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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大门

_2 易智言 (现代)
我不骄傲,我不能骄傲,可是躺在床上面对天花板,就是飘飘然的长满了小花小草、满天星星。不知道怎么了,睡不着。我翻出了所有的CD,过份甜腻的恋爱歌,甚至连过度悲伤的分手曲,唉这里痛那里痛的,听了一整晚,想要参考别人的感觉,却没什么结论。
我希望那天最好是没有笑着睡着。
到头来,那封信变成了悲剧,不过也让我确定了林月珍是不存在的,她的确叫孟克柔。
因为听了一夜情歌,耗费太多脑力,下了课就赶紧趴在桌上补眠,半梦半醒中听到了教官室传来的广播声:968班孟克柔、975班张士豪马上到教官室……
不知道是谁把她给我的“情书”,贴在穿堂上,而且是穿堂的地上……
我们两个人提着水桶和刷子呆呆地看着那封信:小花小草的信纸上踩满了过往人的脚印,她的名字“孟克柔”三个字还被圈了起来,有人用红笔在上面画了猪头、写上不要脸之类的眉批……
楼上满满是看热闹的同学,他们开始起哄、喧闹,甚至有人开始洒纸花,我们像是被抓奸的奸夫淫妇,众目睽睽,光天化日。
最好,最好他们都不要写情书,不要谈恋爱。
第一部分第2章 谢谢大家,就酱子(4)
我带着微笑像新郎一样接受嘘声当祝福,挥挥手,越红越要冷静。
“信不是我写的,是林月珍……”她先动手用指头抠去了信末署名“孟克柔”三个字。
“信不是我贴的,可能,可能是阿勉他们……”我也动手撕掉我的名字。但他们可能是用三秒胶还是什么低级的黏滑液体贴的,怎么撕也撕不掉……
“我叫张士豪,O型天蝎座,游泳队、吉他社……”就酱子,我又自我介绍了一次。
她好象根本没在听我说话,只是忿忿然地把水泼在地上,想要溶解那些黏液,指甲抠断了也没有办法抠起来那死硬的纸张。
“你这样算是认识我了。”算是给她辛苦写满一整张信纸的响应。“你已经认识我了,我叫张士豪。”我再次补充。
她好象真的很羞愧,又愤怒。头也不抬地干脆用脚去踹,我也开始用脚去踹。
穿堂里,只剩我们两个人,半天没人说话,只有球鞋踢地上发出单调吱吱的声音。我们热烈的跳起了双人踢踏舞。
“你这样算认识我了,我叫张士豪。”我希望她记住我的名字,这样重复不知道会不会很白烂?
“……根本就没有林月珍,是你自己想认识我吧?……”
我真的只是想搞清楚一些事情而已,但后面那句话真的有点白烂。
她提起水桶奋力冲走那些糊烂一团的纸屑,一笔勾销。
“信不是我写的,是林月珍。”
真是固执的杀人凶手,证据都已经在这里了,却死也不肯认罪。毁尸灭迹之后,头也不回就走开了。
我像英雄一样地回到班上接受大家的揶揄,但那嘘声淫笑,在我听起来是欢呼。因为在这个年纪就能够变成公众的奸夫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我不知道我哪里不一样了,但我就是忍不住飘起来,然后不由自主地微笑。
笑了整个早上,什么都听不见。我只是不断看向窗外她们班的那个位置:她被罚站了,和另外一个女的排排站在教室走廊上。手里拿着课本。我可能漏看了什么情节。
“嘿!我在这里……”拿起镜子,用反光照她,跟她打招呼……
镜子的反光对不太准,她一直低着头。不理我的召唤。
“这里,这里……”她终于看过来了。
实在太屌了,我没有看过这种女生:她瞪了我一眼,甩了课本,直接走出教室。
真的生气了。
其实,我只是想要打招呼。我只是想跟她说,最好不要继续精神分裂了,孟克柔这个名字比林月珍好。
她在走廊间快步走着,绕过穿堂,穿越操场,走向体育馆。女侠大步流星,我跟随着她,脚步差点跟不上。
在体育馆里到处搜寻她的踪迹,她不见了。
篮球队在练球,乒乒乓乓的回音到处都是,晃来晃去,偌大一个体育馆,我找不到她。
既然逃课了,不如找个篮球队的来一场斗牛。
打得正火热,一抬头却撇见她站在二楼角落盯着我。
我朝她挥挥手,笑。
不知道是什么状况,牙齿不整齐还是怎么样,就是不肯笑一下给个善意的响应。
换成是我跟她之间的斗牛,我想走上楼去跟她说话,可是她身体的姿势好象是防守投篮的姿势,又像躲避,挡住我,当我向右,她也向右。当我向左她也向左。很霸道。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档,我向楼梯冲去。
不见踪迹。
必然是练过轻功,居然不见踪迹。
我到她防守的位置察看,只见角落的墙上被人写上各式的留言:某人爱某人、某人诅咒某某人之类的……太多人,太多爱恨情仇密密麻麻。
我企图寻找和她信上一样的笔迹,但是太懒。反正我们还没有登上爱恨排行。
于是,我干脆拿出笔,在墙上留言:“你可以认识我。OK?”
