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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宴者-严歌苓

_4 严歌苓(现代)
"还有冰咖啡,越南式的。再来四块黑森林蛋糕。"他回到客厅,说:"我特喜欢他们这儿的黑森林蛋糕。他们什么都做得不地道,这蛋糕还行。"
第二部分 第37节:赴宴者(37)
"您是……?"高兴站起身,伸长胳臂递出了她的名片。
董丹还从没见过高兴这么有女人味的时候。
年轻人接过她的名片,看也不看直接就塞进他的裤子口袋。他正要开口,手机又响了。他匆匆看了一眼来电号码,突然才想起了某件重要的事,立刻弹了起来。他的离去和他的出现一样突然。他点的食物送来了,陈洋替他付了钱。
"你们肯定想知道他是谁。"陈洋隔了半天才打破沉默,"你花几十万也不见得能让他父亲接见一下。"
高兴和董丹看着他,两人的嘴里塞满了黑森林蛋糕。
"这年头出卖自己的人太多了。"大师说完,仰头往沙发柔软的靠垫里一栽。
董丹和高兴专心凝神地听着,想要搞清楚他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我也是其中之一。"
虽然看不见陈洋的脸,但是董丹可以感觉得出,在那一张方正布满皱纹的脸上,浮起了一抹无奈而自嘲的微笑。
"不是只有出卖身体的才叫做婊子。有一种人比那种婊子还要低下,因为他出卖的东西比身体更宝贵,我就在干这事。没错,我也是不得已,不得已是因为我也是个凡人。凡人在权贵面前,总会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畏惧。就是说我画的是公鸡、骆驼的这些权贵。"
他看看他们两人,眼神却很空洞。他这番滔滔不绝让人有些害怕,董丹觉得他像是神经失常的自言自语者。
高兴又在董丹膀子上捏了一把,董丹皱起了脸,待会儿他的手臂一定要淤青了。
"我让他们嫖,嫖我,嫖我的艺术。我的画都是毫无自卫能力的孩子。能让某某权贵把我的画挂在他们国家级的客厅里,我这点代价是要付的。这对我的作品来说,是最好的宣传。即使我告诉别人,也告诉我自己几百万遍:我才不在乎他们的势力,可是说真话,我是在意的。所以我才会为他们画了一只又一只的公鸡和骆驼。"
"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不管怎么说,你又不是为了他们才创作。"高兴道。
"那我又是为了谁呢?"
"为真正懂得你的人。"
"一件艺术作品真让人完全懂了,就不是艺术了。艺术应该永远在参得透和参不透之间,永远超越人们完全的理解。你觉得你真的懂得我?"
高兴掂量着这个挑战,决定豁出去了。"嗯,我懂。从某种程度来说是懂的。"她应道,"尽管你上来就让我掉进了'公鸡'、'骆驼'的陷阱,我还是懂得的。"
她的指控带了点玩笑性质。陈洋狠狠地盯住她,过了一会儿,也不得不微笑投降了。
"所以说我的艺术不能算是绝品。"
"毕加索也不是完美的。"
老艺术家点点头,将她从头到脚端详了一阵。没法子看得出,究竟是她的放肆还是她的口才,让陈洋感到兴味。
第二部分 第38节:赴宴者(38)
"那你呢,老乡?"老艺术家回头问董丹,"你懂得我的画吗?"
董丹猛摇头,臊红了脸,耳根子着火了似的。
"如果我让你挑一幅作品,你会挑哪一幅?"
