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讲宗城之战,实际上只是一次“平平无奇”的战斗。
野利济与慕泽不和,将慕泽赶到了讲宗城外十余里的地方扎营,而自己则龟守讲宗城,美其名曰“互为犄角”。何畏之侦知这种情况,在天色的掩护之下,在野利济与慕泽两军的必经之道上,挖了三道陷阱,以及数道假陷阱,留下二百人狙击慕泽。然后在三更时分,亲率部众,分成四队,夜袭尚未完工的讲宗城。
何畏之的这些部众,若是组成大阵决战,或许不过如此,但是让他们分成小队,四处纵火、射杀、投掷霹雳投弹,却是得心应手,八百人的部队,四面杀将起来,黑暗之中,只听见到处是火光与霹雳投弹的爆炸声。西夏守军根本不知道来了多少敌人,只觉得四面八方全是喊杀声,好不容易披挂起来迎战的,却发现自己的敌人脸上用油墨画上了各种各样骇人的图案,晚上乍一看见,竟不知是人是鬼,无不吓得魂飞魄散,一时间竟全无斗志。而守将野利济又被何畏之潜入营中射杀,群龙无首,根本无法组织起抵抗,只得各自逃窜,辛辛苦苦建了几个月的讲宗城,一个晚上,就被大火烧成灰烬。
慕泽听到讲宗城的喊杀声,匆匆赶来,却不料踩中何畏之事先挖好的陷阱,损兵折将。他只得一路小心翼翼行来,只见遍地都是陷阱,黑夜中真假难辨,行军速度不得不大幅减缓。好不容易走出“陷阱之路”,又被伏兵一阵没头没脑的猛攻,慕泽眼见着讲宗城已经火势滔天,再不可救,又不知道到底来了多少宋兵,心慌意乱,也无心接战,干脆远远躲避。一直等到天色全亮,何畏之早已率部从容撤离讲宗岭,他才小心翼翼赶到讲宗城。
此时,摆在他面前的,不过是一堆灰烬以及何畏之留下的一幅大幡,高达三丈的大幡嚣张地插在讲宗城以外二里处,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大字:“何畏之率千人破贼于此!”大幡的木杆顶端,赫然挑着野利济的头盔!
直至此时,西夏人才知道,来袭击自己的部队,不过千人而已!
8这其中种种情由,有些是赵顼知道的,有些却是他不知道的。但是他讲叙起来,却也是绘声绘色,听得众人心驰神往,仿佛亲眼见到何畏之率领一群扮成鬼怪的勇士夜袭讲宗岭,火烧讲宗城一般。
向皇后听完,笑道:“这个何畏之真是飞将军一般的人物,似他立下这般大功,官家却要如何封赏?”
“环州义勇,朕御笔亲题军旗,其部众领禁军步兵军饷,朝廷视同侍卫步军司禁军,暂归种古节制。至于何畏之,可破格封为御武校尉。”赵顼笑道:“似这环州义勇,缓急之时,可为奇兵之用。因为朕用石越之言,不打乱其编制。”
“由一介布衣而为御武校尉,亦是少有之殊荣。”向皇后赞叹道,“而官家临朝愿治,便有许许多多的人物出来为朝廷效力,可见天子自有天佑。”
向皇后的话,自然是拍赵顼的马屁,但是这些话听到耳中,却也实在舒畅,因此赵顼笑容满面的听着,私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此时的赵顼,已经暂时性的忘记了那个惹他不快的郡马狄咏,也暂时忘记了他的朝廷,还有迫在眉睫的财政困难。
皇帝可以忘记,但是身为政事堂的宰相,却不可以忘记这些事情。
“石越、高遵裕的功劳,代价便是朝廷的财政状况急剧恶化。”连司马光都忍不住要发起牢骚来,“单单是前线的将士与民夫,按平均每人一千五百文的赏额来算,就需要二十余万贯的赏金!还有未直接参战的将士也需要犒赏。各地大小官员,也伸长了脖子等着朝廷的赏赐……还有战死将士的抚恤金……”
“单单是修筑平夏城的费用,以及十几万大军在外作战的军费,就已经将国库掏得差不多了。”吕惠卿冷冰冰地说道,他不似司马光那么情绪化,虽然整个政事堂中,以吕惠卿最为嫉恨石越的成功。“禁军整编更换兵甲,需要的费用也不是小数目,此外防洪、赈灾都是必不可少。”
“朝廷在短时期内经不起再一次战争了。”司马光的语气中不由有点恼火,以至于他短时间内忘记了对吕惠卿的讨厌,“必须请皇上告诫所有的边臣,朝廷与百姓,都需要休养生息。”
“只怕不可能。”兵部尚书吴充就事论事地说道:“接连两次大败,特别是平夏城对西夏事关重大,若是西夏人不举兵报复,绝不可能。”
“吴大人所言有理。”吏部尚书冯京紧接着说道:“既然烽火已经点燃,就没有那么容易熄掉了。”
“但是朝廷无力再打一次大仗!”司马光高声辩道。
吕惠卿不屑地瞄了司马光一眼,冷冷地说道:“这件事情不由我们作主,除非我们把平夏城拱手相让。”
司马光瞪视吕惠卿,高声问道:“那么相公以为无粮无饷,亦可以作战么?”
“司马参政何不写信去问石子明?”吕惠卿讥讽道,“枢密会议已经给皇上上了一封奏折,以为西夏人在半年之内,必然会有一次全面的报复。司马参政是不是准备告诉石子明,他开启的边衅,由他去平息?”
