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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宴者-严歌苓

_2 严歌苓(现代)
她话中的很多词儿,董丹都没听过,至少有三个地方他没听懂。
"我能证明你和董鹏是同一个人。"
高兴说着打开名片夹,掏出了其中一张。那正是几个月以前,他用的那种名片。上面有着他已经报废的假名"董鹏"。
"怎么样?是你亲自给我的。"
这张卡片的设计刚才也在登记处出现,不知被哪个神秘的宴会虫同行给盗用了。难不成这么多人都在伏击他,他唯一的小小野心就是来吃一顿好饭呀!
"肯定不是我给你的这张名片。"他说。
"少蒙我!"
高兴(或高深)的嗓门使旁边抽烟的家伙差点给烟呛着。
"别以为我记性不好!我欣赏的人一般我都不会搞错。"她说。
董丹望着她,不确定她用"欣赏"两个字跟字典上所说的标准用法是不是相同。她有些男孩子气,擦了深红色口红的嘴跟她那张苍白的小脸实在不是一回事。
第一部分 第15节:赴宴者(15){福www哇fval小cn说}
"我欣赏你是因为你不像其他人那样假模假式。"她向他伸出手,看他猛眨眼睛,这才勾勾手指头说:"给根烟吧?"他掏出他的香烟,她看了看烟盒包装,抽出一根点上。刚抽一口,她立刻把它熄了。董丹看着她把烟蒂丢进了垃圾桶。
"你抽的这个叫蚊香。"她指指垃圾桶,"拿它来做熏腊肉也行。高中生抽的最便宜的烟也没这么次。"
"你在哪个媒体工作?"他问,打算跟她交换名片。
"我是自由撰稿人。"她说,递给他一张名片。
他点点头。"自由撰稿人"是什么?接着她又跟他提起很多她写过的文章,希望他会对这些文章有一点印象。他点头点得更用力了,好像他真记得似的。接着她又说,那天看见他和陈洋在一起,她本想过来跟他聊聊。你俩一定是老乡吧?她问董丹能不能介绍陈洋给她认识认识,董丹还来不及拒绝,她已经让他不必装蒜,因为从他俩相近的西北口音,她早就猜出来他们是老乡。别担心,她得到了大师的地址电话,一定不会泄露出去。
"对不起,我得走了。"董丹瞄了一下他的手表。
"想不想赶在别人之前发这篇稿子?"高兴不知从哪里就抽出了一张纸。"我早就帮你写好了。这些记者会都千篇一律,写过一篇以后,只要把上面的名字改一改,其他什么时候都可以照用。"她那张看起来似笑非笑的脸上,只有那双眼睛看起来比较无邪。"你可以拿这篇去放在你的网络媒体上,我不会指控你剽窃。你呢,把陈洋的电话告诉我。这个交换你觉得怎么样?"
"我真的跟他不熟。"
"得了吧,一看你们就很熟。"
"他的画我都看不懂……"
"谁看得懂?"
