听进去一些。永幸继续说:“前几天去给妈妈买车,明明是家里经济条件不允许,可是爸爸却对外人说‘买高档车她配得上么’这种过分的话。这样的爸爸,让我觉得很失望……”
  爸爸突然抬起胳膊甩开女儿的动作让女生的话戛然而止。
  “又是你妈教你说的吧?”
  永幸愣住,抬不起脚步。
  眼见着爸爸赌资气急败坏地踩过积雪走远,道路上留下两串脚印。
  二十年前,有人女人决心让自己的足迹和一个男人的完全吻合起来,她留在这个充满温暖的世界里,她选择期待幸福,她和这个男人一起许下承诺,无论环境是好是坏,是富贵是贫贱,是健康是疾病,他们都会彼此相爱,彼此尊敬并彼此珍惜,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尽管没有得到过任何亲友的祝福,但后来他们的女儿慢慢长大,翻出他们泛黄的结婚照,还是看见了当时他们幸福的微笑。
  为什么二十年以后,一切变成了这样?
  ——你闭嘴!
  ——你懂个屁!
  ——你配得上么?
  没来由的呵斥聚聚中级在心脏最柔软的部分。当初那么多那么多的的话语,怎么都变成了电话里无尽的忙音?
  <7>
  爸爸在外面应酬过了午夜,妈妈怎么打他电话也不接,听筒里一直传出忙音,让人心急火燎,生怕他喝多酒出什么意外。安排妹妹睡下后,永幸和妈妈分头去找爸爸。
  “真要喝多了就直接拉他去医院洗胃,你要保持手机开着,方便联系。”临分别前妈妈嘱咐道。
  永兴在寒冬的夜幕里一个人走了很远,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无助感涌上心头,特别想找人说说话,可是朋友们都不行。
  因为永幸一直对大家说自己的父母恩爱得像模范夫妻。
  明明很难过,却总是装作幸福。
  与其说是向大家描述事实,不如说是在描述奢望幻想。
  永幸坐在冰冷的人行道的边缘,拨出陈戈的号码,不想对他说什么,只想听听他的声音,尽管已经是深更半夜了。
  陈弋在自己号码簿里的称呼是“阿弋”,因为早前发现自己在对方手机通讯录里的称呼是“阿幸”。
  “太土了,你从来不会这样叫我的。”永幸破不满意这个昵称。
  男生无奈的耸耸肩:“没办法啊,我的手机没有特别联系人、快捷拨号那些功能。”
  “和这有什么关系?”
  “因为如果第一个字是‘阿’,就可以排在第一个了。”
  排在第一个啊。
  永幸看着自己手机屏幕中央跳动出来的“阿弋”两个字,忽然湿了眼眶。
  料想他可能已经关机睡觉,没想到根本连一声忙音都没响就听见了男生的声音:“永幸么?出什么事了?……你说话啊……你这样很吓人呐,说话啊。”
  女生的确想说句话来着,可是张开口却突然拉出一声哭腔,之后就怎么也不受自己控制了。
  午夜的寒冷街道上,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女生抱着手机低下头拼命掩住嘴,最后却终于号啕大哭起来。
  在很远很远的将来,你还会爱我吗?
  你还会尊重我珍惜我吗?
  你能够告诉我,幸福到底值不值得期待吗?
  你能够帮我判断,我选择的道路是否正确吗?
  还是你也不知道答案呢?
  <8>
  吹了冷风,加上心情糟糕,永幸大病一场,刚开始时持续的发烧,后来变成漫长得好像永远痊愈不了的咳嗽。陈弋一直在身边,每天送来梨汤。
  永幸诧异他是给宿管下了什么魔咒,每天都特许他进女生楼。陈弋笑着故弄玄虚:“反正我是有办法的。”
  女生大口大口灌下梨汤,刚想说话,咳嗽又猛烈地占了上风。
  陈弋拍着女生的脊背:“你少说话啊。”
  可是劝阻无效,永幸是拼了命也要给出那句评价:“什么都有办法,感觉就算人类滥用核武器最终倒退到史前文明,你也死不掉。”
  “你这算夸奖么?”
  校园里四处可见的肥胖的白鸽“哗啦”一声擦着窗户飞过,吓人一跳。
  “我就喜欢你这些。”
  男生的深色制服下露出衬衫领子,白色的。光线从背后的窗外涌进来,白色的。被照亮的浅浅的微笑,明晃晃的白色的。“喜欢我,光是因为命长?”