董丹盯着一幅幅的画,努力让自己在这些令人晕眩的色彩之前站稳了。他装不出来高兴那种陶醉的样子。他能够做到的就是面对每一幅画要站足够长的时间。他喜欢不喜欢都无所谓;这些画的价值早已被表决过了,他的赞同或反对早就不作数了。这一切跟他的生命经验相隔太远,跟他的小梅也相隔太远,后者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世界上有黑森林蛋糕这么好吃的东西的存在。他一点都没有察觉他已经在其中一幅画的前面,停留了足足好几分钟。
"你喜欢这张,我看得出来。"老艺术家道,"这张你就拿去吧。"
高兴在一旁紧张地期待着。
"你也可以挑一张。"陈洋对她说,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喜出望外的高兴跳起来抱住老艺术家。然后,她咬住自己涂了深红色口红的下唇,眼光迅速地把所有的画扫视一遍,挑中了最大的一幅。
"二位不见怪的话,我现在需要休息了。"陈洋的口气带着几分厌倦,让他们觉得他们已经打扰太久了。
董丹从位子上站起来,慌乱地搜着自己的衬衫口袋。"我……我写了一篇关于您的文章。"
"差不多要完稿了。"高兴打断董丹的话,"我们想等写完的时候,带来给您过过目。"她知道董丹被她弄懵了,她朝他使个眼色,又补充道:"文章是关于您在孔雀大宴上发难的事。"
"你们把它写出来了?"老艺术家突然又来了精神,"媒体到现在对这件事都保持沉默,真让我瞧不起他们。你们知道那天募款餐会的赞助人是谁吗?你们刚才看到的那个小伙子就是其中之一。他知道我在宴席上干了什么,假装不知情,还跟我忘年哥们儿似的。要不就是他贿赂了媒体,要不就是媒体联合起来堵我的声音,好保护他的形象。我很高兴媒体不完全是些胆小如鼠的家伙,还有你们这样的例外。"
走出病房,董丹就问高兴为什么撒谎,明明文章已经写好,打算投出去了──为什么要瞒着老家伙呢?高兴说董丹看着还算机灵,实际上缺心眼,难道他看不出来陈洋也有所图吗?他希望他们的文章不光是关于那天的孔雀宴,而是要好好地、大篇幅报导一番他的事业、他的人生、他的艺术家良知,以及他特异独行的个性嘛。再说,他们写的那篇文章暗示了他在孔雀宴上的行为是出于受伤的自尊心,这也不会讨他欢心。
"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高兴把车钥匙套在食指上绕来绕去,黑色圆墨镜下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要不然他不会送咱们画。他送你那一幅市价是多少,你不会不知道。现在他的画是按寸卖的。"
第二部分 第39节:赴宴者(39)
装着画的塑料筒握在董丹手里,整个分量都感觉不同了。它总共有多少平方寸?或者用小梅的计算法,这可以换多少袋面粉?可以买多少面条?如果高兴这时留神董丹愣愣的眼睛,恐怕会在上面看到期货交易屏幕,闪动变化着一连串他脑子里的数字换算。他深吸了一口气,这幅画大概有十五寸乘二十寸,那么就等于十几万块钱。十几万块可以买二十万斤面粉,换成机器压制的新鲜面条,那就有四十万斤,那么多的面条啊!老家伙比印钞机还有钱,难怪高兴要挑那么大一幅。高兴那幅换八十万斤面条没问题。
"他的画是让你白拿的吗?"高兴道。
车子发动后,高兴说:这篇关于陈洋的文章要写得精彩,必须做一系列采访。董丹应该利用艺术家对他的信任,好好套套他们的老乡交情。董丹则说:这样利用别人的信任,手法有点不地道。高兴朝董丹狐媚地一笑,说她也是在利用他对她的信任呢──她不地道吗?她确定陈洋对董丹的信任远远超过她,因为董丹有张金毛犬的厚道面孔。
第三部分 第40节:赴宴者(40)
09
小梅站在董丹面前,由他导演向左或向右转身。她身穿一件白色套头针织衫,下着一条刚到膝盖的牛仔布蓝裙。这身打扮既让她曲线毕露,同时又有女学生似的简约和随意,仅仅靠深红色唇膏才让她那么一点成熟。董丹决定带她去吃宴会。这天有一场"扶贫济困"的募捐会,之后有一餐午宴。
在往饭店去的路上,董丹叮嘱小梅决不要跟人说话,别人问什么都回答是或者不是,如果他们继续烦她,她就拿起照相机跑开,假装发现了千载难逢的精彩镜头。可千万注意别把照相机拿颠倒了。对准目标时,记住摘下镜头盖。贴着镜头的那只眼睛睁开,另一只闭上,可别闭错了眼睛,那就露马脚了。千万记住,绝对别开口。一开口,别人准能识破她的宴会虫身份。
在饭店的阶梯口,小梅突然停下来,说她不想去了。
"为什么?"