“仅仅是防御的话,军费的耗费要少很多。”吴充也很讨厌吕惠卿,但是他也无意站在司马光或石越的一边,他只不过是就事论事。
被特别要求来参加这次会议的太府寺卿韩维却是坚定地站在石越一边的,他向众人拱拱手,插道:“钱的问题,并非没有办法解决。”
“愿闻其详。”吕惠卿与司马光几乎同时说道。不过二人的语气,一个带着讽刺,另一个,却带着诚恳。与此同时,政事堂会议的其他成员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韩维身上。
“石子明最近的奏折,提到两件事情。”韩维环顾众人一眼,方缓缓说道,“一件事是陕西路推行新驿政,另一件事,就是要在陕西路发行交钞五十万贯。”
他说的事情毫不稀奇,在座众人便只是静待他的下文。
“石子明提出发行交钞之法,颇有新意,他是要借朝廷封桩钱四十万贯为本金,便存在汴京,而在陕西路发行面额为一贯至一百贯的交钞五十万贯——以往在陕西也发行过交子,但是本金都存在陕西,一般的方法,本金为五万至六万,则可以发行十万。而石子明一方面更为大胆,他的本金在汴京;另一方面却更为谨慎,他存四十万贯,才发行五十万贯。而且他亦提出几大钱庄都已答应接受交钞与铜钱的兑换事务,钱庄可以收取千分之三的手续费。而钱庄若要兑换铜钱,则需至京城来兑换,朝廷不收任何费用。这种方法,钱庄有利可图,而百姓则可以信任交钞,而陕西路,平空就可以变出来五十万贯钱,用来兴修水利,至少朝廷的封桩钱,存着也是存着,并没有任何损失——毕竟只要交钞可以用来交税,那么挤兑铜钱的情况,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
众人依然面不改色,静听韩维讲叙。他的说这些事情,石越在奏折里写得更清楚。而在座的每一位,都曾经读过副本。平心而论,众人都认为石越的方法是个好办法,交子在当时,已经是一种相对成熟的事物,当时的大臣,都已经懂得发行交子需要本金为储备,每位大臣的家中,也都或多或少有一些交子的存在。而石越所做的事情,最大的不同,就是用利用了朝廷一向视为“定心丸”的封桩钱来作本金。虽然这里没有人知道,这与邮政网络计划一样,不过是石越雄心勃勃的计划的第一步而已。
韩维继续说道:“所以,在下以为,如果朝廷实在缺钱,不如便借鉴石越的计划,发行交钞!为了谨慎起见,可以划定几路为试行区,这次犒赏所需要的全部缗钱,试行诸路官员、兵丁的薪俸,可以全部采用交钞支付。只要朝廷再用几十万贯封桩钱——甚至用夏税的收入为本金,那么眼前的危机也可以解决。既便这几路在交夏税时都用交钞交纳也不要紧,这不过是相当于朝廷提前收取了几路的夏税!”
说完,韩维环视政事堂诸人,却发现,大宋朝的政事堂,一片沉静!
这里坐着的,都是大宋朝的重臣,所以每个人都非常的明白,表面上看来,韩维的计划,只是比石越提出来的计划推进一步,但是实际上,人人都能知道,韩维的计划,相对石越的计划而言,已经发生质的变化!
这不再是在一路之内发行交子!
而是在一片区域之内,发行交子。一旦成功,必然会向全国推广,换言之,就是说,如果韩维提出来的计划此次能够成功,那么,在全大宋范围内,发行交钞的日子,就不再远了。
再迟钝的人也能感知到这会是多少巨大的变化!
第三节
“有欠谨慎!”——户部尚书司马光的额头上,几乎就差直接刻上这四个大字了。
“若是发行,日后想要多少钱就可以印多少钱……”尚书右仆射吕惠卿心中的想法,也不经意地从嘴角的笑容中流露出来。
而余下的宰辅们,有几位被这前所未有的大胆计划所震撼,脑海中短暂性出现空白的现象;其他尚属清醒的大臣,则在心中反复衡量着韩维提出来的计划的利弊——包括对大宋朝的利弊,也包括对自己利益可能产生的影响,一时之间,竟然难以下出判断。
韩维提出来的计划,表面上真的是充满了诱惑力。
但是抛开派系之间的立场不提,政事堂中许多大臣,还是从这种诱惑当中,直觉的感受到了危险,虽然他们并不清楚究竟会有何危险。
“旁门左道!”司马光心中十分地排斥发行交钞这种危险的想法。他始终相信,真正理财的王道,就是朝廷的君臣厉行节俭,轻徭薄赋,使百姓们种好地,生产出足够的粮食,这样国家自然会上下富足。其他所有的理财方法,在本质上,都是属于歪门邪道——“天下的钱财有限,不在官便在民,官多自然民少!”虽然司马光并不懂得什么叫做“零和游戏”,然而他却固执的保持着这样的信念:其他所谓的“理财之术”,都不过是“零和游戏”而已。
而吕惠卿犹疑的,则是提出这个计划的人——韩维是众所周知的“石党”!他的计划便是脱胎于石越的构想,他有必要替风头正健的石越再添新功吗?石越与高遵裕在陕西取得胜利让朝野为之振奋,一时间誉声如潮,但是真正要为补给、财政操心的,却是他吕惠卿!吕惠卿心中颇觉愤愤不平。
当然,他自动忽略了司马光等人的工作。
吕惠卿望了各怀心事的政事堂宰辅们一眼,似乎感觉过于长久的沉默并非解决问题的办法,便轻轻咳了一声,说道:“诸位大人以为此策如何?”
“某以为不妥!”司马光丝毫不留情面地说道,“无论金、银、铜、钞,皆为无用之物。于世间有用之物,乃是粮食与绢布。天下农夫每岁所耕之地不变,则所产之粮不增多;天下农妇所种之桑麻棉不变,则所织之布不增多。而朝廷却要发行所谓‘交钞’,此是以此无用之物,夺天下农夫农妇所产之粮布,与加税又有何异?”
