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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你的天气》作者:夏茗悠

_5 夏茗悠 (现代)
完全虚假的母亲、家庭、生日。
想为坎坷身世找一个根据,不知该皈依哪种信仰。
在星座书上看见诞生日11月3号的命理,生而清高,注定孤独。
没有出路,只能相信宿命这种东西。
却连宿命都是虚假的。
突然感到所有委屈与怨念淤堵于胸口,引起了神经性阵痛。
“我是6月9号出生的?”
黎静颖轻轻把户籍本转向正对夕夜的方向,指“黎颖”一行给她看
“爸爸忍不住对你的思念,把我的名字从‘黎静’改成‘黎静颖’,但即使更换过户籍页,你也失踪十年以上,爸妈也从未起过将你从户籍上删去的念头。”女生说着,逐渐哽咽,“所有人都觉得妈妈疯了,直到我找到你才理解她不是疯,是以一颗母亲的心坚信女儿存活于世。她一直说教过你记住家的地址,你总有一天会回家来。迎世博的时候,我们家那一带拆迁,改建成绿地公园,妈妈竟然整日整夜在大雪天坐在废墟中等你回家,如果不是我和爸爸及时找到她,也许……”
夕夜看见户籍本上同样没有变更的家庭地址,不禁全身战栗。
花园路11弄3号。
“没有人理解她,没有人相信她,没有人相信一个不满四岁的小孩会记得家庭住址,被诱拐后会自己回家。可是妈妈,是因为这个信念才活着……”
尘眠了十八年的记忆一点一滴在脑海中恢复清晰。
被带到陌生地方的自己整日哭闹,吵着要回家,要妈妈。
她反复说自己家住在11弄3号,因为妈妈叮嘱过要牢记。
但后来自称是母亲的那个女人用反复又反复的谎言篡改了这记忆。
并不是出生于11月3号,而是住在11弄3号。
十八年过去,即使十八年失望,妈妈也坚信女儿记得,她会回家。
她的确是记得的。她坐在妹妹对面,眼里蓄满泪水,数字11和3在眼前摇曳模糊,但心里有什么东西却终于尘埃落定。
“……姐,今天是妈妈生你的日子,我求你去看看她。如果不能原谅他们为人父母的失职,就当是行善,去回应一个母亲执着了十八年的信念。”
不可能铁石心肠。
夕夜抬起眼睑的一瞬,泪水如同断线的项链崩落,咽喉收紧到无法言语,只是重重地点头。
她在病榻前见到母亲,虽然已有心理准备,但眼前母亲的形容还是让她震惊。只不过五十岁出头,却已经白发苍苍,样貌比实际年龄衰老十年。她的面前摊了一床的旧相册,深陷其中想掘出能够重温曾经的蛛丝马迹,以致于抬起眼睑时神色恍惚,灯光映在她的瞳孔里慌乱地摆。
令人震惊的不止于此。什么超自然的愿力无边,什么菩萨慈悲合掌默念,什么奇迹,什么神意,也敌不过心有灵犀。紧紧相连的血脉,使这位母亲--
在女儿叫她一声“妈妈”之前,还没有人向她解释来者何人之前,在眼前女孩眉头刚刚蹙起一点欲哭的瞬间,就已经喊出“小颖”,紧紧抱住女孩嚎啕大哭起来。
辗转十八年,如母亲所愿,女儿记起住址,回家了。
不再像落叶飘零……
第8章
[一]
夕夜过了很久才发现静颖家是多么奢华。整个家由三幢四层的欧式连体别墅构成,听说整个别墅区占地广阔拥有独立的高尔夫球场和贵族学校,但无论从哪个窗户望出去都看不见别的建筑物,唯有花园、湖泊、草场与辽阔青空。由于面积太大,忙着修剪花枝的园丁都是开着公园里常见的电瓶车往来。
主楼的正厅大得像高中的室内体育馆。客厅里液晶电视占了整面墙壁,看起来如同电影院。经过一间以粉色和白色为主色调的房间,猜测是静颖的卧室,却被告知是她的更衣室。
连做梦也不曾见过。有点不可置信。
先前只是有点觉出这是个富裕人家,但静颖的穿着打扮却没有给人这种印象。她全身没有一处亮出CHANEL、CONSTANTIN之类的大牌,仅止于素雅、合身、得体。
面对远远出乎意料的家庭环境,夕夜心情陡然忐忑,距离感倍增。
如果初次见面的亲生父母是普通工薪阶层,哪怕是农民或城市贫民,也会比现在感觉亲近得多。
被父亲挽留吃团圆饭时,局促地搓着手推辞,谎称有事。但终究经不住静颖软磨硬泡答应庆祝完生日再回校。
“其实本该为你开个party。”静颖不无遗憾地说。
“高中时我们班的传统是每个月班聚一次,为本月生日的同学集体庆祝。除此之外,我从没有生日的概念,也没有人为我庆祝,所以无所谓的。能和家人相聚我已经很快乐。”
父亲关心地问:“听小静说你已经大四,在忙毕业?”
“嗯。”
“找到合适的职位了吗?要不要……帮你安排?”
“不用不用,已经找到了。”
未经深思脱口而出。
过后也有些懊恼。
假如当时向父亲求助,肯定不用再为工作的问题担忧。
因为什么心理?
瞬间体会出自己的处境与这个家庭的不协调。身处豪宅没有丝毫幸福感,有的只是拘束感。不想从陌生的父母那里获得物质援助,不愿给刚刚复得的亲情蒙上市侩色彩。
显得有点可怜的傲气。自尊心。
到了饭点,家里佣人过来引领父女三人去餐厅。夕夜诧异母亲为什么不同行,转念一想,也许病人有另外一套饮食习惯,也许因为身体虚弱只能接受输液。因此没多问。一行人从二楼的玄廊穿过去进了西侧的别墅。
  夕夜略略感慨过家太大了,吃顿饭还要去别的楼,也挺不方便。谁知上了西侧楼的四层,房间的风格突然变得家常。
夕夜正满腹狐疑,就见母亲迎了出来。父亲解释说这层楼的装潢是按从前的家布置的,今天的菜都是母亲亲自下厨做的。一时夕夜感动得无以复加。
先前的疏离感已减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对未来的迷惘。该与亲生父母如何相处?是像正常的儿女一样在跟前撒娇索取,还是依然独立自处仅与他们维持情感联系。而对于已故的养母夕夜更不知该怀有何种情绪。
[二]
周二,夕夜去报社面试,纯属碰碰运气。可运气差到极点,不仅自觉没什么希望而且回校途中换公交车下车时一个不小心扭了脚,把鞋跟也折断了。女生一边以别扭的姿势一瘸一拐顺着马路往前走,一边想着不如先随便打个工维持生计等明年报考公务员。就在刚要跳上另一辆公交车时,夕夜将迈上去的那条扭伤的腿又收了回来,退开几步眯起眼睛。不远处,从拉面店里走出来的人确实是季霄。身边还有别的男生,似乎是和朋友一起来的。夕夜顾不了那么多急忙喊住他。待季霄转过头看见她却没有露出愉悦的表情,夕夜才辨清跟在后面最后一个出门的是亚弥,夕夜微微怔住。季霄发现她站立的姿势有些不对劲,和身后的亚弥打声招呼,亚弥就和朋友道别了跟着他往夕夜这边走来。
“鞋坏了?”
