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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果

_2 饶雪漫 (当代)
  不必介意,是的。我怎么可能放低姿态,跟一个疯子计较呢?
  可是,当她送走董佳蕾回来,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合上的一刹那,我突然觉得呼吸不畅。
  我就要死了,这是一定的。
  "对不起。"我差不多是拖着哭腔对她说。天知道我是多么想在她面前谈吐优雅气质不凡成熟老练风度翩翩,可偏偏我最不堪的一面就这样无情地被展示在她的面前,不能不说这是我的悲哀和不幸。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她微笑着问我。
  我答不出来。可我就是觉得对不起她,都怪我太不争气,才给她凭添这些麻烦。
  "于池子还在外面等你。"她说。
  "不是你想的那样的。"我慌忙解释,涨红了脸。
  "我想了什么?"她反问我。
  "你心里清楚。"我闷头闷脑地答。
  "自以为是!"她在她的办公椅上坐下,"我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你要把这个作文给写两遍了。"
  我抬眼看她,等她公布答案。
  "你有两个目的。"她说,"一是想考考我这个老师的水平。二是想吸引我的注意,告诉我你的作文写得很好,对不对?"
  怎么说呢,算她答对了八十分吧。
  "我给了你作文最高分。"她说,"并准备贴到教室后面给同学们看看。能把这么平淡的作文题目写得这么精彩,看来少年作家段柏文果然名不虚传!"
  我毫无心理准备被她夸,整个人都快浮起来了。看来她对我的过去还有些了解呢,怪不得我的作文本没被发下来,原来她别有用意。
  "不过好在你天生不会打架。不然你她今晚至少丢半条命。"
  我很高兴她称呼董晓蕾为"她",而没说你妈啊,继母啊什么的。不过我觉得她真好笑,打架还有什么会不会,生起气来就挥拳头呗,哪有那么多路数可言。她却好像明白我心里在想什么,振振有词地说:"这里面有个运气的问题,所有的力量,都要集中起来放在拳头上!不然,敌人不会怕你。"说完,她还在我面前挥起了拳头做示范,神情就像韩剧里那种天真派的少女。就在我完全搞不清她的路数的时候,她又俯下身靠近我说:"记住了,男人不可以打女人。就算万不得已,也不可以。"
  "你是女权主义者吗?"我问她。
  "不是。"她说,"但我希望你记住我的话,下次不要那么冲动。因为冲动是魔鬼,最好离它远一些。"
  "可是那个女人比魔鬼还可恶。"我恨恨地说。
  "你爸爸不会有事吧?"她问。
  "你不觉得大人们吵架都很无聊吗?"我说,"我爸无聊,董佳蕾无聊,我可不想陪他们一起无聊。所以也请你不要理会这种无聊的事。"
  "呵呵。"她笑。
  "你在笑话我吗?"我问她。
  "哪里,"她说,"我一直以为你只会在作文里说长句子。"
  我不得不佩服她的机智,避重就轻,点到为止。相信每一个和她相处的人,都可以体会到这种舒服和轻松。
  "那就赶紧回宿舍休息吧,不早了。"她对我下了逐客令。
  "你呢?"我不知死活地关心她。
  "我还有些小事。"她说。
  "你一个人回家不怕吗?"我问她。
  "怕什么?"她笑,"我又不是小孩子。"
  正说着,她的电话就响了起来,依然是那几句:"Now that I"ve lost everything to you,You say you want to start something new。"
  她当着我的面按掉了它,没接。
  我忽然心疼,如果这代表她的心声,她该有多么忧伤。
  但此时,她一定需要安静,不想被人打扰。
  "老师再见。"我跟她道别,低头走出她的办公室。
  "晚安,段柏文。"就在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忽然大声对我说。她的声音真的太甜美了,而且好像从来都没有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大人,如此郑重地跟我说过"晚安"这个词。我觉得我整个人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只能勉强地点了一下头,加快速度离开了那里。
  身后又隐约传来那熟悉的彩铃声,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一次她依然没接。
  我嘴角不由自主地浮起浅浅的微笑。却又很快因为这不可告人的小肚鸡肠而看轻自己,她应该幸福不是吗?只要她幸福,怎么样都好的。
  十一月秋的夜晚,寒风阵阵,星空寂寥。我跑出办公大楼,转身来到大操场就看到于池子。她单肩背着她的彩色大书包,手紧紧地抓着包带,站在月光下一动不动。我走近她,看到她脸上的泪痕犹在。
  "回宿舍吧。"我说。
  她忽然就神经质地笑起来,抡起书包一边砸我一面笑着说:"我都为你变成泼妇了,说,你怎么报答我?"
  我闪开,她继续追打。
  操场上还有三三两两经过的人,怕成为更大的目标,我只好站定了,挺起胸脯来任她发泄。她的动作却慢慢轻下去缓下去,而且要命的是,她好像哭了。
  "别闹行不?"我推她一下。
  她抱着书包蹲下去,真的哭起来。
  看来这个世界确实不够乱。因为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那辆路虎,它像一只愤怒的狮子,一直冲到了学校的操场上。一个男人从车上跳下来,径直往我身后的教学楼跑了过去。我们学校里白天都很少让外面的车子开进来,真不知道深更半夜这家伙是怎么做到的。夜色有些深,我有些近视,而他速度飞快,所以就算他经过我身边,我也没能看清那张脸。
  "没事了。"于池子蹲地地上自顾自地解释说,"失去网友有些伤心而已啦。"
  不管是真是假,我都没心思安慰她,因为我决定返回办公楼看一看。毫无疑问,那怒气冲冲的男人是冲着她去的,虽然我不会打架,但谁敢动她,我就把他头盖骨掀掉。
  不信等着瞧!
  (6)
  事实证明,"英雄救美"这一类的唯美而又劲爆的剧情,永远都只会在虚拟的世界里发生。真实的情况是,那天晚上,当我把自己搞得像一只豪情满怀的飞镖直射到办公楼前的时候,她办公室的灯已经诡异地熄灭了,四周静得像一片深不可测的海洋。
  他去了哪里?他们在干什么?!!!!!
