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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茅盾

_3  茅盾(现代)
“整整三十万!再多,我们不肯;再少,他们也不干。实足一万银子一里路;退三十
里,就是三十万。”
尚仲礼慢吞吞地说,他那机灵的细眼睛钉住了杜竹斋的山羊脸。
经过了一个短短的沉默。终于杜竹斋的眼睛里耀着坚决的亮光,看看尚仲礼,又看看赵
伯韬,三个人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接着,三个头便攒在一处,唧唧喳喳地谈得非常有劲儿。
这时候,隔了一个鱼池,正对着那个六角亭子的柳树荫下草地上,三个青年男子和两位
女郎也正在为了一些“问题”而争论。女郎们并不多说话,只把她们的笑声送到鱼池边,惊
起了水面上午睡的白鹅。
“算了!你们停止辩论,我就去找他们来。”
一位精神饱满的猫脸少年说,他是杜竹斋的幼弟学诗,工程科的大学生。
“林小姐,你赞成么?”
吴芝生转过脸去问林佩珊。但是林佩珊装作不曾听得,只顾拉着张素素的手好像打秋千
似的荡着。范博文站在林佩珊的旁边,不置可否地微笑。
“没有异议就算通过!”
杜学诗一边叫,一边就飞步跑向“灵堂”那边去了。这里吴芝生垂着头踱了几步,忽然
走近范博文身边,很高兴地问道:
“还有一个问题,你敢再和我打赌么?”
“你先说出来,也许并不成问题的。”
“就是四小姐蕙芳和七少爷阿萱的性格将来会不会起变化。”
“这个,我就不来和你赌了。”
“我来赌!芝生,你先发表你的意见,变呢,不变?”
张素素摔开了林佩珊的手,插进来说,就走到吴芝生的跟前。
“赌什么呢,也是一个Kiss罢?”
“如果我赢了呢?我可不愿意Kiss你那样的鬼脸!”
范博文他们都笑起来了。张素素却不笑,翘起一条腿,跳着旋一个圈子,她想到吴四小
姐那样的拘束腼腆,叫人看着又生气又可怜;阿萱呢,相貌真不差,然而神经错乱,有时聪
明,有时就浑得厉害。都是吴老太爷的“《太上感应篇》教育”的成绩。这么想着,张素素
觉得心口怪不舒服,她倒忘记了赌赛,恰好那时杜学诗又飞跑着来了,后面两个人,一位是
吴府法律顾问秋隼律师,另一位便是李玉亭。
此时从对面假山上的六角亭子里送来了赵伯韬他们三个人的笑声。李玉亭抬头一看,就
推着秋隼的臂膊,低声说:
“金融界三巨头!你猜他们在那里干什么?”
秋隼微笑,正想回答,却被吴芝生的呼声打断了:
“秋律师,李教授,现在要听你们两人的意见。——你们不能说假话!我和范博文是打
了赌的!问题是:一个人又要顾全民族的利益,又要顾全自己阶级的利益,这中间有没有冲
突?”
“把你们的意见老实说出来!芝生和博文是打了赌的,这中间关系不浅!”
杜学诗也在一旁帮着喊,却拿眼去看林佩珊。但是林佩珊装作什么都不管,蹲在草地上
拣起一片一片的玫瑰花瓣来摆成了很大的一个“文”字。
因为秋隼摇头,李玉亭就先发言:
“那要看是怎样身分的人了。”
“不错。我们已经举过例了。譬如说,荪甫和厂里的工人。现在厂丝销路清淡,荪甫对
工人说:‘我们的“厂经”成本太重,不能和日本丝竞争,我们的丝业就要破产了;要减轻
成本,就不得不减低工钱。为了民族的利益,工人们只好忍痛一时,少拿几个工钱。’但是
工人们回答:‘生活程度高了,本来就吃不饱,再减工钱,那是要我们的命了。你们有钱做
老板,总不会饿肚子,你们要顾全民族利益,请你们忍痛一时,少赚几文罢。’——看来两
方面都有理。可是两方面的民族利益和阶级利益就发生了冲突。”
“自然饿肚子也是一件大事——”
李玉亭说了半句,就又缩住,举起手来搔头皮。张素素很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他也不觉
得。全体肃静,等待他说下去。鱼池对面的六角亭子里又传过一阵笑声来。李玉亭猛一跳,
就续完了他的意见:
“但是无论如何,资本家非有利润不可!不赚钱的生意根本就不能成立!”