"我不喜欢吃鱼翅。"
"你没吃过怎么知道?"董丹尽量不嚷嚷,同时四下观望可有什么人在附近。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俩是一伙的。
"我不喜欢鱼翅。"小梅压低了嗓门。
"我保你会喜欢,饭店里一小碗就卖三百块呢。"
"我从来不下馆子。"
"吃了鱼翅你的皮肤就会光滑白嫩,跟豆腐似的。"
"我也不喜欢豆腐。"她的语气像在哀求。
望着她,董丹心里突然升起一股无比的温柔,他忆起了他们初识的情景,也是同样的怜惜令他满心柔情。
"那我回家了?"她问道。
"还花了钱买这身衣服呢。"他开始板脸了。
她不说话了。想到一百多块钱花在这套衣服上,却无用武之地,令她心疼。这笔钱可以买两袋面粉,足够她在乡下的那一大家子人吃两礼拜面条。她叹了一口气,重新壮起胆子,抬头直视前方。
"你舍得把你那份儿三百块钱的鱼翅往泔水桶里倒?"董丹问道。
她长长吁了一口气。
"都是头回难,以后就不怕了。你就跟着我,别靠得太近就行。"他一面登上花岗岩阶梯,一面继续给她指示。上到楼梯顶端他一回头,看见小梅跟他只隔了两步远,他瞪了她一眼,要她保持一点距离。
可她偏不。
他走到报到处的时候,她呼出的热气都触到了他的后脖颈。
签了名,交出名片,董丹用气声跟小梅说,她这样步步紧跟会给他们两人惹麻烦,可她就跟没听见似的。他找个机会就给小梅使眼色、打手势,可是她依然寸步不离。进了会议厅以后,她挑的座位也在他正后方。当董丹听见有人问小梅她旁边的椅子有没有人坐时,他紧张得两手冒汗。是那个矬子的声音。小梅说有人坐,她帮一个朋友占位子。矬子接着问,她朋友去哪儿了?去厕所了。小个子只好侧起身从走道中间杀出一条路,往前排走去。前排没人坐,因为中途想起身溜走太难了,目标太大。
董丹干脆改变战略,坐到小梅的右边。
主持人介绍完今天的赞助人之后,就宣布记者会开始。
"把你的笔记本拿出来。"他低声耳语时,嘴唇几乎毫不挪动。"还有笔。现在,看一眼发言的人,在本子上写几下。"
"写什么?"
"什么都行。"
"到底写什么?"她轻声问时,目光注视着舞台上正神采飞扬致辞的那个募款活动的董事。"向自己的同胞奉献爱心是我们每个中国人的使命,决不能让我们的兄弟姐妹们因为贫困失学……"
"随便写,只要你的笔在动就行。"
"这支笔不好写。"
"没事,只要它动就成。"
那个董事语气转为沉痛:"在我们国家里,贫困地区的农民不能享受医疗已经是遗憾,但如果不对自己的同胞伸出援助之手,而让外国人,尤其是美国人插一杠子,那更是耻辱。"
"把他说的记下来。"董丹告诉小梅。
"他的话里头有好多字,我不会写。"
"你就写你自己的名字。"
她果然照做。他偷瞄了她一眼,这才放心了。她十分认真地把自己的名字写了整整两行,认真得嘴唇都合不上。为了不让她左边的人看到她在写什么,她还刻意把笔记本的封皮立了起来。整整一页都写满了她的名字之后,她开始画圈圈。
午宴要开始了。她叫他别担心,她已经能应付了。当她起身去找餐桌的位子时,董丹告诉她,举办单位可能会给一个信封,里头装的钱叫做"车马费",大概两三百块。可千万别当场就数钱,那样不好看。她只需要按照要求,给他们看她的身份证,然后签名就可以了。
第三部分 第41节:赴宴者(41)
今天的餐宴十分盛大,共有五十桌。一些面色黝黑的农民代表和今天最大的捐款者共桌,坐在靠近主席台的地方。再过一会儿,还将有一个仪式,捐赠的钱、医疗器材、药品及计算机被一一接收。
董丹的眼睛一直紧盯着离他几张桌子远的小梅。这时一个农民模样,三十多岁的男人来到了董丹身边。他自我介绍叫白钢,是一个叫什么莉莉的中年女人介绍他来找董丹的,是某村的会计。那么莉莉又是何许人也?她是"农民减税委员会"的成员。董丹说,他想起来莉莉是谁了。他心里其实在为小梅操心,因为他忘了告诉她,鱼翅特别滑,吃的时候,要用汤勺帮着筷子。
"莉莉告诉我,您常去乡下,对村一级干部的腐败做过一些调查……"
"我对农民是很了解。"董丹道。
"那你一定得跟我来一趟。"
"现在?"
