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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宴者-严歌苓

_5 严歌苓(现代)
冷盘上桌了。每一道菜都摆设成中国字的形状。最令人赞叹的是一道做出篆字的冷盘。材料是小牛肉与海蜇皮,肉的鲜红配上海蜇皮的透明,盛在如纸一般薄的细白瓷盘上,手工之精巧简直可以送进画廊当作艺术品展出。董丹后悔他的照相机不过只是个道具,否则他真想拍下来,带回去给小梅瞧瞧。
"这可是三个师傅在冷冻室里待了十六个小时才完成的。"其中一个客人说道。
董丹发现说话的人竟是矬子,他总爱在人前卖弄他的信息丰富。他的座位在邻桌,与他正好背对背。
"我看真正的帝王也吃不到这样的东西。"董丹这一桌上的一位记者响应矬子的话。
"在馆子里吃这一道菜,大概一个月的薪水就没了。"一个女士说道。才说完,她便举起筷子朝着同桌其他人做出一个夸张的恶狠狠的表情,便将厨师们十六个小时的心血给捣毁了。只听见一声欢呼,众人也立刻举箸进攻。不消几分钟,瓷盘上只剩下几道生肉的血迹。
第三部分 第49节:赴宴者(49)
"有一阵子没看到你了。"小个子把脑袋转了一百八十度对董丹说道。
是呀,董丹说,他最近在忙别的。他问董丹有没有听说,前几天有一个年轻女人被逮到了。什么年轻女人?矬子把椅子朝董丹挪近了一些,继续讲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如果她乖乖吃完就走,不去讨要纪念品和车马费,也许根本没有人会发觉。车马费?嗯,她跑到报到处跟人家要钱,这不是胆大包天吗?可不是!董丹一边附和,一边避开小个子的目光。她的名片上写的是"自由撰稿作家",小个子说。真有这事?董丹笑得很僵。她名片上是这么印的。工作人员发现她的照相机和笔记本全是道具。真的?还有呢:她整个笔记本上记的都是她自己的名字。那他们怎么处理她的?他们最后还是让她走了。可是负责安全的工作人员肯定不会就此罢休,会采取些行动的。什么行动?首先,他们能查出来她的名片是在哪家印刷厂印的。他们说他们甚至能查出她的破相机是从哪个当铺里买来的。全北京的当铺总共五十多家,一家家查他们最近的售货纪录就得了。那天的宴会上,公安局肯定派了不少便衣警察打埋伏,他们说那天的宴会虫绝不只这一个年轻女人。他们怀疑至少有十个以上。十个以上?!
董丹盯着自己手中的筷子,愤不可遏:这十个家伙怎么可以也过着他一手创造出来的生活方式。
"她的模样,我还记得,"小个子继续说道,"娇小玲珑,挺可爱的一个女孩。一张娃娃脸,眼睛圆圆的。你绝对想象不到,她居然是个专门白吃白喝的。我其实在柜台报到的时候,就注意到她了。一路跟着她进了会议厅。我想起来了,她就坐在你正后方。"
董丹觉得自己的胃一阵痉挛。看来他确实一直都在观察他们。那他一定也看见了董丹后来换到小梅旁边的座位上。
"保安为什么又放她走了呢?"董丹问道。
"我也不知道,或许他们有他们的策略吧。"
那会是什么样的策略呢?拿她来做钓饵?把她放掉其实是为了把董丹这条更大的鱼给引出来?
高兴来找董丹的时候,他已经心思纷乱得无法跟她多说什么了。高兴告诉他,她已经为那篇农民的文章找到了地方发表。高兴自顾说她的,仿佛小个子根本不存在。她硬生生地挤进了两个男人中间,胳臂肘子往桌子上一放,跟董丹四目相对。
"对方欠我一个人情。"她说,"所以我要他登什么他都会登。你现在必须做的,就是去告诉那个农民,把那些庸俗的感情部分都删掉,[福#哇@小&說下^載]然后给我一个低调的、客观的新版本。"
董丹同意了。他故意提高音调好让已经转过身去的小个子听见他们的谈话。"我这几天就会把文章弄出来,最多三天。"他说。
第三部分 第50节:赴宴者(50)
"动作得快,那家伙欠我的人情指不定哪天他就不认账了。这完全要看政治风向而决定。目前一切还算平静。"
董丹跟她道谢。
"谢谢值几个钱?"她说。
"明天我就会打电话给陈洋。"董丹现在已经学乖了,对这个女人而言,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一切都是利益交换。
"你现在就打。"高兴拿出手机拨了号,立刻转给董丹。
电话那一端出现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董丹匆忙从位子上起身,走向最近的一扇窗子,原来铺在他膝头上的餐巾掉到地上,差点儿绊倒他。高兴紧跟在他之后,把餐巾捡起来,正巧有个女服务生端着盘子走过,她就扔给了她。
声音听起来甜中带酸的女人马上把电话给挂了。董丹重新拨号,这一回没人接了。
"臭娘们,"高兴说,"她以为每一个打电话找陈洋的,都是想来白拿大师的画。她把画廊里陈洋作品的价钱提高了。也不想想,本来就已经贵得离谱!"她掏出了香烟盒摇一摇,直接用嘴唇夹出其中的一根。就在禁烟标志正下方,点上了火。"董丹,我看你得亲自跑一趟。"她若有所思地喷了几口烟之后,对他说道。
"你说现在?"