"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保护他的隐私是你的责任,所以我就说嘛,你这个人看起来很正直。"她那涂了深色唇膏的嘴角扯了一下,那笑容看起来有点不太友善。
董丹犹豫了。他想立刻走人,找个借口把她甩掉,然后迅速离开此地。可是,他必须找出另外那个虫子,把他置于自己的监视之下,在他毁了自己之前先毁了他。
"成交不成交,董鹏?"高兴进一步逼问。
一直让她喊你那个已经停用的假名,实在是一件不安全的事。更别提你那家根本不存在的公司,现在又多出一个职员。看来他陷入了重重险境。
"陈大师他最近不舒服,不想被人打扰。"董丹希望他扯的这个谎能够让他暂时渡过难关。
"我知道,报上有消息,说他两天前住进医院了。我就是想知道他住的是哪家医院。"高兴说。
原来那老家伙是真病了!大概除了他董丹,所有人都听说了。
"你把他医院的电话给我,这篇新闻稿就是你的啦。"
第一部分 第16节:赴宴者(16)
他摇摇头。
"要不,再附带赠送脚底按摩?"她两只手交叉在胸前,向董丹又靠近了一步。"你想找什么样的妞儿?我帮你挑北京最好的。她一定会好好地服侍你那双脚,要服侍身上其他地方也成。任何地方,只要你一声吩咐。"她的提议开门见山,毫不遮掩。"你再加点钱的话,还可以带出场。大概两百到三百块。我保证她没病,而且还会自备避孕套。"
董丹现在已无异于一只被捕的野兽,只要能脱逃,什么都干得出。他在高兴给他的纸上写了个电话号码,当然又是他随手捏造的。至于这么做的后果,眼下他顾不上了。
宴席间,董丹发现高兴已经不见了,这才踏实下来吃饭。他胃口不佳,这时总算有一道菜引起了他的兴趣。一个胖子服务员端上来一个长方形的盘子,上面放了二十个巨大的海螺。服务员告诉大家这道菜的名字叫做"山海会",发明这道菜的是一个女厨师,在全国烹饪比赛中拿过冠军的。首先得把海螺肉从壳里头挑出来,剁碎了,混进细嫩的小牛肉以及新鲜的野菇,再加上佐料、秘密配方,最后把搅拌成泥的海螺肉和小牛肉一并塞回螺壳里。服务员发给每人一个玩具似的小榔头,还有一块金属的板子。他向大家讲解,这些都是吃这道菜的工具。服务员示范着用小榔头把螺壳敲开。桌上的每一个客人都全神贯注地学着他的步骤。从敲开了口的壳里,挑出一条弯曲鲜美的螺肉,形状还真像蜗牛。
董丹看见签名登记处那个黄头发女孩朝他走了过来。她问董丹:你刚才要找的那个人见着了没?没有,没找到。怎么可能呢?她跟那个人说了董丹在找他,她还把董丹的名片给了那人,跟他形容了董丹长什么样子。董丹问:对方是个中年男人吗?看不出年纪。女孩打量了每一个桌上的脸孔,对不起,她现在也找不着他了,八成已经走了。有些记者是不留下来吃酒席的,他们还有下一场要赶,可以多赚一份车马费,她说。
混账、寄生虫、小偷。董丹的创业心血和知识财产都让这人给偷了。他知道董丹要找他算账,所以溜了。他惧怕董丹的程度远远大于董丹怕他。这样一分析,董丹感觉放心了些。桌上那道海螺肉令他的眼光一直不舍得移开,想到如此的美味没有小梅的份儿,他于心不忍。
等到桌上其他客人都走了,他抓起了一块餐巾,把剩在盘子里的最后一颗海螺给包了起来。
04
董丹刚要上楼,就听见小梅在叫他。一抬眼,看见楼上的楼梯扶手上冒出小梅的脸。她说有人打电话来找他。谁?不知道什么人老拨咱们二楼的公用电话,说是要找董丹。董丹明白了,那个号码曾经印在他的旧名片上。小梅说电话铃一直响一直响,几乎把他们整栋楼里正在睡午觉的人全吵醒了,所以她只好下楼来接电话。对方是个女的。
第一部分 第17节:赴宴者(17)
"她跟你说什么了?"
"她问我是谁。"
"你怎么说的?"
"我说你是谁?!"
"然后呢?"
然后两个人都摔了对方的电话。
高兴。一定是那个烦人的女人。肯定她按照董丹胡写的号码给陈洋一再拨号,发现受了董丹的捉弄。他三步并两步赶忙就下楼去。在二楼和三楼之间,一个灰头土脸的电话机搁在水泥地上。他抓起话筒,按高兴名片上的号码拨号。听着电话铃在那一端响了一声、两声、三声,他深吸一口气。
"哈喽!"