  “诶。你不要断章取……”女生着急着解释,却被男生毫无征兆靠上来的唇截断了尾音。思绪瞬间被从大脑里抽离,轻柔的,飘向无穷远。
  没有办法呼吸。心跳变成了毫无章法的节律。体温顾不上周围冷空气的悉心安抚,陡然上升几个刻度。血管里温热的液体四下乱窜。一切的生命体征,都变的不像是自己的。
  世界安静下来,没有一片弦音。
  只不过轻轻碰了一下而已,脸却不受控制地红到耳根。
  男生的表情像是恶作剧得逞,但说出的话却是温柔的:“呐。如果我有办法活下去,也不会让你死掉。”
  核武器现在控制得很好啊,搞什么世界末日的戏码。
  女生忍不住,伴着轻微的咳嗽笑起来。
  “怎么?”明明说出的是抒情要命的告白,却惹来对方的“嘲笑”?难上有点泄气,不知道错在哪里。
  永幸笑着微眯起眼:“叫你不要抽烟了。”
  陈弋走出英语办公室,满不在乎地把没及格的考卷揉成团塞进口袋,单肩挎着书包四下望,远处有几个别班经常一起厮混的男生正朝这边招手。
  “等下去网吧吧。”为首的一个男生说道。
  陈弋看了眼手表:“我要送永幸回去,晚上再说。”
  对方露出无奈的神色:“你小子被老婆催眠了吧!”光说不解气,深处拳来打了一记。陈弋笑着把他挡开。一团人在办公室门口闹嚷起来。
  英语老师从老花镜后朝窗外走廊打量,认出刚从自己这里离开的男生后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被指责多了,也就麻木了。听班导这么喋喋不休地贬低自己,男生倒是没什么不习惯,他所有的担心,不过是永幸被说教、感到为难。
  “你看看这次月考你们俩的成绩。”
  不用看,陈弋也知道是班级第一和倒数第一的差距。
  “他有什么好啊?你还是太单纯,怎么会跟这种人搅在一起!”
  班导越说越激动,骤然拔高了音调。
  “……没有。”一直没吭声的女生突然冒出两个微弱且莫名其妙的音节。
  男生往办公室里看。永幸正低头背对自己这边,看不见表情。
  “他没有整天坑蒙拐骗打家劫舍。”终于顺利把意思表达完整。
  男生看着班导突然变掉的神色感到有点好笑,一点点温暖翻上心来。
  “陈戈是温柔善良的人。”永幸忽然猛地抬起头,直视着班导用逐渐放大的声调说道。
  这下连男生都觉得意外,离开倚着的墙,手撑着窗沿,探头努力想找个能看见永幸正面或侧面的角度。
  女生兀自说下去:“他很单纯,讲义气守信用,他能力有限可是他愿意帮助别人,他比任何人都直率真诚,他把我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不擅长甜言蜜语可是我知道我就是最最重要......他只是有点不爱读书而已,可是那又怎样?”说着说着喉咙就哽咽了起来,“他的好你们全看不到。”
  你们全看不到。
  十二月的天黑得特别早,陈戈站在色调浓重的背景里,头顶上云朵像一团团浓墨把整个天空漆得泄不出光。
  没有任何光亮的世界。
  消失了温度,继而归于彻底的安静。也没有任何声息。
  永兴从办公室出来,在门口倔强地抹掉眼泪,抽抽鼻子后毫不迟疑地往教室去,走得很快,几乎半是在跑。那一瞬间,陈戈觉得她浑身从里到外都散发着淡薄的光线。
  虽然淡薄,却是明媚温暖的光。
  陈戈眼睛里涨满浓重的白雾,差一点就要凝结成水滴淌出来。追上去扣住女生的手腕,稍稍用力就把她拉进怀里,两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被黑暗吞没的世界在身后重新显现出柔和的轮廓。
  两个世界么?根本就不对。
  我们遇见的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自己的同类。
  你不是在听到对方说“我身后是大白馒头”的时候说“你脑子有问题啊”的人,你说“你左转......”
  我不是在听到对方说“我帮你占座”的时候说“开什么玩笑”的人,我说:“好。”
  ——如果我有办法活下去,也不会让你死掉。
  <9>
  大四那年的平安夜,永幸和几个要好的女孩子一起去看电影,出影院时忽觉恍如隔世,短短一个半小时里,整个世界被白色大雪覆盖了。女生们兴致上来,嚷着不想回学校要去教堂。
  永幸摇着头说太冷了,要先回去。目送她们蹦蹦跳跳走远后,永幸想起该给家人打个电话,是爸爸接的。
  “爸爸升到快乐!”
  “嗯,你这么晚还在外面?”听出了街道上的杂音。
  “我和几个女同学出来看电影,马上就回去了。”
  “怎么老是和女同学一起玩?这么大了也不交个男朋友,读书都读傻了。”
  永幸笑着没有回答,转而问:“过节爸爸给妈妈买礼物了吗?”
  “礼物?”与其仿佛是谈论非常可笑的事,“干吗给她买礼物?耶稣过生日又不是她过生日!”
