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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敌人

_3 邓一光(当代)
  以后穆仰天就比较注意和闻月的交往。每逢双休日,他都呆在家里,陪回家过周末的穆童,闻月要来了电话,就算人在小区里站着了,也阻止住不让她上来,同时尽可能不在穆童面前提起闻月,以免穆童发作。反正他和闻月交朋友,事先两个人都一致同意,不往婚姻里交,他没有打算再给穆童找一个新妈妈,征不征求穆童的意见都没有太大的意义。
  闻月在外汇交易市场上香汗如雨地搏杀,少不了气血两亏或伤痕累累的经历。有一次经历了生死星期五,被黑色半小时套进去一大笔本金,基本上是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就差点儿没当场死掉。停盘后打电话给穆仰天,在电话里诅咒了半天该死的金融赤潮,诅咒到气若游丝,快休克过去,然后可怜兮兮地说,想到穆仰天家里放松放松,让穆仰天在CD机里放一张《悲怆》,陪着开她自己的追悼会。
  穆仰天本来挺同情闻月的遭遇,差点儿就同意了,手里捏着电话听筒,眼睛瞟了一下桌上的台历,看看当天是周末,于是拒绝了。穆仰天申明过自己双休日得陪女儿,不能陪闻月,想一想,人家也是人临深渊了,连追悼会的话都说了出来,是拿自己当知己,心里过不去,便约闻月周一至周四这几天,晚上十点钟以后到家里来。闻月说周一到周四不行,周一到周四得起早贪黑整理信息、应酬客户、作投资分析、上盘操作、收拾残局,忙得像鬼,累了一整天,人都散了架,听CD的兴趣全无,只想回家蒙头大睡,哪有心思干别的;再说,周一到周四是工作时间,客户请吃或她请客户吃,武汉上海香港美国,忙不完的业务,应付不完的饭局,要飞来飞去地应酬,根本不分是不是上班时间,她是敬业的,不会误老板和客户的事,也不会误自己的前途,就是穆仰天把家搬到银行门口,她也没时间进去坐上半分钟。
  闻月一点都不为穆仰天的刻板发恼,而且还忘不了在电话那头开玩笑,说半分钟你能解几粒扣子,未必你是快枪手。
  穆仰天并不把闻月的玩笑话当真,不会真去计算半分钟时间里两个人在性事上的效率和成就,只是拿定了主意,万事要依着女儿穆童,不在双休日把闻月领回家。闻月平时基本上没有时间,等于两人就没有了见面的机会。穆仰天考虑过这种情况,觉得两个人这种样子,仅限于在电话里说说话,不死不活,不能说没有关系,却不是他和闻月都想要的关系,这样下去对自己和闻月都没有益处。以后遇到闻月做外汇交易时再崩了盘,打电话来求援,穆仰天就让声音冷下来,在电话这头说,我们这种情况,都难,以后再说吧。
  闻月看出穆仰天不可能和自己在双休日见面,不是不想和自己见面,是双方都在限制里,时间上有矛盾。闻月毕竟对穆仰天有好感,于心不忍,想两个人本来就刚认识,再不见面,时间长了,和不认识有什么区别?闻月这么一想,就决定牺牲自己来迎合穆仰天。到底人年轻一些,业务上尽力周旋,有时候手头做顺了,工作日下盘早,或者推掉可去可不去的应酬,闻月就一边收拾清单一边夹了话筒匆匆给穆仰天打电话,问穆仰天有没有时间,如果穆仰天有时间,她就到穆仰天家,两个人关了手机,开了CD,在穆仰天家里小聚一次。
  穆仰天有时候有时间,有时候没有时间,闻月那边千头万绪,也不是想要迎合就能迎合的,两个人仍然是聚少散多。不管怎么说,闻月牺牲掉工作上的诸多周旋,还是创造了一些条件,两个人到底维系住了关系,虽说鸡扒鸟啄的,毕竟聊胜于无。
  穆仰天原以为这样两头周旋,已经克制到最低限度了,牺牲的不光是闻月,还有他自己,两个成年人为一个孩子做到这种程度,够委屈了;闻月是个现代女性,就算迎合,最终不会舍弃了自己来依赖男人,再说两个人没有契约,合同中谁也不欠谁的;穆童没有人来用爪子拍脸了,双休日回家来的两天,他也尽可能地陪着,更不该有什么意见。谁知穆童就是有。
  那天周末,穆仰天接穆童从学校回家,一路上父女俩有说有笑。穆童在学校憋了一个星期,坐进车里,像是放了风的小犯人,叽叽喳喳,麻雀似的,一路不停嘴地说学校里的轶闻趣事——谁是雷龙,谁是超辣,谁又正点,好笑不好笑,自己先笑弯了腰,一头软成缎子的黄毛乱云飞渡,嘴上已经不闲了,还没忘了吃话梅,自己吃一粒,塞一粒进穆仰天嘴里,酸得穆仰天直皱眉头,张着大嘴,腮帮子都快掉下来了。
  “这个星期日语课,姿三四郎替我出了一口恶气。他把佳音扁了一老顿,扁得佳音满地找牙。”穆童不管穆仰天嘴张得有多大,自己笑过一气,吐掉嘴里的话梅核,气喘吁吁地说:“他说,佳音同学,你把舌头放下来说话好不好?我郑重其事地告诉你,长舌妇在任何时候都没有希望成为时代新人类。你是没看见当时的情况,佳音听了姿三四郎的话,差点儿没背晕过去,我呢,差点儿没乐晕过去。没想到哇没想到,这个不可一世的家伙也会有今天。我当场就任命姿三四郎为夺命一剑君。下了课我问小慧,谁是最可爱的人?小慧朝教室门口乱抛媚眼地喊:姿——三——君!”
  《亲爱的敌人》七(6)
  穆童说罢大笑,笑得一阵乱晃,头发遮了脸,快活得要立刻死过去,不死都不依的样子。笑过以后把鞋脱了,人窝进副驾座中,脚跷到驾驶台上,话梅袋里剩下的几粒仰了头全倒到嘴里,完全是自己奖励自己的架势。
  “谁是姿三四郎?”
  “我们的日语课老师呗。”
  “日语课老师换人了?——脚拿下来,别像个野蛮人。”
  “没换,破船依旧。你不是见过吗?”
  “见过是见过,我只知道他叫吴迪伦,谁知道你给人家取了绰号——别乱晃,车都快让你晃散了架。”
  “我想贿赂姿三四郎,要他再接再厉,把佳音零剥碎剐了,替我彻底报仇。”穆童把脚从驾驶台上拿下来,坐正了,一本正经征求穆仰天的意见:“爸你出手多多,让人算计也多多,经验和教训都丰富,你帮我出个主意,要想贿赂人,怎么贿赂好?”
  “这个嘛,”穆仰天想了想说:“请他吃冰激凌。”
  穆童闭了眼睛乱摇头,是嫌方案不好,枪毙了,不予采纳的意思。
  “要不,”穆仰天顺着穆童规定的思路想,又说:“请他玩游戏机?玩大富翁那种,那种刺激。”
  “爸你怎么回事,”穆童皱着小鼻子说,“你怎么不拿经验的话说给我,全是深刻教训呀?那也太小儿科了。”
  穆仰天一连想了好几个,都被穆童否定了,再想不起来中学生还有什么大手术可做,能做出大卸八块的架势。那样集中精力地想问题,好比一场大难度的考试,因为精力太集中,差点儿没闯红灯让交警给拦下来。
  “也不是什么办法都没有。”穆童根本不管交警不交警,看穆仰天真的是黔驴技穷了,就把身子凑过来,挎了穆仰天一只胳膊,启发穆仰天说:“小慧打算走感情路线,把姿三四郎约出来,去‘老屋’泡吧,要么去‘金色池塘’唱歌,主要的目的,是贿赂以女色。我觉得有副作用,要是姿三四郎真的将计就计了怎么办,就暂时没答应。我怕拿不准,错过了机会。你替我参考参考,这个办法怎么样?”
  穆仰天把脸沉下来,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许胡说八道。又要穆童松了自己的胳膊,免得她得意起来乱摇晃,摇晃得自己把车开到人行道上去停了摆。穆童就扮了怪脸朝穆仰天吐舌头,说耶,我忘了,我跟你这个老老人类,我们没有共同语言。说了还不松开穆仰天的胳膊,反而往自己怀里拽紧了,一直那么挎着他的胳膊到家为止。
  穆童这小东西嘴刻薄得要命,鼻子也尖得要命。那样的高兴没坚持多久,进了家门,穆童鼻子一嗅,细细的眉毛倒了下来,一张蜜桃脸,做了风吹霜打的样子,拉长了声音说:
  “她又来过了?”
  穆仰天愣了一下,立刻明白过来穆童说的“她”是谁。穆仰天不接茬,放了手机包,脱了外套,上楼去穆童卧室的盥洗间,把澡盆子冲洗干净,放满热水,大声对楼下调侃地说了一句:
  “好好涮一涮。办法不办法的,别把跳蚤带进家。”
  穆童在楼下没有吭声,人好像消失掉了似的。穆仰天从穆童的房间出来,下楼一看,穆童没在起居室,过一会儿,拎着几件女式内衣和一件睡衣从他的卧室里出来,把衣物往沙发上一丢,气呼呼不说话,拿眼睛看着他。
  穆仰天看出那是几件闻月的贴身衣服,闻月带来换洗的,说习惯了牌子,不愿穿着他长袍似的衫衣满屋跑。闻月泼泼辣辣的,在内衣上却分外讲究,质地和款式不说,每次换下来的衣裳都洗干净了,收进穆仰天的衣柜里,开玩笑说,要穆仰天别稀里糊涂穿错了,到时候撑大了,她没法当外套穿。
  穆仰天就算万事依着女儿,事情也有个限度,尤其不希望自己在私生活上受到干涉,穆仰天就皱着眉头对穆童说:
  “你进错了地方,那是我的房间。”
  穆童看穆仰天一眼,意思是你的话一点不幽默,然后什么话也不说,上楼回到自己房间,砰的一声把房间的门关上。
  穆仰天的火一下子冒了上来,想冲穆童的背影喊一嗓子,但一时没想好喊什么,愣在那里。愣一会儿,过去把乱挂在沙发背上的那些小衣裳一件件收拾起来,拿回自己卧室,也不管闻月讲究不讲究,团成一团塞进衣柜里。
  在闻月的问题上,穆仰天和穆童讲不清道理,在交友术上,他也实在找不出一个成年父亲和未成年女儿之间的共同道理;就算道理有,是大家都需要遵守的公民道德,他和女儿是不是必须建立在侦察取证和彼此交流以及取长补短的基础上,对此他是有保留的,因此生着穆童的气。他总不能告诉女儿,自己是一个成熟的男人,成熟得就像一只老南瓜,不痴不残,感情上有要求,生理上也有要求,就跟老南瓜得吸收地气排出氧气,并且寻找异株互相传授花粉一样自然,有女友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甚至是一件必须的事情。
  穆仰天作过努力,想和穆童好好谈谈。穆仰天想告诉穆童,她有妈妈,或者有过妈妈,她的妈妈叫童云,她是叫童云的那个妈妈生下来的,这个没有人可以改变,也没有人会去改变。可是,过去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她的妈妈已经死了,而他们还得活下去,如果不出意外,还得活很长时间,并且在活下去的过程中,去争取充实的生命内容。他们的生命内容有相同之处,也有不同之处。比如在生活中,他应该好好地赚钱,她则应该好好地学习;他应该好好地和人谈生意,她则应该好好地和小慧一块疯闹;他应该警醒中年已到,生理上已经进入逐渐的衰退期,因此要少吃肥肉,多喝绿茶,而她则应该知道,在她长大之后,这个社会是要求考证的,数学不仅仅是个识数的问题,语文也不仅限于能写自己的名字就行了,因此前途莫测,尚需发奋用功。他希望穆童明白这些事情,管好自己,别把手伸得太长,管他和她妈妈不在人世后他与别的女人正当来往的事。
  《亲爱的敌人》七(7)
  穆仰天试过几次沟通,穆童都不接招。本来两个人很高兴,有说有笑,一说起这事,穆童就抹脸,每次都说,又不是我的事,你和我说有什么意思?再说急了就说,你问我妈去。好像穆仰天欠她三百吊似的,好像穆仰天只要一谈这件事,不光欠着她,也欠着早已不在人世的童云了。穆仰天有些生气,胸口堵得慌,心想你妈要在,我也用不着提这件事了,这不是横竖扯歪皮吗?!