吴芝生大笑,回头对范博文说:
“如何?是我把李教授的意见预先猜对了。诗人,你已经输了一半!第二个问题要请你
自己来说明了。——素素,留心着佩珊溜走呀!”
范博文冷冷地微笑,总没出声。于是杜学诗就抢着来代他说:
“工人要加工钱,老板说,那么只好请你另就,我要另外招工人,可是工人却又硬不肯
走,还是要加工钱。这就要请教法律顾问了。”
“劳资双方是契约关系,谁也不能勉强谁的。”
秋隼这话刚刚说完,吴芝生他们都又笑起来了。连范博文自己也在内。蹲在地下似乎并
没有在那里听的林佩珊就跳起来拔脚想跑。然而已经太迟,吴芝生和张素素拦在林佩珊面前
叫道:
“不要跑!诗人完全输了,你就该替诗人还账!不然,我们要请秋律师代表提出诉讼
了。小杜,你是保人呀!你这保人不负责么?”
林佩珊只是笑,并不回答,觑机会就从张素素腋下冲了出去,沿着鱼池边的虎皮纹碎石
子路向右首跑。“啊——”张素素喊一声,也跟着追去了。范博文却拉住了吴芝生的肩膀说:
“你不要太高兴!保人小杜还没有下公断呢!”
“什么话!又做保人,又兼公断!没有这种办法。况且没有预先说明。”
“说明了的:‘如果秋律师和李玉亭的话语发生疑义的时候,就由小杜公断。’现在我
认为秋律师和李教授的答复都有疑义,不能硬派我是猜输了的。”
“都是不负责任的话!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的浮话!”
杜学诗也加进来说,他那猫儿脸突然异常严肃。
这不但吴芝生觉得诧异,秋隼和李玉亭也莫明其妙。大家围住了杜学诗看着他。
“什么民族,什么阶级,什么劳资契约,都是废话!我只知道有一个国家。而国家的舵
应该放在刚毅的铁掌里;重在做,不在说空话!而且任何人不能反对这管理国家的铁掌!臂
如说中国丝不能和日本丝竞争罢,管理‘国家’的铁掌就应该一方面减削工人的工钱,又一
方面强制资本家用最低的价格卖出去,务必要在欧美市场上将日本丝压倒!要是资本家不肯
亏本抛售,好!‘国家’就可以没收他的工厂!”
杜学诗一口气说完,瞪出一双圆眼睛,将身体摆了几下,似乎他就是那“铁掌”!
听着的四位都微笑,可是谁也不发言。张素素和林佩珊的笑声从池子右首的密树中传
来,一点一点地近了。范博文向那笑声处望了一眼,回头在杜学诗的肩头重重地拍一下,冷
冷地说:
“好!就可惜你既不是资本家,也不是工人,更不是那‘铁掌’!还有一层,你的一番
演说也是‘没有说出所以然来的浮话’!请不要忘记,我刚才和芝生打赌的,不是什么事情
应该怎样办,而是看谁猜对了秋律师和李教授的意见!——
算了,我们这次赌赛,就此不了而了。”
最后的一句还没说完,范博文就迎着远远而来的张素素和林佩珊跑了去。
“不行!诗人,你想逃走么?”
吴芝生一面喊着,一面就追。李玉亭和秋律师在后面大笑。
可是正当范吴两位将要赶到林佩珊她们跟前的时候,迎面又来了三个人,正是杜竹斋和
赵伯韬,尚仲礼;一边走,一边还在低声谈话。他们对这四个青年男女看了一眼,便不说话
了,默默地沿着这池子边的虎皮纹石子路走到那柳荫左近,又特地绕一个弯,避过了李玉亭
和秋律师的注意,向“灵堂”那方面去了。然而李玉亭眼快,已经看得明明白白;他拉一下
秋律师的衣角,轻声说:
“看见么?金融界三巨头!重要的事情摆在他们脸上。”
“因为我们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只‘铁掌’呀!”
秋隼回答,又微笑。李玉亭也笑了。沉浸在自己思想中的杜学诗却是什么也没有听到,
什么也没有看见。
在“灵堂”阶前,杜竹斋碰到新来的一位吊客,——吴府远亲陆匡时,交易所经纪人又
兼大亚证券信托公司的什么襄理。一眼看见了杜竹斋,这位公债里翻觔斗的陆匡时就抢前一
步,拉住了杜竹斋的袖口,附耳低声说:
“我得了个秘密消息,中央军形势转利,公债马上就要回涨呢。目前还没有人晓得,人
心总是看低,我这里的散户多头都是急于要脱手。你为什么不乘这当口,扒进几十万呢?你
向来只做标金,现在乘机会我劝你也试试公债,弄几文来香香手,倒也不坏!”