"不行吗?"
"陈洋不会愿意我们突然就去了……"
"未必。"
"他的未婚妻不愿意我们见他的。"
"你的两个借口哪个是真的,你告诉我。"
"如果他的未婚妻不愿意,他也不会愿意。"
"我真搞不懂,陈洋为什么会对那个贱货言听计从。"
"今天不行……"
"我们一定得去。就跟那贱货说,你是画商,想来收藏陈洋的作品。我敢打赌,她马上巴结你都来不及。"
"那不是说谎吗?"
"世上每件东西都包括着谎言。你不觉得陈洋的画是欺世盗名?难道你以为批评家对他的画说的都是真心话?"
他定定地看着她。自从这个女人闯进他的生活,他混点儿好吃的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是一种享受。他整天让她搅和得心烦意乱。她说她开车送他去首都医院,他进去采访陈洋,她在外面等。
董丹在楼下的会客室见着了陈洋的未婚妻。她跟董丹问东问西将近二十分钟,倒还算平易近人。她告诉董丹,恐怕大师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见客。
"他正在睡觉呢。"她说。
"是是,他的休息最重要。"董丹道。他的坐姿是屁股在沙发边沿上点到为止,如果这时候有人从他后面拉沙发,他一定跌着个四脚朝天。
"他需要睡眠。"那未婚妻说。
"没错,没错。"
"我的责任就是保证他的睡眠不受打扰。过去两个礼拜,他睡得不好,因为我回上海了。"
第三部分 第51节:赴宴者(51)
董丹注意到从头到尾,她只称老艺术家为"他"。董丹说不上来,可她说到艺术家的时候,那语气非常特别,感觉上既是亲密又带了崇拜,就像他的父母提到老天爷、菩萨,以及毛主席时才会有的语气。
她说他们可以另外再安排时间。什么时候?这个嘛,得看他的身体状况,情绪激动对他不好,只要人一多,他难免兴奋。有时候他真像个孩子。
那女人的美丽像瓷器一般精致,无懈可击的五官配上白皙的皮肤。她叫李红。这个名字说来很普通,要在一所学校里,大概每天可以听见这个名字被喊上百来遍。李红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一只脚荡呀荡的,脚拇趾玩着那只白色珠花拖鞋。拖鞋每坠落一回,董丹闻声就要眨一次眼。那拖鞋掉了二十次不止,他就一遍一遍地看着她伸出长腿,用脚趾勾住地上的拖鞋,再一点点勾回到自己脚上。没多久,这个游戏又得重复上演一回。对老艺术家来说,她太年轻了。她的年纪恐怕比艺术家的大女儿还小。董丹移开眼神,避免自己去想象那个年老的身躯与这个年轻的胴体怎样拥抱、亲吻、纠缠。
董丹起身道别,同时问陈洋是否还需要他们西北的红辣椒,他可以找人再带一些来。
"那些辣椒是你送的?"她问道,原来矜持的、供人拍照的笑容,这时转成了真心的笑意。
"不是啥值钱的东西。"
"他喜欢得不得了。你能再拿些来吗?"