"对不起,高小姐……"
"等五分钟再打给我。"她说完就把电话给挂了。
他等了她十分钟,再次拿起电话。
"再等五分钟,OK?"她说。然后,他听见的就是电话录音机里头的留言:"我现在正在工作,不能说话。"
他只好站在原地,抱着话筒继续等,决定过十五分钟之后再拨一次。他抬头看见小梅还在楼上望着他。他打了个手势,小梅立刻一步两阶地奔下楼来。她在嫉妒高兴那女人?没准真是在妒嫉她。她大可不必妒嫉高兴。董丹不会当小梅的面承认他离不了她,但事实上没了她他连觉都不会睡。夜里他常常翻来覆去睡不着,急得就像是等公共汽车等不来,而他要去的一个重要酒会就要开场,晚了就进不去了。这时他只要听见小梅均匀、深深的呼吸,带着轻柔的鼻鼾,就会渐渐平静下来。他相信这世界上找不到第二个人像小梅呼吸得那么松弛、平静,只有活得与世无争、心安理得、不亏欠别人、也不觉得别人亏欠自己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呼吸。他只要随着她呼吸的节奏,慢慢调整他的吐气吸气,直到跟她的节奏一致,他心中的焦虑也就慢慢地抹平了。最终小梅的呼吸声总会摇晃着他入睡。
他把和高兴的相识过程告诉了小梅之后,她在他肩上掐了一把。这是她消除疑虑的表示。
又过了五分钟,董丹拿出高兴的名片,指着上面的电话号码叫小梅拨号。他叫她开口先说:"你好,这里是某某网络媒体公司,我是董丹的秘书,请问高小姐在吗?"在董丹的指正与调教下,小梅一次一次地练习,董丹站在她身边看着她的侧影,听她像孩子般认真地练习着每一个字。他要求她说"高小姐,请稍等,让我把电话转给董先生"的时候,下巴要缩进去,尽量把嘴型压扁。他对于她的进步点头表示满意,并解释说,这样她的声音听起来才会比较低沉成熟,比较"酷",对方就会听不出来,刚才跟她撒泼叫板问"你是谁?!"的是同一个人。
电话这时突然响起,把他们俩都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倒退一步,瞪着铃铃作响的电话谁都不伸手。在这座一向死沉、灰噗噗的楼里,那铃声听来格外刺耳。他朝小梅使个眼色,要她去拿起听筒。她却只顾着笑,害臊了起来,真成了在大老板的手下刚开始工作的新手,接着整个人就僵在那儿了。董丹只好一把抓起话筒,手心紧张得直冒汗。
第一部分 第18节:赴宴者(18)
"喂……"
"别跟我说对不起。"高兴说,"你给我的那个电话,我拨了上万遍。刚开始我以为是其中号码顺序写错了,所以我重新组合接着播。能试的顺序我都拨过了,我真想骂你王八蛋。不过你这个王八蛋这么做是为了保护陈洋,所以我能理解。"
就在这时候楼下厂房的机器又动工了。这是好长一段日子以来,工厂第一次来订单。住在他们厂房里的这些居民眼下对这噪音倒是挺欢迎的,因为噪音意味着厂里会有钱把正式职工和下岗职工的工资偿付一部分。因为这噪音,他们会睡得安稳些,胃口也会更好。
"怎么这么吵闹?"高兴问。
他用手捂住嘴巴以及话筒,跟她解释因为他刚把窗子打开,窗子外面就是大街,车水马龙。现在好些没有?他的手把话筒挡得更严实。好多了,她说,她没想到他能写出那样一篇文章。什么文章?就是关于陈洋大闹孔雀宴的那篇文章啊!她在哪里读到它的?这篇东西还没有被发表出来呀!别打听了,她有很多秘密途径让她读到尚未发表和不得发表的文章。好东西通常都是不发表的。说完,她哈哈大笑。她从涂了深红色口红的嘴里发出的笑声震得董丹的耳朵发麻。他皱皱眉,把听筒拿远了一点。工厂机器的隆隆声暂时把他与她隔开了。
小梅在一旁瞪着眼睛。