这一番话,在陆匡时,也许是好意,但正在参加秘密多头公司的杜竹斋却怕得什么似
的,几乎变了脸色。他一面在听,一面心里滚起了无数的疑问:难道是尚仲礼的计划已经走
漏了消息?难道当真中央军已经转利?抑或是赵伯韬和尚仲礼串通了在他头上来干新式的翻
戏?再不然,竟不过是这陆匡时故意造谣言,想弄点好处么?——杜竹斋几乎没有了主意,
回答不出话来。他偷偷地对旁边的赵伯韬使了个眼色。不,他是想严密地观察一下老赵的神
色,但不知怎地却变成了打招呼的眼色了。即使老练如他,此时当真有点乱了章法。
幸而来了一个救星。当差高升匆匆地跑到竹斋跟前说:
“我们老爷在书房里。请姑老爷就去!”
杜竹斋觉得心头一松,随口说一句“知道了”,便转脸敷衍陆匡时道:
“对不起,少陪了,回头我们再谈。请到大餐间里去坐坐罢。高升,给陆老爷倒茶。”
这么着把陆匡时支使开了,杜竹斋就带着赵尚两位再到花园里,找了个僻静地点,三个
头又攒在一处,渐渐三张脸上都又泛出喜气来了。
“那么,我就去找荪甫。请伯韬到大餐间去对小陆用点工夫,仲老回去和那边切实接
洽。”
最后是杜竹斋这么说,三个人就此分开。
然而杜竹斋真没料到吴荪甫是皱紧了眉尖坐在他的书房里。昨晚上吴老太爷断气的时
候,荪甫的脸上也没有现在那样忧愁。杜竹斋刚刚坐下,还没开口,荪甫就将一张纸撩给他
看。
这是一个电报,很简单的几个字:“四乡农民不稳,镇上兵力单薄,危在旦夕,如何应
急之处,乞速电复。费,巧。”
杜竹斋立刻变了脸色。他虽然不像荪甫那样还有许多财产放在家乡,但是“先人庐墓所
在”之地,无论如何不能不动心的。他放下电报看着荪甫的脸,只说了四个字:
“怎么办呢?”
“那只好尽人力办了去再看了。幸而老太爷和四妹,七弟先出来两天,不然,那就糟透
了。目前留在那里的,不过是当铺,钱庄,米厂之类,虽说为数不小,到底总算是身外之
物。——怎么办?我已经打电给费小胡子,叫他赶快先把现款安顿好,其余各店的货物能移
则移,……或者,不过是一场虚惊,依然太平过去,也难说。但兵力单薄,到底不行;我们
应该联名电请省政府火速调保安队去镇压。”
吴荪甫也好像有点改常,夹七夹八说了一大段,这才落到主要目的。他把拟好了打给省
政府请兵的电稿给竹斋过目,就去按背后墙上的电铃。
书房的门轻轻开了。进来的却是两个人,当差高升以外,还有厂里的账房莫干丞。
吴荪甫一眼看见莫干丞不召自来,眉头就皱得更紧些,很威严地喊道:
“干丞,对你说过,今天不用到这里来,照顾厂里要紧!”
这一下叱责,把账房莫干丞吓糊涂了;回答了两个“是”,直挺挺僵在那里。
“厂里没有事么?”
吴荪甫放平了脸色,随口问一句,他的心思又转到家乡的农民暴动的威胁上去了。然而
真不料莫干丞却抖抖索索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就因为厂里有些不妙——”
“什么!赶快说!”
“也许不要紧,可是,可是,风色不对。我们还没布告减工钱,可是,工人们已经知道
了。她们,她们,今天从早上起,就有点——有点怠工的样子,我特来请示——怎样办。”
现在是吴荪甫的脸色突然变了,僵在那里不动,也不说话;他脸上的紫疱,一个一个都
冒出热气来。这一阵过后,他猛的跳起来,像发疯的老虎似的咆哮着;他骂工人,又骂莫干
丞以下的办事员:
“她们先怠工么?混账东西!给她们颜色看!你们管什么的?直到此刻来请示办法?
