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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茅盾

_12  茅盾(现代)
气的时候也像是在那里笑。赵伯韬微微笑着,转眼对李玉亭尖利地瞥一下,伸手就在那女人
的丰腴的屁股上拧一把。
“啊唷……”
女人作态地娇喊。赵伯韬哈哈大笑,就势推拨着女人的下半身,要她袅袅婷婷地转一个
圈子,又一个圈子,然后用力一推,命令似的说道:
“够了!去罢!装扮你的罢——把门关上!”
仿佛拿珍贵的珠宝在人面前夸耀一番,便又什袭藏好了似的,赵伯韬这才转脸对李玉亭
说:
“怎么?玉亭!吓,你自己去照镜子,你的脸红了!哈哈,你真是少见多怪!人家说我
姓赵的爱玩,不错,我喜欢这调门儿。我办事就要办个爽快。我不愿意人家七猜八猜,把我
当作一个有多少秘密的妖怪。刚才你一进来看见我这里有女人。你的眼睛不好,你没有看明
白。你心里在那里猜度。我知道。现在你可看明白了罢?也许你还认识她,你说不好么?
西洋女人的皮肤和体格呢!”
忽然收住,赵伯韬摇摇身体站起来,从烟匣中取一枝雪茄衔在嘴里,又将那烟匣向李玉
亭面前一推,做了个“请罢”的手势,便又埋身在沙发里,架起了腿,慢慢地擦火柴,燃着
那枝雪茄。他那态度,就好像一点心事也没有,专在那里享清福。李玉亭并不吸烟,却是手
按在那烟匣边上,轻轻地机械地摸了一会儿,心里很在踌躇,如何可以不辱吴荪甫所付托的
使命,而又不至于得罪老赵。他等候老赵先发言。他觉得最好还是不先自居于“交涉专使”
的地位,不要自己弄成了显然的“吴派”。然而赵伯韬只管吸烟,一言不发,眼光也不大往
李玉亭脸上溜。大约五分钟过去了,李玉亭再也捱不下,决定先说几句试探的话:
“伯翁,昨天见过荪甫么?”
赵伯韬摇头,把雪茄从嘴唇上拿开,似乎想说话了。但一伸手弹去了烟灰,重复衔到嘴
里去了。
“荪甫的家乡遭了匪祸,很受些损失,因此他心情不好,在有些事情上,近于躁急;譬
如他和伯翁争执的两件事,公债交割的账目和朱吟秋的押款,本来就——”
李玉亭在这“就”字上拖了一下,用心观察赵伯韬的神色;他原想说“本来就是小
事”,但临时又觉得不妥当,便打算改作“本来就总有方式妥协”,然而只在这一吞吐间,
他的话就被赵伯韬打断了。
“喔,喔,是那两件事叫荪甫感得不快么?啊,容易办!可是,玉亭,今天你是带了荪
甫的条件来和我交涉呢,还是来探探我的口风?”
猛不防是这么“爽快的办法”,李玉亭有点窘了;他确是带了条件来,也负有探探口风
的任务,但是既经赵伯韬一口喝破,这就为难了,而况介于两大之间的他,为本身利害计,
最后是两面圆到。当下他就笑了笑,赶快回答:
“不——是。伯翁和荪甫是老朋友,有什么话,尽可以面谈,何必用我夹在中间——”
“可不是!那么,玉亭,你一定是来探探我的口风了!好,我老实对你说罢。我这个人
办事就喜欢办的爽快!”
赵伯韬又打断了李玉亭的话头,炯炯的眼光直射在李玉亭脸上。
“伯翁那样爽快,是再好没有了。”
被逼到简直不能转身的李玉亭只好这么说,一面虽有点抱怨赵伯韬太不肯体谅人,一面
却也自感到在老赵跟前打算取巧是大错而特错。他应得立即改变策略了!但是赵伯韬好像看
透了李玉亭的心事似的蓦地仰脸大笑,站起来拍着李玉亭的肩膀说:
“玉亭,我们也是老朋友,有什么话就说什么话。我是没有秘密的。就像对于女人——
假使荪甫有相好的女人,未必就肯公之众目。嗳,玉亭,你还要看看她么?看一看装扮好了
的她!——丢那妈,寡老!你知道我不大爱过门的女人,但这是例外,她不是人,她是会迷
人的妖精!”
“你是有名的兼收并蓄。那也不能不备一格!”