高兴继续说,能读到他这样的文章颇让人振奋,一点也不造作,跟所有千篇一律的报道完全不同。而且它有种诚恳的客观性,当然有些地方还可以再修一修,有些错字需要改正,可是这些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观察角度的新颖,只出于孩子不带成见的眼睛。还有那种只属于孩子的非评判性的描绘。
阳光从破了的玻璃窗里射进来,照着董丹额头上一颗颗的汗珠。小梅看到了,伸手就过去帮他擦汗。董丹回报一个微笑。这座水泥造的建筑物,每到下午就热得不透气。现在加上楼下开动的机器助阵,更是热死人。
"你到底是从哪儿看到我的文章的?"董丹问。几天前他把文章投给某杂志,只是因为比投进垃圾箱好些。
对于他的问题,她避而不答,转而继续称赞他文章里头的许多描写,关于在场的来宾,关于服务生们的制服、他们上菜的方式,以及餐桌的摆设、宴会厅里的装潢,甚至他还注意到像桌上盆景里的花都是假花这种细节。当然还有对菜肴的描写,尤其用香菇排成孔雀开屏的那道开胃菜,真是栩栩如生、活色生香。每一道菜在他的笔下都成了一件艺术品。她尤其赞赏他如何将整篇文章推到了它的高潮。事前完全不留伏笔,却也一点不像是刻意的设计,那种直率天真反而让人觉得境界更高。
第一部分 第19节:赴宴者(19)
董丹很惊讶,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她却能够读出这么多东西。经她这么一说,董丹都被自己的文章给启发了。
"所以陈洋把那盘孔雀肉给砸了,真让人觉得震撼……"
"他没砸那盘菜,他是掀了桌子。"
"行,没砸。他把那道菜扔向装模作样的女主人身上……"
"没有,他没把那盘菜扔到她身上;也不知怎么着盘子就落在那女的膝盖上了。陈大师他──"
"你让我说完。"她说。
她对他文章的称赞并没有到此打住。董丹看看小梅,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和他分享她根本听不见的信息。
"这样好不好,明天我有空,我到你公司来,咱们讨论讨论,看怎样把这篇文章发展成一篇陈洋的人物特写。这样他对于自然生态保护的发言可以被更广泛地传开。我听说他最恨大吃大喝,吃得特简单,最瞧不起那些爱吃的人。"
董丹心想,那是因为恨得起大吃大喝。他吃得起,他才不爱吃。
"你那篇东西如果加以好好润色,会成为一篇非常精彩的文章。我们可以让它变得更强有力。平心而论,现在读起来还是挺糙的。"她说道,"明天上午十点,我过来。你们那附近好停车吗?"
这下他慌了。
"明天上午,我得在外面跑。"
"那就等你从外面回来以后,我再到你的办公室跟你碰头。我的时间比较弹性。"
他没有退路了。他求救似地望望小梅。小梅只是好奇地瞪着眼睛。看见那表情,董丹的紧张情绪稍稍缓和了些。
"那我在大厅里等你。"他说。
"行。"
找个咖啡馆,把她带去,借故说他们办公室里太吵太乱,正在修水管,或者说要搬家什么的。一杯咖啡得多少钱?万一那附近没有咖啡店呢?万一她早早就到了,发现那座办公楼里根本没有他名片上的那个网络媒体公司呢?
这晚上他睡得很不安稳。一大早爬起来准备赴约时,发现他的裤子口袋上出现了一个丑陋的破洞。昨天夜里裤子被耗子咬了。那耗子咬破了口袋,咬破了口袋里的餐巾,直奔那个被遗忘的海螺。好一只大耗子,如此好的一副牙口,甚至连海螺的硬壳都差点给它咬穿。他们这座楼里的老鼠平日只闻过面条、馒头的味道,哪里闻过这样的鲜味!可惜现在小梅也没得尝了。小梅正光着腿、虚着两只微肿的眼睛,想替董丹另外找条裤子。可他除了这条之外,就没别的裤子上得台面了。她只好从裤兜里面剪下一块相同的布料,然后补到破洞上。他又把衬衫从皮带里拉出来,放在裤腰外面,遮住了补丁。