  永幸还想笑,却牵不动嘴角,无意识地又接了几句,阖上手机盖。仰头望向纷扬大雪中通体明亮的教堂,安静地度过漫长的几秒,然后转身离开了。
  还没被踩实的雪道上,只留下自己一个人的脚印。孤单的,长长的,一直延伸向看不见的远方。
  绚烂的烟花在身后的深沉夜幕中不断绽放,发出雷鸣般的巨响。
  其实你所知道的故事曾是多么浪漫,浪漫得如同虚构,估计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相信,所以你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年轻时的妈妈曾经患上胰腺肿瘤引起的糖尿病。转了四五次院,都给家人下了病危通知单。爸爸却不放弃希望,就算她一直昏迷十几天醒不过来,也一直守在她的病床旁。
  上苍真的是可以被感动的。
  妈妈睁开眼睛,白色病房中央站着世界上最爱她的人,他对她勾起嘴角,紧紧拥抱失而复得的她,说出奇迹面前的第一句话——
  “我们结婚吧。”
  是怎样开始的一点也不重要。
  过程中有无数大同小异的岐道。
  但是,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到永远,这是一切童话的结局。
  只是做出选择的公主不知道自己是无法一直生活在童话里的,终有一天,她要明白现实的重量。
  总有些人,无法直面那残忍的“终有一天”。
  总有些结局是,王子和公主混在喧嚣人群中,在教堂中央祈祷。
  女生望向男生,他的侧脸深邃而美好,长长的睫毛在年轻的脸孔上洒下细长的阴影。他自己看过来,瞳孔里映着自己的身影,满满当当快要溢出来。他的承诺温柔地自“long long ago”开始,至“forever”终结,足够跨越彼此短暂的一生。
  永幸明知陈戈就是最爱自己,也是自己最爱的人,是每天对自己微笑,也是能够让自己每天微笑的人。
  可是,她对他最后一次勾起了嘴角。
  她对他说的道别语,让全世界最美好的爱情在一瞬间失去光泽,变得苍白无力,搁浅在了寒入骨髓的平安夜。
  <10>
  ——我可以相信你,可是我不能相信未来。
  ——————————END————————
【冥王星】
  【壹】声音
  那个声音是从四月份开始出现的。
  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里,它像平静海面涌起的潮汐,带着微薄的凉意没过皮肤,渗入血液,最终刺进骨髓,由表及里把人整个吞噬进去。抬起头,看见视野上方一点点光线被隔绝在粼粼波澜之外。
  在别人听不见的地方响起的可怕声音。
  ——顾旻,你也很孤单吧?
  响起时脑袋嗡嗡作响,连地表也颤栗起来。
  第一次出现时,顾旻惊恐地回头四下看,身后没有人,汗毛顿时逆立。同学们却会错意,以为自己是因为“愚人节事件”受刺激了。
  “向葵啊,顾旻最近越来越神经兮兮啦。”
  “老是见她那种吓得要命的眼神,有毛病的!你小心受影响啊。”
  季向葵往斜前方顾旻的身影瞥了一眼,“是呢,神经病嘛。真可怜。”
  “就快要高考了诶,只有你才会和那么晦气的人呆在一起。”
  “向葵是一向都最好心啦,从高中第一天就是,对吧?”说着用手肘捅了捅身边的女伴寻求认同,换来对方笃米似的点头。
  “没办法,我天生是看不得别人可怜的。”颇受欢迎的女孩摆出无奈的神态耸耸肩把手一摊,脸上随即换出夏花般绚烂的美好笑容。
  听见了。都听见了。
  其实,在那个庞大骇人的声音不出现的时候,周围还是有无数琐碎得像小刀片一样飞来的其他声响。“神经兮兮”、“吓得要命”、“晦气”、“可怜”的自己全都听得清晰。从最初肌肤龟裂似的锥心刺痛到现在麻木的钝痛。人像被吸进了不见光的黑洞。这些不怀好意的声响在那次“愚人节事件”中涨到□,搅得整个世界都旋转了起来。
  “十七岁都没有被男生喜欢过啊,太搞笑了吧?”
  “这一次还是假的,很失望吧?”
  “太可笑了。”
  “太可怜了。”
  ……
  原来三月底全班都神神秘秘地策划着“毕业前的愚人节一定要搞个大行动否则太遗憾”结果竟是这样,一向对班级活动置身事外的顾旻彻底傻了。不能怪别人,只怪自己忘记愚人节这个饱含恶毒的日子了。
  昨天收到情书的时候还误以为自己变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居然被那样的人喜欢着,现在想想果然是不现实的。太忘形了不会有好下场啊。
  “喂,你从来没收到过情书吧?”眼前晃起了同班最受欢迎的男生程樊戏虐的表情。
  顾旻心里一堵,张了张嘴想反驳,却找不到说辞。
  女生搜肠刮肚的心理活动立刻被男生丢过来的一封信样的东西打断了,“拿去啦。”
  沉重的鼓槌敲响心脏,被拆开的信中赫然写着“顾旻:其实我是喜欢你。——程樊”这样寥寥数语倒是和男生凶巴巴的语气很成正比,但顾旻用手指触上去却似乎探到截然相反的温度,暖得毛孔都撑开。已经搞不清这时候是应该笑还是哭,欣喜还是难过。
  仿佛是溺水已久的人好不容易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十七年来第一次,被那样优秀的人喜欢。
  所以,才会在这最后一根稻草被夺走时泻走了最后一点气力与希望。
  “你不会当真了吧?昨天是愚人节啊哈哈。”
  眼前突然腾起的雾气像微缩的云阻挡了视线。连呼吸也把胸腔压抑得胀痛。然后那声音就像潮汐一样浩瀚地从头顶漫了过来。
  ——顾旻,你也很孤单吧?
