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被罚俯卧撑，直到说出来为止。
手越是抖动，我越不想供出我的隐私。
趴在地上仰角看着已经有大肚腩的体育老师，那啤酒肚更显得巨大，我想着，还好我比他年轻。
夕阳照在他黑黑的脸上，虽然才三十几岁，我突然觉得跟我比起来，他好老好老。
简直像上个世纪的人。
第三部分第5章 我刚刚在大雨里游过泳（2）
他老了，没有人爱，什么也没有。
我年轻，我有人爱，所以我什么都有。
嘴里喊着一、二，一、二，体育老师一边抽着烟，一面看着窗外，他不知道在想什么，但也不想放我走。
当然，最后我还是什么都没有说，他也什么都没有说就把我放走了。
那天，我大概作了三百个俯卧撑，上臂肌变得好大，我觉得我也跟着手臂的肌肉一起长大了。
守护着自己爱情的秘密是很甜美的，上课的时候，我牺牲了睡眠的时间，总往阿孟教室的窗口看，不过她一直都没有看向我这边。
于是我会用镜子的反光照她，也许是玩腻了这种打暗语的游戏，她只是把窗子关上。但我还是玩着镜子，看着她的窗口，虽然……
虽然我隐隐约约感觉到她不想看见我。也不想让我看见。
但我又想，应该要给她一点空间，现在的男人要多给女人一点自主的空间，就像鲸鱼偶尔也要探头水面出来呼吸一样。刚谈恋爱不要抓得太紧，不知道是哪本杂志写的，应该是有它的道理。
如此过了几天，我几乎都看不到她，下课的时候故意绕道到她们班门口，或者骑车的时候突然回头看看她会不会悄悄地跟在我身后，可是都没有。好象突然从学校里蒸发了一样。
谈个恋爱交个朋友有需要这么心事重重吗？
想到这些事情就令人头痛。我不要想，我只想泡水。
就在某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她又突然出现了。
我和同学走在走廊上，她突然从后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这让我受宠若惊。
她的表情有些惊恐，但手实实在在的是握着我的手，我回头一望是体育老师在后头。
体育老师看着我和她，呆愣了一会儿。
“张士豪，我有事要跟孟克柔说一下……”
阿孟紧紧抓住我的手不放，我也决定不要放。
体育老师看了看我们，慢慢地笑着背手转身走开。
这下子我恋爱的秘密消失了，而体育老师和阿孟有了他们两人的秘密。
一路上，我骑着车，不敢追问她有什么秘密。铁着一张脸。只有脚踏车链条喀啦啦的滑动声响。
她骑得好慢好慢，简直像是踏一圈，倒转两圈。吞吞吐吐的骑车法。
到了路口，她自己转了弯，看她心事重重我故意停了下来，她骑了十几公尺才发现我没有跟上。
回过头骑到我的面前，没有什么犹豫，也不像有难言之隐，然后她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楚地直接对我说：
请·你·以·后·不·要·到·我·们·家·吃·东·西·了。
我·们·没·有·关·系·了。
说的语气简单到不行，有够坚决的表情，比吃一碗面还容易决定似的。晴天霹雳的说法让我呆立街头，忘了跟上她的脚步。
等我醒过来，她的背影早就消失了。
反射神经告诉我去按体育老师家的电铃，一路飞奔，快步上楼。
体育老师一看见是我，本还想打招呼问我饭吃了没，我一拳过去，吓得他赶紧把门关上。
躲在壳里的乌龟！我只好用力搥打他家的铁门，踢烂他家门口的鞋架，直到左邻右舍全部探头，最好还找警察来。
让大家把话说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回事？
气力用尽，我闭上眼睛开始想象我如何叫他做俯卧撑一次又一次一拳一拳踢打凌虐他甚至有一招命中他的太阳穴让他口吐白沫倒地不起气绝身亡，我甚至开始想象如何处置它的尸体剁成一块块的拿去泡王水然后只剩一点点的衣物残骸……
但他就是不开门。在幻想里的他，手被我折断之......