"没问题。"
董丹打算买两条烟,送给在铁路局工作的那个老乡,请他再回去跟他的父母要一些新收成的红辣椒。不消三四天,陈洋又可以享用到新摘的辣椒了。那时他应该可以进行访问,把高兴的人情还了。不对,还人情的不是他,是他父母种的红辣椒。李红把董丹送到门口时,她的手机响了。这样精致如手饰一般的手机,董丹第一次见识,铃声听起来跟鸟叫似的。
"他说他下一次会多带一些辣椒来。真是一个好人。"她侧过脸对董丹羞涩一笑,为他们当他的面谈论他抱歉。
李红白皙的手臂上若隐若现着淡蓝色的血管,令董丹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他开始联想,在她白色的T恤衫下会是怎样的肌肤,淡蓝的血管蜿蜒地伸向那里,使她的皮肤看起来泛着淡淡的蓝光。不知道用手去触碰会是什么样子的感觉。陈洋的手:老迈、带老年斑,曾经劳改而长出了茧、常年不断地雕塑与绘画磨砺出来的一双粗糙的手,真能感觉得到如丝缎般的肌肤下,若隐若现的血管游丝吗?还是说,会损坏了它?董丹再次逮住自己想象一老一少两具身体缠绻的景象。他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东西,居然如此充满邪念!可他真不是故意的,他对此毫无办法,只要一想到这两人在年纪上、容貌上的悬殊,满脑子都是他们俩亲热时的画面。
第三部分 第52节:赴宴者(52)
"喏,"她把手机交给董丹,"他想跟你说话。"
"老乡,"老艺术家说道,"你不是认识我的门儿了吗?"
董丹胡乱说了几句请安的话。
"认了门儿你怎么不来看看我?"老艺术家扯开了嗓门。
"等您好点儿,我再来看您。"董丹说。
"让我跟李红说话。"陈洋说。
董丹又把手机交还给李红。她跟陈洋抗议,说都是为了他好,才不让他有太多访客嘛。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扭动着身体,脖子、下巴、肩膀无一处不在动,却又都往不同的方向,浑身拧着妩媚的麻花。好吧,她说,那她就破一回例,放董丹进去。
董丹和李红一走出电梯,就听到陈洋房间有一大伙人谈笑喧哗。打开门,里面不是一个正在养病的老人,而是一个饮酒作乐的小型聚会。董丹看见那个公子也是客人之一。地板上都是铺展开的画作,只能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从空隙上通行。陈洋看起来有点人来疯,一会儿叫这人王八蛋,一会儿喊那人狗东西。他朝正不知何处安身的董丹一指,告诉客人们,这个可爱的混账跟他是同乡。接下来,他转而告诉董丹,今天在场的其他这些王八蛋,都是有一个在朝当官的老子。
一个年轻女人认为董丹一看就是跑新闻的人。没错吧?我眼力好得很,她说。别担心,他不会把咱们今天晚上放浪形骸写进他的报导,陈洋跟她保证。然后他跟董丹说,今天晚上是不存在的,明白吗?明白,董丹道,连忙点头微笑。
李红递给董丹一杯酒。
"我一会儿就要走,今晚还有事。"董丹说。看来是没指望采访了。
"唉,你给我办件事吧。"李红说,"你能不能去帮他买一些无糖的蛋糕回来?"她塞给董丹一个字条,上面写了地址。"离这儿不远。本来可以让司机带你去,我怕万一需要用车,所以还得把他留下来。你要是能帮我一下,就太谢谢了。我实在怕他吃太多甜的。"
董丹说他很乐意帮她跑趟腿。她马上把一袋沉甸甸的桃子塞到他手里。
"你能不能再顺便跑一趟他女儿的寄宿学校?跟她老师说,别忘了她今天晚上有钢琴课。喔,他女儿的名字叫做陈雪鸽。"
董丹努力把这个名字记住。陈雪鸽,鸽子在雪里不怕冻死?