这样简单多了。
希望她可以看得到。
第二部分第3章 我叫做张士豪(1)
“我叫做张士豪,O型天蝎座,游泳队、吉他社。”
我没听错,原来他一模一样的介绍词可以用在任何女人身上,包括欧巴桑。
“啊……你是游泳队的啊?那有空可以教教我们家阿孟,她从小就怕水,可能是因为我也不会游泳的关系……”妈妈一边洗着碗,一边跟他聊起天来。
前几天,从出校门口那家伙就一路跟着我,无论我如何抄快捷方式、绕远路,怎么甩也甩不掉他。好不容易转进巷子里面,才到家门口,就发现他像条厚颜无耻的流浪犬坐在我家面店门口,还跟我妈搭上线聊了起来。
他露出诡异的笑容,我把脚踏车往门边一摆,赶紧上楼。这已经是他连续第三天到我家来吃面了。
“最近我也想去游泳减肥,可是就是不会换气,不如下次你有空教我好了……”
“好啊好啊……那有什么问题……”
“唉啊……想到自己是欧巴桑就不好意思……”
“游泳是最温和的运动,什么年纪的人学都好……”
“是说我现在变胖了穿泳衣很难看……”
“不会啦……这样很标准咧……”
他真是有女人缘,而且跟我妈还真配,愚夫愚妇,一搭一唱、一来一往,默契十足,他们应该组队去百货公司门口跳双人啪啦啪啦舞。
电话响了,妈妈正忙着帮别的客人煮面。
“阿孟!帮我接一下电话啦!”妈妈是选里长的最佳人选,都不用扩音器什么的。
还正在找楼上的分机时,电话就被接了起来。是那个男生。真是够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大方的人。
“孟家面店您好……喔……您要二十个水饺吗?……”我稍稍向楼下探头,他真是太过热心地帮忙接起电话,学起麦当劳的服务生那种恶心的抑扬顿挫。
“青菜豆腐汤吗?……我们的酸辣汤比较好啦!料又多……只贵一点点咧……”
“我们”?“我们”的酸辣汤?不过是第三次来,就可以装得熟门熟路的样子,好象他已经在这边打工许久。
“同学,你帮我去冰箱里面拿一盒水饺出来好不好?……”妈妈居然也利用起这样的小方便。“……真是谢谢你啊。我女儿就是靠不住,每天放学就会躲在楼上,也都不帮我……”
好吧,八字这么合,你们两个最好可以意外发现彼此是失散多年母子,锁麟囊,抱头痛哭,重新相认。真是受够了他们两个人的一搭一唱。
搬了板凳等在楼梯口,不想出去。我闭上眼睛,捂上耳朵,想要把这荒谬的剧情理出个头绪,让自己平静。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
气压变低了,好象有什么风暴靠近本岛,飞不起来,我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是不想让自己看见,我怕闭上眼睛看见的是月珍。
课堂上,我问了月珍,为什么要用我的名字写情书给张士豪。她若无其事望着黑板不回答,我又问了一次,她还是不说。
我干脆撕了她的课本,丢在她脸上。
面对这样的羞辱,她居然没哭。
她以全部的自尊拽起来,一副无所谓的姿态。继续凝望前方。
她实在不愿意让我知道,她不愿意失去往日的高姿态。
月珍在信末签上我的名字必然是颤抖的,为什么喜欢一个人会变得如此卑微怯懦?她甚至以苦练过的明星级签名自豪,“林月珍”三字一出,谁与争锋?
但是什么让月珍变得如此谦卑怯懦?
……我这才明白她有多喜欢张士豪。
然后我意识到自己,一样地怯懦,甚至更加无能。
我赶紧张开眼睛,怕看见真正的自己,怕意识太多。才一下子,阳台外的天色就暗了下来。我趴在栏杆上希望自己可以看得更远,但靠近夕阳落下的地方只是一片阴霾蒙蒙,完全不是公子佳人良辰美景。
“以后有空常来吃啊……”妈妈招呼着。”带同学一起来嘛……”
我真是没有办法想象,真的有一大群男生在我家楼下面摊喧哗吃食的景况。
“好啊……”我听见那男生牵起了脚踏车,发出清脆的金属响声。
抬头望见我,他学起日剧男人对妻子说再见的样子。
“我吃完啰……”手举得那么高摇晃得太厉害,还怕我没听见似地重复一次。”喂!我吃饱啰!拜拜……”好啰唆的男生,如果不是故作可爱,就是装单纯。他以为他是谁?我们根本不认识,还要装熟!
我躲进窗户里,够蠢的男生!
“阿孟!下来帮我把面端到对面钟表店去!……”妈妈扯着嗓子喊着。“快一点啦……”
端着热呼呼的汤面,一心一意维持着平衡,热汤在汤碗边缘摇晃,高温让我的手指慢慢失去知觉,我忘记了烫,闪过人车过马路。妈妈拉开喉咙喳喳呼呼地在后面叮咛。“小心一点!”
马路是自己要过的,这一关是我自己得走的,真不知道是什么让一个女人变得如此不同。
在爸爸离开之前,妈妈还是个妈妈,爸爸离开之后,她是怎么让自己变成欧巴桑?是怎么让自己忘记了滚烫的汤水就要泼洒出来,走过了一关又一关的?
深呼吸闪过一台临时靠边的出租车,终于过了马路。我成功地把汤面端过马路了。
一定得赶紧跟他说明,他搞错对象了:信是林月珍写的,不是我。
在我还没来得及做任何的辩驳之前,那男生带来的风暴便已经形成了。
一大早到教室里面,就发现我的桌子上被人用粉笔画了个大大的猪头,并且写上“贱人”两个大字。月珍无事人状坐在斜前方,微微侧侧想回头又没回头,背影冷静而明白的说了:猪头不是我画的,贱人也不是我写的;但,我也不会告诉你是谁画的。
我用力擦掉桌上的粉笔印。前一夜想过的让步、认错全部随着粉笔灰扑扑风尘化为乌有。
第二部分第3章 我叫做张士豪(2)
“你知不知道今天英文考第几课?”
我知道,是第十二课的生字,可是月珍转头的方向不是在问我。她刻意去问别人,故意在我面前问别人单字,她知道如何激怒我。
何必激怒我?