李玉亭觉得不能不凑趣着这么说,心里却又发急,惟恐赵伯韬又把正经事滑过去;幸而
不然,赵伯韬嘉纳似的一笑,回到他的沙发里,就自己提起他和荪甫中间的“争执”,以及
他自己的态度:
“一切已往的事,你都明白,我们不谈;我现在简单的几句话,公债方面的拆账,就照
竹斋最初的提议,我也马马虎虎了;只是朱吟秋方面的押款,我已经口头答应他,不能够改
变,除非朱吟秋自己情愿取消前议。”
李玉亭看着赵伯韬的面孔,估量着他每一句话的斤两,同时就感到目前的交涉非常棘
手。赵伯韬所坚持的一项正就是吴荪甫不肯让步的焦点。在故乡农民暴动中受了若干损失的
吴荪甫不但想廉价吞并了朱吟秋的丝厂以为补偿,并且想更廉价地攫取了朱吟秋的大批茧子
来赶缫抛售的期丝,企图在厂经跌价风潮中仍旧有利可图:这一切,李玉亭都很明白。然而
赵伯韬的炯炯目光也似乎早已看透了这中间的症结。他掐住了吴荪甫的要害,他宁肯在“公
债拆账”上吃亏这么两三万!李玉亭沉吟了一会儿,这才轻轻吁一口气回答:
“可是荪甫方面注意的,也就是对于朱吟秋的押款;伯翁容我参加一些第三者的意见,
——”
“哈,我知道荪甫为什么那样看重朱吟秋方面的押款,我知道他们那押款合同中有几句
话讲到朱吟秋的大批于茧!”
赵伯韬打断了李玉亭的说话,拍着腿大笑。
李玉亭一怔,背脊上竟透出一片冷汗;他替吴荪甫着急,又为自己的使命悲观。然而这
一急却使他摆脱了吞吞吐吐的态度,他苦笑着转口问道:
“当然呵,什么事瞒得了你的一双眼睛!可是我就还有点不懂,哎,伯翁,你要那些于
茧来做什么用处?都是自家人。你伯翁何必同荪甫开玩笑呢?他要是捞不到朱吟秋的干茧,
可就有点窘,——”
李玉亭的话不得不又半途停止;他听得赵伯韬一声干笑,又看见他仰脸喷一口雪茄烟,
他那三角脸上浮胖胖的肌肉轻轻一下跳动。接着就是钢铁一般的回答,使得李玉亭毛发直竖:
“你不懂?笑话!——我办事就爱个爽快,开诚布公和我商量,我也开诚布公。玉亭,
你今天就是荪甫的代表,我不妨提出一个办法,看荪甫他们能不能答应:我介绍尚仲礼加入
荪甫他们的益中信托公司做总经理。”
“啊,这个——听说早已决定了推举一位姓唐的。”
“我这里的报告也说是姓唐的,并且是一个汪派。”
听了赵伯韬这回答,李玉亭心里就一跳;他现在完全明白了:到底赵伯韬与吴荪甫中间
的纠纷不是单纯的商业性质;他更加感得两方面的妥协已经无望,他瞪出了眼睛,望着赵伯
韬,哀求似的姑且再问一句:
“伯翁还有旁的意见么?——要是,要是益中的总经理换了杜竹斋呢?竹斋是超然的!”
赵伯韬微微一笑,立刻回答:
“尚老头子也是超然的!”
李玉亭也笑了,同时就猛然省悟到自己的态度已经超过了第三者所应有,非得赶快转篷
不行。他看了赵伯韬一眼,正想表白自己的立场始终是对于各方面都愿意尽忠效劳,然而赵
伯韬伸一个懒腰,忽然转了口气说道:
“讲到荪甫办事的手腕和魄力,我也佩服,就可惜他有一个毛病,自信太强!他那个益
中公司的计画,很好,可是他不先和我商量。我倒是有什么计画总招呼他,譬如这次的做公
债。我介绍尚仲礼到益中去,也无非是想和他合作。玉亭,我是有什么,说什么;如果荪甫
一定要固执成见,那就拉倒。我盼望他能够渡过一重一重的难关,将来请我喝杯喜酒,可不
是更妙!”
说到最后一句,赵伯韬哈哈大笑地站起身来,将两臂在空中屈伸了几次,就要去开卧室
的那扇门了。李玉亭知道他又要放出那“迷人的宝贝”来,赶快也站起来叫道:
“伯翁——”
赵伯韬转过身来很不耐烦似的对着李玉亭瞧。李玉亭抢前一步,陪起笑脸说:
“今晚上我做东,就约荪甫,竹斋两位,再请你伯翁赏光,你们当面谈一谈怎样?”
赵伯韬的眼光在李玉亭脸上打了好几个回旋,这才似笑非笑地回答道:
“如果荪甫没有放弃成见的意思,那也不必多此一举了!”