“还把脚扭了呢。”女生苦笑一下。
亚弥看季霄作势要上前搀扶,虽然心里不快,还是抢先一步扶住夕夜:“回学校吗?我也回,正好和你一起。”
没等夕夜迈步,男生就发话说:“我打车送你们俩吧。”
“不用了,我们自己打车就行。”亚弥边说边伸手拦车。
“我有话要对夕夜说。”
季霄说这话时也没有深思。并没想到女友会联想到其中的潜台词:送不送你无所谓,我是要和夕夜说话才与你们同行的,和你没关系。
一句话使亚弥难以置信地蹙眉回头。
夕夜被这突然急转直下的发展刺激得脑后发麻。
季霄压根没注意到两个女生的神情变化,拉开停在面前的出租车门。
亚弥松开夕夜的手肘,后退两步,示意了一下她还没走远的朋友们:“我还是和他们一起去K歌。你们聊吧。”
季霄懵头懵脑地点头:“那你路上注意安全,结束后给我电话。”
夕夜上了车说:“亚弥不高兴了。”
“唔?没有啊,她就是贪玩。”
  女生懒得跟这低情商的家伙继续解释:“你要跟我说什么?”
“新凉可能会和颜泽分手。”
“什么?”几乎是惊呼出声。
季霄诧异地回头看她一眼:“其实也没那么值得震惊吧。高中时全班四十七人,‘班对'有十二对,谈恋爱的都超过半数了,老师也不管……放任自流地发展到现在为止,虽然没什么外部阻力但也全都分了,就只剩新凉颜泽这么一对……有六年多了吧。回想起来确实挺遗憾,不过看多了分手也不觉得太出人意料。”
“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非要闹到这种地步?”
男生迟疑了几秒,叹一口气:“你有很久没见过颜泽了吧?”
“……快一个月了,还是上次四个人一起吃饭时见的。怎么了?”
“……她跑去整容了。”
“哈啊?不……不是吧?那……整容失败了?”
“失败倒是没失败,只是不像她了。新凉有点接受不了突然变得面目全非的一张脸,连着好几天把我拖出去陪他喝酒。”
“面目全非……不至于吧……究竟……整成什么样子了?”
“你自己去她校内相册看看就知道了,走在街上遇见也肯定认不出来,告诉你她是颜泽你也不会相信,与其说是颜泽,不如说是顾夕夜的孪生姐妹,除了眼睛不像,其他哪儿都是复刻版的。实在是……感觉荒唐得离谱……”
季霄又转而说新凉的反应,但夕夜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陷进一种难以
描述的愤怒。
[三]
到了周末,父亲先来过电话说派车来接夕夜回家陪陪母亲,夕夜答应了,但没想到来接自己的是这么夸张的劳斯莱斯。上次坐的是静颖自己开的一款普通的商务车。
停在寒酸的宿舍区,引得进进出出的同学都好奇地驻足围观。
司机看见她出了宿舍楼,连忙下车为她开门:“大小姐,请上车。”
女生脸上一阵热,心里吐着槽:“车像婚车……司机像黑手党……还‘大小姐'……要不要这么夸张啊!”压低了头避开围观的视线,迅速躲进车里。
到家后先进房间探望了母亲,但奇怪没见到静颖,于是问起她怎么周末没回家。母亲说:“和朋友打猎去了,一会儿就回来。本来她想等你一起去玩,但朋友催得紧,就打算下次再带你去。”
  母女俩家长里短地聊了一会儿,大部分时间是母亲询问夕夜的成长过程,夕夜把不开心的经历都隐瞒了。过了不久,佣人来敲门,说:“先生请大小姐去一趟书房。”
夕夜暂且别过母亲,跟着穿行了半个家来到书房。父亲见她打量书架区的书时露出如痴如醉的羡慕与惊讶,笑着说:“喜欢什么书,可以随便挑,带回去看。”
夕夜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神情大概颇像刘姥姥进大观园,不好意思地笑笑:“学校也有图书馆的。”
“你和小静都静得下心,爱看书,这点像你们妈妈。挺好的……”父亲顿了顿,“……那个人把你从父母身边带走,按说是罪大恶极。不过好在她也没有疏于对你的教育,把你培养得这么优秀……”
“爸爸,求您一件事,不要提我养母。我也许没法像你们那样恨她,再说,她已经去世很久了。”
父亲点头:“你说得对,不提她了,说正事。我让人稍微调查了一下你的情况,你不会怪爸爸吧?毕竟,每个做父母的,都想了解自己的孩子。”见夕夜没有抗议,继续说下去,“你们系主任说这一届就你还没有去向,既没有考研、留学,也没有和任何公司签三方合同。”
谎言被戳穿了,夕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答不上话。
“我是投资公司的董事长,在公司给你安排一个职位是很容易的。关键是,我想你专业不对口,可能对这类工作不感兴趣。”
女生急忙点点头。
“你是很优秀的,之所以没决定去向,我觉得应该是还在‘寻找自我'吧?谁都有这个阶段,决定不了哪条路适合自己,哪种事业值得自己一生奋斗。你是个成年人,而且独立得早,我和你妈妈都认为不应该干涉你。你喜欢什么工作,你自己决定。但是作为父母也自然会希望为你创造良好的生活环境、提供良好的生活保障。这是一张无限额的金卡,你不要急着拒绝。我们理解你,给你充分的自由,任由你住在外面、自主安排生活,你也要理解父母的心。孝顺不等于拒绝关怀,如果孩子不懂得好好照顾自己,反而会让父母操心、伤心。”
夕夜盯着信用卡迟疑半晌,最后接过来,不知该说什么。
自觉在这个年纪本应该开始回报父母,却能力不足反而需要父母接济。
  本是自尊心特强的人,但没有拒绝的实力,便气短三分。
看出女生内心的抑郁,父亲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边牵着她的手往门外走,边说:“你是我们的女儿,有着优秀的基因,这点在你离家成长的过程中已经得到证明。因为你是优秀的孩子,所以我才想给你不一样的起点,让你的能力能够最大程度地发挥,证明你的价值。我和你妈妈都不是无条件溺爱孩子的人,如果你是好吃懒做不可救药的孩子,我们反而要历练打磨你。你能理解吗?”
