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压根没有权利过问她的私生活,所以,关于照片上的“客人”的来历、身份,以及她是否感觉幸福,我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绕道而行。
她家的沙发,有淡淡香味。这令我想起我家那个臭得要死的沙发。其实本来没那么臭的,因为我爸总是坐在沙发上抽烟,董佳蕾为了去除烟味,就用她的法国香水来盖,又因为靠近厨房,不免沾上油烟味,结果几种味道混合在一起,时间一长,味道难闻得让人躺都躺不下来。
董佳蕾成天待在家,连把沙发拆了洗洗都不肯做,除了欲盖弥彰雪上加霜胡作非为胡乱猜疑,还能干出什么好事来呢?
活该我爸被她卖了还替她数钱。
她坐的位置离我有点远,我有些失望,又不敢靠近,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放弃。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她看上去比我还要心神不宁。而她心神不宁的样子让我心如刀绞,恨不得给她一个狠狠的拥抱。
“你该饿了吧,我给你弄点吃的。”她忽然想起来,说完就转身飞快走进了厨房。
我忍不住走进去,发现她看着橱柜在发呆,我看到橱柜里码着整整齐齐的各种各样的方便面,我走到她左边,问她:“你平时就吃这个?”
她不理我,好像没听见。
我有些尴尬,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话,她却又转身看到了我,问我:“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刚刚啊。”我说。
“瞧,我都没听见。”她抱歉地说,“我只会煮这个。你要酸菜鱼口味,红烧肉口味,还是麻辣牛肉口味呢?”
“麻辣的吧。”我随便乱挑了一个。
她给锅接上水,开始煮面。
我看着她的背影,鼻子竟有些酸。
我已经多少年没吃过煮方便面了?
在我小学甚至初中,在网吧度过的日日夜夜里,顶多是开水潦草地泡一泡;在董佳蕾家里(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知道我原来一直是住在别人家),饿了只能等,没什么可以垫饥。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背影竟让我想起我久违的母亲。这种无厘头的联想让我的心像被丢到云端再陷入深海一样,痛苦和幸福的双重感绞得我快要闭过气去。
面终于好了。
我们面对面坐。她把香气扑鼻的面推到我面前,面上还盖着一个荷包蛋,外加几片火腿,我几乎潸然泪下。
“我吃过最好的面,是天中旁边的拉面馆里的。”她穿着围裙,用一只手撑着下巴,眼神变得很朦胧,似乎沉浸在某种美好的回忆里。像个小兔子一样可爱。
不知道为什么,只能想到小兔子这样的形容。
我问:“你怎么不吃?”
“我不饿。”她笑着说,“我晚上吃得都很少,睡前冲杯麦片就饱了。”
“老师,你有个坏毛病。”我一边吃面一边说她。
“是吗?”她说,“是什么?”
“你太爱走神了,跟你说话,你总是听不见。”
“有吗?”她说。
“有的。”我说,“不过在大街上可不能这样,会很不安全。”
“段柏文。”她下定决心一样对我说,“我要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我的左耳是听不见的。不信,你可以试着在我左耳边说句话,即使是大声的话,我也可能听不见的。”
我忽然想起刚才那幅照片,怪不得那位“客人”要亲她的左耳。一定是非常疼惜她,才会这样吧。即使有些失聪,仍然把她奉若掌上明珠。我心中的醋意不可遏制地膨胀发酵,差点让我打了一个喷嚏。
她说:“不信,你可以在我左边说一句话试试。”
可是说什么呢?
如果真要我说,那一刻,我心里只有一句话:老师,我喜欢你。
我是多么想把这句话大声对着她左耳喊出来,哪怕她真的听见了,真的听见了又怎么样呢?喜欢不是罪!
我压抑得太久了,不应该辜负上天给我的这么好的一次机会。
如果她认为我太过放肆或大逆不道,就让她杀了我吧,反正横竖都是死。就像我藏在语文笔记本最隐秘一页的那句诗:若动了心是死路一条,我死得其所。
想到这,我终于鼓起勇气,站起身,在她左边的沙发上坐下。
她很配合地将头发拨到耳后,指指自己的耳朵,又将头侧过去一点。做好随时准备洗耳恭听的洋子。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靠近她,她细弱而漆黑的头发,温顺地披在肩上,像一把真丝制的小雨伞。
可是,我最终说出口的话却是:“我每天都穿增高鞋垫的。”
她在笑,我不能确定她是不是听见了。
可是,你知道,这根本就不是我想说的话。
我临时改变主意,做了可耻的逃兵。
时光被凝结了。我一直在她左边坐着,她也没有回过头。我嗅到她头发的味道,遥远得像是拨开密布的阴云,倾泻而出的阳光的味道。
我好不容易才扭开我一直盯着她看的不礼貌的脑袋,转到她家电视机旁边那堆DVD碟片上,它们好像都没有拆封,而且全都是美国大片,应该不是她的口味才对。我问她为什么不看,她告诉我她没有时间。
我大着胆子学大人腔责备她:“没时间看还买,浪费钱。”