"现在。"
白钢的一双眼睛小而有神,四周布满了鱼尾纹。他说这个募捐会上的人都被蒙蔽了,坐在主宾席位的家伙才不是什么农民代表;他们是农民的叛徒,把捐给农民的钱都自己贪污了下来,等到这笔钱到农民的手里时,恐怕连捐款的百分之十都不到。
"记者同志,这样的事在每个省、每个乡和村连年发生。如果您跟我来,我会给您看证据。"
董丹有些迟疑地站起身。他又看了小梅一眼,她正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那儿,看起来快要睡着了。他跟这位叫白钢的农民说,等他这儿的采访结束再跟他去。
"真实情况在这儿采访不到。"白钢道。他的口齿清晰、反应灵敏,不像一般农民。过一会儿董丹弄明白了,他是个农民知识分子,村里的会计。
第一道菜上来了。用的食材全是来自海里,服务生解释道,连这些精巧的饺子外面所包的皮都是掺了海苔做的。
"你在这儿听不到一句真话。"白钢说。他用下巴点了点那盘菜,说这正好说明了募捐来的钱都花到什么地方去了。这些募捐单位和农民代表勾结在一起,把农民剥削得骨头都不剩。媒体却装着对这种事毫无所知。
董丹眼看自己是给缠上了。他跟着白钢在桌子间穿梭时,又瞄了小梅一眼,她正在吃那些用海苔皮包的饺子。他为她高兴,至少她前半生错过的好东西这会儿在这有了点儿弥补。他不想看着她活一辈子,饮食史上留下太多空白。
走出了饭店,正午的太阳当头,董丹意识到有人跟在他们后面。又是那个矬子。他距离他们十步远。董丹向白钢建议打的,但是白钢说他们要去的地方并不远。董丹发现小个子依然在尾随。董丹拉着白钢走到马路对面,佯装要去为他的录音机买电池,想暗暗观察矬子。这样和他平行,观察他方便多了。小个子似乎在思索,不时停下来做笔记。
第三部分 第42节:赴宴者(42)
当董丹在小杂货摊前停下来时,那小个子也停了下来,并从包里拿出了一罐水。为什么这矬子不放过他?他和董丹之间不存在为了宴会虫的营生竞争的问题,因为他本身是货真价实的记者,还有一位摄影师的搭档。董丹愤怒起来,想象着自己冲过马路、揪住该死的矬子的衬衫,揍他个昏天黑地。不,他不要揍他,他要杀了他,彻底铲除他。只有这样,董丹才能够安心地当他的宴会虫,赚取他微薄的生计。
这时白钢跟董丹讲述起来。他们村的村干部拿到钱之后,夜夜吃喝,不管那些捐款是为了洪灾后道路抢修、还是为了学校和诊所的兴建。白钢说关于这些人贪污的款项,他藏有一本秘密的账簿。
"他们除了吃,还是吃。一旦有上级派人下来检查,他们就请他们大吃特吃,然后检查小组就把这些所谓农民代表们的话汇报上去。"
矬子现在驻足在一个书报摊前。他一边随手翻阅一份报纸,一边跟女店员打听什么,然后继续往前走。董丹怒不可遏,两只拳头直是痉挛;它们也许会失控,像挣脱绳套的西伯利亚狼犬那样冲出去。董丹的拳头曾经常常自作主张地冲出去,在厂里是有名的两只拳头。
"你怎么样?"董丹扬声喊道,客气的语调让自己都吃了一惊。
矬子抬起头四下找寻是谁在喊他,看上去倒真的像是自然反应。发现董丹站在对街,小个子面露喜色,隔着车流试图跟董丹交谈,对他们的不期而遇表现出由衷的开心。要不他就是个天才的演员,要不就是他确实没有跟踪董丹。
"还有一场应酬?"等交通的喧嚣过去,矬子问道。
不等董丹回应,白钢便轻声在一旁说:"什么也别跟他说,否则对你待会儿要见的人不利。"
矬子说:"要我送你一程吗?我有一台二手车。说不定是三手、四手。"他用手指向一辆停在路边的红色小轿车。"我付不起饭店的停车费,停在这儿。"
董丹喊回去:"谢谢,已经快到了。"
矬子坐进车里,朝他们挥挥手便开车离去。这场游戏刚开始的时候,董丹占有暗中观察的优势,到了现在,情形完全逆转。这人为什么要冒用连董丹都已经放弃的假身份?为什么他不能老老实实做一个自由撰稿人?董丹看着那辆红色小轿车开进了车流,消失在公路天桥下。他觉得这一切也许都是这矬子导演的一出黑暗神秘的戏剧,而他是戏中一个莫名其妙的角色。他对自己接下来的台词或动作毫无所知,更别提这个角色未来的命运。
