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有几人能不贪图功名富贵?”史十三笑道:“这算不得什么缺点。”
李清转过身来,逼视史十三,突然笑道:“你果真觉得这不算是缺点?”
史十三默然一会,笑道:“你以为这是缺点么?”
“一个人如果太多,就会短视。”李清悠悠说道:“若是慕泽不短视,他又岂会受梁乙埋诱惑,降夏叛宋,伏击石越?”
史十三饶有兴趣地看着李清,笑道:“这怎么就称得上是短视?”
“我听说过慕泽的事情,以他的才干,若是不被梁乙埋所诱,等石越熟悉了陕西形势,他必得大用!将来功名利禄,还不是唾手可得?可惜如今,却再无回头之路。”李清的声音中,居然有几分惋惜之意。
“宋朝的功名富贵,与夏国的功名富贵,又有甚么区别?”
李清听到这话,定定看了史十三一会,默然良久,方悠悠叹了口气,说道:“只怕还是有区别的!”他心里头,忽然想起了那个宁死不肯投降的宋朝武状元。宋朝发生了什么事情,李清暂时还不知情,但是他费尽了心机手段,威逼利诱,文焕就是不肯投降,惟求速死,李清却是知道的。“至少,在那个文焕心里,宋朝的功名富贵与夏国的功名富贵,还是有区别的吧!”李清在心里说道。
史十三若有所思的望着李清,咀嚼着李清话中的含义——“只怕还是有区别的!”他根本没有料到,李清此时想到的竟然是文焕。
“过几天我兴许要去一趟宋朝的环州。”沉默一会,史十三换了话题说道,“嘉君还要托你照顾。”
李清走到桌前,端起酒杯来,喝了一口酒,半开玩笑地说道:“你若是有空,何不顺道去看看讲宗岭。”说罢,自己笑了笑,用眼角瞥了史十三一眼,又似漫无边际地说道:“我离开兴庆府没多久,回来之后,突然发现兴庆府竟是出了许多怪事,让人觉得蹊跷。最可怪的,是我听说有个叫明空的和尚,自称是从西天归来,许下弘愿,要在兴庆府建一座大佛寺,竟是派出了许多和尚,前往各部落化缘,又有一般徒众,与他一道出入宫中,结交权贵……”
“这有何可怪?大夏贵人信佛者众,连梁太后也信佛……”史十三的眉毛不易察觉地跳了一下,立时便满不在乎的笑着说道。
“和尚出入宫中、结交权贵,也是平常事。帝王信佛者,古今更是多不胜数。但是让人奇怪的,是这个明空哪里便来这许多的弟子?”李清锐利的目光逼视着史十三,似乎认为史十三一定知道答案一般。
“我又如何知道?”史十三莫名其妙地答道,“这些秃驴的事情,我可没有兴趣。”
李清注视史十三良久,目光渐渐缓和下来,淡淡说道:“可是我怀疑这些和尚,根本是宋朝的奸细。若我所料属实,他们假化缘行医传经之名,深入各部落,目的是为了探知大夏虚实。一旦他们把消息全部传回宋朝,大夏国对宋朝而言,便再无半点秘密可言了。”
“既然知道,何不全部抓起来,几个秃驴而已!”史十三不以为然的说道。
李清凝视史十三,叹道:“没有证据,如何敢抓人?满城的贵人,都是他们的后台。何况百姓中信佛者更多……那个明空和尚,我也会过了,似乎的确是去过西天的,居然还懂梵文,又明于佛理,我请了几个和尚讲经,都斗不过他,反为他添了不少名声。”
“何不问他去西天一路之见闻?”
“也曾问过,他说得头头是道,也没有人知道是真是假。”
史十三沉吟一会,问道:“明空没有破绽,他身边的小和尚们,岂能没有破绽?”
李清有几分疑惑地望了史十三一眼,惊讶一会,顿觉脸红。不知为何,可以说是没有任何理由的,李清心中一直隐隐怀疑史十三的身份,但是史十三与自己相交甚久,非比寻常,自是不便如对明空一般明目张胆地质问,因此只是出言试探。这时候见史十三毫无顾忌地为自己出谋划策,心中不免觉得惭愧。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李清始终觉得史十三的身份,极为神秘。
“那些和尚,有些是明空的弟子,跟了他许多年了,有些是新剃度的,真要找破绽,却是难找。”李清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道:“其实无端怀疑他们,我亦觉得有点不妥。但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些人平空冒出来,实在可疑。偏偏那些部落首领,十之,对他们还崇信有加……”
史十三冷笑道:“既是如此,他们便是上了当,也是活该。”
李清只是不住的苦笑。
史十三微睨他一眼,用讥笑的口吻说道:“你又不是党项人,你操的又是什么心?”
李清先是怔了一怔,随即脸色铁青,咬着嘴唇,定定地望着史十三的眼睛,目光灼灼,似乎想要从史十三的眼中,看出他内心的所思所想。
史十三却似乎是浑然不觉,又或是根本不在乎李清的想法,只是自顾自的自斟自饮起来。
待送走史十三之后,李清的脑海中,不断的回响着史十三的那句如刀子一般尖锐的话:“你又不是党项人,你操的又是什么心?”的确,李清不是党项人,这一点,李清与梁乙埋不同,他始终认为自己是汉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汉人!但是,夏国王李秉常的知遇之恩,却是同样让李清感于五内的,他心里也希望能辅佐李秉常建立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然而,无论如何,李清逃不脱那个魔咒:“你又不是党项人,你操的又是什么心?!”