  【贰】发卡
  周一早晨四肢无力地站在操场上听国旗下讲话,身后一小堆女生不安分地讨论起明星的八卦,被巡查的老师低声训斥了两次,依然没有收敛的意思。
  顾旻的右肩被人点了点,侧头去看,是一张称不上熟悉或陌生的脸。虽然从来没打过交道,但站在自己边上三年也知道在心里暗下定义“哦,是你啊”。女生扬了扬眉毛,“你,有事么?”
  隔壁班的女生往后望,确定了一下巡查老师的方位,然后朝顾旻所在的四班挪近了一些,先一笑,而后低声问道:“头上的发卡是哪里买的呀?”
  “诶?我吗?”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今天的确换了新的发卡,“是在海运学院对面的小店里买的。”
  “真好看,我想起《斗鱼》里的安以轩也戴过个一样的。”
  顾旻微怔,刚想友好地笑笑,却听见后面季向葵发出的一声:“嘁——”
  回过头,季向葵的脸色难看,目光已经抛远向别处,却还分明敛着不屑。顾旻有点尴尬,没作声。
  随着人流往教室走时,照例跟在季向葵的侧后方。白驹过隙的时间,就听见她忍不住说:“你头发又细又少,扎那种发型难看死了。”
  “……哦。”
  “而且那发卡又那么俗,你是不是不知道品味为何物啊?”嘲讽似的停下来转身面向没反应的顾旻,下巴往上扬一点,“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
  顾旻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发卡摘下来放进口袋里,柔软的棕色长发泻下来,恢复到披肩的状态。
  季向葵满意地转回去继续往前走,再没有别的话。
  顾旻咬了下嘴唇,又无声地跟了上去。
  不管怎么说,那还是自己唯一的朋友。即使那友谊既轻又薄,在对方心里更是毫无份量。
  从一开始,对季向葵来说,顾旻就只是用来“陪衬自己、显示自己同情心”的最佳道具而已。从一开始,顾旻就心知肚明。但这明显带有利用性质的友谊还是因贴上“唯一”的标签而变得可贵起来。
  班里最漂亮开朗的女生,和最傻气内向的女生,这种很奇特的朋友组合本身就有利于让受欢迎者更受欢迎,受排挤者更受排挤。
  那么,季向葵你何苦要多此一举地处处打压呢?
  顾旻跟随的脚步渐渐慢了下去,与此同时,脚下的地面再一次颤抖起来,脑海里混沌一片,那个声音从极其遥远的地方涌来,充斥进模糊的意识里。
  ——顾旻,你也很想摆脱她吧?
  顾旻停下步子目送着季向葵毫无察觉地走远。手伸进校服口袋里,缓缓地用力下去,发卡的尖锐硌痛了食指。
  是。很想很想摆脱她。却不得不和她有交集,因为这是我仅有的出路。
  【叁】车票
  下午眼保健操音乐响起时,半空滚过几声雷,到放学,噼哩啪啦地砸下雨来。顾旻一个人“咵叽咵叽”踩着水往车站走。
  光线因为雨天的缘故又散去几分,只有水面上漫漫地散射着明黄色的车灯。车站上仅有的几个人变得鬼影憧憧。走近点,能分辨出靠在潮湿护栏上的那个“鬼影”是自己认识的人。正迟疑着要不要打招呼,年轻男生的脸在黯淡的光线中突然转向这边,目光浮游了一会儿定格在自己脸上,女生慌张起来,有种无处遁形的感觉。
  定定地维持了一秒。随后,被湿气渲染得毛了边的轮廓上,脸部的位置逐渐改变了一点。下巴上紧绷的线条松了下来,推开一些,好像在笑。
  “呐,是你啊。”
  “唔。你们班也刚放?”
  一辆庞大的卡车呼啸而过,恰巧打亮了男生变作饱受苦难的委屈面孔:“是啊,老师拖课,可真没人性啊。”
  “可不是。……上次,谢谢你。”
  “哎,还提那个干嘛?”
  “你乘几路车回家?”
  “775。你咧?”
  “130。”
  “那也很快就来了。最悲惨的就是乘794的人哪,好像要二十分钟才一辆。……对了,整天和你粘在一起的那位呢?”
  “你说……季向葵?”