  父女俩有过几次谈话,穆仰天总是被穆童甩得鼻青脸肿,这样有过几次经历,穆仰天也就不耐烦纠缠下去,索性省去口舌和麻烦,不再和穆童讨论这件事,我行我素,该和闻月来往的,仍然来往。只是他不想父女俩有太多矛盾,尤其穆童住校,难得回家一趟,宝贵的两天休息日,搅黄了对谁都不好,于是把闻月留在他卧室里的衣服收拾好,装进包里,交给闻月,也不说什么,只是以后不再把闻月带回家里了。双休日不带,别的时间也不带。
  闻月是聪明绝顶的人,想到穆仰天先是拒绝她周末去他家,这回又干脆下了戒严令,连平时的时间也不让去了,哪怕这个时间是在深夜十二点钟以后。闻月想,自己和穆仰天在一起,论谈话是对手,论修养也没有怪癖,自己没有牙龈炎和腋臭,不该让穆仰天挑剔,便明白了那是怎么一回事。闻月就问穆仰天:
  “你们家谁是家长?”
  穆仰天不回答闻月的问话,拿冷冷的眼白罩住闻月。闻月到底是单身女人,没有家庭生活经验,有些想不通,自己怎么就招惹这父女俩了,但也没往心里去,说:
  “你就不能另外找个地方?你赚那么多钱,哪里不能买套舒适的房子?”
  “不是不能买,是不应该。你要缺钱买房,说一声,借条都不用写,拿去就是了,还不还的没关系。”穆仰天冷笑,“我有孩子,这是现实,舒适到什么程度的房子能让我摆脱这样的现实?”
  “哪有你这么迂腐的人?又不是让你把孩子丢到福利院去。那你怎么不牵着孩子和我约会?”闻月瞪大眼睛说穆仰天,说过以后想,穆仰天不是迂腐又是什么?于是又原谅了,摆摆手说:“算了,你这儿不行,去我那儿吧。”然后轻松地一笑,补上一句大实话:“和你这种有孩子的男人约会,就是麻烦。”
  闻月在老汉口的繁华地段有一套私人的房子,是老房子,地处六渡桥旧城区内。闻月平时和家里人住在武昌大东门,因为想着城市黄金地段的改造是必然,二手房价位不断上扬,那套老房子闲在那儿,没舍得换出去。闻月把它收拾出来,布置得清清爽爽,平时做了自己的行宫,本来是离江汉路的总行近,留给自己清闲的,有时候外汇市场上拼杀得吐了血,躲到那里打点伤口,打点好了再上沙场玩命,从对手的金库里往回搬钱,没想到这时派上了用场,为两人的约会提供了一个去处。
  闻月那天把穆仰天带到那套房子里,开了门以后,回头对穆仰天说:
  “我怎么觉得,我们这种情况有点味道怪怪的?”
  穆仰天看着闻月,目光淡淡的。
  “你不用看我,我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闻月憋着笑,说,“我们这样到处转移,太像一对偷情的男女了。”
  闻月和穆仰天交往了一段时间后,就直率地表示愿意和穆仰天上床,不管它是正当的男女关系还是偷情。
  在和穆仰天去江滩的酒吧一条街听过两次菲律宾歌手那耶的小夜曲后,闻月直截了当地告诉穆仰天,她并不在乎酒吧的暧昧灯光下的温情脉脉——不是不感兴趣,而是觉得那是小资们的游戏,隔着一层根本没有意义的幕帘,大家拼着命伪饰自己,有点幼稚得可笑,不是她这种年近三十的女人的游戏。闻月坦然不会牺牲自己的性子,和穆仰天玩猜谜的游戏。她说她条件不好,怎么用力都排不上男人心目中的上品女人,让男人把自己当做红颜知己,也没有兴趣去争那个宠,让男人自鸣得意。闻月对穆仰天说,男人和女人从来不是一类生命,不会使用一种话语方式,一杯堆满了奶油的卡布其诺能品出什么来?再加上一份掺上土豆的五成熟牛排,又能说明什么?除了浪费时间,什么也说明不了,反倒可笑。平心而论,来自萨马岛丛林的歌手那耶倒是伤感得让人心疼,当他低头弹着古典吉他的时候,咖啡客们是能在他奇异的沙滩装下隐约分辨出他结实的肱二头肌来。但她不懂他加禄语①,那耶又不会说英语和汉语,交流起来困难,也不是现实中可以考虑的。
  穆仰天是喜欢牛排的,尤其是五成熟的牛排,配点儿橄榄油烤出的土豆,再来一大杯金叶牌子的红酒,味道好极了。但穆仰天也不排斥其他的。他身体健康,要比二头肌,恐怕不会输给那耶,生理方面,他也没有什么障碍,自然不会反对和闻月上床。实际上,正是为了解决感情方面的孤独和性,他才交女朋友的。
  可不知怎么回事儿,穆仰天第一次和闻月上床就失败了。
  在四年的鳏夫生活期间,穆仰天有过露珠儿遗落,却不曾马蹄儿出圈,可以说是守身如玉的,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可以把事情做到极致上去的女朋友,等于是生活掀开了新的一幕,因此很激动,欲望很强烈,有一种忐忑不安的新鲜感。穆仰天认定那是自己新生活的开始,犹如拦在自己面前的一道道栅栏,自己则是一匹赛马,过去成绩佼佼,得冠的大热门,后来出了差错,让驯马师牵下场调养了一段时间,现在重新上场,面前仍是一道道栅栏,越过去就是新生。但两个人离开江滩咖啡一条街,坐车来到闻月的行宫,开门进屋上了床,身体刚刚一接触,穆仰天就泄了气,好比一匹怯透了赛事的马儿,仍然被拦在栅栏之外。
  《亲爱的敌人》七(8)
  闻月很体量,说你太紧张了,你别紧张,我们再来一次。穆仰天再来一次,还是不行。闻月欠起身子,捋去落到眉间的一绺乱发,问穆仰天:“你是不是挑剔环境,嫌这里离花楼街① 太近?或者你不喜欢我的身体,有排斥?”穆仰天否认,说环境没问题,她的身体也没问题,她的身体凸凹有致,要拿文化一点儿的词汇来赞美,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挺好,他很欣赏。闻月说:“挺好你干吗心不在焉?干吗哆嗦?你不至于骗我吧?你骗我就没意思了。要不你是个口头革命派?”穆仰天一时找不到理由来证明自己是不是口头革命派,掩饰说你能不能严肃一点,不说废话,给我点支烟去。闻月嬉笑着,说正经事没见你开张,弄那么多铺垫,和解放公园里那些吊半天嗓子不开场的京戏票友差不多。
  闻月说罢起来,光着身子下床,自己先去放外套的门厅里喝了几口水,再找出香烟来点着,烟点着了,回到卧室,没递给穆仰天,拉过一只椅子到床边,盘着腿坐在椅子上,自己叼着烟抽起来,一边抽一边眯了眼对穆仰天说:
  “你歇着,我说个笑话给你听,让你放松放松。我上大学时,交了一个男朋友——我是指我第一个男朋友——他是打棒球的,手特狠,肌肉特结实,球打得刁,跑起来像一只野驴。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怎么都不行,每次都草率了事。我问他出了什么问题,你猜他怎么说?他一脸委屈,说那得怪你,你别长这么好呀,你身材跟魔鬼似的,老让我害怕,担心你是什么变的,完事以后吃了我,这么一害怕就分散注意力,不草率能怎么样?”
  闻月说完,自己哧哧地笑,指尖儿上一抹淡淡的青烟升起来,顺着她的头顶袅袅而上,在吸顶灯边一点点飘散开。
  穆仰天不笑,也没觉得这个段子有什么好笑,倒是觉得闻月桐油刷过似的细腻的身体,慵倦得像文艺复兴时期翡冷翠的大理石雕塑,这么诡媚迷人的一个年轻女人,光着身子坐在30年代老城区的一套日式木板房的老宅子里,嘴里叼着一支瘦细的香烟,讲着那样的情色段子,那种感觉有点不伦不类。
  “别生气,”闻月朝穆仰天脸上看了两眼,误会了穆仰天的意思,说,“我只是讲个故事,是我自己的,没说你草率。你是太紧张,启动不了,还没到草率的时候。你要大度一点,听得进去表扬,也听得进去批评。我再说一句,别看你有过婚史,其实我早看出来了,这方面,你还是个雏子,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经验,等有经验以后,你会让人吃惊的,对此我有足够的耐心。”
  闻月说罢,也没让穆仰天吸烟,把吸了半截的香烟摁灭在烟缸里,就着茶杯漱了口,重新上了床。接下来,两个人又试过几次,穆仰天忙得一身是汗,什么办法都试过了,仍然没有作为。
  闻月这回怀疑了,不再说笑话,问穆仰天是不是ED①,有障碍?穆仰天沮丧得要命,说你他妈才阳痿!闻月笑,努力压抑着不刺激穆仰天,说我阳痿你试试看,我连机会都没有就让你给判死刑了。
  穆仰天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不肯像条大马哈鱼似的光着身子躺在那儿让人评判,索性穿了衣服起来。闻月也穿了衣服起来,把穆仰天推进卫生间里,替他调试了水温,让他冲了个澡,自己再换了他,淋漓尽致地冲了个澡。两个人闭口不提床上的事,闻月又去点上煤气炉子,冲了速溶咖啡来,两个人坐在卧室里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咖啡,聊文明强盗索罗斯和亚洲经济危机。聊到半夜,闻月看看头发干了,梳了头,穿上外套,送穆仰天下楼,穆仰天开了车回自己的家。闻月不上楼,说要回江滩边的吧街再喝上一杯。穆仰天要送闻月一脚,闻月不要,说喜欢凌晨时分一个人坐在的士上的那份寂寞。两人在楼下分了手。穆仰天把车驶出巷子口,停在黑暗处,看着闻月低了头,身体松弛着,双手插在裙裤兜里,从巷子口出来,一个人鞋跟儿清脆地上了街道,走出一段路,然后站下,招手拦住一辆出租车,上车走了。
  穆仰天回家以后洗澡刷牙上床睡觉,牙刷过以后还觉得齿间有咖啡香,人钻进软和的被窝里,想了半天,想不出来闻月的咖啡是什么牌子的。
  后来两个人又试过几次,每一次的结果都很糟糕,可以说是一事无成。
  越是这样,穆仰天越想证明自己,情绪上就越来越紧张,身体上也越来越放不开。穆仰天一紧张,闻月也紧张了,虽说事先她尽力协调好了气氛和环境,尽可能地发挥自己来迎合穆仰天,有时候还异想天开,来那么一点儿创造性的怪念头,比如真把穆仰天当做没有经验的雏子,关了屋里的大灯,在温馨的台灯下给他讲情色段子听,或者压住了节奏,故意拖延上床的时间,让穆仰天在按捺不住中主动采取强有力的行动。可所有的这一切都没有用。穆仰天开始做成什么样,接下来仍然做成什么样,半点儿进步也没有。有过这样的经历,穆仰天就彻底放弃了,不再和闻月上床。
  闻月很失望,想要弄明白,问穆仰天是不是一直这样,如果一直这样,就该去看看男性专科门诊,两个人的关系相反不是最主要的了。穆仰天心里窝囊得很,想自己和童云在一起时,不分白天黑夜,爱起来排闼直入,径直往死里去,是真正的死去活来,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现在的问题,自己也说不清出在哪儿,让闻月那么一说,心里后悔得要命,有一种把什么东西弄脏了的感觉。闻月见穆仰天闷在那里只是抽烟一句话也不说,误会了穆仰天,认为他只是拿了她当层面上的异性朋友,不肯和她作身体上的交流。闻月自尊心有些受打击,问穆仰天是不是对她没有兴趣,要没有兴趣就直截了当说出来,两个人老大不小,加在一块儿能领一份退休金了,就算往传统的伦理道德上说,也都是缺了谁也能过日子的好公民,不行就好说好散,别弄得腥不腥臭不臭的,一个像做了联合国难民署的工作人员,另一个像做了赈灾工作对象。
  《亲爱的敌人》七(9)
  穆仰天不说自己对闻月没兴趣,也拿不出对闻月有兴趣的硬指标来,但童云那张樱桃般透明的脸庞,本来已经随着日月渐渐地抽象化了,这时却不断地透过洇渍的黄梅雨浮现在他眼前,挥之不去,让他对自己的恶心一阵阵地往上涌。穆仰天觉得自己整个儿就是一个孱头,不能永垂不朽在过去,又不能建功立业在当下,既虚伪又没用。
  闻月见穆仰天无以对答,想她的话直是直了一些,到底是切中弊端,说对了,穆仰天是对她有戒备,或者先前没有,现在倦怠了,又偏偏要把成功男士的架子端着,不肯把放弃说出来。闻月怆怆的,就对两个人的关系生出了悲观之意。
  有一次,两个人在“名典”喝咖啡,闻月问穆仰天放不放糖?穆仰天说不放,他不喜欢在咖啡里放糖。闻月说那你是不喜欢生活中有爱情。穆仰天问谁说的?