朴素的种族感情、出生于文明中心的人类与生俱来的文化骄傲感、还有千百年来的风俗习惯留下的印记,让李清始终无法从心里否认自己是一个汉人,他也不愿意否认这一点,甚至在潜意识中,还为此感到骄傲和自豪。
但是,在一个民族意识尚未完全觉醒的时代,一个“天下观”尚未被“重华夷之防”的民族观完全代替的时代,李清的心中,还有一种情愫:那就是诸夏文明中,一种“士”的情结。
什么是“士”?
士为知己者死!
在宋朝时,李清不过是一个不受重视的低级武官,因为一次战争而被俘降夏,自负一身才华的他不肯轻易就死,却也无法回归宋朝,只得期期以李陵自许;但是,在西夏的李清,却受到意想不到的重用,直至有一天,终于成为小国王李秉常的亲信!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在李清而言,又岂能不想报答这位年青君主的知遇之恩?
月华清冷,长廊九曲。
月光将李清的身形拖曳出长长的阴影,在长廊下,他整个人都象笼罩在阴影之中。紧蹙双眉的中年男子,抬头仰望月空,终于只能发出喟然的长叹声。
“夫君。”不知何时,卫慕氏已经站到了李清的身后。“是朝中又有什么难解之事么?”
李清默默摇了摇头,却没有转过身去。他感觉到有一双温暖的小手攀上自己的肩膀。
卫慕氏帮李清轻轻的系上白色披风,柔声道:“无论什么事情,都会解决的。”
“是啊,无论什么事情,都会解决的。”李清轻轻重复了一句,忽然一笑,将卫慕氏搂入怀中,道:“给我备马,我要去看看宋朝那个武状元。”
文焕是被单独囚禁在隶属于翊卫司的一间小院子里,地点十分隐秘,西夏人派出了二三十名士兵专门看守他。
李清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见文焕了。曾经意气风发的武状元削瘦了许多,下颔的胡子凌乱的生长着,脸上也多了几分沧桑之色。在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里,文焕变得成熟起来。李清十分清楚地知道文焕经历过什么,西夏人曾经用战马拖着他跑了十几里地,也曾经六七天不给他任何水和食物,当然,也曾经让他享受过美女佳肴……但是无论如何,这个表面上看起来甚至让人感觉到有点轻佻的武状元,却始终没有屈服,虽然他也不曾自杀。
当西夏人招待他美女佳肴时,文焕当仁不让的享受者,对说客们的喋喋不休充耳不闻;在西夏人失去耐心,用酷刑与饥渴来威逼之时,文焕虽然几乎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但是却始终不肯背叛大宋。
但是既便如此,李清也知道,还是有许多的西夏人看不起他,因为他们认为文焕没有勇气自杀。正如许多西夏人也同样看不起自己一样。而文焕所要承受的压力要远大于当年的自己,因为他是武状元!深受皇恩的武状元,在许多人看来,在这种情况下,是没有生存的立场的!
如果他能绝食自杀,也许会赢来更多的尊重。
但是文焕毕竟是个年轻人,他的理想还没有开始。
也许他还指望能活着回到大宋。
许多人是这样的嘲笑这个只欠一死的武状元,但是李清对文焕,却有一种奇妙的感情。他不认为期望活着回到故土,是一件多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虽然李清也知道,既便文焕回去,面临的,也将是遍布天下的怀疑的目光。
“李郎君。”文焕的脸上,竟然泛出了一丝笑容:“你气色不是太好。”“李郎君”是一些西夏人对李清的称呼。
李清随意找了张凳子坐在文焕对面,淡淡问道:“可还习惯?”
文焕讥讽的望了李清一眼,话中带刺地说道:“我不似你,习惯不了。”
“是啊,你不似我。”李清定定望了文焕一会,突然叹了口气,举起手来,拍了拍手。两个亲兵立即端上一壶好酒、几盘小菜。李清指指酒菜,说道:“今日与君同饮。”
文焕心里一怔,以为是自己死期将至,当下端起酒壶,斟了一杯,一口喝了,又斟了一杯,却不管李清,又是一口喝干,笑道:“这酒不错,可惜有酒无友,好酒也没个味道。”
李清知道文焕心里甚是鄙薄自己,他早已习惯,也不介意,自己给自己斟了酒,也是一口喝掉,只觉得明明一壶史十三从汴京私带过来的烈酒,入得口中,却竟是一点味道也没有,倒似白开水一般。他一口气连喝数杯,方悠悠说道:“我知道状元郎看不起我,但状元郎可知道我是何人?!”
文焕冷笑道:“你不过是背祖忘宗的汉贼罢了。”
李清却不去理他,自顾自的说道:“你可知道大宋嘉祐二年麟州之战?我本是宋朝府州守军一军中小校,当年没藏讹庞大举出兵,击败郭恩,我便在此役中为夏人所擒。嘉祐三年夏人出兵攻吐蕃青唐城,虽然大败而归,但是我却因立下功勋,受到惠宗赏识。从此跟随惠宗左右,屡次与吐蕃、宋朝作战,颇立功勋,封为将军,妻以贵人之女。惠宗驾崩前,将我送至太子帐中——也就是当今夏主的帐中,托以护卫之重……自我入夏至今,已有整整二十年,我的长子,也有十二岁了!”