户部尚书所说的,是一种朴素的经济道理,立时赢得在座大部分人的认同。
但是太府寺卿显然也有他的道理,韩维立时向司马光欠身说道:“非也!某以为,司马公所言,只见其一,不见其二。”
“愿闻其详。”说话的是尚书右仆射吕惠卿。虽然韩维与石越本质上都是他的政敌,但相比而言,他更愿意见到有人让司马光难堪。
自从司马光入朝之后,吕惠卿与司马光之间在皇帝面前公开的互相攻讦,就超过三十次;至于在政事堂的互相批评,更是家常便饭。然而奇怪的是,虽然吕惠卿曾经数次用计,试图激怒司马光,逼性情刚强的司马光主动请辞,但是司马光却似乎颇觉其意,哪怕在政事堂争得面红耳赤,却绝不肯辞职。吕惠卿自然不知道司马光有多重的原因,不敢轻易言退——一方面,因为受到太皇太后的重托,让忠君观念极强的司马光有了一种肩负重任的感觉;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当年王安石虽然与司马光政见不合,但是司马光潜意识中,对王安石还有一种信任,怀着一种侥幸认为王安石也未必不能成功,但是对吕惠卿,司马光却是认定了他不过是一个奸佞小人,司马光自认为如果自己离开朝廷,将会成为国家的罪人,因此虽然屈居吕惠卿之下、哪怕与吕惠卿争得怒发冲冠,司马光始终不敢放弃自己的责任。
但是司马光的这些心理,却是吕惠卿所不能理解的。所以吕惠卿始终希望借用一切机会,来拔掉政事堂的这根眼中钉。
韩维并不知道自己此时已经成为吕惠卿打击司马光的工具,他注视司马光,朗声说道:“司马公当知庆历间事,庆历之时,江淮之地便有钱荒,其因便是朝廷需调集铜钱应付西夏元昊之边患。直至熙宁以来,东南钱荒,依然如故。熙宁二年吕相公便曾建议坐仓收购军兵饷粮,而令东南漕运粮改纳现钱,当年司马公曾上章论之,以为如此则会加剧东南钱荒……”他这句话说出来,政事堂中吕惠卿与司马光都表情尴尬,冯京、吴充等人却面露笑容。韩维没有觉察到自己失言,兀自继续说道:“此后朝臣论东南钱荒者甚众,直至熙宁九年夏,张方平相公亦曾言东南六路钱荒,道‘公私上下,并苦乏钱,百货不通,万商束手。’且言‘人情日急’。是故石越为杭州守牧,便曾上章论之,请朝廷于秋收之时,许农夫纳米不纳钱,以免使农人同时卖米,加剧米贱钱贵,重伤农夫。后其入朝,又数论之,天子恩德,于熙宁九年秋颁诏许之,天下称颂之声,今日尤不绝于道。然则东南钱荒,却并未完全解除。”
韩维说到此处,连司马光都暗暗点起头来,因为韩维提及的,实是宋朝经济领域面临的一个死结!大宋君臣,对此都束手无策。果然,便听韩维继续说道:“天下钱事,一面是东南钱荒,致使米贱伤农,百货不通,万商束手;一面却是铜贵钱贱,铜禁未开之时,天下销钱铸铜器者已不可胜数,自王介甫相公开铜禁后,更是风行天下。盖销镕十钱,得精铜一两,造作器物,即可获利五倍甚至十倍,天下谁不愿为?遂使钱荒愈重。石越论及此事,以为以铜铸钱与以铜铸器,利润相差如此,是铜钱之值贱也!若依常理,则既有钱荒,则当钱贵,钱贵则铸钱监当有重利,而今日之事实,却是各地铸钱监,因铜价贵于钱价,若能不亏,已是万幸。”
韩维说的,的确是当时的怪现象,一方面东南钱荒,流通市场缺少铜钱,导致钱贵米贱,伤害农业;另一方面,却是铜钱的市场价值低于它的实际价值,导致官府铸铜钱不能获利甚至是亏本,而同时,却有大量的铜钱被铸成铜器,以及流出海外——因为宋钱在海外的购买力,数倍于它在本国的购买力!由此更加剧了钱荒的现象。
这是宋朝人难以解释的现象,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会陷入这样的恶性循环当中。他们铸造的铜钱,既是贵的,又是便宜的!哪怕就在缺少铜钱的东南诸路,也是如此,那里的铜钱一方面缺少,一方面却除了伤害到米价之外,并没有导致物价暴跌,甚至是米价,也处于一个相当的水准,所以使得铜钱不断的外流——曾经有来自倭国的商船,一夜之间将一座城市的铜钱全部买走!也有非法的海商,载着满船满船的铜钱出海,去海外购买超过这些铜钱在大宋境内的价格一百倍的货物!
这也许可以解释成宋朝政府在平准物价方面做得多么出色——哪怕是亏本,也在不断的铸造铜钱,使得东南地区虽然看起来永远都在缺钱,但是至少不是不断的缺钱,流入量抵销流出量,从而维持了一种相对的平衡;也可以解释成因为宋朝的经济水准远高于她的邻国,所以宋朝的物价哪怕在缺少铜钱的状况下,依然远高于她的邻国。
但无论如何,对于宋朝来说,这始终是个难题。连石越都无法解释清楚这种现象,更不用说设法解决了。虽然这只是一种局部现象,但是对大宋东南地区的工商业,却有十分大的影响。因为钱荒,导致东南地区的市场被限制在一定的规模之内,无法扩大;又因为钱在大宋境内价贱,从事海外贸易的商人唯有以物易物,才能得到最大的利润——从海外运回铜钱,那是傻子才做的事情,因为哪怕是将铜钱运回来铸成铜器,在算上运输费用之后,其利润相比海外贸易的利润,也是微不足道的,所以每个商人,都务求将手里的每一文铜钱都换成货物运回大宋。但是东南诸路的市场规模,却无法吸纳这过多的货物,大部分的货物,只能运往汴京。一旦汴京也吸纳不了时,与其降价卖到其他地区,商人们更愿意削减贸易的规模来保证利润。
于是大宋东南地区的发展,就这样被限制了。
整件事情虽然引起了宋朝精英的普遍关注,但是在当时的人们而言,是很难从更深的层次来理解这个问题的。但尽管如此,韩维还是凭借着自己粗浅的理解,以及在太府寺卿任上所得到经验,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法。虽然他的认识并不深刻,考虑的问题也并不周全,但实际上却很可能是有效的。
所谓的“瞎猫撞上死耗子”这种事,有时候也是存在的。
这位太府寺卿在政事堂上继续着他的慷慨陈词:“所以,某以为,目前便有一剂良方,可以解决东南钱荒与铸钱亏损的问题!”
