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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焕之+叶圣陶

_2 叶圣陶(近代)
  “何不让他们弄呢?”毅公似乎自语般说。
  “便当得很的事情,自己还弄得来,就不必烦别人了。”
  焕之收拾停当了,两手按在头顶,往后梳理头发;舒一口气。再把床铺有味地相了一相,便带着一种好奇的心情,坐在那把将要天天为伴的椅子上。他从衣袋里珍重地取出冰如那篇文章,为求仔细,重又从头看起;同时想,书籍之类的东西只好待明天理出来了。
倪焕之叶圣陶 著

  夜来风转了方向,而且渐渐平静了。曙色遍布时,田野,河流,丛树,屋舍,显现在淡青色的寒冷而清冽的大气里;小鸟开始不疾不徐地叫;早起劳作的人们发出种种声响,汇合成跃动的人籁。
  焕之突然醒来,一骨碌爬起身,直望对面的窗:想到天气晴好,两条胳臂不禁高高举起,脸上浮现高兴的神色。一会儿,重又把卧室环视一周;角落里,桌子底下,以及不甚工致的白垩的天花板,都给加上个新的记认。看李毅公的床,帐门垂着;他还没有醒。便轻捷地披衣起床,去开那窗子。
  窗下是校里的园地,种着菘菜。围墙之外,迤斜地躺着一条明亮的小河,轻风吹动,皱起粼粼的波纹。一条没篷船正要出发;竖起桅杆,拉上白布帆,就轻快地前去了。河两岸是连接的麦田。麦苗还沉睡着似的,但承受着朝阳,已有欣欣的意思。田亩尽处,白茫茫一片,那是一个湖。几抹远山,更在湖的那边,若有若无,几乎与天色混合了。
  “啊,可爱的田野!在这里,若说世间各处正流行着卑鄙、丑陋、凶恶、残暴等等的事情,又说人类将没有希望,终于是长不好教不灵的动物,谁还会相信?那轻快地驶去的船里的人物,他们多么幸福,来往出进,总在这个自然的乐园里。我对他们惭愧了。”
  他除了出城去扫墓,几趟近地山水的旅行以外,简直在城圈子里禁锢了二十多年。现在对着这朴素而新鲜的自然景色,一种亲切欣慕的感情禁不住涌了上来。既而想,此后将同这可爱的景色朝夕相亲了;便仰起了头,深深地吸入一腔清新的空气。他从没有这样舒快过,他似乎嗅到了向未领略的田土的甘芳气息。
  他走下楼。水很正在庭中扫地,大发辫盘在帽沿,青布围裙裹着身,带着惊异的样子说:“先生,你这样早!他们几个先生,这两天放学,起来还要等好一会呢。”
  “我是早了一点。”焕之随口说。回身望那座楼,是摹仿西式的建筑,随处可以看出工匠的技术不到家。却收拾得很干净;白粉的墙壁,广漆的窗框和栏干,都使人看着愉快。庭前一排平屋是预备室藏书室以及昨夜在那里谈饮的休憩室。预备室的左侧,引出一道廊。沿廊一并排栽着刚透出檐头的柳树;树枝上头,欢迎晴朝的麻雀这里那里飞跳。一片广场展开在前边。五株很高大的银杏树错落地站在那里,已经满缀着母牛的乳头似的新芽。靠东的一株下,有一架秋千;距秋千二十步光景,又横挂一架浪木。场的围墙高不过头顶;南面墙外正是行人道,场中的一切,从墙外都能望见。
  一种幻象涌现在他眼前:阳光比此刻还要光明而可爱;银杏和柳树都已绿叶成荫,树下有深林幽壑那样美妙;不知什么地方飞来些美丽的鸟儿,安适地剔羽,快乐地顾盼。其间跳跃着,偃卧着,歌唱着的,全是大真纯洁的孩子,体格壮健而优美。墙外好些行人停步观看,指点笑语。
  “这不就是神仙境界么!”
  他低下头来,一缕快感似乎直咽到肚里;两臂反剪着,两手互捏,关节作响。他记起昨夜的谈话和仔细看完的那篇文章,便忖量自己的前途:“其他的同事还没完全看见,看见了的几个也不知道他们怎样;但是据蒋冰如的表示,他总是个有良心肯思想的教育者。一个人既愿尽力于教育,就是孤立无助,也得往前做去;何况他确有同志,而且他正引我为同志。我应当比去年更用心力,凡是可能的地方总要做到极度才对。明天开学了,我愿意此刻尚来见面的许多学生受到我丰盛而有实惠的贡献。啊,尚未见面的学生,我已经看见你们在这里游戏了!”
  两个钟头以后,他同李毅公在市街上了;他急于要投寄给母亲的信,带便认一认邮政局。市街是头东头西的,有三里多长。这时候早市还没有散,卖蔬菜卖鱼虾的担子常常碍着行人的脚步。谈话的,论价的,拣选东西的,颇有扰攘之概。各种店铺也是城市风,不过规模都比较小;一两个伙友坐在店柜里,特别清闲似的。
  市上来了个面生的人,大家不由得用好奇的眼光注视他一会。有的看了看也就完事;有的却指点着他同别人研究,是学校里先生的朋友呢,还是上头派来查学校的?焕之觉得自己引起了别人的注意,虽然没有什么羞惭,总觉得有点不自在,只低垂着眼光看前面的路。
  邮政局是极小的一个店面,短短的字迹已经认不大清的一块牌子隐藏在屋檐下,要不是毅公招呼说“郭先生,邮包还没封吗?”谁也会错过的。
  “没有,没有,现在正要封包呢。你先生有信?”
  斜射的阳光只照在这小店屋的屋顶上,屋里非常暗;焕之闭了闭眼,再张开来细认,才看清柜台里一个人正在包扎一叠叠的信件。
  “不。是这位倪先生有信。他是我们学校里新聘的先生。你又多一个主顾了。”
  “好的,好的,欢迎得很。”
  那邮局长看寄信的人走了,便抬起头来朝对街茶叶店里的伙计喊道:“喂!这个面生人姓倪,是‘高等’里的新先生。”
  “是先生?”茶叶店伙计仿佛觉得爽然,“年纪那样轻,我看他至多二十岁呢。”
  停一会,茶叶店伙计又找机会去告诉了邻近的店家。在有些人的心头便引起了轻微的绝不狠毒的一种敌意。要是问他们何以有这种意识,他们也说不上来,只仿佛觉得自己又让别地方人拔去了一根头发似的……
  焕之毅公两人走完了市街,拐弯上一座很高的桥;当年的石工很工致,现在坍坏了,石级缝里砌满了枯草。回转身朝来的方。向望,就是一排市屋后面的一条河。各式的船停泊了不少,也有来往行驶的。一个个石埠上蹲着青年女子或者老妇人,她们洗濯衣服,菜蔬,碗碟。鳞鳞的屋面一直伸展到天际;白粉墙耀着晴朗的光;中间耸起浓绿的柏树批把树之类,又袅起几缕卷舒自如的炊烟。
  对着这一幅乡镇生活的图画,焕之又沉入优美的默想。他想今晨看见的那些人,他们的内心似乎都非常安定,非常闲适;就是一个卖菜的老婆子,她同别人争论价钱,也仿佛随意为之,一点不紧张。几年以来,在城市的社会里混,看见的大部分是争夺欺骗的把戏。这里,大概还没有传染到这种病毒吧。
  他想过一些时候,可以在这鳞鳞的屋面下租定两三间房子,把母亲接来住;于是教学生以外,仍得陪伴着母亲。这样,就是从此终身也很好,当教师本来应该终身以之的。
  恬适的笑浮上他的脸。
  “过桥去不远,就是蒋先生的家,”毅公指点桥的那边。那边房屋就很稀,密丛丛的,有好几个竹林;更远是一望无际的麦田,这时候全被着耀眼的阳光。
  “我们去看他吧?”