“好好的汉人,做了二十年的贼,又有何值得夸耀的!”文焕毫不客气的嘲讽道。
“你又知道什么?”李清淡漠的扫了文焕一眼,道:“你可知焦用是谁?”
文焕听到这个名字,似觉耳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是谁,再看李清神态,不觉狐疑,当下默然不语,只是看着李清。
李清淡淡笑了笑,仿佛知道文焕必然不知,继续说道:“焦用本是狄武襄公旧部——我亦曾与你说过他——便是因为他触犯军法,韩琦欲诛杀之,狄武襄公亲为求情,说焦用是好男儿,韩琦却道:东华门外状元唱出者才是好男儿。竟诛杀焦用。当年我在宋朝,与焦用之族侄同居一营,此事是我亲耳听闻得来,当真让人寒心。”
这件事情,文焕本也听说过——不说在宋朝的耳闻,就是当初李清劝降他,也的确曾经提及此事,不料李清于此事耿耿于怀,还另有一层原因,至此时方知——文焕虽一时记不起焦用之名,但此时却也明白李清所说并非谎言,只是说道:“往者不可追,今日之大宋,有石学士建忠烈祠,早已不同以往。”
“当日你也这般说。”李清冷笑道:“但是我却终是难以相信。宋朝一向重文臣,张元殿试不第,遂降西夏,引景宗攻宋。自此以后,宋朝殿试不敢黜人。若由此观之,宋廷君臣,惟有打痛了他们,他们才能刻骨铭心。若有一降将能将宋朝打得不得安宁,或许宋廷从此能略重武臣,亦未可知。若说一个石越,便能让宋廷从此不重文轻武,谁能信之?”
文焕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肯说话。
李清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你是武状元,你说宋朝不重文轻武,那你这个武状元,真比得上文状元?为何宋朝真正边关名将,除少数几人外,都是文进士出身?”
“百年之风,非一朝一夕所能完全扭转,但是今日之大宋,无论王相公还是石学士,都道重文不必轻武,早年矫五代之枉过正,现在已有改变。”
“重文抑武,是宋朝赵官家的祖训,又如何能凭王安石与石越的一张嘴便改变?”李清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了,高声道:“我在宋朝之时,有功不能赏,拼死战斗,亦难以升迁,功勋再高,亦不免受气于腐儒;到了夏国,虽是汉人,但有功必赏,勇猛必奖,男儿提三尺宝剑,便可受君王恩宠,建功立业,封妻荫子!我问你,凭什么便要为那个不重视你、看不起你的朝廷卖命?”
文焕凝视李清良久,忽然脸上竟是露出同情的表情,他淡淡说道:“你生不逢时,没能遇上石学士,有些道理,你自然是不知道。”
“石越又有甚高明之见?”
文焕又看了李清一眼,缓缓说道:“凡王者之国,其国家,则不必先问臣民为国家做过什么,当先问国家为臣民做过什么?其臣民,则不必先问国家为臣民做了什么,当先问自己为国家做了什么!——这是石学士在白水潭学院讲过的一段话。”说罢,顿了顿,又义正辞严地说道:“我文焕既身为大宋之臣子,无论大宋是好是坏,是不是对得起我,我都只能忠于大宋。你以为朝廷重文抑武,使你受了委屈,便可以成为你背叛祖宗的理由么?难道你在西夏,便不曾受西夏羌人的歧视么?为何你可以背祖弃宗忍受西夏羌人的猜忌与歧视,却受不了父母之邦的一点委屈?”
这番话说出来,李清却是闻所未闻,一时间竟是百感交集,怔在当场。
文焕打量着面前的这个中年男子,心中也是波潮澍湃。在文焕看来,李清的行为是可耻的,身为大宋人,却甘为夷狄,这是文焕无法认可的事情;但是李清又未必不是可怜甚至是可惜的,文焕也知道,哪怕李清没有被俘,以李清的才华,在西夏能受到赏识,但是在大宋,却可能被生生埋没,士为知己者死,李清对夏主的感激,文焕自然能够理解——但可惜的是,李清的知己者,是一个错误的对象,而这一切,又并非李清本人所能掌握……在这个时刻,文焕甚至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只是带着复杂的感情,来观察着李清。文焕几乎忘记,他自己的命运,也不比李清好多少。
文焕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他的才华还没有得到充分的展现,他还没有来得及建立下可以彪炳青史的功勋!
文焕也不愿意投降西夏。他是大宋皇帝钦点的武状元,他们文家可以说深受国恩,他从小就知道什么是忠臣烈士!