她并不在意我的冒犯,而是问我:“那你呢,喜欢看电影吗?好像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太喜欢看电影呢。”
她口口声声都是“现在的年轻人”,我小心眼地怀疑她之所以这么说是不是要刻意营造出我和她之间的代沟来。
为了在她面前显示我的素质和成熟,我开始卖弄,并跟她说起我最喜欢的电影?重金属摇滚双面人?--
“这部片作为商业片来说,制作精良,技巧纯熟。虽然可能会饱含众多重金属迷的批评,但我个人认为这部片还是很有可取之处:男主角分裂人格的秘密折磨了自己,也折磨了他心爱的女主角。但是在他决定不再保守这个秘密之后,也就不受秘密的困扰了。
一直反对他的事业的女主角也转而支持他了,这点很发人深思。”
我夸夸其谈,像电视新闻评论里的丑角。真是中邪了,在我开始张口说话以后,我就变得停不下来。
当我意识到我应该住嘴的时候,我看了看手表,十点了。
我知道,是时候离开了,再待下去,就太不礼貌了。
我站起身,看了看窗外,决定和她告别。
换好我的湿衣服,把那件T恤整整齐齐地叠好,我们回到门口。
她穿着一双橘红色的卡通拖鞋,非常小的鞋子,旁边就是我又脏又笨重的球鞋。我弯下腰换鞋,她站在门边,问我要不要带一把伞走。
“不用了。已经不下雨了。”
“那好,回校以后,一定要发个短信给我。”
我点点头。
她最后叫住我说:“谢谢你。”
我抬起头。
她又重复了一遍:“段柏文,谢谢你。谢谢你刚才一直在说话。老实说,最近这段时间,我一个人总是容易呆住,有一个人在身边说话,时间不会那么漫长。”
“这么说我也该谢谢你。”我说,“其实我也很长时间,没有这么跟人说过话了。”
“好啦,快走吧。”她说完,踮起脚,伸出手,在我的头上挠了挠,我的头发一定变乱了。但我们还是一起由衷地笑了。
“咔嚓。”她的房门在我身后合上,我立刻后悔我错过了机会,没有大胆地说出我的表白。是真的后悔,但是我始终没有再回去敲门,我只是用最快的速度跑下楼,跑出小区,站在一根电线杆旁边,抱着自己的头,狠狠地往电线杆上撞了三下。
这是我目前能想到的,惩罚我自己的最好方式。
(11)
当我捂着剧痛的头,发现自己刚才的矬样被人尽收眼底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
特别是,看到我出丑的人并不是别人,偏偏就是那个路虎男——也就是那套睡衣和那双霸道的拖鞋的主人——这不是冤家路窄是什么。
我发誓如果我之前发现了他的车,就是现在脖子上架着一把比斯嘉丽昨晚亮出的独门武器还要长十倍的大刀,我眉头也绝不会皱一下。
真是老天没眼。
奇怪的是,他的车离我的距离真的很近,可为什么之前我竟然一点也没发现?
我微微回头,确定他正透过玻璃窗在审视着我,车内的音响屏幕发出绿油油的光,他的整个人虽然看不清楚五官,但表情一定是充满嘲弄的。我挺直了我的背,想尽量显得挺拔些。就在我发现了自己可笑的同时,身后传来了汽车的喇叭声。
他是在叫我。
离开还是过去?我正在犹豫,身后的喇叭又响了一声。
谁怕谁!?
或许是不顾死活地想跟他PK,又或许是心里藏了太多对他的好奇,我来不及分析自己的心态就走到了他的车旁边,拉开了他的车门,坐上了车。
“星光这么美,干吗自残?”他问。
“我愿意,我喜欢。不行吗?”我以无赖的方式开始了我对他的挑战。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吧!”他用嘲笑的口吻说,“雨水淋湿了裤子,要不就是作文没有拿到高分,或者被老师批评不用功,又或者,被隔壁班的女生翻了个白眼?”
我敢肯定,他是故意这么看扁我。
我决定跟他来点狠的,于是我问他,“你认识吧啦吗?”
他果然被我震到,手放到我肩上来,问我说:“你都听说了些什么呢?”
“没什么。”此时不卖关子,更待何时。
“你去她家做什么?”他语气似审犯人,但我却超有成就感。我铁了心,我就是要惹怒他,让他不安,让他难受,所以我慢悠悠地答道:“我要是说我代表全班同学去看往她,你信不信?”
“信啊。”他说,“你长得就挺团支书的。”
“你骂谁呢?”
我们班那团支书,动不动拿官腔跟我说话,是我最讨厌的那种人。
他冷静地说:“你小子不给我老是招,我还会抽你。你信不信?”他一边说着,放在我肩上的手就一面加重了力道,他力气真是大,疼得我忍不住大叫起来。
“放开我。”喔呲牙咧嘴地喊,“不然我告诉李老师。”
“这个我真怕。”他说完,哈哈大笑,松开我,掏出一盒烟,问我要不要来一根。我接了过来。他替我把烟点燃,这感觉我还是挺喜欢的,至少这样我们看上去平等了许多。
我动动我还在疼的肩膀问他:“你是被他甩了么,拿我出气。”
他吐了一口烟,很臭屁地对我说:“你去问问她敢不敢甩我?”
“别吹了吧,你这么能,为什么不敢上去找她,而是鬼鬼祟祟地躲到她家楼下?”
“我们有过约定,我三天不打扰她。”他说,“过去我曾多次让她失望,这一次,我想守住诺言,让她好好想一想。”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他。
“怎么她没告诉你吗?”他说,“我以为你啥都知道呢。”
不说就算了,小气鬼。
“我就知道你很有钱,开这么好的车。”我酸酸地说,“你是富二代么?”
“我也想,没那个命。”他说,“我平时都在北京,这车我哥儿们的,他叫黑人。这几年运气好,发了财。你应该听说过他的吧,他以前在这一带可是风云人物。”
我摇摇头。
他笑着,恍然大悟地说:“我们出来混的时候,你还在念幼儿园吧?”