  我站在原地,愣了几秒钟,忽见她办公室的门开了,然后,他们走了出来。 
  他搂着她,搂得很紧。见了我,他们停下了脚步。她好像微微挣扎了一下,但他显然不许她离开,她就微笑着顺从了。离着很近的距离,我才发现那个男的是如此的高大威猛,而藏在他腋下的她则显得那样的微小,且微小得如此的心甘情愿。
  "段柏文,你还有什么事吗?"她问。
  我顾不上回答她的问题,我只是身不由已地盯着她头上那个居高临下的男人,四周的光线真的太暗,虽然他也在微笑,但他眼眸里射出的精锐的光却让我感到莫名的颤栗。其实满打满算,我只是和他对视了一秒,而洽洽就是这一秒,就让我在这场"气场大战"中输得片甲不留。
  "老师,他把手机丢教室了。"救我的人,依然是于池子。然而此时此刻,我对她这个拙劣的谎言充满的感激之情简直难以用言语来表达。
  "那快去拿吧,抓紧时间,宿舍快熄灯了。"说完这一句,她就低下头,和他一起经过我,大步朝着操场的方向走去了。我实在是没勇气多看一眼那两个能把我刺激到疯的背影,只能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脏球鞋的鞋尖,思考着该如何把自己一脚给踹到爪哇国,从此眼不见心不烦。
  直到于池子走到我身边,用装做若无其事的口气对我说:"老段,回去啦!"
  "他很帅吗?"我问。
  "如果是和你比,那是一定的。"于池子用极度同情的口吻对我说道,"瞧你,酸得全身都渗水了,赶紧回去洗洗睡吧,天不早啦。"
  "欠你一次。"我对她说。
  她嘻嘻笑。
  我转身往宿舍方向走去,于池子跟上来,在我身后大声说:"喂,不要这么自私吧。"
  "又怎么了?"我问。
  她朝前努努嘴,夸张地拖长了声音说道:"前面的路灯坏啦,回女生宿舍那条路很黑的,做为一个堂堂的男子汉,难道你不打算护送我一程?"
  我无奈地跟她做了一个"您走前面"的手势,她拉拉她的花书包,像个女王一样得意洋洋地走到我前面去。我只能放慢速度摆出一个保镖的驾势来配合她。但她没走多远脚步就放慢,慢慢地变成差不多与我并肩而行。我俩的样子,像极了天中无数对的"地下情侣",要是被人撞见,真是把黄河长江乌苏里江雅鲁藏布江以及天下我所有知道的江河全跳一遍都洗不清。
  不过我无所谓,相信她也是。这也是为什么我和她交往一点压力都没有的原因。
  "告诉你一个秘密哦。"她的开场白永远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她没有卖关子,"有一天,九班的斯嘉丽问你是不是我男朋友。我跟她讲是的。"
  "哦。"我说,"是就是吧。"
  "斯嘉丽喜欢你。"于池子说,"她把你发表过的作文里的那些精彩的句子抄在小本子上,天天背的哦。还有,她一天在我面前至少提你十次。但她太喜欢吹牛了,说什么家里有多少钱,她爸一年去几趟美国,她什么什么姐姐是什么什么公司的签约模特儿,还和RAIN在一起吃过晚饭唱过歌什么的,我不喜欢她,所以才刺激她,你不介意吧?"
  "不啊。"我心不在焉地说。
  "段柏文。"她叉着腰跳到我面前,拦在我面前说,"你能不能把你的心收回来,你想的那些都是不现实的,知道不?"
  "你怎么知道不现实?"我反问她。
  "她不会喜欢你的。"于池子干脆地说,"你的道行永远都无法入她的法眼。"
  "你刺激我没用的。"我说,"我又不是斯嘉丽。"
  "可是你脸都发青了。"于池子不示弱地盯着我说,"其实你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你只是喜欢享受这个过程,对么?"
  "再见。"我看着不远处的女生宿舍的大门对她说。
  她做了一个扇我耳光的手势,然后转身跑开了。我没走出两步远,又听到她扯着嗓子大喊我的名字:"段柏文!"她的声音太大了,类似于尖叫,我吓得猛一回头,发现她把两只手掌拢在嘴边,喊出了一句更惊天动地的话:"其实你也很帅的,要自信哦。"
  喊完,她笑着跑进楼里去了。
  好几个经过的女生都停下了脚步,盯着我好奇地看。我装做很镇定的样子跟她们打招呼:"HI!"
  她们爆发出一阵大笑,互相拉扯着跑掉了。没跑几步,其中的一个又折回来,拉住我大声问我:"帅哥,几年几班的,留个电话?"
  "123456789。"我说。
  女生掏出一只元珠笔,一边往我手里塞一边说:"来,名字签到我胳膊上。"
  我眼镜都快掉了,完全想不到号称最优质女生的天中女生竟是如此生猛?
  盛情难却,我只得在那根浑圆的胳膊上签上我的英文名:"RAIN。"然后潇洒离去。
  我回到宿舍的时候,宿舍已经熄灯了。我摸黑上了床,掏出我的手机,找到她的电话号码,思忖着给她发条短信。我编辑了差不多有半小时,发出去的最终稿是这样的:"李老师,今晚给您添麻烦了,万分抱歉。您的学生:段柏文。"
  我想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每一个看似公文的呆板的字中饱含的深情厚意。
  她当然没有回我。
  我不敢去想像此时此刻的她正在做着什么。因为每一种想像都注定了和我无关,所以也就注定了会把我的心牵扯得生疼生疼。所以我只能闭上眼睛,尽力去回想她的样子,只到我累得再也想不动了,终于控制不住地沉沉睡去。
  (7) 
  那天夜里我做了生平最无厘头的一个梦。
  我梦到了我爸爸。他在头上包了一块很大的白毛巾,在一片金黄金黄的麦田里开着一辆巨大的推土机,嘴里还深情地哼着一首红歌:"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映山开满哟映山红。"虽然是在梦中,我也敢确认,那真的是推土机而不是拖拉机,好好的金黄金黄的粮食都被那辆巨型土拨鼠机耕得毁于一旦。
  在这场华丽而又搞笑的场景里当然有她,她穿了一件我妈妈曾经穿过的花裙子,白底蓝花,站在麦田的边上轻轻唱和。远看像个青花瓷茶壶。阳光照着她的脸蛋,微红迷人。微风吹起她的裙摆,让人陶醉。我奋力想向他们跑去,却像所有令人抓狂的梦一样--死也迈不开我的步子。
  然后,我无可抗拒地醒来。
  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是伸手去掏枕头下面的手机,发现它没电自动关机了。我坐在床边睡眼惺忪又满怀遗憾地将那个梦反复回味了好几次,这才爬起身来准备去上课。谁知道刚走到男生楼的门厅里,半路忽然杀出个程咬金,他穿了一套武松打虎穿都嫌土的运动服,像一个巨大的灰馒头一样从楼梯上飞了下来,然后一只手撑在我前方的墙上,另一只手潇洒地拦住了我的去路。
  我完全没认出他是谁,直到他深情款款地对我说道:"米粒儿,我觉得我们有必要谈一谈。"
  哦,原来是横刀先生。
  我一把拂开他的手,指着他的鼻尖恶狠狠地警告他:"你在我面前再喊那破名字,我就把你掀翻了你信不信?"
