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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宴者-严歌苓

_3 严歌苓(现代)
06
他出去做"采访"的时候,有人打电话找他。小梅等在工厂外边,一见到董丹就这样告诉他。这一回是个男的。她一边跟他说话,一边握着一把扁细的小刀干活,修橡皮鞋底的边缘,修一双五分钱。就是把机器压出来鞋底四周不整齐的地方修齐。那男人嗓门好大,她跟董丹说,听起来像是中学的体育老师。他说了些什么?噢,他问了好多问题。问些什么?问董丹的公司和他的工作;问她是不是董丹的秘书;董丹是不是老板。
董丹停下步子。
"那你怎么跟他说的?"
"我说,你是警察呀?"
"他怎么说?"
"他说,我是警察他爸。我说,你是警察他爸,我就是警察他奶奶。"
"你跟我逗乐子吧?"
"我就那么说的。"
他继续往前走。完了。已经有人开始在调查他了。
"你记下他的电话号码了吗?"
"没有。"
他进了屋,看见房间墙角堆了一箱一箱的矿泉水。小梅有时会跟邻居们到交通繁忙的地段卖矿泉水给那些司机们。他们兜售的东西还有地图、廉价太阳镜、挡风玻璃用的遮阳板,还有车座椅上的草席垫。夏天生意好的时候,他们一天赚个几十块钱没问题。可到了冬天,他们常常背了一大箱的货品对着紧闭的车窗玻璃,冷风里叫卖几个小时也做不成一桩生意。为了生活,她什么钱都赚。
第二部分 第26节:赴宴者(26)
"他说他还会再来电话。"小梅道,"他还问咱们家的地址和门牌号码……"
"你跟他说了吗?"
"从咱这儿修了高速公路,哪儿还有什么街名和门牌号码呀?"
"那就是你没跟他说?"
"没说。"
董丹立刻赶到附近的印刷店,印了他的新名片。不到一个钟头就印好了。从今以后,他就是自由撰稿记者了,没人能否认这点。问他文章登在哪儿,噢,登在许多不同的报纸杂志上。是用笔名发表的?那当然,敏感文章谁会用真名?给自己惹麻烦,挑起舆论围攻?
第二天中午,他将新名片交给签到处柜台的一个中年妇女时,觉得自己从没这么爽过。他甚至在签到处多逗留了会儿,跟周围的一些女人聊起天来。他和她们谈论最近的连续剧。他对连续剧的知识全来自小梅。他在外吃宴席的时候,她就在家准时收看电视剧,一集也不漏。当一出她忠实收看的连续剧被停播后,她还大发雷霆。据说这出剧被停播的理由是因为剧中出现了过分的婚外恋,怕这样的故事会引起离婚与社会不安定。董丹和那群女人们也还真有得聊,聊完了连续剧聊房地产,聊完房地产聊如何送红包取得养狗执照,接着又聊女大学生下海卖身,最后他们谈起了今天这场记者会主题:如何督促基层领导对农民减低摊派费用。
"早就该这样了。"董丹说道,"一个农民要缴的这费那税,有时候是他收入的百分之十五,可他一年才赚多少呢?运气好赚它个五六百,千把块,可能还顶不上我们宴会上哪一道菜贵。"董丹点起一根香烟。"村里领导就想讨好上级。你看大路边盖的新农舍,其实就是剧台子的布景,朝外的一面墙盖得排场,油得鲜亮,可你绕到房子后面一看,就穿帮了:后面还是几十年前的破房子。他们哪儿来的钱搭这些戏台布景?还不是农民缴的费和税。"
"不是说有不少工作组,下到地方检查基层干部落实农民减费减税政策吗?"一名年轻的记者插话进来。
"工作组每到一个村上,"董丹说道,"村里头头就会跟农民说,喂喂,你们每家得缴些钱来好好招待上级同志们吃住,啊。上级同志容易吗?他们可是为了帮你们少缴点税才下来的。"董丹头一扬,两只手交叉在背后,模仿起他老家村干部的模样。"这些工作组有多少人?从省到区,再到县,到乡。村里头头还会说:咱不能招待上级同志吃粗茶淡饭,总得给他们来四个菜、一个汤吧?所以他们住一个礼拜,你家就等于一个歉年;住一个月呢,非把你家吃破产不可。"