  “好的。”
  毅公在前引导,走进冰如的客室。这是一间西式的屋子:壁炉上面,横挂一幅复制的油画,画的是一个少女,一手支颐,美妙的眼睛微微下垂,在那里沉思。两只式样不同安舒则一的大沙发,八字分开,摆在壁炉前面。对面是一张玲珑的琴桌;雨过天晴的花瓶里,插几枝尚未全开的腊梅。里面墙上挂四条吴昌硕的行书屏条,生动而凝炼,整个地望去更比逐个逐个字看来得有味。墙下是一只茶几,两把有矮矮的靠背的椅子。中央一张圆桌,四把圆椅围着。地板上铺着地毯。光线从两个又高又宽的窗台间射进来,全室很够明亮了。右壁偏前的一只挂钟,的搭的搭奏出轻巧温和的调子。
  李毅公很熟习地给焕之拉出一把圆椅,自己又去拉另外一把,同时用努嘴来示意,随即说道:“造这房子,都是蒋先生自己给匠人指导的。你看,这天花板和墙壁接触处的装饰花纹,也是他打了图样,教匠人照样涂饰的。”
  焕之坐下来,抬起头看,说道:“我看出他有这么个脾气:什么事情都要通过他自己,才认为满意。他那篇文章里,中国古人的,今人的,外国教育家的,心理学家的,社会学家的,种种的言论都采取;但是他说,并不因为他们是某人某人而采取,是因为他们的话有理,故而采来作为他自己的话。这不是靠傍,他自己有个系统。”
  “这些话,他平时常常说起。他简直是个哲学家。”毅公说着,松快地笑了。
  这时候,冰如走了进来,高兴地说道:“我本要到学校去了,两位却先来了。我的文章看了吧?”他用期待的眼光看定焕之;轻轻地,也拉出一把椅子坐下。
  “看了,仔细地看了。”
  “最要紧的,有什么不对不周到的地方?”冰如的脸色很庄重,声音里透露心头的顾虑。
  “没有觉得,”焕之说得极沉着,表示决不是寻常的敷衍。“老实说,关于教育,我所知也有这么些;不过我没有把这些材料组织起来,成一种系统的见解。现在看了先生的文章,再自己省察;的确,从事教育的人至少要有这些认识。我从先生处得到不少益处了!”
  焕之又继续说:“我极端相信先生的意思,就是说:我们不能把什么东西给与儿童;只能为儿童布置一种适宜的境界,让他们自己去寻求,去长养,我们就从旁给他们这样那样的帮助。现在的教育太偏重书本了,教着,学着,无非是文字,文字!殊不知儿童是到学校里来生活的;单单搞些文字,就把他们的生活压榨得又干又瘪了。”
  “所以我一直想要改变。醒悟了不改变,比不能醒悟还要难受,还要惭愧。可是我没有——”冰如简直把焕之看成多年的知友,这时候他不比昨晚喝酒时一味地高兴,眉头略微皱起,要对这位知友诉说向来没有联手人的苦处;但是猛想起有个毅公在旁边,话便顿住了。他干咳了一声,继续说道:“可是我没有具体的办法,一时无从着手。以后同各位仔细商量,总要慢慢地改变过来。”
  他又特别叮咛地向毅公说:“你的功课是最容易脱离书本的;张开眼来就是材料,真所谓‘俯拾即是’。用得到文字的地方,至多是研究观察的记录和报告。”
  毅公误会了,以为冰如含有责备的意思,连忙说:“这,这不错。我从前太着重记诵了。以后想多用乡土材料,不叫他们专记教科书。”
  冰如又问焕之,他那篇文章有没有感动人家的力量。焕之不知道他写那篇文章有特别的用意,只说说理文章不比抒情文章,即使说得惬当,透彻,还是一副理智的脸相。
  “不。我是说经我这样一说明,看了文章的人对于自己的事业,会不会更为高兴起来?”
  “高兴呀!譬如我,就觉得更认清了自己的道路,惟有昂着头朝前走去。”
  用人轻轻走进来,呈上一封信。冰如拆开来看毕,自语道:“他要免费!”他露出略微不快的脸色向两位客人说:“就是昨晚树伯讲起的蒋士镖,他的儿子要免费入学,托王雨翁写信来说。收学生,固然不能讲纳不纳得起费;但是他,哪里是纳不起这一点点学费的!”
倪焕之叶圣陶 著

  三个谈了一点多钟,就一同到学校去。冰如带了他的两个孩子。大的十二岁,在高等小学修业已一年;头脑宽大,眼睛晶莹有光,很聪颖的样子。小的十岁,刚在初等小学毕业;冰如拉住他的红肿的手授与焕之道:“这位倪先生,现在是你的级任先生了。”郑重叮咛的意思溢于言外。那孩子含羞地低着头,牙齿咬住舌头。他似乎比较拙钝,壮健的躯体里仿佛蕴蓄着一股野气。
  他们不从市街走。市河南岸两排房屋以外是田野,他们就走那田岸。两个孩子跳呀跳地走在前头;温暖的阳光唤回他们对于春天的记忆,他们时时向麦叶豆苗下细认,看有没有展翅试飞的蝴蝶。毅公反剪着手独个儿走,眼光垂注在脚下的泥路,他大概在思索那乡土教材。焕之四望云物,光明而平安;不知什么小鸟在空中卿吟的一声掠过,仿佛完全唱出了春之快乐:他挺一挺胸,两臂向左右平举屈伸着,感叹地说:“完全是春天了!”
  冰如看出这青年人的高兴,自己也怀着远大的欢喜,略微回转头来问道:“你看这个地方还不错吧?”。
  “很不错。清爽,平静,满眼是自然景物。我住惯了城里,今天早起开窗一望,啊!什么都是新鲜的。麦田,小河,帆船,远山,简直是一幅图画展开在面前,我的心融化在画里了。”
  “你也看见了这里的市面了?”