"顺便带点水果给她。"
"好嘞。"记住,记住,陈雪鸽。
"太谢谢了。你看我这儿一时走不开,都是一些特别重要的客人……"
她又在扭动她的身体了。她的下巴、脖子和肩膀动作是一个乞怜的小女孩和一个独裁者的混合体。
董丹走出病房大楼,就看见高兴在小草坪上来回踱步。天就要黑下来了,她满怀期待地抬起头看着董丹向她走来。采访结束了?没有采访上。怎么回事儿?董丹犹豫是该告诉陈洋现在正跟重要客人们开酒会呢,还是说老头儿身体不舒服。
第三部分 第53节:赴宴者(53)
"你上去快一个半小时了,都在干嘛呢?"高兴问。
董丹看着高兴,在暮色中她深峭的五官线条显得柔和了许多。"陈洋今天身体不舒服,过两天我再来。"
高兴抬头朝艺术家位于三楼的窗口瞪了一眼。
"你别帮他打掩护了。"她说。
董丹觉得有点过意不去。她为了等他,在外面给蚊子叮了一个半小时。他说他保证三天内一定会帮她完成这个采访。她叫他别弄错了,不是帮她,而是帮他自己,是帮他自己从她那儿得到他所需要的帮助。
高兴开车把董丹送到那个寄宿学校门口,就走了。老师跟董丹说,要是把这些桃子留下的话,必须附上一张字条,证明这是陈雪鸽同学家里送来的,孩子们如果吃了有什么问题,学校不负任何责任。他只好照办。当他离开学校往那家卖无糖蛋糕的糕饼店去的时候,突然想到什么,又让出租车司机停车,调头开回去。他想到的是那些桃子没有好好洗过。他拿着水果跑到男学生的公用澡堂,里面有一排微型浴缸,他把桃子倒进去洗了又洗。再次把桃子交给老师,走出学校大门,他马上又冲了回去。他找到那个男学生浴室,努力回想他刚才是在哪个浴缸里洗桃子的。他担心桃毛沾在浴缸上,会让跳到里面洗澡的孩子满身桃毛,那还不把孩子痒死?正当他刷浴缸的时候,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老师出现在他身后。他挺起腰板,耷拉着两条袖子高卷的胳膊,朝对方微笑。对方看着他,一点都不掩饰对董丹的怀疑,觉得他不是个神经病,就是个变态的恋童癖。她语气严厉,问他究竟在干什么。他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后,她满脸不可思议地说:那桃子还能吃?董丹吓了一跳,问她怎么就不能吃。还用问?难道他不觉得在浴缸里头清洗食物是一件令人作呕的事吗?可是他洗水果之前把浴缸先刷过了,应该跟烧饭用的锅子一样干净,至少比他母亲烧饭的锅要干净。女老师说可那毕竟是澡盆啊,每天有上百个孩子在里头洗脚和屁股,把那当作洗食物的地方,光想想就够恶心了!
12
等董丹买了无糖蛋糕回到陈洋的病房,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病房里仍然笑闹喧天。大师显然喝多了,正语无伦次地哀悼他三十年前死掉的一条狗。李红一边帮他搭话,一边跟客人做鬼脸。请各位多包涵,李红抱歉地说,每回他开始说起他的狗,就表示他醉了。等客人都离去后,陈洋进了浴室,站在一面橱柜的镜子前瞪着自己。"你这个婊子。不对,还不如婊子。你是个太监,让他们把你给阉了。你现在完全没有良心和尊严,变成了他们的弄臣。这是一帮无恶不作的家伙,就仗着老子有权有势,吃国家,吃老百姓。你还把他们当上宾……"他撕扯自己的头发,虽然他头顶的头发所剩不多。董丹吓坏了,忙跑去抓住他那粗壮的膀子。李红则是立刻拨电话给夜里值班的大夫,但又马上挂了电话,跟董丹说陈洋的话千万不能让人听去,说不定又得让他坐牢。董丹终于把老头安顿到了床上。陈洋在印着红十字的白色被单下游泳,不停地哭喊:"你让那一群什么都不懂的下三烂拿走你的画!他们吃人不吐骨头,他们连孔雀都吃,让他们去吃屎、吃大粪……"
第三部分 第54节:赴宴者(54)
李红把电视的音量调到最大,这样护士就不会听见他对时弊的牢骚。大约过了十分钟,他的手脚停止了乱舞,哭喊声也弱下去,渐渐地睡着了。董丹打算离去时,发现老头儿的一只手仍然紧紧抓住他外套的衣角。他轻轻把衣角抽了出来。在董丹心里,大师其实像个孩子,没有安全感,特依赖人。可是,他能够把这个写进访问里吗?当然不能。
电梯来了,李红却从病房追了出来。
"等等。"她说。
董丹让电梯下去了。
"你别在意啊,他就这样,没事儿就发泄发泄。一喝醉了就骂这个骂那个,包括骂他自己。今天晚上,就算你什么也没听到,啊?"