白钢所说的不远其实是一场长征。此刻他们已经来到一个旧街区,走进了一家地下室旅舍。白钢先在一个门上敲了敲,再为董丹开了门。走进房里,头顶上只有一盏灰白的小灯,把空间照得像停尸房。一间屋六张床,只有两张铺有被褥。房间有一股脏衣服和几天不洗澡的人体气味。床上那两个人爬了起来。
第三部分 第43节:赴宴者(43)
"这位是记者。"白钢对他们说。接着为董丹介绍两位老人,分别是白大叔与刘大叔。
董丹趋向前忙说,他只是个自由撰稿的记者。他注意到这两位老人跟他大爷差不多岁数。
"自由撰稿是啥意思呢?"白钢向俩老头儿解释,"就是他写文章不挣单位的钱,也没有个让他写啥他得写啥的领导。"
说得好,一语道破。董丹喜欢白钢给予"自由撰稿人"的定义。
两位老人互望了一眼,上前一步,猛古丁地就在董丹面前跪了下来。
"快别这样!"董丹慌了,手忙脚乱地把他们往起拉。"起来起来,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们……"当年他的父母也因为没钱,带着他高烧不退的弟弟,在医院里做过同样的动作。"起来咱慢慢说……"怎么也劝不动,董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钱,只要能不让他想起他父母下跪的模样,他宁愿花钱。
可他们不要他的钱。他们打算一直跪在那儿,直到董丹答应为他们写篇文章申冤。他的父母也曾经这样,在到处吐满了痰的地上长跪,直到院方终于让步先抢救垂危的弟弟。
"我答应,我答应!"董丹边说边将其中一位大爷拉扯起来。他恨自己怎么这么心软,随便就让一个叫白钢的陌生人把他拖到这儿来,让他陷入这种困境。他如果再不小心,天天都会被拖进这样的人生惨剧里。不知有多少次,他经过地铁的地下走廊,或者过街天桥,看见缺腿断胳臂的乞丐,他都把自己皮夹里的钱掏出来,就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点儿。
"您得答应在大报纸上把它登出来。"白大叔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不让董丹扶着他的腋下拉他站起来。他儿子因为给县领导写了封信,告发村里头头儿怎么贪污捐助款项,结果差点儿被那两个头头儿打死。那些全中国人捐来的款项不是被他们拿去吃喝,就是盖了新房,新式茅房能坐着拉屎,新式澡堂能躺着洗澡。
"总共三个人挨了他们的毒打,其中一个在送医途中就咽气了。"白钢解释,"这事就发生在调研组来村子之前,村里头头抓了一些人,用的全是什么逃税、超生之类的假罪名,然后再用酒席和色情按摩贿赂调研组。"
"我儿子……"老人抽搐着,"现在人瘫了,两个孩子年纪都还小……"
"离咱村最近的医院也有一百公里远。要不是他们在路上硬拦了一部军用吉普车,白大伯的儿子命也丢在路上了。"白钢道。
董丹的弟弟也是在从医院回家的路上就咽气了。医生只给了他缓解症状的药,就打发了他们。眼前这位白大叔擤了把鼻涕,往鞋底上一抹。董丹眼里汪起泪水。打他十八岁那年离家当兵之后,他还没这么无望过。正是这种无望让他当年离开了家。他今天早上和小梅一块出门时,本以为这天会过得很开心,可现在他整个心情全毁了。
第三部分 第44节:赴宴者(44)
白大叔与白钢继续跟董丹描述那场噩梦般的事件,刘大叔则在一旁架起桌子──拿了块木板摆在一张空床上,铺上报纸当作桌布,摆出他从隔壁小餐馆买来的几样小菜,从地铁附近的杂货店买的两瓶白干。一道菜是猪脚,其他全都是猪下水,红烧猪脑颤颤悠悠地被端上来,上面浮着一层辣椒红油。董丹数了数,总共八样菜,即使都是廉价粗食,也算得上是一顿宴席了。大家热烈地敬酒,不一会儿,每个人都满头大汗,说话开始大舌头。话题一直围绕着相同的事情打转:村子里有人进城找律师,打算要告这几个村里的头头儿。三个月过去,没一点结果,直到有一天,每家都收到了一份新的摊派费,比平时多了五块。多出来的五块钱是村里头头儿请辩护律师的费用。他们说他们是人民政府选来服务人民的,现在他们成了被告,人民当然得负担他们的法律费用。这像话吗?他们问董丹。嗯,不像话,董丹应道。这已经是他第三遍回答同样的问题了。
白钢举起杯子:"为还我公道!"
