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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茅盾

_13  茅盾(现代)
那么大的儿子,也管不住他的脚。太太!你就不操这份心也罢!”
“啧,啧!要是做出什么来,两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咳,依你说,怎么办呢?”
“依我么?早先我打算替我们的老六做媒,都是你嫌她们林家没有钱——”
“算了,算了;太太,不要翻旧账。回头我关照阿新。不过这件事的要紧关子还在女
的。要是女的心里拿得准,立得稳,什么事也生不出来。”
“她的姊姊说她还是小孩子,不懂得什么——”
“哼!”
杜竹斋不相信似的摇头,可是也没多说。此时吴少奶奶又上阳台来了,望见杜竹斋夫妇
站在一处,就好像看透了一定是为的那件事,远远地就送了一个迷惘的笑容来。她到那牌桌
边带便瞧了一眼,就袅袅地走向杜竹斋夫妇那边,正想开口,忽然下边花园里当差高升大声
喊上来:
“姑老爷!老爷请你说话!”
杜竹斋就抽身走了。吴少奶奶微蹙着眉尖,看定了杜姑奶奶问道:
“二姊,说过了罢?”
杜姑奶奶笑了一笑,代替回答。然后两个人紧靠着又低声谈了几句,吴少奶奶朗朗地笑
了起来。她们转身就走到那牌桌边,看那四个青年人打牌。
杜竹斋在书房内找见了吴荪甫正在那里打电话,听来好像对方是唐云山。他们谈的是杜
竹斋不甚了解的什么“亨堡装出后走了消息”。末后,吴荪甫说了一句“你就来罢”,就把
听筒挂上了。
吴荪甫一脸的紧张兴奋,和杜竹斋面对面坐了,拿起那经纪人陆匡时每天照例送来的当
天交易所各项债票开盘收盘价格的报告表,看了一眼,又顺手撩开,就说道:
“竹斋,明天你那边凑出五十万来——五十万!”
杜竹斋愕然看了荪甫一眼,还没有回答,荪甫又接下去说:
“昨天涨上了一元,今天又几乎涨停板;这涨风非常奇怪!我早就料到是老赵干的把
戏。刚才云山来电话,果然,——他说和甫探听到了,老赵和广帮中几位做多头,专看市场
上开出低价来就扒进,却也不肯多进,只把票价吊住了,维持本月四日前的价格——”
“那我们就糟了!我们昨天就应该补进的!”
杜竹斋丢了手里的雪茄烟头,慌忙抢着说;细的汗珠从他额角上钻出来了。
“就算昨天补进,我们也已经吃亏了。现在事情摆在面前明明白白的:武汉吃紧,陇海
线没有进出,票价迟早要跌;我们只要压得住,不让票价再涨,我们就不怕。现在弄成了我
们和老赵斗法的局面:如果他们有胃口一见开出低价来就扒进,一直支持到月底,那就是他
们打胜了;要是我们准备充足——”
“我们准备充足?哎!我们也是一见涨风就抛出,也一直支持到月底,就是我们胜了,
是么?”
杜竹斋又打断了吴荪甫的话头,钉住了吴荪甫看,有点不肯相信的意思。
吴荪甫微笑着点头。
“那简直是赌场里翻觔斗的做法!荪甫!做公债是套套利息,照你那样干法,太危险!”
杜竹斋不能不正面反对了,然而神情也还镇定。吴荪甫默然半晌,泛起了白眼仁,似乎
在那里盘算;忽然他把手掌在桌子角上拍了一下,用了沉着的声音说:
“没有危险!竹斋,一定没有危险!你凑出五十万交给我,明天压一下,票价就得回
跌,散户头就要恐慌,长沙方面张桂军这几天里一定也有新发展,——这么两面一夹,市场
上会转了卖风,哪怕老赵手段再灵活些,也扳不过来!竹斋!这不是冒险!这是出奇制胜!”
杜竹斋闭了眼睛摇头,不说话。他想起李玉亭所说荪甫的刚愎自用来了。他决定了主意
不跟着荪甫跑了。他又看得明明白白:荪甫是劝不转来的。过了一会儿,杜竹斋睁开眼来慢
慢地说道:
“你的办法有没有风险,倒在其次,要我再凑五十万,我就办不到;既然你拿得那么
稳,一定要做,也好,益中凑起来也有四五十万,都去做了公债罢。”
“那——不行!前天董事会已经派定了用场!刚才秋律师拿合同来,我已经签了字,那
几个小工厂是受盘定的了;益中里眼前这一点款子恐怕将来周转那几个小工厂还嫌不够呢!”