董丹点点头,李红笑了。
"明天一大早,他要去看个中医师,可我九点得和一些收藏家见面……"
"那行,我陪他去看中医。"董丹说。
"没有你的帮忙,我还真不知怎么办。"她说,并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过了一个礼拜之后,甚至连陈洋都习惯叫董丹帮他做事了。小董,帮我把鱼缸的水换一换;小董,去把那一盆枯死的盆景扔出去,再买盆新的来;小董,帮我去跟医院柜台结个账,然后再把我的东西搬到车上,别人搬肯定会砸了;小董,把这窗帘全拆下来,让这屋子跟医院那间病房一样,亮堂点儿;小董,去跟厨子说,让他立刻把他录音机上的无聊小调给我停了。
出院之后,不到一周,陈洋已经非常习惯董丹待在他的画室里。不论是在画画、读书、打电话,甚至和李红拌嘴,他都并不在意董丹在场。董丹是一份不碍事的伴随,快乐而满足,在任何背景里他都协和。反倒是董丹缺席的时候,陈洋才发觉他那无声伴随的重要。有时董丹从外面办了事回来,看见老艺术家焦躁不悦地问他刚刚跑到哪儿去了。另外有些时候,老艺术家画了一半,笔突然停在空中,一动不动好一会儿,仿佛是想抓住遗失了的一个念头。在这种时候,董丹也从不出声,他好像知道,有某种神圣而神秘的东西使陈洋成为了陈洋,使其他艺术家成了其他艺术家。甚至有几次,老艺术家无助地放下画笔,喃喃说着他已经江郎才尽了,现在的他无异于一台造粪机器。这时他突然注意到坐在他画室角落里的董丹,并不带任何批判,只是平和安静地看着他。
"你结婚了吗?"一次老艺术家问道,一边用手扯着毛笔的笔尖。
董丹笑说他结婚了。他心想,他已经告诉过他四次了。
"你们俩怎么认识的?"
董丹又笑了起来,他的恋爱故事他也告诉他不止一次了。
董丹是五年前在他老家遇见小梅的。那时他在厂里刚满师,回家探望父母。到家的第四天,他在自家的前院瞧见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在补衣服。那天他起晚了,父母早已下了地。她坐在一堆柴上,坐在白杨悉悉嗦嗦的树影里。他从窗子里喊了一声"喂!",问她在做什么。她回答她有名有姓,不叫做"喂"。他走到屋外,看见她原来补的是他工厂的制服。
第三部分 第55节:赴宴者(55)
董丹问她:"你怎么可以随便帮陌生男人补衣服?"
她指着停在屋檐下的那辆旧自行车:"看到没?我把它擦那么亮。"
董丹在她面前蹲了下来,看她偏过头去咬断线头。她后颈毛茸茸的,好年轻。他说她不可以帮一个男人做这些事,除非是她喜欢他。
她抬起眼笑道:"我是喜欢他呀。"
董丹立刻红了脸:"这个男人你连认识都不认识,怎么知道喜欢他?"
"我在市场上和他擦身走过,看见他走去小酒馆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喜欢他了。他和村里人喝酒的时候,我一直在看他。他帮每个人付了酒钱,他还讲了好多故事,像个说书人似的。"
"一个男人招你喜欢也不难嘛。"董丹哈哈地笑起来,"你知道一个姑娘家这样说话,是很危险的。"
"咋危险了?"
董丹不回答。莫名地紧张让他笑个不停。过了一分钟他才说:"反正你不能跟男人说这些。"他呵呵笑着,摸起她的手来。
她盯着他的脸,不觉得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占人家便宜,但是还是忍不住。"你让他摸你吗?要是喜欢他,就该让他摸你,不然他不知道你喜欢他。"
"他不是在摸我吗?"她说,一面看着他的手从手掌移到了手臂,然后到了肩膀。她异样平淡地看着他,任他的手钻进了她的衣衫领口,从肩膀往下移动。
"就摸一下,好不好?"他问。
她点点头,让他解开了她的衣领,接下来是胸前的钮扣。
他四下张望了一下,确定旁边没人。他把她搂进自己怀里,抚摸起她刚发育的胸部。他发现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他手的动作。如果董丹着迷她的身体,同样的,她也着迷他的那双手。
之后他并没把她放在心上,直到有天晚上他去看露天电影,才又碰到了她。她抱着张小板凳,静静地坐在了董丹身边。趁着看电影,他又偷偷摸了她几把,告诉她第二天带她出去玩。他们去了河边,河滩上尽是白色的卵石。董丹将他从北京带来的橘子和饼干摆出来,她只吃了他从镇上面包店买来的面包。其他的食物,她碰都不碰。
"这个你不吃?"董丹拿起一个橘子问道。
"不吃。"
"为什么?"