“我以为这一点的可能性很大,他马上就会看到独脚戏不如搭班子好。”
李玉亭很肯定地说,虽则他心里所忧虑者却正相反;他料来十之八九荪甫是不肯屈服。
赵伯韬狂笑,猛的在李玉亭肩头重拍一下,先说了一句广东白,随即又用普通话大声喊
道:
“什么?你说是马上!玉亭,我老赵面前你莫说假话。除非你把半年六个月也算作马
上。荪甫各方面的布置,我略知一二;他既然下决心要办益中信托公司,至少六个月的活动
力是准备好了的;但是,三个月以后,恐怕他就会觉得担子太重,调度不开了,——我是说
钱这方面,他兜不转。那时候,银钱业对他稍稍收紧一些儿,他就受不了!目前呢,他正在
风头上,他正要别人去迁就他。吓,他来迁就别人,三个月后再看罢!也许三个月不到!”
“哦——伯翁是从大处落墨,我是在小处想。譬如朱吟秋的干茧押款不能照荪甫的希望
去解决,那他马上就要不得了。
没有茧子就不能开工,不能开工就要——”
赵伯韬耸耸肩膀狞笑。可是李玉亭固执地接着说下去:
“就要增加失业工人。伯翁,正月到现在,上海工潮愈来愈厉害,成为治安上一个大问
题。似乎为大局计,固然荪甫方面总得有点让步,最好你伯翁也马虎些,对于朱吟秋的押
款,你暂不过问。”
李玉亭说完,觉得心头一松;他已经尽了他的职务,努力为大局计,在作和事老,不作
拨火棒。他定睛看住了赵伯韬的三角脸,希望在这脸上找得一些“嘉纳”的表情。然而没
有!赵伯韬藐然摇一下头,再坐在沙发里架起了腿,只淡淡地说了四个字:
“过甚其词。”
立即李玉亭的脸上飞红,感到比挨了打还难受。而因为这是一片忠心被辜负,所以在万
分冤屈而外,他又添上了不得其主的孤忿。可是他还想再尽忠告。他挺一下胸脯,准备把读
破万卷书所得的经纶都拿出来邀取赵伯韬的垂听,却不料哪边卧室的门忽然先开了一道缝,
小而圆的红嘴唇,在缝内送出清脆的声音:
“要我么?你叫噳!”
这声音过后,门缝里就换上一只乌溜溜的眼睛。赵伯韬笑了笑,就招手。门开了,那女
人像一朵莲花似的轻盈地飘过来,先对赵伯韬侧着头一笑,然后又斜过脸去朝李玉亭略点一
点头。赵伯韬伸手在女人的雪白小臂上拧了一把,突然喊道:
“玉英,这位李先生说共产党就要来了,你害怕不?——”
“喔,就是那些专门写标语的小赤老么?前天夜里我坐车过长浜路,就看见一个。真像
是老鼠呢,看见人来,一钻就没有影子。”
“可是乘你不防备,他们一变就成了老虎;湖南,湖北,江西,就有这种老虎。江苏,
浙江,也有!”
李玉亭赶快接上来说,心里庆幸还有再进“危言”的机会。但是立即他又失望了,为的
那女人披着嘴唇一笑,卖弄聪明似的轻声咕嘟着:
“啧啧,又是老虎哪。哄孩子罢!——有老虎,就会有打虎的武松!”
赵伯韬掉过头去朝李玉亭看了一眼,忽然严肃地说道:
“玉亭,你就回去把我的意思告诉荪甫罢。希望他平心静气地考虑一番,再给我答复。
——老虎发疯,我要严防,但是决不能因为有老虎在那里,我就退让到不成话!明晚上你有
工夫么?请你到大华吃饭看跳舞。”
一面说,一面站起来,赵伯韬和李玉亭握手,很客气地送他到房门外。
李玉亭再到了马路上时,伸脖子松一口气,就往东走。他咀嚼着赵伯韬的谈话,他又想
起要到老闸捕房去交涉保释他的车夫和那辆车。南京路一带的警戒还是很森严,路旁传单,
到处全是。汽车疾驶而过,卷起一阵风,那些传单就在马路上旋舞,忽然有一张飞得很高,
居然扑到李玉亭怀里来了。李玉亭随手抓住,看了一眼,几行惊人的句子直钻进他的心窝:
  ……军阀官僚豪绅地主买办资产阶级,在帝国主义指挥之下联合向革命势力进攻,
企图根本消灭中国的革命,然而帝国主义以及中国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亦日益加深,此次南
北军阀空前的大混战就是他们矛盾冲突的表面化,中国革命民众在此时期,必须加紧——
李玉亭赶快丢掉那张纸,一鼓作气向前跑了几步,好像背后有鬼赶着。他觉得眼前一片
乌黑,幻出一幅怪异的图画:吴荪甫扼住了朱吟秋的咽喉,赵伯韬又从后面抓住了吴荪甫的
头发,他们拚命角斗,不管旁边有人操刀伺隙等着。
“这就是末日到了,到了!”