  他一幅对我了如指掌的样子,用深沉的嗓音开始背诵他替我写的个人简介:"段柏文。写作天才,多次获得作文比赛大奖,表面不爱说话内心波澜壮阔,典型的闷骚,幽默型选手。我说得对吗?"
  "对你妈那个头!"我朝他挥挥拳头,对付这种锉人,真是想不粗鲁也不行。
  他瞪我一眼,一幅对我的言行举止吃惊到爆的表情。
  我撇下他往前走,他跟到我后面,振振有辞地告诫我:"大才子,我告诉你,哪怕是在网上,你也要付责任,欺骗别人的感情,也是要算精神损失的。"
  我想过了,如果现在于池子出现在我面前,我就把她的头给拧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上天听到了我内心的呼唤,就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于池子真的就忽然冒了出来。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嘴里对我喊着:"烧麦,烧麦!"
  我伸出两根手指,接过那袋烧卖,然后转身,用极为优雅的姿势把那袋烧麦递给了我身后一脸疑惑的横刀先生,并对他说:"好好品尝一下,这可是米粒儿做成的烧麦。"
  那一瞬间,于池子的脸变得煞白,而横刀先生,自从看到于池子,眼神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粘住了一样死死地固定在她的脸上,呆滞而又惊艳。
  于是我知道:故事发生了,我可以潇洒出局了。
  再说,我哪里有空管他们。此时此刻,我一颗心已经飞到了教室里,第一堂课是她的语文课,我想见到她的那颗心早已经按捺不住,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出胸膛高唱哈里路亚。
  可惜,她还没来。
  看来昨晚--噢,我又管不住自己想那些不该想的了。
  早读课总算是熬过去了,谁知道压着第一堂课上课铃声走进教室的竟然不是她,而是数学老头。这对我简直就是晴天霹雳!而且最可恶的是,他居然一句解释都没有!趁他转身在黑板上写题目,我赶紧问前排的魏征为什么会调课,魏征只是推推眼镜摇摇头,一幅比我还要茫然的样子。
  我再转头看于池子,她在低头记笔记,看都不看我一眼,当我不存在。
  更悲惨的事情接着发生了,第二堂课她依然不见影子,还是数学课!我真恨不得一巴掌把数学老头从讲台上PIA飞下去的时候,于池子给我推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句话:"你继续帮我应付横刀,我替你打探她的行踪。"
  我把纸条揉成一团扔到地上,还用运动鞋用力在上面碾了碾,再一脚把它踢得远远的。于池子好像对我这种不礼貌的行为早有准备,她只是不屑地笑了笑,然后就装作专心听讲的样子不理我了。
  我当然听不进去课。
  我在想,如果她到下午都不出现,又或者,如果她到明天都不出现。再或者,如果她永远都不会再出现,我的天,我该怎么办才好?对于一直被很多人盛赞想像力卓越而又超群的我而言,这简直是我有生以来最为痛苦和折磨的一次想象了。
  不知道于池子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就是逃不过挨揍的命运。那天中午,我正在教室里徘徊着要不要打个电话了解一下她的行踪,隔壁班的女生斯嘉丽就冲进来对我喊道:"段柏文,不得了啦,于池子在教学楼前跟人干架了!"
  什么情况?难道是那个横刀求爱不成恶向胆边生?!
  我跳起来就往教室外面跑,跑出去就看见教学楼前的围墙边凑了一大堆人。几个女生像栅栏似的圈住于池子,于池子还算机灵,伸出左胳膊挡住脸,脸上的表情很有点打死事小,破相事大的牺牲精神,但身体却一动也不敢动。她以一挡五六,明显处于劣势。我犹豫了一下,心想女人之间的战争与我何干我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好。再说了,光天化日之下,她们敢有什么过激行为呢,让于池子这个惹事精受点教训,未必是坏事。
  可就在我决定抽腿要走的时候,形势突变,站在于池子左边的一个女生拉开于池子的胳膊,旁边那个女生趁势抡上去就是一大巴掌。那掌声清脆悦耳,无疑是天中正响起的上课铃声中最响亮的一个音符。此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鬼斧神工,于池子短短二十四小时连续被女人扁,显然没有回过神来。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有人冲了进去,一把抓住了那个打人的女生的头发。尖叫着骂道:"你给我去死!"
  那个飙悍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斯嘉丽。
  几个女生都发出了嗡嗡的尖叫,顷刻在地上扭成了一团。
  我最听不得女人尖叫,头皮发麻,又不能坐视不理,情急之中喊了一句:"保卫科!"没料无人当真,旁边一个眼镜男还冷嘲热讽的说:"要不你喊警察来了试试呢?"要不是眼看于池子被人揪住头发不能动弹且表情痛苦,我真想揍他一拳泄愤。但现在而今眼目下,救人第一,我可不想于池子有点啥闪失她妈妈对着我哭哭啼啼。我不得已冲上前,好不容易在一群纷乱的辫子和扭曲的身体中辨认出于小姐的身影,勉强揪住她后脑勺下面的衣领,死命将她拽出了人堆。
  谁知道我刚从那些疯女人的魔爪下把她解放出来,还没来得及完全把她拎到安全地带,她就抱住我呜呜大哭起来。光天化日之下啊,成何体统!
  但出于安慰的心理我没有推开她,而是警惕的向四周打量。那一刻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千万千万不要被小耳朵老师看到。如果这一次又像上一次那样,那我真是要把黄河长江乌苏里江雅鲁藏布江以及天下我所有知道的江河全跳一遍了,管它有用没有用!
  正在我胡思乱想之际,保卫科大叔已经像一颗称砣一样稳稳的立在我身边,我们四目交会之际,他冲口而出:"几班的!"