他说到此时,众人都已渐渐明白他的理由。
“某以为,在东南诸路发行二百万贯的交钞,便可以有效的解决东南钱荒,交钞不惧外流,不惧销铸,只要将最新出现的彩色套印技术收归官有,控制住几家最好的造纸坊,那么盗印的问题,也可以抑制在相当小的范围内。而且相比铜钱而言,交钞携带也更为方便。此外,朝廷还可以在川陕发行一百万贯的交钞,其目的一方面是为陕西路兴修水利提供资金;另一方面,则可以在川陕地区,遂步回收铁钱,停止铁钱监铸铁钱导致的亏损。川陕停用铁钱,尚有一个意外的好处,便是可以使墨吏在收税之时,少了用铁钱与铜钱之间的兑率来剥刻百姓的机会,于川陕百姓而言,无疑亦是一大德政。因此,某以为,川陕的交钞,甚至可以发行更小面额的!”
吏部尚书冯京听到韩维兴致勃勃的说完,不由试探着问道:“一旦东南六路与川陕诸路发行成功,交钞是否要推行天下?”他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自然要推行天下!”韩维毫不迟疑的说道,“交钞相比铜钱与铁钱,方便而不费。铜矿产量始终有限,诸君皆知日后朝廷尚有一个地方需要大量用铜,若是找不到取代之物,只恐钱荒越来越严重!”众人都知道他说的自然是火炮,当下尽皆默然。
只有司马光依然摇头,道:“以纸为钱,与布为钱,又有何区别?只恐重蹈王莽覆辙。”
“司马公此言差矣!”韩维听到司马光拿他与王莽相比,脸色不由沉了下来,高声辩道:“交钞只需有铜钱为本,可以用来交税,且能抑制盗印,百姓自然信任乐用。岂能言与王莽同?”
“只恐公用意虽佳,终败国事!”无论韩维说得交钞如何有百利而无一弊,司马光始终相信天下没有这般轻易的事情。只不过,他心中虽然有强烈的不安,但是却怎么也想不出来究竟是为什么,只是隐隐感觉这后面,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隐患。
“司马公若以为不妥,当说出道理,在座皆是朝中大臣,非三岁小儿,岂可危言耸听?”吕惠卿在一旁用讥讽的口气说道。
司马光霍然起身,瞪视吕惠卿、韩维。韩维心中终不愿与司马光为敌,便将目光避开;吕惠卿却是若无其事的迎视司马光,眼中尽是嘲谑之意。司马光强按心中怒火,指着吕惠卿、韩维,骂道:“他日坏国事者,必尔二人也!”
他的这句话,却未免太过份了。韩维腾地站起,正要反唇相讥,却见冯京向自己使了个眼色,他心中立时想起以前石越和自己说过的话来:“司马君实性格刚直、嫉恶如仇,日后在朝中若有冲突,持国当相忍为国!”他暗暗吸了一口气,强按捺住心中的怒火,向冯京点点头,慢慢坐回位置上。
政事堂终于没能就发行交钞的问题达成一致。不仅仅是司马光坚决反对,连冯京、吴充、王珪等人都顾虑良多,虽然韩维说的头头是道,但是毕竟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尝试,没有人愿意承担失败的责任,也没有人承担得起失败的责任。
然而大宋的财政困难却并不会因为政事堂达不成一致而稍有迟缓。
既便是吕惠卿,都感觉到了府库的捉襟见肘。
若是再想不出来好的办法,便只余下设法加税一条路了。
政事堂在七天之内,就大宋的财政困难与发行交钞的问题讨论了四次。韩维对交钞的发行方案进行一次又一次的完善,发行的数量也由东南诸路的二百万贯修改为一百二十万贯,川陕的一百万贯降为八十万贯,但是政事堂诸相却始终无法达成一致。
政事堂中惟一流露出支持意向的,出乎韩维的意料,竟然是吕惠卿!
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从政事堂的大门外溜走。
半个月后,陕西路安抚使司。
“陕西一路,自仁宗朝以来,百姓赋税实际三倍于他路!”陕西路转运使刘庠向石越发着牢骚,“各地缴纳两税,都在本州本县,惟有陕西一路,朝廷为了节省官府运输开支,命令百姓支移,结果陕西各地的百姓居然要千里迢迢去延州、保安军等处交纳两税,否则便要交纳‘道里脚钱’!什么‘道里脚钱’!简直是毫无‘道理’!”
“运使大人所言皆是实情。”接着刘庠的话的,是安抚使司参议丰稷,“自六月一日开征夏税以来,百姓便开始转运于道,辛苦不堪,见者无不为之叹息。”
“朝廷久久不批准本路实行驿政改革,本府亦无可奈何。本府昨日已经上表,请求朝廷准许,陕西路支移,上等户不超过三百里,中等户不超过二百里,下等户不超过一百里。希望政事堂诸公能够体察民情……”石越只能苦笑摇头,宋朝夏税自六月一日起征,分为三限,每限一个月,至八月底结束。而陕西路百姓最为困苦,相比在本州本县交纳两税,他们的实际交税额,是翻了整整五倍。如果能顺利推行驿政马车制度,再加石越的折衷措施,那么陕西百姓的赋税负担,至少可以降低三倍!既便是石越的请求不被批准,只要驿政马车制度完善,百姓们省下的运输费用,也会相当的可观。
“与其空等政事堂诸公决策,不若吾辈先行动手!”刘庠眼见面前有一个好办法可以减轻百姓的困苦,却因为必须等待汴京的批准而不能施行,心中早就十分不耐。
“刘大人所言甚是。”另一位心庠难耐的人——石越的幕僚陈良也忍不住附和道:“何不先试行开通一些地方的驿政马车?于百姓之困苦,能减轻一分,便是一分。”
“下官亦以为可。”丰稷也用期盼的眼神望着石越。
石越心中亦怦然心动,不觉将目光移向李丁文,问道:“潜光兄以为如何?”