算他狠!一棍子把我打到非仰望才能看到他的距离。
“你老师,她好不好?”他忽然问我。
“不是很好。”我老实对他说,“或许,你应该向办法让她快乐一点儿。不要老是让她吃泡面,那样对身体很不好。还有,别给她买那些打打杀杀的烂片子,我猜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另外啊,你以后要是和她照相,麻烦你不要摆出色狼一样的POSE,那样跟她很不配的。”
“看来你小子知道的真的不少。”他盯着我,有些我喜欢的醋意在空中飘荡。
“擅于观察而已。”我提醒我自己刚占上风,一定要稳住,不能轻飘飘。不然随时又会被他扳回一局。
他对我宣布:“我这次回来,是要带她走的。”
“你带不走的。”我斩钉截铁但其实无比心虚地说。
“我们要不要赌?”他问。
“不赌,无聊。”
他没有生气,倒是哈哈大笑起来:“长夜漫漫啊,既然都这么无聊,不如我做件好事送你回学校吧。”
我本想推脱一下,但想到自己身上没钱,就把逞能的话活生生咽了回去。就在他发动车子的时候,我俩同时从后视镜里发现一个人,是她,正从小区里飞快地走出来。她在居家服外面套着一件和她身材很不相称的大外套,像一个很大的蹦跶的棉花糖。
我先打开门跳下了车。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和她男朋友在一起。
但一切为时已晚,她已经看到了一切,并且停下了脚步。
路虎男没有下车,而是在车上又点燃了一根烟。
就这样,我们三个,组成了一个奇怪的三角形,定格在夜色里。
最先移动的人是她。她走到我面前来,小声对我说:“你手机关机的吗,我忘了你身上没有钱这回事了,要是从这里走回天中,可不是一般的远。”
我感动得无以复加,原来她追出来,是因为我。
我赶紧掏出我的手机来着,我没有关机,只是上课时把它调到了静音状态,所以才会来什么电话都不知道。再一看上面,乖乖不得了,差不多有二十个未接电话,我的电话从没这么忙碌过,难道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
我正想着呢屏幕就亮了,又有电话进来。
我把电话放回口袋,她提醒着我说:“怎么不接?”
“不会有什么事。”我说。
“是你爸爸把?”她说,“快,接一下。”
我不敢违抗她的命令,只好把电话拿起来放到耳边,电话那头传来的是于池子的妈妈孙阿姨着急的声音:“柏文,你终于接了,你在哪里?赶紧来我家一趟,你爸爸在这里,他喝得有点多,情绪有点不稳定。”
“他到底怎么了?”我问。
“别问那么多,赶紧过来……”
她的话还没说完,电话断了,不知道是被谁抢了还是砸了。
我再打过去,那边已经关机。
“怎么了?”她问我,“是不是有你爸消息了?”
“不知道,好像不太妙。”我脸色苍白地握住电话,心跳得飞快,因为我知道,于池子的妈妈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如若不是事情真的糟到一定的地步,她绝不会打电话向我求助。
我那该死的父亲,他到底怎么了呢?
“他在哪里,我陪你去找他。”说完这句话,她一把拉开了路虎车后座的车门,先拉我过来,把我一把推进了车,然后她自己也跳上了车,对着空气命令道:“开车!”
车子并没有动。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三分钟过去了。
不得不承认,在这场沉默的博弈里,我是最尴尬的那枚过河卒子,坐看高人过招,等待命运裁决。
她口气坚决地说:“你要是不送,我们就打车。”
他答:“你要敢下车,我就打断你的腿。”
我靠,居然当着她的学生如此不给她面子,我正想站起身来,脱下我的脏球鞋敲碎他的头的时候,他却转过头来温柔地对她说道:“你坐前面来,我就听你的。”
而她居然没反对,拉开车门乖乖地坐到前面去,就在我看得目瞪口呆的时候,她转过头来问我:“我们该去哪里?”
“龙樱花园。”我屈辱地说。
我也不知道我的屈辱从何而来,但我找不到别的更好的词来形容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如果不是我那不争气的老爸,她应该不必这样低三下四甘拜下风吧。在我看来,她和他之间,完全应该是那种她叫他站他不敢坐,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的上下关系才对。
我甚至不要脸地想,如果换成我,那指定是这样的。
下过雨的街道湿嗒嗒的,又不是周末,这个时间路上几乎没有行人。路虎男把车开得飞快,车技算是过得去,至少比我爸那开车想睡着,刹车像惊醒的技术稳定得多。
我正在心里挂着他呢,他却一个好端端的急刹车把车停到了路边,身子往前倾,两只胳膊放到方向盘上,扭头问他:“听说你家有不少方便面?”
她不答。
“还有什么打打杀杀的烂片子?”他又问。
她依旧沉默。
“还有,我们的合影?”
我发誓,如果路虎男再问下去,我的心就要跳出胸腔了,我可不想他对我有什么误会,把我当成那种超级八卦的小男生。
“张漾。”她说,“你答应给我三天的,说话要算数。”
原来他叫张漾。
“你呢?”他忽然朝她大吼,“你他妈说话算数的吗?你不是说,你把过去统统都忘了吗?”
“别这样。”她好像在求他。我知道,她是不想让我看到她和他吵架的一幕。它是我的老师,她有她的尊严。
“回答我。”他却不依不饶的在逼她。
她显然很为难。
“如果你答不出来,请原谅我,我要当着小朋友的面做点不该做的事了。”说时迟那时快,令我震惊的事情发生了,只见他一把拉过她,并埋下头,吻了她。
很短吧,三秒钟?