有一段时间,我的确无法忍受女孩们之间的小心机,那的确让我十分恼怒。譬如说我和我妈之间。
我妈最常用的伎俩便是比较法。故意称赞别人的女儿聪明,以便提醒我要用功;从不愿意称赞我亲手做的母亲节康乃馨,却偷偷地把每一年的花集合起来,即使褪色了也舍不得丢。
互相取暖,可又是没有办法拥抱的两只刺猬。
又像牙齿和嘴唇,天天在一起,却总会在不注意的时候咬伤对方,伤口不大,却会不断挑起令人难以忍受的刺痛感。
就是这样彼此伤害快感让我们的关系持续着。明明是疼痛的,舌头却总喜欢触碰伤口,直到发炎,才会有一方稍加节制。
总不要两败俱伤。所以我习惯了回避和躲藏。
下课时,月珍闭上眼,趴在栏杆边,和别人玩起了飞行的游戏。
我只是飘开,不要看。
无路可走,无步可退,我再度逃课,第十一次了,距离被退学的终点,还有十三次。我打算让月珍看不下去,出声劝阻。这样她不算输,我也没有赢。只是我们会回到过去那样的时光,就像月珍某次冷战之后对我说的:当多年以后我们都结婚生子了,我们各自带着小孩、老公聚在一起,在那个下午茶时光,谁会记得那段吵架的过往。
是啊……谁会记得呢?
月珍只要闭上眼睛,美好的幸福就会出现。而我却什么都看不见,我看不见自己的小孩,甚至连未来的另一半都看不到。
所以每次逃课我都只得待在这里,体育馆二楼的角落,我的秘密花园,面对着过往历代学长学姐们的爱恨嗔痴,想象他们如何度过那个年代的十七岁忧郁、暗恋以及难关。
许多人在墙上大大写下他们的愤怒、爱恋,诏告世人,各色的笔,各种粗细和情绪。这么多年的累积,整面墙上的文字成了相当壮观的画面,像是刻满经文的佛塔,连白色的底漆,都几乎被字掩埋看不见了。我试着抠掉一些斑驳的白漆,底下露出了更多的陈年留言。
“Theycantakeyourdignity,buttheycan'ttakeyourpride……1986”
“……红酥手黄藤酒满园春色宫墙柳……1988……”
从世纪末到世纪初,唐诗宋词、各种中英文流行金曲的歌词一直是这面墙上留言的重要来源之一,尽管我们不懂那词的意思,有时候就只是觉得心酸,没人懂,就写吧!所以古代出产诗人墨客,现在出产林夕、方文山。
“有缘终将相聚,无缘自归原来……”
“……只恨知心无半人……”
“恨”、“人生”、“飘”……
为情为爱伤透了心,宿命论的也不在少数,为什么没有一本书可以教我们如何去爱别人,总要让自己试过之后才知道自己的人生和别人的就是不一样?
我想象着在多年前,会不会有一个有着同样烦恼的学长或学姐坐在这里,听着无聊的周会训话,藉由这样漫无目的的书写,除去一点心中的烦恼?
而当他们离开多年以后,会不会想起他们遗落在这里的心情?如果再看到自己曾经在墙壁上的留言,那会是什么样的心情?真的是雨过天晴?还是那些风花雪月在成人的世界里面都已经遥远的像上辈子的事情,再也不可寻?
不知道写下“自杀”那两字的人,现在是不是好好的,找到了幸福?还是继续怨叹抱怨世界的不公平?离开了吗?投胎到完全成人的世界了吗?
而那些在墙上画上漫画嘲笑、辱骂师长的,更多。
“你会遭到报应的!老殷!”
“去死吧!老殷!”老殷是我们学校待最久的训导主任,严厉、不假词色,开除过不少学生。
我想去年他在学校里面突然晕倒过劳死,和这么多的诅咒不无关联。
许多丰胸厚臀的裸女图腾、以及许多过大的阳具图案和李商隐、OASIS的词并列、交叠着。
这是一堵希望和绝望、快乐和愤怒同时在一起的墙,这是我的圣墙,是我逃课时的避风港。
我坐在惯常的角落,最不起眼的地方,重复写下我的私人咒语:
我是女生,我爱男生。
I'magirl,Ilikeboys.
男生爱女生,女生爱男生,天经地义。
如果可能,我愿意以全世界所有的文字,甚至是火星文,把这句话抄录下来,告诉外星人:这个人类的世界,在公元两千年,从开天辟地女娲神农亚当夏娃以来,都是靠这个定律维持平衡运转的。天道不泯,如果有人逾越了,不必等到末日来临,当下就会被推入寂寞火坑施以无爱极刑。
是的,我从第一次闭上眼睛学习飞行,看到不该看到的未来之后,我就失去了飞行能力。
我看到推开大门走进来的是我,和月珍。
第二部分第3章 我叫做张士豪(3)
清清楚楚,不会是梦!我赶紧张开眼睛,当下从三万英尺云端迅速坠落,从此拒绝飞行。所以我随时告诫自己古老天道:我是女生,我爱男生。
这句话成了心经座右铭,我时常背诵并且重复誊写。当无人可以倾吐的时候,我便来到这堵圣墙前忏悔、告解并且许愿。基本上这是一种个人非常私密的仪式,除了发泄之外,以往的学长姐们必然也在这里许下他们的愿望。
在我的烦恼还没有发生之前,我认为许愿与还愿是和神的一种交易、一种交换的勾当,不论是为了多么清高的理由都是“勾当”;有人用吃素,有人用纸钱、王船,有人用自己的(或花钱请来的)青春肉体跳舞还愿。
为什么爱会变成一种交换,如果神真的爱世界上的每个人,那么就不应该用交易的方式,让另外一个人忍受某种痛苦,交换一点点时间,一点点爱。
我曾经对于妈妈发愿茹素一年,只为了救活我家那条被兽医宣判得了绝症“心丝虫”的爱犬“菜菜子”,而感到十分的不屑。
但是,“菜菜子”居然起死回生了!我妈信誓旦旦地说,就在她发愿的同时,菜菜子就突然从昏迷中醒来,而且奇迹式地好转,现在每天蹲在面摊旁等我妈收摊洗完所有的碗盘、锅子,才跟着一起回家休息。
“你不要老是这么铁齿……”我妈抱着菜菜子脸上一副瑶池金母的无上慈祥,“……我不是说兽医的医术不好,不过还好我当场就烧香对天祈祷……”妈妈甚至抱着菜菜子到兽医院让兽医难堪:不是说没救了吗?看到神迹了吧!