第三部分第6章 我知道是谁在你桌上写恶心（1）
“我知道是谁在你桌上写恶心……”
好象在冬天的时候，突然没有预警，得到免费的南半球海滩度假之旅，连泳衣都没有准备，夏天下一秒就到了。
“我知道是谁在你桌上写恶心……”她又重复了一次，我趴在屋顶栏杆边，看不到远方。
没有回头就知道是月珍，声音是月珍，道歉和好的方式也是月珍。
我们一下子不能恢复温度，没有手拉手，只是凭着默契保持一点点距离跑过走廊，穿越操场，走到福利社，没有说半句话。
福利社里人山人海。女孩们下课来这里买东西不是为了解渴，而是为了贪看喜欢的男生们，吵吵嚷嚷。
“孟克柔，就前面那个绑公主头的那个……”
是她，每次都在学校舞会开场的DANCINGQUEEN，笑容是过甜的草莓蛋糕。
其实我不讨厌她，一点报复的感觉都没有，因为太甜，所以不值得我报复。
但我还是板着脸朝那个女生走过去，因为月珍还是只肯叫我孟克柔。
月珍轻轻地拉住我的手，小声地劝阻。“不要这样……”
这还不够，我要她紧紧地拉住我的手，所以我执意往前。
我的手被月珍紧紧地拉着，她越是用力，我越是往前。
“不要这样啦……”月珍真的吓到了，声音抖了起来。我就要扑向那女生，抓起她的公主辫将她压制在地上，狠狠掴她两巴掌……
我用力挣脱月珍的手，拨开人群，插队到前面，挡住那女生……
“老板，一瓶茉莉蜜茶……”那女生对于我的插队很不爽，我回敬一个白眼慢慢地收回零钱。
“同学，你怎么可以插队？……”
“老板，改两瓶桂花红茶好了……冰一点的……”
抱着两瓶胜利的饮料，我和月珍边走边闹，是以前了。我没忘月珍喜欢专用的气质红茶，月珍没忘拉我的手，带着我穿越长长如沙漠的操场，走回教室。
“阿孟，我刚刚真的吓到了……”她又叫我阿孟了……“我以为你要打她……”
“你要我打她吗？”我故意作势往回冲，月珍被我逗得吱吱乱叫，拉住我。
“不要啦！”
“真的不要打她？”我又往回再冲。
“真的不要啦！”
“……”
“……”
笑着闹着，风吹着一路裙摆飞扬。
终于又是月珍和阿孟了……
月珍右手中指缠着粉红KITTY的ＯＫ绷，我轻轻地撕开，红红的，肿肿的。长茧了。只想把她的手拉过来，偷偷亲一下。
她收回她的手，叹了口气。
“没什么，快完成了……”
“什么？”
她拿起一本厚厚的牛皮笔记本，里头夹着张士豪的原子笔。整本笔记本全部写满了张士豪的名字。
她小心地度量原子笔墨水的高度，开心的笑：大概再写二十面就可以了。
可以了是什么？可以把笔记本进贡给张士豪？王子会因为这样愚蠢的动作而爱上公主？
月珍侧趴在桌上，发丝挡住亮亮眼睛，我看得出来焦距不在我身上。
“你没有跟张士豪交往吗？”她用手指头在我眼前画圈，想催眠我，想知道真的答案吗？
当然没有。
“真的没有吗？”
放学的时候月珍在我的后座，小小声地再问我一次。
我侧侧回头想要大声地喊十次没有，然后说请你不要再提张士豪了行不行……却看见张士豪在后面跟着我们。前前后后不敢靠近。
转过头，骑车要专心，握紧龙头。
我没回答她，也没有回答他。
连续几天以来，他继续在我家楼下来来回回绕圈，菜菜子对于他的动作已经不再感到威胁，所以没再吠他，妈妈也是。
妈妈走到楼上来，假意到冰箱里拿水饺皮。看了我一眼。
然后又咚咚咚咚地走下楼，一步一步，配合节奏的警告。
你·最·好·跟·人·家·讲·清·楚。
第三部分第6章 我知道是谁在你桌上写恶心（2）
我感觉自己像是金庸小说天龙八部里的阿紫，利用别人，装可怜，然后一脚踢开。
阿紫在楼上的窗口冷冷地看着为他戳瞎眼睛的游坦之来来回回。
来来回回，我也曾经在月珍家魔宫住宅前来来回回。
磨石心，我了解。那种忧忧缓缓的痛，钻到心里面。
我希望自己是阿紫，希望有人为我戳瞎眼睛，让我可以看得见……闭上眼睛，但我既看不见楼下的张士豪，也看不见我自己……