  我四下望去,在场的除了我,斯嘉梨以及于池子以外,其他人早就跑路了。
  在天中,如果被教务处领导有请,通常的黑话是说:"教务处请喝茶"。基本上,天中的学生里,能被教务处请上喝茶的,都能被大部分学生所钦佩和敬而远之。可是真的有了这个机会,我才发现,根本没有这么好的待遇。
  别说茶,连椅子都没得坐。
  "知道打群架的严重后果吗,昂?"教务处魁梧的女老师姓何,人送外号"河马阿姨",是个不能惹的大人物。她先是把一本红颜色的学生手册重重的摔在桌子上,发出威严的响声。继而迅速移动到我们身边,当时我和斯嘉梨于池子三人并列排成一条线,她先从于池子的眼睛开始扫视,直到我这里,打住。
  "说,到底什么情况?"
  我脖子一直,实话实说:"不知道。"
  "哦,不知道是吧,不知道就写检查,写着写着你就知道了!"
  我心说:检查你个头。但嘴上没出声。算了,我一般不和女老师起冲突。
  于池子中计,红着眼辩白说:"老师,跟他没关系啊,他是过来帮忙的!"
  "帮忙?"河马阿姨狡猾地问,"帮什么忙,帮忙打架?"
  斯嘉丽抢着回答:"不是啊,老师!段柏文是见义勇为!我们是受害者,高二那几个女生欺负人,说于池子抢了她的……"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住了,紧张地捂住了嘴。
  "抢了什么,继续说下去。"河马阿姨明知故问,就等着我们出丑。
  "午餐。"于池子机灵地说,"买午餐的时候,她们嫌我抢位。"
  河马没抓住把柄,开始大叫起来:"一堆女生在大操场上打群架,这在天中还是闻所未闻的事情,按照我们学校的规矩,出现在这种严重违反校规校纪场合的人员是一律要严肃处理的,回去等通知吧,现在我让你们的班主任把你们领回去--"
  要知道,最后这句话才是在令我五雷轰顶的同时又欣喜若狂的,而她已经在拨电话了――好吧好吧,不管怎么说,总算有人替我找她,任何事件都是双面性的,这话一点也没错。
  我看了看于池子,脸色苍白的她正在努力的张大嘴对我做着嘴型:"怎么办?"
  怎么办?只要知道她在哪里,把我"凉拌"或"热拌"都统统没有关系。
  我愿意哦我愿意。
  趁河马打电话的时候,我不小心扫了一眼斯嘉丽,发现她也在看我。毫无疑问,她长了一张美女的脸,可是我对这类美女一向不感冒,更何况她眼睛里射出的某种光茫,让我觉得浑身像长了刺般的难受。我移开的我视线,脑海里迅速升起一个成语:敬而远之。
  (8)
  那天,斯嘉丽很快被她的班主任领走了。留下我和于池子,在河马的办公室呆站了差不多有半节课,她一直都没有出现。中途河马阿姨好像一直都在打她的电话,不知道是没通还是没人接。最终,她无奈地对我们挥挥手说:"先回教室去上课吧!"
  啊!她到底去了哪里!?
  "对不起啊,连累你。"从教务处出来,于池子跟在我后面假惺惺地道歉。
  "别假惺惺地了。"我说,"也不看看自己身板,要当太妹也要有条件的,知道不?"
  她嘻嘻笑:"就是啊,你说高二那个肥婆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呀,就他男朋友那个条件,值得本姑娘去抢么?我要抢也要抢你这样的帅哥对不对嘛。"
  "别拍我马屁,没用!"
  "别告诉我妈。"于池子说,"我给你一百块。"
  我朝她伸出手,她嘿嘿笑着说:"先记帐上。"
  算了算了,看在她曾经多次接济我的份上,这一次我算她免费好啦。再说,我也不是那种多嘴多舌的八卦男生,动不动就把知道的事情统统传出去。损人不利已,毫无意义。哪知道于池子又出奇招,拉住我的胳膊说:"这样吧,我给你一千块。"
  "干嘛?"天降横财,我吓一大跳。
  "扮我男朋友一个月。"她放开我,朝我伸出五根手指头,"还可以附赠五次作业。"
  "怎么扮?"我说,"难不成给我一张韩庚的面具?"
  她哈哈大笑:"就是制造点小绯闻啥啥的,我不是怕那个肥婆再来烦我么。"
  "你早上脑子被打坏了?"我问她。
  她不答我,眼睛却又忽闪忽闪的,像是要掉下泪来。我最怕她这一套,赶紧转话题:"你说小耳朵老师知道这件事会不会生气呢?"
  "我,才,生,气,了!"莫名其妙地朝我扔出这五个硬梆梆的字以后,她撇下我,飞快地跑进了教室。
  晚餐时间又看到斯嘉丽,她居然换了一条裙子,和白天那一条完全不一样。如果要我形容一个把几条裙子揣在书包里来上学的女生,很遗憾,我只能想到"变态"这两上字。她站在食堂的门口等于池子,两人见面时居然还轻轻拥抱了一下。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好像就是在昨天,于池子才告诉我她不喜欢斯嘉丽,看来女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善变的动物,此话真是一点儿都不假。
  只是不知道我心中的那个她变来变去,会不会有一天会喜欢像我这样的男生?
  有个很潮的词叫啥来着,姐弟恋?
  思念是是一种病,而我无药可救。
  天中的食堂很大,我胡乱打了点饭菜,挑了一个人相对少的地方坐下,食不知味,只为对付一下其实早就咕咕叫的肚子。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斯嘉丽端着盘子坐到我身边来,轻声问我:"可以聊几句么?"
  我含糊地"唔"了一声。
  "于池子饭都吃不下,走了。你误会她了,她一点儿也不喜欢那个横刀,她喜欢的人就是你,你这样对她,她真的难过死了。"
  "你说什么?"我问她,"我怎么对她了?"
  她张大嘴,惊讶了半天后说:"难道你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摇摇头。
  "你果然狠心。"斯嘉丽端着她的盘子站起身来,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她低下声音说,"我们今晚有报复行动,参不参加随便你。"说完,她迈着袅袅的步子走远了。
  报复?!我看她们真是疯了。
  在食堂管理阿姨痛心疾首的目光下,我把只吃了一半的饭菜倒掉,走出去,经过大操场,拐到办公楼。在她办公室的门口,忍不住又再一次放慢了脚步,我该死的想像力又在做怪了,真希望此时此刻,她能捧着讲义和一大堆作业本从里面忽然走出来,微笑着对我说:"替我拿一下好吗?"
  可是,没有她。出现在我面前人是阴魂不散的于池子。
  "斯嘉丽跟你说什么?"她靠着墙问我。
  "你离她远点。"我警告她。
  "为什么?"她说,"有人对我好,你很不舒服是吗?"