"没吃过,我不知道怎么吃。"
不知为什么,他对这女孩干的事让他突然一阵不忍。她这么年轻,什么都不懂,包括不懂男人。对像她这样善良纯朴的女孩,男人们是不会放过的。这让他觉得没劲,似乎他偷盗了一个连偷盗概念都浑然不知的人。
一周过去了,董丹就要回北京了。他到集市上希望再碰见叫小梅的女孩子。除了市场,他不知道还能到哪里才能找到她。一连找了她两天,她都没有出现。直到要动身的前一晚,他又去小酒馆喝酒时,看见她正站在酒馆门口。
第三部分 第56节:赴宴者(56)
他说他也喜欢她。实际上,他对她的喜欢已经让他想着将来带她去北京。她像往常一样淡淡地笑了笑,告诉他那得赶紧,因为再过几天,她就要去西伯利亚了。她去西伯利亚做什么?她的家人已经把她许配给一个在西伯利亚有田有地的中国农场主。那人雇了许多俄国籍的农工,现在需要一个老婆为大家做饭。董丹不相信有这种事。女孩说她来董丹的村上,是来跟自己的姑母告别的。
董丹将回北京的日期延后,来到女孩的家里。那是一户一贫如洗的人家。他只待了十分钟,就沮丧地离开了。女孩家里告诉董丹,农场主愿出三万块钱作为聘礼。当天夜里小梅便逃出来,跑到了董丹父母的住处。他带她到了邻县,等待下一班回北京的火车。
董丹以前跟陈洋说这个故事时,都没像这一次说得这样完整。这次他也不敢保证老头听完会记住。
有一天陈洋跟李红大吵了一架之后,突然说,他多么怀念像董丹和小梅这样的爱情故事。
"一个村姑和一个牛郎。"他凄然地笑了笑。"这种爱情故事在大都市里早就没了。"
13
董丹晚上回到家,见小梅正在修补他们最心爱的那一件纪念品,就是镶有金边和金色商标的书卷形状的黑色大理石。金色商标脱落了,小梅想把它黏回去。董丹在帮忙的时候,觉得那东西太轻,不会是真金。他拿到灯下细看,发现不过是一块塑料。就是说打在上面的那家有名的金号印章也是假的。看来不能指望落魄时拿它换饭吃了。董丹帮着小梅终于把那块仿冒的金片黏回了黑色大理石上。就算不是真的金子,还是挺好看的。
两人重新把它挂回墙上时,小梅告诉董丹,今天有人找她的麻烦。那个人开着车,当时十字路口堵车严重,小梅正在路边卖她的糖炒板栗,对方问鱼翅宴上见的是不是她。
"那人长什么样儿?"董丹问道。
她只看到那个人的头,反正是个大头。他戴眼镜吗——那种黑色宽边的,二十年前就不流行了的那种眼镜?他问她。可她唯一看清的就是对方的脑袋。那时天色已经暗了,那人又跟她隔了两辆车的距离。车子都在按喇叭,他得大喊大叫地跟小梅说话,他说他敢肯定,在鱼翅宴上见过的女孩就是她。她叫他滚蛋,可他不滚,还问她是不是住在这附近。她叫他回家照照镜子,也配打听她住哪儿,没镜子自己撒泡尿照照也成。车队开始移动了,他还想跟小梅说什么,可是她不给他机会了。她朝对方尖叫:滚!滚!滚!这回他总算滚了。
董丹握起小梅的手,叫她别慌别怕。不过他马上意识到慌的是他自己。他的脑袋现在一片混乱,各种猜测和自问自答同时朝不同的方向拉扯。小梅被监视了,有人在盯她的梢。可是那家伙为什么不一路跟踪她回家呢?想到他没有把小梅训练好就把她带去鱼翅宴,董丹恨不得把自己给杀了。到了上床的时候,他告诉自己,睡一个好觉醒来,不再这么惊慌的时候,他一定会想出一个让他们两人都解套的办法。
第三部分 第57节:赴宴者(57)
夜越来越深,董丹被睡一个好觉的努力弄得筋疲力尽。他一双脚又冰又冷,额头上不停地冒汗。小梅背对着他睡在身边,屈起的一只脚触在他的腿上,那脚掌的温度温暖健康,只有安心入睡的人才会有。董丹把自己的胳臂伸出,钻进她的脖子下,真好,这样他的前胸就抵着她的后背,两个人一前一后紧贴着。董丹的下腹与大腿与对方的臀部及大腿的线条正好合上。或许可以说,他乘着她的睡眠,乘着她均匀规律的呼吸,让她身体的一波波的起伏载起他漂浮,他就任她带着他浮浮沉沉,温柔地摇摇晃晃。终于,他的呼吸与她合二为一。就在他进入梦乡前,董丹最后一个念头就是,宴会虫这勾当不能再干了。
14