  “市面也同城里不一样。固然简陋些,但简陋不就是坏。我觉得流荡着一种质朴而平安的空气,这叫人很舒适的。”
  “这可不尽然,”冰如不觉摇头。“质朴的底里藏着奸刁,平安的背后伏着纷扰,将来你会看出。到底这里离城不远,离上海也只一百多里呢。”
  “这样么?”焕之微觉出乎意料,脚步便迟缓起来。
  “当然。不过究竟是个乡镇,人口只有二万。你要是有理想有计划的话,把它改变成一个模范的乡镇也不见得难。现在有我们这学校,又有五个初等小学,一个女子高小。只要团结一致,大家当一件事情做,十年,二十年,社会上就满布着我们的成绩品。街道狭窄呀,河道肮脏呀,公共事业举办不起来呀,只要大家明白,需要,那末,就是把那些凌乱简陋的房屋(他举起手来指点)通体拆掉了,从新打样,从新建造,也不是办不到的事。你看,这里的田有这么多,随便在哪里划出一块来(他的手在空中有劲地画一个圈),就是个很大很好的公园。树木是现成的,池塘也有;只要把田地改作草地,再搭几个茅亭,陈设些椅子,花不了多少钱;然而大家享用不尽了。”
  焕之顺着冰如所指的方向凝望,仿佛已经看见无忧无邪的男女往来于绿荫之下;池塘里亭亭地挺立着荷叶,彩色的水鸟在叶底嬉游;草地上奔跑打滚的,都是自己的学生……心头默诵着“一切的希望在教育”,脚步又提得高高地,像走在康庄大道上。
  “所以我们的前头很有希望,”冰如继续说。“我们的力量用多少,得到的报酬就有多少。空口说大话,要改良国家,要改良社会,是没有一点效果的;从小处切近处做起,却有确实的把握。倪先生,我们一同来改良这个乡镇吧。你家里有老太太,不妨接来同住。你就做这个镇上人,想来也不嫌有屈。”
  “刚才我也这么想过。我愿意住在这里,我愿意同先生一起努力。事业在哪里,家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乡;做镇上人当然没有什么问题。”
  “那好极了!”冰如欣快地拍着焕之的背部;忽然省悟自己的步调恰与焕之一致,又相顾一笑,说:“我同你留心。这里的房子很不贵。”
  “有三间也就够了。”
  这时候,前头两个孩子站住了,望着前方招手,叫道:“金家姑姑!金家姑姑!到我们家里去么?”
  焕之注意望前方,一个穿黑裙的女子正在那里走来;她的头低了一低,现出矜待而娇媚的神情,回答两个孩子道:“是的,我去拜望你们母亲呀。”
  声音飘散在大气里,轻快秀雅;同时她的步态显得很庄重,这庄重里头却流露出处女所常有而不自觉的飘逸。
  “她是树伯的妹妹。”冰如朝焕之说。
  焕之早已知道她在城里女师范读书,不是今年便是明年毕业,因为树伯曾经提起过。类乎好奇的一种欲望促迫着他,使他定睛直望,甚至带点贪婪的样子。
  彼此走近了。冰如介绍道:“金佩璋小姐。这位是倪焕之先生,树伯的同学,新近来我们校里当级任教师。这位是李毅公先生,以前见过的了。”
  金小姐两手各拉着一个孩子的手,缓缓地鞠躬。头抬起来时,粉装玉琢似的双颊泛上一阵红晕。眼睛这边那边垂注两个孩子,柔声说:“明天你们开学了。”
  “明天开学了,”大的孩子点头,望着她微微显露的两排细白牙齿。又说道:“今年弟弟也进‘高等’了,就是倪先生教。”
  小的孩子听哥哥这样说,抬起探察的眼光看焕之。
  昨天晚上,金小姐听哥哥回家带着酒意说道:“他们两个可称小说里所说的‘如鱼得水’;你也教育,我也教育,倒像教育真有什么了不起似的。其实呢,孩子没事做,就教他们读读书;好比铁笼里的猴子没事做,主人就让它们上上下下地爬一阵。教育就是这样而已。”她虽然不回驳,心里却很不赞同,教育决不能说得这么简单;同时对于那个姓倪的,几乎非意识地起了想看看他是什么样子的一种意思。当然,过了一夜,微淡得很的意思完全消散了。不料此刻在路上遇见,想看看他的欲望又比昨晚强烈得多;终于禁抑不住,偷偷地抬起睫毛很长的眼皮,里面黑宝石似的两个眼瞳就向焕之那边这么一耀。
  焕之只觉得非常快适,那两个黑眼瞳的一耀,就泄露了无量的神秘的美。再看那出于雕刻名手似的鼻子,那开朗而弯弯有致的双眉,那钩勒得十分工致动人的嘴唇,那隐藏在黑绉纱皮袄底下而依然明显的,圆浑而毫不滞钝的肩头的曲线,觉得都很可爱。除了前额的部分,再没有别的地方可以看出她同树伯有兄妹关系。从前焕之曾听树伯说起,妹妹是继母生的,继母已经不在了。因而想这就无足怪,就是同母兄妹,也往往有不很相象的。
  与女性交接,焕之正同金小姐与男性交接一样,没有丝毫经验。这没有别的原因,只是这种经验不曾闯进他的生活而已。异性的无形的障壁界划在一男一女之间,彼此说一句话,往往心头先就震荡起来;同时呼吸急促了,目光不自在了,甚而至于两只手都没有安放处,身子这样那样总嫌不妥贴。现在焕之想同金小姐说话,一霎间就完全感到上述的情形;但另一方面却觉得与金小姐颇亲近似的,因为树伯是自己的旧友,便鼓起勇气,略带羞怯说道:“令兄在府上吧?我应该到府上去,看看他在家庭里的生活。”
  金小姐的头微微晃动,似乎踌躇的样子,终于轻清地回答道:“到舍间去,很欢迎。不过哥哥的惯例,早上起来就出去吃茶,午饭时才回,这会儿他不在家里。”说罢,拿起小的孩子的手来看,意思是怜惜他生了冻疮。