文焕知道,如果投降,他就会身败名裂,成为家族的耻辱,被后人唾骂!但是他也知道,如果不降,西夏人迟早会用自己的人头,来当做鼓舞士气的工具。
二选一的难题,文焕亦不知道如何选择。
坐在翊卫司某间隐秘的小房子里面的两个男人,也许会有着极其相似的命运。
大宋,陕西路,京兆府,陕西路安抚使司。
陕西帅司衙门里里外外都张灯结彩,如同节日一般,进进出出的人们,脸上都洋溢着抑制不住的笑容,每个人的脚步,似乎都变得轻快许多。
似乎一切都是如此的顺利,喜事多得让人不可思议。
在平夏城,高遵裕击溃了梁乙埋的部队,并且俘虏了四万余人的俘虏。大宋朝的皇帝陛下,在紫辰殿接受了百官的祝贺,然后命令高遵裕挑选三千名俘虏押解至汴京,举行隆重的献俘仪式。封赏的命令虽然没有下达,但是一次大规模的赏赐,已经不可避免。在普通的百姓与一般士林的舆论看来,朝廷对于帅司石越、主帅高遵裕、副帅种谊、郡马狄咏等人的褒赏,将非常值得期待。
战争的胜利还不止来自一处,在讲宗岭,一个叫何畏之的名不见经传的布衣,率领一群乡村弓箭社的准乡兵组织,偷袭讲宗岭,火烧讲宗城,将西夏讲宗城守将野利济的人头送至京兆府,更加让人感觉到不可思议!
在此之前,陕西刺募十万义勇,西夏人也不过是当成黔之驴观之。而如今,不足一千名连乡兵都称不上的陕西儿郎,竟然将数倍于己的兵力把守的讲宗城给烧了,还砍下了西夏守将的人头!
对于整个战斗的过程,民间的说书人各凭自己不知何处听来的细节,添油加醋,传得神乎其神,倒似是天兵天将下凡与西夏人打仗一般,连何畏之,在说书人的口中,也凭空多出来两头四臂。陕西民众普遍相信,做为星宿下凡的石越,用自己的某种异术,招来了一群天兵天将,方取得如此战果。而对于讲宗岭之战的渲染,也连累到平夏城之战,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许多人都坚信在那场战争中,远在京兆府的石越使用了他神秘的法术——否则不会有西夏俘虏明明事后一切正常,但在战斗中却坚信自己全身乏力,无法作战。
但这两场战争的胜利,还并非是陕西帅司张灯结彩的理由。
石越之所以允许如此张扬的庆祝,是因为从汴京用快马接力送来的一封家书——在数日之前,石越已经成为一个名为“石蕤”的女孩的父亲。
这对于石越来说,绝对是一件不亚于平夏城与讲宗岭之战的大喜事。
所以,这几日的石越,虽然表面上依然平静沉稳,但是步履却不自觉地变得又轻又快,在没有看见的时候,竟然还会莫名其妙的偷笑。
这种喜悦的情绪,甚至于让石越几乎忽略了另一件重要的事情。这件事情从某种意义来说,应当也是大宋的喜事,只不过大部分的宋朝君臣,都不予以承认罢了——在六月初六,一个男婴在汴京平安出生,他的父亲,是当今皇帝赵顼,母亲,是来自高丽的王贤妃!
子嗣一向艰难的赵顼又多了一个皇子,按理是应当让大宋的臣子们松一口气的,但是这个皇子的出生,却让汴京城中几乎所有的重臣,都吸了一口凉气!
所有人都相信,这位皇子的出生,对于大宋的皇位继承问题,不仅仅毫无帮助,反而增添了无数不确定因素。
这股由汴京刮起的寒流,显然也影响到了石越最重要的幕僚李丁文。
“公子!”李丁文在石越的书房门口,拦住了准备出门的石越。“你一定要考虑一下,无论是朝中大臣,还是地方名士,最好便是桑充国家的儿子,总之,公子须得尽快定下婚姻之约……”
“桑充国的儿子?”石越下意识的反问了一句。李丁文要他尽快将刚刚出生的女儿约定婆家的谏言,石越已经听过无数遍了,但是每次石越都没有心情听李丁文把话说完。这种事情,对于石越来说,未免过于难以接受了。虽然当时订娃娃亲的事情也很平常,但是别说石越是朝廷重臣,他的女儿绝不愁嫁,仅仅从石越的观念上来说,就不可能接受这样的事情。而此时李丁文的建议更加荒唐,“近亲结婚?!”石越的心中,立时冒出来一个当时人完全不理解的概念。
“正是!”李丁文一脸严肃的点点头。
“不行。”石越断然否决。
“那么富弼的孙子,也可以。”李丁文丝毫没有放弃的打算。
“此事似乎言之过早!”石越不耐烦的摆摆手,便准备如同之前一样,结束这场谈话。
但这次李丁文显然没有放过石越的打算,“我只恐言之过晚!”
石越愣住了,他死死地盯着李丁文,上下打量,怀疑他失心疯了。他的女儿刚刚出生,就要急着找婆家,还说什么怕“言之过晚”?!
李丁文眼睛都不眨一下,脸色肃然,认真的说道:“若公子生的是儿子,我不置一言。若王贤妃生的公主,我也不置一言。但是既然公子生的是女儿,王贤妃生的是皇子,当今之计,惟请公子早日定下儿女亲家!”
“我女儿和王贤妃又有何关系?!”石越口不择言,竟是说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来。
“当然有关系。”李丁文冷冰冰的答道:“若公子不早将女儿许人,我敢打赌,一两个月之内,皇上必然要与公子约为亲家!到时候,公子从也不好,不从也不好!”