星期天下午,董丹带着小梅去附近的一处新楼盘建筑工地,这是小梅最喜欢的游乐场。他们爬上四周无墙的楼梯,上到顶楼。小梅坐下来,环视四周未完工的住宅大楼,董丹则在一旁对着建筑的设计以及施工质量发表意见。他一边指指点点,一边告诉小梅,再有一两年,他们会搬进其中哪一栋,以及他会选择什么样的室内装潢。如果他再坚持做一阵宴会虫,他们存的钱就够买一户了。或许,他应该继续冒险,赌这一把是值得的。他望着坐在初秋凉风中的小梅,让人奇怪的是她永远是那么满足,从来不跟他要任何东西。体会到小梅的快乐可以这么简单,他心头一震。他把小梅拉到身边来,她舒服地偎在他的怀里。
他们就这样坐着,直到肚子开始咕咕叫。
晚餐就吃小梅的拉面。自从董丹到处吃酒宴以来,他一直没机会享用从小最爱的家常菜。上次吃小梅煮的热汤面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他感觉肚子里热呼呼、软绵绵的,那感觉渗入了他的血液、肌肤,开始爱抚他的五脏六腑。可突然间,一种恐惧笼罩住他:如果他再不停止混吃酒宴,他可能会失去这一切,这工厂宿舍、自制的沙发、偷来的热水,甚至小梅,还有她的热汤面。
小梅停下筷子,问他怎么了。
"你别再到街上卖东西了。"
"为什么不?"
"因为有人跟踪你。"
"我不怕。"
"他们跟踪你是为了想逮到我。"
"为什么要逮你?"
"我伪造身份混宴会啊。这阵子,他们正在抓我这样的宴会虫。"
小梅看不出混吃有什么不对。食物那么多,反正吃不完,董丹不吃,还不都浪费了。多董丹一个人吃又怎么样,就算多一百个宴会虫来吃,恐怕也吃不完。你看到没有,即使每个人都吃饱了,还有那么多东西剩下来。真浪费。要不是有他们这些宴会虫,恐怕会有更多的好东西给倒进泔水桶。说到犯罪,那才是真正的罪过。
第三部分 第58节:赴宴者(58)
董丹想着几个小时前他们看见的新楼,郊区楼盘的一个小居室,用不了太多的钱。如果他再吃几个月的宴会,首期款就差不多了。然后他可以找一份出劳力的活儿,来付月供。或许,他可以去开出租车,他们厂里很多下岗职工都在干这行。这样他们拥有一户小公寓就有着落了。他不会在乎从此以后天天吃小梅的热汤面,整个下半辈子都吃他也无所谓。
15
他们约好了在"绿杨村",可是高兴却失约了。董丹约她,是要跟她谈那篇替两位老农民写的文章。他把采访陈洋的磁带给高兴的时候,她乐得尖叫,可她却没有兑现她的承诺,帮他把这篇文章改出来。他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继续苦等。
有人敲门,接着听见一个怯怯的声音问道:可以进来吗?董丹起身去开门,看到老十站在那儿。还来不及打招呼,她已经用肩膀推开门走了进来,手上还捧着一桶热水和一只脸盆。
可董丹并没有打算按摩啊。看懂了他的纳闷,老十笑着跟他说,别担心,今天的服务算她请客。自从他们上次见面后,她过得还好吗?嗯,还好。那她姐姐也好吗?
"水晶泥还是药草?"她一边帮他脱鞋子,一边问道。
董丹说由她来决定,她请客嘛。他哈哈大笑。她微笑着开始按摩他的小腿。他说是她让他开始喜欢上这种特殊"酷刑"的。她又笑了笑。人是怎么发现的──想要舒服,先得忍受一点儿疼痛?董丹一个人在那儿自说自笑。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太自然,他希望借着说说笑笑淡化它。
"水晶泥是骗人的。"老十说,"西藏根本没有什么水晶泥。"她帮他脱掉袜子,把他的脚搁在自己膝头上,一边试了试水温。
等她开始为他按摩之后,董丹这次感觉不太相同。她把他的脚放在离她身体更近的地方,她每次前倾或伸手,他的脚趾头便跟她的胸部碰个正着。她的乳房这时是松弛的,柔软得惊人。
"上次你说想换个工作。"他的脚趾现在正在她的乳沟中间。无端的,一个令他痛苦的念头出现了:任何人的脚丫都可以搁在他现在占据的位置。可能是一双布满老皮,长着脚气的脚丫,它们属于又老又秃,戴着劳力士,专门向老十这样子的女孩炫耀自己的财富的男人。
"我说了吗?"她的手握住他的脚跟,以一种不可言喻的抚慰弄痛着他。
董丹发现自己的嘴唇松开了。
"你……你说过的话都记不得?"