“如果爸爸走的时候你也有发愿就好……”我嗤之以鼻,我妈当场翻脸一个月不跟我讲话。她认为我是故意刺伤她的。其实只是脱口而出。
“我应该发愿你变成哑巴!”菜菜子现在变成了她讽刺我时的另外一个乖巧、巧言令色的小女儿。
“你还不如菜菜子对我贴心……”
“流浪狗很多,你可以多去领养两只,当儿子,养儿防老……”
“我老了也没要靠你……”
“我投胎的时候也没想到会掉到你的肚子里!”
如果可以,她应该发愿我们不要继续彼此伤害。
也许这正是我妈终于发现自己的青春不再,对于生离死别再也没有承受的能力,所以只好托付给那看不见的力量。她老了。她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了。
月珍也是。
有一回月珍又不小心“捡到”张士豪的一支原子笔,喜孜孜地收藏在铅笔盒里,并且贴上月珍专属的贱兔小贴纸,(凡是月珍拥有的,都有专属贱兔标志)三不五时拿起来把玩一下。
后来,月珍上课的时候总是拿着那支笔振笔疾书,并非她变得用功,而是月珍偷偷许下了心愿:如果用这枝笔写张士豪的名字,一直写一直写,把墨水写到干,他就会爱上她……
何其滑稽又幼稚的交易,好象残忍的安徒生童话公主用芦苇编织魔衣时,不能说话或哭泣,否则她那些变成天鹅的十二个兄弟(天啊!要手编十二件芦苇魔衣)就无法再变回人身……
由于不断书写张士豪的大名,因此,月珍一向引以为荣的纤纤玉指上长满了握笔过度所产生的硬茧,缠上了OK绷。
“你真聪明啊……”我那时还对月珍露出不屑的同情。”写完告诉我,我帮你买一点纸钱一起烧,这样张士豪在地狱才收的到……”
我相信只有对于自己的未来毫无把握的人,才会用这样的方式交换。用钱去交换一身深蓝慈善团体的标准制服与包头发形;故意用低下的体力劳动去弥补上半辈子的偷拐抢骗。
如果行刑前的一滴忏悔眼泪可以让死刑犯上天堂,那么世界上恐怕会有无数的杀人魔王。
当这些烦恼的事情还没有发生时,我相信自己可以毫无懊悔地下地狱,而不需要向那些垂垂老矣的人们一样,四处寻求赦免。
但我终究发现死亡并不是最终的惩罚,最底层的恐惧其实来自于害怕被孤立、排挤的孤单。
现在的我终于感到对于自己的无力,没有一本书可以教一个十七岁的人免于恐惧。所以我坐在这里,居然开始想要对神发愿,和那看不到的力量玩起“如果”如何如何,“我就”如何如何的任意造句游戏。我终究还是得要让步、低头、交换。我对自己无能为力。
“如果,让我和别的十七岁女生一样正常、平凡,无忧无虑,那么我就愿意……”当我还没有想到任何可以交换、代偿的行动时,神迹就发生了……
或者,应该说是,报应,惩罚。
第二部分第3章 我叫做张士豪(4)
张士豪又再度站在我面前,在体育馆的一楼,他正好站在天窗下的光区里,阳光在他身上形成的聚光效果像是什么强迫曝光出来的影片,分明就是为了彰显神迹才会打这样的光。
他朝我挥挥手,抱在手上的篮球落地,撞击地板的声音经由空旷球场的扩大效果,显得夸张,像打雷。
“你看到了没有?”天神一样,回音很大的说话男声。”我在墙上写的字?”
什么字?他看见我写的字?
一回神,四周剑道社、啦啦舞社的嘈杂声音潮水一样全部回来了,四周又回到都是活动同学的体育馆。
我赶紧起身离开我的圣墙,怕被他发现我的秘密,我的咒语。我被监视了,一举一动都被这个男生监控当中。
又来了,重复前一次在体育馆“巧遇”的攻防:当我想从左边的出口下楼,他就往左边移动。我出其不意赶紧往右冲,却被他识破我的假动作。
就这样,左右前后僵持着。我终究还是没有逃开。
跑出了体育馆,他紧紧地在后面跟着。我突然解了日文“痴汉”的意思。
从来没有那么不舒服的感受,被人紧紧黏在屁股后面,比卫生棉还糟糕……我刻意绕开路,怕被月珍或者班上的同学发现我和他走在一起。被人在桌上写上“贱人”两个字已经够糟糕了。我实在不想跟这样带来厄运的人继续纠缠下去,
以前不是没有男生跟在我的后面过,但只要我随便瞪他们一眼,那些男生就会逃之夭夭,但这男生可能从小弱视,看不到别人的反应表情。后来小士告诉我,他不怕我的原因是因为我的眼睛是单眼皮,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杀气。
于是如此跟随、穿梭、绕道,简直就像毕业生在做校园巡礼,气急败坏的我居然没有注意到国旗歌已经响起。
此时旁边的同学们都已经像是向日葵一样,转到同一个方向静止不动,教官就在斜前方,任谁也不敢在这种时候跑跑跳跳。
这和我第一次看到他时一样的场景:放学时刻;一样的配乐:国旗歌。这些元素让我恍然觉得像是一场不停重复的恶梦。
我想挪动我的脚步,离开他的跟随,只好悄悄挪动,希望可以远离,但他就像玩一二三木头人的猫一样,也跟着偷偷移动脚步。我可以感觉到他的影子就在后方,但是每当我停下来往后一看的时候,他就假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我。我们成了一大群立定的石柱中唯一长脚会跑的两个滑稽角色。
我越是急着离开,他就越是靠近我了……他把这种跟踪当成是一种游戏。
实在无法忍受这种被跟随的黏腻感,我不等国旗歌吹完,不管教官,不管什么降旗典礼,我笔直地朝他走去。
他看见我朝他走去,转身就走。我加快脚步,他加速逃离。
跟吧!你爱跟,我就干脆让你跟个够!终于他无路可退,一大群柔道社男生的队伍挡住了楼梯口。
我穿过那群柔道社的男生,伸出手推了他一把。
“你到底要干嘛?”我又用力的推他了一下,却被他闪开。”你讲你到底要干嘛?”