  “塔列兰①。”闻月端起杯子来,借着舒适的烫喝了一口咖啡,“他说,熬制得最理想的咖啡,应当黑得像魔鬼,烫得像地狱,纯洁得像天使,甜蜜得像爱情。你不喜欢咖啡里放糖,可见爱情上是没有收获的。”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说对了我。”穆仰天看了一眼咖啡杯里悬浮着的泡沫,再抬头看闻月,“但我承认我是糟糕的,至少是太麻木了吧。”
  闻月不是那种容易被打倒的女人,很快调整过来,自以为是地安慰穆仰天,说:“没关系,你就是对我没兴趣,说出来我也不会怪你。你一定要憋着让自己难受,我也没办法,救不了你。”见穆仰天没有开口,又说:“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但你也别不好意思,或者我就替你说出来。你们男人,个个儿一样,嘴里说着要女人的洁白无瑕,其实真正喜欢的,是狐狸精那样的女人,要人美丽,要人风骚,聪慧可人自不必说了,侠骨柔肠、多才多艺、知书达理、进退有度,一样都不能少;这还不够,又不能忸怩羞涩了,又不能拈酸沾醋了,平时深藏不露,关键时刻救公子于危难之际,那叫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可怜见,忙得女人怎么做都不是,一个个恨不得做了长尾巴的动物,来世有一张狐狸脸才好。”
  闻月说着一件形而下的事,竟然说出一番形而上的话,连她自己都被自己的分析煽动起来,男人女人的分类学说完,再拿准了穆仰天补上一句:
  “不管承不承认,糟不糟糕,麻不麻木,你肯定有问题。”
  闻月那样说,穆仰天即使嘴上不承认,心里也认定闻月说出了一定的道理,他是那种在感情问题上陷得太深,假装要走出来,其实拔腿太难的人。穆仰天那时是被逼在一个角落里,进退不得,不说自己有没有问题,冷笑着说闻月:
  “你学金融的,该拿外汇做战场,怎么对文学感兴趣,说起蒲松龄了?”
  “我知道问题在什么地方。”闻月在自己的境界里,身心都与穆仰天隔阂着,和穆仰天不在一条轨道上,不接穆仰天的茬,总结说:“你太爱你的妻子了。”
  “我说过了,”穆仰天被刺疼了,粗鲁地说,“不要提她。”
  闻月抬头看了穆仰天一眼,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伸手端起咖啡。那以后,果然就不再说什么。
  穆仰天和闻月后来分手了。是闻月提出来的。闻月把事情说得轻轻松松,却再直白不过。
  “你并不准备和我结婚,也没看出有包我做情人的打算,我把姿态放得再低,总得图一头,现在一头也图不上,我又何必?”说罢,闻月又洞悉一切地补了一句:“你走不出你妻子的阴影。你真可怜。”
  穆仰天没有作任何的辩解。他的确走不出那个阴影。那个阴影太浓太重,把他包围得严严实实,让他完全透不过气来。而且,连他自己都看出来了,他并不在意是不是要走出那个阴影,或者说,他是迷恋着那个阴影的,希望那个阴影永远笼罩着他,根本没有打算要走出来。但这些话穆仰天都没有说给闻月听。相反,闻月提出两人分手的话,让穆仰天松了一口气。穆仰天承认,在他与闻月的交往中,他欠闻月的。闻月为人率直,态度明朗,毫不隐瞒个人欲求,有时候大大咧咧,有时候理性得要命,让人接受不了;但不管她嘴上说什么,行动上怎么做,其实两个人的交往一直是她在照顾他,并且暗地里体量他。她从来没有要求过他为她做什么,除了希望两个人在关系上能走到没有什么可以再保留的位置上去。即使在这件事情上,最终她也还是在原谅他。穆仰天十分清楚,闻月口无遮拦,说娶呀包呀的话,那是个玩笑,是在已经知道两个人缘分不到,根本没有前途,只能分手的时候,说出来给他这个男人听,让他这个男人在分手之后,保持住虚荣心,在接下来的生活中,不必留下无能的自卑遗患。这样说,闻月正是一个知道疼怜男人的好女人,知道退一步让人直了腰过去的好女人,该全世界有眼睛的男人拿她敬重才对;而他却连男女交往中最基本的要求都不能满足她。他没有再挽留她的权利,让她主动提出“休”掉他,算是他穆仰天最后能做的一件事情了。
  分手那天,穆仰天提出请闻月吃一顿饭。闻月笑,说:“你还真当一回事,心里有愧呀?别那样,那样我就不自在了。”穆仰天想在最后时刻留下点好印象给对方,也学着对方的口气开玩笑,说:“你已经给我面子了,就当面子没给足,这回给足。”闻月听了并没有笑,抚了一下额前的散发,说:“我们只是没有那种关系了,以后还是朋友,又不是不见面,你要想请我吃饭,什么时候都行,我保证把你的饭局排在最前面,这次就算了。”穆仰天怎么做都不讨好,犯了犟,坚持要请闻月。闻月拗不过穆仰天,忍不住再开了一句玩笑:“老实说,我真的很喜欢你,我还没见过哪个男人有这种认死理的犟劲儿。好吧,就当咱们前面的不行,最后来一次意淫。”
  《亲爱的敌人》七(10)
  说好了穆仰天请闻月吃饭,地方由闻月选。闻月选了去武昌户部巷,说喜欢那种拿土碗斟红酒喝,五爪金龙抽着凉气嘶嘶地啃牛骨头的豪气。不是穆仰天喜欢的“香格里拉”和“东方”,可闻月说了喜欢,坚守住自己被请的权利不放,又说那地点和吃相都极致得很,而且那份去晚了要等着翻台的热闹和毫不讲道理的人气,真该穆仰天这种生意场上的打拼者悟一悟的。穆仰天拗不过闻月,同意了,事后一想,缘起是要请闻月吃饭,闻月却要带他去讨事业上的觉悟,说到底,还是她在照顾他。
  闻月那天打扮得很漂亮,平常总是熨帖的套装或休闲裙的她,那天却换了一件飘然到脚面的湖蓝色吊带裙,发式也做过了,斜出一片来半遮住一只明亮的眼睛,看上去漂亮得很。人却有些伤感,先是一句话也不说,抓了牛骨头在手里啃,啃得像个饥肠辘辘的灾民。后来喝了一点红酒,两颊绯红,眸子明亮,饭吃到一半,突然抬了脸起来对穆仰天说:
  “那天我给你讲的那个笑话,我没讲完,你现在还想不想继续听?”
  穆仰天正用公筷拨了清蒸鲩鱼的肚腩下来,往闻月的菜碟挟,有一段时间没明白闻月说的是什么,停下来拿眼睛看闻月。
  “我在大学里的第一个男朋友,”闻月说,“就是打棒球那个,你忘了?”
  穆仰天恍然大悟,说:“没忘,像野骡子,手特狠的那个,对吧?”
  “对,说的就是他。我不是说他不行吗,他不是反过来埋怨我吗,他埋怨我身材太过分,魔鬼似的,让他精力无法集中。我后来回答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长成萝卜的样子?我长成萝卜的样子你就能专心致志了?”