但这个尺度远远的大过了我心脏的承受力。
我整个人碎裂到空气里,片甲不留。
车子很快就重新发动了。车内的空气变得很诡异,车子很快就要到达目的地,可我已经控制不了我自己,就在我准备拉开车门跳下车的时候,忽然车子开始激烈的摇摆,他喊了一声:“操!”方向盘一个急转,我们的车子已经横在了绿化带上。再往后方瞧,就看到一辆桑塔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我们的左前方从了过去,那辆车温稳地撞上了排在我们后面的一辆商务小车上。商务车原地转了好几圈,才在马路牙子边勉强停住。
我回头,从我这个方向唯一能看清的是肇事车车头冒起了阵阵白烟。以及车牌号码:A87661。
“爸!”我直接打开车门就从路虎车上跳了下去。
这是他的车,我不会认错!
我跑到他车子旁,拼命摇车窗,终于看到我爸煞白的脸。他费力地打开车门,走下来,看上去倒是安然无恙,只是一身的酒气,半睁着眼睛问我:“你怎么来了啊?”
他到底喝了多少,喝成这样还敢开着车出来?这不是自杀是什么?
被撞的一方车上是三个男的,下了车以后就骂骂咧咧地站在我爸周围,连声说:“怎么开车的呢,找死是不是啊!”
我爸完全还是惊魂甫定的状态,他茫然地走上前去,嘴里说着胡话:“撞哪里了,让我瞧瞧!”
那个人推开他的胳膊就开始打报警电话,他没站稳,一下子就跌到地上。伸手扶他起来的人,是张漾。
“哥们儿。”他一面扶我爸站起来,一面大声朝那三个男人喊道,“别冲动,有事好商量。”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又传来一声急刹,另外一辆车停在路边。只见孙阿姨从车上狂奔下来。她直冲过来,奔上前去就拉着我爸,拖着哭腔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老段你没事吧?”
张漾一步上前,径直走到我爸车前面,检查了一下车况,又低下头不知道问了我爸一句什么。可是我爸朝他挥挥手,大喊了一句:“我就是喝了,咋的吧!”
我整个人都蒙了,完全不清楚状况。
被撞的那辆车外表看不出哪里有问题,我爸的车就糟了,车头毁得一塌糊涂。要是再撞猛一点儿……我不敢再往下想,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就在这时候,她走到我身后,伸出手拍拍我的肩膀。
围观的人开始越来越多,对方可能也不想把事闹大,上来一个代表问道:“公了还是私了,你们谁说了算。”
“私了。”孙阿姨声音颤抖地说。
对方伸出五根手指头。
“五千?”
对方缓缓地摇摇头。
“公了!”我爸突然大喊起来,把两只手腕并到一起,举起来,一直举到对方眼前说,“抓我进去,我就等着被抓进去呢!快点,把我抓进去啊!我他妈等这一天等很久了!”
我看着我那失态的、丑陋的父亲,觉得天和地都在摇晃,世界末日就要来临。
“你疯啦,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冲上前,使劲推了我爸一把,他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孙阿姨上前扶他,用责备的口吻喊了我一声:“柏文!”
但我现在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极度的惊恐让我失态地大喊大叫:“你坐牢,你想死,谁也管不着你!那你让我怎么办呐?你想过没有,我妈都没有了,你还要让我连爸都没有吗!”
“冷静点!”张漾抓住我的胳膊,他把我拉到一边,丢给我一包烟,说,“去,到那边抽根烟,这里没你事。”
我拿着那包烟,走到了马路牙子边,就蹲在那辆废车的后面。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握着烟,才发现自己连打火机都没有。
“啪。”一团火光亮起,是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蹲在我旁边,手里拿着他的打火机。火光照亮了她的眼睛,像星星一样。
此时此刻,再多星星也不能温暖我了。我仍在颤抖。一个不要命的父亲,能让我说什么呢?他这么丧心病狂地寻死,就是准备丢下我一个,让我做孤儿。我把刚点燃的烟又揉碎,掐进路边的泥土里,心里万念俱灰,终于哭了。
她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背上,这个温柔的动作更令我无助。我强忍着泪水,泪水反而更加汹涌。
“知道不,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朋友。”她说,“是很久以前的朋友了。他叫许弋,又帅,又有才华。他也是天中毕业的哦,当时,天中有许多女孩子喜欢他,是白马王子的类型呢。”
亏她想得出,居然这样安慰我!
但其实我更悲伤了,因为我在她心中,永远成不了白马王子吧?因为她已不是当年的她。因为在她读高中的时候,我才读小学,可能四则运算还没学齐。
所以对我来说,她永远都只能是天上最远最美的那颗星星,今生今世永远没有结果。
她却继续沉浸在那份回忆里:“那时候,他总爱穿白色的衣服。现在很少有这样的男生了。他对网络和电脑可精通了,我的第一个博客就是他装修的呢。”
我心里一怔,莫非就是于池子说的那个博客?
她喃喃地说:“对已经离开世界的人来说,能给活着的人留下点什么,该死自己最后的幸福了吧。可是对活着的人来说,最后的幸福,却是祈求有些人永远不要离开。”
我自己点燃了第二根烟,深吸了一口。在她的叙述里,我知道,他们一定有过不寻常的故事。不知道那个许弋,是不是也像我一样,深深迷恋过她呢?又或者,他根本就是张漾真正的情敌?
越过她的肩膀,我看到那边的张漾,他正背起我醉得不醒人事的爸爸往于池子妈妈的车上放。我终于认识到我和他之间的差距,不得不说,我们一个是BOY,一个是MAN。遇到紧急情况,我只有犯傻的份。而他,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
如此说来,我输得有什么不服气的呢?
“放心吧。”她对我说,“不会有事的。”
她对他是如此的信任,完全没有任何的怀疑。事实证明也是这样,在张漾的协调下,事情总算没有搞大。我爸的车前面全被撞坏了,但对方的车其实并没有大事,主要是人受了惊吓,最终商定一万元赔偿金额,于池子妈妈带的钱不够,又是张漾拿出钱包,把缺口补足了。
“老师,真是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孙阿姨千恩万谢的同时也不忘自我介绍,“我是于池子的妈妈,家长会上见过您,您还记得不?明天,我让柏文把钱带过去还给你们。”
她笑笑:“他爸爸没事吧?”