吴荪甫说着,眼睛里就闪出了兴奋的红光。用最有利的条件收买了那七八个小厂,是益
中信托公司新组织成立以后第一次的大胜利,也是吴荪甫最得意的“手笔”,而也是杜竹斋
心里最不舒服的一件事。当下杜竹斋枨触起前天他们会议时的争论,心里便又有点气,立刻
冷冷地反驳道:
“可不是!场面刚刚拉开,马上就闹饥荒!要做公债,就不要办厂!况且人家早就亏本
了的厂,我们添下资本去扩充,营业又没有把握,我真不懂你们打的什么算盘呀——”
“竹斋——”
吴荪甫叫着,想打断杜竹斋的抱怨话;可是杜竹斋例外地不让荪甫插嘴:
“你慢点开口!我还记得那时候你们说的话。你们说那几个小工厂都因为资本太小,或
者办的不得法,所以会亏本;你们又说他们本来就欠了益中十多万,老益中就被这注欠账拖
倒,我们从老益中手里顶过这注烂账来,只作四成算,这上头就占了便宜,所以我们实在只
花五六万就收买了估价三十万的八个厂;不错,我们此番只付出五万多就盘进八个厂,就眼
前算算,倒真便宜,可是——”
杜竹斋在这里到底一顿,吴荪甫哈哈地笑起来了,他一边笑,一边抢着说:
“竹斋,你以为还得陆续添下四五十万去就不便宜,可是我们不添的话,我们那五六万
也是白丢!这八个厂好比落了膘的马,先得加草料喂壮了,这才有出息。还有一层,要是我
们不花五万多把这些厂盘进来,那么我们从老益中手里顶来的四成烂账也是白丢!”
“好!为了舍不得那四成烂账,倒又赔上十倍去,那真是‘豆腐拌成了肉价钱’的玩
意!”
“万万不会!”
吴荪甫坚决地说,颇有点不耐烦了。他霍地站起来,走了一步,自个儿狞笑着。他万万
料不到劝诱杜竹斋做公债不成,却反节外生枝,引起了竹斋的大大不满于益中。自从那天因
为收买那些小厂发生了争论后,吴荪甫早就看出杜竹斋对于益中前途不起劲,也许到了收取
第二次股款的时候,竹斋就要托词推诿。这在益中是非常不利的。然而要使杜竹斋不动摇,
什么企业上的远大计画都不中用;只有今天投资明天就获利那样的“发横财”的投机阴谋,
勉强能够拉住他。那天会议时,王和甫曾经讲笑话似的把他们收买那八个小工厂比之收旧
货;当时杜竹斋听了倒很以为然,他这才不再争执。现在吴荪甫觉得只好再用那样的策略暂
时把杜竹斋拉住。把竹斋拉住,至少银钱业方面通融款子就方便了许多。可是须得拉紧些。
当下吴荪甫一边踱着,一边就想得了一个“主意”。他笑了一笑,转身对满脸不高兴的杜竹
斋轻声说道:
“竹斋,现在我们两件事——益中收买的八个厂,本月三日抛出的一百万公债,都成了
骑虎难下之势,我们只有硬着头皮干到哪里是哪里了!我们好比推车子上山去,只能进,不
能退!我打算凑出五十万来再做‘空头’,也就是这个道理。
益中收买的八个厂不能不扩充,也就是这个道理!”
“冒险的事情我是不干的!”
杜竹斋冷冷地回答,苦闷地摇着头。吴荪甫那样辣硬的话并不能激发杜竹斋的雄心;吴
荪甫皱了眉头,再逼进一句:
“那么,我们放在益中的股本算是白丢!”
“赶快缩手,总有几成可以捞回;我已经打定了主意!”
杜竹斋说的声音有些异样,脸色是非常严肃。
吴荪甫忍不住心里也一跳。但他立即狂笑着挪前一步,拍着杜竹斋的肩膀,大声喊道:
“竹斋!何至于消极到那步田地!不顾死活去冒险,谁也不愿意;我们自然还有别的办
法。你总知道上海有一种会打算盘的精明鬼,顶了一所旧房子来,加本钱粉刷装修,再用好
价钱顶出去。我们弄那八个厂,最不济也要学学那些专顶房子的精明鬼!不过我们要有点儿
耐心。”
“可是你也总得先看看谁是会来顶这房子的好户头?”
“好户头有的是!只要我们的房子粉刷装修得合式,他是肯出好价钱的:这一位就是鼎
鼎大名的赵伯韬先生!”