  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对方点了点头。
  “她啊,就住在桃林一区。出门左拐就到,不用乘车的。”
  “哦。那你路上一个人注意安全啊。”
  “嗯。呵呵,也才两站。”这回换女生的脸被缓慢驶来的130车的车灯打亮,“呀。我车来了。”说完低下头掏出钱包翻找起来。不幸疏忽了,早上出门时没备齐零钱,乘无人售票车会挺麻烦。一股紧张的燥热涌上来。
  “哈,没零钱了?……给”
  什么伸到眼前,恍惚间没有看清就下意识地抬手去接了。
  等辨别出是公交预售票,想还回去已经没机会了。女生颇有悔色地说:“我,我下次还给你。”
  “算了。”男生在湿漉漉的灯光中摆了摆手,笑着,“你还真是个有趣的人。”
  还想说什么,但车门已经哗啦一声开在面前,忙不迭地跳上去,还想回过头道谢,见男生已经往车后走去,775也停在了后面距离两个车位的地方。
  伸向投票口的左手突然僵在半空,转而攥紧了那张预售票收回来,换成用右手中的五元钱在司机面前扬了扬:“我没带零钱。”扔了进去。
  “那你在这边等四个人上车吧。”也不太在意地答了句,将车子启动了。
  跟着上车的几个人往里面挤了挤。顾旻费劲地抓住栏杆把自己固定在门口没动。
  林森。顾旻知道他叫林森。可是不确定对方也同样知道自己。
  年级里几个稀有的成绩好又拉风的男生之一。是这一届的学生会主席。在上面一层楼的七班。从高一起就和自己成为点头之交。没说过几句话,但在校外偶尔碰见时不需要依靠校服来辨认是与自己一个学校的。
  可就是这样的“点头之交”,在半个月前,从走廊的尽头逆着光走过来为自己拨开喧嚣的人群,用一句“程樊,无聊得够可以啊”结束了一场闹剧,牵起那时候因为听见奇怪声音而发愣的顾旻往楼梯转弯处走去。顾旻从茫然中缓过神,被触碰过的手腕忽的灼热起来。
  少年凛冽的眉眼缓慢地淡漠含糊了。阳光下的转弯口,两人的影子斜斜地摊在地上。哪里来的一点笑意,不偏不倚降落在明暗分明的男生的脸上,微妙地改变了神情。
  好像熟识许久似的,没有称呼,他说,“没事了。”又指指身后人群散尽的地方,“你别那么好,让他们欺负。”
  因为站在树边,男生的校服衬衫被染上好看的深绿色树影,一晃一晃地摇曳。比起他背后晃眼的白色日光,自己这边是灰色的阴影。换个合适的视角,应该是相当鲜明的反差。就这样,顾旻的情绪从受惊后的茫然变成难过,沉重的酸楚在胸腔里翻腾起来。
  环绕在四周的声音并没有散去,脑袋里重新响起的悲伤字句,不再是“你也很孤单吧”,而是……
  ——顾旻,你也很想被人喜欢吧?
  【肆】电话
  十五岁以前的顾旻,有着和所有少女无异的天真面孔。迷糊爱笑,放学时和同班同学——男孩和女孩们——举着关东煮在车站等二十分钟来一辆的那路公交车。因为其他同学的车都是几分钟来一辆,大家都自愿陪她直到上车,同时也以此来延长聊天的时间。
  之后顺顺利利考进市重点高中。父亲在那年夏天还晋升了一级。家里搬到离高中的学校更近的地方。可谓三喜临门。但是接下去的记忆便暗陈模糊起来。
  父亲升了官,整天在外面应酬,每日醉醺醺回家,对顾旻和母亲又打又骂。在外他是有身份有地位的领导,在家则换成暴君的嘴脸。醉酒时发酒疯,醒酒时耍威风。不止一次地随手抡起身边的物件就朝人砸来。一个新家也变得千疮百孔。
  母亲走的那天,顾旻毫无意识,见母亲欲言又止的神色倒有些奇怪,没有太过在意地挥手告别了。
  那天晚上父亲照样喝了酒,顾旻躲在自己房间不敢出去。房门差点被捶烂,顾旻这才意识到,妈妈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二天上学前,顾旻战战兢兢地打开门,父亲烂醉如泥地睡着,发出很大的鼾声。
  鼻子不争气地酸起来。底板上被水杯砸出的大坑咧着嘴像是在嘲笑。女生缓慢地蹲下去摸了摸锯齿般凹陷的锋利边缘,终于把头埋在臂弯里哭了。
  心里像火车碾过一样绝望。
  从那以后三个月,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没有语言,没有表情,就像小时候玩的“我们都是木头人”的游戏。起初同学们还好心地追问着顾旻怎么了?在反复确认“家人没有过世”之后终于失去了耐心,“神经病”“神经病”的叫起来。顾旻的世界至此四分五裂,破碎得再也无法缝合。
  顾旻所在的四班并没有老师拖课,只是她自己不愿那么早回家。
  到家时已经七点半。父亲还没回家。屋里弥漫的一股令人作呕的酒气让顾旻不得不先放下课本起身开窗通风。穿过父亲房间时踩到异物一个趔趄,手撑在床头柜边才没有摔倒,低头看原来是电视遥控器里滚出的电池,而被摔坏的遥控器和电池盖正散落在更远一点的地方。木地板上有一道不算长的深痕,可以判断昨天遥控器在这里落地。
  但顾旻在捡起遥控器的同时发觉这判断很不准确。因为地上有太多相似的痕迹争先恐后地认领着遥控器的落地点。顾旻伸手去摸凹凸不平的地面,一点微小的刺痛,手猛地缩回来,在自己漠然的注视下,过了半天,一颗小血珠战战兢兢地冒出来。地板里镶着很久前摔破杯子的碎玻璃渣。
  一个可怕的假设突然在脑海中清晰起来:如果哪次摔掉的东西不是向地板而是向自己砸来,结果会怎样?