第二部分 第20节:赴宴者(20)
05
谢天谢地,从他宣称的办公室走出一个街口,就有一家咖啡厅。董丹打听了价钱。一杯最普通的咖啡就要二十块,两个人就要花上四十块。他开始为自己不喝咖啡找借口:他对那玩意儿过敏,或者,咖啡跟他的胃往往闹不和,这样他就只需要付高兴一杯咖啡的钱。
十二点整,高兴准时在大厅出现了。
"我从来不喝咖啡。"这是她对他去咖啡店的反应。"我有不少恶习,不包括喝咖啡。"董丹心想,事先的侦察和内心的排练这下全白费了。他提议请她下馆子。干嘛?饿急了?她可不饿,吃惯了山珍海味,随便找个馆子,粗茶淡饭怎么吃得下去?且不说它不卫生。再说,她下午有一场招待会要赶,那儿可有人喂她好东西。自从她做了自由撰稿的记者后,她从不下馆子,也不进超市买菜。
她边说边领着他过马路,又走过几个街口,然后推开了一扇玻璃门,走进一家招牌上写着"绿杨村"三个字的地方。高兴告诉他,在这儿他们可以免费喝茶,而且没人打扰。原来她对他"办公室"周围的环境了如指掌。进了房间,那里头灯光昏暗,见不到一个人影。董丹纳闷,这地方已经倒闭了不成?两个人的脚步声回响在一条空空的长廊上,长廊的两边各是一排房间,门对门,每扇门上还挂着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按摩室"。甬道越走越昏暗,空气也越来越混浊,酒和夜餐的气味混杂着人体在睡觉时发出的特有气息——是淤积住的夜晚气味。
高兴告诉董丹,这些按摩室也作按摩小姐的宿舍用。说着便听见有人在身后喊他们。
"高小姐吧?"走廊入口处的一间按摩室里探出了一个睡眼惺忪的男人。
"晚上好啊朱经理。"高兴转过身来对他笑了起来。
"现在几点了?"朱经理问。
"下午十二点四十五分,北京时间。不过您这儿是按哪里的时间过日子?"高兴道。
"按巴黎时间。"那位经理呵呵笑了起来。他还穿着一身睡衣。
"昨晚生意挺火的吧?把小姐们累成这样,到现在都在死睡。"高兴说。
"昨晚来了个台湾旅游团。"
朱老板敲了敲旁边的某个房门,朝里面喊了一个女孩的名字。
"又一帮台湾色鬼,以玩大陆妹光复大陆。"高兴的嘴跟刀似的。
朱老板笑着要她闭嘴,说:"你不会往文章里写这种词儿吧?"
"我得先抓住证据再写。"
"这位是……?"经理看着董丹,等着高兴为他们介绍。
"他比我更不留情面。"高兴道,"随便写一篇,就叫你一夜间名声扫地。"
朱经理把董丹又重新打量了一番。"要我尽力的地方,您尽管说。"他边说边从[福#哇@小&說下^載]睡衣口袋里掏出了他的名片。
这个人连睡觉都打算散发名片,这让董丹开了眼界。
朱经理把走廊上每个房间的门都敲了一遍,喊大家起床,但是没一个房间有动静。朱经理转向高兴说:"那你自个儿挑个房间,我马上把茶送过来。"
董丹让高兴领着来到了楼梯口,两人又往下走了一层,气味就更复杂了,还多了一股草药精油的气味。
第二部分 第21节:赴宴者(21)
"你受得了这味儿吗?"董丹问道。
"什么味儿?"
董丹不说话了,努力地屏住气息,改用嘴巴呼吸。他以前不知道,对于气味他比别人敏感得多。高兴推开一个房间的门,发现里头的躺椅上睡满了男人。董丹看得出来,这楼下的房间想必就是男服务生的宿舍了。高兴告诉他,这些男服务生专为女客做脚底按摩,为的是采阴补阳。
他们终于找到一间有两张空躺椅的房间。
"你这人够贼的。"高兴说。
"我?"她在说什么?