吴荪甫哈哈笑着说,一挺腰,大踏步地在书房里来回地走。
杜竹斋似信非信的看住了大步走的吴荪甫,并没说话,可是脸上已有几分喜意。他早就
听荪甫说起过赵伯韬的什么托辣斯,他相信老赵是会干这一手的,而且朱吟秋的押款问题老
赵不肯放松,这就证明了那些传闻有根。于是他忽然想起刚才朱吟秋有电话给荪甫,也许就
为了那押款的事;他正想问,吴荪甫早又踱过来,站在面前很高兴地说道:
“讲到公债,眼前我们算是亏了两万多块,不过,竹斋,到交割还有二十多天,我们很
可以反败为胜的,我刚才的划算,错不到哪里去;要是益中有钱,自然照旧可以由益中去
干,王和甫跟孙吉人他们一定也赞成,就为的益中那笔钱不好动,我这才想到我们个人去
干。这是公私两便的事!就可惜我近来手头也兜不转,刚刚又吃了费小胡子一口拗口风——
那真是混蛋!得了,竹斋,我们两个人拼凑出五十万来罢!就那么净瞧着老赵一个人操纵市
面,总是不甘心的!”
杜竹斋闭了眼睛摇头,不开口。吴荪甫说的愈有劲儿,杜竹斋心里却是愈加怕。他怕什
么武汉方面即刻就有变动不过是唐云山他们瞎吹,他更怕和老赵“斗法”,他知道老赵诡计
多端,并且慄劲非常大。
深知杜竹斋为人的吴荪甫此时却百密一疏,竟没有看透了竹斋的心曲。他一而再,再而
三地,用鼓励,用反激;他有点生气了,然而杜竹斋的主意牢不可破,他只是闭着眼睛摇
头,给一个不开口。后来杜竹斋表示了极端让步似的说了一句:
“且过几天,看清了市面再做罢;你那样性急!”
“不能等过几天呀!投机事业就和出兵打仗一般,要抓得准,干得快!何况又有个神鬼
莫测的老赵是对手方!”
吴荪甫很暴躁地回答,脸上的小疱一个一个都红而且亮起来。杜竹斋的脸色却一刻比一
刻苍白。似乎他全身的血都滚到他心里,镇压着,不使他的心动摇。实在他亦只用小半个心
去听吴荪甫的话,另有一些事占住了他的大半个心:这是些自身利害的筹划,复杂而且轮廓
模糊,可是一点一点强有力,渐渐那些杂念集中为一点:他有二十万元的资本“放”在益中
公司。他本来以为那公司是吸收些“游资”,做做公债,做做抵押借款;现在才知道不然,
他上了当了。那么乘这公司还没露出败相的时候就把资本抽出来罢,不管他们的八个厂将来
有多少好处,总之是“一身不入是非门”罢!伤了感情?顾不得许多了!——可是荪甫却还
刺刺不休强聒着什么公债!不错,照今天的收盘价格计算,公债方面亏了两万元,但那是益
中公司名义做的,四股分摊,每人不过五千,只算八圈牌里吃着了几副五百和!……于是杜
竹斋不由得自己微笑起来,他决定了,白丢五千元总比天天提心吊胆那十九万五千元要上算
得多呀!可是他又觉得立刻提出他这决定来,未免太突兀,他总得先有点布置。他慢慢地摸
着下巴,怔怔地看着吴荪甫那张很兴奋的脸。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打架,吴荪甫的神气叫人看了有点怕;如果他知道了杜竹斋此
时心里的决定,那他的神气大概还要难看些。但他并不想到那上头,他是在那里筹划如何在
他的二姊方面进言,“出奇兵”煽起杜竹斋的胆量来。他感到自己的力量不能奈何那只是闭
眼摇头而不开口的杜竹斋了。
但是杜竹斋在沉默中忽然站起来伸一个懒腰,居然就“自发的”讲起了“老赵”和“公
债”来:
“荪甫!要是你始终存了个和老赵斗法的心,你得留心一交跌伤了元气!我见过好多人
全是伤在这‘斗’字上头!”
吴荪甫眉毛一挺,笑起来了;他误认为杜竹斋的态度已经有点转机。杜竹斋略顿一顿,
就又接着说:
“还有,那天李玉亭来回报他和老赵接洽的情形,有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
“哪一句话?”
吴荪甫慌忙问,很注意地站起来,走到杜竹斋跟前立住了。
“就是他说的唐云山有政党关系!——不错,老赵自己也有的,可是,荪甫,我们何苦
呢!老赵不肯放朱吟秋的茧子给你,也就借此藉口,不是你眼前就受了拖累——”
杜竹斋又顿住了,踌躇满志地掏出手帕来揩了揩脸儿。他是想就此慢慢地就说到自己不
愿意再办益中公司的,可是吴荪甫忽然狞笑了一声,跺着脚说道:
“得了,竹斋,我忘记告诉你,刚才朱吟秋来电话,又说他连茧子和厂都要盘给我了!”