李丁文垂首思忖半晌,忽然凝视刘庠,笑道:“刘大人为朝廷陕西路转运使……”说到此处,突然停了下来,只是望着刘庠微笑。
刘庠莫名其妙地望着李丁文,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敢问大人,转运使是管何事?”李丁文见刘庠不解,又问了一句。
“一路之民政、财政,以及转运之事!”
“原来如此!”李丁文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刘庠一怔,脑中突然灵光一闪,猛的明白过来,原来李丁文是说他是转运使,实可以在“转运”的名义下,开始驿政马车制度的建设,根本不必请示石越。他立时眉开眼笑,向石越说道:“子明,可否将府中的陈先生,借我一用?”石越却是知道李丁文分明是拿刘庠当枪使,只不过刘庠却也是心甘情愿当枪——他当年连王安石都不放在眼中,哪里会理会一个吕惠卿?当下便笑着向陈良说道:“又要劳烦子柔。”
陈良也已会意,立时笑道:“在下却是求之不得。”
刘庠见陈良答应,便急匆匆地站了起来,拉着陈良便要告辞。石越不料他如此性急,不觉好笑,笑道:“希道兄,倒也不必如此性急。”
刘庠抱拳笑了笑,道:“夏税快要交完,能做的事情也有限。但是若能早做一天,眼见十月一日又要交秋税,百姓受惠便可多一分。”说罢一甩宽袖,拉着陈良,便告辞而去。石越不想他说走便走,赶忙起身相送。
不料刘庠与陈良尚未离开大厅,便见一人抱着一堆文书急匆匆走了过来,陈良定睛望去,识得是安使司府中的户曹判司文书程思安。程思安见着刘庠与陈良,忙略行了一礼,便走向石越,躬身行礼,禀道:“石帅,有尚书省加急文书!”
“是何事?”石越一面问道,一面从程思安手中接过公文。安抚使下设判司文书六人,分掌六曹档案与机要文书,品秩虽低,职权却重。
“尚书省已经批准驿政改革,惟发行交钞一事久议不决,皇上已下旨朝议,尚书省行文各路守吏,咨询意见。”程思安叉着双手,简要的汇报道。
刘庠与陈良听到他的话,立时停了下来,脸上都不约而同的露出喜色。虽然已经决定抛开尚书省自行其是,但是倒底名正言顺可以少了许多麻烦,办事更加方便。
石越却只是不动声色的“嗯”了一声,顺手便翻开文书,读了起来,他心中颇觉奇怪,不知道为什么朝廷对他交行交钞的建议争议如此之大。不料才看了两页,石越的脸色突然之间就变了,木着脸呆呆地立在那里,半晌,嘴角才流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
刘庠心中暗暗奇怪,不免折转身来,向石越问道:“子明,如何?”
“希道兄,你看吧。”石越摇摇头,将手中的文书递给刘庠。
刘庠狐疑的翻开来,只见跃入眼帘的,是一份抄录的奏折——《请于川陕及东南诸路发行交钞札子》,写奏折的人,赫然便是与石越关系密切的太府寺卿韩维!他目不转睛地看了下去,一页一页翻过,一口气读完之后,竟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希道兄,请书房叙话!”此时的石越,早已镇定如常。
“韩持国建议朝廷于川陕及东南诸路发行交钞共二百万贯,实在是过于大胆之设想。”石越苦笑着说道。
刘庠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到了石越书房里的一只青色瓷瓶上面,“我只担心一件事,若有奸人主政,胡乱发行交钞,后果将不堪设想。历代官府无钱之时,往往都要铸大钱,铅多铜少,借以谋利,结果却都是饮鸠止渴,毒害百姓;如今若开此交钞之例,印行交钞,较之在铜钱中加铅,更是一本万利……”
“不要说奸人当政,便是有贤臣在朝,一旦遇到财政困难,只恐亦不能抑制印行交钞之。”石越摇着头叹道。
其实以他的历史经验来说,两宋在发行纸币时出现的问题,虽然也不可避免的出现过,但总体来说,评价应当是正面的。因为两宋的朝廷从来没有对经济不负责任的想法,发行纸币所出现的问题,不过是因为他们做的是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事情,缺少历史经验所致。只有元朝,才是一开始就抱着不负责任的心态来发行纸币,但那是因为“大元朝”的所谓经济政策,其本质就是掠夺而非建设。
所以石越心中真正担心的,倒并非是刘庠担心的问题,虽然他也佩服刘庠见识的敏锐。但是事实上,如果只是担心政府滥发纸币而干脆拒绝纸币的话,根本就是一种因噎废食的思想。何况从历史来看,既便没有纸币,政府照样会铸造铅多铜少的大钱来破坏货币体制——这和滥发纸币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的关系而已。可既使是这样,中国人对货币性质的了解,依然在不断的进步,并没有被几次货币体制的崩溃而彻底击败。
石越相信历史如人,总是在失败中不断总结经验,学会进步的。当然也存在着因为失败要付出惨重的代价甚至被彻底打倒的例子,但是石越始终认为,不可以因此而回避挑战,害怕失败。敢于尝试并非是坏事。
一个输不起的民族是没有前途的民族。
所以石越真正在意的,其实是韩维的计划,很可能会打乱自己现有的布局。而最重要的,则是韩维是因为国家财政出现困难,而发行区域性的交钞,这样便会留下一种很不好印象——如果他成功了,那么以后一旦遇见财政困难,难免就不会有人来效仿这种“成功的经验”!在石越出生的时代,有位伟人就曾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这句话,若从反面来理解,也同样成立。
这是一个危险的先例!