她回答的方式就是在他脚后跟上方的筋腱处用力一捏,他立刻痛得张开口却叫不出声音。
"我没有姐姐。"
"哦,上次你是骗我的?"
"不,那时候我有个姐姐,现在没了。"
董丹坐直了身体,定定地看着她。她只盯着他的脚。
第三部分 第59节:赴宴者(59)
"她死了。"
"出了车祸?"
"她把她存的钱借给了一个男的……"
那是她姐姐全部的储蓄。她把它借给了她的男朋友,之后要不回来。那是她姐姐从广州到上海到北京,一路打工,辛辛苦苦存下来的钱。她工作了十年,可是她的男朋友就这样把她的钱全拿走了。他穿最贵的衣服,戴最贵的翡翠戒指,参加最贵的俱乐部。他还有太太,也上最贵的美容院,每隔两天就做一次脸部保养。他反而欠她的钱不还。
"她是什么时候借他钱的?"董丹问道。原本那股自他的脚向全身抒发,抵达他小腹深部的快感慢慢停止了。
"大概六个月以前。"老十说。
"你姐姐怎么死的?是她男朋友还是男朋友的太太杀的?"
她一直看着他的脚,两只手继续上下移动,快成一台按摩机了。
"不是。"
"那她是自杀的?"
"也不是。"
她木然的手在他也变得木然的脚上机械动作,上下、上下、上下。董丹不知道还该问什么。两人沉默了好几分钟后,老十终于开了口。六个月前,她姐姐企图把她的男朋友给毒死,结果那男人的儿子误吃下有毒的食物,她被判谋杀罪而逮捕。上个礼拜,他们执行了她的死刑。她才二十九岁,高大美丽,有一头长及大腿的秀发,她总是跟她的小妹妹说,按摩女郎的生涯也许会铺一条路,通向一份好运。说不定会很走运,谁知道呢。
"你第一次来这儿的时候,我其实是想告诉你的。"老十说道。
可是她并没有。她本想等他第二次出现的时候再跟他说。她当时认定董丹第二天还会来找她,找她做更贴身的服务。大多数的男人都会的。
"我本来是想要找你求救,你是记者。我听说有很多判决不公平的案子,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人写了文章之后就翻案了。他们怕你们。"
"他们"是谁?政府吗?立法单位还是执法单位?可是董丹只问:"那你干嘛不说呢?"好像他真是个记者,以千钧之力的笔来捍卫真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记者"是这么神圣却又遥不可及的一个头衔。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希望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记者。
"你姐姐叫什么名字?"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小梅。"
"小梅!"
怎么回事?他注定了要跟叫小梅的人纠缠不清吗?怎么这世界上有这么多漂亮、毫无戒心的、对男人不知道防范的女人叫做小梅?他不知道该向哪尊神祷告,别再让那些邪恶的手去采摘世上的小梅了。
"在她被处决前,我去看过她。"老十的手停在他的脚上。
那是初秋的一个美好的午后,是那种让你觉得既满怀希望同时又感觉惆怅的天气。小梅并不知道她第二天就要行刑了。她只被告知将有一个公审大会,许多犯人都将接受审判。她被带进会客室与她的小妹见面,双方都不知道这就是她们最后一次的相见。小梅话很多,叽咕叽咕笑个不停,脸上还化了淡淡的妆,一定是从牢房外"走私"进去的。姐姐问她妹妹,有没有跟她提到的那位记者碰面。妹妹撒谎说,她见了个可能帮她的人。妹妹并没有告诉姐姐,能求助的人她都求了,所有人都拒绝了她。她用她的身体,用她的服务作交换,那些人尝了她的甜头,就不见了。探监后第二天,老十在为客人做特别服务时,她姐姐被处决的新闻出现在电视屏幕上。那之后发生的事情她都不记得了。她只记得那个瞬间,屏幕上的小梅槁木死灰的一张脸,被两个男人的拳头揪扯住的头发,以及被五花大绑弄得变形的乳房。之后整整两天,老十的记忆完全是一片空白。
第三部分 第60节:赴宴者(60)
福哇 al.c n小说| 董丹没注意自己的手正在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一张脸埋在他的膝头上。
"哭,使劲哭,别憋着。"董丹道。
她却没有哭。这反倒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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