"你用农村小伙子似的语气,特别诚恳,丝毫不动声色,在文章里批评了陈洋的自大狂。读者们当然读得出来,老头那天的Ego受了伤害。可见他的'力比窦'还挺旺盛。"
什么叫做"Ego"?"力比窦"?董丹又想问,又怕这样一来泄露了他不过只是个中学辍学生的水平。茶点送到了。高兴继续讨论他的那篇文章,说她和董丹有同感,老头那天因为年轻女画家受到更多关注,心里作酸,让他发火的其实不光是一盘孔雀肉;那年轻女画家,以及为她捧场的所有吃客和宴会主人都惹了他。
"就算他吃那女孩的醋,我们照样可以用他作为一个话题,借此来讨论一下环保的议题,看一看我们中国人多么野蛮。"高兴掏出一根香烟来点了火,之后就把点燃的香烟交给董丹。香烟的滤嘴上沾了淡淡一轮深红色的唇印,董丹把烟放进自己嘴里时,不自主地感觉到小腹下方一阵神秘的骚动。
"你一定得带我去见见陈洋。"
吐着烟,董丹心不在焉地望着前方。他渐渐有点懂得了自大狂指的是什么,但是这句话用在老艺术家身上,让他感到有些不悦,可他也说不上来什么原因。
"讨论这些话题得小心,弄不好得罪官方又得罪大众。可是如果我们单从陈洋拒吃孔雀肉这件事情做文章,我们其实要表达的观点就够清楚了。介绍我给他认识,我相信他一定还有更多的话要说,我打赌他会跟我们配合。因为他想激起大众对他的关注。然后我找一家重要的报纸,把文章登在重要版面上,这可是一个会让国际媒体都注意的话题。"
她不也想引起关注吗?董丹想,一面抓了抓他一个礼拜没刮胡子的下巴,胡茬摩挲的声音像是风扫野草。为了写那篇文章,他什么也顾不上。她在等他的反应,她沉默的催迫比这屋里的气味压迫力更高。
他说老画家要他承诺过,绝对不把他的电话号码给任何人。那就把她领到他那儿去,好不好?不行。不行?那可就太可惜了,不然这篇文章能让他成为知名自由撰稿人。
原来"自由撰稿人"是这个意思!董丹大悟:自由撰稿人不需要有一个公司,也不需要有老板,甚至不需要办公室。这样他连捏造都不必要。现在董丹的脑筋跟着"自由撰稿"这四个字开了小差。高兴在他面前继续地比手划脚说她的,可他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第二部分 第22节:赴宴者(22)
"你只要把我带到陈洋的门口,你就可以离开,我自己想办法进去自我介绍。这个主意还行吧?"高兴还在纠缠,完全没注意到董丹并没有在听。
自由撰稿人。妙招!一切都解决了!这样一来,那个躲在暗处的神秘模仿者就可以被他摆脱了。他再也不必担心害怕了。在下一次赴宴前,他得去印一沓上面印有"自由撰稿人"的新名片。从此他可以安安心心地吃。其实他想要的也只不过是吃点好的,赚点小钱,把它们存起来,等钱存够了,买一小套带真正浴室、马桶的房子,然后换一套不虐待屁股的像样沙发,如此而已。
"你的那篇文章,我会好好帮你修改,就当作是答谢。等你那篇文章登出来,你在新闻界可就大出风头了……"
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一个女孩子,高兴正同她说话。那女孩穿着一件白色睡袍,中间系了条腰带,想必是他刚才胡思乱想的时候进来的。那女孩一手拎着一桶热水,另一手端着一个脸盆,微笑着向他走过来。董丹闻得见那女孩身上有一种裹了睡衣、棉被睡了一夜之后的气味。那气味闻起来像是温甜的牛奶,突然令他的思绪一阵空白。
"第一次来吧先生?"那女孩说话带了很重的南方口音,看起来顶多十九或二十。
"啊。"他说。
董丹看看她,又转向高兴。
"先生想做哪几项?"
"害什么羞啊?"高兴说,涂了黑黑眼线的眼里泛起了一种皮条客似的狎笑。
董丹一时还弄不清楚到底在发生什么,那女孩已经一屁股在他面前的一个小矮凳上坐下,把几根散落在面前的头发往耳后一撩。
"你要干什么?"他问。
"给您做脚底按摩啊。"女孩回答,一边好奇地打量他,那意思是她从来没碰到过像他这么没见过世面的记者。
董丹又把脚放回了矮凳上,同时看了高兴一眼。高兴朝他挤了挤眼。
"您想要怎么做?先生。"女孩问道,"用草药,还是西藏水晶泥?"