哼,你们只会在厂里胡调,吊膀子,轧姘头!说不定还是你们自己走漏了减削工钱的消息!”
莫干丞只是垂头站在旁边,似乎连气都不敢透一下。看着这不中用的样子,吴荪甫的怒
火更加旺了,他右手叉在腰间,左手握成拳头,搁在那张纯钢的写字台边缘,眼睛里全是红
光,闪闪地向四面看,好像想找什么东西来咬一口似的。
忽然他发见了高升直挺挺地站在一边,他就怒声斥骂道: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老爷刚才按了电铃,这才进来的。”
于是荪甫方才记起了那电报稿子,并且记起了写字台对面的高背沙发里还坐着杜竹斋。
此时竹斋早已看过电稿,嘴里斜含着一枝雪茄,闭了眼睛在那里想他自己的心事。
荪甫拿起那张电稿交给高升,一面挥手,一面说:
“马上去打,愈快愈好!”
说完,吴荪甫就坐到他的纯钢转椅里,拿起笔来在一张信纸上飞快地写了一行,却又随
手团皱,丢在字纸簏里,提着笔沉吟。
杜竹斋睁开眼来了,看见了荪甫的踌躇态度,竹斋就轻声说:
“荪甫,硬做不如软来罢。”
“我也是这个意思——”
吴荪甫回答。现在他已经气平了,将手里的笔杆转了两下,回头就对莫干丞说:
“干丞,坐下了,你把今天早上起的事情,详细说出来。”
摸熟了吴荪甫脾气的这位账房先生,知道现在可以放胆说话,不必再装出那种惶恐可怜
的样子来了。他于是坦然坐在写字桌横端的一张弹簧软椅里,就慢慢地说:
“是早上九点钟光景,第二号管车王金贞,跑到账房间来报告第十二排车的姚金凤犯了
规则,不服管理;当时九号管车薛宝珠要喊她上账房间,哪里知道,第十二排车的女工就都
关了车,帮着姚金凤闹起来——我们听了王金贞的报告,正想去弹压,就听得一片声叫喊,
薛宝珠扭着姚金凤来了,但是车间里的女工已经全都关了车——”
吴荪甫皱了眉头,尖锐地看了莫干丞一眼,很不耐烦似的打断了莫干丞的报告,问道:
“简简单单说,现在闹到怎么一个地步?”
“现在车间里五百二十部车,只有一小半还在那里做工,——算是做工,其实是糟蹋茧
子。”
听到这最后一句,吴荪甫怒吼一声,猛的站起来;但倏又坐下,口音很快地问道:
“怠工的原因是?——”
“要求开除薛宝珠。”
“什么理由呢?”
“说她打人。——还有,她们又要求米贴。前次米价涨到二十元一石时曾经要求过,这
次又是。”
吴荪甫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脸对杜竹斋说:
“竹斋——这丝厂老板真难做。米贵了,工人们就来要求米贴;但是丝价钱贱了,要亏
本,却没有人给我丝贴。好!干丞,你回去对工人说,她们要米贴,老板情愿关厂!”
莫干丞答应了一声“是”,但他的两只老鼠眼睛却望着吴荪甫的脸,显出非常为难的神
气。
“还有什么事呢?”
“嗯,嗯,请三老爷明鉴。关厂的话,现在说出去,恐怕会闹乱子——”
“什么话?”
“这一回工人很齐心,好像预先有过商量的。”
“呸!你们这班人都是活死人么?事前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临到出了事,才来向我讨
办法!第二号管车王金贞和稽查李麻子都是领了津贴的,平常日子不留心工人的行动!难道
我钱多,没有地方花,白养这些狗!”
此时莫干丞忽然胆大起来了,竟敢回“三老爷”的话:
“他们两个也还出力,他们时时刻刻在那里留心工人的举动!可是——好像他们面孔上
刻着‘走狗’两个字,到处碰壁,一点消息也探不出来。三老爷!工人们就像鬼迷了一般!
姚金凤向来是老实的,此番她领头了。现在车间里一片声嚷闹:‘上次要求米贴,被你们一
番鬼话哄过去了,今回定要见个你死我活!你们还想克减工钱么?我们要米贴,米贴。’听
说各厂的情形都不稳。工人们都像鬼迷了一般!”