“有那样的事?什么道理?”
“我想来大概是老赵打听到我已经收买了些茧子,觉得再拉住朱吟秋,也没有意思,所
以改变方针了。他还有一层坏心思:他知道我现款紧,又知道我茧子已经够用,就故意把朱
吟秋的茧子推回来,他是想把我弄成一面搁死了现款,一面又过剩了茧子!总而言之一句
话,他是挖空了心思,在那里想出种种方法来逼我。不过朱吟秋竟连那座厂也要盘给我,那
是老赵料不到的!”
吴荪甫很镇静地说,并没有多少懊恼的意思。虽然他目下现款紧,但扩充企业的雄图在
他心里还是勃勃有势,这就减轻了其他一切的怫逆。倒是杜竹斋脸色有点变了,很替吴荪甫
担忧。他更加觉得和老赵“斗法”是非常危险的,他慌忙问道:
“那么,你决定主意要盘进朱吟秋的厂了?”
“明天和他谈过了再定——”
一句话没有完,那书房的门忽然开了,当差高升斜侧着身体引进一个人来,却是唐云
山,满脸上摆明着发生了重大事情的慌张神气。荪甫和竹斋都吃了一惊。
“张桂军要退出长沙了!”
唐云山只说了这么一句,就一屁股坐在就近的沙发里,张大了嘴巴搔头皮。
书房里像死一样的静。吴荪甫狞起了眼睛看看唐云山,又看看书桌上纸堆里那一张当天
交易所各债票开盘收盘价目的报告表。上游局面竟然逆转么?这是意外的意外呢!杜竹斋轻
轻吁了一口气,他心里的算盘上接连拨落几个珠儿:一万,一万五——二万;他刚才满拟白
丢五千,他对于五千还可以不心痛,但现在也许要丢到二万,那就不同。
过了一会儿,吴荪甫咬着牙齿嗄声问道:
“这是外面的消息呢,还是内部的?早上听你说,云山,铁军是向赣边开拔的,可不
是?”
“现在知道那就是退!离开武长路线,避免无益的牺牲!我是刚刚和你打过电话后就接
了黄奋的电话,他也是刚得的消息;大概汉口特务员打来的密电是这么说,十成里有九成靠
得住!”
“那么外边还没有人晓得,还有法子挽救。”
吴荪甫轻声地似乎对自己说,额上的皱纹也退了一些。杜竹斋又吁了一声,他心里的算
盘上已经摆定了二万元的损失了,他咽下一口唾沫,本能地掏出他的鼻烟壶来。吴荪甫搓着
手,低了头;于是突然他抬头转身看着杜竹斋说道:
“人事不可不尽。竹斋,你想来还有法子没有?——云山这消息很秘密,是他们内部的
军事策略;目下长沙城里大概还有桂军,而且铁军开赣边,外边人看来总以为南昌吃紧;我
们连夜布置,竹斋,你在钱业方面放一个空炮:公债抵押的户头你要一律追加抵押品。混过
了明天上午,明天早市我们分批补进——”
“我担保到后天,长沙还在我们手里!”
唐云山忽然很有把握似的插进来说,无端地哈哈笑了。
杜竹斋点着头不作声。为了自己二万元的进出,他只好再一度对益中公司的事务热心
些。他连鼻烟也不嗅了,看一看钟,六点还差十多分,他不能延误一刻千金的光阴。说好了
经纪人方面由荪甫去布置,杜竹斋就匆匆走了。这里吴荪甫,唐云山两位,就商量着另一件
事。吴荪甫先开口:
“既然那笔货走漏了消息,恐怕不能装到烟台去了,也许在山东洋面就被海军截住;我
刚才想了一想,只有一条路:你跑香港一趟,就在那边想法子转装到别处去。”
“我也是这么想。我打算明天就走。公司里总经理一职请你代理。”
“那不行!还是请王和甫罢。”
“也好。可是——哎,这半个月来,事情都不顺利;上游方面接洽好了的杂牌军临时变
卦,都观望不动,以至张桂军功败垂成,这还不算怎样;最糟的是山西军到现在还没有全体
出动,西北军苦战了一个月,死伤太重,弹药也不充足。甚至于区区小事,像这次的军火,
办得好好的,也会忽然走了消息!”