"给这位记者先生用水晶泥。"高兴说完就对董丹解释,"这玩意儿是从西藏来的,西藏人总有一堆神秘配方让你瞬间阳气大增。"
高兴顺手把剩下的烟拈熄在烟灰缸里,起身离去前又朝着董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可不是单纯的"按摩",董丹渐渐有点明白了,按摩之后还会有别的。他听过其他的记者们聊起过这个服务行业,总是先从单纯无辜的脚底按摩开始,接下来就让人情不自禁了。
"水晶泥挺好的,现在好流行哦。"女孩向董丹解释着,一边在塑料盆内套了个透明的塑料袋。女孩说用来预防脚的疾病。董丹心想,等于安全套。她在套了安全套的盆子里倒进热浆,一边加一边用手在里头慢慢地搅动。董丹从她V字型的领口看见里头那一对青春饱满的乳房。她坐在小凳上开始帮他解开鞋带,脱去袜子。赤裸裸的一双脚没处藏,他不懂怎么觉得像是私密部位泄了光?董丹突然一个哆嗦把脚从女孩的手中抽回,力量太猛,他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往后栽,椅子应声也放平了。这种椅子想必是为"全套服务"特别设计的。到了最后,看见账单才会发现所费不赀,这种事情,董丹早就从别的记者那儿听到过。
第二部分 第23节:赴宴者(23)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这个人吗?"高兴已经走到了门边,"因为这年头上这儿来还会害羞的男人,真是少见。"
"你要去哪儿?"董丹问道。
"忘带录音机了。去跟朋友借一个,他的办公室就在附近。一会儿我们去采访陈洋,他说的每个字都不能漏掉。"
就在董丹忙着构想他自由撰稿人的新身份时,高兴想必觉得他的沉默就代表已经接受了她提出的交换条件。
"我没时间。"董丹扬扬手腕上的表。
"两个小时够不够?"高兴问那女孩。
女孩点点头。
"唉,高兴,我……"
"我回来的时候,你肯定感觉焕然一新、精力充沛,就像年轻小伙子一样。"她最后用她涂了深红色口红的双唇送出了一个标准的西式飞吻。"账单你就别操心了,老板请客。"
高兴的脚步声刚消失,董丹就想怎样从这里逃走,从女孩那双海草般轻柔的手指里拔脚逃走。女孩的食指软绵绵的,更像是八脚章鱼的吸盘,把你绕在那致命的纠缠里。他感觉那缠绕的力道越来越强,他的一双脚已经被完全俘虏。趁他整个身体没被缠绕进去之前,他得迅速离开,可是他却无法动弹。他的脚已经在她的手里融化了。没了脚,连他的整个身体也都像是消失了。他不能等到高兴回来逼他兑现他们的交换条件。
但是他却已经被一种他从未经历过的慵懒与放纵所控制。全是由于他那双脚与女孩那双手之间的亲密接触。
想必是女孩先起的话题,董丹跟着应答,却完全记不得他们之间对话的内容。他一定随口问了她一些"老家在哪、什么时候离开"之类的话,因为女孩已经向他叙述起自己的身世来。她是从四川乡下来的,来的时候十六岁,是来北京投奔姐姐的,到现在已经三年了。想念父母吗?嗯,反正每两个月都会寄钱给他们。
她又在盆里加了些热的药汤。
你每天晚上都几点睡觉?不定时,通常是六点。傍晚六点?不,清晨六点。她呵呵笑了,露出一嘴小而不太整齐的牙齿。那她每天只能睡五个小时?有时候才四个小时,不过她已经习惯了。不睡觉的时候她都做些什么呢?工作。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工作?到底工作几小时,谁会去数呀?
她温柔地搓捏着他的脚,那股体己劲儿让董丹都快招架不住了,暗暗吸一口气。
喜欢这份工作吗?她虽不回答,可是他明白她并不喜欢。会不会换一份工作?不一定,她没有受过其它训练。干这行也要受训练?那当然啦,还得上课呢。正式上过学吗?上过职业学校,旅游专业。挺不错的专业,是不是?
董丹刻意做出不经心的样子继续谈话。事实上,他感觉渐渐舒畅,两个鼻孔都放松了,缓缓喷气。
第二部分 第24节:赴宴者(24)
记者都有大学的硕士学位吧?