“鬼迷了么?哈,哈!我知道这个鬼!生活程度高,她们吃不饱!可是我还知道另外一
个鬼,比这更大更厉害的鬼:世界产业凋弊,厂经跌价!……”
吴荪甫突然冷笑着高声大喊,一种铁青色的苦闷和失望,在他的紫酱色脸皮上泛出来。
然而只一刹那,他又回复了刚毅坚决的常态。他用力一挥手,继续说下去,脸上转为狞笑:
“好!你这鬼!难道我们就此束手待毙么?不!我们还要拚一下呢!——但是,干丞,
怎么工人就知道我们打算克减工钱?一定是账房间里有人走漏了消息!”
莫干丞猛一怔,背脊上透出一片冷汗。迟疑了片刻,他忽然心生一计,就鬼鬼祟祟地说:
“我疑心一个人。就是屠维岳。这个小伙子近来发昏了,整天在十九排车的女工朱桂英
身上转念头,有人看见他常常在朱桂英家里进出——”
此时书房门忽开,二小姐芙芳的声音打断了莫干丞的话。“三弟,万国殡仪馆的人和东
西都来了。可是,那个棺材,我看着不合式!”
二小姐站在门边,一面说,一面眼看着她的丈夫。
“等一会儿,我就来。竹斋,请你先去看看——”
但是杜竹斋连连摇手,从雪茄烟的浓烟中对二小姐说:“我们就来,就来,时候还早
呢!看了不对再去换,也还来得及。”
“还早么?十二点一刻了,外边已经开饭!”
二小姐说着,也就走了,这里吴荪甫转脸朝莫干丞看了一眼,很威严地发出这样的命令
来:
“现在你立刻回厂去出布告:因为老太爷故世了,今天下午放假半天,工钱照给。先把
工人散开,免得聚在厂里闹乱子。可是,下半天你们却不能休息。你们要分头到工人中间做
工夫,打破她们的团结。限今天晚上把事情办好!一面请公安局派警察保护工厂,一面呈报
社会局。还有,那个屠维岳,叫他来见我。叫他今晚上来。都听明白了么?去罢!”
打发开了莫干丞以后,吴荪甫就站起来,轻声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
“开什么厂!真是淘气!当初为什么不办银行?凭我这资本,这精神,办银行该不至于
落在人家后面罢?现在声势浩大的上海银行开办的时候不过十万块钱……”
他顿了一顿,用手去摸下颔;但随即转成坚决的态度,右手握拳打着左手的掌心:
“不!我还是要干下去的!中国民族工业就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项了!丝业关系中国民
族的前途尤大!——只要国家像个国家,政府像个政府,中国工业一定有希望的!——竹
斋,我有一个大计画,但是现在没有工夫细谈了,我们出去看看万国殡仪馆送来的棺材罢。”
“不忙!我还有事和你商量。”
杜竹斋把半段雪茄从嘴唇边拿开,也站了起来,挨近吴荪甫身旁,就将赵伯韬他们的
“密谋”从头说了一遍;最后他这么问道:
“你看这件事有没有风险?要是你不愿意插一脚,那么,我也打算不干。”
“每人一百万,今天先交五十万?”
吴荪甫反过来回,并不表示对于这件事的意见,脸色异常沉静。
“这也是老赵他们的主张。老赵的步骤是:今天下午,就要卖出三百万,把票价再压低
——”
“那是一定会压低的。说不定会跌落两三元。那时我们就补进?”
“不!明天前市第一盘,我们再卖出五百万,由赵伯韬出面!”
“哦!那就票价还要跌呢!老赵是有名的大户多头,他一出笼,散户多头就更加恐慌,
拚命要脱手了,而且一定还有许多新空头会乘势跳落。”
“是呀。所以要到明天后市我们这才动手补进来。我们慢慢地零零碎碎地补进,就不至
于引起人家的注意,到本月份交割前四五天,我们至少要收足五千万——”
“那时候,西北军退却的捷报也在各方面哄起来了!”
“不错。那时候,散户又要一窝蜂来做多头,而且交割期近,又碰着旧历端阳节,空头
也急于要补进,涨风一定很厉害!”
“我们的五千万就此放出去做了他们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说到这里,吴荪甫和杜竹斋一齐笑起来;两个人的眼睛都闪着兴奋的光彩。
笑过了后,吴荪甫奋然说:
“好!我们决定干一下罢!可是未免太便宜了老赵这个多头大户了。我们在公账之外,
应得对他提出小小的条件。我们找他谈判去!”