登记处的一群记者全围了上来,观赏董丹的表演。
"看来你是经常下乡作调查。"一个年轻的女记者说道。
第二部分 第27节:赴宴者(27)
董丹笑了笑,心想,他哪里需要去任何地方专门调查,这些都是他父母的亲身遭遇。
虽然被一群年轻的记者团团围住,董丹还是看见了有人朝报到处的盘子里丢了一张名片。那张名片长得就跟董丹两个月前用的那张一模一样,印着一个压根不存在的网络媒体公司。他抬起眼,只见一个穿卡其裤和休闲西装的矮个儿。这家伙不仅剽窃了他的经营模式,还盗用了他的服饰造型。察觉到董丹的眼光,那人抬起头朝董丹微微一笑。似乎这矬子对自己剽窃了何人的知识产权完全无知,也完全无辜。或许他只不过偶然看见董丹曾经的名片,纯属个人偏爱而模仿了起来?柜台人员要求小个儿签名领取车马费。只见他掏出了一枝老式钢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等他往会议厅走去之后,董丹上来看到了那个签名,大吃一惊。那不是普通的签名,简直是书法艺术。
记者会结束后,董丹从会议室到宴会厅一路跟踪矬子。他看见他挑了靠边门的那张餐桌坐下。董丹穿过人群,马上要走近他了,矬子又起身走了出去,并没有留下来吃宴会。他拿了钱就走人,八成他还要赶场去另一个会场再领另外一份车马费。小个子对各种记者会的信息资源,显然比董丹来得丰富。
到了大厅,一队人高马大的外国旅客正好进大门,挡住了路,董丹只好停下来等他们通过。从人影的缝隙中,董丹看见小个子站在旋转的玻璃门口打的。一辆车在他面前停下,他看到了车窗玻璃上写的计费表后,又挥手让车子开走,大概是嫌贵。看来也是个穷哥们儿,没准他也是一个下岗工人,远在穷乡僻壤的父母正等着他寄钱回家。冒险吃来的钱,他可不想浪费在出租车上。董丹倒是颇能认同他的精打细算。
午后一点,空调充足的酒店大门外,暑热仿佛是固体的、可视的。阳光太烈,似乎使得对面的办公大楼、饭店大楼、住家大楼的轮廓都虚化了。每回董丹进城来都会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又一栋新的高楼拔地而起。小梅喜欢看摩天大楼,一看可以看上几个小时。但这样的水泥丛林让董丹望而生畏;它的崭新和锋利给人难以亲近的感觉。
矬子又招下了另一辆出租车,还是太贵。两个年轻的门房站得笔直,好像气温把他们凝住了。这么热的天,小个子不想走到大街上打的,只好继续等待载客的车过来。可来这样豪华昂贵大酒店的客人,多半不会乘廉价出租车。
董丹现在离那矬子只有几步的距离。他很想对对方说,喂,你还有一场应酬要赶去?董丹现在学会用"应酬"这个词代替吃宴会或其他的活动。然后就是掏出他新的名片,自动朝对方亮一亮他的新发明,以宣示版权。他确定矬子立刻就会明白了。虽然他又矮又丑,但看起来并不笨。或许董丹可以放下他的戒心,公开交换心得,交流各自在各大宴会上闷头暴吃的经验,这样倒可以互补不足。为什么不呢?说不定他们还能就此交上朋友,成为同行。董丹在心里盘算着要如何开场,从此建立他们不寻常的同志关系。
第二部分 第28节:赴宴者(28)
这时一个背着各式摄影设备的人推门走出来,拍了拍小个子男人的肩膀。
"我满世界找你。"摄影师嗓门挺大地说,"我想问你,我拍得那张相片你满意不满意?"
"北京周刊上用的那张?"