整条走廊上的人都转过头来看我们。我不在乎了,反正,只要赶快把这个麻烦解决掉。
他对那些等着看好戏的人挥挥手,然后笑。忝不知耻。
“你最好再大声一点……”他转向我,看着我的眼睛,好象要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他的倒影。
他逆着光,变成剪影。看不清楚脸,我没有办法辨识他是不是要来毁灭我的恶魔。
然后他故意用清楚而大声的声音说。
我·就·是·想·追·你·啊……
第二部分第4章 你想去哪里?(1)
“你想去哪里?”
我和他的第一次约会并不像所有的女生一样,故意迟到十分钟。而是几乎迟到了一个钟头。
远远的就看见那件花衬衫朝我挥手。没有想到迟到这么久,他居然还会继续等我。
“我们去看电影……”他拿起手上报纸的电影版,没问我为什么迟到。”《鬼水怪谈》好不好?”
“一点都不恐怖……”我猜想男生都喜欢找女生去看不恐怖的恐怖片,想到自己还要装害怕就觉得无奈。”如果你想看鬼,我可以装给你看……”
那,《限制级战警》?
乒乒乓乓的心脏和耳朵都会受不了,而且万一觉得无聊也不好睡。
《我的野蛮女友》?
拜托,盗版光盘三个月前就已经热卖过了好不好。
“那你挑一部好了……”
“……”愣了一下,因为以往出去看电影都是由月珍做决定的。
“还是你选好了,我没有什么意见。”
他继续在电影版上面搜寻着,脸上的笑容还挂得住。
实在不是因为要刁难他,所以故意摆谱迟到的,而是真的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于是就干脆放任自己睡过头,看见他鼻头汗水直落,突然感觉自己像月珍一样残忍、霸道。原来,这就是女孩子。皇后的特权。
他继续挑选电影,我继续扮演忠诚的反对党,毫无意识地对每个意见摇头。
我想着为什么前几天会答应和他约会,而且一句“好吧!”就结束了所有的对话,早知道先讨论好的。
我看着没有太阳金光镶边的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生,他会是那个解救我从孤单麻烦中脱身的神谕吗?如果和他交往,他会把我带向哪里?或者,回到一开始的问题,我想要去哪里?可是这不就是我自己许下的愿望:有个人来解救我摆脱孤单和寂寞……
好吧!看电影就看电影吧,就随便用个电影开场吧……只要可以解除我的魔咒,什么电影都行。
以往跟男生出去联谊都是以看电影为开场,然后以谢谢再联络作为互相敷衍的结束。在男生这方面,我的确浪费了不少时间和金钱,却总是毫无所获。
但和月珍看电影就有意思多了,她总是会把每一场我们看过的电影票根仔细留着,然后在背面写上日期和片名,放在华丽贝壳珠宝盒里。当百事达所有的日剧录像带都已经无法提供给我们无聊的周末午后任何的娱乐时,我们便会把那珠宝盒子拿出来,随机抽出里面的电影票根,然后用口述的方式讲出电影剧情。
通常回忆会让电影的剧情更加精彩,重复讲述某一个笑点,加油添醋的结果就是疯狂地笑到乐不可支。回忆的本身往往比电影更好看,我们模仿着男女主角的对话,让她们再活过一遍。
每次讲到好莱坞电影里的高中毕业舞会,月珍便会用日剧的口吻赞叹太华丽:电影里的女孩们总是穿着美丽的蓬蓬裙,等着男孩穿着西装开敞篷跑车来接送,那样的情节让她羡慕不已。我倒是觉得我们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穿着牛仔裤约会不必刻意花时间打扮,外国人看电影吃爆米花,我们啃东山鸭头配珍珠奶茶,一样有味道,月珍最喜欢国宾斜对面的东山鸭头,如果买不到的时候……
“看《非法正义》好不好?”他耐心地念着电影片名,这已经是我第十一次对他的提议摇头了……看电影,原来不过就是一群人坐在一个大型的黑盒子里面,做着别人的梦,跟着笑跟着哭,散场的时候,我们回到同样麻烦的十七岁生活里……还是别在市区里面看电影,万一遇到同学还是月珍就不好了。
“我不想看电影……”我越是想要随和,态度越是朝龟毛女王迈进。”你想看吗?”