接着一阵咂嘴声,人人都皱着脸,将那六十五度白干一饮而尽。感觉那酒精像一条嘶嘶燃烧的导火线一路通进身体,那灼辣的感觉还真痛快。
"我儿子跟我说,"白大叔说话已经含糊不清,"一定要还我们个公道!你可别让他失望!"他对董丹说。
董丹点了点头。正当他把手伸进口袋摸香烟时,刘大叔在一旁已经帮他点起了一根。是进口的牌子。看来他们对他的到来,早有准备。
"写篇文章把这些王八蛋全揪出来!为他儿子出一口气!"刘大叔对董丹举起酒杯。
"我一定尽力。"
白大叔说:"光尽力不行,你一定得做到!"
董丹生怕老头儿又要下跪,忙举起杯子一仰头把杯里的酒干了。这玩意儿烈得能抹到伤口上去消毒。董丹得?起眼、咧起嘴才能让酒下肚。接着他朝白大叔亮了亮见底的杯子,算是承诺。
屋外突然有人大声敲门,白钢用眼神暗示大家别出声。
"开门!"一个女人粗哑的大嗓门响起。
大伙儿都半途停下了筷子,愣在那儿。
接着他们听见门上的锁孔里有钥匙转动的声音。门被打开了,赫然出现一个中年女人,手上拎着一个巨大的铁环,上面少说有一百把钥匙。
"真香啊。"她说,"我从楼上就闻见了。"
"这位是记者董先生,很有名的。"白钢为她作介绍。
她没朝董丹看。她才不管她这间阴森破烂的旅社里住的是哪些人,逃犯也好,婊子也好,只要付得出钱都可以住进来。董丹递给她一张名片,她像是给了董丹莫大面子才把名片接过来。
两位老头以咳嗽掩饰他们的窘迫。
第三部分 第45节:赴宴者(45)
"这顿饭够三天的房钱了,这洋烟也要二十块一包吧。"她拿起烟盒子来回看。
"不,得要三十块。"白大叔纠正她。
"那就又是一天房租。"
刘大叔说他们在等老家亲戚寄钱来,这几天钱随时会到。他们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像她这样有情有义,对他们这么照顾,如果他们不懂感激,那他们简直就是猪。只要一收到钱,他们一定连本带利把欠的房租缴清。
"你瞧,我有情有义的结果就是,一个月零三天收不到房钱。"她对董丹说道。
董丹这才开始注意这房间里的摆设。门后一个钢筋脸盆架,一条腿已经扭曲;一条生了锈的晾衣绳;一个没灯罩的台灯和一幅挂在墙上的画。画是用贝壳在黑绒布上拼成的工艺品,图案看上去大概是牡丹富贵图之类的。要想看清牡丹的花瓣的形状和颜色,先得把画从尘土里挖掘出来。墙角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布满灰尘的铁壳暖壶,底边锈烂了,所以站相不好,一肩高一肩低。董丹听那女人说,最好少跟这些农民打交道。这跟咱们是农民有什么相干?白钢提高了嗓门反驳。农民一个个又抠又狡猾,还骗人,她嚷嚷着。她这种女人,农民才不会要,别看她自个儿还觉着挺美的。白钢又顶了回去。那妇人撒泼骂人的时候,一肩高一肩低,和那锈蚀了的暖壶一个样。她骂这帮人不要脸,关着门偷偷大吃大喝,还撒谎说没钱缴房钱。霎时间一次性盘子被她扔了出去,食物飞溅,屋里开始了油水酱汁的暴风雨,劈头盖脸地往人们身上头上砸。接着她把这几个人的家当行李往外扔,反正也没几件。然后,她准备向暖壶动手。正当她要举起它砸个稀烂,忽然想起这个暖壶砸坏了,换一个新的要十块钱,又缩手把它放了回去。放下暖壶,她不敢马上撒手,仿佛刚和一个蹩脚的舞伴跳完一首华尔兹,怕他转晕了,得慢慢把他稳住。
"拿着吧!"董丹拿出几张一百元块钞票,大声说道。一只手抹去额头上溅到的油汁:"房钱。"
没人伸手接。
"我会帮你们写那篇文章的,我保证。"