  闻月说完哧哧地笑,举了酒杯起来,并不和穆仰天碰,自己一饮而尽,然后点着一支瘦细的香烟,人坐在那里发着呆,再也不说话,也不笑了。穆仰天往她菜碟里拨了不少清蒸鲩鱼,那以后也渐渐凉在那里。离了骨刺的鱼,再一凉,辨不出原来的样子,很难看。
  《亲爱的敌人》八(1)
  闻月之后是柳佳,再以后是崔筱园。
  穆仰天不断告诫自己,必须忘掉童云,重新开始生活,否则他将永远没有希望。人生下来注定要死,有的人死得早一点儿,有的人会拖很长时间,但没有人会逃脱死亡。只有树才可以活到老死,他当然不是树。他也不是爬虫类动物,在以后的日子里一点点向死亡蠕动,蒙受生命的耻辱。就算他是爬虫,他也应该尽可能地活得像只正常的爬虫,不让别的爬虫嘲笑。
  闻月之后,穆仰天遇到了在“东星”旅游公司做导游的柳佳,又遇到了自己公司一个楼盘的业主崔筱园。穆仰天一年时间内换了三个女朋友,全是来去匆匆,浅尝辄止,情感问题悬置着,并没有解决,性的问题也悬置着,没有解决。穆仰天就像一串得不到夏天的青葡萄,始终悬在那儿,任凭风雨,没有着落,情绪上弄得十分糟糕,也把自己搞得很疲惫。
  穆仰天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矛盾,在与闻月的交往失败后,他本应该知道自己了,知道自己走不出童云的阴影,一定要走下去,也只会是不断地失败。穆仰天就是不能让自己悬崖勒马。他好像是在赌气,知道摆脱不了过去的生活,却一定要去摆脱,知道无法忘却,却一定要去忘却,甚至在不断的挣脱中,不惜糟蹋自己,把自己往绝望的囚笼里驱赶。他那样做的结果,是注定没有希望的。
  柳佳是在七月份学校放暑假时认识的。穆仰天利用暑假带穆童去新马泰旅游,柳佳是旅游团里的随团导游,一路上很关照穆仰天父女俩,还带穆童去地陪家做过客。回国不久,柳佳主动给穆仰天打来电话,推荐一单欧洲八日游产品,然后问有没有空一起喝杯茶。
  柳佳比闻月年轻好几岁,是那种十分活跃的女孩,个子小小巧巧的,有一对迷人的酒窝,身体的每一部分都恰如其分,更像一件毕达哥拉斯推崇的精致艺术作品。穆仰天不是新潮人物,对男女间过大的年龄悬殊有戒备,却并不讨厌这样玲珑剔透的女孩,当然有时间。两个人约在香港路的“嘿,老爹”茶馆喝茶,先是柳佳说游客的笑话,把强打精神的穆仰天逗笑了,然后柳佳托着粉腮听穆仰天说安塞的毛驴和南海军舰鸟的语言,人着迷得要命,也可爱得要命,让喝足了乌龙茶并且精神为之一振的穆仰天忘记了两人年龄上的大差距。
  接下去,两个人的交往多了起来。柳佳差不多每天都要给穆仰天拨两次电话,穆仰天没事的时候也会给柳佳拨过去,两个人在电话里学着军舰鸟的样子叫,呕呕,呕呕,再说一些打情骂俏的话,说罢挂断电话,各自接着干自己的事。
  柳佳有时候会突然心血来潮,跑到公司来找穆仰天。穆仰天的女秘书看不惯,心里有气,私下里向赵鸣抱怨,说柳佳比董事长气还粗,老板的办公室说闯就闯,连个招呼都不打,闯进去也不好好做淑女,直接坐到老板的写字台上,半截光腿吊在那儿,显示象牙质地也罢了,还不老老实实地,在老板眼前乱晃悠,像什么话。
  赵鸣拿一份报表垫在下巴颏儿上,像是法国大革命后等着上断头台的落魄贵族,白了眼球盯着秘书看,看了半天冒出一句:你要不服气你也闯,你别半截光腿,你穿迷你裙,也别坐在桌上,直接坐到老板怀里去。
  柳佳是物质动物,作派质感,生活观上却理性得很,一开始就告诉穆仰天,自己不会动真感情,不会轻易爱上他,让他把握住自己,小心别滑得太远,到时候闹得不愉快,大家都没了开心。穆仰天说你别哄我玩,我快四十的人了,不是幼儿园的孩子,既玩不动也玩不起,哪里又能滑出距离去。柳佳说四十算什么,八十也没用,如今的男人,年龄越老越自以为是,还傻得不行,拿老当黄金时代。又解释,四十的男人正在远离生活,搏了半辈子,空搏得一些与生命无关的东西,比如权力金钱什么的,其实对自己一点用处都没有,要再说玩不动玩不起的话,不是废人一个嘛,还活个什么劲儿?
  柳佳上世纪70年代末出生,成长时期没有遇到过什么困难,小学一直到大学,书读得不费力气,毕业后就工作了,薪水加宰客提成,足够养活自己,生命中根本没有捡得上筷子的苦恼。她这样脸蛋儿光光皮肤如瓷的女孩子,拼命龇牙咧嘴也弄不出两根褶子来,更像是穆童的姐姐,能和穆童玩到一块。这样的柳佳,偏偏不把衣装笔挺、领带周正、发茬整洁、其实是苦撑着的穆仰天放在眼里,和穆仰天说起什么来一套一套的,老是充当穆仰天的启蒙教头。穆仰天要反驳,她就耸了小巧玲珑的鼻子,嘴里发出嘶嘶的蛇叫声,嘲笑穆仰天除了那点儿在实际的现实世界里谁都不会买账的个人经历,别的根本不懂,更不真知道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把穆仰天弄得很没有面子。
  柳佳甚至把穆童给收拾了。柳佳在新马泰时就征服了穆童,她跳进鳄鱼池里笑嘻嘻地和驯鳄员一起用力抬打盹的大鳄鱼、代表旅游团成员和地陪吵架要合同上的游乐项目、冲着美丽的人妖尖声吹口哨,所有这一切都让穆童耳目一新。柳佳头一次到穆仰天家里,一见穆童就嬉皮笑脸地对穆童说,别拿我当威胁,我不会动你老爸一根指头,我只要他请我吃饭——他有钱没知音,拿我混点,我喜欢热闹又会玩,也拿他混点,如此而已。
  《亲爱的敌人》八(2)
  柳佳染了头发。不是挑染,是全染。暖洋洋的金红色,发梢打得碎碎的,深秋的季节里也不穿长裤,上面露出一截肚脐,下面露出一双健康的腿,样子炫得很,话说得也炫,穆童欣赏得要命。有一回父女俩吃饭,怎么就说到了柳佳。穆童用一种欣赏的口气表扬柳佳说,她实在是CBA。穆仰天没有明白CBA是什么,穆童就解释给他听,CBA就是酷毙了。穆仰天这才明白过来。
  穆仰天很喜欢看穿着牛仔短裤和露脐上装的柳佳,看她光着两条长腿晃悠着坐在他宽大的写字台上的样子。他觉得那样的柳佳青春极了,盎然极了,的确是头精力旺盛的小动物,让人想入非非,却又弄不懂那样的柳佳是由什么材料制成的,要动了怎样的手段才能收拾掉。她这样的小鸟,根本没有历史,无非是个聪明透顶的傻瓜,但却是一个让人体会到生活其实是简单的这样一个道理的傻瓜。穆仰天这么感慨地想。
  穆仰天问柳佳:“既然你不会动真情,也不打算让我动你一指头,我们算什么呢?”柳佳想也不想地说:“合作伙伴。”穆仰天问:“合作什么?拿什么合作?怎么合作?”柳佳就扳了圆润的短指头一样样说给穆仰天听:“你有物质,青春匮乏,我和你相反,有青春,物质匮乏;你有你的难言之隐和需求标准,我有我的难言之隐和需求标准,我们共同制定游戏规则,然后一起守着游戏规则玩,公平交往,互通有无,谁也不欠谁的,谁也不主宰谁。”
  穆仰天没有想到代沟能有这么厉害,不光是观念和生活方式上的断裂,连语言都有了障碍。他和柳佳除了在青春和金钱上存在相互吸引力,在生命、生存资源和资源分配上构成互补的可能,别处全是磕磕绊绊和不搭界,能在一起坐上十分钟不吵架或不沉默就算好的,彼此却仍然像猫嗅着鱼似的绕着圈儿不走开,让人匪夷所思。穆仰天并不打算用钱买柳佳,虽然那很容易,要按照柳佳的交易原则,也很简单。可如果那样,穆仰天并不愁少资源,何必又要找柳佳?在这一点上,穆仰天和大多数中年男人一样,有时候会平白无故冒出一些迂钝的念头来,看见问题了,却偏偏不肯让那问题套住,一定要谋本来就不存在的那一层意义,让自己成为扛了长枪与风车作战的唐·吉诃德①,少了成就,多了百无一用的观念。
  柳佳是不见鬼子不挂弦,穆仰天不动真格的,她也守住了,不主动往前迈那一步。穆仰天讥笑她:“你说得那么明白,让人以为你胸有成竹,其实还是胆怯,还是怕失去什么,比如草烧光了箭没借着,比如竹篮湿了却与水无关。”柳佳正色道:“不关草的事,也不关竹篮的事,本女子立场如此。要说失去,不是身,是自尊,身体无非是蛋白质加水分,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自尊比如氦气,支撑起人皮的热气球,那才是人最重要的,而且自尊是孤品,不可以出卖。”
  柳佳的话把穆仰天说得心里一咯噔,吃惊之余,反而欣赏了柳佳,觉得自以为自己还有点儿格调,说到底,不过是凭着多吃两年干饭的经验算计人的混蛋,这回遇到对手了,这让穆仰天自惭形秽。
  那之后,两人的关系停止下来。穆仰天下决心守住自己——不是柳佳说的游戏规则,是连游戏都不要了。
  穆仰天不和柳佳玩游戏,暗地里仍然关照她。他装作对柳佳公司设计的产品感兴趣的样子,让柳佳拿了产品单来,在单子上勾了海参崴,再勾了中缅香格里拉七日游,让赵鸣安排一下,奖励公司里的优秀员工们分两批出去公费休假。这还不算,又连敲带诈,帮着柳佳在几个生意朋友那里拿到了几张数额不算小的支票,算是替柳佳打了几回义工。
  穆仰天把柳佳当成一个还没真正懂事的小妹妹,劝柳佳别这么东游西荡的,也别玩什么游戏了,趁着年轻,找个好男人,两个人厮守着,好好过几年日子。穆仰天嘴上那么说,心里却在嘲笑自己:又是哪根筋被搬动了,而且变本加厉成碎嘴汉子,要去给一个无忧无虑的小青年宣传什么良日无多的虚无主义哲学。
  柳佳没有听出穆仰天话里的潜台词,人从穆仰天的写字台上退上来,窝进皮沙发里,手里玩着一只仿青铜镇纸,没精打采地问穆仰天:“什么是好男人?”
  “就是人品呀。”穆仰天摆出一副老大哥的口气说,“善良,正义,对人不错,不乱来,不就是这些吗?”
  “你说的那种男人,好是好,可那种男人百分之九十九丑不忍睹,拿不出手。”
  “听你说的,怎么会?”
  “不是我说,你去街上看看,掰着牙口数一数,要嫌这个麻烦,也不用出门,在你自己公司男职员中排个队,心里默一默,看看是不是这个理儿。”
  穆仰天就在心里把公司的男性职员排了个队,默了一默,那一默,还真是的,虽说百分之九十九这个数字夸张了点儿,但公司中,他认为人品不错的男职员,还真没两个有看相① 的。穆仰天这么想过,就说:“照你这么说,人品不错又不丑的,不是还有百分之一吗,你不会在这百分之一当中挑选俊一点儿的?”
  “你怎么不明白?”柳佳说穆仰天,“又英俊又好的男人,百分之九十九搞同性恋。”
  “胡说,”穆仰天吓了一跳,“这回是造谣了。”
  《亲爱的敌人》八(3)
  “造什么谣,”柳佳嘻嘻地笑,“伤害你男人的自尊心了吧?”
  “伤害了吗?我不是好好的吗?”穆仰天站起身来,用杂志卷儿敲了敲柳佳的光腿,要她把腿从大班台上放下来,放他过去倒水,“我是说你怎么知道?搞过社会调查?”