唐云山有点颓丧,搔着头皮,看了吴荪甫一眼,又望着窗外;一抹深红色的夕照挂在那
边池畔的亭子角,附近的一带树叶也带些儿金黄。
吴荪甫左手叉在腰里,右手指在写字台上画着圆圈子,低了头沉吟。他的脸色渐渐由藐
视一切的傲慢转成了没有把握的晦暗,然后又从晦暗中透出一点儿兴奋的紫色来;他猛然抬
头问道:
“云山,那么时局前途还是一片模糊?本月底山东方面未必有变动罢?”
“现在我不敢乱说了。看下月底罢,——哎,叫人灰心!”
唐云山苦着脸回答。
吴荪甫突然一声怪笑,身体仰后靠在那纯钢的转轮椅背上,就闭了眼睛。他的脸色倏又
转为灰白,汗珠布满了他的额角。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太渺小,而他的事业的前途波浪太
大;只凭他两手东拉西抓,他委实是应付不了!
送走了唐云山后,吴荪甫就在花园里踯躅。现在最后的一抹阳光也已经去了,满园子苍
苍茫茫,夜色正从树丛中爬出来,向外扩张。那大客厅,小客厅,大餐间,二楼,各处的窗
洞,全都亮出了电灯光。吴荪甫似乎厌见那些灯光,独自踱到那小池边,在一只闲放着的藤
椅子里坐了,重重地吐一口气。
他再把他的事业来忖量。险恶的浪头一个一个打来,不自今日始,他都安然过去,而且
扬帆迈进,乃有今天那样空前的宏大规模。他和孙吉人他们将共同支配八个厂,都是日用品
制造厂!他们又准备了四十多万资本在那里计画扩充这八个厂;他们将使他们的灯泡,热水
瓶,阳伞,肥皂,橡胶套鞋,走遍了全中国的穷乡僻壤!他们将使那些新从日本移植到上海
来的同部门的小工厂都受到一个致命伤!而且吴荪甫又将单独接办陈君宜的绸厂和朱吟秋的
丝厂。这一切,都是经过了艰苦的斗争方始取得,亦必须以同样艰苦的斗争方能维持与扩
大。风浪是意料中事;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吴荪甫,以及他的同志孙吉人他
们,都是企业界身经百战的宿将,难道就怕了什么?
这样想着的吴荪甫不禁独自微笑了。水样凉的晚风吹拂他的衣襟,他昂首四顾,觉得自
己并不渺小,而且绝不孤独。他早就注意到他们收买的八个厂的旧经理中有几位可以收为臂
助,他将训练出一批精干的部下!只是下级办事员还嫌薄弱。他想起了今天来谋事的吴为成
和马景山了。似乎这两个都还有一二可取之处,即使不及屠维岳,大概比那些老朽的莫干丞
之类强得多罢?
忽然他觉得身后有人来了,接着一阵香风扑进鼻子;他急回头去看,薄暗中只瞧那颀长
轻盈的身段就知道是少奶奶。
“雷参谋来了个电报呢!奇怪得很,是从天津打来的。”
吴少奶奶斜倚在荪甫的藤椅子背上,软声说;那声音稍稍有点颤抖。
“哦!天津?说了些什么话?”
“说是他的事情不久就完,就要回到上海来了。”
吴少奶奶说时声音显然异样,似喜又似怕。然而吴荪甫没有留意到。他的敏活的神经从
“天津”二字陡然叠起了一片疑云来了。雷参谋为什么会到了天津?他是带着一旅兵的现役
军官!难道就打到了天津么?那么明天的公债市场!——刹那间的心旷神怡都逃走了,吴荪
甫觉得浑身燥热,觉得少奶奶身上的香气冲心作呕了。他粗暴地站了起来,对少奶奶说:
“佩瑶,你这香水怪头怪脑!——嗳,进屋子里去罢!二姊还没走么?”
也没等少奶奶回答,吴荪甫就跑了。一路上,他的脑筋里沸滚着许多杂乱的自问和自
答:看来应得改做“多头”了?竹斋不肯凑款子可怎么好?拚着那八万元白丢,以后不做公
债了罢?然而不行,八万元可以办一个很好的橡胶厂!而且不从公债上打倒赵伯韬,将来益
中的业务会受他破坏!……
大客厅里,姑奶奶在那里和小一辈的吴为成絮絮谈话。吴荪甫直走到姑奶奶跟前,笑着
说:
“二姊,我和你讲几句话!”
姑奶奶似乎一怔,转脸去望了那同坐在钢琴旁边翻琴书的林佩珊和杜新箨一眼,就点头
微笑。吴荪甫一面让姑奶奶先进小客厅去,一面却对吴为成说道:
“你和马景山两个,明天先到我的厂里去试几天,将来再派你们别的事!”
“荪甫,还有一位曾家少爷,他候了半个多月了。也一块儿去试试罢?”