孙阿姨看看车内,又看我一眼,长长叹息一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晚,他和她一直陪着我们,知道爸爸那辆破车被拖车拖到修理厂去,才离开现场。临走前,我由衷地对他说谢谢。他笑着拍拍我的肩,对我说:“早点回去吧。明天还要上课呢!”
“你们也早点休息。”我说。
“我可不行。”他说,“我们还有重大的任务。”
我以为又出什么事了,他却笑着对我说:“我要带你老师去看星星。”
这么冷的天!这个疯狂的人!可是我却怎么觉得自己对他越发欣赏和仰慕了呢?!
(12)
我看着他们的车绝尘而去,好像打算驶往无人之境去仙游。
抬头才发现,天空果然有点点繁星。不甚明亮,需要仔细辨认。
爸爸的酒好像醒了些,没之前那么懵懂了。他躺在后座,不停地说:“孙主任,我欠你的啊,孙主任,我还不起了。”
但孙阿姨一直在开车,一句话都没有说。
是谁说过,最坏的事情一直藏在最后面。当我们一行三人回到于池子家中,我才是真正的傻眼了。
于池子在家,她捂着脸,身子趴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
家里地板上是一道一道的划痕,像是刀刻上去的:厨房里的垃圾桶被拖到客厅,满地都是剩菜剩饭渣,一股恶臭扑面而来;鞋架上的鞋一只一只摆的到处都是,还有一只高跟鞋,摆在茶几上的盆栽里,茶杯倒在桌上,茶杯盖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深色的茶叶水倒在了白色的沙发上。
到处一片狼籍。
我用眼神试探着询问坐起身的于池子。
在我们眼神交汇的一瞬间,我想我们都明白了这是谁干的。
我看了看爸爸,他红着脸低着头,表情说不上是惭愧还是麻木。于池子的妈妈把倒在地上的椅子扶起来,对我说:“坐。”
我没动。
爸爸倒是自助,摇摇晃晃地倒在沙发上,手盖住脸。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一定是吓坏了,也累坏了。
我咽了一口唾沫,说:“对不起。”
“你跟谁说对不起呢?”于池子的口吻陌生得像在问候外星人。她两只眼睛血红血红的,明显哭过,像个怪物。
她继续冷冷地说:“我家是什么地方?你们家人就随便进进出出进进出出,想摔就摔想走就走,把我们母女当成什么了?一句对不起,就可以了掉所有?”
孙阿姨伸手拦住她,示意她不许再说下去。
于池子还在继续说,声音也提高了:“我就说怎么了,你看看他们家的人,疯的疯,醉的醉,成何体统!我们倒了八倍子的霉,才惹上他家的倒霉事……”
“我叫你住嘴!”
“我就不!”她的话还刚喊完,就挨了她妈一个清脆的耳光。
我们当时都傻了。
于池子的爸爸和她妈妈离婚离得早,孙阿姨一个人拖着于池子长大,这个女儿就是她的掌上明珠,这么多年来,于池子也做过不少让她生气的事,但我还从没见孙阿姨打过她。
一阵沉默后,于池子一只手捂着脸,另一只手在我和我爸之间游移,拖着哭腔问她妈:“你打我?你是为了他打我,还是为了他打我?”
“对不起……”阿姨说。
“别跟我说对不起,你应该跟你自己说对不起。你傻不傻啊,你等人家等了三十二年,人家需要你,就把这里当成避难所!不需要你,就一脚把你踢得远远的。她的女人跑这里来闹,你还要做和事佬?你和那个姓董的,谁比谁先到啊?啊?你还要忍到什么时候?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阿姨脸色苍白:“池子你别胡说!”
“我没胡说!”于池子大喊着,蹲下身,从沙发底座里抽出一个很大的纸盒,当着我的面踢翻它,指着里面的东西说:“别想瞒我,我什么都知道了!”
我看到,那是几本日记,还有一叠相片。
她妈妈脸色立刻变了,激动地蹲下身,将那些东西拢在胸前,这都是些什么呢?如果这些真的是于池子所说的,她藏了三十二年的秘密,我觉得于池子真是太太太残忍了。
我走上前,对于池子说:“你别闹了,先去休息,好不好?”
“你滚开!”于池子用力地推我,我不小心被她推倒,额角撞到玻璃茶几的角上,痛得我忍不住尖叫。我可以感觉到,我的额头上,像长了一个充气的小气球,慢慢肿胀起来。
于池子看我一眼,终于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
有什么秘密好像被揭开了。又好像没有。而最搞笑的是,此时此刻,客厅里响起了爸爸重重地鼾声。
这个男人闯下这么多的祸,自己倒先睡着了。
孙阿姨把那堆东西都收拾好,放进了自己房间里去。又忙不迭去自己房间抱了一床被子出来,替我爸轻轻盖上。然后再到厨房里拿来猪油膏,替我抹额头。
我仔细看孙阿姨的脸。这么多年来,我对她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可是第一次凑近看她的脸,她竟然已经这么老了。不再是那个小时候涂着红唇膏,戴着一副银边近视眼镜的孙阿姨;而是眼角皱起,肤色也不再那么白皙,整张脸像是一朵粘在墙上的白玉兰花瓣一样的孙阿姨。才一阵风吹过的时间,就老去了似的。
我忽然怀念起,妈妈刚去世那段时间,有段时间我爸也病倒了,我住在她家。她每天下了班以后还要熬中药,去医院陪夜。
直到今天我才发现,于池子说的,可能真的是真的。只是这一切,被孙阿姨藏得太深藏得太久了而已。长这么大,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孙阿姨对爸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除了董佳蕾,也从不见人说他们的闲话。与花枝招展的董佳蕾相比,孙阿姨,好像是用沉默来抵抗命运的。
三十二年,对于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以我这个年龄,难以想见。沉默的孙阿姨,爸爸口中的“孙主任”,面对她这么坚定的爱,如果我是我爸爸,我一定会和他一样无地自容,自惭形秽。
“对不起。”阿姨一面替我擦药一面说,“池子从小被我宠坏了,你这个当哥哥的担待一点儿啊。”
我说:“阿姨你千万别这么说……”我话还没说完,她制止我继续说下去。然后她缓缓走进厨房拿了一块抹布,开始收拾地上的残渣。
我连忙弯腰去帮忙。或许我父亲欠的,注定该让我来还吧。成熟和懂事,像是树上结的苹果,不到时间绝不掉落。
我看到阿姨擦过的地面上也开始掉下一滴一滴的泪水,阿姨哭了。
我很想知道,这算什么呢。
这是我们一家子的悲剧呢,还是于池子一家子的?