夕夜点着头:“我明白了。”
正值此时,佣人来跟前汇报:“小姐回来了。”
父亲牵着夕夜疾走向正厅。
静颖少见地笑脸全开,脸颊红扑扑地跑进门:“爸爸!我今天收获比新凉哥哥大!厉害吧!”
夕夜听见新凉的名字没来由地又惊又慌,目光急急地去门口搜寻,熟悉的男生落在静颖身后几步,表情有点拘谨地朝静颖父亲打招呼:“伯父您好。”下一秒,看见了被伯父牵着的
夕夜,猛地把眼睛瞪得浑圆:“唉?你怎么在这里?”
“你也认识夕夜啊?”静颖转头看回新凉,“她是我亲姐姐。”
  男生的神经这才松弛下来,露出少年时那种没心没肺的阳光笑容:“我们是高中同学啊,当然认识啦。吓我一跳。话说回来,怎么会是亲姐姐?”
“小时候走丢了,才被找回来。”夕夜抢在静颖之前说。
静颖微怔,但马上反应过来,夕夜不愿意自己说出她养母是诱拐犯,刻意挑了避重就轻的说法。
静颖父亲招呼新凉:“你晚上留下来吃饭吧。跟你爸打个电话说一声。”
新凉飞快地点头:”不用跟他说,他晚上有应酬,不会管我。”
换夕夜有点诧异了,看新凉并不像为了颜泽颓废到酗酒的地步,周末还跟邻居家的小姑娘一起出去打猎。
难道季霄的消息有误?
还是新凉在强颜欢笑?
她死死盯住男生,想从他的举手投足中搜刮出喜怒哀乐的线索,恨自己不能读心。
[四]
吃过晚饭,母亲留夕夜在家里住一夜,夕夜答应下来,又说习惯自己的洗漱用品和睡衣,想回去拿。新凉自告奋勇说要开车送她。家长们便任由他们去了。
“你为什么吓一跳?”上了车,夕夜故意问。
男生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我就那么像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以玩笑的口吻穷追猛打
  “谁说了?谁那么说了?我帮你教训他!谁敢埋汰我们校花?”
“我们校花是季霄好吗?”
“……我错了,你是第二校花。”
女生略略犹豫,觉得还是不该这样隔岸观火地跟他插科打诨:”……新凉,季霄跟我说了颜泽的事……”
男生愣了须臾,才敛起笑容,眼睛注视前方专心开车:“我实在对颜泽没辙了。她小心眼,敏感易怒,神经质疑神疑鬼,没节制乱花钱……这些都不是什么大毛病,该包容的我不会斤斤计较,现在这让我怎么办?我喜欢的那个颜泽哪儿去了?干吗非塞给我一个山寨版的顾夕夜啊?你们根本就是两种女孩,比什么比啊!有什么可比性啊?这么多年都揪着不放有意思么?我要觉着顾夕夜比你好干吗不找顾夕夜干吗找你啊!”
自觉这话容易让人误解,又转头朝向夕夜补充说明道:“我不是说你不好。我只是说她也没比你差很多,她有她自己的长处,整天自卑自虐地折腾这些事真没必要。”
“她就是比我差多了。”夕夜语气淡淡的。
男生纳闷地转过头来看她一眼。
“我会因为吃醋把别的女生的课题注销了让人毕不了业吗?我做得到那个地步吗?”
新凉手心冒汗:“你……怎么知道?”
“高二的时候,裴嘉莹……”夕夜观察他的神色,知道他也没忘那件事。
裴嘉莹突然发现自己高一就完成的课题从系统里离奇消失了,不仅如此,连纸质版存档都杳无踪迹。按学校规定,每个学生高中阶段必须完成两个课题,通过学生三院答辩,否则不能毕业。
那段时间,新凉异常积极地替裴嘉莹补课题,又整天帮她小忙,可偏偏裴嘉莹不领情,又是个自我感觉好到爆棚的角儿,以为新凉对她有意思。有一天课间在教室里当众大声拒绝新凉、向季霄告白,以为这样就能彰显自己的魅力,结果被季霄果断拒绝。闹得不好收场,两个男生见面都尴尬,成为轰动一时的滑稽又狗血的事件。
不过大多数同学只是认为裴嘉莹自作多情,并没有细想新凉为什么要对她献殷勤。
“你也不可能坏到去害人,那么积极的原因,除了帮颜泽就没有其他合理解释了。”夕夜转头看向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如果不替裴嘉莹及时补上课题,她诉苦伸冤要求学生会追究下去,说不定会查出是颜泽捣的鬼。当时你是这样想的吧?”
男生摸着下巴:“嗯。”接着转过头来看女生。
面对对方迷茫的面孔和期待答案的眼神,夕夜思考了一下说话的方式:“季霄一定也劝了你,喜欢颜泽又不是因为她的外表,变成什么样不要太介意。其实你潜意识也是希望多一些人可以来劝阻你和颜泽分手。可是我不会这么做。”
男生露出困扰的表情,思考片刻:“你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静颖?”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前段时间,颜泽跟我说你喜欢的人是我,我一点也不相信。在我印象里,顾夕夜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是没有儿女情长的,即使在十六七岁的时候也从未表现出对任何异性有任何兴趣。像高塔上冷傲的公主,受人仰望的那种。但如果她说的不是事实,我现在真的理解不了,为什么你会希望颜泽和我分手。”
为什么要对新凉说这些陈年旧事?
和新凉交往了那么久,你知道新凉不可能离开自己,才旧事重提,不过是为了享受片刻的胜利者的喜悦,为了在背地偷偷嘲笑。
即便讨厌你,即便嫉妒你,你对我说的秘密我也一直保持缄默。
你和我之间的话题,应该永远属于曾经亲密的闺蜜。我们曾经以友情与诚意为凭交换的心事,怎么能变成让别人一笑而过的八卦?
   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不可饶恕。
“为了你。”夕夜的视线朝向右侧窗外,车恰巧开到高中校园所在的路段。远处那片熟悉的深红色建筑群蕴含又消解了自己所有的热情、感动与少女情怀,一时让她内心一阵绞痛。
“我高中时的确喜欢过你。我是冷傲孤僻不善于交际,可这并不代表我就没有心。在你们少年少女风花雪月的时候,我得认真学习否则没有出路。不像你们一个个是官二代、富二代衣食无忧,我担心将来不能自力更生。就算是现在,我也觉得能靠自己的努力生存就靠自己,不想依赖家庭。可是,这不意味着我没感情,我就活该遭人嫉妒被人取笑……颜泽不用功成绩差,你就陪她逛街帮她补习,而她撬我的柜子撕我的信件就是正当的?我理智地
建议你离开颜泽,就好像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似的,你就理解不了了?”