小士耸耸肩,随便,无所谓。
“那你想去哪里?”他丢了一个大难题给我。
实在是应该先翻翻农历看看那个方位适合出游的……
他合上报纸,走吧……去海边。
没有为什么,就是想要去海边,这是他的说法。
一路上,我抓着摩托车的后把,戴着安全帽,他不停自言自语游泳的好处,以及无聊的比赛带来的压力。我听不太清楚,风把他的声音切割得厉害,不过听得出来他还蛮自得其乐的。
兴奋的时候,一路逆着风唱歌,扯着嗓门,他还说如果可能的话,去KTV最好不要开太大的回音,声音有一点抖抖质感的比较自然。
“你最喜欢的歌星是谁?”
“……”
“我自己比较喜欢男歌星像伍佰有没有……他的歌路比较适合我,他唱到高音的时候会破,如果我唱破音那就跟他一样比较不会尴尬……”
“……”
“你会不会唱他的歌?……我超喜欢他的《树枝孤鸟》,上学期音乐课期末考我就是唱《树枝孤鸟》,结果老师听我唱完之后,说佛教诵经的不算,叫我再准备一首,呵呵……”
“……”坐在后座,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受到一种奇怪的安稳。
这个年头像他这样自得其乐的人不多了,好象完全没有烦恼似的。到了海边,我们发现海滩上满满的都是戏水的人,到处都是垃圾,也租不到遮阳伞。
一个热门乐团扯着喉咙唱着歌,好象是为了“反毒”还是“反爱滋”之类的活动请来的乐团。透过扩音器全是沙沙的声响,没有什么人注意听,小孩子到处尖叫。
他脱下了他的花衬衫要给我遮阳。”你们女孩子不都怕晒黑吗?”
我不要,他便毫不疼惜地把那花衬衫铺在沙滩上,让我们一起席地而坐。于是当场我们就坐在浪花上面了。
后来他干脆把里头的白色背心也脱了,这样的动作他做起来一点也不别扭,自然的像在家里面客厅。
“如果我穿着这个,到时候会像你们女生一样有两个BRA的带子,白白的会被笑……”露出白牙,把身体整个都摊开,像是一株热烈吸收阳光的绿色植物。
太阳越走越高,海滩上的人纷纷往伞下靠。
炎炎日头底下只有他专心地为那个团打拍子、鼓掌。
“我蛮喜欢他们的歌……”他喝了一大口水,递给我另外一大瓶矿泉水。”可是你听得懂他们在唱什么吗?”
“听得懂啊……”其实我不是很懂他们的歌,不过听起来挺前卫的。
“我也听得懂……”他眼光飘远了一点。”不错,我还蛮喜欢的。”
顺着他的目光,我看见一个正在大太阳下捡保特瓶的阿妈,弯着腰在游客间穿梭。白灼的日头下,阿妈全副武装戴着斗笠、穿着袖套,拖着大大的黑色塑料袋,在沙滩上时而弯腰,时而张望,像认真捡贝壳的人,十分辛苦。
他加快了喝水的速度,好象在赶着什么似的。阿妈越走越远,似乎就要收工。于是他一口气就把剩下的五百c.c.全部灌完,蹦蹦跳跳过滚烫的沙滩,跑向阿妈,把保特瓶放进阿妈的袋子里。
第二部分第4章 你想去哪里?(2)
我突然觉得他既认真又善良。
又一路风尘仆仆地越过滚烫沙滩,回到我的身边。呵呵笑着,白牙露出来有点傻。
一下子被人发现自己的小善良,我们变得沉默。打着拍子也零零散散。我看着他的侧面,尽量不要被他发现,他的确是个善良的男生,而他会不会真的是上天给我的神谕?
“你想不想吻我?”我说出口的时候,不太确定这是自己的声音。
“……”他似乎被吓到了。“你说什么?”
“……”我希望他没有听到。
“在这里吗?”他还是一直望着舞台,假意的专心,但是手已经不听节奏,胡乱打着拍子。
“……”
“等一下可以吗?”我们都没有看着对方。
“……”
“对……这里人太多……女生都比较害羞。”他用自言自语结束了舞台上的演唱会。
他拉起我的手,我没有收回。
天色迅速转暗,海的那一边卷起了云,黑色的恶
龙朝陆地狂奔而来,大批游客们仓皇的逃离。
“你怕雨吗?”他终于说话。
我摇摇头。
“那陪我看一下雨……”
大滴大滴的雨点落在海面上,凉凉的雨水碰到温热的海水,一股蒙蒙水气氤氲。
如果现在在海里面游泳,一定很棒。他说,然后又笑。好容易满足的男生。
大雨里我还是让他紧紧牵住手。
可是我们还是没有勇气冒险。不论接吻或游泳。
只有一件雨衣。回程路上,我们互相客气推辞着,蠢的是,既然都已经淋湿,我们还是行礼如仪。最后终于决定:他穿,我躲在科学小飞侠的斗蓬下。
重力加速度的雨滴落在塑料布上,发出答答声响。在斗蓬里,我得贴近他的背部,他在雨里面继续大声唱歌,从小甜甜唱到五月天,还不时提醒我躲好不要探出头,斗篷下温度、湿度很高,传来的歌声一点回音都没有。
就像他说的,有一点抖音,可是很实在。
一首又一首,扯着嗓门。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想要的,这是不是我所喜欢的,离开了环抱他的腰的手,我将头探出了蓝色的雨衣,换口气。
我不停想着,我要的平凡到底是什么?
等红灯的空档,一对夫妻骑着一辆摩托车中间、前座还夹着两个小孩,一家四口,前座的孩子不断的朝前面大塑料袋里的外带全家餐探头。
小士歪着头,逗着那小孩子。呵呵笑。
好平凡的幸福,可是这是我要的吗?我能够得到吗?