他把钞票丢在狼藉的地上,大步走了出去。等到了走廊上,他立刻拔腿就跑。他害怕见到那几个人皱起一张苦巴巴的脸向他表示感激。那模样叫人更觉得不忍卒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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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丹一连五天都没出门,努力想把答应俩老头儿的文章写出来。努力了半天,毫无结果。一周过去了,他才想起来问小梅,那天鱼翅宴吃得怎样。她回答说,除了那道鱼眼之外,其他的她都喜欢。还有鱼眼这道菜?董丹问。对呀,一颗颗又大又白、黏黏的,好像老人生了白内障的眼珠子,小梅回答。小梅说她一看那鱼眼就跑到了厕所里,怕自己吐出来。她那时候已经想离开了,但忽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又折回去,找到报到处柜台的工作人员。那女工作员凶巴巴的,穿着一件紧身的T恤衫,绷着一双奶子,乳头都顶了出来。小梅跟她要她的信封。
第三部分 第46节:赴宴者(46)
"她就那样瞪着我。我就说不是每个人都有个信封嘛?这么大的!"她用手比划。
"一般都这么大。"
于是女工作员从她脚边的一个大包里抽出一个信封。她不是把信封交给小梅,而是摔在桌子上。小梅把信封拿起来,交还给她,要她重来。女工作员说:你要信封我给你信封,你还想要什么?小梅说:我要你重新递给我一次。她跟女工作员说,把东西递给别人,跟摔在桌上是两回事。她要她这次好好做这个动作。女工作员没辄,只好再拿起信封交给她。小梅看都能看出来对方在用眼睛恶骂她。
"你不该跟她……"董丹听了很紧张。
"你跟我说,每个人都有一个信封。"
"拿了信封你就走了?"
没有走。她打开信封之后发现里头装的是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她又跟女工作员说,等等,里头少了东西。她把腰一挺,两手一插,说她知道里头还应该有别的,有非常重要的东西。
听到这里董丹都忘了喘气。
小梅说自己当时的态度并不恶劣,也没发脾气。她根本不想闹事,只是想要告诉那个拉着一张长脸、挺着乳头的女人:我知道来这儿的每一个人,都该领一份钱。接着,她就问身边围观记者中的一人,他是否领到了他的那份。那人笑着往后退了一步。女工作员于是反问小梅:是谁叫你来领钱的?
看见董丹这时脸都白了,小梅叫他别担心;她没告诉对方是他董丹叫她去的。女工作员找来主管,两人不怀好意地朝小梅走来,要看她的身份证件。
"你给他们了吗?"
"我干吗给他们?"
董丹往椅子背上一靠。还好,没有身份证,他们就查不出什么来。他心里承认,带小梅去混吃是个馊主意。她条件还不成熟,就让她去应付那些又凶又多疑的人是很危险的。一阵不忍,董丹牵起小梅的手,把她拉过来,坐在他的膝头上,然后把脸贴在她刚洗过的头发上,轻声地问:"最后你怎么离开的?"
"他们不让我离开。"
"什么?!"
他们不让她走,除非她把她的身份证件交出来。她则说,除非他们付她钱,否则她不会亮出任何证件。董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看过妻子耍横的样子。她这种乡下出来的女孩,一旦碰到有人欺负她或者她的家人,那张嘴可不饶人。
小梅接着说,那帮人盘问不出什么来,只好让她走。董丹心事重重地拨着妻子的头发,把整件事在心里又过了一遍。该死,真不该带她去,更不该把她一个人留下,让一大盘凶光毕露的鱼眼珠子瞪了一回,再让那群凶神恶煞、专拣老实人欺负的家伙又瞪了一回。
第二天下午,董丹又去了一个记者会,看不出任何异常,熟人仍然跟他打招呼。高兴过来要他拨电话给陈洋安排访谈时间。她自己拨过好多次,都是他的未婚妻接的,说老头儿现在身体不好,不方便接电话。
第三部分 第47节:赴宴者(47)
"我想给你看样东西。"董丹把她拉到一边,把他这些天爬格子的结果递给她。
她从头读到尾,又回去读开头。
"哪儿来的烂文章?"她怒气冲冲地问道。高兴向来会对拙劣、混乱的文笔发火。
"这是,这……"董丹立刻知道他这篇东西写得有多糟了。"这是一个农民写的。"
"难怪。"
董丹抓抓脸:"真那么差?"