  毅公便点一点头,抢着说道:“是的,金先生每天必到‘如意’。就在市街转北,还算敞亮的一家茶馆。等会儿我们不妨去看看。”他无微不至地尽指导的责任。
  冰如却最恨那些茶馆,以为茶馆是游手好闲者的养成所;一个还能做一点事的人,只要在茶馆里坐这么十天半个月,精力就颓唐了,神思就浑浊了;尤其难堪的是思想走上了另外一条路,讪笑,谩骂,否定一切,批驳一切,自己却不负一点责任,说出话来自成一种所谓“茶馆风格”。现在听毅公说不妨去看看,颇感没趣,马上想转换话题,便对焕之说:“这位金小姐是将来的教师。她在城里女师范念书。”
  “我知道的,树伯曾经告诉我。”
  “她很用心教育功课;曾经对我说,人家看教育功课只是挣分数的功课,她却相信这是师范学生最需要的宝贝。将来毕了业,不是一个当行出色的好教师么?”冰如这样说,仿佛老年人夸奖自己的儿女,明亮的含着希望和欢喜的眼光不住地在金小姐身上打量。
  金小姐脸上的红晕显得更鲜艳了,而且蔓延到耳后颈间,仿佛温柔甘美的肉的气息正在蒸发出来。她的身体翩然一转侧,笑说道:“我没有说过,是你给我编造的。我很笨,只怕一辈子也当不了教师。”
  焕之看这处女的羞态出了神,不自觉地接着说:“哪有当不了的。有兴趣,肯研究,必然无疑是好教师。”
  金小姐心头一动;但不知道什么缘故,竟说不出对冰如说的那样的辩解来,只脸上更红了些。说这红像苹果,苹果哪有这样灵活?说像霞彩,霞彩又哪有这样凝炼?实在是无可比拟的处女所独有的色泽。就是这点色泽,她们已足够骄傲一切。
  “不是么?倪先生也这样说,可见不是我随便赞扬了。”冰如说着,两脚轮替地踏着泥地,略带沉思的样子。“我们镇上还没出过女教师呢。教小孩子,当然女子来得合适。一向用男教师,只是不得已而思其次,是应急的办法。将来你们女师范生出来得多了,男教师应该把教育事业让还你们。”
  金小姐忽然想起了,眼睛直注着冰如问道:“听哥哥说,你写了一篇关于教育意见的文章。我想看看。”
  “你要看么?”冰如有点忘形了,两臂高举,脚跟点起,身体向上一耸,像运动场中占了优胜的选手。
  毅公插不进嘴,稍觉无聊,走前几步到一个池塘边,看印在池心的淡淡的行云。两个孩子似乎也嫌站在那里没事做,从金小姐手里挣脱了手,跟着毅公到池边,捡起砖片在水面飞掷比赛。大的孩子第一片飞出去时,水面倏地起了宝塔样的波痕,塔尖跟着一跳一跳滑过的砖片越去越远;最后砖片沉下去了,云影在水里荡漾着。
  这里冰如继续说道:“就要印出来了。印出来了我给你寄到学校里去。原稿在倪先生那里,他也喜欢看,同你一样地喜欢看。”
  “是一篇非常切实精当的文章呢!”焕之已经解除了对于异性的拘束,只觉得在这样晴明的田野中,对着这具有美的典型的人说话,有以前不曾经验过的愉快。“里头主张替儿童布置一种适宜的境界,让他们生活在里面,不觉得勉强,不自然,却得到种种的好处。这是一切方法的根本。从它的反面看,就见得现在通行的教育的贫乏,不健全。根据这个见解,我们来考核我们所做的,就很有应受批驳和讥议的地方。乐歌为什么只在教室里奏唱?作事念书到兴致浓酣时,为什么不也弹一曲,唱一阵?身体为什么只在限定的时间内操练?晨晚各时为什么不也伸伸臂,屈屈腿?学习理科为什么只对著书本?学习地理为什么反而不留心自己乡土的川原和方位?……总之,一切都不合适,一切都得改变。”
  焕之说得很激昂,激昂之中却含着闲雅,率真;秀雅的嘴唇翕张着,由金小姐看来仿佛开出一朵朵的花,有说不出的趣味。她不禁走近一步,用鼓励的调子说:“你们可以依据这主张来做呀!”
  “要的,要的。你刚才谦虚,现在自己表白是我们的同志了。你毕了业,我要你在我们校里任事。男学校用女教师,还没有先例,我来开风气。”冰如真喜欢这个年轻女郎,不料从她的口里能听到老教师所不能说的话。
  一种舒适的感觉通电似地在金小姐心头透过,似意识非意识地想:“如果有那一天啊!”然而嘴里却谦逊地说:“我哪里配当你们校里的教师?”
  同样的感觉,同样的想头,使焕之燃起了希望的火焰。青春的生命中潜伏着的洪流似的一股力量,一向没有倾泻出来,只因未经触发而已。现在,小小的一个窟窿凿开了。始而涓涓地,继而滔滔地,不休不息倾泻着,自是当然的事。他透入底里地端相这可爱的形象,承接着冰如的话问道:“在女师范里还有几时?”
  “还有一年,今年年底算完毕了。”
  “明年你一准来同我们合伙吧!”冰如这样说,一个新境界一霎间在他心头展开,这比较以前拟想的更为完善,优美,差不多就是理想的顶点。他把它咀嚼了一会,换个头绪说道:“现在到我家里去?她在那里裹粽子。”
  “好,我去帮同裹。”金小姐把皮袄的下缘拉一拉挺,预备举步的样子,两个黑眼瞳不由自主地又向焕之一耀。
  “你也高兴搞这些事情么?”冰如略觉出乎意料。
  “为什么不高兴?逢时逢节,搞一些应景的东西,怪有趣的。我们住在学校里,太不亲近那些家庭琐屑了;回家来看看,倒觉得样样都新鲜,就是剪个鞋样也有滋味。”
  她像小孩一样憨笑了,因为无意中说出了孩子气的话。
  焕之也笑了,他几乎陶醉在那黑眼瞳的光耀里;接着说:“的确有这样的情形。譬如我们不大亲近种植的事情,一天种了一畦菜,就比种田人有十倍以上的滋味。”
  “这样说起来,事情做惯了就要减少滋味么?”冰如想开去,不免引起忧虑。“我们当教师,正是一件做得惯而又惯的事情呢!”