"啊。"
"我觉着……"
"他们打电话来跟我要照片,说马上要上你那篇稿子。那时候已经都晚上九点多了。"
"我知道。"
"就跟他们脑筋一热,才他妈想起要用照片!……"
"有什么办法?这些编辑们都这样,永远弄不清他们的取舍标准。"
"我给了他们十张照片,最后他们挑了最不说明问题的。"
"他们也无奈,其他的九张,肯定上头不让用。对于领导们,只要没有好事的记者去挖新闻,AIDS乞丐这档事就根本不存在。"
董丹在一旁听着,不自觉一张嘴傻张着老大——这矬子原来不是冒牌记者。
那摄影师有车,要送矬子一程。他把车子开来的时候,矬子看见了董丹,招呼着邀他一起上车。他肯定早就察觉到董丹在他身边。他说他们可以载董丹回他住的地方。多谢,但是不麻烦了,只要载他到下一个地铁站就可以了,董丹说。他脑中一片空白,跟着钻进了车子的后座。
车子在蒸腾的热气中上了路。摄影师抱歉地说,空调坏了。车窗被摇了下来,热风顿时轰然而入。天气真是热呀,小个子男人说道。没错,真热,董丹附和着,说这天气热得就像是炎炎夏日化成了一根滚烫的舌头在舔他的脸。这个形容好,矬子夸奖他。看着矬子自信的手势,听着他中气十足的嗓门,董丹试图猜测在他矮小丑陋的外表下,究竟藏了个什么人物。车在红灯前停下,这时小个子男人手里捏着张名片转向董丹。名片是米黄色的,上头配有褐色以及金色的图饰,与董丹两个月前用的完全相同,那家假冒网络媒体公司是他一手炮制。现在看起来,董丹不仅伪造了那个公司,还造出了这个矬子,可是他眼前的这件"作品"现在已经产生了独立的人格、身份——真正的记者身份。董丹几乎想大叫:"等等,那家公司不是假的吗?"话到了舌尖,董丹又吞了回去。
矬子问了董丹一些关于今天记者会的问题,董丹回答的时候虽然感觉是在对话,但是说了什么根本没往心里去。他一直试图为这个奇怪局势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难道是他董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冒用了这个矬子的身份,而非矬子仿冒了他?会不会是矬子以一种神秘的感应方式把想法灌输到董丹脑子里,一直在操纵董丹?
"你呢?你是哪家媒体的?"
董丹递出了自己的新名片。
"自由撰稿记者。我就一直想做自由撰稿人。"小个子男人应道,脸上的笑容不像是作假。
第二部分 第29节:赴宴者(29)
董丹接着就担心对方开始问他曾经发表过些什么,于是急着打起腹稿:我是用笔名发表过一些东西……
"你的名字,我好像看过。"小个子男人道。
"是吗?"哼,可能吗?
"我肯定在哪儿见过几次。"
你这撒谎精。"您记性挺好的。"
"干这行就凭记性好。"
到了一个交叉路口,董丹要那摄影师停下来让他下车。董丹走向高楼的阴影里,一面回头去看那一辆破旧的桑塔纳。该是他见好就收的时候了,他脱了身上的外衣,低着头走了一条街。到了地铁的入口处,一阵冷气向他扑来,他停下了步子,深吸了一口气,做出了决定:等他带小梅混进一个宴会大吃一顿之后,他就立刻打住。他得让小梅至少尝尝鱼翅、海参、蟹爪再洗手不干。
07
工厂的会计室挤得水泄不通,所有下岗职工大排长龙,从四楼一直排到了楼下的院子里,等着兑现他们手中的"白条"。工厂发不出现金,只好打白条,等到厂里有资金进来才能兑换成真正的钞票。董丹好不容易才从谈笑的队伍中杀出一条路,爬上了楼。这是几个月来人们最快乐的一天。空气里尽是他们的汗酸味。他终于穿过了狭窄的走廊来到了会计室的门口,四下寻找小梅。她中午就来帮董丹排队占了位置。
董丹找到小梅的时候,只见她坐在阶梯上,背靠着身后的水泥栏杆,手里头正忙着编一顶假发,在肉色的、人类头皮般的半圆材料上,把头发一根根钩织上去。她从一间专为电影或连续剧制作道具的公司包来这个工作,收入不错。假发已经接近完成,乍看就像她手里捧了一颗砍下来的人头。她看到了董丹,告诉他等会计室主任从银行回来之后,办公室就会开门了。