石越心中一震,心中已经明白李丁文说的究竟是什么了。
果然,便听李丁文继续说道:“王贤妃聪明过人,她生下皇子,却难免是前途多艰。若想自保,便只有一个办法,向皇上请求,给小皇子娶一个朝中重臣的女儿,借以自固。皇帝聪慧,岂能不知?虽然犹疑,但是毕竟要心疼自己的儿子,终于会许了王贤妃。放眼朝中,最适宜的人选,便是公子!若到时皇上约婚,公子应是不应?若是应了,两宫太后、皇后、朱妃、昌王,都难免要视公子为眼中钉、肉中刺;若是不应,皇上心中不快,王贤妃也必然怀恨在心,连高丽国王都不免要恨上公子。公子到时候,又要如何自处?!”
第二节
七月的汴京,热得让人恨不得把身上的皮都剥下来,汴京城的码头、城门却依然有无数的船只、车队、以及百姓进出来往,为生计奔波忙碌着。这座人口繁多的巨大城池,是当时全球毫无疑问的消费中心,无论是奢侈品还是生活必需品,汴京城的需求,都非常的惊人。而这一切,全部有赖于发达的水陆运输业与相关的劳动者。
而在熙宁十年,与整个帝国水陆运输业相关的工程以及参预的民众,都达到了大宋历史上一个前所未来的高度。
自从石越提出的官道修葺计划进来以来,大宋的君臣士民,认识到交通的发达对帝国的繁荣至关重要的人们越来越多。在官道修葺计划进行顺利,以及以杭州为中心的两浙路良好的交通道路网的刺激下,帝国一部分青壮派的低级官僚再也不甘寂寞,这些官员或者是所谓“学院党”出身,或者受到王安石、石越的双重影响,或者只是为了迎合上意,又或者竟是为了捞取私利,总而言之,熙宁十年宋朝官场最流行的话题之一,便是“修葺官路、浚清河道”。
于是,整个帝国在熙宁十年的上半年内,除了少数名臣统领的路州之外,大至一路、小至州县军监,数以百计的工程开始进行,远远超过了石越与苏辙最初的计划,而这些修路与沟通水道的工程,绝大部分是毫无必要的,某些州县甚至沟通了一些根本不可能通航的河道,以做为地方官的“政绩”上报!
至于这些工程所需要的费用,毫无疑问,财政并不宽裕的朝廷不可能给予实际上的支持,为了迎合上司的口味,这些官员们不得不将工程所需要的款项尽量报低,以显示自己的的能力。至于实际需要的银钱,温和一点的就向商家富室强行借债,严苛一点的则擅自变相加税。至于强征百姓劳役,更加成为不可避免的手段——所谓的区别,不过是手段的温和与否,比如某些风评较好的官员,会采用地方分段承包的方式,将费用与劳役分摊到各村各族,以各村各族各管一段的方式来进行工程,建成之后,再立一个石碑,纪念表彰有功之人。这样的方法,本质上也是不付任何费用来役使民众,不过却较容易得到百姓的接受或者说不反感,较之简单粗暴的强征,相对来说自然要好许多。
虽然《汴京新闻》与《西京评论》对这些行为都有所揭露,朝廷中也有一些谏官与御史进行攻击,但是皇帝自从压制住宗室与朝中的蠢蠢欲动之后,就将大部分注意力转向了石越在陕西挑起的战争以及帝国正在稳步进行的军制改革;更何况大宋朝廷的大部分官员,根本无法有效的分辨出地方官员上报的工程哪些是必需哪些是多余,虽然三令五申禁止地方官吏强征劳役,但是一方面朝廷对地方官员修葺道路、浚清河道所取得的“政绩”大加嘉奖,一方面却根本没有实际的手段来调查、处罚强征劳役的官吏,那么无论是皇帝的诏令还是政事堂的命令,毫无疑问也就并没有值得期望的必要。
各地的百姓所能盼望的,也不过是希望本地的官员,不要在农忙的季节来多事就好了。
然而在这个炎热的七月,整个大宋朝廷,包括帝国的尚书省右仆射吕惠卿在内的文武官员,大部分人对各地百姓的这种最低期望却并无兴趣。
平夏战与讲宗岭大捷之后,皇帝要如何封赏有功之臣?朝廷的权力格局在此之后会出现怎样的改变?第一大功臣高遵裕会不会调入枢密院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石越还会不会继续留在陕西?
有无数类似的问题,需要得到解答。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边境的大胜与大败,本质上是一样的——都会对朝廷既有的权力格局产生一定的冲击。
汴京城喜气洋洋、热闹非凡的表面之下,还掩藏着许许多多的东西。
群玉殿。
在炎炎夏日中,这里却清凉得有点阴冷。
王贤妃斜躺在一张凉椅上,清秀的脸上有着淡淡的忧容。站在她下首的,是成安县君金兰,这是王贤妃生产之后,金兰第一次被允许来看望她。因为按当时的习俗,女性生产之后,一个月内是不能下床的,外人自然也是不便来探望。
“信国公一切可好?”必要的礼节过后,金兰直接询问起她最关心的问题。
王贤妃的脸上,露出了带着母爱的温柔笑容,柔声说道:“俟儿很活泼。”但是这种笑容只是一瞬即逝,转由担忧与无奈取代,“皇后已经决定,满周岁之后,延安郡王与俊儿,由要由皇后亲自抚养。”
“这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事啊!”金兰惊喜的说道。
“也许吧。”王贤妃淡淡的说道,语气中带着不甘心。自己的儿子交给别的女人抚养,哪怕那个人贵为皇后,也并非一件可以开心的事情。她自然知道金兰为什么高兴,虽然向皇后决定亲自抚养两个皇子自有她的考虑,但是无论如何,因为向皇后无子,由她抚养长大的皇子,自然而然对皇位就更有继承权。虽然皇六子延安郡王赵佣已被封为尚书令,是实际上的储君,但是如果赵俟能与赵佣一起长大,既便无法身登大宝,但是其身份地位,也会与一般的皇子截然不同。
在金兰而言,为了日后的前程,再大的风险,也是值得冒的。
但对王贤妃而言,这个却是自己的儿子。做父母的,并不是人人都期盼自己的儿子取得多大的成就,至少王贤妃就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平平安安长大就好。一向聪慧的她,又岂能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一出生就被多少人所讨厌?