既然没有办法一脚踢开他，那么也只好选择说清楚。
情侣们吵架分手时总是要求对方说清楚，但要说清楚什么呢？说到最后只是希望对方真的说出“我不爱你了”这样可怕的事实。
还是抱着一点点无趣的渴求，让对方同情地说出：我其实还爱你……
那为什么要分手？请你说清楚……
这根本是完全没有办法解决的恶性循环。除非真正的“说清楚”。
真想象韩剧一样掰个“因为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之类的烂借口，但这样可能就更没有办法说清楚。我不知道说清楚该说哪些话，也不想为这种事情准备演讲稿，但终究我仍不是阿紫，所以考虑半天还是决定摸黑溜进游泳池里。
他像水母一样漂在水上面，并没有因为我的出现打坏他和水之间平衡。
我走到水边，他不动我也不动。我站着等他慢慢从水里面醒过来。
我听见他轻轻换气的声音，他醒着，但他假装不想理我。
我尽量把话说清楚，再一次清楚地说。
“……请不要再跟踪我放学，不要去我家面店，不要再来找我……”
半天他才说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不可能喜欢你的……”我还是选择了最直接最伤人的说法。到此为止了，不要再往下挖了。
我转身要走，他很快地从水里面跳上来挡住我的路。
“那你为什么要我吻你？”纠缠开始了。
“你听不懂吗？我就是不可能喜欢你的……”因为我只是个丑陋的青蛙。
“那你为什么要牵我的手？”
“不为什么。”因为我假设你可以带领我离开我现在的混乱状况。
“那是你和体育老师？……”
“你不要乱说……”他只是和你一样的倒霉鬼而已。
请不要再问为什么了。
质询完毕，他沉默了，他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我也不可能告诉他。他只好转身离开。
我不可能如法炮制学别人同情地说：我还爱着你，但实在不想伤害他。
所以我说：“你是个好人，不想伤害你……”
这句话连我自己听起来都有点假。因为我已经伤害他了。
“你真的是个好人……”我再说一次，这样是不是就能让他好过一点？
快步跑开，他迅速追了上来。
“什么不想伤害我……你讲清楚啊……”
清楚清楚，我故意假装我不清楚，但如果说清楚了，这样的事实是不是更伤人？说清楚是不是其实是要得到另外一个人的原谅，说清楚其实就是必须要揭穿自己心里面最大的秘密？
我突然回过头定定地看着他，闭上眼睛，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等他离开。
再张开眼，他仍然在我的面前，维持同样的姿势。
如果他真的想知道答案，如果他够强壮可以接受事实。
好。我愿意说。
我们无言穿过校园，他跟着我走进体育馆里。
体育馆里留着一盏灯在中央，四周一片黑暗。
我停在一楼，犹豫着要不要把圣墙上的秘密全部都说出来。
我犹豫着。
“你不是说要跟我讲清楚吗？”在沉默许久之后，他终于催促要答案了。
好。那交换。交换一件最私密的事情。
我要拖延一点时间，让我好好练习心中的答案。
“为什么？”他问我。
因为这是交换。他愣了愣。胡诌了一堆。
“大家都以为我很喜欢游泳，可是其实我不喜欢，太累了。我讨厌比赛，但是还有什么运动是一个人单独做的……我很想比赛得名，然后保送大学……但其实我刚说过，我真的不是很喜欢游泳……我只喜欢泡水……”
这不算秘密，太轻松。
“……好吧……那你不可以跟别人说。”
……
“虽然，虽然我在别人面前都很厉害的样子，同学都以为我很受欢迎，可是其实，我……还是处男……真的……”