  “那不是这样说的,”焕之恳切地给他解释。“说难得做的事情有新鲜滋味,不等于说事情做惯了滋味就会减少;不论什么事情,要尝到浓郁的滋味,一定在钻研很久之后;音乐是这样,绘画是这样,教育事业何独不然。”
  “唔。”冰如点头。
  金小姐比刚才略微简便地鞠着躬,含笑说:“再见了。”又回转身来,举手招动,喊道:“自华,宜华,我到你们家里去了。——李先生,再见。”
  两个孩子抬起头,拍去两手的泥,就跑了过来。毅公也踱过来,殷勤地点头。宜华请求道:“让我们同金家姑姑回去吧。”
  “好的。”自华赞成弟弟的意思,像赛跑者一样手脚划动地跳了几跳。
  金小姐也喜欢两个孩子伴着走,冰如便答应了。第一步发动时,裙缘略微飘起;右手自然地荡向前面;眼睛薄醉似地张得不十分开,垂注着优美的鼻子;鼻子下面,上下唇略开,逗留着笑意:这个可爱的剪影,纤毫不漏地印在焕之的眼里,同时也印在他的心里。
  “我们走吧。”
  焕之听冰如这样说,才觉醒似地提起脚,踏着自己的影子向前走去。
  太阳当顶了,田野,丛树,屋舍,都显现在光明静穆的大平面上。
倪焕之叶圣陶 著

  金小姐十二岁的时候就死了母亲。虽然读书不多,拿起笔杆只能造简单的句子;但是丧母就是一门最严重最亲切的功课,使她对于生活有了远过于读写程度的知识。兄嫂待她固然没有什么不好,但她知道应该处处留心;心里想要一件什么东西,一转念便抑住了,让欲望沉埋在心底,终于消灭;一句话几乎吐出来了,眼睛一顿就此缩住,只保留在胸中忖量:时时提醒自己的总是这么一句话,“现在不比母亲在世的时候了!”她很注意镇上好些人家的所谓“家事”,财产的增损,器物的买卖,父子、兄弟、妯娌、姑媳间的纠纷,不但不惮烦地把它们一一弄明白,还前前后后这边那边地想,仿佛要参透里面的奥妙。尤其注意的是女郎出嫁以后的故事:某家小姐嫁了个有钱的青年,大家称赞说是美满姻缘;但是那青年吸上了鸦片,耸起肩膀像路上的乞丐了。某家小姐嫁了个中年的绅董,谁都相信可以依靠终身;但是那绅董另外又纳了宠,把正式夫人看作路人了。种种的花样,数也数不清,然而用一句话可以包括:女子嫁人就是依靠人,依靠人只有苦趣,很少快乐。而且,就是那些“家事”也够叫人心烦意乱。从这里,自然而然发生了独立自存的想望。
  她在女子高小毕业的那一年,树伯时常看得很轻忽地说,女子高小毕了业,也就算了。再升上去,有女子中学,没有女子大学,有什么意思!若说进女师范,又不争做什么小学教员。他的意思自然是她有父亲传下来的奁田,她要出嫁,她将担负一切女子避免不了的天赋的责任。
  正当发育时期,又抱着永远不能磨灭的丧母的伤痛的她,多愁善感,偏于神经质,自是当然之事;听哥哥这么说,仿佛硬要把她拖往黑暗地狱里去,除了长时间的哭泣,再没别的称心的事。但是,对于未来的幻想却跑出来督促她,使她鼓起坚决的勇气,与运命奋斗(虽然她碰到的并不是怎样凶恶的运命)。她便对哥哥表示她要做一种事业,她要靠事业自立。教员,她觉得还近情,而且不是无聊的事,故而她要去考女师范。
  从学校里出来不久的树伯,处理了一些时的家务和田产,更相信一个人不能不有点儿凭借。听妹妹说出事业呀自立呀那一套全不知轻重的话,不禁露出轻视的笑容。后来想执意阻止她也无谓,便只用似乎怜惜的口气说,外边去住学校是吃苦的。
  住学校的苦她才不怕吃呢。就是真说得上苦的,譬如冒风霜,耐饥寒,她还是愿意去,只要能够达到自立的目的。
  在女师范里,她是一个几乎可称模范的学生。她不像城市里一些绅富人家的女儿,零食的罐头塞满在抽斗里,枕头边时常留着水果的皮和核,散课下来就捧住一面镜子。她也不像许多同学一样,两个两个缔结朋友以上的交情,因而恋念,温存,嫉妒,反目,构成种种故事。她对于一切功课都用心;方程式念熟,历代系统念熟,英字切音也念熟;作文时时得到先生的密圈,且有历来用惯了的未免夸大的批语;第三年上加添了教育功课,就成为她的新嗜好,心理的情状,思想的形式,伦理的范畴,教育的意义,她都觉得津津有味,越咀嚼越深长,比较“英”“国”“算”等仅仅是记号的机械的功课又自不同。
  这样,她很感快乐,从前神经质的倾向似乎减轻得多了。前途虽不知道是个怎样的境界,然而差不多已望见了影子:恬适,自由,高贵,成功,就好比那边一些树石花草的名字。有时想起了或者谈起了一班沉沦在家庭的苦狱里的女子,她们琐屑,愚笨,劳困,闷郁,她对她们一半表示同情,一半表示骄傲。
  青春的年龄把她蕴藏着的美表现出来;像花一般;当苞儿半放花瓣微展时,自有一种可爱的姿态和色泽,叫人家看着神往。她的美可以说在乎匀称;面部的器官,躯干和手臂,好像天生配就是这么一副;分开来看也没有什么,合拢来看就觉得彼此相呼应,相帮衬;要是其中任何一件另换个样式,就要差得多了。微可憾惜的是两条腿短了些,否则还能多几分飘逸。然而她把裙子裁得长些,把上衣故意减短半寸或者三四分,也就差不多弥补过去。此外,似乎皮色太白了些。除了颧颊部分,即使没有什么羞惭或欣喜,也晕着一层薄红外,平时皮肤底层的血色竟不甚显著。她常常笑,但是不过分地狂笑,只到两排细白的牙齿各露一线为度。她又常常凝思,睫毛下垂几乎掩没眼球,端正的鼻子仿佛含着神秘;想到明澈时,眼皮开幕一般倏地抬起,晶光的黑眼瞳照例这么一耀。
  同学们都同她好,亲而不至于呢。有什么事情商量,如置办些衣物,陈设个会场,大家总说“找金佩璋去”。她能给别人计划指点,结果都妥贴满意。功课方面,她又是大家的顾问,笔记没有抄哩,算题解不出哩,去问她总能尽偿所欲而回。因此她得到个爱娇而不狎亵的称号:“我们美丽聪明的金姊姊”。称她姊姊,未必个个比她年轻,其实还是比她年长的多;只是说她有姊姊的风度而已。
  这一天她在田野间遇见冰如焕之谈了一阵,心头仿佛粘住了些什么。这感觉当然不是忧愁烦闷,可也不是喜悦快适之类,只是那么轻轻地,麻麻地,一种激动刺激着她,简直忘不了。在蒋家吃了午饭,又尝了新鲜的粽子,回家时已是下午四点。不意识地告诉嫂嫂道:“刚才看见了哥哥昨天去接来的倪先生。”
  待说了出来,又觉得这大可不说。嫂嫂虽毫不注意地答应着,她自己的脸却禁不住胀红了。便回到楼上房间里,坐下来结红绒线的围巾。手指非常灵活地扭动着;视线下垂,但并不看针指。她把路上的谈话一一回想起来;自己说的,别人说的,连一个语词都不让漏掉。又特别把自己的话仔细衡量;好像有些话说得不很妥当,衡量过后却又没有。既而想到那个青年的风度:眼光流利而庄重,眉毛浓黑而文雅,口鼻的部分优秀而不见柔弱……那温和亲切的声调,那昂一昂头顾盼自如的姿态……
  “怎么想起这些来了!”仿佛做了什么不道德的事似地,一阵羞惭包围住她,便紧紧把眼睛闭起。直到心里差不多不想了,才再张开来。放下绒线围巾,走到左壁旁,把壁上一扇小圆洞窗打开,眺望沉在夕阳光中的田野。大上浮着山水画似的白云。落尽了叶的树枝上,已经栖了乌鸦。还有几只没栖定的,飞飞转转不停地叫。晚风拂面,着实有些寒意。有几个农家妇女,臂弯里挂着篮子,急匆匆地在田岸上经过。她对这些全不容心,模糊地想后天要进城到学校了。一会儿,心头又这么一闪,很有诱惑力地,“如果有那一天啊!”