李玉亭在心里叫苦,浑身的筋骨像解散了似的,一颗心重甸甸地往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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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历端阳节终于在惴惴不安中过去了。商家老例的一年第一次小结账不得不归并到未来
的“中秋”;战争改变了生活的常轨。
“到北平去吃月饼!”——军政当局也是这么预言战事的结束最迟不过未来的中秋。
但是结束的朕兆此时依然没有。陇海线上并没多大发展,据说两军的阵线还和开火那时
差不多;上游武汉方面却一天一天紧。张桂联军突然打进了长沙!那正是旧历端阳节后二
天,阳历六月四日。上海的公债市场立刻起了震动。谣言从各方面传来。华商证券交易所投
机的人们就是谣言的轻信者,同时也就是谣言的制造者,和传播者,三马路一带充满了战争
的空气!似乎相离不远的昼锦里的粉香汗臭也就带点儿火药味。
接着又来一个恐怖的消息:共产党红军彭德怀部占领了岳州!
从日本朋友那边证实了这警报的李玉亭,当时就冷了半截身子。他怔了一会儿,取下他
那副玻璃酒瓶底似的近视眼镜用手帕擦了又擦,然后决定去找吴荪甫再进一次忠告。自从
“五卅”那天以后,他很小心地不敢再把自己牵进了吴荪甫他们的纠纷,可是看见机会凑巧
时,他总打算做和事老;他曾经私下地怂恿杜竹斋“大义灭亲”,他劝竹斋在吴荪甫头上加
一点压力,庶几吴赵的妥协有实现的可能。他说荪甫那样的刚愎自信是祸根。
当下李玉亭匆匆忙忙赶到吴公馆时,刚碰着有客;大客厅上有几个人,都屏息侧立,在
伺察吴荪甫的一笑一颦。李玉亭不很认识这些人,只其中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小胡子,记得
仿佛见过。
吴荪甫朝外站着,脸上的气色和平时不同;他一眼看见李玉亭,招了招手,就喊道:
“玉亭,请你到小客厅里去坐一会儿;对不起。”
小客厅里先有一人在,是律师秋隼。一个很大的公事皮包摊开着放在膝头,这位秋律师
一手拈着一叠文件的纸角,一手摸着下巴在那里出神。李玉亭悄悄地坐了,也没去惊动那沉
思中的秋律师,心里却反复自问:外边是一些不认得的人,这里又有法律顾问,荪老三今天
有些重要的事情……
大客厅里吴荪甫像一头笼里的狮子似的踱了几步,狞厉的眼光时时落到那五十岁左右小
胡子的脸上,带便也扫射到肃立着的其他三人。忽然吴荪甫站住了,鼻子里轻轻哼一声,不
能相信似的问那小胡子道:
“晓生,你说是省政府的命令要宏昌当也继续营业不是?”
“是!还有通源钱庄,油坊,电厂,米厂,都不准停闭。县里的委员对我说,镇上的市
面就靠三先生的那些厂和那些铺子;要是三先生统统把来停闭了,镇上的市面就会败落到不
成样子!”
费小胡子眼看着地下回答;他心里也希望那些厂和铺子不停闭,但并非为了什么镇上的
市面,而是为了他自己。虽则很知道万一荪甫把镇上的事业统统收歇,也总得给他费晓生一
碗饭吃,譬如说调他到上海厂里,然而那就远不如在镇上做吴府总管那么舒服而且威风,况
且他在县委员跟前也满口自夸能够挽回“三先生”的主意。
“嘿!他们也说镇上市面怎样怎样了!他们能够保护市面么?”
吴荪甫冷冷地狞笑着说。他听得家乡的人推崇他为百业的领袖,觉得有点高兴了。费小
胡子看准了这情形,就赶快接口说道:
“现在镇上很太平,很太平。新调来的一营兵跟前番的何营长大不相同。”
“也不见得!离市梢不到里把路,就是共匪的世界。他们盘踞四乡,他们的步哨放到西
市梢头。双桥镇里固然太平,可是被包围!镇里的一营兵只够守住那条到县里去的要路。我
还听说军队的步哨常常拖了枪开小差。共匪的人数枪枝都比从前多了一倍!”
突然一个人插进来说;这是吴荪甫的远房侄儿吴为成,三十多岁,这次跟费小胡子一同
来的。
“还听说乡下已经有了什么苏维埃呢!”