很多人都是，那些讲最多的人，最是……。电视上天天都在谈论性，这还是太轻松，算不了什么秘密。
“唉……你到底要我讲什么？……我想不出来啦……”他似乎真的没有什么秘密可讲了，搔破头也讲不出来。我突然觉得他像水母一样，透明，全身上下没有隐瞒。
“最后一个了，再不满意我也没办法了……”他不好意思了，那可能真的是个秘密。”我……我尿尿都是分岔的，莲蓬头喷水式的，从来不会是一直线……可能是开口太大……”
我笑了。
“你真的不要告诉别人喔……”他又强调了一次。
我真的羡慕他，原来他的秘密可以这么不像秘密。原来他的十七岁可以这么单纯。
我起身，他要跟上来，我摇摇头。
我要在黑暗里说我的秘密。我不要让他看见我的脸。从来没有人知道我和月珍的秘密。
我要躲起来，用电视电影里面的ＯＳ说，这样比较像在说别人的秘密。
第三部分第6章 我知道是谁在你桌上写恶心（3）
“其实我对月珍很好……”我沉默了一下才开口，还在期待有机会可以不要说，有机会可以跑掉。
“根本就没有月珍……是你自己要认识我的……”他还是不相信月珍的存在。
“有，我常常载她回家，你看过的，她很喜欢你，她双眼皮，长头发，皮肤又很白……”
“没感觉……然后呢？”
“……我对月珍很好，都帮她忙，帮她到游泳池找你，帮她送信，帮她背黑锅……其实都是因为我一直帮她……因为……”
因为我喜欢月珍。我在心里面默念一次，才要说出口。这是从来没有说出口的一句话。
“因为我喜欢月珍。”
他愣住了。不再说话。
说出口了就好，要说明就继续，要刺伤一次就好，不要拖延。免得同时刺到自己。
“我猜……我是……我喜欢的是女生……所以我根本不可能喜欢你……我跟你们都不一样，我根本不应该卡在你们这些人中间……”
好长一阵安静。是不是这样的秘密说出口都会让听见的人无言以对？像病人听见医生宣判癌症末期一样。
但他还能够强颜欢笑，“这是我听过最好也是最烂的借口……”
秘密说完了，下台一鞠躬，我终于可以重新走回光亮中。
“我说的可不是借口……”
“如果我下次碰到月珍，也跟她说我是ＧＡＹ
……”
信不信随便了。
“我不信。”他开始笑。
尽管笑吧，医生是不会改判的。终于失去笑声。
他还是挣扎的不肯相信。
“那你……还跟我出去约会，还要我吻你……”
我总以为，以为可以过了和男生接吻的这一关，也许我就不是……
游坦之终于知道自己的角色，是配角，是被利用的配角。
“那你跟体育老师……”
“他很倒霉啦，……我也问过他要不要吻我……”
他还是不肯放弃，不肯放弃证明我不是……那?个。
“我都已经认罪，他还想替我辩护。
……对啊……如果，也许，你跟男生真的接吻了，你就不觉得你是，那个……”
“那你，要不要吻我？”
我把握最后的机会，只为了证明自己没有绝症，自己不是那个。
他太单纯，或者，还太喜欢我，于是走过来。
他托起我的下巴。我知道我不行。
但我没有逃开。
他摸摸我的头发。我知道我不行。
但我没有逃开。
他玩玩我的耳朵。我知道我不行。
但我还是没有逃开。
我只是闭上眼睛，希望让自己看见，看见未来。
他吻了我。嘴唇和我的嘴唇轻轻地碰了一下。并没有很久。
像亲吻自己的手臂。
“有感觉吗？”很慢地才问我。
“……”没有。没有感觉。完全没有。
“……那你还是那个吗？”
我没有变成公主，我不是青蛙，我只知道我是那个。
是那个没错，没错。
我终于相信自己言不由衷对小士说：你是个好人，原来真的是个事实。
但好人没办法治绝症。在好人愿意亲吻我之后，我还是得告诉我自己：
我·是·同·性·恋。
我应该封口，我应该在自己的世界里，面对墙壁不断刻凿自己的经文赎罪，不应该出来危害人间。
或者，该做点什么事情，还愿。
“我们这样算是分手了吗？”