  伴随着顾旻已经渐渐习惯的巨大动静,那个声音仿佛从遥远传来,却又像在耳畔低语。
  ——顾旻,你也不想有一天这样默默无闻的死去吧。
  深感过去的两年多时间自己能躲过每一次的飞来横祸是多么幸运的事。然而,也不知道未来能再躲过几次。
  死去。默默无闻。
  顾旻忽然很想找人说说话,掏出手机后把联系薄从头翻到尾,光标从一个名字移向另一个名字。却感觉没有一个人适合倾诉。
  有病吧?都高三了不好好复习功课聊什么天?应该会这么想吧。
  视线中的一点亮光在“季向葵”的名字上停了两秒,手一用力,向下的键被按出“嘀嗒”的声响,跳了过去。
  “季”字以“J”开头,顾旻没有社交广到再认识一个姓“康”或者其他稀少的以“K”开头的人。所以在那之后,光标停在“林森”的名字上,动不了了。
  在屏幕熄灭的瞬间,不知从哪里借来了勇气,又或者只是失手按错,等到反应过来,已经听见男生清晰的话语传出听筒,刺穿了安静的黑暗。
  “喂?”
  女生慌忙地把手机移到耳边。
  短暂的迟疑使对方又追问了一句:“谁?”
  “我是……我是季向葵的朋友。”
  后悔得差点咬舌自尽。觉得说出自己的名字只会造成对方的困惑,但是明明还有别的表达方式,比如“我是四班的”或者“我是刚才和你在车站见过面的”。潜意识作祟,连自己也没有料到,最后脱口而出的竟是“我是季向葵的朋友”。
  季向葵这种校花级的人物,应该是年级里任何人都认识的吧。恨自己不能摆脱她而存在。
  那边沉默了两秒,才开口说,“哦,是顾旻吧?”
  他说,
  是顾旻吧?
  手突然吃不住力,手机掉了下去,翻盖在坠地的瞬间合上,“啪——”一声。电话挂断了。
  就像顾旻在林森视野不及的时间和空间里得知了他的手机号一样,林森在顾旻同样不曾知晓的时候和地点记住了她的名字。
  无尽的黑暗里,什么被种在了空气里,又像藤蔓一样迅速地生长起来,把自己安全地缠绕。
  顾旻用手捂住脸,冰凉的什么从指缝里流出来,像突然挣脱了束缚似的肆虐。喉咙里再也压制不住哽咽:“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伍】名字
  一半真实一半虚幻的梦境,顾旻费了好大劲才把那真与假的临界点找准。
  男生站在三楼朝下面喊道:“柳溪川学姐,学姐!”
  正在教学楼间的天井里准备往寝室走去的学姐朝上仰起头,神色迷茫地转了半圈,终于在男生挥手叫到“这里这里”的巨大动作幅度中准确定了位。
  “拜托让新旬学长等下给我个电话,我是手机号是13817717xxx。”
  “等一下,”学姐在包里翻了翻掏出手机,“再报一遍。”
  “13817717xxx”
  这些都是发生在两年前的现实。但接下去……
  男生停了半天,等到学姐重复一遍挥手道别后,脸缓慢地转向远处同样拿着手机记下号码的顾旻。目光停在她脸上没有移开,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顾旻收回手机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张了张口。
  现实中这样的距离应该是听不见的,可顾旻却清晰地捕捉到那响在耳畔的声音:“你会打给我的吧?”周身涌上一阵带着刺痛感的燥热,仿佛被揭穿了什么似的,于是,吓醒了。
  那不是真的。
  事后回忆起电话事件,太唐突。顾旻想,毕业前应该再见他一次解释解释。没想到再次的见面更加唐突更加意外地发生,比计划中更快。
  周五放学,顾旻和往常一样在教室里复习到天黑,顺着学校临近篮球场的一排铁栏杆往车站走,远远望见黑暗中有什么拧成了不寻常的形状。大概是在黑暗中呆久习惯了,顾旻一点害怕的心理都没有,只是靠近了栏杆,贴着墙面走近过去。
  近了才明白,是两个男生在打架。
  从急促的呼吸和“噗嗤噗嗤”的拳脚声中,顾旻一下就悟了出来。这天没有月亮,借着十分微薄的星光,分辨出面朝这边的那个并不是自己学校的男生,穿的校服,虽然也是白衬衫,但看上去就是挺别扭。而背向自己的这个,应该才是阳明的学生。
  “别打了。”本想喝一声,话到嘴边又退缩成好言相劝,没有任何力度,所以也不会有任何作用吧。听没听见都不一定,顾旻感到自己有点螳臂当车的可笑。
  可是面向自己的男生却停下了动作,抬头看过来。一定是自己的脸因为方向的缘故驻留了更多的星光,男生突然后退两步,转身跑了,在民生路和灵山路交界的路口拐向一边消失了。“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回荡在整条空旷的街道上。
  莫名其妙啊。顾旻意识到那大概是什么认识自己的人。初中同学吗?怕自己看清他的面貌所以逃走了?虽然打架不是什么光荣事但对于男生来说也不至于羞愧到落荒而逃的地步啊?