吴少奶奶刚跑进客厅来,赶快接口说,对吴荪甫睃了一眼。吴荪甫的眉头皱了一下,可
是到底也点着头。他招着少奶奶到一边附耳轻声说:
“我们到二姊面前撺怂着竹斋放胆做公债,你要说雷参谋是吃了败仗受伤,活活地捉到
天津——嗳,你要说得像些,留心露马脚!”
吴少奶奶完全呆住了,不懂得荪甫的用意;可是她心里无端一阵悲哀,仿佛已经看见受
伤被擒的雷参谋了。荪甫却微微笑着,同少奶奶走出小客厅。但在关上那客厅门以前,他忽
又想起一件事,探出半个身体来唤着当差高升道:
“打个电话给陆匡时老爷,请他九点钟前后来一趟!”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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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九点钟,外滩一带,狂风怒吼。夜来黄浦涨潮的时候,水仗风势,竟爬上了码头。
此刻虽已退了,黄浦里的浪头却还有声有势。爱多亚路口高耸云霄的气象台上,高高地挂起
了几个黑球。
这是年年夏季要光顾上海好几次的风暴本年度内第一回的袭击!
从西面开来到南京路口的一路电车正冲着那对头风挣扎;它那全身的窗子就像害怕了似
的扑扑地跳个不住。终于电车在华懋饭店门口那站头上停住了,当先下来一位年青时髦女
子,就像被那大风卷去了似的直扑过马路,跳上了华懋饭店门前的石阶级,却在这时候,一
个漂亮西装的青年男子,臂弯挂了枝手杖,匆匆地从门里跑出来。大风刮起那女子的开叉极
高的旗袍下幅,就卷住了那手杖,嗤的一声,旗袍的轻绡上裂了一道缝儿。
“猪猡!”那女子轻声骂,扭着腰回头一看,却又立即笑了一笑,她认识那男子。那是
经纪人韩孟翔。女子便是韩孟翔同事陆匡时的寡媳刘玉英,一位西洋美人型的少妇!
“这么早呀!热被窝里钻出来就吹风,不是玩的!”
韩孟翔带笑地睒着眼睛说,把身子让到那半圆形石阶的旁边去。刘玉英跟进一步,装出
怒容来瞪了韩孟翔一眼,忽又笑了笑,轻声说道:
“不要胡调!喂,孟翔,我记不准老赵在这里的房间到底是几号。”
风卷起刘玉英的旗袍下幅又缠在韩孟翔的腿上了。风又吹转刘玉英那一头长发,覆到她
的眉眼上。
韩孟翔似乎哼了一声,伸手按住了自己头上的巴拿马草帽。过一会儿,他松过一口气来
似的说:
“好大的风呀!——这是涨风!玉英,你不在这回的‘涨风’里买进一两万么?”
“我没有钱,——可是,你快点告诉我,几号?”
“你当真要找他么?号数倒是四号——”
又一阵更猛烈的风劈面卷来,韩孟翔赶快背过脸去,他那句话就此没有完。刘玉英轻声
地说了一句“谢谢你”,把头发往后一掠,摆着腰肢,就跑进那华懋去了。韩孟翔转过脸去
望着刘玉英的后影笑了一笑,慢慢地走到对面的街角,就站在那边看《字林西报》的广告牌。
“Rreaten Hankow,reported!”①这是那广告牌上排在第一行的惊人标题。
韩孟翔不介意似的耸耸肩膀,回头再望那华懋的大门,恰好看见刘玉英又出来了,满脸的不
高兴,站在那石阶上向四面张望。她似乎也看见了韩孟翔了,蓦地一列电车驶来,遮断了他
们俩。等到那电车过去,刘玉英也跑到了韩孟翔跟前,跳着脚说:
  ①“Rreaten Hankow,reported!”英语。“据报告,红军威胁汉口!”
——作者原注。
“你好!韩孟翔!”
“谁叫你那么性急,不等人家说完了就跑?”
韩孟翔狡猾地笑着回答,把手杖一挥,就沿着那水门汀向南走,却故意放慢了脚步。刘
玉英现在不性急了,跟在韩孟翔后边走了几步,就赶上去并着肩儿走,却不开口。她料来韩
孟翔一定知道老赵的新地方,她打算用点手段从这刁滑小伙子的心里挖出真话来。风委实是
太猛,潮而且冷,刘玉英的衣服太单薄,她慢慢地向韩孟翔身边挨紧来;风吹弄她的长头
发,毛茸茸地刺着韩孟翔的耳根,那头发里有一股腻香。
“难道他没有到大华么?”