吴为成旁边的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也加了一句;他是那位住在吴公馆快将半个月的曾家
驹的小舅子马景山,也是费小胡子此番带出来的。他的肩旁就贴着曾家驹,此时睁大了眼睛
发怔。
吴荪甫的脸色突然变了,转过去对吴为成他们看了一眼,就点了一下头。费小胡子却看
着心跳,觉得吴荪甫这一下点头比喝骂还厉害些;他慌忙辩白道:
“不错,不错,那也是有的。——可是省里正在调兵围剿,镇上不会再出乱子。”
吴为成冷笑一声,正想再说,忽然听得汽车的喇叭声从大门外直叫进来,接着又看见荪
甫不耐烦地把手一摆,就踱到大客厅门外的石阶上站着张望。西斜的太阳光把一些树影子都
投射在那石阶,风动时,这五级的石阶上就跳动着黑白的图案画。吴荪甫垂头看了一眼,焦
躁地跺着脚。
一辆汽车在花园里柏油路上停住了,当差高升抢前去开了车门。杜竹斋匆匆地钻出车厢
来,抬头看着当阶而立的吴荪甫,就皱了眉尖摇头。这是一个严重的表示。吴荪甫的脸孔变
成了紫酱色,却勉强微笑。
“真是作怪!几乎涨停板了!”
杜竹斋走上石阶来,气吁吁地说,拿着雪白的麻纱手帕不住地在脸上揩抹。
吴荪甫只是皱了眉头微笑,一句话也不说。他对杜竹斋看了一眼,就回身进客厅去,蓦
地放下脸色来,对费小胡子说道:
“什么镇上太平不太平,我不要听!厂,铺子,都是我开办的,我要收歇,就一定得
收!我不是慈善家,镇上市面好或是不好,我就管不了,——不问是省里或县里来找我说,
我的回答就只有这几句话!”
“可不是!我也那么对他们说过来呀!然而,他们——三先生!——”
吴荪甫听得不耐烦到了极点,忽地转为狞笑,打断了费小胡子的话:
“他们那一套门面话我知道!晓生,你还没报告我们放出去的款子这回端阳节收起了多
少。上次你不是说过六成是有把握的么?我算来应该不止六成!究竟收起了多少!你都带了
来么?”
“没有。镇上也是把端阳节的账展期到中秋了。”
“哼!什么话!”
吴荪甫勃然怒叫起来了。这又是他万万料不到的打击!虽说总共不过七八万的数目,可
是他目前正当需要现款的时候,七八万圆能够做许多事呀!他虎起了脸,踱了几步,看看那
位坐在沙发里吸鼻烟的杜竹斋。于是公债又几乎涨停板的消息蓦地又闯进了吴荪甫的气胀了
的头脑,他心里阴暗起来了。
杜竹斋两个鼻孔里都吸满了鼻烟,正闭了眼睛,张大着嘴,等候打喷嚏。
“要是三先生马上把各店收歇,连通源钱庄也收了,那么,就到了中秋节,也收不回我
们的款子。”
费小胡子走前一步,轻声地说。吴荪甫耸耸肩膀,过一会儿,他像吐弃了什么似的,笑
了笑说道:
“呵!到中秋节么?到那时候,也许我不必提那注钱到上海来了!”
“那么,三先生就怕眼前镇上还有危险罢?刚才为成兄的一番话,也未免过分一点儿。
——省里当真在抽调得力的军队来围剿。现在省里县里都请三先生顾全镇上的市面,到底是
三先生的家乡,况且收了铺子和厂房,也未必抽得出现款来,三先生还是卖一个面子,等过
了中秋再说。宏昌当是烧了,那就又当别论。”
费小胡子看来机会已到,就把自己早就想好的主意说了出来,一对眼睛不住地转动。
吴荪甫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转身就坐在一张椅子里。他现在看明白了:家乡的匪祸不
但使他损失了五六万,还压住了他的两个五六万,不能抽到手头来应用。他稍稍感到天下事
不能尽如人意了。但一转念,他又以为那是因为远在乡村,而且不是他自己的权力所能完全
支配的军队的事,要是他亲手管理的企业,那就向来指挥如意。他的益中信托公司现在已经
很有计画地进行;陈君宜的绸厂就要转移到他们的手里,还有许多小工业也将归益中公司去
办理。
这么想着的吴荪甫便用爽利果决的口气对费小胡子下了命令:
“晓生,你的话也还不错;我总得对家乡尽点义务。中秋以前,除了宏昌当无法继续营
业,其余的厂房和铺子,我就一力维持。可是你得和镇上的那个营长切实办交涉,要他注意
四乡的共匪。”
费小胡子恭恭敬敬接连答应了几个“是”,眼睛看在地下。
可是他忽又问道:
“那么通源庄上还存着一万多银子,也就留在镇上——”
“留在那里周转自家的几个铺子。放给别家,我可不答应!”