  还觉得有蹊跷,正琢磨着,却被一旁靠在栏杆上喘气的男生叫住:“顾旻?”
  “哈?”吓了一跳,仔细看才认出,是林森。
  在走廊,在操场,在教室门口,在办公室里,或者,在高考的考场。顾旻设想过无数与林森再见面的场合,却唯独没预料到这一种。
  “还好你家近啊,要不然我还真得把你扔在马路上。”顾旻端来热水拧了把毛巾。
  男生笑起来,“你忍心?”因为牵动了伤口,话说完抽了口冷气。
  “被打成这样还贫嘴。别动了。”擦下的血迹在水里一圈圈淡去。
  “我也打他了!”
  女生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男生话语里何故冒出那么多愤慨,过了半晌才明白,想笑,嗔怪着:“打人是什么好事啊?学生会主席还打架,什么榜样?”
  “是他先莫名其妙冲出来动手的。”
  “诶?不知道原因?”
  “认都不认识。”
  “……你也真倒霉。”伤口处理得差不多,女生端着盛满淡红色液体的脸盆站起来,“一个人住?”
  “家太远了,高三跑来跑去不方便,所以租在了附近。”
  女生想不到什么评价,停着愣了好一会儿,才说着“你也很不容易”转身去了厨房。
  男生站起来靠在厨房门边,想找出什么论据来证明自己能力强一点问题也没有,但看看四下到处散落着衣物的客厅终觉得底气不足没话了。
  女生把水倒了盆洗干净,再转过头来,“你饿不饿?”
  “没什么吃的。”
  打开冰箱,果然。
  “要不然就下点面条吧。你该不会讨厌吃?”
  “啊。不会不会。我这种人最好打发。”男生连忙摆了摆手。
  趁着女生忙着煮面,男生一瘸一拐缓慢得挪动,在客厅里转了两圈,把所有衣服卷起来塞进了衣橱里。看得见的地方都迅速整洁起来。等到女生端着面条出来,还愣了一下。“动作挺利索啊。”
  男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拖开饭桌边的椅子把女生让过去。
  “前几天是你打电话给我?”男生在她对面坐下,咬着面条问道。
  “嗯。
  “有事吗?什么也没说就挂了?”
  “……”女生不知该怎么回答,隔了五六秒才说,“也没什么事。想找人帮忙,后来觉得和你也不是很熟就算了。”
  “干吗那么想?以后有事你尽管说啊。”男生咽了口汤急急地说。很孩子气。
  “……好。”
  林森没问顾旻是怎么知道他电话的,所以顾旻也没问林森是什么时候知道她名字的。
  但两个人没什么交集,话题转来转去,好像很容易穷尽的样子。
  林森问:“你是冥王星的‘冥’?”
  “哈?”女生用筷子拽起面条的手停住了。
  “不是吗?我一直以为是啊。”
  顾旻释怀地笑起来,原来意料外的确切中终于还是有那么些意料中的不确切。“不是,是前鼻音,旻天的‘旻’。”
  见男生还是一副不明白的表情,料想他大概只是理科强。想用筷子蘸着面汤写,却突然又打消了这种念头。
  女生摊开男生的手,在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下。
  竖。横折。横。横。点。横。撇。捺。
  八画。
  “旻。旻天的旻。”
  【陆】行星
  “哈,原来是这样。因为‘冥’字很少用,所以我还猜是不是你的守护星是冥王星才这么叫。”
  过去好多日子了,林森的话却总还在心里扰。顾旻忽然对那颗星星产生了一些好奇,决定中午吃完饭去图书馆查查看。
  “公转轨道:离太阳平均距离5,913,520,000千米(39.5天文单位)”
  那么远。
  “直径:2274千米”
  那么小。
  怎么觉得和自己有点相像?