到底是谁的错?
我没有答案,唯有用力地抹掉那些泪水。像是要抹掉我心里所有不甘的回忆。
那天收拾妥帖以后,已经是凌晨两点多钟。爸爸一直躺在沙发上熟睡。看上去,他好像有几天几夜没有睡觉了。
我想起了很多往事。五年级暑假,我妈病最重的时候,我每天都泡在网吧。他踢开网吧的门,走到我身边,把我的凳子一把抽掉,我一个趔趄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他说:“你还知道哭啊?你不要你妈了,你妈还要你呢!”
还有初一的一个晚上。他也是喝了酒,很晚了才回家,满身酒气的他悄悄打开我的房门,我其实没有睡着,只是不想这么晚了还和他说话。他看我一动不动,先是帮我把空调被掖了掖,继而用胡子在我的脸上扎了扎,嘟囔了一句:“臭小子,长这么大了。”就带上门,走出去了。
还有初三那年,我被天中录取,他非要大摆谢师宴。请了以前的好多战友,说是为我庆祝。连董佳蕾都来跟我碰杯,说恭喜。我却怪他虚荣心强:“又不是考上大学,这么大阵仗!”那天他也喝醉了,和他的战友们一起唱了一首歌送给我。
那首歌是《懂你》。
“多想告诉你,其实在我心里一直都懂你……”他唱破了嗓子,却从未那么开心,笑得整个脸都涨红了。
这样一个父亲,我到底该是恨,还是爱?
孙阿姨去洗澡了,我刚站起身准备去睡觉,就看见于池子的房门缓缓打开来,原来她还没睡。
她站在门边,用眼神在跟我说话,我知道她在说:“你过来。”
我过去了。她手上拿着两个创口贴,撕开了包装。
我稍微低下一点头,好让她够得到伤口。
其实我很想告诉她,擦了猪油膏就不用再贴创口贴了。但我还是决定不说,任由那两个创口贴在我的额头上打了一个很大的“叉”。
于池子用手指点在那个“叉”上面,停了好几秒,这才说了一句话:“段柏文,我恨你。”
说完后,她就又走到房间里,把她自己锁了起来。
13)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都已经是中午。
于池子回学校去了,爸爸坐在沙发上,这一夜,他至少老了五岁。
孙阿姨做了午饭,但我们都吃得很少。
一直到我们离开,走到孙阿姨家楼下,我才忍不住问我爸:“她要把房子卖了,你不会不知道吧?”
他说:“你别怪她,也不是她的错。都是我不好。”
“事到如今你还这么说?你把握妈给我的房子给了她不说,还让她把你和我赶走!你这样做对我公平吗?对我死去的妈公平吗?”
他喃喃地说:“柏文,真的是爸爸不好,爸爸投资失败,欠了很多很多的钱,无路可走了。”
我在午后的阳光中注视着他,我的父亲,他已经两鬓斑白,脸上的皮肤也开始松弛。我们隔着如此遥远而陌生的距离。多少次试图走近,却也无功而返。
“你快去学校吧。”他不敢看我,眼光闪烁地说,“我去4S店看看我的车。”
等他的出租车开走后,我给他发了一条短信:
“爸爸,无论如何,你还有我这个儿子,请为我保重。”
他是我的父亲,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在他一败涂地的时候,我只能站在他的身后,做他唯一的支撑。
不管撑不撑得住,也要撑到最后的一刻。
我一直渴望做一个“成熟的男人”,但我在那一刻才明白,真正成熟的男人,需要的只是一种担当,一种把所有绝望扛在自己的肩上,坚持到最后的担当。
那个下午,我没有回校,我决定先回家,跟董佳蕾把这笔总帐算算清楚。
我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庆幸的是,它还能打开我的家门。
只是家里异乎寻常的干净,干净得我都快要不认识了。连窗帘都好像拆下来洗过了,淡黄色洗成了白色,电视机像死人头,史无前例地挂着幕帘,仿佛沉睡多年,也不再有油烟味,取而代之的是消毒水的气味,和我妈去世前住的无菌病房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看来她真的是要把这里转手了,弄干净点,是为了能卖个好价钱吧。
来时的路上,我已经反复思考了该如何跟她谈判,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还是大义凛然或苦苦相逼。认识她这些年,我跟她说的话加起来一定不会超过五十句。这份沟通的障碍,我今天必须得克服,为了父亲,当然也是为了我自己。
然而,可是,所有一切的想象都被现实击碎了。因为我刚走进客厅,就看到她拖着一个小皮箱子从他们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她的脸颊和眼睛分明都是肿的,但穿戴整齐,一副准备出门的样子。
见到我,她稍微有些吃惊。
“你爸呢?”是她先问。
“去办事了。”我说。
“哦,那我就走了,你让他注意身体。”说到这里,她忽然又牵强地笑了笑,“当然,这也不是我应该关心的了,自有关心他的人替他出主意,轮不到我。”
她又来了!