车窗外,校园迅速向后倒卷,像个有寓意的道别,深深地触痛了人心。
“你把车停下。”
新凉靠边停住车,转头看见夕夜下了车,便也跟下车。
女生面朝学校的方向站定,久久地沉默。
“夕夜,对不起……关于你,很多事我不了解……”
  “不要说对不起。你已经伤害不到我了。曾经我一心为你着想,就像你一心为颜泽着想。我不想你因为任何人而悲伤难过,就像你不想颜泽因为任何事而悲伤难过。你本应该是最能理解我的人。总有一天,一切都会成为过往。这一生很漫长,可是这一生中最好最天真的时光却转瞬即逝,不任你挽留。”
女生在沉沉夜幕中回过头看向自己,新凉突然发现她穿的天蓝色长裙是和颜泽、萧卓安一模一样的那条。洗得发白,也只有她因为贫寒还在穿高中时的裙子。有着同样长裙的卓安已经离世五年,有着同样长裙的颜泽也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颜泽。
那三个曾经最亲密的好朋友,如今死的死,决裂的决裂。许多年后才得知,凝视着某个人的同时也错过了某个人,失去的难以再续。在追求幸福的路上,人已经变得越来越孤独。
学生时代的幸福感大多是在时过境迁后才被深切地感受到--
我们曾经共度的时光,
我们曾经经历的晴雨,
都永远无法再现,
如同太阳熄灭光芒后那最后
八分钟的温暖一去不返。
[五]
晚上回到家,按父亲的安排本应住客房,但静颖吵着闹着要夕夜住她卧室:“高中时我好朋友过来都是住我房间,床可以打开变成两张的。这样可以夜聊。”
家长不管她们,夕夜当然没意见。
洗过澡各自睡下,夕夜想起刚才新凉说的“你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静颖”,好奇静颖与新凉的关系,便直截了当问起。
“我和新凉?要说没什么也不可能。他现在有颜泽,本来不会多看我一眼。但是因为他爸的公司要上市,想争取我爸公司的投资,所以他不得不抽空来‘增进感情'。跟我在一起对他来说纯属事业,反正我也不相信爱情,双方都是玩玩的。”
“这……其实静颖,你不要这么敏感,我所认识的贺新凉并不是那种市侩的人。”
“人都是会变的。”
黑暗中,听出静颖的声音里透着悲伤,夕夜暗忖她也许受过什么伤害。
没想到静颖接着说:“你是家里人,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和一个男孩从小就很要好,
小学、初中、高中都在一起。我很喜欢他。但我高二时被烟花炸伤眼睛和脸,他从此就和我疏远了。所有男生都是这样,喜欢的只是美貌,就算是日久生情难看的也不觉得好看,也总有一天他清醒过来,会接受公认的标准,觉得你变难看了。”
“……现在,眼睛和脸都看不出来啊。”
“以我们家这种经济条件怎么可能放任我变残废不管。脸很快就通过整形修复手术去除了疤痕,眼睛现在戴的是特别订制的隐形眼镜,但摘下眼镜,还是半个睁眼瞎,治不好了。其实我很庆幸有那次事故,既让我看清了世态炎凉,也让我终于得到父母全心全意的关心爱护。”
夕夜在同情之余突然想起一个关键问题:“……静颖,这些事你有没有对颜泽说过?”
“说过。起初我有很长一段时间真心诚意把她当朋友。可是后来发现她心胸狭窄心机很重,就对她没那么推心置腹了。和她保持距离倒不觉得她坏,她那些缺点通常可以掩饰得很好,只会暴露在身边最亲密的人面前,一旦暴露就破罐破摔彻底肆无忌惮地伤害最亲密的人。做她的闺蜜或男友真是挺倒霉的。”
自己和颜泽相识十一年,仍在兜兜转转和她纠结不息,当局者迷,还没有静颖这泛泛之交看得透彻,几句话便点到人心。
破罐破摔肆无忌惮地伤害如今,最亲密的人只剩下一个贺新凉。
这个男生,曾经的中考理科状元,不死读书爱耍小聪明,校运动会的获奖种子选手,大夏天喜欢翻转龙头猛灌自来水,偶尔还为了兄弟和别班男生干上一架,制服白衬衫被他穿得又帅气又痞气,笑起来灿烂得阳光都不敌……但都是曾经。
现在他只能手足无措地在学校旁的街道上,因颜泽的缘故受着连带指责,再没有当年那种万事不惧诸事随意的笑脸,泪光在眼里随着过往车灯忽明忽暗地闪。
只有一句话--
是我错了,都是我的错。
其实他真的不明白,最大的错在于他不幸成为了颜泽心目中最亲密的人。
但尽管他不明白错在哪里,你还是不得不从那一刻起原谅了他,因为你真怀念曾经那个浑身都是少年意气的大男孩。
[六]
虽然学校已经停课,也没有找到正式工作,夕夜在周一还是谎称有面试离开了父母家,甚至没在家吃早饭。被司机送回宿舍区后,她转身目送加长轿车远去,并没有上楼,考虑到已经过了饭点,便步行去校外的农工商超市打算买包饼干填肚子。
  夕夜跟在结款的长龙后面,无聊得眼睛四处扫,觉得前面的女生侧脸分外眼熟,深棕色自然微卷的长发扎成高马尾,露出白皙修长的颈和光洁的额头,有股干练泼辣的气势。
正一边打量一边搜肠刮肚地想在哪儿见过她,对方就转出了整张正脸,对上夕夜的眼神,使思路反而因慌乱断了。
以对方的眼神变化来看,她已经认出了夕夜,可奇怪的是那女生并不开口招呼,而是转过脸去和站在她前面的朋友说话。
“……XX和XXX前两天离婚你听说了吗?”说的是演艺圈八卦。
“真的啊?他们结婚时我就不看好。”
马尾辫女生轻蔑地哼一声:“抢朋友的男人,还过河拆桥,这种人能有什么好结果!”说着语速放慢,冷冷地瞥了夕夜一眼。
这一眼瞥得夕夜整条脊梁蹿过一阵燥热。
乔绮。
想起来了,她是亚弥的闺蜜。
“谁甩谁的啊?”身前的朋友并没觉察出乔绮在含沙射影。
乔绮干脆回过头直接看向夕夜:“当然是女的被甩了,因果报应嘛。有句话说……”一字一顿地,“多行不义必自毙。”
夕夜错愕地怔在原地,无言以对。
说不出一句“你误会了”说不出一句“我没有和亚弥抢季霄”。
不由得想起颜泽。
静颖不经意间将自己经历的感伤传递给她,形成了她心中的不安因素。