  “这颗行星得到这个名字(而不采纳其他的建议)是由于他离太阳太远以致于一直沉默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无尽的黑暗。
  “冥王星是一颗很特殊的行星。它与海王星的轨道有部分重叠。”
  有部分重叠。
  “九大行星中离太阳最远、质量最小的要算冥王星了。它在远离太阳59亿千米的寒冷阴暗的太空中蹒跚前行,这情形和罗马神话中住在阴森森的地下宫殿里的冥王普鲁托非常相似。”
  在寒冷阴暗的太空中蹒跚前行。
  顾旻突然感到连呼吸都急促起来,血液像是凝固,手脚冰凉。自从上次和林森见面就没有再听见过的可怕声音在脑海中一次次倒带。
  ——顾旻,你也很孤单吧?
  我也是这样孤单。
  ——顾旻,你也很想被人喜欢吧?
  我也从没有被人喜欢。
  ——顾旻,你也很想摆脱她吧?
  我也很想摆脱和海王星重叠的那段轨道。
  ——顾旻,你也不想有一天这样默默无闻的死去吧。
  我也同你一样,想快乐而坚定地活着,永远永远不要死去。
  ……
  ——顾旻,我是冥王星,我是和你命运相似的冥王星,我在对你说话啊。
  觉察到接近了真相的顾旻艰难地抑制住悲伤挪向窗边,天空是碧蓝无云的怡人。那颗星星,即使在晚上也看不见,白天又怎会有半分踪影?
  但是,即使看不见。
  顾旻仍可以用心感觉到,在广袤的太阳系中,有一颗很小很小的行星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一刻不停地悲伤旋转,它的命运和自己相连。
  午后人烟稀少的图书馆里,管理员阿姨似乎听见了某些一样的声响,进到里间时才看见,有个规规矩矩穿着校服的女学生正蹲在地上掩面而泣。
  无数小尘埃形成通路在书架边飞扬,阳光在她的周围画着圈。
  她说着旁人无法理解的言语。
  ——冥王星,我听见了。我听见了你的声音。
  【柒】天文
  高考完毕业旅行的清晨,顾旻急急忙忙地拖着行李奔进学校,却发现自己班级的大巴已经开走了。傻傻地在校门边呆立了一会儿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抬起头,看到林森挥着手一路“顾旻顾旻”地喊过来。
  “干吗站在这里?”
  “他们已经走了,”顾旻苦笑着耸耸肩,“我在我们班就是这种不上车也没人发现的人。”
  男生的表情却一下严肃起来,“别笑。”拉过女生的行李,“上我们班的车吧。”
  “不用了。不用了。”这么一来,顾旻反而慌张了。
  两个人执拗了半天,林森想想顾旻也不是开朗到可以和别班同学打成一片的女生,勉强不得。
  他想了一会儿说,“你等我一下。”
  顾旻站在原地茫然地目送他走到七班的车边说了些什么又走回来。
  “走吧。”男生重新提过女生的行李。
  “去哪儿?”
  “到学生会办公室把行李放下再说。”
  “诶?”
  树荫下男生侧过头来冲顾旻笑了笑,“我跟他们说了我也不去了。”
  “那怎么行?”
  “那怎么不行?”
  正绕着,七班的大巴“突突突”地驶过身边,车上的男生女生们不整齐地“嘘——”起来。某个看上去和林森关系很不错的男生探出头来叫到:“重色轻友啊你小子!”目光转向顾旻后又补充了一句,“眼光还不错啊。”
  “要你管!”林森笑着反驳回去。站在一旁的女生却红了脸。等到所有的噪音都安静下来,看见他转过头对自己说:“走吧。”无限温柔的声音,快要沉溺其中爬不出来。
  “林森。”
  “嗯?”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吧?”
  “嗯,怎么会忘记哦。我那时候真傻啊,晚上做值日的时候错跑到楼下你们班的教室去拖地。”
  “哪里是拖地,只不过胡乱弄了两下,连灯都懒得开。”
  男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是嘛,我急着回寝室睡觉哩。倒是你,怎么坐在教室里连灯都不开,也不吭声。”
  “我吭声啦。”
  “是啊,等到我把地都拖完了才冷冷地来了句‘同学,这不是你们班教室’。可真吓得我魂飞魄散啊。”
  顾旻笑着,肩膀剧烈的耸动,笑着笑着,眼睛里就湿了一片。
  林森永远也不会知道的是,那个夜晚吓得自己魂飞魄散的女生已经整整三个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把自己默默地封闭在无尽的黑暗里,呆滞地坐着,什么也不要看见,什么也不想听见。却在男生冒冒失失冲进教室的瞬间,视野里拓出了一小块沾染着银色月光的空间。
  那是顾旻的世界里,唯一的光线。
  林森问:“你最后志愿填的是什么专业?”
  “天文系。”
  “天文?”任何一个正常的都市女生都不会做出的选择。有点让人大跌眼镜的效果。“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只想用望远镜去看看它。”
  “谁?”
  “一个总是和我说话的朋友。”
  冥王星。
  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默默运行的小行星,我想用望远镜看看它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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