  "随便你怎么讲。"我说,"但你记住,你要是敢跟着她去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马上就打电话给你妈。"
  "你凭什么呢?"她直着脖子问我。
  "你说呢?"我反问她。
  "斯嘉丽说得对,就是因为我对你太好了,所以,你才会肆无忌惮地伤害我的骄傲,我的自尊。但是,段柏文,我告诉你,你不要太自以为是了,我不是你想像中那样的,不是的!"
  朝我喊完这几句,她转身扭头跑掉了。
  我真想骂娘。
  那天,小耳朵老师一直没出现。关于她没来天中上课的原因,先后出现了三个版本。
  第一个版本是:她病了,发高烧。
  第二个版本是;学校派她去省里参加一个青年教师培训班去了。
  第三个版本是:她去北京结婚了。
  按我冷静下来后的思考,这三个版本都不成立,我昨晚才见过她,她好好的,不可能生病。而学校要送她去培训,她不可能之前不跟我们交待一声。要是说到结婚,就更不可能了,像她这样的极品女人,怎么可能把人生的这种头等大事搞得像到菜场买根葱那么简单?
  不记得是在哪本哲学书上看过一句话了,当某件事情被爆之无数个真相的时候,那个真正的真相往往潜伏在最深处,所以,我宁愿相信她只是有某件急事要去处理,所以才会耽误了今天的课程,明天只要连上两堂语文课,这一切就像没有发生,人生依然风平浪静,完美继续。
  想到这个,我浮躁了差不多一整天的心终于渐渐地安宁下来。
  体育课上请人喝了几瓶水,才发现身上现金告急,我跑到自动取款机去取钱,上面的余额是0.88元。看来我爹完全忘了要给我打款这件事。我给他打电话,竟然还是关机。实在不行,又只能开口跟于池子借点钱度过难关了。
  只是没想到,"玩失踪"也会成为一种传染病。那晚一直到晚自习上了一大半,于池子都没有出现。说实话,我还是有点担心她的,因为我猜不出斯嘉丽口中的"报复"行动到底是什么,以于池子有限的智商而言,在这类游戏中沦为别人的棋子实在是一件太可能的事。
  我掏出电话来打她的手机,她没接。
  我又给她发了一个短信:"有事,速回电。"她也没理我。
  下课的时候经过九班教室,发现斯嘉丽抱着几本书站在他们教室门口。直觉告诉我她是在等我,我装做漫不经心地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果然对我说话了:"想知道于池子在哪里,跟我来。"
  说完,她抱着书往前走去。
  我想了想,决定跟在她后面去看个究竟。
  也许是怕我跟不上,她走得很慢。我们七拐八拐,来到了小操场的假山后面。这里是学校最偏的一个地方,据说由于被爆常有学生情侣在此约会,校方已经加强了夜间对这里的视查。听说也就是在上周,我们的副校长大人就化身便衣警察,在这里抓了不少现行。我开始有些怀疑--于池子如果不是疯了,肯定不会在此时此刻跑这里来撞枪口。
  斯嘉丽走在我的前面,我这才发现她穿了一件白色上衣,头发很长,缓缓而行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女鬼。我心里升起一种将被暗算的不良感,于是我大声喊她:"喂!"
  更可气的是,她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转过头对着我嫣然一笑说:"你是不是害怕了呀?"
  我干脆停下来不走了。
  她转身走回到我身边,嗲声嗲气地也不知道是夸我还是损我:"我一直以为,在你的字典里,没有"怕"这个字呢?"
  "怎么没有?"我说,"三十八页。不信你再翻翻。"
  "你在骂我?"她微笑着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骂我三八。"
  被她识破,我只好耍赖说:"我以为你的字典里没有"聪明"这个词呢。"
  "怎么没有?"她反唇相讥,"二百五十页呢,不信你翻翻。"
  得,我可没兴趣深更半夜跟一个女生在一个如此暧昧的地方斗无聊的嘴皮子。21世纪,只要是个人都有个把绯闻。按说我也不是个小气的男生,可是若是跟斯嘉丽传上什么不必要的绯闻,我不用想就觉得像衣服里被人塞进几只蚂蚁一样全身不自在。
  "好吧。"我弯腰说,"250就此别过。"说完,我准备离开,直觉告诉我危险无处不在,自身难保的我,哪里还管得了什么于池子不于池子。
  遗憾的是我的直觉准确率总是高达百分之九十九。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斯嘉丽把手中的书被利落地扔在了地上,紧接着,她忽然张开了双臂,像一个小飞机一样,稳稳的"降落"在我身上--与其说是牢牢的抱住我,不如说是用她的双臂死死的钳住我。
  我就像被一个巨大的滚烫的饺子给"啪"一声贴上了,大脑瞬间空白,只觉得全身着火一般的又麻又辣。
  "不许叫,不许动,听我把话说完。"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有组织有预谋的挟持。所以她能够吐字清晰,纹丝不乱,像一个豁出去的女流氓。
  "你放开我再--"我话音未落,她就抬起头。这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在凝视我的一瞬间,两颗硕大的泪珠就像早就预备好的弹珠一样,从泪腺中弹出,齐刷刷的落下,简直堪称世界奇观。
  靠,遇到演技比董佳蕾还强的了,我只能点点头,听凭她发落。
  "第一,我喜欢你。"她吸着鼻子,把她的双手从我的腰上缓缓挪到脖子上,搂住了我。
  "第二,我非常非常非常的喜欢你。"她把头靠在我胸上,伸出手在我脸上抹了一把,吸了吸鼻子继续说,"你知道吗?我只为你而活,为你一个人而活。所以,如果你今天敢拒绝我,后果非常的严重!"
  我承认,我被这番爱的表白彻底搞傻了,还来不及问她后果到底有多严重,更精彩的戏码就上演了,只见她手伸到身后的裙腰那里,倏忽拔出一把刀。这把刀像是早就在那里了,可是为什么我刚才一直走在她身后却没有发觉呢?