四周的人在董丹走过身旁的时候不是拍他的肩膀手臂,就是打他的背和屁股,七嘴八舌道:他们很久没见着他。或者挖苦他说:现在可发了,不理人了,还戴着一副眼镜装知识分子。他们塞给他瓜子和香烟,都是比董丹平常抽的更便宜的牌子。
董丹看看表,已经差一刻五点了,大多数人这时都已经席地而坐。有些人干脆脱了鞋,拿来当作椅垫,原来的汗酸味现在加入了一股咸鱼的臭味。
会计室主任没有出现,而是通过全工厂的大喇叭向大家宣布他跟银行的谈判破裂。所以,今儿个他没钱兑换他们手中的白条。他希望厂里在这礼拜能够把欠银行的利息还完,到了周末,银行就可以放贷款给厂里,那时就能兑现白条。他抱歉让大家失望了。他明白几个月来大伙儿没收到钱,只收到白条,的确造成了大伙儿的生活困难,所以保证厂里一收到客户的付款,立刻就拿这笔钱去付清向银行贷款所欠的利息。众人纷纷拍拍屁股站起身,把满是瓜子壳、烟头的地面留在身后。会计主任继续宣布,厂里将发给每一个人半打鱼罐头,作为厂领导对大家伙儿的一点关爱和慰问。在下楼的时候,有人就谈起又看见工厂经理换了一部新的凌志,这已经是他两年之内第三次换车了。是吗,我看是第四次了吧。谁他妈的去给他们数?众人都笑了。
第二部分 第30节:赴宴者(30)
在楼的出口处,一男一女两个厨子正在分发赤身裸体、没贴标签的鱼罐头。那男厨子问董丹,胡小枫的那一份他是不是可以帮忙带过去。因为董丹曾经是她死去的丈夫的徒弟。董丹说没问题。那女厨子便说,你得小心,胡小枫新雇了一个小姐,骚得要死,大美人一个。可是挺有气质的啊,男厨子立刻接口,看起来不像是个婊子。旁边的人便问他,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因为胡小枫有一回带了她和另外一个小姐到食堂来吃饭,那小骚货静静地坐在那儿,胡小枫跟另外那个小姐拿起筷子,她才跟着动作,吃得细嚼慢咽的。男厨子说。
小梅带着他们那六个罐头先回家了。董丹抱着六个罐头,绕过工厂那两根大烟囱,朝工厂的员工宿舍区走去。在傍晚蒸腾的热气中,那排红砖楼房打老远就看得见。总共有十栋,一模一样地被煤烟熏黑,让家家的阳台上挂满了褪色的衣衫、床单、尿布,弄得一模一样的褴褛不堪。
胡小枫住在二楼的一间两居室里,是她过世的丈夫留给她的。楼梯间里一路可见停放的自行车、做腌菜的瓶罐,以及孩子随手的涂鸦。两个男人一边抽烟,一边等在胡小枫门口。胡小枫大部分的客人都是附近几里外修公路的民工。那两人蹲在那儿,眼睛研究着面前水泥地面上的某一个点,企图把自己的存在尽可能地缩小。想来他们也是来"按摩"的。董丹将装着六个罐头的小木箱放在地上,心想那两人一定以为他来此也是为了同样的目的。董丹敲了敲门,那门最近才油漆过,上头只挂了一个简单的小牌子,写着"枫之屋"。
"排队啊。"其中一人咕囔道。
"什么?"董丹问。
"这儿在排队。"咕囔的声音变得更含糊了。
"兄弟,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董丹道,脸上露出微笑。看到他们害羞,决定要逗逗他们。"排什么队?"
对门一个老太太抱着孩子走出来。"呦,窑子今天没开张?"她问。
董丹朝她望去,只见她那张平板的脸上露出一丝谑意。两个工人又低头去看地上,当作没听见。
"枫丫头,"那女人扬声道,"你那儿有没有感冒药?"
没有回应。
"我孙女儿在发烧!"她继续扯着嗓门,"看来,今儿个老板娘还挺忙。"
那两个男人彼此对望了一眼,又看看那个老太太。
老太太进屋去,拿出一把塑料儿童椅,往地上用力一放,要给排队的人坐。两个大男人推着要对方先坐。老妇人于是又进屋去拿了一张,一路上仍嚷嚷:"阿司匹林就行。枫丫头,你那儿有没有啊?"