“子明,你我当上表反对此事……”
石越低着头沉思,浑没听见刘庠在说什么。
“子明?”刘庠提高了声音。
“呃!”石越霍然一惊,回过神来,摇头说道:“希道兄说的虽然有理,但是会被人指斥为因噎废食。”
“那当如何是好?”
“朝廷财政紧张,连一笔犒赏钱也是至今未能发放。夏税各地还要一个月才能收完,再转运至汴京,少说也要一个月。既便是夏税收上来解了燃眉之急,但很快就是冬至,朝廷的开销没完没了,也无人知道西夏人会何时出兵报复……”
“但是既便此时能通过交钞印发的方案,从筹备至印刷,也不会早于夏税吧?”
“希道兄难道忘了?印行交子,朝廷早有经验,一切人手材料齐全,彩色套印技术,刚一发明,在下便秘嘱持国,让太府寺出钱购进,此时持国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石越说到这里,不由苦笑起来,“这才是作茧自缚!”他怎么样也没料到韩维会不和自己商量,便提出这样的主张。想来韩维只怕还以为自己会十分赞赏他的主意呢。
“如此说来,朝廷一定会在夏税收完以前发行交钞,以解燃眉之急?”
“我料定如此。皇上不过是暂时有点犹豫,只要朝中有一部分大臣支持,在现有情势的压力之下,皇上必然会决定发行交钞。不过第一次印行的交钞,也许不会太多,这二百万贯,当是分几次发行……”石越对赵顼的性格,实在是太了解了。
“难道……”
“明知其不可而为之吧。”石越叹道:“我是始作俑者,是我最先请求发行交钞的,这时候虽然反对,但是旁人一定说我是想独占其功,所以才提出在陕西路发行,却又阻碍在东南诸路与蜀中发行……我早已料定有人会骂我小人……”
石越此时的感觉,是自己做了一个套,然后把自己的头放进去。
刘庠同情的看了石越一眼,默然无语。
“无论如何,我会上表反对,请朝廷慎重。至少也要提醒朝廷,发行交钞,要有最基本的原则——足够的本金。”石越断然说道。
刘庠似是自嘲,又似是讥讽的笑了一声,道:“只恐这所谓的‘足够’,却并非由子明来说了算,而是由政事堂诸公说了算。”
熙宁十年八月。
一切皆如石越所料,当皇帝表露出对韩维的提议感兴趣的意思之后,尚书右仆射吕惠卿立即表明了立场,摇身一变,成为交钞发行的积极推动者。吕惠卿的态度之积极,以至于一向以新闻客观、准确而闻名的《汴京新闻》,竟然误认为吕惠卿才是发行交钞的倡议者。
就在当月,各地方官员的意见尚未反馈至汴京,大宋政事堂就已经拟定了《川陕及东南诸路交钞法》(亦称《熙宁交钞法》),并在太府寺下增设了交钞局,知局事是吕惠卿之弟吕和卿。《熙宁交钞法》采用了石越提出来的大部分主张,比如允许百姓用交钞纳税,命令各地钱庄兑换交钞并可从中收取千分之五的手续费;而钱庄向本路官府兑换交钞时,官府只收取千分之一的损耗钱;至京师兑换交钞,则按次收取一贯钱的费用等等。
在同一个月,交钞局即印发熙宁交钞共五十万贯,其中六成运往川陕及东南诸路,用以支付官吏、军士的薪俸等,四成运至陕西,按钱一钞二的配比,来犒赏平夏城与讲宗岭之役的将士。
讽刺的是,当石越的奏折到达京师的那一天,正好是交钞印好,准备运往陕西路的那一天。于是,石越的奏折被束之高阁,而运往陕西路的交钞,则缓解了大宋朝廷的一时之急。
此后,熙宁交钞便以每月二十万贯的速度,在汴京印刷,陆续运往各地。
很快,在各路都出现类似的现象:收到交钞的士兵甚至是低层官吏,因为心怀疑虑,用交钞向当地的百姓购买物品,或者向钱庄兑换铜钱;然后这些将信将疑的百姓与钱庄,便拿着交钞去交纳夏税与营业税,结果官府在朝廷的严令之下,果然没有拒收。于是,熙宁交钞的信用,出乎石越意料之外的,十分迅速地建立起来。如果说陕西与四川的使用者,贪图的还只是交钞的方便携带;在东南诸路,熙宁交钞却是受到了商人阶层的广泛欢迎。而大宋朝廷,不仅仅减少铸铜钱的亏损,而且变魔术一般的缓解了财政危机。
当年的《海事商报》,称赞熙宁交钞“天下便之,朝野称赞!”连带吕惠卿亦被赞为“治国有方”、“管鲍之亚”!
石越更加料想不到的是,因为熙宁交钞的成功,两个月之后,赵顼拜吕惠卿为尚书左仆射,加韩维参知政事!
在这样的时候,连司马光都缄口不语,若是还有人说《交钞法》的坏话,便未免是过于不识时务了。
但是交钞法推行得越是顺利,石越心中莫名其妙的不安感就越来越重。虽然他知道,区区二百万贯,相对于宋朝庞大的经济规模而言,简直如同将一颗石子丢入太湖当中,绝不可能掀起什么风浪来。但不知道为何,汴京城里每一张彩色的熙宁交钞印出,似乎都会牵动着石越的某根神经末梢。
一切顺利得让人心中不安。
正当身在陕西的石越在为熙宁交钞而感到忧心忡忡的时候,汴京城中,卫尉寺卿章惇亦在心神不宁的把玩着一张面额为一贯的熙宁交钞。这张熙宁交钞采用红黄蓝三色套印,普通书页大小,正面繁复的花纹边框中,印着一幅市场交易图,从图中可以清晰的看出,一个白衣童子与一个葛衣老人正在向一个中年摊主买一块炊饼,画中三人的神态都栩栩如生;图的右上角,印着一排竖字:“熙宁交钞值铜钱一千文整”;而在边框的上方,则印有“熙宁十年八月太府寺交钞局奉旨印制”的字样,边框的下方却是一串长长的大食数字,据说每张交钞的这个数字都不相同,是用套用技术印上的。翻过交钞的背面,依然是一个同样的方框,不过方框中间,却是密密麻麻的印着几行小字,都是《熙宁交钞法》中的条文,无非是私造伪钞者处死、不得拒收交钞之类。
毫无疑问,熙宁交钞堪称印刷精美,技术先进,无怪乎太府寺卿韩维会夸口说这是无人可以仿制的交钞。但是从卫尉寺卿章惇的眼光来看,当交钞采用彩色套印技术之后,迟早有一天,彩色套印技术会被那些利欲熏心的人所掌握。
只不过章惇此时心中真正关心,却并非是熙宁交钞。他只不过是无意识的把玩一件东西而已。
在十天前,卫尉寺卿章惇收到了来自陕西的下属的一份绝密报告。
这份报告才是章惇心神不宁的原因。
驻陕西路安抚使司监察虞侯、致果校尉向安北与他的副使宣节副尉段子介提交的这份报告,毫无疑问堪称一颗震天雷!若按照正常的情况,向安北与段子介因为这份报告的内容,至少可以升一级。
但是这颗震天雷来的太不是时候,而且这颗震天雷要炸的人,也实在过于非比寻常!