“娘娘不必担忧。”金兰听王贤妃的语气,便已明白她的心思,她心思略转,便笑着安慰道:“依臣妾之见,信国公由皇后抚养,较之由娘娘抚养,会更加平安。”
“何以见得?”
“向皇后的性格,娘娘亦是知道,并非善妒心狠,工于心计,反倒是与事无争,为人平和,颇具淑德。”金兰说到此处,转目四顾,见周围并无旁人,方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因此臣妾以为,向皇后至少不会故意对信国公不利。”
王贤妃点了点头,她的确承认向皇后是好人,但是说向皇后会来主动保护她的儿子,她却不认为向皇后好到这个地步。此时放眼汴京城中,她能够说说心事的,也只有金兰一人,这时候既然说到她最关心的事情,她便把心中担心已久的心事说了出来:“但是皇后为何要收养俟儿?”
金兰脸上露出嘲讽之色,冷笑道:“依臣妾之见,向皇后收养信国公,正是出于保全之心。她不过是希望有着高丽王室血统的信国公,尽量少受娘娘的影响,从而疏远高丽。这样的信国公,也更容易被朝臣所接受吧。”
“原来是这样。”王贤妃虽然知道金兰所说的,未必是向皇后的本心,但是人在担心的时候,往往不过是需要一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来安慰自己而已。
“前几天听皇后提起,你嫂子鲁郡君生了个女儿?”
“是。”金兰笑道:“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眉毛眼睛象极了鲁郡君。石府这次真是双喜临门,只不知道石学士会不会调回京师。”
王贤妃摇摇头,道:“只怕很难,但这次的封赏,却不会太薄。”停了一会,又柔声说道:“呆会你替我带几件礼物给鲁郡君。”
“是。”金兰忙敛身行礼,眼角却是若有所思的瞄了王贤妃一眼。
王贤妃似是明白金兰所想,微微颔首,道:“大宋有不成文的惯例,上至皇帝,下至宗室,正妻都是娶名门之女,为的是名门闺秀,家教谨严,晓礼仪,懂进退,知分寸。皇上经常和我说,希望与石越约为婚姻。我想若能替俟儿定下这桩婚事,亦是一桩美事,我也可以放心。”
“娘娘所言,甚有道理。”金兰自然是知王贤妃的心意,她沉吟一会,方笑道:“但是臣妾却以为,信国公的婚事,终不能由娘娘做主,此时石学士远在陕西,娘娘既便与皇上说妥,若是石学士不愿意,一来一返,惊动太大。到时候只怕另有人作梗。若依臣妾之见,不如静待,先试探石学士的意思,如若石学士愿意,到时候皇上一提,石府许婚,纵有人反对,也来不及了。好过现在打草惊蛇。”
“但是……”王贤妃皱着眉毛,想了一会,觉得金兰说得有理,但是她心中却另有担心,犹豫半晌,终于讷讷说道:“但是我怕她人捷足先登,到时候悔之晚矣。”
“娘娘是说……”
王贤妃抿抿嘴唇,低声说道:“延安郡王。”
“延安郡王?”金兰愕然反问道。
“不错。天下人都知道延安郡王是储君……”
金兰注视王贤妃半晌,忽然掩嘴笑道:“娘娘真是糊涂了。”
“我如何糊涂了?”王贤妃不由有几分不悦。
金兰忙收拾起笑容,说道:“正因为延安郡王是储君,才不会娶石学士的女儿。大宋朝不是高丽国,也不是汉朝,女儿为皇后,父亲为宰相,那是霍光、曹操,外戚专权……娘娘别看太皇太后与皇太后都是勋臣之后,但是那都是祖辈的事情。”
王贤妃不比金兰,她居于深宫之中,这些事情,她何曾知道?当下将信将疑的问道:“果真不行?那俟儿若娶了石越的女儿,石越不也是外戚么?”