我们这样算是分手了吗？我不知道，所以没有回答。也许，我真正寻找但得不到的平凡，就像一场篮球赛，78比96，谁输谁赢，很清楚没争议。其实，大家心里想的、嘴上说的“分手”又怎能准确定义我们现在的状况？语言不够，只能沉默。
沉默到我忘记那一晚天是怎么亮起来的。
老师口沫横飞地讲课，月珍的背影在我的斜前方，振笔疾书，偶而她会甩甩酸痛的手，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带着幸福的酸楚继续抄写。
这样的背影让我眼睛酸痛。
我知道她写的不是笔记，是她自己的经文，魔咒：张士豪的名字。
真是令人气急败坏妒火中烧！
我们不要再搞魔幻写实了！我们不要再烂戏拖棚了！不用等上帝那老头考虑给不给恩宠，凡人如我，当下就可以给你幸福！！
做了决定，就要快。
第四部分插曲：张士豪，再见
“张士豪，再见。”
张士豪在楼下放我下车，还没等我拉平裙子，连再见也没有说他就骑车走了。
“张士豪，再见。”我再说一次。
想不到这次暗恋这么久，得到的是这么短的台词。刚从后台走出翼幕，才知道戏早就被剪光了。
于是我拖出床底下的藏宝箱，烧了他的泳镜烧了他的球鞋烧了他的周记……
看着烈火熊熊我又再说了一次：小士，再见。
那支魔力原子笔在火中扭曲变形。
我的魔咒只差一点点就成功啊。
舍不得，只好再一次捡起那枝笔，再试一次，再给张士豪一次机会。
笔记本上面写满了他的名字，继续每写一次名字加持一次“南无阿弥陀佛”的仪式。
真是不甘心啊，眼看都长出佛手佛脚，却功亏一篑发现自己戴着猪八戒的头套没拿掉。
既然超渡不了他，何不让自己好好做人重新投胎再活一次。
握紧笔杆，换个名字。
我，林月珍开始写：
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木村木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木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木村木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哉木村拓
他的笔划简单多了。……
第四部分第8章 我是女生，我爱男生（1）
“我是女生，我爱男生”
这是我第一万八千四百五十六次在体育馆二楼的墙上写下这句话。
即便我写再多也没有用。脑袋里塞满的是无数的羡慕与嫉妒：月珍和小士也许正牵着手，小士正在脚踏车前坐唱歌，月珍环抱他的腰……
写“我是女生，我爱男生”不能去除杂念，如同遇到厉鬼只会念心经程度就太低。重复誊写，没有办法戳破我脑袋里的泡泡，只会让它加速肿胀。
在我对自己、对小士承认自己是个“那个”、“同性恋”、“怪胎”、“雷丝边”、“Ｔ”之后……我还是得不断地用念力控制自己，真理在那里，在粉红凯蒂猫那边，快快前去领受圣恩。
为什么太累反而却睡不着，太饿反而没食欲，发现自己是女同志，却还是希望变成男人的新娘？我厌烦自己像个一无是处却不停抱怨社会人生不公的人，可是我却还是无法抑制自己的无病呻吟。
这全都是因为我必须偷偷地暗恋，因为我必须偷偷地关心，因为我必须偷偷地凝视，可是他们两人却可以公开地肆无忌惮地在麦当劳同吃一支吃冰心雪糕。
我是个十七岁愤世嫉俗严苛主义者，挑剔别人疼惜自己，可是我写了一万多次的圣经，就是不敢挑战一次上帝订的游戏规则。
我还是继续写：我是女生，我爱男生。
我现在为什么还是不写：我·是·女·生，我·爱·女·生？
原来，我这才了解，大家都跟台湾人一样，知道自己是台湾人却不敢说自己是台湾人。
原来，我这才顿悟，我妈在换内衣的时候，除了关窗锁门拉帘子，还得要熄灯。