  “用得了这么麻烦?”柳佳转了个方向,灵活地用脚尖儿敲了敲茶几腿儿,示意穆仰天捎带着给自己也续上水,“这种事,读几份康奈尔医学指数就知道。自填式健康问卷,在康奈尔大学网站上很容易找到。”
  “要这样,”穆仰天手中端着茶杯,抠着脑袋,有点儿黔驴技穷,但又不肯甘心,想了想说,“还剩了千分之一,该都是又好又英俊又正常的男人了吧?男人没有死光嘛。”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柳佳皱了秀气的小鼻子,从穆仰天手中夺过茶杯,喝了一气,又把茶杯还给他,“你说的那些是精品。要放在原始部落,努力织网捕鱼生孩子,别犯了部落里的规矩,凭着优秀,兴许能排上一个,顶不济来个共产共夫,名分什么的别管了,苦练抽签术,抽到了签就押回草棚里去睡觉,好歹能沾上一嘴。这群魔乱舞的年代,剩得下谁来?早名草有主,让别的女人占山为王了。”
  穆仰天被柳佳的话逗得哈哈大笑,笑过以后也不回原位去,坐到大班台上,和柳佳一高一低面对了面,伸手从桌上拿过烟听,替柳佳点上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
  “那你不会退而求其次?”穆仰天把烟缸往柳佳面前移了移,说,“条件别定得太高,反正守住一条:对方得对你好。”
  “看你胡子一大把,原来真是个雏子,什么也不懂呀?我怎么过去一直没发现?”柳佳看穆仰天一眼,吸一口烟,把软在皮沙发里的自己折起来,坐端正了,显出胸脯和腰臀的曲线来,说:“行了,看在去新马泰拿过你回扣的面上,事先没通知你,是个笼子①,今天教你一把,也算给你上一课,普普法。
  “刚才说了,不英俊的男人十之八九,要退而求其次,划拉了在中间找,不是人不好,就是人不正常。人还成,也没有想做面首毛病的,又大多没钱,穷张生一个。剩下少数有钱的呢,他们以为你找他,和他的心眼儿无关,和他结实的胸脯无关,和他能不能举起哑铃来无关,是为了他们的钱,冲着钱来的。反过来,那种穷得叮当响的男人,他们同意和你交朋友,那是需要你的钱。再退而求其次,咱把握住你说的,心眼儿善良,对人好点儿的,余下的,别太丑,别让人见了发呕,别性冷淡,要阳痿早泄什么的,咱想办法治,怎么着,多少有那么点儿积蓄,能让我不整天吃卤猪耳朵,这条件不算高吧?可你退了,求其次了,他们不退,他们认为你不够漂亮,不够气质,不够文化修养,他们太亏了。那好,那咱豁出来了,咱什么都不求,眼睛一闭,是个主儿就点头,树要是公的咱也缠着赖着往树根上嫁。如今男人不是性格内敛吗,咱采取主动,把自己送上门去。可等你主动把自己供到案板上了吧,他又犯疑惑了,怀疑你肯定是个烂女,不知道过了多少海,贱,危险,他们立刻就避之而莫不及了。
  “西方人有一句俗语,他们说,你不能让一个好男人倒下。这话我同意,举双手赞成。你想想,好男人本来就不多,让好男人倒下,全世界都犯罪,吃亏的还是我们女人,对吧?可前提是,女人哭着求着别倒下的,得是个好男人。好男人,我们有吗?所以,别提什么男人,要提也别提什么过日子的话,大家都是丛林动物,爱闲的闲,爱繁衍后代的繁衍后代,上树下河,各取所需罢了。”
  穆仰天让柳佳的一番话说得目瞪口呆,烟夹在指间,烟蒂老长了也不知道往烟缸里弹。这回的不明白,是柳佳年轻的脸蛋儿后,有一份对男人的深刻认识,这种深刻,连他这个做着男人的都没有想到。如果不是柳佳有言在先,说了等而下之的那种男人,让穆仰天不至于把自己归进去,穆仰天还真怀疑面前这个一脸青春的女孩子,是过了风暴雷电中的大海的女超人。
  自从那次过后,两人再见过一两面,柳佳就从穆仰天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
  崔筱园是赵鸣给拉的线。
  有一次,穆仰天刚送走几个债主,回到办公室,站到冷气机前拉开领带吹冷风,赵鸣跟进来了,坏笑着问穆仰天,想不想近水楼台先得月,见见一个人见人掉魂的冷美人。穆仰天没好气地说:“银行催还贷催了几次,我吃不下睡不安,见谁都掉魂,要是法院来封门,我也不吃惊,我去吃牢饭顶债,大家散伙,彻底安心,也没有什么魂可掉了。”赵鸣说:“你看你,沉不住气了吧?你以为他催还贷是真催呀?上回那笔卖楼的款子,我们照顾了城市信用社,人家有耳目,人家是来拉储的,顺便弄点儿外水,这才是目的。让人陪他们打打牌、钓钓鱼,再一人封一个包,说下次连锅里的都不留,连谷子带稗子一块挑到他仓里去,不就行了?你也不想想,我们手上有好楼盘撑着,红线图中的土地圈了几块,白痴也能看出玩的不是空手道,别说银行和法院,再高的人来了也不怕。”穆仰天皱眉头,说:“你当我不知道他们是为什么来?我是烦他们。虫子似的,给你一口,恨不得咬你一块肉去。”赵鸣嘻嘻地笑,说:“别那么烦,要当虫子大家当,我给你一个当虫子的机会。我刚才说了,介绍你认识一位冷美人。这位冷美人是咱们‘香邻郡’的业主,所以我说近水楼台的话。不是我一个人说,真是人见人掉魂。”穆仰天接过赵鸣递过来的烟,点着,吸了一口,说:“不见。”赵鸣也吸了一口烟,说:“你蠢。”见穆仰天拿眼睛瞪着他,又说:“别看我,你是真蠢。放着金牌王老五的味不要,一定要做柳下惠,自己吃亏,让身边的人也不好造次,得压抑着荷尔蒙,跟着没兴趣,没劲儿。”
  《亲爱的敌人》八(4)
  穆仰天不和赵鸣讨论哲学问题,把话头打住,要赵鸣去区拆迁办讨进度。赵鸣还想继续把话捡起来,被穆仰天一把推出门,出门后就骂穆仰天不是人,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当年两个人追街给美腿们打分时,他穆仰天什么没见过,装什么正经?论资历,可他赵鸣还是穆仰天的师傅,他赵鸣也没这么摆过谱。
  赵鸣骂过穆仰天,后来还是没忍住,有一次碰到属下的一个物业公司搞业主联谊活动,这个物业公司管理的正好是崔筱园住的那个“香邻郡”,赵鸣事先没说,硬把穆仰天拉去了。穆仰天代表开发商在联谊活动上讲完话,正和物业公司的经理说着事,赵鸣拖了崔筱园过来,要物业公司经理先回避回避,然后把崔筱园推到穆仰天面前,介绍崔筱园给穆仰天,说你们俩是一对病人,这世界不会同情你们,你们就好自为之、互相关照、同病相怜吧。
  崔筱园人长得的确很美。人群中看上去是怎样一种分野就不用说了,有一个关于她的段子,是说她的美丽的。段子这样说:武汉上市的楼盘各有招牌,招牌不光靠营销公司广告推介,同时也靠业主和准业主们的口口相传。“香邻郡”刚开盘的时候,在业主和准业主中的招牌只有一个字:美。很多准业主不明底里,跑到“香邻郡”去看楼盘,怎么看也看不出那楼盘美在哪里,要自己掏钱做“香邻郡”的业主,绝对不是非做不行,就拿这样的质疑来问口口相传者。口口相传者要质疑者别急,楼盘嘛,得慢慢看,慢慢看就看出变化了。于是质疑者在口口相传者的陪同下穿行于“香邻郡”的楼群中,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正看得百无聊赖,崔筱园从一栋楼里出来了。质疑者眼睛一亮,立刻直了,人定在那里,目光一根线似的随着崔筱园转,直到崔筱园消失在楼群后。口口相传者拍一拍质疑者的肩头,问,看什么呢?质疑者这才回过神来,吞下唾沫,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再问,楼盘怎么样?质疑者抬了迷蒙的眼睛看“香邻郡”,半天打了个寒战,舌下生津地用力说出一个字:美!
  那天业主联谊会没开完,赵鸣已经看出崔筱园对穆仰天有好感——那两个人远离众人,站在一块大草地的中央,手中各端了一杯饮料,话说得不热烈,甚至有一搭无一搭,可人是一株柏一株桧,怎么看怎么相得益彰,而且崔筱园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穆仰天。
  赵鸣笑了一下,转身离开草地,躲得远远的,拨通了电话,让公司会所里安排一个单间,准备两样精致的招牌菜,再拨通穆仰天的电话,告诉他公司里有要紧的事情,让他务必去会所听汇报。等穆仰天驾车离去后,赵鸣拨通了第三个电话,告诉一位心腹,看住崔筱园,十分钟后,以穆总的名义邀请她,送她去公司会所。电话拨完,赵鸣收了线,话机往上衣口袋一装,晃着身子向草地中央走去,走到怆然若失孤零零站在那里的崔筱园身边,问崔筱园,对穆仰天印象如何。崔筱园低了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蹲下身子去,把脸埋在裙裾里,一点点去摸脚边的草叶,再把饮料杯里的饮料一滴滴倒出来,喂草棵间的瓢虫。赵鸣叹了一口气,失望地说,穆总很喜欢你,可惜呀,他是喜欢错了,白喜欢一场。崔筱园迅速仰了脸儿起来,着急地说,他没错,我也喜欢他。说过以后觉出自己的唐突,脸蛋儿霎时红成了枫叶,头立刻又埋进裙裾里,再也不抬起来。赵鸣就讪笑,转身,一边离开一边说,没我什么事,我已经说了,你们俩一对病人,这世界不会同情你们,你们好自为之、互相关照、同病相怜吧。
  崔筱园的美是那种苍白的美,从指尖到鼻尖,看不见一丝血相,透明得很。崔筱园是那种熟透了的女人,熟透到不能对她哈气,哈气她就往枝头下落,落到地上化成了水,渗进泥里不见了踪影。崔筱园太伤感,和穆仰天两人在江边散步,好好的,一阵风刮过,突然就叹气,说又一颗星星落下了,又一个人走了,不知道这个人自己认识不认识;和穆仰天两人去木兰湖度假钓鱼,好好的,水波儿一动,突然就落下泪来,啜泣着把桶里的鱼倾倒进湖里,说不知那些鱼是谁变的,会不会有自己的前夫。
  崔筱园很喜欢穆仰天,也很依恋穆仰天。崔筱园觉得自己和穆仰天有缘,不像讨厌别的男人那样讨厌他。平常两人约会时,崔筱园总是不肯让穆仰天离开她。穆仰天一离开,她就默默垂泪,每次都弄得穆仰天感觉像是欠她的。
  有一段时间,穆仰天的手机经常接到一个来电,对方在电话那头屏住了呼吸,不出声,等穆仰天在这头喂两声,那边就挂断了。来电是隐匿了号码的,但穆仰天知道,那是崔筱园打来的。等两个人再见了面,崔筱园不提这件事,穆仰天也不去印证,硬将一件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事做成了一个哑谜。
  崔筱园有一套很好的音响,专业德国箱子,比穆仰天那套“山水”强出了百倍。可崔筱园只有一张CD,是尼伯朗的《ATRESHISO》。每次穆仰天去她那里,她都放这一张。穆仰天先还被顶尖机器制造出的效果征服着,后来就觉得浑身发冷,有一种随时都有可能打摆子的兆头。
  有一次,两人默默地坐在那里听尼伯朗的《ATRESHISO》,像往常一样,谁也不说一句话,谁也没有一个动作。碟子放完后,穆仰天从音乐中回过神来,发现崔筱园正目光呆呆地看着他。穆仰天说:“你在想问题?”崔筱园说:“不,我在想人。”穆仰天问:“想谁?”崔筱园说:“你。”穆仰天的内心深处被什么熟悉的东西轻轻地撞动了,有一阵他有些灵魂出窍,然后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我在这里,用不着想。”崔筱园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其实不是你,是我的前夫。你总是让我想起我的前夫。他只活了二十六岁,是不该死的。老天真的没长眼。”穆仰天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他是怎么死的?”崔筱园不说了,端起面前一只薄得一捏就碎的浅口杯子,一个劲儿地往嘴里灌葡萄酒,人是很快就会崩溃掉的样子。穆仰天看她那样,就不再问下去,坐在那里,慢慢地把一杯茶喝成了清水,然后起身告辞。
  《亲爱的敌人》八(5)
  穆仰天是在缺乏激情的状态下接受崔筱园的。崔筱园的美貌任何男人也无法拒绝,穆仰天也不能免俗。但穆仰天和崔筱园接触了一段时间后,就开始对这样的接近产生了困惑。穆仰天想,崔筱园的症状太像格温多琳① 了,那么他呢,是不是该向罗布② 教授学习,随着她毫无理性的话说下去,说城市里的鳄鱼正在鸽子的孵蛋场上绝望地恋爱,或者刚落成的“瑞通”大厦很快就要坍塌,因为在大厦奠基的时候,他们埋住了一只长着婴儿头颅的秋蝉,或者帮她一起去给冬天里的鸟儿洗澡?