新鲜的空气并没有帮助我理清杂乱的想法,回了家,刚洗完澡,双腿还是不由自主地骑着脚踏车朝向月珍家去。
可能是背叛的感觉,更多是想要忏悔。
我按了门铃,对讲机那头说月珍已经睡了。
颓然坐在楼下,重复拨了几次的手机,都进了语音信箱。
反复听了答录声几次之后,还是没有能够留下我想说的话。
还好,她睡了,还好,她没接电话。我自我安慰,否则我可能会在她的面前嚎啕大哭,或者,反目成仇。
我猜想她可能从某个大嘴巴那里听到了我和小士的蜚短流长,或者,她仍对我丢她课本的事情耿耿于怀。
我多想立刻说出心里面的秘密,但是转念一想,如果让误会停在这里会不会更好?至少,我们还可以“曾经”是朋友,多年以后见面,她说不定什么都不记得了;如果我把秘密说出来,或许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下午的雨,让晚间微湿的空气里带着一点草的味道。学校后侧是一片丘陵,站满了老山樱,高高低低,下午的雨大概打落了不少树叶,小路变得又黏又滑。我骑着车四处悠晃着,不想马上回机,学着小士的方法,没有目的地游走,让自己单纯。路灯的光线被过高的枝桠挡住,忽暗忽明。
我重复想着我在墙上许下的愿望:我是女生,我爱男生,如果可以让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生……
我为什么会在下午时候对小士脱口而出接吻的无理要求……?
如果小士吻了我,我是不是就会变成普通的女生,像等待王子一吻的青蛙,解除魔咒,让我不再胡思乱想,让我变成和月珍一样对未来有所期待的少女,让我的十七岁和其它人一样,没有别的烦恼……
然后,我就会变得平凡。变得和大家都一样。
幸福又美满。
或者说,和大家一样的统一规格,是一种幸福和美满,不会被CDPLAYER挑片。
第二部分第4章 你想去哪里?(3)
曾经在国小一年级,或者更小的时候,我曾经热爱过淡蓝色。在我的图画里、衣服上、鞋子上,我偏执到要妈妈帮我准备淡蓝色的内裤和袜子。
但是有一天,老师玩起男女分组的游戏,规定男生通通是天蓝色大象队,女孩们全都到粉红小猫队,这已经是约定俗成的分组方法。但我坚持要留在我喜爱的天蓝色国度里,老师起先温柔劝诱,可是我僵持不从,然后是哭闹,最后老师干脆动用公权力,强力执行我回到粉红猫的世界去。
我遭到同学的嘲笑,在粉红猫的世界里,我不自在,也无法离开。但也没有人愿意让我违反规定,让我停留在淡蓝色的国界中。
我开始学习和大家一样,学习普通,学习没有意见。
其实我的愿望是如此的简单渺小,我只希望当大家流行穿低腰裤并且露出裤头的时候,我能够不坚持迷你裙加厚底鞋;当村上春树流行的时候,我最好也不要支持吉本芭娜娜。我必须不时提醒自己,隐身在人群中,我愿意成为学校里面屈意奉承,或扁薄自己的灵魂成为一片影子的人。
但是身体某一部份的我,正在不断的膨胀。我开始意识到我和其它女生的不同。那样急遽膨胀的欲望让我无法控制,所以我得快点寻求我的解药,让自己变得平板,赶快变回公主,而那是:男生的一个吻。
我相信这是一个关卡,但只要我能和男生接吻,过得了这关,我就长大了。
我就可以迁离幼时的淡蓝色国度。
我停下车子,坐在路边一台自动贩卖机旁,里头的日光灯已经坏了正闪跳着,使得整个场景看起来十分残蔽。远远路灯下一个男人的身影跑来,对我挥挥手。眼前一花,我以为是小士,三十岁的小士。
是我们班的体育老师。也是小士的教练。
他又挥了挥手确定一次。“孟克柔!这么晚了一个人?”他停在不远处原地踏步。是在等我,不想让我一个人待在这里。
于是我牵起脚踏车,跟着他在这小小的丘陵绕圈。他慢跑,我骑车。
他对于我的跟随并没有感到尴尬,很快就习惯了,找到他自己的速度。我一边骑着车,跟在他的斜后方,看着他的后背,想着刚刚某个转头的瞬间,为什么突然在他身上看到的小士身影。
但现再怎么找也找不到那个光采。
我们于是就这样绕着圈子,一路上默不作声。
他和小士在外型上面除了每天游泳晒出来的肤色之外,没有一处肖似。
和小士相较起来,体育老师的身材显得更厚实,但小腹即便在吸气时,已经无力收回,不像小士的骨感和结实;皮肤虽然也有阳光的味道,不过似乎已经失去了紧实弹性……我不断在他们两个人中间比较,只是为了证明,在某一点,他们必然是相通的,否则在刚刚那浮光掠影的剎那,怎会让我看见另一个小士?
但是没有,在他的身上已经看不见一点青春的残影。无从比较起。
终于,老师停了下来,依旧在相遇处的贩卖机处,那大概是他的折返点。
“呼。”他买了罐水,咕噜咕噜地灌了两口,似乎太冰,头都疼了起来,拼命揉着太阳穴。
“唉,真糟,连冰水都不能喝了……”他把矿泉水递给我。“小心点,别喝得太猛……”
跟着骑了十几圈,我也满头汗,喝水的样子也好不到哪里。
“跟你说喝慢点,冰水这样大口喝,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你就知道……”他拎起毛巾,擦去满头满脸汗水。
我固执地又对着瓶口大口喝下,突然的尴尬,突然的幼稚。
“老师……我们这样算不算接吻?”
体育老师呵呵地笑着,这哪里算接吻……
不知道是谁造成了后面三十秒的尴尬,老师刚刚呵呵的笑声,和小士是一样的。我突然想起王子的那个吻,突然想要快快解决我的烦恼。
“……那……老师想不想吻我?”