我只敢在自己的脑袋里面偷偷的嘲笑、批评上帝，(甚至连用想的还会有点罪恶感)，在体育馆圣墙上作公民投票的时候，最后还是想归化到粉红凯蒂国。
最后我还是回到原点，像广告里失败、可笑的懦夫躲在阴暗角落啜泣。
最后，我的救赎还是得要男生来劝说执行。
他找到体育馆来。夜半的体育馆，回音比白天还大。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在暗处，质问我。
“月珍呢？我没有骗你，她真的是双眼皮白皮肤长头发很可爱吧？”
我赶紧起身遮掩，怕被他发现我仍然在墙上刻那些字。
“你这是什么意思？”黑暗中，他的声量越来越大
“你有送她回家吧……？”我退到楼下，光亮区。这样，我才不会在黑暗中遭到袭击。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你们男生爱女生，女生爱男生，还有什么意思？
我不敢向上帝对抗，拉高分贝，勇气全都一股脑拿来对付第一个吻我的男生。
他从黑暗中走来，显然被我激怒。
“你这什么意思？”他推我的力气，像在推一堵墙。
……
我已无言语可以反击，只能用力回推回去。
“你这什么意思？”他更加使劲了。
……
我跌倒在一堆排好准备隔天让模范学生坐的铁椅子上。我挣扎着站起来，我全力捍卫我的圣墙不要被推倒，再反推回去。
……
灰尘扬起，体育馆里面铁椅子翻倒的声音像一整队柔道社练习才会有的巨响。
什么意思？
他再度推倒我，我再度站起来，推倒、站起、推倒、站起……
直到所有的精心排整齐的椅子都被我们撞倒，直到我们两个都没有力气。瘫坐在地上。
我们的喘息声大得吓人，像两头小兽。我再度颠颠跛跛站起来，像拳击手一样站直。因为突然强烈地意识到，不想在这个地方被男孩子强暴什么的。尤其是不要被好人强暴。
我不要反击了，只要站好就好，只要维持圣墙不倒就好；一个男的上帝已经够烦人，不要再多一个男人来扮上帝。
过了一辈子久，他还要问“你这什么意思？”
“……”我没有意思。我尖酸刻薄，我喜欢当红娘，我的讽刺你终于都看得清楚？
“你不是喜欢林月珍吗？”他质问我。
然后呢？喜欢的衣服不见买的起，喜欢的车子朋友有也行，所以，
“我不能喜欢林月珍……”我简单答。
也就是说，我不能喜欢女生。目前，我尽量抑制自己，不用去喜欢林月珍，不要把“喜欢女生”这件事情当成民生必需品。
他起身看着我，慢慢靠近我，贴近我的脸颊；他懂我是同性恋，但还是不懂放弃。“我们已经接吻过，没有用的……”我说。
第四部分第8章 我是女生，我爱男生（2）
两人既然面对面接吻不成，那么背对背讨论也无妨。
“那你吻过林月珍吗？”他问。
当然没有，我答。
“那林月珍知道吗？”
不知道。
“要是我，我就会告诉她。”
两性专家婚变的不在少数。医生说起别人的病总是特别轻松。喊加油的教练从来没当过选手。
“……我已经想过很多次了，如果告诉她，可能连朋友都做不成了……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一样……”
我必须用愤世嫉俗埋怨地球来掩饰自己的无能。
“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能和你一样……这世界其实很不公平……”
自己证明我比你糟，自己证明我比你弱，最后证明其实是世界不公平，所以我没有输给你。
“那……我们怎么办？”他低着头，我后悔把我的烦恼全部都转嫁到他身上，我也没有办法。
对不起……
“如果，如果你十七岁，你想到的只是，可不可以上大学，要不要再做处男，尿尿可以一直线的话。……你该是多么幸福的小朋友啊……”
对不起，我的困扰不应该让你来承担。这条路是我自己要走的。