门开了,露出穿着黑底洒满玫瑰蓓蕾的连衣裙的胡小枫。对不起呀各位,她说。她手下的一个姑娘赶回家去照顾她动手术的父亲了。今天她们忙不过来。她约莫四十出头,动过一次不怎么成功的隆鼻手术,一双眉毛也是纹出来的。倒是那双眼睛里有一种非常温暖的神情。
第二部分 第31节:赴宴者(31)
她问那两个男人怎么不敲门,可以先进来喝点饮料嘛。然后转身又问董丹他母亲的气喘病可好些了。董丹母亲的毛病是胃溃疡,可她眼里亲切的神情让他不忍去更正她。当她看着你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是她唯一可以交心信任的人。这楼里的住户哪个过去不总是臭她,当面啐她,到了扫黄运动,竟没有人去揭发她"按摩"幌子下的勾当。
从屋里走出来两个男人和胡小枫道别。坐在小塑料椅上的男人赶紧站起来钻进了门里。胡小枫则继续和董丹聊着,告诉他她为他母亲的气喘专门去打听来了一些偏方。
董丹注意到她比手划脚时,膀子上松弛的皮肉。
接下来他说了句一秒钟之后就会后悔的话。他说她年纪大了,不适合再干这一行了。她愿意的话,他可以替她在有钱人家找一份帮佣的工作,赚的薪水足够她和她儿子过活。
她看着他的目光像是需要帮助的人是董丹。
08
高兴说她费了好一番功夫,修改了董丹那篇关于孔雀宴的文章,现在上海有一家非常有影响力的报纸决定刊登了。高兴在电话里说,董丹现在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这篇文章的校样拿去给陈洋过目,得到他的认可。董丹在"绿杨村俱乐部"的不告而别让他被高兴骂得狗血淋头,说他是个不讲信用、忘恩负义的混蛋。但是她还是决定原谅他,因为毕竟是出自他对陈洋的一番耿耿忠心。
"众所皆知陈洋是个老色鬼,跟他在一起的年轻女人,很快就会变成他第四任夫人了。这事众所周知,有什么好替他瞒的?"高兴说道。
"你怎么知道他是老色鬼?"董丹不悦地反问。
"那你有证据证明他不是老色鬼吗?"
董丹并不真的介意老画家被称为老色鬼,只是他不喜欢听到这话从她口里说出来。他说不上来为什么。
雨从傍晚就开始下,下得工厂都停电了。可想而知,顶楼的那些邻居们这时都没有连续剧可看,都在竖直耳朵偷听他和高兴通电话,[www.Fval.cn]说什么老色鬼不老色鬼的。董丹当下决定花五千块买个手机。虽然手机对大部分记者来说都还是奢侈品,可是没办法。辛辛苦苦存下来买房子和沙发的那笔积蓄,看来得动用了。
"这些日子都没有在记者会上看到你。我知道你做贼心虚,不敢见我。"高兴说。
"我胃疼。"近来他撒谎变得毫无困难。
"山珍海味吃多了,也会生病的。"她说,"有时候,我冷不防就想起陈洋在离开孔雀宴时候讲的话。"接着她就操起西北口音:"我们古老辉煌的文明,现在就只剩下吃。"
"灿烂悠久的文化。"
"什么?"
"他不是说辉煌的文明,他说灿烂悠久的文化。"
第二部分 第32节:赴宴者(32)
"你不必像背毛主席语录一样,一字不差引用陈洋的话。"
"是你先引用的。"
"好好。一个优秀的记者就该有像你这样精确的记忆,以及专业负责的态度……"
"我跟你说,"董丹打断她的话,"我在赶时间。今晚我有应酬。"才十分钟的时间,他撒了多少个谎已经没数儿了。
"是去吃'人体宴'?"
"什么?!"
"听说他们只给二十多家媒体发了邀请,而且只请男的。脱光了的美女不好意思出现在其他女人面前。算是一种行动艺术吧?把光溜溜的美女身体拿来放海鲜大餐。"她的语气很兴奋。
"真的是裸体美女?"董丹问道,同时意识到这消息给他的邻居们偷听了去。
"她都跟你说了吧?"
"谁?"
"那个女老板啊。她不是今天下午跟一些记者开了发布会,一个人说个没完,从希腊雕像扯到了非洲的雕塑,从米开朗琪罗扯到罗丹,为她这个色情宴席编了一大套哲学。"
董丹问高兴她这情报是从哪来的。
"根据她的说法,裸体是这场神秘晚宴的一个部分。"她继续说,却没回答董丹的问题。她从来不回答任何问题。"今天晚上只是预演,如果那些裸女把男记者们给腐蚀了,也就是说,如果那些家伙吃了人体宴不写什么负面报导,那这场宴席才会正式开放给所有媒体,把她这套情色餐饮哲学推行出去。"
一群光溜溜的美女躺在那儿当宴会台子?停电的漆黑中,董丹不禁微喘。从活生生的肉体上夹起没有生命的肉?他讨厌自己在这方面的想象力过于这么生动,可他也没办法。
"你什么时候可以把文章送到医院去?"高兴问道。
董丹的脑袋全是"人体宴"。他反问:"什么医院?"
"装蒜吧?"高兴在电话的那一头啐他,"谁不知道陈洋住的是豪华级的高干病房?"