倪焕之叶圣陶 著

  学校里开学了。静寂了几天的楼屋,庭院,走廊,旷场间,又流荡着纷杂的声音,晃动着活泼的人影。虽然通行了阳历,阳历年假却没有给学生多少兴致;只同平常星期假一样,假后到校,不起一种新鲜而又略微厌惮的感觉,像暑假寒假后常常感到的。但是一种希冀已在学生心头萌生,就是不到一个月就要放寒假了;那时候关于阴历过年的种种有味的故事将逐一举行,跟着,新年的嬉游便将一片鲜花似地展布在眼前。
  焕之认识了其余的同事。冰如把他介绍给那些同事时,总显出一副特别郑重的神气,仿佛表示他是唯一能唱好戏的角色,却没想到与他对面的人正就是同班的演员。同事见冰如这样,就用惊异生疏的眼光把焕之上下打量;一句不大好听的话藏在各人的心里可没有吐出来:“是这样一个人,我认识他了!”
  当然,介绍焕之给学生的时候,冰如尤其不肯随便。他真爱学生;如果有什么方法,能使学生飞跃地长进,无论如何他总肯跟着走。无奈一时不大有好方法,他觉得对学生非常抱歉;把不可追回的学生的光阴白白消费了,若论罪孽,决不是轻微的;即使后来有了好方法,那受用的也只是后来的学生,眼前被延误的终于被延误了;所以他总想做到对于每个学生都对得起。现在,这种希望似乎很接近了。他不自掩饰地向学生说,以前的办法只是循例做去,就外貌看固然是个学校,实际上对学生没有多大好处。他接着说,学校要使学生得到真实的好处,应该让学生生活在学校里;换一句话说,学校不应是学生的特殊境界,而应是特别适宜于学生生活的境界。他说以前也不是不想慢慢改变,因为有种种关系,竟没有改变一点儿;那是非常疚心的。“从今以后,”他的声调很兴奋,“可要着手改变了。我们新请来这位倪焕之先生,他对于教育极有研究;为你们大家的真实利益,他一定能提出许多宝贵的意见……”
  这位新先生在学生眼中似乎一亮;他虽然并排坐在十几个教师中间,但仿佛正在扩大,高高地超出了他的同伴。同时,同伴的心中各浮起一阵不快;冰如固然接着就说“各位先生也抱着决心,一致尽心竭力,打算今后的改变”,可是并不能消释他们的不快。
  几天以后,焕之看出乡间学生与城市学生的不同点来。乡间学生大体上可以说是谨愿的。虽然一些绅富人家的子弟,因为他们的家庭喜欢模仿都市里的时髦行径,不免有所习染,但究竟还不至于浮滑,轻率;无意之中,往往流露出自惭形秽而正复可爱的一种情态。此外的学生,大部是手工业者、小商人的子弟,最容易叫人感觉到的,就是他们的鄙陋和少见多怪。焕之想那不是他们本身的病症;他们的境界那样狭窄,当然不会广知博识。只要给他们展开一个广博的世界,那病症就消除了。何况关于自然的知识,他们比城市学生丰富十倍;要是指导得当,什么都属于他们了。
  值得憾惜的也有,就是学生之间有一种门第观念,虽不显著,却随时随处可以看出痕迹来。绅富人家的子弟常常处于领袖的地位,不论游戏上课,仿佛全是他们专有的权利,惟有他们可以发号令,出主张。其他的学生,一部分是袖手缄默,表示怕同有权威的同学们争竞。另外一部分就表现出顺从态度,以求分享有权威的同学们的便宜与快乐;那种顺从态度几乎可以说是先天的,无可怀疑的,一笑,一点头,都透露出此中消息。
  在学校里,犹如在那些思想家所描摹的极乐国土大同世界里一样,应该无所谓贵贱贫富的差别,而现在竟有这样现象,不能说不是毛病。焕之想这必得医治,哪怕用最麻烦最细致的工夫。药剂该是相反而相成的两味,“自己尊重”与“尊重人家”。他一毫也不存鄙夷的心思;他知道这种毛病自有它的来源,是社会与家庭酿成它的,学生们不幸染上了。
  有一天,就遇到一件根源于这种毛病的小纠纷。
  他坐在预备室里批阅学生的文课,听见一阵铃响,随着就是学生们奔跑呼笑的声音,知道一天的功课完毕了。突然间,体操教师陆三复先生气愤愤地拉着一个脸涨得通红眼光灼灼的学生,闯进室来;后面跟着一大批看热闹的学生,到门口都站住了,只伸长了脖子往里望。那被拉进来的学生就是免费入学的蒋士镖的儿子蒋华。
  “他真岂有此理!”陆先生把蒋华往焕之桌子边一推,咬了咬嘴唇说,“要请倪先生问问他!”说着,胸脯一起一落很剧烈,他气极了。他认定每个学生都是级任教师的部属,级任教师有管教部属的全部责任;至于自己,只是教教体操而已,再没有旁的责任;非但没有旁的责任,遇到学生不好,还有权责备级任教师,那一定是级任教师管教上有了疏忽了。那末他此刻的愤愤不仅对于蒋华,也就可想而知。
  蒋华的头用劲地一旋,面朝着墙,两肩耸起,挺挺地站着:这正是“吃官司”的老资格的态度。
  “为了什么呢?”焕之一半惊讶一半慰藉地说;站起身来,看了看陆先生那抿紧嘴唇睁大眼睛的可怕的形相,又回转头来端相蒋华的倔强的背影。
  “他欺侮别人!他不听我的话!”陆先生说,右颊的伤疤像小辣椒似地突起,前额隐隐有汗水的光,拖开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来。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练习徒手操二十分钟之后,陆先生拿个大皮球给学生们,叫他们随便踢高球玩儿。一会儿,那球落在蒋华面前;他刚要凑上去捧住它,畅快地踢它一脚,却不料很活溜的一个小身体窜过来,一下把它接去了。
  “授给我!”蒋华看见接球的是那戴红结子破帽子的方裕,毫不思索地用命令口气这样说。
  方裕的脚自然是痒痒的,看看亲手取来的球更有说不出来的欢喜;但是蒋华的“授给我”三个字仿佛含着不可违背的威严,只好按下热烈的游戏欲望,显出无可奈何的笑脸,把球授给蒋华。
  蒋华摆起架子踢球,却是很不得力的一脚,不高又不远。这就引起些零零落落的笑声。只见那破帽子的红结子往上一耸,那球又安安顿顿地睡在方裕胸前。
  “再给我!”蒋华感觉失败的懊恼,又用主人似的声气发命令。
  方裕倒并不留意蒋华的声气怎么样,可是游戏欲望实在按捺不住了,他一面自语道,“这一回让我踢吧”,一面便举起右脚“蓬”地一脚。那球笔直地上升,几乎超过银杏树顶方才下落。在场的许多学生禁不住拍手叫好。
  “你这小木匠!”蒋华恨极了,奔过去就摘下方裕的破帽子往地下扔;接着又拉住他的青布袍的前襟,审问似地叫道,“叫你给我,为什么不给我?为什么不给我?”