他走过来给我深深的拥抱。至少这一次，我完全没有抗拒感。至少，这一个拥抱让我觉得像朋友。
至少，孟克柔来没有得到过月珍的一个真心拥抱。
于是，体育课，我又看见再度活过来的月珍。
像故事开始时的那样，气温也许更高，根本没有风，沙漠一样风尘滚滚武打片决斗的调子。我们躲在隐蔽的树荫下，逃避体育老师的斥喝，逮到空档就让屁股贴近地面，让嘴巴不停开阖。她还在对于小士前一晚和她的“约会”念念不忘。
“……后来他还不肯回家，我们就在家门口又坐了三个小时，坐到天都快亮了张士豪问我想不想吃早点，他是那种很体贴的人，他就跑去买麦当劳松饼餐……”
我觉得滑稽又可怜，但对于她的挫败，我好想用一个吻让她明白：只有我会对她真正的好，只有我可以让她不必再掩饰隐瞒。
我慢慢地靠近她，她毫无知觉地继续在自己的谎言中飞翔。
靠近她，近到不能再近。
然后用最慢的速度靠上去吻她，没有隔着张士豪的纸面具，没有浪漫的灯光道具，没有阳光从午后的玻璃窗洒进来……
只是一下轻的不能再轻的吻。
“……然后……然后吃完松饼他妈妈又来叫我们上去吃稀饭稀饭很好吃我们就一起背书包来上学上学的时候……上学的时候没有什么事情发生……”
月珍在急速坠落中醒了过来，嘴巴还是继续编着续集，续集显然慌张，故事零零落落。终于编到不能再编的时候，我们只好一起用尴尬的沉默面对刚刚几乎要被错过的吻。
太久的沉默终于让月珍不需要体育老师的催促，心甘情愿起身，有史以来第一次加入体育课的活动。不管是篮球还是排球，甚或是最激烈的橄榄球，她都想赶快加入人类的文明活动，加入一般女孩的团体，以免遭到污染。
她在球场上跟女孩们一起玩球、取暖，从来没有看过她那么认真地打一场球，把一场篮球打成完美的躲避球。
每当我靠近，她便能巧妙地闪开，完美的防守甚至让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摸到一次球，她并且能在传球、投篮、运球移动时都保持完美、自然的笑容，以免让别人发现她的异状。整场球都在她的控制之下，把我完全排除在外。她的技巧之好，足足可以让体育老师签报她通过体育系躲避球专长的甄试。
闪躲、迂回，转身、投篮……我这才赫然发现，原来我本来就不是这场球该上场的球员。
其实我该感谢她了，发现火星人时，她并没有尖叫、跑开、四处宣扬，她只是用肢体动作告诉我：忘了这回事吧！咦……有这回事吗？
于是我退场。
反正我终于得到答案了，我祈求王子的吻、公主的吻都得到了，还有什么奢求？但却都仍不能救我逃离诅咒。
当下背了书包赶快逃离修道院，无处可以落脚，跳上公车往海边前进。
一路惶惶，漫漫长路司机开得老慢以为到不了海边，车上乘客不多，司机伯伯大声地放着吉马精选台语男女对唱伴唱带，途中甚至停车下来买便当饮料和槟榔。我想他可能仗着车上只有两个白发老人以及我一个逃课女生，所以才会如此嚣张。
原本郁闷心情就快要累积到爆炸，谁知道公车一甩尾越过了山丘，就看到了海。
豁然开朗的剎那而已，这才明白同样的路线，那天与张士豪来到这边为何没有这样的感动，应该是男生肩膀太宽阔，挡住我的视线。
沿海路遥迢，下车时天都灰了下来，吉马大对唱的声音却没飘远，在耳膜里绕圈。
潮线退的好远好远，我追着海浪走大约有一公里之距，回头一望，岸边的度假别墅窗口亮起了几盏灯。海市蜃楼一样的，这样看，感觉太远没力走回去。
蹲在沙滩上驼着背，觉得自己一个人像海里的孤岛。
雨下来了，大滴沉重。
远方几个年轻人骑着马在海边跑闹，虽然海浪声盖过了欢笑声语，但肢体动作大而愉快，即便是远景，仍看得出他们的幸福。
灰色的天、海，欢乐的人和马匹，和一大片滞销的滨海别墅，看起来根本就太魔幻写实的场景。甚至连火把都点起来了，在灰蒙蒙下雨的天气里，火光是唯一的颜色。