将近江海关前的时候,韩孟翔侧着头说,他的左腿和刘玉英的右腿碰了一下。
“等到天亮也没见个影子——”
刘玉英摇着头回答,可是兜头一阵风来,她咽住了气,再也说不下去了。她一扭腰,转
身背着风,让风把她的旗袍下幅吹得高高地,露出一双赤裸裸的白腿。她咬着嘴唇笑了笑,
眼波瞧着韩孟翔,恨恨地说:
“杀千刀的大风!”
“可是我对你说这是‘涨风’!老赵顶喜欢的涨风!”
“嗳,那么,你告诉我,昨晚上老赵住在哪里?我不会忘记你的好处!”
“嘻,嘻!玉英,我告诉你:回头我打听到了,我们约一个地方——”
“啐!——”
“哦,哦,那算是我多说了,你是老门槛,我们心照不宣,是不是!”
“那么快点说哟!”
刘玉英眼珠一转,很妖媚地笑了。韩孟翔迟疑地望着天空。一片一片的白云很快地飞
过。他忽然把胸脯一挺,似乎想定了主意,到刘玉英耳边轻轻说了一句,立刻刘玉英的脸色
变了,她的眼睛闪闪地像是烧着什么东西。她露出她的白牙齿干笑,那整齐的牙齿好像会咬
人。韩孟翔忍不住打一个寒噤,他真没料到这个皮肤像奶油一般白嫩的女人生气的时候有那
么可怕!但是刘玉英的脸色立即又转为微红,抿着嘴对韩孟翔笑。又一阵风猛烈打来,似乎
站不稳,刘玉英身体一侧,挽住了韩孟翔的臂膊,就势说道:
“谢谢你。可是我还想找他。”
“劝你省点精神罢!不要急,等他要你的时候来找你!我知道老赵脾气坏,他不愿意人
家的时候简直不理你!只有一个徐曼丽是例外,老赵不敢不理她!”
韩孟翔说的很诚恳,一面就挽着刘玉英顺步向前走。
风刮得更凶猛了。呼呼的吼声盖倒了一切的都市的骚音。满天是灰白的云头,快马似的
飞奔,飞奔!风又一刻一刻的更加潮湿而且冷。可是刘玉英却还觉得吹上身来不够凉爽,她
的思想也比天空那些云头还跑得快。将到三马路口的时候,她突然站住了,从韩孟翔的臂弯
中脱出她的右手来,她退一步,很妩媚地对韩孟翔笑了一笑,又飞一个吻,转身就跳上了一
辆人力车。韩孟翔站住了望着她发怔。
“回头我打电话给你!”
风吹来了刘玉英这一句,和朗朗的笑声。
半小时后,刘玉英已经在霞飞路的一所五层“大厦”里进行她的冒险工作。她把写着
“徐曼丽”三个字的纸片递给一个“仆欧”,就跟到那房门外,心里把想好了的三个对付老
赵的计策再温习一遍。
门开了。刘玉英笑吟吟地闪了进去,蓦地就一怔;和赵伯韬在一处的,原来不是什么女
人,而是老头子尚仲礼!她立刻觉得预定的三个计策都不很合式了。赵伯韬的脸上也陡然变
色,跳起来厉声喊道:
“是你么?谁叫你来的?”
“是徐曼丽叫我来的哟!”
刘玉英仓卒间就只想出了这么一句。她觉得今天的冒险要失败。可是她也并没忘记女人
家的“武器”,她活泼泼地笑着,招呼过了尚老头子,就在靠窗的一张椅子里坐着。风从窗
洞里来,猛打着她的头,她也不觉得;她留心看看赵伯韬的表情,她镇定了心神,筹划新的
策略。
“鬼话!徐曼丽就是通仙,也不能马上就知道我在这里!
一定是韩孟翔这小子着了你的骗!”
赵伯韬耸耸肩膀冷笑着,一口就喝破了刘玉英的秘密。刘玉英把不住心跳了;可是她也
立刻料到老赵这几天来跟徐曼丽一定没有见过面,她这谎一时不会弄穿。而且她又有说谎的
天才,她根据了韩孟翔所说老赵和徐曼丽的关系,以及自己平时听来的徐曼丽种种故事,立
刻在心里编起了一套谎话。
她不笑了,也摆出生气的样子来。
“真是‘狗咬吕洞宾’!来是我自己来的,可是你这地方,就从徐曼丽的嘴巴里听来的
呀。昨晚上在大华里,我等你不来,闷得很,就跑进那跳舞厅去看看。我认识徐曼丽。可是
她不认识我。她和一个男人叽叽咕咕讲了半天的话。我带便一听,——别人家一定不懂他们
讲的是谁,我却是一听就明白。她,她——”
刘玉英顿了一顿,决不定怎样说才妥当。刚好这时一阵风吹翻她的头发,直盖没了她的
眼睛;借这机会,她就站起来关上那扇窗,勉强把自己的支吾掩饰了过去。
“她说我住在这里么?”