金兰郑重的点了点头,道:“娘娘于宋朝的一些规矩,毕竟还不太熟悉。若是延安郡王,那是万万不成的。但是信国公却另当别论……”
“为何?”王贤妃越发的糊涂起来。
“因为无论宫中朝中,人人都有一个想法,就是信国公绝不可能继位。既然是绝不可能继位的皇子,那么既便娶一个朝廷重臣的女儿,也就不会太犯忌讳。但饶是如此,也必然面临极大的阻力,这也是臣妾担心石学士会拒绝的原因。他的女儿与信国公成婚,皇上在位,这件事并不重要。但有朝一日,延安郡王嗣位,他的重臣居然是他皇弟的岳父,此事却不能不犯忌讳。皇上或有爱子之心,然从长远计,不提石学士态度如何,宫中太皇太后与皇太后,就断难许可。”
“这……”
“可惜石起、桑充国无女,否则……”
王贤妃却是充耳不闻,垂首思忖良久,宋朝的政治传统对她的影响,毕竟还是要小过高丽国的政治斗争带给她的印记,她轻咬下唇,决然地说道:“无论如何,还是想办法替俟儿定下石家的婚事才好。”
金兰不易觉察地笑了一下,虽然她在某些方面,可能比王贤妃懂得更多,但是对于宋朝所谓的“祖宗家法”,在高丽长大的她,同样缺少应有的敬畏。没有先例的事情就一定不能做么?金兰的心中可从来没有这样迂腐的想法,在她看来,所谓的“成例”,就是用来打破的;而所谓的“先例”,就是用来创建的。
因此,如此王贤妃一定要替信国公赵俟娶石越的女儿,金兰绝对会支持她。她所要考虑的,不过是如何才能达成这个目标而已。
没有人知道,在成安县君金兰的心中,还有更大的野心:如果信国公真的能够成为石越的女婿,那么宋朝皇帝的龙椅,也未必会专属于某一个人吧?
至少在高丽国的政治斗争中,这条法则是成立的。
同一天,同一座皇宫之内,慈寿殿。
与群玉殿不同,慈寿殿十分热闹。
太皇太后曹氏的身体,康复了许多。而正在这个时候,宋朝又取得了边关少有的大胜,其主帅,又正好是高太后的从父。
“哀家听说,百官又在给官家上尊号了?”人逢喜事,曹太后的精神的确好了许多。
“是。”赵顼笑道:“朕拒绝了。朕不需要尊号。”
“嗯。”曹太后点点头,又问道:“国家用兵平夏城,想来花费不少钱吧?”
赵顼点头答道:“是,整编军队、修葺官道、赈济灾民、用兵平夏,都是花钱的事情,眼见国库又有点拮据了。很快黄河汛期又要到来,这方面的钱粮是不能省的。各地还有一些天灾,也需要赈济。按理说大胜之后,要尽量奖赏有功的将士与臣子,但是因为要花的钱太多,所以奖赏的数额一直议而不定,迟迟没有公布。”
“这件事不能拖,当年太宗败给契丹人,就是因为太原之赏没有兑现,影响了士气。”曹太后提醒道。
“朕理会得。”赵顼道:“但是国库吃紧,一时也没有办法。朕已下诏,先迎战死的将士入英烈祠,发放抚恤钱,这是第一要紧的。将士们见战死的同袍都有了怃恤,就知道朝廷必然会发放赏钱,那就不会太急了。只待夏税收完,朝廷就有钱赏功了。”
曹太后不曾料到国库竟然紧张得到这个份上,沉吟一会,说道:“国家事事要钱,给哀家修筑的陵墓,还是尽量简朴些罢。”
赵顼连忙陪着笑说道:“娘娘说哪里话来,便是再没钱,亦不能从这里省。否则朕无颜见列祖列宗。”
坐在一旁的高太后与站立侍候的向皇后也连忙说道:“官家说得是,便再没钱,也不是这个省法。”
曹太后笑道:“我知道你们的孝心。但是这厚葬与百官上给官家的尊号,其实不过是一回事。只要社稷兴旺,我葬得再简单,也是有脸的。”
赵顼忙道:“娘娘不用担心。夏税很快收上,拖不了多久。”
曹太后摇摇头,道:“西夏人吃了这两个大亏,如何丢得起这个脸面?何况两处都是紧要之地。哀家料他们必然起兵来报复,朝廷若是有功不赏,士气不振,难保不会有万一,到时候悔之何及?”
“朕当想个万全之策。”赵顼心知曹太后所言有理,但是他既便是皇帝,也无法凭空变钱。若真是只顾赏功,导致防汛与赈灾无钱,结果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再谈下去,徒增烦恼,便换过话题,向高太后说道:“朕还要向母后贺喜,高遵裕立此大功,两府议功,决定晋高遵裕三阶,为正四品壮武将军,封定西侯,并荫其两子。”
高太后笑道:“这是祖宗庇佑,非遵裕之功。”
“亦是他指挥得当,不堕父祖之名。”曹太后端起茶杯来,轻轻啜了一口,漫不经意的问道:“石越、种谊,又是如何叙功?”
“石越名位已高,其奏折又一力推功于下,因此仅晋封新化县开国侯,许荫其兄子,晋其妻韩氏为郡夫人。种谊晋一阶,为游击将军,封开国男。”赵顼淡淡回道,停了一会,又说道:“石越素来不贪名爵,此番几封奏折,除了说平夏城、讲宗岭二役有功之臣外,连篇累赎,说的都是另外两件事情。”
曹太后、高太后、向皇后心中虽然好奇,但这毕竟是朝中大事,若赵顼不说,她们也不便相问,当下曹太后只是微微点头,却是不冷不热的问道:“那么郡马狄咏,又当如何封赏?听说他在平夏城,颇立大功。”
曹太后一提起狄咏,赵顼的脸色,刷地一下便沉了下来,冷冷说道:“朕不知道要如何封赏他!”