--所有男生都是这样,喜欢的只是美貌。
--就算是日久生情难看的也不觉得好看,也总有一天他清醒过来,会接受公认的标准,觉得你变难看了。
疑心新凉会离开自己,疑心新凉会移情别恋。
--在他的圈子里有那个圈子的核心人物,时间长了,新凉自然也会觉得她们确实好。
--我不知道怎样扭转自己在他眼里越来越没有吸引力。
哪怕并没有一个真正敌意鲜明的对手,哪怕其他女生并没有与她争夺新凉的主观意愿,
--我和新凉回不去了。
误以为只要改变了外貌就能收复失地,最终却不是输给时间,而是输给自己。
这天晚上,夕夜做了一个梦。
回到高中的时候,全班女生在学校游泳馆上体育课,课后因为不想和同学争抢或共用淋浴位置,所以一个人落在最后,可等到进了更衣室却发现不仅同学已经走光,连自己储衣柜里的衣服也不见了。
  夕夜裹上浴巾追到游泳池边的大落地窗前,窗外的女生们正排着队依次上一辆大巴,好像是校车。夕夜刚想喊住她们帮忙,却见站在队尾的颜泽转过身,手里抱着夕夜的外衣挑衅似的朝她挥了挥,而站在她前面的萧卓安这时回过头,只是置身事外地笑了笑。
夕夜又急又慌地反身绕过正门跑出体育馆,眼睁睁地看着汽车启动了,季节突然从夏季变成冬季,漫天遍地被厚厚的积雪覆盖。赤脚踩上去已感到寒入骨髓,更何况周身只裹着一条浴巾。
顾不了那么多,冥冥中并不知道这辆车要去哪里,只知道应该拼尽全力追上它。
足迹浅浅地印在雪地上,脚面一次次被雪没过。
身后突然由远及近地响起游泳馆管理员的喊声,死拉硬拽拖住她,说是不能这么衣不蔽体地在校园里行走,夕夜想解释衣服被恶作剧的同学偷走了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眼看汽车与自己的距离被拉开更远,这时又过来一群自管会的学生干部,也加入到义正辞严批评夕夜不该以这种状态在学校走动,合力要把她拉回游泳馆。夕夜一手拽紧胸前的浴巾以免在挣扎中掉落,另一只手被老师学生几个人拖着往游泳馆方向移动,头还朝着汽车远离自己的方向…
  醒来后还记得清晰,后车窗像个相框,颜泽的笑脸定格在正中央。
[七]
毕业典礼结束后,似乎时来运转。
夕夜在秦浅的引荐下,找到了一份广播电台的DJ工作,三个月试用期内工资不足千元,只够勉强维持日常开销,七月二十日学校要求所有毕业生必须搬出寝室,夕夜还没找到离电台近的出租房,焦急了没两天,季霄又及时伸出援手。
“如果你不介意,其实可以先搬到风间原来的房间过渡一下,等找到房子再搬出去,反正我也不会向你要房租,想住多久都行。”男生转头对吧台点单,“一杯拿铁。”又问夕夜,“你要什么?”
“我?”女生被问得一愣,“我不要。”
从节约开支的角度来看,20元一杯的咖啡绝对要戒掉。
男生回转头朝里面平淡地说道:“两杯拿铁。”没等女生抗议便一起付了账。
在这个瞬间,夕夜恍惚忆起高中时曾听颜泽抱怨说季霄抠门,为了两三块和出租车司机纠缠不息,现在看来想必又是颜泽在吹毛求疵。
“说起来,秦浅怎么知道你有做这类工作的天分?”
  “谈不上什么天分,只不过自己有点兴趣。我和秦浅本来就是我大一时做广播剧认识的,合作过好几次,在论坛里很聊得来,一确认身份,发现对方竟然是同校的学姐。”
“还挺传奇的。”男生从吧台上取过两杯咖啡,递一杯给夕夜,示意她跟着自己出门去。
虽然先走到门口,但男生为她撑着门让到一边。
阵雨已经停了,路面依旧湿漉漉,稍远一点的几处凹陷低洼积着水。
夕夜迈过台阶后还是保持在干燥的屋檐下平移,回身提醒男生注意脚下,不经意瞄见咖啡馆门外的小黑板上颇文艺地用粉笔字写着一句:
梦里出现的人,
醒来就该去见他,
生活就是这么简单。
男生见她对着黑板发起了呆,也看过来。
“Les Amants du Pont-Neuf。”(注:电影《新桥恋人》。黑板上的语句是此片台词。)
“你也看过?”女生有点意外地回头。
“法语班的学生,这么经典的法国片怎么可能没看。”
夕夜呷一口咖啡,左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和季霄并肩站着,仰起头,看屋檐顺下水滴,无限高远的地方伸展出一张接近于白色的晴空。
   她闭上眼深呼吸。眼睑被阳光熨热,微微泛红。
多少虚虚实实的梦境在眼前闪回--
讨论辩论词时抬起头瞥见的季霄,办公室外照进来的阳光凝聚成一个小小的点,滚过他的眼镜金属边。
遭遇车祸后半昏迷状态下看见的新凉,街灯与霓虹融混着,变幻莫测的色彩飞速掠过他
棱角分明的侧脸。
夕照的最后一缕光线湮没在放学后的喧嚣声中,三朵浓重的阴影斜斜地平摊在操场跑道的边缘,晚风往复穿梭,整个校园的路灯从路的尽头开始,一盏盏顺次亮起来,女生看向自己缓缓地说:“呐,你们知道么?如果太阳此刻熄灭光芒,地球上的人要八分钟后才知道。”
梦里出现的人,想念却已不能再见。
第9章
[一]
出租车在墓园大门口停下,往前的坡道夕夜顶着烈日步行,她眯着眼朝目的地望一望,意外地看见颜泽比自己先到,萧卓安的墓前已经摆了一大束百合。
与此同时,听见脚步声的颜泽回了头。
微怔一秒,颜泽苦笑起来:“我特地避开昨天的忌日没有和新凉一起来,就是免得碰见你,没想到……”
“你是怕我嘲笑你这张假脸,还是怕我揭穿你的伪善?”面对她这么一张精巧的脸,夕夜说不出客气的话。
“顾夕夜,你还没认清现在的状况么?你得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漂亮、好成绩、名牌大学,有什么用?工作是个临时工,还在频繁换男友,再过两年嫁不出去你这一辈子都是失败的。学生生涯结束后像你这种有社交障碍的人就一无是处了。我干吗怕你?下个月的今天我就要和新凉结婚了。如果你想来参加婚礼我倒无所谓,”颜泽挑了挑眉,一字一顿地说,“反正,我赢了你。”
为什么新凉最终会做出和她结婚的决定?