章惇弹了一下手中的熙宁交钞,将它收入袖中,然后再次打开书案上的报告,仔细阅读起来。
十大罪状!
每一条都详细列举罪状的内容,拥有的物证与人证,从报告的内容来看,的确是无懈可击。想来要调查、弹劾如此重量级的人物,向安北与段子介,一定是小心谨慎,费了无数的心血。报告绝对不会有问题了。
章惇“啪”地一声合上报告,把身子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思索起来。
“是拿这份报告去弹劾他,还是替他掩盖下来?”一向胆大包天的章惇,这次也变得犹豫起来,“若是打蛇不死,反被蛇咬,必为天下所笑!但是若隐而不报,却是错失了扬名天下的机会……”
章惇的手放在了那份厚厚的报告之间,有节奏的敲击着报告的页面。
“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利、害、得、失。”他在心里反复的计算着,“世上惟有智者能权衡轻重,两害相权则其轻,两利相权则取其重……”
章惇的眼睛睁开,目光投入公厅之外的一棵李树,“既便能扳倒他,但是他身后,却还有一个我永远也扳不倒的人;若是扳不倒他,我会不会步蔡确的后尘?”
“若是卖一个人情给他又当如何?这样的一个大把柄,若是白白浪费,未免太可惜了……”
此帖被评分,最近评分记录好评度:5(lee_217)威望:5(wzd1979)我将于茫茫人海中寻觅我唯一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如此而已。
第四章
“私命军士回易,每年获利数万贯尽入私囊;虚报军费,坐吃空饷六千余人;夺种谊等部属之功为己功;强占民田建花园私邸;借故擅杀异己之部属;杀良冒功……”京兆府卫尉寺陕西司的公厅内,段子介一身戎装,望着满案的卷宗,咬牙切齿地说道:“不料高遵裕其人,竟是朝廷之蠹虫!不信这一次会扳不倒他!”
“他新立大功……”身为陕西路监察虞侯,向安北要冷静许多,“若是扳不倒,也是寻常。”
“朝廷难道无将可用!”段子介愤愤说道:“我却是不信邪!立了大功又如何?此非高遵裕之功,换上种谊为帅,一样能成其事。彼不过恰逢其会而已!”
“但是他始终是高家的人。”向安北毕竟是世家子弟出身,他摇摇头,叹道:“不过我辈受朝廷之命,监察一路之将兵,可谓身负重任,不论结果如何,也只能据实直报,方对得起皇上的信任!”
段子介见向安北语气之中,始终不怎么自信甚至是有一点担忧,不由放缓语气安慰道:“向兄放心,我相信太后、皇上也不会循情,边境将领守臣,谋私者甚众,但是实难查出证据。此次事出偶然,才让我等发现把柄,若能严惩高遵裕,必能使天下肃然!日后卫尉寺声名大振,就可以更加顺利地监督军将。此中之利,以太后之贤德、皇上之英明,必然能明晓……”
“但若是太后、皇上根本不知道呢?”向安北反问道。
“你说什么?”段子介愣住了,笑道:“太后、皇上怎么可能不知道?除非……”说到此处,段子介也呆住了。
向安北望着段子介,苦笑道:“但愿我的担忧是杞人忧天,否则,你我俱无退路矣!高遵裕又岂肯善罢干休!”
段子介怔了怔,正要说话,忽听到有人在厅外禀道:“向大人,段大人,京师公文!”
向安北用目光向段子介微微示意,也不让那人进厅,竟大步走了出去,交接了公文,回来之时,便见段子介已将满案卷宗收拾妥当。他走到案前,用小刀刮去盛放公文的木匣外面的火漆,取出一本文书,翻开看了起来。段子介有点紧张地望着向安北,只见向安北的眉头紧蹙,脸上竟是现出怒气,心中只觉得一阵冰凉。
待到向安北合上公文,段子介方故作镇定地问道:“是什么事情?”
“你自己看吧。”向安北说罢,便紧抿嘴唇,将盖着卫尉寺关防的公文递到段子介手中,显然他是强忍着怒火。
段子介忐忑不安地接过来,打开看了数行,不由得怒气上升,一把将公文摔到地上,怒声喝道:“岂有此理!简直是岂有此理!”
“查无实据,不可诬蔑国家重臣!”向安北的嘴角微微抽搐,冷笑道:“果然让我料中,章卫尉虽然号称胆大包天,但是却还没有到不顾名爵的地步!”
“道什么查无实据!”段子介怒气冲冲地骂道:“幸好他不是御史!便是宰相又如何?竟然连一个边将也不敢弹劾!卫尉寺设来又有何用?”