我的手指毫无意识地挥动着，像是穿了红鞋停不下脚步，我知道它正在写，它还想写。
我是女生我爱男生。
我可以不对任何人说出心里的秘密，可是我什么时候才会对自己坦白自己心里面真正的爱意？
连手指头都还在骗我。难过到没有眼泪。
就诚实一次吧，就让自己真正的说句人话吧……
手指还在空中飞舞，不肯下降到沙滩一次，一次就好。
第四部分第8章 我是女生，我爱男生（3）
我终于告诉自己，我终于在沙滩上写下：
我是女生，我爱女生。
就这么一次也够了，够大了，够多了。
我盯着那行字，久久不能自己。
几个举着火把的少年们不知什么时候跑到我的附近来了。
“喂……小姐，下雨天一个人喔……”
我起身捍卫我所写下的字句。
“不要不讲话嘛……我朋友很喜欢你耶……”少年们嬉闹起来，火把越来越靠近我了。
我怕那些男生，也怕那些男生看见我在沙滩上面写的字。
“来啦……来跟我们一起玩啊！”为什么雨这么大了，却没把他们的火把给浇熄。
我离水太近，离岸太远了。男孩们缩小圈圈，将我包围起来。
火光赤红，一下子晃动停了。铃声响起，男生们纷纷低头找自己的手机，却不知道是谁的。
原来是小士打电话来，在电话那头和这里一样，沙沙作响，可能也是大雨吧，不敢让他听见我在哭。
“你在哪里啊……听起来好吵……我这边下雨了……你那边呢……”
男生们看见我接起电话，突然有点兴味索然……
“喔！没意思……在这种鬼地方收讯还这么好……”
“不要闹别人啦，人家正在情话绵绵……”
豺狼虎豹一下子散光，熊熊火焰一通电话就远离了。
“你在海边干嘛？下雨天去游泳也不找我？……”他又回到那个自顾自讲话不停的男生了。
“……”
“唉……也没什么事情啦……是下个礼拜，下个礼拜有比赛，你要来看一下，帮我加加油啦……好不好？”
经过那么多事情，他还是一样快乐，一样单纯，可是多了很多的善解人意和体贴。
“嗯……”
“还有……还有……如果哪一天你开始想要喜欢男生，你一定要第一个告诉我……”
“嗯……”谢谢说不出口，放在心里面就好。
天越来越暗，只剩一点点灰淡阴光死撑着，连沙滩上的字都模糊难辨了。舍不得擦干眼泪鼻涕就这样走了。
远方又一个骑着白马的男人远远破过淡薄水气前来，看看我。
是真人，不是海市蜃楼不是童话幻想，我知道我再也不用期待白马王子的救赎了。
“刚刚没怎么样吧？”
“嗯……”
“要小心一点……雨越来越大了，而且快要涨潮了喔……”
点头谢谢，舍不得离开。
直到天光完全熄灭，我还是盯着那行字，等到潮水完全将它掩盖，将字句送进大海。真让人舍不得走啊……
我是女生，我爱女生……
走过这么多，我们这样，算是真的分手了，也算终于真的认识了。
偷偷摸黑回家，没敢惊动菜菜子，他却还等着门。张着大眼睛拼命摇尾巴，这样过份温暖袭来让人知道自己体温低，抱着枕头被子悄悄溜到妈妈身边。
闭着眼睛，其实她还在等我。
“妈……”我偷偷地靠近她。“……爸走的时候你怎么活过来的……？”
“……”她故意不闪开这样不属于平常的亲密。“干嘛了？”
“……没……”
“失恋了？”
“没有啦……”
“……是不是那个来吃面的男生？……唉……谁没有失恋过？……没什么关系……”
“……妈，你怎么活过来的嘛……？”
“……就闭上眼睛，再张开来，就发现自己活过来了……就这样活过来了啊……”
就这样活过来了，好想张开眼睛赶快看见那一天。
连续三天不想去上学，妈妈没说话，让我自己决定。是我自己要走的路，自己要过的关。
妈妈忙，不像平常那样吆喝我，倒是隔壁阿婆大婶一起来帮忙，三姑六婆讨论起我，妈妈脸上都是笑意。
“前一阵子她失恋了，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