夕夜在瞬间感到整个人被吸进冰冷的漩涡,浑身颤抖着。
“颜泽,一直以来,周围所有人都说你我是挚友,哪怕像季霄这样略知我们之间芥蒂的人,也说什么‘闺蜜间总归是这样又爱又恨',我就像被催眠了似的,真以为事实如此,并想尽一切办法从善意的角度去理解你我的矛盾。可我现在终于醒悟,被我当成最重要的朋友在乎的人,从来只有卓安。我们都喜欢的书,你根本看不懂,我们能聊的话题,你根本听不懂。你层次太低。如果不是卓安把你当朋友,我连话都跟你说不到一起,如果不是寄人篱下,我也不会忍着委屈迁就你。”
“我层次低?”颜泽涨红脸冷哼一声,“你看看现在你的穿着打扮有多寒酸吧。你说对了,我们不是朋友。如果不是卓安看你可怜非要带着你玩,我也不想跟你玩。”
夕夜听了她的反驳辞,突然冷静下来,过半晌,嘴角往上扬起,轻轻摇了摇头:“你以为你穿上名牌打扮入时就代表层次高么?”
颜泽见她的神情变得如此自信,莫名感到心虚。
“祭拜逝者……”夕夜缓然道,“最基本的礼节是身着庄重的服装,你呢?穿波西米亚花吊带裙。价值不菲又怎么样呢?你离了家,离了帮你熨衣服晒衣服的妈妈,再高档的名牌,变得这样皱皱巴巴、一股樟脑丸气味,也好不过地摊货。我劝你还是好好珍惜这些名牌衣服
和首饰,因为这是你整个人最有价值的部分,也是唯一有价值的部分了。”
夕夜句句戳在关键点上,颜泽从小自理能力就差,独立生活后不可避免把自己打理得有些窝囊。她知道夕夜的话没有错,因此更加恼羞成怒,虚张声势地大笑道:“顾夕夜你是不是疯了?听说我和新凉要结婚,嫉妒得发了疯?”
“颜泽,我不是过去那个我,你不配让我嫉妒。新凉也不是你的名牌衣服,存在只为满足你的虚荣心。我不会允许新凉和你结婚。”
“允许?你搞搞清楚好吧,你在新凉心里算什么呀?我们结婚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允许了?”
夕夜冷冷地剜了她一眼,不再多说,转身就走。
“顾夕夜你想干什么?你又要不择手段了吗?你要像害死卓安那样害死我吗?其实你希望死的那个人是我,不是吗?”大声的咒骂紧跟着从身后追来。
夕夜紧蹙眉,发丝被风扯乱在眼前。
[二]
已经够了。
高二那年,最好的朋友死在自己面前。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转瞬即逝,几秒钟以前你还听见她叽叽喳喳说笑的声音。
你才知道人原来如此脆弱,生与死的距离仅一步之遥。这不是时隔几年就能全无负担地再度谈起、轻松假设“如果当初”的话题。
即使偏偏只有你知道真相,即使被误解得再深再久,你也不想提及。
[三]
周五晚上在家吃饭,父亲又追问为什么信用卡里的钱一分没动,夕夜说自己的收入还能维持。
“我们小颖能力很强。”母亲脸上写满自豪感插嘴道,“事业一定会越来越好。对了,现在离开了学校,住在哪儿啊?”
“和朋友一起租的房子,离电台很近。”女生顿了顿,“离学校也很近。在那片地方生活了四年,什么都习惯了,怎么也不想离开。”
“也对,你喜欢就好。”母亲点头说,“是男朋友么?”
“不是的。只是高中起就关系很好的同学,比那房子还让人习惯。”
“那现在有男朋友了吗?”
“男朋友倒是没有,不过有喜欢的对象,七年了,没有对他说过,也不知道对方怎么想。”
  “是个什么样的人?”母亲问。
夕夜淡淡地笑起来,瞥了父亲一眼:“您见过,爸爸也见过,”她在家人们好奇的目光中短暂沉默,微微压低了头,“是贺新凉。”
母亲沉不住气,餐叉从手中滑落进餐盘,发出清脆的碰击声。“哎呀,怎么……”
静颖抿嘴忍住笑,头也不抬就能感受到父母投来的目光:“你们别看我,早跟你们说了我对贺新凉没感觉。姐姐的事,妈妈你明天出去应酬时不如问问贺新凉他爸,让他去探探口风。”
夕夜原以为作为知情者的静颖会起反作用阻止自己,没想到她竟顺水推舟,有点吃惊。
晚饭过后陪她去遛狗,问起为什么。
“我不爱贺新凉,你也不爱,但并不希望他陷入不幸。前几天我也听朋友说颜泽和他要结婚。虽然我没你那么大决心非拆散他们不可,但我也觉得他俩现在结婚实在太仓促了。两个人之间有很多关键问题没有解决。新凉急于用结婚这件事向对方同时向自己证明他还爱颜泽,而颜泽从来不爱新凉,她只是需要新凉,或者说需要这么一个人--长得帅、家境优、性格好、对她言听计从。”
夕夜微怔,停住脚步盯着静颖待了半晌。
  新凉和颜泽外在的条件实在差距太大,让人无法想象颜泽对新凉远不如新凉对颜泽爱得多。就像从前,假如谁揭穿夕夜嫉妒颜泽,也让人难以置信。
“你果然是旁观者清,圈子内的人多半没有理智,我出此下策其实心里不无怨恨。我也曾真心喜欢过新凉,只是替他感到非常不值,说不清其中道理,冥冥之中觉得应该阻止这件事发生。”
“你也曾真心喜欢过新凉?”静颖回过头,瞳仁里闪烁着讶异,“你怎么会喜欢他?你喜欢他什么?”
夕夜被猛然问住,眨了眨眼睛。
回到最初的时候,怎么会喜欢他?而又是喜欢他什么?刚进校时听同班的女生叽叽喳喳议论哪个男生长着“校草脸”,知道最受追捧的那个和自己有点渊源,是自己曾经最好朋友的男友。关系就这么简单,本以为不会再复杂一点。
谁知某天放学后,和夕夜一起打扫的季霄被老师叫去办公室了,女生为了拖地,独自拎水上楼,刚走到楼梯转弯处,同班的贺新凉就一步三个台阶地从楼下追上来不由分说地提供帮助。
微怔的当下,女生还没反应过来,愣愣地往后让了半步。
  接过水桶的那只手,干净纤长,骨节分明,经脉在颜色偏深的皮肤下走成遒劲的曲线。
不可思议。
只是因为这手,这瞬间。
突然喜欢上了这个人。
时隔不久的运动会上,参加四乘一百米接力的颜泽在迈过终点的瞬间摔倒,被贺新凉横抱起来送去医务室。夕夜留在终点线旁边呆呆地看着两人远离自己的背影,伤心到了底,可正是这份伤心让她辗转反侧一整夜确认了自己对贺新凉的喜欢。
之后的周一,她回校吃了早饭,在楼梯转弯处的落地镜里看见形容憔悴的自己,感到不妥,急急地跑向寝室换了件纯白色的连帽卫衣,外面再套上深青色校服,脸色立即被衬亮了。
情窦未开时绝不会有这种小心机。
进教室时挺直腰,踮着步,姿态格外优雅,没有往贺新凉那个角落看,却知道男生的目光在随着自己移动。
也是从那天起,大家突然发现这个女生变了,说不清变化在哪里,好像她的身体向外延伸出了奇异的柔媚枝蔓,不是像从前那种精巧稚气的漂亮,而是让其他同性感到威胁的美。
她总是站在远远的地方微蹙着眉,看新凉和颜泽谈笑风生,心如刀绞,误解了真爱的意义。
[四]
夕夜搬来与自己同住的事,季霄没有告诉亚弥。
父亲的公司受行业经济景况的影响资金周转不灵,已经到发不出工资的境地,家里气氛分外压抑。本着逃避的心理,连续几周没回家,季霄不想连宿舍这最后的避风港也失去。
手机铃声骤响,他翻过屏幕,见是亚弥,便把手机放得远远的,用枕头盖起来,继续拖动鼠标。
和亚弥只相差一岁多。
可如今一个在校园,一个在职场,一方无忧无虑另一方忧心忡忡,考虑的东西全然不同,心理距离越来越远,倾听与倾诉都觉得疲惫。
房门突然被大声捶响,季霄惊得从电脑前跳起来。不知出了什么事,夕夜在门外喊他名字。
季霄连忙拉开门,女生一把抓住他手腕将他拖到电视前:“快来看看这是不是夏树?”