于是吴荪甫和杜竹斋就此离开了那书房。而那个久在吴荪甫构思中的“大计画”,此时
就更加明晰地兜住了吴荪甫的全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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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满天乌云,闷热异常。已经是两点钟,万国殡仪馆还没把吴二小姐指定要的那种
棺盖上装着厚玻璃可以看见老太爷遗容的棺材送来。先前送来的那口棺材,到底被二小姐和
四小姐的联合势力反对掉了。入殓的时间不得不改迟一个小时。电话和专差,不断地向万国
殡仪馆送去,流星似的催促着。吴府的上下人等,一切都准备好了,专等那口棺材来,就可
以把这一天的大事了结。
吊丧的宾客也已经散去了许多。只剩下几位至亲好友,或者是身上没有要紧事情的人
们,很耐烦地等候着送殓,此时都散在花园里凉快的地方,一簇一簇地随便谈话。
先前最热闹的大餐室前后,现在冷静了。四五个当差在那里收拾啤酒瓶和汽水瓶,扫去
满地的水果皮壳。他们中间时时交换着几句抱怨的话:
“三老爷真性急,老太爷这样一件大事,一天工夫怎么办得了!”
“这就是他的脾气呀!——听高升说,早半天,三老爷在书房里大大的生气呢,厂里的
帐房莫先生险一些儿吓死了!——再说,你们看老太爷的福气真不差!要是迟两天出来,
嘿!——听说早上来了电报,那边的乡下人造反了!——
三老爷的生气,多半是为着这个!”
说这话的,叫做李贵,本来是吴少奶奶娘家的当差,自从那年吴少奶奶的父母相继急病
死后,这李贵就投靠到吴府来了。如果说吴府的三十多男女仆人也有党派,那么这李贵便算
是少奶奶的一派。
“今天的车饭钱就开销了五百六十几块。汽水啤酒,吃掉了三十打。”
另一个当差转换了谈话的方向。
“那么,三老爷回头给我们的赏钱,至少也得一千块了!”
又是李贵的声音。听得了“一千块”这三个字,当差们的脸上都放红光了;但这红光只
一刹那,就又消失了。根据他们特有的经验,知道这所谓“一千元”是要分了等级派赏,而
且即使平均分配,则连拿“引”字帖的,伺候灵前的,各项杂差的,还有觉林素菜馆来的大
批“火头军”,——总共不下一百人的他们这当差“连”,每人所得也就戋戋了。这么想着
的他们四五人,动作就没有劲儿,反比没有提到赏钱以前更懒懒的了。他们一股子不平之气
正还要发泄,忽然一个人走进来了。
这是范博文,他那一脸没精打采的神气正不下于这些“失望”了的当差。站在屋子中间
旋一个圈子,范博文喃喃地对自己说:
“怎么!这里也没有半个人!——喂,李贵,你看见佩珊二小姐么?”
可是并没等李贵回答,范博文突然撒腿就跑,穿过了那大餐室的后半间,从后边的那道
门跑到游廊上,朝四面看了一下,就又闯进那通到“灵堂”的门,睁大了他的找人的眼睛。
“灵堂”里悄悄地没有声响;太太小姐们一个也不在,只有四五个“伴灵”的女仆坐在靠墙
壁的凳子上,像一排黑色的土偶。吴老太爷的遗体停放在屋子中央,四围堆起了鲜花的小
山;而在这鲜花“山”中,这里那里亮晶晶闪着寒光的,是五六座高大的长方形的机器冰。
范博文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赶快钻过那白布的孝帏,跑到“灵堂”前石阶上松一口
气,仰脸望着天空。一种孤伶无依,而又寂寞无聊的冷味,灌满了他的“诗人的心”了。
石阶下,素牌楼旁边的一班“鼓乐手”,此时都抱着乐器在那里打瞌睡,他们已经辛苦
了半天,现在偷空合一下眼,在储蓄精力准备入殓时最后一次的大紧张。
范博文觉得什么都是不顺眼的,都是平凡恶俗。他简直有点生气了。恰在那时候,吴芝
生从石阶下右首的柏油路上跑了来,满脸是发见了什么似的高兴的神气,看见范博文独自站
在那里,一把拖住他就跑。范博文本能地跟着走,一面又是那句问话:
“你看见佩珊么?”
“回头再告诉你。可是此刻先跟我去看一件事——不!一幕活剧!”
吴芝生匆匆地说,拖住范博文穿过了一排密茂的丁香树,来到花园最东端的幽静去处。
这里有玻璃棚的“暖花房”,现在花房顶罩着芦帘的凉棚。花房左边是小小的三开间洋式平
房,窗是开着,窗外都挂着日本式的印花细竹帘,一阵一阵的笑声从帘子里送出来。
“这是弹子房。我不爱这个!”