  她也许什么都没有失去,除了一样——对生活的信赖。
  要这样,美貌对她来说不是一种福祉,而是一种沉重的负担。
  穆仰天还是心疼崔筱园。有时候在办公室里张罗着公司的事,他突然会想起她来,想她是不是又守在尼伯朗身边,借着一杯永远也不会见底的红酒,默默地垂泪。那么一想,穆仰天就有些沉重,生意上就是得了再多的分,也郁闷得高兴不起来。
  穆仰天要赵鸣去打听一下崔筱园丈夫的死因。赵鸣打听回来,告诉穆仰天,没有什么原因,下班出来,人好端端走在路上,也没踩着西瓜皮,也没人冲他放黑枪,身子一歪,连哼都没哼一声,倒下就一命呜呼了。
  “医生怎么说?”穆仰天问。
  “真动心了?”赵鸣说,“你要真动心,我这就带她去医院作个全套检查。”
  “作什么全套检查?”穆仰天不解。
  “你不是动心了吗?”赵鸣看穆仰天。
  “我问的不是她,”穆仰天说,“是她丈夫。”
  “这种事,和她丈夫扯到一块儿干什么?”赵鸣很奇怪穆仰天为什么会对这事感兴趣,指点穆仰天说,“你面对的是她,她丈夫只能算是没福消受,你问是多余的。她的前世是什么不干你的事,她的来生是什么也不干你的事,一个活生生的大美人放在你面前,办了就是了,搞那么复杂干吗。”
  穆仰天并不给赵鸣解释他的想法,也不想和赵鸣讨论办不办的事,就此把话题打住。那天下班后,他在写字间里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起身出了门,没动车库里的车,慢慢走着,去了崔筱园的家。穆仰天进门后什么话也不说,就把崔筱园搂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崔筱园先还挣扎,要把身子挣脱出来,后来不挣扎了,藏在穆仰天怀里,全身颤抖着,眼泪破了堤似的往下淌,一点声音也没有。眼泪淌够了,人从穆仰天怀里移出来,什么话也没有,坐回到沙发上,伸手够过茶几上的酒杯,神经质地往嘴里倒红色的毒水。穆仰天站在那里,静静地看崔筱园,看她顽强地一点点化掉、化成水。然后他去卫生间里拿出一盒纸巾,放在仍在默默流泪的崔筱园手边,再关了窗户,开了屋里所有的灯,轻轻带上门,走了。
  穆仰天出了崔筱园那栋楼,沿着来路,慢慢走回公司,去车库里提了车,把车开到张公堤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下,人坐在车里发呆,心想怎么会这样?怎么就只有一个视力几乎为零的神经质的尼伯朗在那儿反复吟唱?怎么人就这么脆弱,连块西瓜皮都用不上,身子一歪就走了?怎么一个人走了,另一个人就活得不像人,要整日用酒精撑着,以泪洗面?穆仰天想,他和崔筱园,到底谁比谁更脆弱?
  崔筱园是个冷美人,冷到全身都在北极里冰封着,除了能让人欣赏,一点儿实用价值都没有;而且这样的欣赏,仅限于在远处。但这不是穆仰天从此不再接那个匿名私人电话的原因,也不是他不再去见崔筱园的原因。穆仰天是经历过死亡的,他知道有问题的不光是崔筱园,他自己也有,他的问题更大;死亡不是眼泪,再多的纸巾也不能抹去生命中留下的那些深浅痕迹。既然他不能和死亡抗争,不能引领或搀携他人走出死亡陷阱,又何必去接那个匿名的私人电话呢?
  穆仰天和闻月之后的两个女人相处的时间都不长,很快就结束了。穆仰天和柳佳交往了三个月,和崔筱园交往的时间更短,不到两个月就结束了。每一次结束,穆仰天就会沮丧一次、自悲一次、离阴影近一次,并且越来越感到空虚,心情越来越坏。穆仰天有时候会想起自己在大学里读到的一本关于北极的书。现在他有点明白,夏天在北极为什么会那么短暂了。
  穆仰天想过一个问题,如果这辈子不遇见童云,他会不会接受妓女。他听说过色相场中有一些很不错的女人,她们既安静又温存,比政府官员纯洁,比大多数朋友有趣,比很多妻子讲道理,而且交往起来大家相敬如宾,不必提防对方的窥视和自己寄托内心痛苦的冲动。穆仰天想过这个问题——把自己的需求控制在冲动和完成冲动这个技术步骤上,就像一尾游过异性的石斑鱼,只用一个痉挛中的甩尾动作,就把问题解决了。
  不过,这个设想只是理论上的。这辈子他遇见了童云,而且和她做了夫妻,虽然只有十年时间,但那十年时间足够浸润他的一生了。他打不起精神去实践它们。
  穆仰天的日薄西山和无所作为让赵鸣不可思议,赵鸣对穆仰天越来越不满意。赵鸣并不真的关心穆仰天是不是发烧到要和崔筱园执手偕老,是不是害怕被人说成摧残精神病人犯而对崔筱园回避三舍。赵鸣关心的是,一个初有斩获并且正在欣欣向上的公司,怎么也不能有一个内分泌失调的老板;他自己这个副总不年轻了,专业早就丢了,靠着穆仰天的照顾混成了高级公关,除了给穆仰天当副总级的清客,陪吃陪喝,照顾一下场子,别的什么也不能干,穆仰天要气血沉郁,再精神失调了,公司阴气笼罩,正常不起来,他连饭碗都没有地方端去。所以在得知穆仰天不再和崔筱园来往之后,赵鸣着急了。
  《亲爱的敌人》八(6)
  赵鸣进了总经理办公室,问穆仰天到底把崔筱园办了没有。赵鸣的意思是,如果办了,穆仰天至少还算正常,没有变态,至于是不是和崔筱园继续来往下去,他才懒得管;如果没办,问题就麻烦了,公司是不是大厦将倾,就得另说了。在得到穆仰天的确切答案后,他沮丧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那个样子,就像是公司接到了法院的财产保全传票,接下来就等着清盘了。
  赵鸣自己是来者不拒的,家里和老婆周旋着,外面的女朋友好几个,隔三差五还要陪客户洗洗桑拿、唱唱歌,使唤小姐跟使唤家里的小保姆似的,乐此不疲,自认为把男人的功能用足了,感情问题和身体行为分得很清楚,是实用的个人主义者。赵鸣这样,对穆仰天的表现自然大为不满。
  赵鸣问穆仰天,还记不记得一开始的时候他是怎么说他和童云的事情的?他说穆仰天完了,被废掉了,果然穆仰天就完了,被废掉了。为了证明自己的论点,绝望的赵鸣硬要穆仰天反证他是一个没有被废掉的男人,是一个见了女人不呕吐和能勃起的男人。赵鸣脖颈上的青筋冒得老高,说你不替你自己想,不替穆童想,你自甘堕落,也得替公司员工和业务关系想想,要不你扯那么大摊子起来,你玩人呀?
  “我玩什么了?”穆仰天发恼道,“我他妈哪一样不是在拼命?我扯那么大摊子亏待谁了?亏待你了?你不就是惦记着你的那份干股吗?你要不放心,认为口说无凭,我现在就给你写字据,让你放心。”
  穆仰天当下就顺过一张打印纸,掏出笔来,在纸上写下“赵鸣拥有公司百分之二十股份”的字样,签了字,拨通内部电话,叫秘书进来拿了字据去盖印鉴,然后把盖好印鉴的字据丢给赵鸣。
  在穆仰天写字据、支使秘书去盖印鉴的时候,赵鸣一句话也不说,操着胳膊站在一旁,冷笑着看穆仰天,看着他表演。等穆仰天将那份盖好印鉴的字据丢在他面前以后,他发火了,又拍桌子又摔板凳,人跳得老高。
  “你算老几?你不就当个老总吗?你这种臭手谁不会?我要当老总我也会,我比你还会!”赵鸣气呼呼地将桌上的字据拿起来,仔细叠好,揣进上衣口袋里,说:“你不就是想堵我的嘴吗?你不就会恶心人吗?我还偏不让你拿住,我还偏要留下字据。我这里给你记着,可记着也没用,该说的你还得说。我说你自甘堕落,我说公司员工和业务关系,那是说我一个人呀?就我一个人受牵连呀?这中间牵涉了多少家庭,哪一个家庭不是倾家荡产?远的不说,就说刘工,人家跟了你五年,人家从设计院辞了职出来,人家老婆下了岗,老父亲要治病,孩子要读书,一家人全靠他,你把人弄进来又不负责,你这里咣当一甩手,你不是害人吗?”
  穆仰天让赵鸣一说,愣住了,想到自己当年渴慕刘工的名望和能力,去设计院挖刘工,的确是动了心机和手段,公司的未来说得天花乱坠,个人的保障说得金城汤池,哄了刘工入彀。刘工后来家庭变故接二连三,先是老婆下岗,再是老父亲得了重病,儿子读到大二了,因为家庭经济困难,差点儿没休学。自己不是没有照顾过刘工,私下里钱没有少给,可败不住刘工老父亲得的是富贵病,药费和住院费见天儿往上涨,公司里都是自己的职员,又不能太偏袒了谁,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在公司里有一份不算少的收入,刘工勉强能够支撑,要是公司真的垮了,刘工一家怎么活?这么想过刘工的事,又想自己在女人面前的表现。柳佳他没有碰过,崔筱园他也没有碰过,这两个人无法验证,可闻月他不但碰过了,而且使出了浑身解数,那基本就是一次程序复杂却又失败了的科研项目。在闻月那里他没有作为是铁的事实,怎么也狡辩不过去。
  穆仰天乱七八糟地想过一些事情,真的开始怀疑自己,又不知道该如何反证自己还是一个没有被废掉的男人,还有男人应该有的能力,心里一急,赌气对赵鸣说:
  “证明就证明。想怎么证明由你。我还真豁出去了!”
  赵鸣认真到了这个地步,当然自有办法,不会被穆仰天拿住。当下什么也不说,离开穆仰天的办公室,等下班以后,他让办公室主任赶走所有打算要加班的员工,下令谁也不许回公司拿什么忘记了的文件,再把办公室主任赶走,锁了公司大门,翻出电话本,叫了一个应招女来。赵鸣先给应招女上课①,活要干得不好,应招女收拾干净滚蛋;活要干得出色,价钱翻番付,以后要有了好活儿,还是她。赵鸣吩咐完毕,把应招女推进总经理办公室,带了门,自己去隔壁自己的办公室,喝着茶上网和女朋友聊天。
  应招女是职业的,用技术说话,进了总经理办公室,上去就把穆仰天骑住了,伸出两指,从穆仰天的衬衣中剔出领带,拉开丢在地板上,人推到沙发上,三两下熟练地解剖干净。穆仰天要解救自己,不耐烦让人当红尾鱼,不光配合着对方,还主动出击,一把掀开对方,自己当祭司,骑到对方身上,眼露凶光,牙咬得咯吱咯吱,样子比对方还狠。两个人都明白自己的角色,都端了刺刀见红的架势,浑身解数使出来,拼搏得浑身大汗淋漓,一屋子折腾得没有一处整洁的地方,最后却一点作为也没有。
  应招女恼羞成怒,满面无光地推开穆仰天,朝他脚下啐了一口,收拾好自己,摔门出了总经理办公室。应招女一脸怒气地找赵鸣结账,咬死了要双倍价,不给就找道上的老大来摆台子要自尊。拿了钱还不算,骂骂咧咧丢给赵鸣一句话:以后清白② 点儿,少拿这种机器人来折磨老娘。
  《亲爱的敌人》八(7)
  赵鸣吓了一跳,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追出门去拽住应招女问:“他把你怎么了?咬了你还是撕了你?”应招女啐了第二口,说:“别臭美,把你那个孱头兄弟说得那么威武。姐姐相当尖端的手段都用过了,根本没用。事情要说出去,这活儿我算干到头了,武汉三镇都混不下去,你不是断我财路是什么?”