  学生们让皮球跳了几跳,滚在树脚下休息,他们团团围拢来,看这出新开场的小戏剧。
  方裕扭转了头,起初一声不响,羞愤的眼光注视着地下的破帽子。既而格格不吐可是无所惧惮地说,“先生给我们的球,大家能踢。为什么一定要给你?”
  “你配踢球!你木匠的儿子!只好去搬砖头,挑烂泥桶,像个小乞丐,看你这副形相,活活是个小乞丐!”蒋华骂着,还觉得不足以泄忿,就举起左拳打方裕的肩膀。
  “打!打!”几个不负责任而爱看热闹的学生这样似乎警告似乎欣幸地叫唤。
  陆先生走来了,他看得清楚,就判蒋华的不是:一不该抢别人的球;二不该扔别人的帽子;尤其不该打人,骂人。他叫蒋华先把地上的帽子捡起,给方裕戴好,然后再讲别的。
  出乎意料的是蒋华放松了拉住方裕衣襟的手,旋转身来,要走开似的,对于陆先生的处置,好像并没听见。这使陆先生动怒了;一把抓住那昂然不顾的抗命者,厉声说,“叫你把帽子捡起来!听见没有?”
  蒋华也扭转了头,一声不响,正像刚才的方裕;不过涨红的脸上现出傲慢的神色,与方裕不同。
  “叫你把帽子捡起来!听见没有?”陆先生的声音更为高亢了。
  “我给他捡起来?”蒋华扭转脖子问。
  “自然呀。你把它扔了的。除了你,还该谁捡起来!”
  “我不能捡!”
  “为什么?”
  “他是木匠的儿子,是小木匠!他的父亲叫我们‘老爷’‘少爷’!只该他给我们捡东西!”
  “满口瞎说!哪里来这种道理!”
  “一点也不瞎说。你只要问大家,他的父亲是不是木匠。”
  “我不许你再说!只问你到底捡不捡?”
  “已经说过了,我不能捡!”蒋华用悠然的腔调说;随带个表示能干和藐视的眼光,那眼光从陆先生脸上回过来,向围着的同学们画一个圈子。
  “哈!哈!哈!”小半的学生忍不住出声笑。
  猛虎似的凶狠气势突然主宰了陆先生,他拖着蒋华就走,像抓住一只小鸡;完全忘了对手是个学生,用呵斥仇敌的声音喝道:“你这一点儿不懂道理的家伙!我没有闲空工夫来同你多说!把你交给你们倪先生去,待他来问你!”
  ……陆先生把事情的经过错杂地叙述,说一句透一阵气;末了向蒋华的背影投了狠毒的一眼,说:“他不听我的话,不守我的规矩;也不要紧,以后不用上我的课!”说罢,从裤袋里掏出烟卷和火柴,自顾自吸他的烟。他以为已经把犯罪的部属交给头目去训诫和惩罚,自有头目负责;自己只有从旁批判那头目处理得得当不得当的事情了。
  “蒋华!”焕之用非常柔和的声气唤蒋华;同时坐下来,感动地执住蒋华的右手,——那右手正紧捏着拳头。“我非常代你忧愁,你说了太看不起自己的话了。你的意思,以为方裕的父亲做木匠是卑鄙,是下贱。你实在没有想清楚,木匠能够做怎样多的事。这椅子,我们坐的,这桌子,我们靠的,这房子,我们住的;哪一件不是木匠的成绩?你试想,如果没有木匠,我们只好坐在空地上,要写字不方便,要读书不方便,要做事也不方便;那时候我们将怎样难受?木匠给我们种种的便利和安适;这哪里是卑鄙下贱的人的行径?你想,你要细细地想!……我告诉你,木匠实在是可敬可尊的人!世间能用心思力气做事情,使人家和自己受到好处的,都是可敬可尊的人。木匠用的是自己的心思,自己的力气,一点儿不靠傍别人,却帮助了别人,养活了自己;这何等地光荣伟大!其他如铁匠农人等等,都同木匠一样是光荣伟大的人物。世间最卑鄙最下贱的人是谁?有钱有势的人该不是了吧?那倒不一定。一个人要是没有一点儿能力,做不来一件事情,虽然有钱有势,还免不了是最卑鄙最下贱的人!……你们到学校里来学些什么?你们对于将来希望些什么?无非要求有能力,能做事情,成个光明伟大的人,不做卑鄙下贱的人罢了。你刚才却说了看不起木匠的话。这就仿佛告诉别人说,你愿意没有一点儿能力,愿意不做一点儿事情!总之一句,愿意做个卑鄙下贱的人。告诉你,你的质地很不坏啊!你为什么要这样看不起自己?把不对的心思丢开吧,永远永远地丢开!你应该这么想:方裕的父亲是木匠,是用自己的心思力气做事情的可尊敬的人;他的儿子方裕当然是可亲爱的同学。你能这样想么?你刚才是一时迷糊了;现在在这里静静地听我说,我知道你一定能依我所说的想。”
  蒋华的心情与肢体原来都紧张,听了焕之的一番话不由得都松弛了;他似乎受着催眠术,一种倦意,一种无聊,慢慢地滋长起来,遍布到全身。他的右手早已放开了拳头,汗湿的手指搭在焕之温暖的手心里。
  室门口挤着的学生见没有什么动听悦目的事情出现,渐渐走散,回家去了。有几个喜爱运动场上的秋千浪木,不肯便回去的,在运动到疲劳时蜇到门口来望望,见没有什么变化,便毫不关心地依旧奔回场上去。
  陆先生已经吸完了一支烟:右臂搁在桌子上,左手支着膝头,眼光无目的地瞪视着,像等待什么似的。
  焕之见蒋华不响,捏着他的手,更为和婉地说:“你回答我,木匠是不是可尊敬的人?”
  “是的,”蒋华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从嘴里轻轻地漏出这样的声音。
  “那就是了。”焕之透了一口安慰的气,接着说,“现在再同你说帽子的事情。你不听见说过么?一个人能帮助人家,为人家服务,是最愉快的事情,最高尚的品行。别人挑着重担子,透不过气来,最好是代替他挑一程。别人肚子饿了,口渴了,最好是给他做一顿饭,烧一壶茶。你想,你如果做了这些,只要看看受你帮助的人的满足的脸色,就有什么都比不上的高兴了。你做过这一类事情么?”