可是电视屏幕中却在播放新闻。
男生一头雾水。
夕夜遗憾地发出一声“唉--”,补充说明:“刚才我看见主持人身后的路人好像夏树,可惜过了。”
“你见过夏树?”
“我没见过她本人,只看过一次照片,所以才让你来看是不是。”
“只见过一次照片?那为什么马上就觉得她是夏树?”
  “她站在路边迎面对着镜头,看不清脸,好像在等什么人,后来过来一个男生朝她走过去,两人牵着手出了镜头,自始至终那男生也没有回头,但我就是知道他是风间。”
“第六感告诉你那个男生是易风间?”季霄把她的意思重复一遍。
女生有点着急地点头,生怕对方不信自己。
“毕竟是交往过的人……这我能理解。”男生转过眼睛看向她,“不过女的是夏树的可能性非常小。”
夕夜还想争辩什么,男生示意她打住,在她身边坐下。
“风间临走的时候跟我说--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说这些。他童年、少年时代都因为家庭缘故过得非常不幸,十四岁那年遇见夏树,认定她是和自己一样孤独的人,他对夏树了解不多,不久后夏树又转学去外地和他一别两年,其间他和别的女生交往过,对方给他的感觉很像夏树,可终究不是夏树,很快就分手了。后来夏树又离奇地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两人真正开始交往,他却突然发现一直爱的人不是夏树而是他想象中的夏树。在分开的两年中,他不断在脑海中将夏树的形象美化、不断臆造自己与对方的心灵契合点,而夏树和他的想象却出入极大,让他不禁失笑自嘲,世上哪有自己想象中那种女孩。再后来,他遇见你,才觉得不可思议,你是……按照人设出现的角色,吻合得几近虚构。然而,你是他命中注定的人,你却有你执着的人,分岔的路无法强求,只能彼此珍惜同行的时光。”
男生说完,两人沉默许久。
“你真的不知道他为什么对你说这些吗?”女生紧盯着电视屏幕没有去看他。
“唉?”男生蹙起眉,一时反应不过来。
风间的目的……
自己与他的关系仅仅停留在室友上,不算交往甚密,他对自己说这些,也许……无非是希望自己转告夕夜,在他走之前挽留他。可自己却拖拖拉拉直到今天才告诉夕夜。
季霄把夕夜的追问当成指责,不知怎样回答。
“……对不起。”
女生久久愣住,突然苦笑:“我当然也明白,错过就是错过,失去就是失去,‘分岔的路无法强求'。是我妄想,以后……再也不会了。”
说着便起身回了自己房间,留下满脸茫然的季霄。
夏末的风掀开白色窗纱灌进屋里,最后的蝉鸣像海浪迭起。
为什么总是要等到失去,才幡然醒悟,懂得珍惜?
  羁绊和情意,日复一日,一点一滴累积,源源不绝地渗入心脏,酸的或者咸的,灰的或者白的,纯净的或者混合的……把原有的空间全部涨满了。
  说过的每个字,响彻在耳畔的每句话……法则、规则、原则,都不能阻止它们逐渐改变你掌心纵横交错的曲线。
[五]
从那天起,夕夜和季霄的见面变得尴尬,对话局限于生活起居,而且简短得不能再简短。
他揣测她曾说过的每句话的意义,逐渐了解她的心思,明白她虽然外表冷淡但心里怀着爱,这种爱饱含生命讯息、激烈不可抑,反而使他退缩,不知道自己要付出多少才能与之对等,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顾及亚弥,这个挑不出毛病的好女孩让他无法辜负。
夕夜和他同住的事终于还是传到亚弥耳朵里,出乎意料,亚弥的反应异常平静。
“其实你很早以前就已经喜欢上夕夜了。我说过你,你狡辩,但不是故意欺骗我,你是真心误以为自己并不喜欢她。”
季霄望着她脸上逐渐显出的如释重负的光泽,觉得她此时的笑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眼角眉梢毫无保留地张扬欢愉,心里紧紧地痛起来。
  回想三年前向自己告白的她,一派天真懵懂又莽撞的女孩,额头圆圆鼓鼓,表情瞬息万变,慌张的时候眉头耸起形成个可怜的“八”字,笑的时候下垂的眼尾拉出一条上扬的细细笑纹,心里想到什么立刻脱口而出。
与此刻面前的她判若两人。
不是不愿意在别人生活中留下痕迹,只是害怕改变了别人原有的轨迹。
一句“对不起”,偿还不了。
“季霄,我们分手吧。我不是置气,也不想吵闹。我只是觉得,你已经不是我喜欢的那个季霄了。你也许不知道,我喜欢你的时间,不止三年,不止六年,比你想象的长得多,你一直在我的生活里占据最重要的位置,可你却没有注意到我……”
季霄做了个打断的手势,摇了摇头:“我记得你的时间比你想象的长得多。三年之前我就认出了你。那时你十三岁,手里攥着粉白相间的信封,堵在我上课的体育馆门口逢人就问‘季霄在哪里'、‘看没看见季霄',那份无所畏惧的盛情吓坏了我,我不得不躲在器材室的储物柜里,你看不见我,但我看得见你,有个瞬间,我们就两步之遥,但我觉得两步之外腾起某种过于灼热的东西,是我所无力承担的。
  亚弥闭一闭眼,在眼眶里来回绕的泪水终于大颗大颗落下来,不沾脸,直接摔碎在地上,抬手去拭都来不及。
“我知道你在储物柜里,其实我发现了张开的门缝。你也许理解不了,当你喜欢的人离你两步之遥,他的呼吸你都能感受到。那时候我在想,我喜欢的那个季霄哪里去了?蜷在那个又闷又小的空间里的人根本不是我喜欢的季霄啊。我喜欢你,不是为了让你左右为难,变得懦弱、彷徨、优柔寡断。现在也是如此,在夕夜和我之间摇摆不定的你,不是我喜欢的人。我喜欢的季霄像王子一样,哪怕不在我身边,我也想你永远像王子一样。你明白么?”