  求生的本能让我立刻把她从我的怀里丢了出去,并且很丢脸地尖叫了一声。
  远远的路灯很配合地熄灭了,我们隔着半米远的距离,一个披头散发的穿着白衣服背着书包的女疯子手里拿着一把刀泪眼婆娑地望着我,这一切,真是有够搞。
  其实我早就认识斯嘉丽,只是不知道她自己记得不记得。早在幼儿园的时候,我们就同班。在那个班上,斯嘉丽气质超群,总是拖着两条哀怨的长辫子,低着头,默默的,走路不发出任何声音,很有女鬼的潜质。
  但那时候长的虽然文静,但是却有些不正常的癖好。最显著的是,她喜欢吐口水。
  她的桌子、凳子、她用的碗,杯子,总之无论什么,只要属于她的东西,她都要吐一口口水上去,以示区别。正因为她的诡异,所以我对她印象极为深刻。
  印象深刻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有一天她因为把口水吐在几个男生的脸上,差点被他们挤到男厕所的厕所池里,而我因为尿急,把她从里面拖了出来。她狠狠地瞪我一眼,骂了我一声"狗屎",然后飞快地跑掉。
  时光是机器,把所有的记忆都压碎,清理。就算偶尔拾起,也只是支离破碎的片断,不值一提。只有眼前的一切,才是最真实的。
  可惜我眼前这个斯嘉丽比童年时的她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对我这个"狗屎"男生也感了兴趣。我真怕我把她惹急了,她一口口水喷射到我脸上,那我就真的完蛋了。
  "玩过了吧。"我真是被气坏了,哑着嗓子吼她,"你他妈到底是要劫财还是要劫色你直说啊!"
  "劫色。"她温柔而小声地答我。
  在我还没有晕过去之前,她又口齿清楚地对我说道:"于池子此时在我几个朋友手里,你要是乖,她啥事都没有。反之,我什么都保证不了。"
  说完,她再次靠近我,并一下子倒在我怀里。
  她一只手握着刀,另一只手使劲勾着我的脖子,刀尖在我的胸前来回比划。
  这个场景雷同于一些电影里的变态杀人事件,但却比那刺激多了。因为此刻命悬一线的是我,斯嘉丽完全占了上风。她什么话也不说了,四周变得安静,只有我的心跳声是最好的伴奏。这时,有一阵风吹来,我立刻闻到她全身散发出的一种异香,不知道什么香水会散发这种魅惑的味道。
  "就吻我一下。"她闭起眼睛,对我说。
  我承认,月光下的斯嘉丽长得不算难看;实际上,她确实比于池子好看多了。可是对她逼吻的变态行为,我要是屈从,不如拿那把刀毁我的容算了。
  于是我当机立断,一把放开她。她猛地跌坐在地上,抬起头来问我:"你真的不关心她的死活吗?"
  "不关我的事,你们爱干嘛干嘛。"说完这一句,我转身,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当我转弯,远处隐约传来吓人的尖叫声,可是为什么那声音竟像是于池子的?
不过我没有回头。
  我没撒谎,所有和她无关的事情,此时都不关我的事。
  我只要知道她在哪里,她好不好,她都在做些什么,我整颗心全都被她装满了。除去她,所有一切皆无意义。
  (9)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听一首歌--《狂野的世界》。
  现在我终于失去了你和你的一切,你说你想要开始新的生活,你的离开刺痛了我的心。宝贝,我是这样的悲伤……
  这歌声无疑让我更加想念她,因为太想念,反而让她的面目都有些模糊。
  虽然不愿意她就此消失,但我也从未有过任何奢望。对我来说,她是一副挂在墙上的油画,油漆未干,美得不可亵渎。
  只是感到我似乎离那幅画的距离越来越远,连仰头看清她容貌的机会都没有了,我才会这么怅然吧。
  我忽然很想喝点酒,或者起身写一首长诗。幸亏斯疯子之流带给我的惊吓让我的身体疲惫之极,实在没力气去做那些疯狂和愚蠢的事,我才得已慢慢进入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看到于池子的第一眼,我就明白她昨天"失踪"是去理发店了。她把头发剪短了,流海整个梳上去,露出光光的额头,看上去脸长长了不少,下巴也骤然变尖了,只是脸色惨白,好像刚被人吓过。
  "HELLO,美女。"见她没事,我总还是高兴的。
  谁知道她视我如透明人,三下两下收拾好她的东西,从我身边径直经过,一直坐到了教室的最后一排。没过一会儿,把丁胖胖给换了过来。
  大舌头丁胖胖把她的脏书包像炸弹一样扔到桌上,口齿不清地对我宣布说,"段同学,从今天起我们是同桌。"
  "可以随便换的吗?"我问她。
  "可以啊。"丁胖胖说,"小耳朵老师说可以自愿的。"
  好吧,我输。谁都别跟我提那三个字--在我没有看到她之前。今天她的课是第三节,我真希望有把特殊的"横刀",可以把前面两节课齐刷刷砍去,直入主题,那才够酣畅淋漓。
  下课的时候,我跑到最后一排,于池子把头埋在书里,像是在吃书里的字。我喊她,她抬头,茫然地看着我说:"干嘛?"
  "换回去!"我命令她。
  "凭啥?"她又来了。
  "丁胖胖上课老抖腿,我老以为地震了。心脏受不了。"
  "关我什么事。"她说。
  女生小肚鸡肠起来,真是不可理喻。我气不打一处来地走出教室,来到她的办公室门口,探头望了望,她不在里面。她的办公桌打理得很干净,应该是从前天晚上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第三堂语文课。眼看着英语老师走进教室的时候,我一心期盼她发现自己走错了教室。可是直到她擦好黑板,写好"LESSON EIGHT"的标题,并且打开书本宣布:"这节课调成英语,大家清楚?"我才相信悲剧仍在继续中。
  然而大家都处在默默然中,无人体会我的错愕心情。
  我愤慨地自言自语:"提前调课班长难道不知道提前通知一声吗?!"
  丁胖胖凑过来说:"你想她啦?"
  我机警的瞪了她一眼。她却回报我粲然一笑。哎哟我的妈,胖女露笑容,彗星撞地球。我早就该料到于池子那张不上保险带的嘴,会替我把此事宣扬得人尽皆知。看着英语老师读单词时那张被鲜艳的桃红色唇膏渲染得十分醒目的嘴巴,我感觉我屁股上像把火在烧,怎么坐都坐不住。幸亏有个丁胖胖在我身边不停地抖腿,才稍稍可以掩盖一下我的不安心跳。
  中午的时候,我做出一个决定--逃学。
  理由有两个,第一是回家跟我爸要点钱。第二,我必须要出去走走,不然我就要烧爆炸了。
  我好不容易才在书包里找到一枚硬币坐公车回家,用钥匙打开门以后,我看到客厅里站着三个人,一个是董佳蕾,另外两个年纪都挺大,头发花白,笑容慈祥。但我不认识,从来没见过。他们正对着我家的天花板指指戳戳,好像是在说什么层高不够,感觉有些压抑什么的。
  "叔叔阿姨,这样子,你们先回去,有什么事我们电话再联络。"看到我进门,董佳蕾有点慌,急着把那两个人往外推。
  "你儿子都这么大了啊,"那个老妇女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好奇地看了我一眼,大声说道:"其实我们买房子,就是想儿子结婚后把我们原来的房子让给他,我们搬出来住,跟小孩子住在一起,不习惯的……"
  "好的,好的,电话联络,电话联络。"董佳蕾不等人家把话讲完,就急匆匆地把门给关上了。
  "我爸呢?"我问她。
  "你问我,我还问你呢。"她眼光闪烁,不敢看我,一看就是做了亏心事。
  "那两个人是谁,"我问,"来我家干什么?"