吴荪甫很快地说,对费小胡子摆一摆手,就站了起来,走到杜竹斋跟前去。费小胡子又
应了一个“是”,知道自己的事情已完,也打算走了,可是他眼光一瞥,看见吴为成和马景
山一边一个夹住了那野马似的曾家驹,仍然直挺挺地站在靠窗的墙边,他猛的记起另一件
事,就乘着吴荪甫还没和杜竹斋开始谈话以前,慌慌忙忙跟在吴荪甫背后叫道:
“三先生!还有一点事——”
吴荪甫转过脸来钉了费小胡子一眼,很不耐烦地皱了眉头。
“就是为成兄和景山兄两位。他们打算来给三先生办事的。今天他们跟我住在旅馆里,
明天我要回镇去了,他们两位该怎么办,请三先生吩咐。”
费小胡子轻声儿说着,一面偷偷地用眼睛跟吴为成他们两位打招呼。但是两位还没有什
么动作,那边杜竹斋忽然打了一个很响的喷嚏,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大家都到上海来找事,可是本来在上海有事的,现在还都打破了饭碗呢!银行界,厂
家,大公司里,都为的时局不好,裁员减薪。几千几万裁下来的人都急得走头无路。邮政局
招考,只要六十名,投考的就有一千多!内地人不晓得这种情形,只顾往上海钻。我那里也
有七八个人等着要事情。”
杜竹斋像睡醒了似的,一面揉着鼻子,一面慢吞吞地说。吴荪甫却不开口,只皱着眉
头,狞起了眼睛,打量那新来的两个人。和曾家驹站在一处,这新来的两位似乎中看一些。
吴为成的方脸上透露着精明能干的神气,那位马景山也像不是浑人;两个都比曾家驹高明得
多。或者这两个尚堪造就——
这样的念头,在吴荪甫心里一动。
做一个手势叫这两位过来,吴荪甫就简单地问问他们的学历和办事经验。
费小胡子周旋着杜竹斋,拣这位“姑老爷”爱听的话说了几句,就又转身把呆在那里的
曾家驹拉到客厅外边轻声儿说道:
“尊夫人要我带口信给你,叫你赶快回家去呢!”
“小马已经跟我说过了。我不回去。我早就托荪甫表兄给我找一个差使。”
“找到了没有呢?你打算做什么事?回头我也好去回复尊夫人。”
“那还没有找定。我是有党证的,我想到什么衙门里去办事!”
费小胡子忍不住笑了,他想来这位不识起倒的曾老二一定把吴荪甫缠的头痛。
那边小客厅内,此时亦不寂寞。秋律师把手里的一叠文件都纳进了公事皮包去,燃着了
一枝香烟,伸一个懒腰,回答李玉亭道:
“你看,世界上的事,总是那么大虫吃小虫!尽管像你说的有些银行家和美国人打伙儿
想要操纵中国的工业——想把那些老板们变做他们支配下的大头目,可是工厂老板像吴荪甫
他们,也在并吞一些更小的厂家。我这皮包里就装着七八个小工厂的运命。明后天我掮着益
中信托公司全权代表的名义和那些小厂的老板们接洽,叫他们在我这些合同上签了字,他们
的厂就归益中公司管理了,实际上就是吴荪记,孙吉记,或者王和记了!——玉亭,我就不
大相信美国资本的什么托辣斯那样的话,我倒疑惑那是吴荪甫他们故意造的谣言,乱人耳
目!美国就把制造品运到中国来销售也够了,何必在乱烘烘的中国弄什么厂?”
“绝不是!绝对不是!老赵跟荪甫的冲突,我是源源本本晓得的!”
李玉亭很有把握地说。秋律师就笑了一笑,用力吸进一口烟,挺起眼看那白垩房顶上精
工雕镂的葡萄花纹。李玉亭跟着秋律师的眼光也向上望了一望,然后再看着秋律师的面孔,
轻声儿问道:
“一下子就是七八个小厂么?荪甫他们的魄力真不小呀!
是一些什么厂呢?”
“什么都有:灯泡厂,热水瓶厂,玻璃厂,橡胶厂,阳伞厂,肥皂厂,赛璐珞厂,——
规模都不很大。”
“光景都是廉价收盘的罢?”