男生也红了眼眶:“你也是,哪怕不在我身边,我也想你永远懵懂天真无忧无虑,像小时候那样,什么也不怕失去。”
“我不怕失去,因为我没什么能够失去。但是你会害怕失去,你总有一天会后悔,”亚弥说到这里顿了顿,微笑起来,“因为你失去了世界上最最爱你的女孩。”
[六]
试用期结束,夕夜被留用,成为正式DJ,主持一档晚间音乐节目。过了不久,有个去大理出差的机会,夕夜一心想从宿舍逃出去,收拾东西时,她几乎把自己的房间搬空了,走之前才告诉季霄。
晚上十点四十的飞机,出门时已经过了九点。男生有点担心不安全,提出送她去机场。
夕夜预料这一路可能会尴尬异常,连忙拒绝。等她下了楼,季霄在窗口看见她消瘦单薄的背影,依然放心不下,跟着出了门。
不想再制造劝说不用劳烦的客套对话,男生没有上前叫住她,一直保持十米左右的间距,无论人群多么纷乱,目光的焦点始终定格在她身上。
夕夜拖着行李箱走在单行道的区间路上,穿过两个寂静无人的十字路口,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环境中异常清晰,这段路也显得比实际距离漫长。接着是一条主干路,环境音一下子变得嘈杂,车流被信号灯截断,马达声在斑马线旁响得轰鸣。可即使置身人群,她依然形单影只,和周围的人尽量保持距离,步调和离她最近的人也不一致。
地铁里人很少,季霄和她不同车厢,但看得见她。
   她垂眼盯着自己行李箱的拖箱杆出神发呆,侧脸映在车窗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显出疲惫的神态。微卷的长马尾从后颈绕向胸前,勾勒出柔美的曲线。
中途换乘了另一条路线的地铁,穿过长长的地下通道,白炽灯光把她的脸打亮,时间缓慢得失去刻度。
然后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地铁站,再度融进夜幕里,走过开阔的街心广场,又乘上磁悬浮列车。
季霄坐在她侧后方两排的位置,只看得见她搭在拖箱杆上的手肘。
从磁悬浮车站直接进入候机大厅,男生目送她换了登机牌。离登机的时间还早,她没有直接过安检,而是在候机厅中央的咖啡店找位置坐下,点了一杯牛奶。男生怕被她看见,这才出门离开。
夕夜偏在这一刻鬼使神差地回过头,没有任何目的地朝候机厅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张望了一眼。
那颀长挺拔的背影,她再熟悉不过了。
她不禁从座位上站起来。
季霄离开她的视野中央,走进更远的景深中去。以夕夜的角度看,好像沉沉夜幕中浓黑的云朵将他包裹了起来。
黑色的云在风的扯引下迅速流动,不安地翻滚着,仿佛企图掀开一角天幕泄露出黎明。
这幅画面以永恒的形式印刻在了她的记忆里。
[七]
父亲没有命令新凉立刻和颜泽解除婚约,只是和他商量是否能将婚期延后。公司即将上市,急需夕夜父亲公司的投资,在这关键的半年内,应尽量避免因为儿女情长引得枝节横生。
男生把母亲过早病逝的原因归结于父亲对家庭不忠,一直对父亲耿耿于怀。父子关系冷漠至极。但这次却少见地采纳了父亲的建议。一方面,冷静下来后,对结婚成家也感到心理准备不足;另一方面,理智地考虑,婚事本身并不十万火急,当然还是该以事业为重。
可是,如果将前因后果如实告诉颜泽,必定会引起轩然大波。所以新凉只是对颜泽说,最近公事繁忙工作压力非常大,不如将婚礼推迟半年。他没想到,这样的理由在颜泽听来明显是借口,她压根就不相信,愈发怀疑他变了心。
两人吵了几架,转而互不理睬,只要一说话就又吵起来,关系越来越僵。
新凉也不想让步:“两个人交往这么久怎么连半年之期的约定都不能达成?”
“请柬都已经发出了!现在突然要延迟婚期岂不成了笑料?你整天只知道考虑你自己,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你的什么感受?你的感受就是为了不成为笑料才要和我结婚?”
颜泽半晌没说出话,胸口堵得快要背过气去,瞪着他过了长长的两分钟,站起身抄起面前的饮料泼向他的脸,然后望着被出于意料浇了满脸狼狈地仰起头来的男生,才觉得哽在喉咙口的那股气提了上来:“贺新凉,我从来都没爱过你,我跟你结婚是为了满足我的虚荣心--说出这样的话你不觉得可笑吗?你是王子吗?你有多伟大?你还要多久才能长大?”
新凉惊讶地看着她,突然意识到这样的争吵并不像平常每一次那样,它好像掘到了地表之下几十米几百米的暗处,触及了本质的矛盾。
他一直觉得自己最懂颜泽,但人与人之间的隔阂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女生脸上露出悲戚的神情,像要挥开什么似的摆摆手,拎起包出了店门。
过了两天,颜泽的妈妈打来电话,这倒在男生的预料之中,毕竟推迟婚期本该知会对方父母。但颜泽妈妈要谈的却与婚期无关。
“小泽回家后说了句‘我不想结婚了',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里。推迟婚期的事,我可以理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如果你真有什么不得已的难处,和小泽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我想她会理解的。你们想结婚,总是要抱着生活一辈子的愿望,如果遇到这么一点阻力两人都不能互相体谅,究竟还要不要结婚你可得慎重考虑。我对你没有别的要求,只请你不要欺骗她的感情,任何时候都坦诚相待。”
新凉只能潦草地应着,心里有点乱。
如果两个人不用考虑任何外界的压力与意见,仅仅凭感情出发,有了矛盾就及时沟通,哪怕是争吵,也能够解决问题。
可如今双方都有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压力,彼此又无法感同身受。父母的初衷都是善意的宽容的,却往往适得其反。展开在面前的只有--
不可挽回的距离。
不能体会的心理。
以及,无法再重现的曾经。
[八]
再度回到了这里。
并不仅仅是命运的安排,七分的注定带着三分刻意,夕夜没有随同事从大理直接回上海,而是离了队,坐上了大理到昆明的长途车。
第一次途径,因泥石流和交通事故被滞留在此,狼狈落魄得无以复加的经历,却在最后有个甜蜜的结局。
那时曾被你深深憎恶的山水,也许是胸怀着恢弘的宽容安静地注视微渺的你,早知道你会重新回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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