范博文摇着头说。但是吴芝生立刻用手掩住了范博文的嘴巴,在他耳朵边轻声喝道:
“不要嚷!你看,他们打的什么弹子呀!”
他们两个悄悄地走到一个窗子边,向里面窥望。多么快活的一群人呀!交际花徐曼丽女
士赤着一双脚,袅袅婷婷站在一张弹子台上跳舞哪!她托开了两臂,提起一条腿——提得那
么高;她用一个脚尖支持着全身的重量,在那平稳光软的弹子台的绿呢上飞快地旋转,她的
衣服的下缘,平张开来,像一把伞,她的白嫩的大腿,她的紧裹着臀部的淡红印度绸的亵
衣,全都露出来了。朱吟秋,孙吉人,王和甫,陈君宜他们四个,高高地坐在旁边的看打弹
子的高脚长椅上,拍手狂笑。矮胖子周仲伟手里拿着打弹子的棒,一往一来地摆动,像是音
乐队的队长。忽然徐曼丽像燕子似的从她所站的弹子台跳到另一张弹子台上去了。轰雷似的
一声喝采!可是就在那时候,徐曼丽似乎一滑,腰肢一扭,屁股一撅,很像要跌倒;幸而雷
鸣抢上前去贴胸一把抱住了她!
“不行,不行!揩油不是这么揩的罢?”
唐云山跟着就上前干涉,他的光秃秃的头顶上,还顶着徐曼丽的黑缎子高跟鞋。
于是一阵混乱。男人和女人扭在一堆,笑的更荡,喊的更狂。坐在那里旁观的四位也加
入了。
范博文把吴芝生拉开一步,皱起眉头冷冷地说:
“这算什么希奇!拚命拉了我来看!更有甚于此者呢!”
“可是——平常日子高谈‘男女之大防’的,岂非就是他们这班‘社会的栋梁’么?”
“哼!你真是书呆子的见解!‘男女之大防’固然要维持,‘死的跳舞’却也不可不
跳!你知道么?这是他们的‘死的跳舞’呀!农村愈破产,都市的畸形发展愈猛烈,金价愈
涨,米价愈贵,内乱的炮火愈厉害,农民的骚动愈普遍,那么,他们——这些有钱人的‘死
的跳舞’就愈加疯狂!有什么希奇?
看它干么?——还不如找林佩珊她们去罢!”
这么说着,范博文掉转身体就想走,可是吴芝生又拉住了他。
此时弹子房里换了把戏了。有人在逼尖了嗓子低声唱。吴芝生拉着范博文再近去看,只
见徐曼丽还是那样站在弹子台上跳,然而是慢慢地跳。她一双高跟鞋现在是顶在矮胖子周仲
伟的头上了;这位火柴厂老板曲着腿,一蹲一蹲地学虾蟆跳。他的嘴里“啧——啧——”地
响着,可不是唱什么。逼尖了嗓子,十分正经地在唱的,是雷参谋。他挺直了胸膛,微仰着
头;光景他唱军歌的时候,也不能比这时的态度更认真更严肃了。
吴芝生回头对范博文看了一眼,猛的一个箭步跳到那弹子房的门前,一手飞开了那印花
细竹软帘,抢进门去,出其不意地大叫道:
“好呀!新奇的刺激,死的跳舞呀!”
立刻歌声舞姿以及那虾蟆跳都停止了,这荒乐的一群僵在那里。可就在这一刹那间,唢
呐,笛子,大号筒的混合声音像春雷突发似的从外面飞进来了!这是哀乐!吴老太爷入殓的
时间终于到了。朱吟秋第一个先跳起来,一边走,一边喊:
“时候到了!走罢!”