李玉亭急口地再问。可是秋律师却不肯回答了。虽则李玉亭也是吴府上的熟人,但秋律
师认为代当事人守业务上的秘密是当然的;他又洋洋地笑了一笑,就把话支了开去:
“总要没有内乱,厂家才能够发达。”
说了后,秋律师就挟着他的公事皮包走出那小客厅,反手把门仍旧关上。
那门关上时砰的一声,李玉亭听着忽然心里一跳。他看看自己的表,才得五点钟。原来
他在这小客厅里不过坐了十分钟光景,可是他已经觉得很长久了;现在只剩了他一人,等候
上司传见似的枯坐在这里,便更加感得无聊。他站起来看看墙壁上那幅缂丝的《明妃出塞》
图,又踅到窗边望望花园里的树木。停在柏油路上的那辆汽车,他认得是杜竹斋的,于是忽
然他更加不安起来了;外边大客厅里有些不认得的人,刚才这里有法律顾问,此刻也走了,
杜竹斋的汽车停在园子里,这一切,都不是证明了吴荪甫有重要的事情么?可是他,李玉
亭,偶然来的时候不凑巧,却教在这里坐冷板凳,岂不是主人家对于他显然有了戒心?然而
李玉亭自问他还是从前的李玉亭,并没有什么改变。就不过在几天前吃了赵伯韬一顿夜饭,
那时却没有别的客人,只他和老赵两个,很说了些关连着吴荪甫的话语,如此而已!
李玉亭觉得背脊上有些冷飕飕了。被人家无端疑忌,他想来又是害怕,又是不平。他只
好归咎于自己的太热心,太为大局着想,一心指望那两位“巨人”妥协和平。说不定他一片
好心劝杜竹斋抑制着吴荪甫的一意孤行那番话,杜竹斋竟也已经告诉了荪甫!说不定他们已
经把他看成了离间亲戚的小人!把他看成了老赵的走狗和侦探,所以才要那么防着他!
这小客厅另有一扇通到花园去的侧门。李玉亭很想悄悄地溜走了完事。但是一转念,他
又觉得不辞而去也不妥。忽然一阵哄笑声从外边传来。那是大客厅里人们的笑声!仿佛那笑
声就是这样的意思:“关在那里了,一个奸细!”李玉亭的心跳得卜卜的响,手指尖是冰
冷。蓦地他咬紧了牙齿,心里说:“既然疑心我是侦探,我就做一回!”他慌忙走到那通连
大客厅的门边,伛下了腰,正想把耳朵贴到那钥匙孔上去偷听,忽然又转了念头:“何苦
呢!我以老赵的走狗自待,而老赵未必以走狗待我!”他倒抽一口气,挺直身体往后退一
步,就颓然落在一张椅子里。恰好这时候门开了,吴荪甫微笑着进来,后面是杜竹斋,右手
揉着鼻子,左手是那个鼻烟壶。
“玉亭,对不起!几个家乡来的人,一点小事情。”
吴荪甫敷衍着,又微笑。杜竹斋伸伸手,算是招呼,却又打了个大喷嚏。
“哦——哦——”
李玉亭勉强笑着,含糊地应了两声;他心里却只要哭,他觉得吴荪甫的微笑就像一把尖
刀。他偷眼再看杜竹斋。杜竹斋是心事很重的样子,左手的指头旋弄他那只鼻烟壶。
三个人品字式坐了,随便谈了几句,李玉亭觉得吴荪甫也还是往日那个态度,便又心宽
起来,渐渐地又站定了他自己的立场了:一片真心顾全大局。于是当杜竹斋提起了内地土匪
如毛的时候,李玉亭就望着吴荪甫的面孔,郑重地说道:
“原来岳州失陷不是谣传,倒是真的!”
“真的么?那也是意中之事!长沙孤城难守,张桂军自然要分兵取岳州。”
吴荪甫随随便便地回答,又微笑了。杜竹斋在那边点头。
李玉亭一怔,忍不住失声叫道:
“取岳州不是张桂军呢!是共党彭德怀的红军!荪甫,难道你这里没有接到这个消息?”
“谣言!故意架到共党头上的!”
荪甫又是淡淡地回答,翻起眼睛看那笼里的鹦鹉剥落花生。
李玉亭跟着吴荪甫的眼光也对那鹦鹉看了一眼,心里倒没有了主意,然而他对于日本人
方面消息的信仰心是非常坚定的,他立刻断定吴荪甫是受了另一方面宣传的蒙蔽。他转眼看
着杜竹斋,很固执地说:
“确是红军!荪甫得的消息怕有些作用。据说是正当张桂军逼近长沙的时候,共党也进
攻岳州。两处是差不多同时失陷的!荪甫,平心而论,张桂军这次打湖南,不免是替共党造
机会。可不是么,竹斋,他们就在陇海线上分个雌雄也算了罢,何必又牵惹到共党遍地的湖
南省呢?”