  赵鸣被应招女抢白一顿,知道事情没办成,气得要命,而且心疼那双份薪水,打发走应招女,气冲冲返回来,守了几年的敬仰不守了,用脚磕开总经理办公室的门,斜了眼睛看满头是汗坐在那儿喘气的穆仰天,吊着声音说,穆总,证明得怎么样呀?看把人家女孩子伤心的,刚才说了,从业以来没受过这样的打击,人家发誓要改弦易张,回去拿博士证书研究机器人。这么说了还不够,还拿话激穆仰天,说可以介绍他去网上“爱娃”情侣商品店购买自娱用品,有很出位的硅胶仿真品,纯粹技术产品,不用感情交流,适合穆仰天这类有心理障碍的中年鳏夫使用。
  穆仰天恶狠狠地抽着烟,一句话不说。后来赵鸣说累了,拨开乱七八糟的家具,找地方坐下来,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情绪低沉郁郁寡欢的穆仰天,换了一副心平气和的口气问穆仰天:
  “我们也不用谁气谁,气着谁都没意思。说实话,你是不是变态?还是中途改了口味,换同志了?要不要我陪着去看心理医生?要是换同志了,你也告诉我一声,我召集公司全体员工开香槟庆祝,省得我一天到晚替你担心。”
  穆仰天让应招女折磨了半天,不但没有证明出什么,反而挖掘出人性深处的那截子肮脏的短尾巴,感到深深的沮丧、乏味和空虚,心情很坏地缩在大班椅上,半天冒出一句:
  “我看什么心理医生?我就在这儿手淫给你看,行不行?”
  这是穆仰天在童云去世之后最糟糕的一段黑色日子。穆仰天在这段日子里变得邋遢、萎蘼不振和心理障碍重重,因此迅速地苍老下去。
  穆仰天和女性交往,从不主动对穆童说,为坚持自己的权利,也不刻意藏着掖着,对穆童隐瞒。穆童那边始终保持着警惕,所以穆仰天的情况她都知道。
  对柳佳,穆童是当做新鲜的样板来欣赏的。柳佳黑头鱼似的灵动,没章没法中透着对生活的不吝,这一点对穆童的脾气。而且穆童看出来了,柳佳说拿穆仰天混点,是真的混点,根本就没有进入这个家庭的打算,属于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游击队,不在有威胁的侵略者之列,穆童也就没把柳佳当成敌人。
  穆童没有见过崔筱园,有一阵怀疑过,旁敲侧击地问过,穆仰天没有遮掩,轻描淡写地说了,说是刚认识的一位朋友,目前也只限于朋友,不过如此。穆童显得情绪琢磨不定,一会儿烦躁不安,一会儿冷冷的,一会儿淡泊如水,一会儿又装作十分宽容,让穆仰天心里七上八下。穆仰天不认为这种事与穆童有关系,但终究是父女俩,自己是成年人,责任先在自己身上,想把话说穿,一是申明自己的立场,二是扭转穆童对他交女朋友看法上的误区。
  有一次,穆仰天把话捅开,问穆童是不是反对他在外面交女朋友。穆童冷冷地说,那是你的事,你和谁交朋友与我无关,我没傻到干涉婚姻法的地步。穆仰天再要深究下去,她就没心没肺地说,现在黄昏恋正时髦,别说你,八十岁的老大妈都春心荡漾。都说玫瑰之约① 办得好,我看应该办个老核桃之约才对,那才是真正的人文关怀。又说,我没想到爸你这么时尚,我是不是该为你骄傲才对?
  穆仰天有些伤心,觉得穆童根本不替他考虑,有些不讲道理,有些不近情理。穆仰天很生气地对走向自己房间的穆童说:
  “把你的单词背一背,别到考试时在考卷上画卡通,让老师叫我去学校领人。”
  穆童没回答穆仰天,上了楼,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应招女事件之后,穆仰天灰心失望,想原先还以为自己有一份底线,坏事不是没干过,再坏都把自尊守住了,不往卑鄙里走,现在看来,那是自己过高地估价了自己,其实自己和别人一样,也是环境的产物,也战胜不了骨子里埋藏着的卑鄙无耻,稍微不加控制了,由着性子了,就是彻头彻尾的王八蛋一个,离着高尚八百丈远呢。
  穆仰天有了这样的认识,心灰意懒是肯定的,但终究清醒过来,明白自己要的证明其实是没有的,有也没有意义。穆仰天想,何必要证明自己呢?证明自己什么呢?证明了又能怎么样呢?穆仰天想通了这个,就认定不能再往下糟蹋自己了,于是决定不再交女朋友,也不再和赵鸣争辩自己是不是孱头,索性先在观念上把自己彻底废掉,承认自己是阿斗,一摊黄泥,扶不上墙。
  决定了这件事的那天晚上,穆仰天睡在床上,怎么都睡不着,心里想着童云,想着想着就笑了,笑过默默地在心里对童云说:妈的,你一个人去了远方,把我丢在这一头,叫我生不得死不得,还得在这一头陪你走下去。这么心里想过,又在心里和童云开了一个玩笑,说你等着,这辈子就这样了,下辈子让我把你找到了,决不饶你。
  穆仰天发过誓之后就睡了,而且睡得很沉。很长时间了,他没有睡过这么沉稳的觉,并且破例没有做那种不洁的噩梦。
  《亲爱的敌人》八(8)
  家里不再有女人出现,穆仰天也没有了和女人周旋的痕迹,每天晚上都早早地从公司里回来,回来就关闭了手机,不与外界联系,穆童有些放心了。但放心的穆童警惕性不减,有时候也会出一些题目来考穆仰天。周末的时候,父女俩守在起居室里看电视,常常会为这个逗很长时间的嘴。
  “老爸,怎么没见你出去约会?”
  “约什么会?和谁?”
  “那个姓崔的呗。”
  “约不成了。我们分手了。”
  “怎么分手了?”
  “分手就分手,要什么原因。”
  “那,下一个是谁?”
  “没谁了。”
  “为什么没谁了?怎么会?”
  “老爸老了,折腾不起。”
  “都说男人不言败,你还不到四十,怎么就说自己老了?”
  “老了就老了,跟年龄无关。”
  “老爸你说这话,不是在怪我吧?”
  “我怪你了吗?”
  “怪就怪,没什么了不起。其实你完全可以和女人来往,想怎么来往就怎么来往,不关我的事儿。我只是觉得吧,你交的那些女人,品位太次。小慧有一次问我,你爸看着挺正常的,怎么就没有女朋友?我都不好意思告诉她,有,隔三里半都能闻到海飞丝味道。小慧会臭我两个月,凭什么?”
  “谢谢你的保护。也谢谢你的捣乱。”
  “我捣乱了吗?我可是一句话也没说。老爸你这就不公平了。”
  “那是我说错了。我自己没用。”
  “你还是怪我。”
  “我怪了吗?我也是一句话也没说呀。”
  “爸你老实说,女人对你是不是很重要?”
  “……”
  “爸?”
  “嗯。”
  “‘嗯’是什么意思?”
  “非得说?”
  “你要讨厌我就算了。你要讨厌我就不说。其实你不说我也明白。我明白你是怎么想的。关键的问题是,你忽略了一件事——我也是女人。”
  “……”
  “老爸你笑什么?”
  “我没笑。”
  “你笑了!你就是笑了!你嘴都咧到耳朵上去了!你那是坏笑!”
  “好吧好吧,就算我笑了。我不能笑吗?”
  “你笑得很阴险。你的意思是我不算女人。”
  “我没说你不算女人。那是两码事。”
  “怎么是两码事?”
  “说了你也不懂。”
  “不嘛,最讨厌你说这种话,你说这话让人心里发寒。说穿了,你还是脱不了俗,还是实用主义者,对不对?那你说,你是喜欢那些女人,还是喜欢我?”
  “嗯。”
  “‘嗯’是什么意思?”
  “都喜欢。”
  “‘都喜欢’是什么意思?”
  “就是——都喜欢。”
  “那你最喜欢谁?”
  “这也得说?”
  “不说我也知道。我嘛,不过是你生命的衍生物,和头皮屑一样,你对我只有责任,没有感情。那些衰女人就不一样了,她们让你有新鲜感,她们能刺激你的征服欲,你从她们身上能体验到成就感。算了,我自己难过吧,活该我是孤儿,没人说话。”
  “……”
  “你别瞪那么大眼睛看我。看我也没用。”
  “宝贝儿,你应该知道,我最喜欢的是你,只可能是你。”
  “真的?”