“谏官御史,是用来制衡宰相权臣的;而卫尉寺,则是用来制衡守臣边将的!”向安北沉声说道:“无论是宰相权臣还是守臣边将,十之,都必然是有后台有权势的。若是我等爱惜名爵,不问豺狼,只诛狐狸,则卫尉寺之设,的确毫无用处!”说到此处,向安北停了一下,忽冷笑道:“章卫尉名爵太高,所以胆子便小了。不比我等位卑官小,无所顾忌!”
“不错,章卫尉害怕高遵裕背后有个太后,害怕高遵裕声名正盛,我等却不必怕!”段子介听懂了向安北的言外之意。
向安北点点头,转过身来,正视段子介,凝视半晌,忽郑重说道:“誉之,敢不敢拼着不做官,把高遵裕拉下马来!”
段子介看了向安北一眼,仰天大笑,慨声道:“我官职尚不及那些谏官御史高,他们不怕丢官,弹劾不避宰相,我又岂惧一高遵裕?休道是罢官,便是被贬至凌牙门,亦无所惧!”
“好!果然不愧是敢向邓绾拔刀之段子介!”向安北举起掌来,与段子介连击三掌,笑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今日正是有所为之时!”
二人计议既定,当下段子介便说道:“以愚弟之计,既然卫尉存心要压下此事,此事要上达天听,只得你我私自上京,诣尚书、枢府诸相公,非如此不足以扳倒高遵裕!”
向安北沉吟半晌,道:“你我私自入京,若能见着文相公,休说是高遵裕,连章卫尉也能一并扳倒。然此策却是打草惊蛇,只怕不能如意,若被知晓,必被人诛于半道,反诬我等过错,死无对证,到时岂不冤哉?便是托亲信家人上京,事关重大,亦难以放心!此事除非迫不得己,绝不可行。”
段子介思忖半晌,只觉果然如向安北所言,二人若是私离陕西一路,便是形同逃兵,既便被人半道诛杀,也是自己的过错;便是到了汴京,只要章惇知晓,亦可以随时将二人抓捕。而以他二人身份,离开陕西路绝难做到神鬼不觉。若果然用此策,只恐二人没有机会见着文彦博。他想了想,也知道若非万不得己,不能行此策,便又说道:“那么请其他官员帮忙如何?依我之见,石帅必能主持正道。”[]
向安北背着双手,踱了数步,摇摇头,道:“君不见狄咏乎?”
段子介顿时默然。狄咏立大功而不见赏,反而被严旨斥责,二人岂能不知?以二人身份,分明是朝廷派来监视石越的,这点二人都是心知肚明,若反托石越来办事,只怕朝廷不但不信,反而平空增加猜忌。
“其他官员如何?”
“除非是御史!否则终不可行。你我既在卫尉寺,结交地方官员,便是一项大罪。况且此事牵涉到高遵裕,别人岂肯搅这浑水。”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段子介愤怒地一拳砸在案上,厉声说道:“若要放过高遵裕,我绝不甘心!”
向安北沉默不语,他想来想去,只觉得他二人若要避开章惇让皇帝知道此事,除非是拜诣文彦博,否则难免都会加上一条罪名,但是要见文彦博,却不免惊动太大,毕竟堂堂朝廷枢使,并非说见就见,而二人身为监察虞侯,一离开这京兆府,立时就会被人知道。所以亲自去汴京,毕竟是风险太大。但用别的方法,加一条罪名倒也罢了,但是一般的官员,却也不会愿意来趟这浑水,毕竟高遵裕风头正劲,背后又有一个高太后——纵然太后贤明,但是普通官员,谁敢冒这个险?须知既使弹劾成功,不仅会得罪勋贵,还会留下一条口实,让别人来怀疑自己结交军队的武官——这个罪名,只怕越是官大,就越是承担不起。如此思前顾后,向安北只觉得一阵绝望,竟然感觉虽然二人有心不顾自己的得失来报国,却是无门可入!他不由得有点羡慕那些御史谏官,无论如何,这些人每个人都可以把自己的奏折,直接递到皇帝的面前!
但是说要他就此放弃,向安北与段子介一样,也难以甘心。
毕竟为了查证高遵裕的罪名,二人几乎是费尽了心思。当时一口气憋着,只想着能扳倒高遵裕这样的重臣,从此名扬天下,让天下都知道卫尉寺的威名、向安北与段子介的风骨!此时明明是证据确凿,却被一句“查无实证”轻飘飘地挡回,叫二人如何忍得下这口恶气!日后又如何向下属交待?
“有办法了!”向安北正在困恼之际,却见段子介猛地站直了身子,大声说道:“有办法了!”
“有何良策?”
“报纸!”段子介面露得色,笑道:“拼着罢官,我等只须派亲信之人向《汴京新闻》、《西京评论》、《秦报》投书,管叫它轰动天下,那时看还有谁能只手遮天!”
“《秦报》?”向安北怔了一下,他听说过《汴京新闻》与《西京评论》,却没有听说过什么《秦报》。
段子介笑道:“《秦报》是京兆府新出的报纸,近在京兆府,谁能挡得住你我。只要《秦报》报道了,谁还能遮住此事?”
“是谁办的?”向安北一向公务烦忙,很少有时间看报纸,对这些事情,也并不是太关注。
段子介想了想,笑道:“似乎是个姓卫的,是白水潭的学生。”他虽然保留了读报的习惯,但是自到陕西以后,除了《汴京新闻》与《皇宋新义报》之外,却也同样极少有时间来读别的报纸。这《秦报》才出不久,他见到是白水潭学院的学生,心中便徒增好感,但是却没有留意办报之人的背景。在段子介看来,只要是白水潭学院的学生,便是信得过的。
向安北听说是白水潭学院的学生,心中警戒之心不免放下一大半,他思忖了一会,说道:“那便不必千里迢迢去京师,先让人暗中泄露给《秦报》,若它登了,诸报自然会转载。若是不登,再派人去东京与西京不迟。”
“断无不登之理。”段子介笑道:“《秦报》方创办未久,有此良机,岂会不把握?《汴京新闻》当日若无军器监案,又岂能有今日偌大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