赵伯韬不耐烦地问了。
“嗳,她告诉那男子,你住在这里,你有点新花样——”
“嘿嘿!你认识那男子么?怎样的一个?”
赵伯韬打断了刘玉英的话,眼睛瞪得挺大。从那眼光中,刘玉英看出老赵不但要晓得那
男子是谁,并且还在猜度那一定是谁。这是刘玉英料不到的。她第二次把不住心跳了。她蹙
着眉尖,扭了扭颈子,忽然笑了起来说:
“呀,一定是你的熟人!不见得怎样高大,脸蛋儿也说不上好看,——我好像见过的。”
赵伯韬的脸色突然变了。他对尚老头子使了个眼色。尚老头子拈着胡子微笑。
刘玉英却觉得浑身忽然燥热。她站起来又开了身边那对窗,就当窗而立。一阵风扑面吹
来,还带进了一张小小的树叶。马路旁那些树都像醉了似的在那里摇摆,风在这里也还很有
威势!
“一定是吴老三!徐曼丽搅上了他,真讨厌!”
赵伯韬眼看着尚仲礼轻声说,很焦灼地在沙发臂上拍了一掌。“吴老三?”刘玉英也知
道是谁了。那是她当真见过的。并且她又记起公公陆匡时近来有一次讲起过吴老三的什么党
派,而韩孟翔也漏出过一句:老赵跟老吴翻了脸。她心里一乐,几乎笑出声来。她这临时诌
起来的谎居然合式,她心里更加有把握了。她决定把她这弥天大谎再推进一些。她有说谎的
胆量!
“我早就料到有这一着,所以我上次劝你耐心笼络曼丽。”
尚仲礼也轻声说,慢慢地捋着胡子,又打量了刘玉英一眼。赵伯韬转过脸来,又冷冷地
问道:
“他们还说什么呢?”
“有些话我听去不大懂,也就忘记了,光景是谈论交易所里的市面。不过我又听得了一
个‘枪’字,——嗳,就好像是说某人该吃手枪,我还看见那男子虎起了脸儿做手势——”
刘玉英把想好的谎话先说了一部分,心里很得意;却不料赵伯韬忽然仰脸大笑起来,尚
仲礼也眯细了老眼望着刘玉英摇头。这是不相信么?刘玉英心又一跳。赵伯韬笑声住了,就
是一脸的严肃,霍地站起来,在刘玉英肩头猛拍一记,大声说道:
“你倒真有良心!我们不要听了!那边有一个人,你是认识的,你去陪她一会儿罢!”
说着,赵伯韬指了一下左首的一扇门,就抓住了刘玉英的臂膊,一直推她进去,又把门
关上。
这是一间精雅的卧室,有一对落地长窗,窗外是月台。一张大床占着房间的中央,一头
朝窗,一头朝着墙壁。床上躺着一个女人,脸向内,只穿了一身白绸的睡衣。刘玉英看着,
站在那里发怔。从老赵突然大笑起,直到强迫她进这房间,一连串奇怪的事情,究竟主吉主
凶,她急切间可真辨解不来!她侧耳细听外房他们两个。一点声响都没有!她在那门上的钥
匙孔中偷看了一眼;尚老头子捋着胡子,老赵抽雪茄。
通到月台去的落地长窗有一扇开着,风像发疟疾似的紧一阵松一阵吹来。床上那女人的
宽大的睡衣,时时被吹鼓起来,像一张半透明的软壳;那新烫的一头长发也在枕边飘拂。然
而那女人依旧睡得很熟,刘玉英定了定神,蹑着脚尖走到床头去一看时,几乎失声惊喊起
来。那不是别人,却是好朋友冯眉卿!原来是这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害她刘玉英在大华空守了
一夜!虽则刘玉英往常是这么想的:只要照旧捞得到钱,老赵有一万个姘头,也和她刘玉英
不相干。可是现在她心里总不免酸溜溜,很想把冯眉卿叫醒来,问她是什么道理;——恰在
这时候,冯眉卿醒了。她揉着眼睛,翻了个身,懒懒地把她的一双腿竖起来。她让她的睡衣
滑落到腰部,毫无羞耻地裸露了她的大腿。
刘玉英暗笑着,一闪身,就躲在那窗外的月台上了。她本想和冯眉卿开一个玩笑,也算
是小小的报复,可是忽然有几句话飘进了她的耳朵,是赵伯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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