老师似乎没听见,又擦汗,若无其事看着前方的表情越来越像小士了。
老师盯着瓶口没抬起头,呼吸慢了下来,我看着他的脸。有某种光亮正一点点地燃起。
那种光就是下午小士眼睛里面的那种光芒。
猛然想起什么的,他抬起头看着我。久久不放。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我把他误认成小士了。
是他眼睛里面那一点光芒,是青春的余火,像小士。
他可会是那个解除魔咒的王子?但被施以魔咒的青蛙等待的,其实是公主的一吻……
我突然害怕男生的一吻,不会解除我的魔咒,反而会让我赫然发现原来其实从头到尾我就是一只不可能变成人类的青蛙。
于是,我转身逃离。
狼狈逃离,站在粉红猫与淡蓝小象的国界边,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
第三部分第5章 我刚刚在大雨里游过泳(1)
“我刚刚在大雨里游过泳……”
虽然衣服湿透变得沉重,但我整个人,轻飘飘的。
推开门,全身淋得像水鬼一样湿,我的球鞋当场变成蛙鞋一样叭吱叭吱尖声怪叫。
阿勉还是坐在老位子上面西哩呼噜地吞着他的泡面,眼睛也不抬瞄了我一眼。
“是喔……穿这么漂亮去游泳喔……”阿勉训练有素,一下就躲过我芭乐头的攻击,我抢过他的碗,喝了一大口热汤。泡面的味道怎么越来越糟了。
“就跟你说,吃太多泡面会没有女人缘……”我脱下塞满沙子的球鞋,突然有点舍不得海砂留在指缝间的粗粗的触感。”还吃,再吃你就跟体育老师一样秃头又阳痿……”
“你跟谁去海边?那个美人鱼?”
“就一直很想认识我的那个啊……”脱了衬衫赶紧进浴室里冲澡,虽然里头已经满满积水未退了,我还是扭开水龙头,巴不得全世界都泡在水里面。“那个G不是很骚吗?”这下终于把阿勉的好奇心勾引出来了。”那她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我故意把水龙头转大,水声掩盖了他的发问。阿勉不得不到浴室门口贴着门说话。
“她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没什么啊……”我感觉到头发上流下来的水都还有海的咸味。”她问我要不要吻她而已……”
“那你有没有就给她……下去?”
我故意装作听不见,不回答。我实在不想夸大说谎,但面对这种机会而没有把握,说出去会被笑死。所以不说。
凉水冲在被阳光烫过的皮肤上面,感觉冒起了幸福的水蒸气。
“一定有对不对?你这个色胚……”我们坐在屋顶上乘凉,阿勉还在不停的追问,只是手上又泡了一碗新的泡面。
“感觉怎么样?……”
“感觉到底怎么样啦……”
“喔!这种感觉怎么用嘴巴讲得出来……”我看着水塔下面乒乒乓乓打闹斗牛的室友们,突然觉得幼稚。“那种特殊的感觉你要自己去试才知道……”
阿勉沉默了下来。早就说过了,泡面吃太多会没有女人缘。
“我有一种感觉……”我平常实在不会把这种恶心八拉的话拿出来讲。“我变得不一样了,跟你,跟皮皮……跟大家,都不一样了……”
可能天空被下午的雨洗过了,天上的星星够亮,够大。
“为什么?”
“可能……”我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
“可能是因为……恋爱……”
“喔……这样就算转大人了喔?”
对啊……转大人了……
就这样坐着,轻飘飘、无重力耗掉一个夏夜。阿勉最后倒掉了那一整碗刚泡的泡面,他大概真的感受到了,恋爱有多伟大,恋爱这件事情有多迷人……
有关于我终于有个恋爱谈的事情,很快在游泳队里传开来。谈恋爱不稀奇,第一次约会就接吻可就是轰动。
在游泳池练习的时候,这些男生把握着每次韵律呼吸换气的短暂机会讲八卦。流言不断地扩张四处流窜,这种事情在男生的圈子里面被夸张的程度远比电视新闻播报自杀现场联机的手法还离谱,最后的版本居然变成我把女孩子的肚子搞大,吃RU486又血流不止,现在想要标会筹钱落跑……
最后流言蔓延到了更衣室,一大帮男生光着屁股跑来跑去,阿勉联合其它的人抓起我的双脚,脱去我的泳裤,只是为了要验明正身,检查“是不是处男”、“是不是有穿刺性的性行为”……
游泳队实在太闭塞了,这样一点小小的新闻居然可以衍生出这么多残暴的乐趣。因为他们嫉妒,嫉妒属于我的幸福。
首先,他们像是抬猪公一样把我扛起来,巡场一周,整个男生浴室闹烘烘地快爆炸,到处充满着费洛蒙的味道,我甚至听见有人开始忙着张罗刮胡刀、绿油精……各种残暴的体罚游戏纷纷出炉,只为了庆贺这一点点小爱情的发生。还好在剃毛仪式之前,体育老师阻止了悲剧的发生。
他大喝一声干什么!队友们把我丢在地上,一溜烟地跑光。浴室里迅速恢复平静,欢闹的气氛,一下子就被他浇熄。
体育老师的火爆脾气向来有名,我曾目睹去年保送师大的那个学长在比赛会场被他海扁,其它比这个恐怖百倍的传闻更不用提。
“张士豪,你们在干什么?”体育老师把我叫过去,我连裤子都来不及穿好,嘴角扬着止不住得意的笑。
“没有啊……是他们在闹我啦……”
“他们闹你什么?”他一边抽着烟,一边把二手烟用手挥出去,深怕我们吸到。
“闹我谈恋爱……”
“你跟谁谈恋爱……?”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突然有一种捍卫自己情人的冲动,我就是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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