众人在宫中日久,都知道狄咏这次是擅离职守,犯了皇帝的大忌,当下全都默然不语。向皇后有心替狄咏说几句好话,但是话到嘴边,看见赵顼的脸色,嚅嚅一会,却终于不敢出声。惟有曹太后却似没看见赵顼的脸色一般,只是淡淡地问道:“是石越、高遵裕的奏折中不曾表叙其功么?”
赵顼板着脸,说道:“不是,石越、高遵裕皆赞其功。但是狄咏之职责,不在平夏城。无论他立下多大功劳,朕也不能赏他。朕昨日已经下诏训责他。”
“狄咏确是不知轻重。”曹太后轻轻说道,“但是用人之道,是要恩威并施。他毕竟是忠良之后,年轻人贪功好胜,不是大过失。官家既已骂过他,还是要赏他。责骂是骂他的过错,赏却是赏他的功劳,这样臣子们才会心悦诚服。”
“是。”赵顼心中十分恼怒狄咏,但却不便说出,当下只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至于赏狄咏之功,赵顼却没有半点这样的想法。他不重重处罚狄咏,已经是顾及到清河郡主的感受了。
曹太后岂能不知赵顼心中的想法,但是她毕竟不能强迫赵顼做什么事情,只是在心里叹了口气。
向皇后在一旁听了,见气氛有点冷,忙出来打圆场,她敛身一礼,向赵顼笑道:“官家,因刚提到平夏城大捷,臣妾倒想起一事,想和官家打听点事情。”
“圣人但说无妨。”
众人都不知道向皇后要向赵顼打听什么,一个个都把耳朵侧过来,却听向皇后笑道:“本来外间的事情,臣妾不合打听。但是现在连宫中的宫女内侍,都在传说一个叫何畏之的人,带着一千义勇,就烧掉了数千人驻守的讲宗城。说起此人之勇,倒似连马援都比不上了。因此臣妾斗胆,想请官家给臣妾说说,究竟这何畏之是何等人物,又是如何烧了那个讲宗城?难不成此人真有三头六臂,能腾云驾雾不成?”
她话音方落,众人都笑了起来。赵顼都知道她是故意如此,好让气氛喜庆一点。他体谅着她的苦心,便不拒绝,笑着挪了挪身子,笑道:“说起这个何畏之,却的确勇气可嘉。他本是大理国人,听说酒露便是他的发明。因为避家难,迁居京师,不知如何,被石越访得,知他文武全材,是可用之人,便留他在陕西。因与石越巡视各州乡兵,却暗中从中挑选精勇武敢之士千余名,在环庆操练……”
当下赵顼便和两宫太后、向皇后等人滔滔不绝地说起石越奏折中关于火烧讲宗岭的事迹来。
原来当日石越巡视各地乡兵与忠义社等民间自卫组织时,便已将何畏之带上。当时他的想法,便是要从中间挑选勇武之士,组成一支精锐部队,偷袭讲宗岭,给梁乙埋一点颜色看看。他素知何畏之武艺高强,又不是大宋人,将来万一真要打起口水仗来,也可以推得一干二净,把责任推到大理国身上——何家在大理,并非无名之辈,西夏人一时半会,只怕也要撕掳不清。
因此石越便找到何畏之,请他主持此事。何畏之身负国恨家仇,若以一介商人,毕竟无以成大事,何况他还托庇于石越羽翼之下,此时有机会典兵,并且还是由自己一手缔造,自然是一拍既合。
于是何畏之便随石越至各地,名义上替石越选亲兵,实际上却也同时挑选武艺出众的百姓,集中至环庆一带训练。与此同时,石越又秘密下了两条命令,一是命令沿边各州军选送本州武艺出众者二至十人至环庆训练,二是命令从禁军中挑选出百余名低级武官,分派各地,指导、监督民间武社——不过石越为了避嫌,这百余名军官后来很快就脱离禁军,被纳入兵部职方司陕西房。
而集中在环庆的千余人,就使用了一个平平无奇的乡兵旗号:陕西路环州义勇。
这所谓的“环州义勇”,主要是由各地的无赖、流氓、亡命之众组成——因为武艺高强而又老实本份的,何畏之都让他们成了石越的亲兵,剩下来的,自然不是什么品行端正之辈。幸好任凭怎么样的无赖与流氓,毕竟狠不过何畏之的铁腕。
石越虽然奇怪何畏之的择才标准,但是他也知道历史上多的是无赖少年从军反而焕发出无限战斗力的事例,指望地方上武艺出众之辈不去欺压良善,那绝对是武侠小说中毒的表现。因此石越倒也颇能听之任之。不仅仅如此,出于对何畏之的信任,石越还给了这支所谓的“环州义勇”堪比禁军精锐的装备——表面上的乡兵组织“环州义勇”,每个人标准配备的是:“黑白甲”一副,这是一种轻型皮铠,除了要害部位用钢板之外,大部分地方采用皮甲,是大宋兵器研究院的新设计;采用了棘轮机构的新型钢臂弩一副,弩箭四十枝;弓一副,箭六十枝;霹雳投弹三枚;朴刀一把,战马或骡子一匹。
“环州义勇”从一开始组建,目的就相当的明确——夜间作战与山地战。训练的重点,就是在漆黑的夜晚,如何在山林之中,不用照明就能无声无息地行军,分辨敌我,射杀敌人,实施纵火、破坏的任务。如果是梁乙埋能够看到他们的训练,他用脚趾也能想象得出来这支部队是用来做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