杜竹斋点头,却不作声。吴荪甫还是微笑,但眉尖儿有点皱了。李玉亭乘势又接下去
说,神气很兴奋:
“现在大局就愈弄愈复杂了。大江的南北都是兵火。江西的共产党也在那里蠢动。武汉
方面兵力单薄,离汉口六十里的地面就有共党的游击队!沙市,宜昌一带,杂牌军和红军变
做了猫鼠同穴而居——”
“对了!前几天孙吉人那轮船局里有一条下水轮船在沙市附近被扣了去,到现在还查不
出下落,也不知道是杂牌军队扣了去呢,还是共匪扣了去!”
吴荪甫打断了李玉亭的议论,很不耐烦地站了起来,但只伸一伸腿,就又坐下去。
“孙吉翁可真走的黑运!江北的长途汽车被征发了,川江轮船却又失踪;听说还是去年
新打的一条船,下水不满六个月,造价三十万两呢!”
杜竹斋接口说,右手摸着下巴;虽然他口里是这么说,耳朵也听着李玉亭的议论,可是
他的心里却想着另一些事。公债市场的变幻使他纳闷。大局的紊乱如彼,而今天公债反倒回
涨,这是他猜不透的一个谜。这时,吴荪甫又站了起来,绕着客厅里那张桌子踱一个圈子,
有意无意地时时把眼光往李玉亭脸上溜,李玉亭并没理会到,还想引吴荪甫注意大局的危
险,应该大家和衷共济。可是他已经没有再发言的机会。一个当差来请吴荪甫去听电话,说
是朱吟秋打来的。吴荪甫立刻眉毛一跳,和杜竹斋对看了一眼,露出不胜诧异的神气。李玉
亭瞧来是不便再坐下去了,也就告辞,满心是说不出的冤枉苦闷。
杜竹斋衔着雪茄,一面忖量朱吟秋为什么打电话来,一面顺步就走上楼去。他知道女客
们在二楼那大阳台的凉棚下打牌,姑奶奶两姊妹和少奶奶两姊妹刚好成了一桌。阿萱和杜新
箨在旁边观场。牌声历历落落像是要睡去似的在那里响。
姑奶奶看见她的丈夫进来,就唤道:
“竹斋,你来给我代一副!”
杜竹斋笑了笑,摇头,慢慢地从嘴唇上拿开那枝雪茄,踅到那牌桌边望了一眼,说道:
“你觉得累了么?叫新箨代罢!你们打多少底呀?”
“爸爸是不耐烦打这些小牌的!”
杜新箨帮着他母亲,这样轻轻地向他的父亲攻击,同时向对面的林佩珊使了个眼色。
“姑老爷要是高兴,就打一副;不比得荪甫,他说麻将是气闷的玩意儿;他要是赌,就
爱的打宝摇摊!”
吴少奶奶赶快接口说,很温婉地笑着;可是那笑里又带几分神思恍惚。吴少奶奶近来老
是这么神思恍惚,刚才还失碰了“白板”;就只六圈牌里,她已经输了两底了。这种情形,
别人是不觉得的,只有杜新箨冷眼看到,却也不明白是什么缘故。
那边杜姑奶奶已经站起来了,杜新箨就补了缺。他和林佩珊成了对家。吴少奶奶也站了
起来,一把拉住了旁边的阿萱,吃吃地笑着说:
“看你和四妹两个新手去赢他们两位老手的钱!”
刚笑过了,吴少奶奶又是眉尖深锁,怔怔地向天空看了一眼,就翩然走了。
杜竹斋和他的夫人走到那阳台的东端,离开那牌桌远远的,倚在那阳台的石栏杆上,脸
朝着外边。他们后面牌桌上的四个人现在打得很有劲儿,阿萱和林佩珊的声音最响。杜太太
回头去望了一下,忽然轻声说:
“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刚才佩瑶悄悄地对我说,我们的阿新和他们的佩珊好像很有意
思似的;阿新到这里来,总是和佩珊一块儿出去玩!”
“哦!随他们去罢。现在是通行的。”
“嗳,嗳!看你真是糊涂呀!你忘记了两个人辈份不对么?
佩珊是大着一辈呢!”
杜竹斋的眉头皱紧了。他伸手到栏杆外,弹去了雪茄的灰,吁一口气,却没有话。杜太
太回头向那牌桌望了一眼,又接下去说:
“佩瑶也为了这件事担心呢。有人要过佩珊的帖子。她看来倒是门当户对——”
“哪一家?是不是范博文?”
“不是。姓雷的。雷参谋!”
“哦,哦!雷参谋!可是他此刻在江北打仗,死活不知。”
“说是不久就可以回来,也是佩瑶说的。”
杜竹斋满脸透着为难的样子,侧过脸去望了那打牌的两个人一眼;过了一会儿,他方才
慢吞吞地说:
“本来都是亲戚,走动走动也不要紧。可是,现在风气太坏,年青人耳濡目染——况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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