董丹于是和高兴约定第二天上午两人在"绿杨村俱乐部"见面。在等高兴的时候,他逛进了二楼的诊疗部。一间宽敞明亮的大房间里,摆了六张干净的床,看起来毫无暧昧,任何人都会相信来这里就为治病。房间两端的两张床上,躺着两位上了年纪的妇人,穿着半透明的纸袍子,由两个戴墨镜、穿蓝色制服、看起来很专业的盲人按摩师为她们按摩。其中一位问董丹需要什么服务时,微微仰起脸。这是所有盲人的习惯性动作。董丹笑着回答说,等过个二三十年再说吧。
他回到了楼下,坐在大厅里等待。突然他感觉到自己的不平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想着那个叫老十的姑娘。她是不是忙了一夜,现在正在睡觉呢?昨儿晚上,她又给客人做了什么样的服务?
他起身开始在楼下乱转,希望能够撞见她。已经快中午了,可这地方感觉就像半夜。高兴照样迟到,她这人也许连自己的婚礼都会迟到,但愿她这辈子会有婚礼。等待的滋味很折磨人,因为心里抱着老十随时会出现的希望。此生此世如果有什么事令他憎恨,那就是这种叫他心惊肉跳的期待。
第二部分 第33节:赴宴者(33)
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电视机的声音。他循着声音找到了出处,一扇门半掩,他看见刚刚那两个盲人按摩师,这会儿正坐在十三寸的电视机前面,墨镜架在额头上,看着屏幕上一个叫布什的家伙正在竞选美国总统。董丹心想刚刚他看见的那两位女病人,最好没有在这两个按摩师面前宽衣解带,即使是隔了一层墨镜镜片,她们臃肿走型的身体仍会被尽收眼底,哪怕是毫无兴致的眼底。
高兴到的时候已经十二点一刻了。她对于自己的迟到连个借口都懒得编,只说她在赶一篇文章,没有写完就停手不是她的习惯。她在写东西的时候,从来不注意时间。
泡茶的时候,高兴抽出了一张印刷品,告诉董丹这就是他那篇有关孔雀宴文章的校样。
"校样"是什么东西?虽然他心里很想问,可是董丹却故意装作无所谓的把那张纸折起来,塞起了衬衫口袋。
"如果里头有些我帮你改过的字,意思不对,你得告诉我。你有些地方的用字,主编不太清楚你到底什么意思,所以把它改了。有几处我帮你重新写过,这样你的文章读起来才比较连贯。"
原来这就是校样:你对别人篡改你文章的许可。
"文章挂的是咱俩的名字,你不介意吧?我大段大段地帮你重写的!"高兴朝董丹促狭一笑。
董丹说他当然不介意。
接下来他就只好去首都医院看陈洋。他烦死了老是操控他的女人,始终想利用他这个毫无利用价值的人达到自己的目的。坐在车上,高兴说起她昨天整个晚上都在网络上搜寻陈洋的信息,所以一夜都没合眼。有关陈洋戏剧化的生平,足足有两千多页,比最长的长篇小说还厚,文革期间他坐过牢……对呀,这谁都知道。说这话的时候,董丹装得十分知情。高兴继续说,他的罪行是反革命言论。可不是吗,那时候以这罪名坐牢的,太多了!不过这老家伙还是不长进,到现在还没学会控制他那张嘴,高兴说。语气颇带怜悯意味,可脸上却是另一回事,充满崇拜。董丹说:唉,他是改不了啦!代价不小。高兴感叹:坐了七年多的牢!董丹在心里暗暗叫了一声,我的妈呀,七年!他坐牢的时候,画的那些壁画,但愿都被保存下来了,高兴说。壁画?你不知道啊?就是他在监狱墙上画的窗外四季呀!真是性情中人,在他没有窗子的牢房里,他画了一扇扇窗子,所以他每天可以欣赏到异国风景,还有四季变化,真够绝的。就是挺绝的。他的绘画风格一直在变,从风景到现在的抽象画,变了个人似的。那当然啰,奔驰车还是奔驰车,年年不都得变变模样?高兴说:你这是什么比喻?不伦不类。他说,他的意思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是一个魔术师,就像《西游记》里的孙悟空,能够随心所欲做出七十二变。高兴想了想,笑了。陈洋的老婆在他坐牢的时候跟他离婚的,对吧?没错,董丹回答,满脑子忙着把有关陈洋的信息分门别类地储存。他的第二任老婆也是他的崇拜者吧?高兴问他,想从他这儿得到确认。为什么结婚才两年,又离开他了呢?她又问。大概要崇拜一个人,非得离他远点儿。他说。
第二部分 第34节:赴宴者(34)
"别逗了!"