走就走呗,管她是真是假,正合我意。不过她也不想想自己的年纪,还玩离家出走如此OUT的游戏。我真替她感到难为情。
我质问她:“为一些莫虚有的事,你把人家家里搞成那个样子,难道就没有一点愧疚?”
她面无表情地对我说:“或许有一天,当你不幸遭遇爱情的背叛,你会理解我。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没意义了,我要走了。就算我话多吧,走之前我想要告诉你,你一定要好好爱你的父亲。你对他才是最重要的,我们这些别的人,说到底到头来都是陪衬。”
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我别过头去。
段柏文,你不用这么不耐烦的。”她颤声说,“我们以后,可能永远都不会再见面了。你这么讨厌我,又是何必呢?”
我再看她时,她正在自己抹自己的眼泪,一边抹一边往外走。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此时的她软得像一片羽毛,失去了所有的攻击力。
我一直目送着她,想亲眼看着她离开。既然这场戏我是她唯一的观众,我就有责任看着她收场谢幕。而且,为等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将近四年。我实在不愿意当这天终于到来的时候,却只是一次遗憾的彩排。所以我不敢弄出一点声音,生怕她会后悔,我更怕的是我爸会突然出现在门口,哀求她不要走。
门终于被关上了,我听到楼梯上传来她皮鞋的踢踏声,越来越远,我才相信,这一切真的成了事实。
午后起了风,声音像孩子的呜咽,和着楼下垃圾车滑过窨井盖的声音,小区里隐约的音乐,和那遥远的皮鞋声一起,奏起了离别曲。
直到这时候,我才看到客厅茶几上留着一个挺大的纸包。纸包上面放着的,是一枚亮闪闪的戒指。应该是她和我爸的结婚戒指吧。她留下了它,难道这次是来真的?
我打开了那个纸包,看到厚厚五沓人民币。
应该是五万块吧。
钱下面压着的,还有一封信。
我想都没想就打开了它----
段哥:
我走了。
看到“我走了”三个字,你告诉我,这次,你的心里有没有揪一下?
多少次我们吵架,我骗你说,我走了。我再一转头,你就会拉住我的胳膊,说:“好了好了,傻孩子,别生气。”
你总说,我每次任性的时候,你心里都会“揪一下”。你知道吗?你太宠我了,所以,我才一次次试验你,一次次伤害你,最后都快上瘾了,每次只为了让你的心“揪一下”。你总说我“年纪这么大了,还像个孩子”,难道你不知道,这一切都是被你宠坏的吗?
其实,我不怪你,真的。当初嫁给你是我自愿的。现在走,也是我自愿的。记得刚结婚时,你就说,不要孩子。你就柏文一个亲儿子,我能理解的。我还说,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高兴,我什么都无所谓的。你说我傻不傻?我太傻了,傻到以为自己放弃了自己以前的一切,你就会把我当自家人,柏文也会把我当自家人。傻到没想到让你“揪心”的结果却是,你对孙萍的感情都比对我的深;所以你有什么心里话,你宁愿跟她讲,不愿意跟我讲。连柏文这孩子也宁愿和她家人待在一起,也从来不肯跟我多说一句话。
我虽然比你小12岁,但有些事,我比你看得明白。段哥,也许你不爱孙萍,但孙萍对你是真心的。我走了,你们就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吧。蕾蕾不吃醋,真的不吃醋。
我以前在圈里混的时候,见惯了男人女人之间的事,朝秦暮楚,左搂右抱的,本来就麻木了。我想得通,我真的不吃醋。我知道,现在她对你的帮助一定比我更大,只要你好,叫我怎么做,其实我都愿意的。真的。
家里的东西我什么也没拿走。我嫁进来的时候,带了多少衣服和化妆品啊,还一直嫌你家的衣橱太小呢。你总说,搬了新家给我订个大的。到走的时候,才知道,再时髦的衣服能值当什么呢?最后都嫌过时,嫌老气,不要了。真正带的走的东西,装不满一个小皮箱。没有爱,什么都不重要,不值钱的。
段哥,这几年你不容易,外面那些投资收不回来的就算了,赶紧把帐还了吧。我这些年没工作,也没挣几个钱,这些现金差不多也是我所有的家当,我把它留给你,帮不上大忙,只略表心意。其他的,你怕是要自己去想办法了。你也别惦记着还我那三十万了,我们夫妻一场,赔掉了就赔掉了,算我命不好。
房子我替你打听过了,找了很多买家,里面那张名片是我觉得最靠谱的买家的联系方法,这家可以一次性付现金,出价也还说得过去。实在不行,你就把房子卖了吧,要是人家真把你告上法庭,那就麻烦大了。
还了帐,钱还是可以慢慢挣的。生意场上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不走运的时候,一定要知道早些收手。千万别再为图个意气啥的一掷千金了。还有啊,你总说柏文成绩不好,你为了以后把他送出国,没少想心思。但其实我觉得这孩子挺聪明,不需要你太过担心。你年纪也不小了,注意好自己的身体,才是正经。
无论如何,挺过这关就好。
戒指留给你,留个纪念。还记得你给我套上的时候我说过的玩笑话吗?“给了我,将来千万别再让我还给你啊。”我真傻,人不在了,要个戒指有什么用?所以,我还是决定还给你。你要是也不想要了,以后还可以打成别的东西。好好的金子别浪费。
最后还有句话:我知道昨天晚上我做的傻事,已经不能挽回了。但我不后悔,我一点也不后悔的。你知道吗段哥,在爱的问题上,我确实很自私。但我不怕告诉你我自私。所以,最后这一次,我怎么都要闹一下的,不闹这一下,我走的不舒服,不踏实。不闹这一下,不让你的心再为我“揪一下”,我一辈子想起来,都是要难过的。