  蒋华摇头,他想的确没有做过。看看窗外的白墙暗淡起来了,室内的人与物更是朦胧,不觉感到一缕淡淡的酸楚。
  “唔,没有做过。那末应该打算去做啊!你反而给人家损害;好好戴在头上的帽子,你却抢过来扔在地上,这算什么?自己动手扔的帽子,你却不肯把它捡起来,这又算什么?你要知道,损害别人结果也损害自己。你这样一来,就告诉人家你是曾经欺侮人的人了。……郑重地捡起帽子来,掸去尘土,亲手给方裕戴上,恳求他说:‘我一时错失,侵犯了你,现在说不出地懊悔。希望你看彼此同学的情分,饶恕了我;而且不要记住我的错失,依旧做我的很好的朋友!’你惟有这样,才能抵赎这回的错失。以后更要特别尊重方裕,就是无意的损害也不给他一丝一毫;他才相信你的话是真的,才肯永远做你的好朋友。你愿意这样做么?”
  “他这时候一定自己捡起帽子回去了,”蒋华回过尴尬的脸来。
  “不要紧,”焕之笑一笑说,“你的话明天还是可以向他说。”接着就叫蒋华对陆先生承认自己的不是,不应该违抗很有道理的命令。
  蒋华见天色几乎黑了,心里有点儿慌乱;听听这学校里异常寂静,是从未经历过的,自己仿佛陷落在荒山里似的,就照焕之说的办了。
  “你自己认错,那末明天准许你上我的课,”陆先生带着不好意思的神态说。随即颓丧地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出了预备室。
倪焕之叶圣陶 著

  吃过晚饭,陆三复还是觉得不高兴,一步一顿,用沉重的脚步跨上楼梯。就在前廊来回踱着,时或抬起忿怒的眼来望那略微缀几颗星点的深黝的天空。他对于焕之居然能把蒋华制服,使他自己认错,发生一种被胜过了的妒意。
  “一套不要不紧的话,一副婆婆妈妈的脸色,反而比我来得灵验,这是什么道理?他一句也不骂。那样的坏学生还不骂,无非讨学生的好罢了。讨好,自然来得灵验。我可不能讨学生的好!坏学生总得骂。蒋华那小坏蛋也气人,看见级任就软了。难道级任会吃掉你!你对级任也能够倔强,始终不认错,我倒佩服你呢。”
  他这样想,就好像刚才把蒋华送到焕之跟前去的初意,原是要让焕之也碰碰自己所碰到的钉子,因而不得下场的。但如果焕之真碰到了蒋华的钉子,没法叫蒋华对他认错,他此刻或许又有另外的不满意了;他将说焕之身为级任,一个本级的学生都管不来,致使科任教员面子上过不去,实在荒唐之至。
  “那样的态度对付学生总不对!”
  他仿佛曾有这样一个愿望,焕之一看见被控到案的蒋华,立刻给他一顿打,至少是重重实实的十下手心。于是,蒋华见双方的处置同样严厉,难以反抗,便像俘虏似地哀求饶恕。但现在看见的几乎完全相反;焕之那声气,那神色,说得并不过分,就像看见了自己的亲弟弟。这不是使别人对付学生,要让学生畏惮,更其为难么?
  他咬着嘴唇走进了房间。
  徐佑甫坐在那里看一叠油印的文稿,难得笑的平板的脸上却浮着鄙夷不屑的笑意,从鼻侧到嘴角刻着两条浅浅的纹路。
  那一叠油印的文稿就是冰如所撰对于教育的意见书。
  “陆先生,这份东西已经看过吧?”佑甫抬起头来望着三复这样问,不过用作发议论的开端,所以不等三复回答便接着说:“我总算耐着性儿看过一遍了。冰如的文章还不坏,不枯燥,有条理,比较看报上的那些社评有趣得多。你说是不是?”
  三复原是“学书不成”去而学体操的,听见这评衡文章的话,正像别人问起了自己的隐疾,不禁脸又红了。他来回走着,吞吞吐吐地答道:“这个,这个,我还只看了两三页呢。”
  “啊,你不可不把它看完,看完了包你觉得好玩,仿佛看了一幅‘仙山楼阁图’。我这比喻很确切呢。你看见过‘仙山楼阁图’么?山峰是从云端里涌现出来的。那些云就可爱,一朵一朵雕镂着如意纹,或者白得像牛乳,或者青得像湖波,决不叫你想起那就是又潮湿又难闻的水蒸气。山峰上丛生着树木花草,没有一张叶子是残缺的,没有一朵花儿是枯萎的,永远是十分的春色。楼阁便在峰峦侧边树木丛中显露出来,有敞朗的前轩,有曲折的回廊,有彩绘的雕饰,有古雅的用具。这等所在,如果让我们去住,就说作不成仙人,也没有什么不愿意,因为究竟享到了人间难得的福分。只可惜是无论如何住不到的。画师题作‘仙山楼阁’,明明告诉人说那是空想的,不是人间实有的境界,只不过叫人看着好玩而已。冰如这一篇文章就是一幅‘仙山楼阁’。”
  “这话怎么讲?”三复站住在佑甫的桌边,有味地望着佑甫的脸。
  “就是说他描写了一大堆空想,说学校应该照他那样办;这给人家看看,或者茶余酒后作为谈助,都是很好玩的;但实际上却没有这回事。”佑甫说到这里,从鼻侧到嘴角的两条浅浅的纹路早已不见了,脸色转得很严肃,说道:“他的空想非常多。他说学校里不只教学生读书;专教学生读死书,反而不如放任一点,让他们随便玩玩的好。嗤!学校不专教读书,也可以说店铺不只出卖货物了。他又说游戏该同功课合一,学习该同实践合一。这是多么美妙的空想!如其按照他的话实做,结果必然毫无成效。功课犹如补药;虽然是滋补的,多少带点儿苦味,必须耐着性儿才咽得下去。他却说功课要同游戏合一;你想,嘻嘻哈哈,不当正经,哪有不把含在嘴里的补药吐了的?学生学习,是因为不会的缘故;不会写信,所以学国文,不会算账,所以学算学;学会了,方才能真个去写去算。他却说学习要同实践合一;你想,写出来的会不是荒唐信,算出来的会不是糊涂账么?”
  “只怕一定是的,”三复听佑甫所说,觉得道理的确完全在他一边,就顺着他的口气回答。
  “他又说,”佑甫说着,取一支烟卷点上,深深吸了一口,“为要实现他那些理论,学校里将陆续增添种种设备:图书馆,疗病院,商店,报社,工场,农场,乐院,舞台。照他那样做,学校简直是一个世界的雏形,有趣倒怪有趣的。不过我不懂得,他所提到的那些事情,有的连有学识的大人也不一定弄得好,叫一班高小学生怎么弄得来?而且,功课里边有理科,有手工,有音乐,还不够么?要什么工场,农场,乐院,舞台?难道要同做手艺的种田的唱戏的争饭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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