"谁知道?一个人喜欢你的时候,跟你没商量,她要是想踹了你,就有一万条理由。"
高兴说,要换了她,离开哪个男人,一个理由都不需要,不过董丹的总结有点参考价值。董丹心想,我行啊,现在跟人胡扯也是一把好手了。
当他们的车子从拥堵的马路开进了旁边的小街,高兴说他们去探望大师应该带点礼物。她犹豫是带补品还是名茶。董丹说,他的帆布背包里有一大串红辣椒。
"一串什么?"
"咱西北的红辣椒。我们有个乡亲是列车员,我父母专门托他带来给我的。今早我才从车站取回来。"
高兴笑得车都开不了了。她把车停在路边,才能好好地笑。妈呦,一串红辣椒!送给全中国最趁钱、最著名的大画家!
董丹等高兴哮喘似的大笑停下来,才告诉她这不是普通的辣椒,这种特别的红辣椒别处找不着。
他们对到底带什么礼物还没吵出个结果,车子已经到了医院门口。大老远的,高兴就瞧见前方草坪上,有个庞大的身影在玫瑰花架的荫凉中踱步。她立刻朝前飞奔而去,丢下一脸困惑的董丹。
直到看见高兴跟陈洋握手,董丹这才搞清楚她飞奔是为了什么。看来,她已经把一切搞定了,跟老艺术家搭上了关系。她已经把他不存在的利用价值榨取出来,不再需要他了。然而,他们共同挂名的那篇文章,还在董丹的口袋里,她还是得回头张望,寻找董丹。
"董丹,快过来呀!"
他乖乖地过去了。大师在夏日的晨光里,戴了一顶小朋友的白色棒球帽,在长长的帽沿之下,看起来年轻许多。如果是在路上碰见,董丹一定认不出他来。陈洋一脸笑意,张开胳臂就朝董丹走来。他不跟董丹握手,反而是给了他一个热情的拥抱,这让董丹有点儿难为情。
"老乡,怎么样?"大师问道。
不知所措的董丹把背包里的红辣椒取出来,交给了对方。
"我父母托人带来的。"他吞吞吐吐,感觉更不好意思了。
"咱西北的红辣子?"陈洋问。
那串红辣椒看上去已经不怎么新鲜了,蒙着灰垢,有些起了皱折。
"你怎么知道我特馋这玩意儿?病把我的胃口全败了,我求他们去帮我找这种红辣椒,他们不理我,说吃这玩意儿没营养。"他抓起一大串红辣椒,白色的衬衫立刻就被那上面的灰垢给搞脏了。"两礼拜前,我打电话到你办公室去,就是想问你能不能帮我弄到这辣椒。我找你的时候,给的是你告诉我的本名,不是你名片上的那个笔名。对了,你那个小女秘书挺逗的,一直跟我调侃。"
原来打电话找他的人是陈洋,不是什么调查人员。老头儿竟然把小梅的粗鲁当成了调侃。
第二部分 第35节:赴宴者(35)
陈洋邀请他们两人到他楼上的病房。一位穿着白色制服,头上戴着可爱的小帽子的护士朝他们走来。
"大师,您错过发药时间了。"她说,口气就像一个小孩在责备自己的祖父。"您今天看起来又年轻又英俊。"
"我知道。"老艺术家应道。
"您跑哪儿去了?"
"上公共厕所啊。"
高兴大声笑了起来。
"您又跟我逗!"年轻的护士嘟起嘴。
"我是说真的。一个人太寂寞了,在公共厕所里还能一边跟人搭讪一边大便。"
"哟,大师,这词儿您也当众说呀!"护士抗议。
"这词儿医院里不是天天当众说吗?"
说完他又笑了,走过护理站旁的时候,他捡起书报上的杂志匆匆瞄了一眼又丢了回去。暗暗骂道:"都是同样的狗屁。"
护士看见了他在夹克底下揣着的红辣椒时,皱起眉头。
"您可不能把这么脏的东西带进来!"
"谁说的?"