经这一提醒,大家都拔起脚来就跑。周仲伟忘记了头上还顶着那双高跟鞋子,也跑出去
了。徐曼丽赤着脚在弹子台上急得乱跳乱嚷。雷参谋乘这当儿,抱起了徐曼丽也追出来,直
到暖花房旁边,方才从地上拣取那双小巧玲珑的黑缎子高跟鞋。
这一伙人到了“灵堂”外时,那五层石阶级上也已经挤满了人了。满园子树荫间挂着的
许多白纸灯笼此时都已经点上火了。天空是阴霾得像在黄昏时刻,那些白纸灯笼在浓绿深处
闪着惨淡的黄光。大号筒不歇地“乌——都,都,都”地怪叫,听着了使人心上会发毛。有
一个当差,手里拿着一大束燃旺了的线香,看见朱吟秋这一班老爷们挤上来,就分给每人一
枝。
范博文接过香来,随手又丢在地下,看见人堆里有一条缝,他就挤进去了。吴芝生也跟
着,他却用手里的香来开辟一条路。
唐云山伸长脖子望了一会儿,就回头对孙吉人使了个眼色:
“站在这里干什么?”
“回老地方去罢?”
“还是到大餐间去,我们抄后边的柏油路就行了。”
挤在孙吉人旁边的周仲伟说。同时他又用眼光去征求王和甫以及陈君宜的同意。
“你们留意到么?少了人了:雷参谋和交际花!”
朱吟秋睒着眼睛说。但是突然一阵更响亮的哀乐声浪把他这话吞没了,而且陈君宜已经
拉着他跟在周仲伟一班人的后面,抄过那大餐室前面的走廊。他们刚走过那架木香花棚的时
候,看见雷鸣和徐曼丽正从树荫中走出来,匆匆地跑向“灵堂”前去了。
大餐间里果然没有一个人。但通到“灵堂”去的正在大餐室前半间的那道门却关着。周
仲伟跑过去拉开了这道门,扑面就闯进了大号筒,喇叭,唢呐,笛子的混合声,还有哭声和
吆喝声。并且就在那门口,放着棺材以及其他的入殓用品。
周仲伟赶快将门掩上,回身摇着头说:
“还是坐在这里罢。隔一道墙也还是一样!”
一面说着,他又从各人手里收齐了线香,一古脑儿插进了摆在桌子上看样的福建脱胎朱
漆花瓶,就把他的胖身体埋在沙发里了。好一会儿,大家都没有说话。
朱吟秋坐在周仲伟对面,闭了眼睛,狂吸着茄立克,很在那里用心思的样子;忽然他睁
开眼来,看着旁边的陈君宜说:
“节边收不起账,是受了战事的影响,大家都一样;难道你的往来钱庄不能通融一下
么?”
“磋商过好几次了,总是推托银根紧啦,什么什么啦,我简直有点生气了。——回头我
打算跟杜竹翁商量一下,或者他肯帮忙。”
陈君宜一边回答,就叹了一口气;仿佛那位不肯通融的钱庄经理的一副半死不活的怪脸
相,就近在咫尺,同时,一团和气的杜竹斋的山羊脸也在旁边晃;陈君宜觉得这是一线希
望。不料朱吟秋却冷冷地摇着头,说了这么一句含糊的然而叫人扫兴的话:
“竹斋么?——哎!”
“什么!你看来不成功么?我的数目不大,十二三万也就可以过去了。”
陈君宜急口问,眼光射住了朱吟秋的脸孔。还没得到朱吟秋的回答,那边周仲伟忽然插
进来说:
“十二三万,你还说数目不大!我只要五六万,可是也没有办法。金融界看见我们这伙
开厂的一上门,眉头就皱紧了。但这也难怪。他们把资本运用到交易所公债市场,一天工夫
赚进十万八千,真是稀松平常——”
“对,对!周仲翁的话总算公平极了。所以我时常说,这是政治没有上轨道的缘故。譬
如政治上了轨道,发公债都是用在振兴工业,那么金融界和实业界的关系就密切了。就不会
像目前那样彼此不相关,专在利息上打算盘了。然而要政治上轨道,不是靠军人就能办到。
办实业的人——工业资本家,应该发挥他们的力量,逼政治上轨道。”
唐云山立刻利用机会来替他所服务的政派说话了。他一向对于实业界的大小老板都是很
注意,很联络的;即使他的大议论早就被人听熟,一碰到有机会,他还是要发表。他还时常
加着这样的结论:我们汪先生就是竭力主张实现民主政治,真心要开发中国的工业;中国不
是没有钱办工业,就可惜所有的钱都花在军政费上了。也是在这一点上,唐云山和吴荪甫新
近就成了莫逆之交。
但是他们的谈话不得不暂时停顿。从隔壁“灵堂”传来了更震耳的哀乐声和号哭声,中
间还夹着什么木器沉重地撞击的声音。
这闹声一直在继续,但渐渐地惯了以后,大餐室里的人们又拾起那中断了的谈话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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