董丹笑了笑。她还真把他当成了知识分子。她的一双手移到了他的脚掌中心,拇指用力轻压,压到了一个他以前从来不知道的敏感地带。他发出呻吟。
痛的话得跟她说。他会的。现在感觉怎样?还好。再使点劲儿?可以。会不会太重了?不会。……噢,不,会……
他感觉四肢沉重,意识飘飘然。她的声音像是从远方飘来,他听见她叫他抬脚,她得去多加一点热水。这一切都像是在梦里,虽然他费劲儿想回答,却发不出声。她的那一双手又上来了,举起他的脚,将它们放在她的膝头,她好在盆里添热水。他的脚现在碰触着她那酥软的一对乳房。
从门外走廊那一头传来微弱的水流声,是有人在小便,接着冲水。水管咕咕发出流泄之声。
他把脚放回了热浆里,禁不住就发出一声低号。水的温热钻进了他的皮肤,流进了他的血液。她一双手的爱抚让他全身升温。有那么一刻间,董丹几乎忘了这是一双男人的脚和一双女人的手,仿佛都是独立的生命个体,有自己的血肉和灵魂,交缠厮磨,两小无猜。随着她的手更进一步的寻到了他敏感深处,他呻吟得也越来越大声,感觉她的手指在他的脚掌心深处做眉批一般的移动,一行行、一段段,仿佛将他的痒、他的痛、他的苦、他的累都一行行圈点了出来。他这双脚这辈子可没享过这样的福。他跟小梅之间都不曾有过这样奇异不可言的亲密感。他的欲望已经被撩拨上来了。
他也知道女孩察觉了。她红了脸,垂下头。他真得逃了。
"糟糕,我得赶去参加一个会议。"董丹说。两个肘关节企图使力撑起身子,但是他的内里有一个更强大的力量把他拽了回去。"我差点都忘了。"
"那我动作快一点。"女孩说道。
"可是我已经晚了。"他说。可他怎么就起不了身。
"再有五分钟就好了……"她说,在他的膝头轻压了一下。
他立刻反弹,从水里抽回了脚,用力之猛差点让女孩从小凳子上跌下来。
他知道他太没礼貌了,可怎么办呢?他管不了这么多了。他找到了自己的鞋袜,转头发现女孩在那儿抹泪。
"对不起。"他说。他说的是真的。
女孩只是把脸转开。
女孩无声地啜泣着。他一切都看在眼里。
"你让我舒服得忘了时间,我把会议的事全忘了。"
他也知道他挤出的笑脸不怎么好看。女孩哭得鼻涕塞在鼻腔里,用力地吸气。他从裤子口袋掏出手帕来想给她擦擦。
她忽然破涕为笑,原来他掏出的是一张油腻腻的餐巾,中间还破了一个大洞。
她还是个孩子呢。
第二部分 第25节:赴宴者(25)
"下回见,啊。"他说,慢吞吞地走向门口。
"还下回呢!"她朝他的后背回了一句。
他转过身,女孩的美丽让他一震。
她嘟起嘴。"换了我,我也不会再来了。我让你觉得那么没意思,跟你讲那么没意思的话,服务又差。"她说。
"你服务得很好啊。"
"怎么可能?"她望着他。她湿濡的睫毛上挂着泪珠。"我连开始都还没开始呢!"
还没开始?他望着女孩,对她那双酥胸的印象又浮现上来。女孩离家三千公里,来到这里向躺在椅子上的任何人展示她的酥胸,再把"展示"赚来的钱寄给父母,就像他寄回家的钱也是靠他冒着危险,像只虫子一样钻进宴会吃来的。虫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给人捏死了。眼看着某个不知名的混蛋正在冒用他的伎俩,还加上那个涂深红色口红的高兴,成天跟他套近乎,想套走他那些根本没有的"关系",可怜他就是想清清静静地吃点儿白食啊。
"你叫什么名字?"董丹问道。
"在这儿我排第十位。都叫我老十。"她回答道。
他点了点头,感觉自己的眼睛朝她哀伤地笑了笑——她当然不会对一个"记者"说出她的真名。
"能不能帮我个忙?"她问道。
他注视着她。他对她的任何要求他都会做到。
"能不能麻烦你跟我的老板说一声,你很满意我的服务。"她说。
又是眼泪又是甜笑,都不是冲他的,是冲着一份贵宾的表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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