"院里规定说的。"
两人气呼呼地瞪起眼睛。看来他们这样吵嘴吵惯了。
"我付这么多钱住在这儿,我想带什么进来就带什么进来,包括女人。"
又听见高兴在旁边大笑。老艺术家摘下了他的太阳眼镜,朝她打量,自己也吃不准对她的笑声是否反感。
陈洋住的病房是间套房,有客厅、餐厅及卧室。客厅已经变成了他的画室,满墙都挂着他尚未完工的新作品。餐桌被移到了客厅,摆在通往阳台的玻璃拉门前,灰扑扑的阳光从外面照射进来。桌面上搁了几卷纸,瓶瓶罐罐的颜料,以及插着大大小小毛笔的笔筒。米黄色的地毯及白色的沙发椅套上溅满了大小的颜色斑点。一个长方型的鱼缸放在玻璃茶几上,水里昏昏欲睡地游着色泽烈艳的热带鱼。
高兴推了推董丹,用眼神示意叫他看电视机上面放着的相片,是个有着一对酒窝的年轻女人──陈洋的新任女友,很甜的一个美人儿。
老艺术家还在忙着跟护士说话,要她去交代医院厨房烙几张饼、准备一些甜面酱,再把红辣椒切碎拌上蒜和醋,就着饼吃。高兴凑向董丹耳语:"别跟他打听他的女朋友,他会不高兴的。"
董丹压根儿也没打算跟老艺术家打听任何事情。
陈洋转过身来招呼他们,指着他的新作问他们是否喜欢。高兴忙说:那还用说?都是些伟大的作品。老艺术家又打量了她好一会儿。研究了她之后,他望着他其中一幅画作说,这个公鸡画得还不赖,对吧?这可让董丹暗自吃了一惊,说它像什么都行,就是看不出来像公鸡。高兴倒是对这"公鸡"肃穆地欣赏了很久,然后说她喜欢,非常喜欢,简直可以说是毕加索式的,是想象力的一次飞翔。用中国的笔墨来表现,真是破格,了不得!是对传统国画的一个大颠覆!福哇www. fva 小 说
第二部分 第36节:赴宴者(36)
老艺术家长吁了一声,跌坐进沙发里。接着自顾地哼起一支小调,仿佛忘了他还有客人在。
感觉到老艺术家心情的突然低落,高兴开始紧张了。她努力地回忆自己说过的话,想知道她到底说错了什么,惹得老头儿不高兴。
"那……这幅骆驼,你看怎么样?"陈洋懒洋洋地用食指点了点墙上另外一幅巨大的作品。"你喜欢吗?"
"嗯,……"高兴斟酌着,用拳头支着她的下巴。
董丹依然保持安静。这情况就像是两个正在接受考试的学生,复习了半天却弄错了科目。
门被推开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他身穿白色的Polo衫,RalphLauren的商标清楚可见,底下是一条蓝色牛仔裤。从他漂亮的古铜色皮肤看得出,这是一个一辈子都在度假的人。
"哈喽。"他招呼着,笑起来非常迷人,这点他自己也明白。
"今天高尔夫打得怎么样?"老艺术家问道。
"还好。我先过来看看你,待会儿再去爸爸那儿。"
"不敢当。"陈洋笑了笑,"爸爸好吗?"
高兴偷偷地在董丹胳臂上捏了一把,痛得他几乎叫出来。他注意到年轻人和陈洋提到爸爸时,不说"你爸爸"还是"我爸爸",他们俩都称年轻人的父亲为"爸爸",好像不需要特别标明是谁的"爸爸",难道这就是高干子弟们称呼自己父亲的方法?
年轻人在屋里头随意踱了一圈,浏览了一下陈洋的画,不时还给了些评论。
"这些我什么时候能来拿?"他用手指着那幅"骆驼"和"公鸡"。
"到我舍得跟它们永别的时候。"陈洋说。
年轻人似乎到这时才突然发现屋里还有另外两个人,一阵诧异。
"这两位是记者。"陈洋道,当下露出了疲惫的老态。"爸爸说'骆驼'和'公鸡'的那两幅画,他们都说是伟大的作品,很'毕加索'呢!"
年轻人大笑了起来。"爸爸太逗了!居然在这两幅画里看出公鸡、骆驼来了!"
"总比什么也看不出来好。"老艺术家道。
这时年轻人的手机响了,他检查了一下来电显示才接。"不行,下个礼拜不行,我要去澳洲打高尔夫。下下礼拜吧。"他走进卧室里把房门带上,他的声音依然可以听得见。接下去的对话,全成了英文。
坐在客厅里的人面面相觑。
年轻人从卧室走出来的时候,顺手按了紧急呼叫钮。马上就听见急促的脚步声逼近。脚步声快接近门口的时候,年轻人朝外面喊了起来:"不必进来了,这儿没人要死。快送一大瓶橙汁来,要现榨的。"
脚步声突然刹住,接着准备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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