  "不知道。"她真干脆。
  我推开他们房间看了看,我爸真的不在里面。我站在客厅里打电话,董佳蕾抱臂坐到沙发上,冷冷地对我说道:"打不通的,你要真想知道他在哪里,为什么不去问问你小女朋友的妈咪,不过我也好心提醒一下,他们正风流快活,未必有空理你。"
  她又来了!
  "我要卖房子!"她忽然风度尽失,从沙发上跳起来,红着眼睛对我喊,"你听好了,我要卖掉这里,所以以后,你永远都不要再回来,有什么事,找你爸去,不要找我!"
  "这是我家的房子。"我可不糊涂。
  "你爸在跟我结婚以前,就已经把房子转到我名下了。"董佳蕾说,"不然,你以为我会嫁给他那个糟老头!?他有什么,他算什么!他把我董佳蕾当什么!"
  在她失控的尖叫声里,我只觉得天旋地转。
  时光忽然回到多年前,我还是个小孩子,穿着汗衫和短裤,卡通皮凉鞋,背着画着一群快活蓝精灵的书包。我妈妈牵着我的手带我来到这里,她把我房间的门推开,对我说:"柏文,喜欢这个新家吗,不过从今天晚上起,你要一个人睡觉了哦。"
  当时我只顾着舔手中快要融化的火炬冰淇淋,没回答她。
  那些快乐幸福的时光,怎么在我拥有的时候,我竟一点儿也不在意呢?
  我摇晃着上前一步,指着董佳蕾的脸,大声说道:"你也给我听好了,这是我的房子,我妈的房子。你要是敢动它,我就把你敲扁!不信你就试试!"
  "我等着!"董佳蕾毫不示弱地与我对视。
  我摔了门,跑下楼,坐在小区的花台边喘着气打于池子妈妈的电话,于池子妈妈是我爸的战友,为人爽快热情。我妈在的时候,她们常在一起喝茶聊天,讨论美容心得。我妈走后,我爸有啥烂摊子,都是她出面替他收拾。但我深信,她和我爸之间是干净透明的,绝不像董佳蕾那种心灵黑暗的人形容得那么不堪。
  电话很快就通了,她迟疑了才一下对我说:"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或许出差了吧。"
  "我找他有急事,很急的事。"我说。
  "那我帮你找找看。"于池子妈妈说,"你在学校好好的,找到我告诉你。"
  我看出来了,她在撒谎。
  很明显,他们几个人之间有一个共同的秘密,而我被堂而皇之地排除在这个秘密之外。
  其实我可以不在乎这个秘密,但我不能不在乎他如此地不在乎我。他是我的父亲,我还没满十八岁,就算他不关心我的成绩,也不能不关心我晚餐应该吃啥。直到现在,我才可悲地发现我真的还只是一个孩子,一棵失去依靠的无根的小草。
  我不想回学校,但我也不知道我应该去哪里。我在大街上漫无目地地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竟来到了那天和她聊天的小河边。或许是为了照应此情此景,老天竟然又知趣地下起雨来。我如同被谁牵引,不由自主来到她坐过的长椅边坐下。很可惜我穿的是校服,没有帽子,不然我可以学她把帽子拉起来,暂时拒绝整个世界。所以我只能脱掉我的鞋,把我走得酸涨的两条腿盘起来,并用手圈住它们。
  我觉得冷,惟有回忆让我温暖。
  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有人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轻声问我:"是你吗?"
  我如被电击般地转头,看到她。她穿了一套简单的运动服,打了一把红色的小伞,正弯下腰询问地看着我。
  我真怀疑我是不是进入梦乡了。
  "果然是你。"她微笑了一下,选择在我的身边坐下,那把红色的伞同时轻巧地罩住了我俩。
  我责备自己,为什么不早点睡着呢。如此美好的一幕,我期盼了不知道有多久,现在居然美梦成真了!我大气都不敢出,其实我也很不希望她说话,因为如果这样的话,梦是不是就永远都不会醒?
  但她还是打破了梦境:"你为什么不去上学,而跑来这里?"
  "那你为什么不去上班,而跑来这里?"我一边反问,一边勇敢地转头看她。她的侧面真是好看死了,我敢说世上再也没有一张侧脸可以如此清新动人--如果蒙娜丽莎有侧脸的话,最多也不过如此了。其实我以为她会责备我,谁知道她只是这样轻言细语地问我一句,不然,我哪里敢放纵自己和她如此顶嘴。
  "我请了三天假。"她说,"来做一个决定。"
  "那,你决定了么?"
  她摇摇头,转头看我说:"这是一个重要的决定,可不能马虎。更可况我的计划还被你打乱了呢。"
  "为什么?"我吃惊地问。
  "因为你坐了我用于思考的位子啊。"没容我再说话,她又抢先一步问我说:"对了,你爸爸找到了没?"
  "没。"我说。
  "按你对他的了解,他会去哪里?"
  我摇头说:"我一点都不了解他。"
  她叹口气:"十七岁的烦恼,总是一模一样。"
  我可不想她看轻我,一连串解释道:"老师,我知道你怎么想,可我真的不是为赋新辞强说愁,我的事很麻烦,我爸失踪了,我继母要卖掉房子,我身分无文并且无家可归。或许从明天起,我就得退学了。"
  "哪有那么严重!"她笑。
  不明白为什么在她的眼里,我的言行举止好像永远都那么好笑。就在我无比沮丧心灰意冷的时候,她补充的一句话差点让我眼泪蹦出来,她说:"老师怎么可能让退学这种事发生呢?"
  我低下头,用双手捂住脸,掩饰我的窘态和感动。
  "你因为这些心里不痛快,所以才在操场上和别人打架?"