她不理会他的问题,把文章塞还给他,继续回头讲陈洋未婚妻的事。这未婚妻一听就知道是那种难缠的恶婆娘,显然她不希望老艺术家接另外一个女人的电话,更别指望去探望了。所以挖出大师更多的细节,现在全靠董丹。只有这样他们才可以写出一篇震惊世界的专访。
"你能不能帮这人把他的文章修改一下?"董丹仍不放弃,"我觉得还行,故事挺让人难受的。"
"写成这样,谁还会相信这个故事?!"
"我就相信,这种事在我们老家的村里也发生过。"
"你看你,你的问题就在这儿。你没法突破你那种农民的狭隘。你只关心跟你老家的田、鸡、牛、猪、庄稼有关的事,你看不到蕴藏在陈洋故事里的材料有多精彩。这是任何一个想要往上爬的记者求之不得的。"
董丹望着她涂了深红色唇膏的嘴开开关关,告诉他国家的腐败就是起因于这些农民。这里头写的那些悲惨遭遇,没有人能救得了他们。因为救也没有用。受迫害的农民一旦自己有了权力,也会做同样的事情。想想看,他们的人口,今天已经超过了十亿。贪污腐化会让他们人数减少吗?不会。贪污腐败不但没能压垮他们,他们反而人口越来越壮大。让他们去自相残杀好了。这是他们自己的自然淘汰,想要生存,他们就只得靠──
"闭嘴。"董丹道。
她真的就闭上了嘴,破天荒的,她笑得很乖。
董丹看着花岗岩的大厅里的一株假棕榈树,胶布的树干,塑料的叶子,绿得跟邮电局似的。董丹盯着那树,脑子里净是白大叔与刘大叔布满风霜的脸。那脸上无色的嘴唇和鲜红眼睑。那样的脸也会有纯真无邪笑开了的时候,那就是当看见出生的小牛,或是麦苗遭遇一场不期的冰雹后仍然完好,或是因为卖红辣椒比预期的多赚了几分钱。他的父母也像那样,挑着两担红辣椒到公路边叫卖,顶着夏日的烈日,满怀希望地望着尘土飞扬的公路尽头,会有卡车出现。卖不掉的红辣椒,他们自己从来都舍不得吃,情愿啃无味的玉米饼、喝高粱稀粥,然后每天依然挑着烂了或干了的辣椒,到路边碰运气。公路边红辣椒堆起的小丘,连绵不绝。每一个摊子后面都是同样抱着希望、苍老的脸孔。董丹忘不掉的是,当他的父母被他们的儿子责骂,说他们"愚蠢"、"落后"、"抠门"时,老两口总是朝董丹惭愧讪笑,答应没卖完的辣椒留给自己吃,可是那时的红辣椒已经开始腐烂,气味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第三部分 第48节:赴宴者(48){福www哇fval小cn说}
"你他妈的了解农民吗?"董丹说道。他的双眼已经微微泛红。
高兴看见董丹眼里的泪水就要夺眶而出,一颗大喉结激动得上上下下,她有点被吓住了。那一张挺精神的脸从不曾有过这样的痛苦表情。
"不是看着你是个女的,我早抽你了。"他说。
董丹走出会议厅时,眼睛都不敢眨,生怕那一触即落的眼泪流出来。他真后悔认识这个女人。
11
他再回到那家地下室旅社时,白钢与那两个大爷几天前已经退房了。他们一定觉得董丹辜负了他们。大老远跑这一趟,以为他是他们最后的希望,结果他却辜负了他们。董丹靠在进门处那张柜台前,注视着屋外,房里的阴暗让外头的阳光显得格外刺目。董丹想象着两个希望落空的老人,如何拎着他父母也常用的那种尼龙大包离开了此地。
他把那篇文章重新写了一遍。写的时候,他就把文章中的主人翁想象成自己的父母。写完之后,他把文章带到一个宴会上给高兴看。比上次进步了,不过还是太煽情。她问董丹是不是他帮他们修改的。他说是,还多亏了她的批评意见。那她能不能帮他们发表呢?如果他把文章里头那些庸俗煽情的部分都删掉,她可以帮他试试。决不能这么夸张,感情必须节制,读起来越客观越容易通过审查。这个题目很敏感,曾经有一家报纸就是因为登了一篇关于这方面的文章,被上级停刊了一阵。报社还把那个记者给开除了,以表示对上级的一致。
这一天中午,宴席邀请的媒体记者超过了一百人。东道主是一家刚刚与二十个国家签订了出口合约的啤酒商。他们找了位书法家为他们重新设计了商标,这一位全国顶尖的书法家动笔写一个字就价值十万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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