保重。
傻蕾蕾
2009年8月31日
合上信纸,我好想刚刚吃了三个大馒头,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我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子的。
最想不到的是,原来董佳蕾也有秘密。
在和董佳蕾共处的几年里,我一直觉得她只是个“戏子”:端菜时还要走猫步;看京剧频道,唱得比电视里的人更大声;业余活动除了照镜子就是称体重,要么就是在卧室里一个人练什么扭屁股的拉丁舞,这么大岁数了还妖里妖气。这些都是我讨厌她的地方。我以为她的专长就是在我爸和我面前演戏,直到骗光我爸的一切。
但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我却完全相信她信上所说,没有说谎。
只是不知道,她到底会去哪里,而没有了董佳蕾的家,我爸还会不会习惯?我没有拦她,会不会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我的头,又开始剧烈地痛起来了。
我跑到我爸爸的床头,找到了一粒安定,然后我吃下它,回到我自己的房间,给于池子发了个短信告诉她我头疼,我要请假,明早再去。
然后,我沉沉地睡去。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天亮了,我想我该去上学了。我看了看腕表上的时间,清晨四点五十五分,我打开门,客厅里空无一人。
我走到爸爸的房间门口,听了听里面,并无动静。再推开门来,没看到人。只是客厅里的那包钱和那封信,不见了。变成了一小叠钱,钱底下还有张留言条:“儿子,醒了自己去上学,谢谢你给爸爸的勇气。钱替我还给老师,另有五百是你的生活费。爸爸答应你,绝不让你失望。”
我去浴室冲了个冷水澡,换了衣服,换了鞋,背上书包,出发去学校。
一路上,我目睹了日出的过程。
太阳先是露出一道薄薄的金边,然后缓慢地,缓慢地上升,缓慢地你察觉不到她的运动。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她露出了一小块,不知道什么时候,她露出了几乎一半的身影。最后,她整个出来了。阳光照在我的身上,我冰凉的身体开始感觉到暖意。
我从未见过真正的朝阳喷薄的情形。就像有很多的事情,我们在心里认定了很多遍,自以为对它了如指掌,却从不知道它最最真实的样子。
经过了这么多事,我的心里不是一点动荡都没有。但是这些动荡,竟然都没有日出给我的震撼来得大。想到自己和她共处的这个晚上,想到自己差点成了个没爹没妈的孤儿,想到我对他发的火,想到于池子在我头上贴了一个“叉”,想到孙阿姨滴在地板上的眼泪,想到董佳蕾留下的那枚戒指,这些所有的所有,竟没有看一场日出来得那么强烈。
才发现,原来从BOY到MAN,我要学的东西,是那么那么的多。
14)
我走到座位前坐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个彩色的大书包。
它又回在我的座位边上了,还有一口袋冒着热气的烧麦和一盒营养早餐奶。只是,不见这些东西的主人。
没过一会儿,于池子进了教室。“吃早饭吧。”她把烧麦和早餐奶放到我桌上。低声说:“我刚才去找横刀了,承认是我在网上捉弄了他,他也原谅我了哦。不过,你猜,他说我什么来着?”
“可恶?傻?”
“才不是,”她说,“他夸我有胆量。”
“确实,难道你不怕她的肥婆女友用爪子把你刨了?”
于池子咯咯笑起来:“怕哦。怎么不怕,但是,人还是不要做什么亏心事比较好,不然背负这样的秘密,太辛苦了,不如给人打一顿呢。”
我俩正说着,丁胖胖背着书包进了教室,她一直走到我们身边,看着于池子说:“快上课了,你回自己的位好不。”
“嘻嘻。”于池子说,“不好意思,换回来啦。多谢,多谢。”
谁知道丁胖胖却毫不领情,一脸正经地说:“说好的,你怎么可以变卦。快上课了,请赶紧回你自己的座位去。”
“别这样嘛,”于池子小声求她,“算我欠你,友情候补啦。”
“我不要坐最后一排。”丁胖胖坚持说,“我视力不好,我一直想调到前面来,是你自愿跟我换的,现在想换回来就换回来,那怎么行!”
“不行也得行!”我拍案而起。
“关你什么事呀!”丁胖胖涨红了脸,扭着身子说道。
“她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大喊一声,教室里忽然安静下来。而一阵寂静之后,回报我的竟然是一片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于池子的脸因此变得通红,趴在桌上大气也不敢出。直到丁胖胖极不情愿一步三晃地回到了她的座位上。她才抬起半边脸,像做贼一样对我说:“段柏文,你疯了。”
说完这句话,她把她的小金鱼暖水壶拿出来,对我说:“借你暖暖?”
“不要。”我说。
“去死!”她踢我一脚。
也好,我还是习惯这样的于池子。
吃午饭的时候,我们在餐厅面对面。
我刚夹了一根青菜进嘴里,她就说:“我有一个秘密,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你。”
她把她盘里的排骨统统夹给我,然后说:“这个秘密就是,我从今天起决定减肥!”我不屑的表情还在酝酿之中的时候,她又飞快地说道:“其实,那天晚上,我就站在假山后面,一切都是我设计的,你不要恨斯嘉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