  她到底还是知道了。
  "对不起。"我慌忙抬头解释,"那完全是一场误会。"
  "我知道。"她说,"我想我了解真相。"
  她如此照顾我的自尊,让我更加很羞愧--在她休假的日子,还令让她如此操心。
  "这样吧,我先送你回学校。"她安慰我,"一切烦恼很快都会过去的。"
  "那你的烦恼呢?"我说,"你也相信它会很快过去么?"
  她没回答我,而是多少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我真恨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说出这些让她难尴的话来。虽然我的事和她的事比起来,在她心中真的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或者仅仅是我用于逃课的不守规矩的一个理由,但站在她老师的立场上来说,我是完全可以理解并认同她如此看待我的。哪怕这种理解和认同,让我痛得心都快要碎掉。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以前我和我一个好朋友经常来这里么?"
  "她叫吧啦。"我说,"我一直记得这名字。"
  "是的,吧啦。"我注意到,当她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语气特别特别的轻柔,仿佛怕一大声,回忆就被吓跑了一样。于是我也安安静静地,等她继续说下去。
  "她死了。"她看着我说,"后来我就常常想,人只要活着,就是最大的希望。灾难往往是人生最好的教材,教我们如何更好地活下去。"
  她是在开导我,我知道。
  为了开导我,她不惜触碰一些不快乐的往事,我亦懂得感恩。
  "那个吧啦,她为什么死呢?"我说,"难道是跳河自尽的么?"
  她笑了,狡猾地说:"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你看,雨下大了,我们该走了。"
  我坐着没动,沉默地反抗。我希望她能把我当成一个知心朋友,这样才不会只给我一个有头没尾的故事。但同时我心里又很明白,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我永远都跨不过岁月的鸿沟直达她心里最秘密的领地。于是我只能犯傻不动,单纯地希望这份时光能尽可能地被延长。多一秒是一秒!
  然而不解风情的雨真的越下越大,而她那把小小的伞已经快要招架不住了。
  就在我担心她感冒快要投降的时候,她却开口说道:"既然你这么不想回学校,那就到我家去坐坐吧,离这里很近的。"
  我忽然耳鸣了,脑子里像开过了一辆重型机械车,什么都听不清。 
  "去我家坐坐。"她重复了一遍。
  去她家!
  坐坐!!
  此时此刻的我,像一个走在大街上忽然捡到了一张八千万彩票的彩民,幸福瞬间蔓延成一片汪洋大海,一颗小心被喜悦涨成一个巨大的风帆,不顾风浪,傲然起航。
(10)
到她家的时候,我们俩都淋湿了,她一定很冷,开门时,握钥匙的手都在颤抖。
我真想把那样一双手抓住,替她暖一暖。
来不及胡思乱想,她已经打开灯,从鞋架上递了一双拖鞋给我。我的裤子从脚跟一直湿到膝盖,简直成了渐变色的了。有些窘迫,她给我的那双崭新的男士拖鞋很宽大,比我42号的脚要大出一个号码。
“家里有点乱。这两天都没空收拾。”她对我笑了笑,笑容里充满疲倦。
我放眼一看,其实也不乱,或许乱的,只是她的心情吧。
我立刻觉出自己的不懂事,不应该在她这么累的时候还来打扰她。她又给我递过来一套衣服,还有一条毛巾。
“进浴室换好再出来,把脏衣服挂着就好,头发也要擦干,浴室里有吹风机,可以吹一吹,不注意的话该感冒了。”
我本想拒绝,用满不在乎来表现一下自己的男儿气概,但是眼看着自己仍在滴水的裤脚,怕弄脏了她家的地板,只好乖乖走进浴室。
她塞给我的是一套男式的家居服,也是簇新的,衣领上的标签还没有拆除。衣服大了点,我穿上,有些晃荡。
这套衣服,和那双鞋,大概都是给某个重要“客人”准备的吧?
鞋比我大一码,衣服比我大一些,都让我有一丝丝嫉妒。
我再次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头发凌乱地贴着脑门,耳朵边缘特别红,像是刚刚撒了一个很大的谎,一脸掩盖不住的慌乱。关上门的盥洗室太安静了,以至于听不到她在外面走动的声音,一切都安静得出奇,如果不是真真切切地闻到沐浴乳的兰花清香,我绝不敢不把它当做一场梦--我居然在她家的浴室里!
段柏文,你三生有幸!
好不容易平复好自己的心情,我用温热的掌心抹平额头的发丝,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空调打得很足,一冷一热,我的脸肯定更红了。
她手里握着一杯清茶,正站在墙上挂着的一幅画前,像是在端详,也像想着什么心事。我不知该唤她,还是直接走过去。只能傻傻地站在原地。
不过她还是很快回过神:“你随便坐,我也去换件衣服。”
说完,她进了里屋。
我也往那幅画看去,那画不就是她电脑屏保上那一幅么,挂在墙上,比电脑屏幕上的更显气质。
我虽然看不懂画,但直觉告诉我,这应该是真品。
在她家,根本不该有任何赝品和虚伪的东西存在。
我还在研究那幅画的时候,她换好衣服出来了。也给我倒了一杯茶后,她伏下身,在电视机旁矮柜上的碟片架前挑挑拣拣,仿佛在自言自语:“现在的年轻人,都喜欢听什么样的音乐呢?”
“老师,你也是年轻人呀。”说完这句话,我才意识到自己马屁拍得露骨,于是又补上一句,“其实,我们什么都听不懂的,就是喜欢瞎掺和。”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我的好口才,好像被刚才兜头的雨水泼到下水道里去了。
不过她好像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一样。而是从一堆碟片里果断地抽出一张来,送进了CD机。
那是小野丽莎。谢天谢地,我知道她。
只可惜如今再好的音乐,对我而言都是白瞎。
茶几上放着一个玻璃烟灰缸,晶莹透亮,不像烟灰缸,倒像个工艺品。似乎也是新的。那个“客人”真好命,连烟灰缸都替他准备好了。烟灰缸旁,就放着一副相框。想来真是不幸,那张照片没能逃过我的视线。虽然我一开始就竭力不想看到,但他们的大头照还是尽收我的眼底。
他正在吻她的耳垂!
这般下流,我都替他脸红!
再仔细一看,果然,他靠她要命得近,正低着头吻她的左耳,而她,好像在听他低声唱什么歌一样,眼睛眯成两道弯,嘴角洋溢着甜蜜的笑容。
不得不说,他的近影看上去十分英俊。
而且,最重要的是,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成熟男人的气息,让我汗颜。
他,就是那个“客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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