  “真的。”
  “你发誓。”
  “我发誓。”
  “用真心发誓。”
  “我,穆仰天,面对上天发誓: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是女儿穆童。”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没逼你。”
  穆童洋洋得意地松开穆仰天的脖子,滑落回沙发里,一边往嘴里填着薯条,一边晃动着两条长腿。穆童性格上和童云大相径庭,模样却是童云的完全翻版,两个人连腿都生得一样,纤长光洁,没有一星疤痕,让人怀疑那是两节冲天的湘妃竹。
  那样的交流零零碎碎,日子也零零碎碎,可争吵换了拌嘴,父女俩冷战结束,毕竟能坐到一块儿了。冷脸换了说笑的穆童也可爱了几分,不管是不是钟摆,悬不悬到穆仰天的脖子上去,都让穆仰天心里涌起温柔来。穆仰天就想:值得。
  父女俩亲亲热热说一会儿话,穆仰天喝足了茶,穆童的小肚子也再塞不下土豆条,于是关了电视,道过晚安,关了起居室的灯,各自趿了拖鞋,回了各自的房间。
  穆仰天躺到床上,看朝了汉水的那一面玻璃窗。家里刚请保洁工做过大扫除,窗明几净。有星星点点的月光洒落进来,无声地攀上床头。穆仰天不由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钻进被窝里,心里对自己说:就这样吧。
  《亲爱的敌人》九(1)
  穆仰天和卜天红的交往是个偶然,这个偶然来自穆童。换句话说,是因为穆童,穆仰天才和卜天红认识了;如果没有穆童从中牵线,穆仰天和卜天红只会是两架以自己为圆心的陀螺,永远也不会转到一块儿来。
  卜天红就是穆童的班主任卜老师。
  那次穆童往班长庄晓背上贴条子,和庄晓吵架,错误算不上大,没大到违法乱纪的地步,但已经影响到班长庄晓在班上的威信,在班里造成不安定团结的局面了。卜天红刚送走毕业班,因为教学经验丰富,调到穆童班上当班主任。她是一个很负责任的老师,知道利用最合适的时机给学生最大可能的帮助,引导他们度过危险的青春期。本来穆童往庄晓背上贴纸条这件事被庄晓告到她那里,她批评一下穆童也就行了,可她认为这件事情是个好机会,如果掌握好分寸,合理诱导,可以借题发挥,帮助穆童认识到同学之间友谊的重要,从而使穆童调整和同学之间的关系,提高学习的兴趣。卜天红因此就打电话,把穆仰天叫到学校来,和穆仰天共同研究怎么处理这件事情,并且与穆仰天探讨教育穆童的若干问题。穆仰天接了电话来到学校,这样,两个人就认识了。
  只是,两人最初的认识,是以学生的班主任和学生的二叔这样的关系开始的。
  卜天红穿一套中式蓝印花外衣,黑色混纺面料长裤,清清秀秀,单薄柔弱,人长得不算漂亮,皮肤却很好,细腻得让人看都得小心翼翼地看,看重了眼神都会弹破皮肤,有塞尚① 笔下人物那种易脆的质地感。穆仰天在和卜天红谈话的时候,注意到卜天红眼神里淡淡的忧郁,这让他一开始就对她有了好感。
  后来两个人来往渐渐多了。基本上是因为穆童在学校里犯了什么事儿,卜天红觉得应该慎重处理的,或者穆童学习上有了进步,卜天红觉得应该向家长通报情况,让家长配合着在家里表扬和鼓励一下的,就打电话给穆仰天。两个人在电话里谈,或者约了在学校办公室谈。两个人彼此都有好感,愿意见面,这样既有理由又有念头,接触得越来越多,话题也渐渐地不局限在穆童身上。
  卜天红的声音柔美,很好听,可话却不多,言简意赅,什么事情说清楚了就不再往下说,如果对方没有离开的意思,她会给对方礼貌和宽容,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人,安静地微笑,让人在没有离开的时候,就开始想念她的声音,想念她。
  卜天红是一下子就喜欢上了穆仰天。她那次给穆仰天打电话,约穆仰天谈穆童制造“四月傻瓜”的事,在电话里一听见穆仰天的声音,心里就有了预感:她会和这个男人发生一些什么事。
  两个人一见面,卜天红认定了自己的感觉,只是对先前的念头做了一些修正。她想:我和这个男人之间会发生很多事。
  穆仰天当然不知道卜天红心里想什么。穆仰天最早认为,卜天红是一个单纯的知识女性,没有什么经历,只是想象的画幅上的人物,褒贬由人。有一次开玩笑,他叫她大学女生,让卜天红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颈,坐在那里半天不说话。但很快的,穆仰天不这么认为了,他为卜天红平静之后的强大自我感到困惑。一个看起来非常平静和宽容的女人,一个能为别人做很多事情、并且能把那些事情做得十分熨帖的女人,其实是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孤独的、没有呼应的。卜天红就是这么一个女人。
  穆仰天还有一个自私的念头一直没有告诉卜天红:他拿卜天红和童云作过比较。后者的单纯是真实的,有点儿像秭归香溪桃花潭里的桃花鱼①,鳍翅如羽,晶莹剔透,美而无骨,是只能在无污染的山泉里生活的生命;前者则是复合的,韧性的,有点儿像蒙族的长调,节律简单,自然如天籁,可以率性而歌,但面对的是苍天而非人类,你永远也无法真正抵达那个沟通的境界。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卜天红才引起了穆仰天的特别注意。
  穆仰天对卜天红动心的真正原因,其实无关桃花鱼和蒙族长调,而是卜天红和孩子之间的那种和谐关系。
  穆仰天无意中看到了卜天红主持的那次班会。那天也是因为穆童犯了事,穆仰天应召到学校点卯,去的早了点儿,正赶上穆童班上开班会。穆仰天在教研室里呆得不耐烦,偷偷来到穆童的班上,站在走廊靠后门的地方,探了头向教室里看,于是看到了班会的现场。
  卜天红一边说着话,一边在学生中间不停地走来走去,一会儿摸摸这个的脑袋,一会儿理理那个的小辫儿,就像大姐姐和她的弟弟妹妹们,关系融洽得很。班会的主题却让穆仰天吓了一跳。卜天红要她的学生们说出不喜欢班集体的理由,而且要说真话,表达自己的真实看法,然后大家一起来归类,看他们的集体有什么、差什么、大家需要为它做点儿什么。
  班上的学生们一听这样的主题,开心得要命,笑成一片。男生猴急,争着发言,理由都是冲着女生去的。比如“女生总是让我气不打一处来”;“班上有那么多帅男生,却没有‘疯狂美少女’,不公平”;“老师总是把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和最难看的男生安排在一起坐,让人看不到希望”;“为什么女生可以扎小辫,男生就不可以染头发?”等等。女生自然不肯妥协,也急着发言,说“男生总是白看我们女生,尤其是漂亮女生”;“男生没有一个像桑普拉斯一样的绅士,算什么臭男生”;“班足球队的香港脚臭得还不如一支幼儿园球队,让班上的女生跟着丢脸”;“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有理由”;等等。也有不带攻击男女生,是对班干部和学校提意见的,说“班干部中除了零点五个之外,剩下的全是马屁大王”;“班里的生活不是我梦中的外星球生活,它让我感到无限悲哀”;“我只不过在睡觉时大喊了一声我爱李贞贤①,就遭到了五双臭鞋子和三只枕头醋意大发的袭击”;“考试的时候我打了两次小抄,结果被举报了两次,看不到互相合作的任何可能”;“脏衣裳从来没人帮着洗,这样的集体要它干什么”;“每天必须喝牛奶的校规惨无人道”;“学校不让从下晚自习后上网一直到第二天上早自习,摧残未来的比尔·盖茨”;等等。
  《亲爱的敌人》九(2)
  穆仰天站在后门,很快被活泼的班会弄得有点儿晕头转向,甚至还有点儿兴奋。他的目光一直跟着在学生们中间走来走去的卜天红。他发现卜天红始终笑眯眯的,不断冲她的弟弟妹妹们点着头,鼓励着他们,好像他们的那些理由,也是她的理由,她很欣赏他们的坦率和张扬似的。穆仰天有一刻有点儿发愣,冲动很强烈。他有一种急迫的愿望,想走进教室里去,把手举起来,或者根本不举手,直接站到板凳上去,大声地、摇头晃脑地、夸张地把自己不喜欢这个世界的理由说出来,比如“这个世界为什么没有永远”;“这个世界为什么要让人孤独”;“孩子为什么不能理解大人”;等等。然后他就等着她,等着那个和蔼可亲的班主任朝他走过来,笑眯眯地伸出手,鼓励地摸摸他的脑袋。
  也就是那一刻,穆仰天觉得他喜欢上那个单薄而文静的女教师了。
  男人和女人毕竟不同,卜天红对穆仰天有好感,却把好感深深地埋藏在心里,不说出来,不让穆仰天知道,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穆仰天有了那样的念头,却生出了阴谋,找着机会和卜天红接近,要把自己的喜欢告诉对方,并且要对方也来喜欢自己,两人共同地,把这样的喜欢坚持下去。
  客观地说,穆仰天和卜天红接近,最初并没有别的目的,没有把两个人的关系往深处里想,只是卜天红是女儿穆童的班主任,女儿在卜天红手上,浇水施肥除草捉虫的事都得靠她,就算他不巴结她,至少也得和她搞好关系。何况,她实在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老师,让他实在想不出不巴结她的理由。
  穆仰天邀请卜天红外出。他请她吃饭,还请她看了一场俄罗斯国家芭蕾舞团的表演,剧目是《胡桃夹子》①。两个人坐在剧场里,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眼神交流,但两个人都被剧情打动了。演出结束的时候,穆仰天从存衣处取出两人的外套,替卜天红穿上,自己眼睛里有了湿润,看卜天红,卜天红的脸蛋红扑扑的,桃花一样鲜艳着,也是动了感情的样子。
  那天穆仰天没有把卜天红直接送回位于汉阳开发区的学校去,而是把车开上了金山大道,沿着清水蜿蜒的金银湖绕了一圈,让湖风狠狠地把两人梳洗了一番。
  绝对不是穆仰天在生意场上混油了,凡事要拿出技术的套路来套对方,而是穆仰天生就有一副童心,因为早早地做了人夫,做了人父,做了公司老板,在别的时候,童心是潜栖在骨子深处,要等到风高月黑的日子而且有了知音时才肯释放出来。
  但那样的释放是有节制的。穆仰天那段时间正和柳佳、崔筱园交往着,没有想到在自己和喜欢的班主任之间建立男女朋友的关系,在和柳佳、崔筱园交往失败后,又记着自己不再交女朋友的决定,不会出尔反尔。再说,他在这方面是个失败者,无可救药者,那些自我作践是铭心刻骨的,记忆犹新的,他不会愚蠢得再重蹈覆辙,自取其辱。
  穆仰天请卜天红吃饭的地方是汉口滑坡巷。他请卜天红吃那里盛名的辣鸭脖子,喝牛骨头汤。
  武汉这个地方是中性的,既不在热闹的时尚中,没头没脑地捕风捉影,也不敝帚自珍,恪守早已没落了的文化传统。武汉人知道如何生活,也乐于享受最普通的生活。说四川人爱吃、广州人爱吃,其实四川人和广州人在吃的问题上早已落入样式的窠臼中,远不如武汉人的实在和花样翻新。武汉人的爱吃不受环境制约,不受吃之外任何条件的制约,能把一荤两素三菜一汤的家常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儿:一碟清炒红菜苔、一碟豆豉红椒炒腊肉丁、一罐排骨煨莲藕汤,满腹满脑就有了云蒸霞蔚的香气。这样的本事,别的地方没有。
  比如油腻腻的滑坡巷,这是武汉众多餐饮街中的一条。在自家餐馆门前巨大的白铁桶边,那些精明干练的年轻嫂子们手脚麻利地卤着鸭脖子、炖着牛骨头,满眼红汤鼎沸,白汤滚涌,香味弥漫得一街都是。隔着络绎不绝的人流,年轻的嫂子们和掌勺的汉阳厨师们快乐地打情骂俏,高声地叫自己进货出货的男人给自己送冰镇啤酒来解渴,来来往往的行人,不管是不是食客,不管进不进自己店里,都有笑脸和热得发烫的话迎来送往。武汉是座码头城,讲的是帮规,可到了滑坡巷,什么样的帮规都失去了意义。慕名到滑坡巷啃鸭脖子喝牛骨头汤的人当中,有商业集团的年轻老总,也有15码头下货的汉川挑夫,大家往辣气呛肺的简陋棚子里一坐,湿漉漉的冰镇啤酒一箱箱抬上来,一碗碗牛骨头汤端上来,冰镇啤酒对着嘴灌,牛骨头手抓着啃,那是多么快乐的一件事情呀。爱斯基摩人鼻子大,是因为长年处理冷空气的需要;武汉人精明,是因为武汉人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可以需要什么,将需要的东西牢牢抓在手中,一分一厘也不丢,别的一概不要,省却了想象中达不到的那些失落。这样的精明不光实在,也更具浓浓的人情味。
  卜天红一点儿也不掩饰她对滑坡巷惊讶的喜好。卜天红那天快乐得要命,在穆仰天的怂恿下,她一只手里抓着鸭脖子,一只手里抓着透味儿牛骨头,啃一口左手上的,再啃一口右手上的,眼睛还没忘了惦记着盘子里的大粒卤蚕豆,完全颠覆了优秀女教师的斯文形象。她还不顾穆仰天的劝阻,和女老板逗着嘴,两个人分别喝下了一瓶啤酒,喝得她满脸红霞,直说自己醉了,不行了,上车时摇摇晃晃撞了门,要不是穆仰天眼疾手快地搀住,也许就溜到地上坐着嘟囔地数手指头了。就这样,人坐进车里了,还捂了嘴傻笑。穆仰天问她笑什么。她咬住嘴唇摇头,不住地打酒嗝,死也不肯说。这个样子不像以往静若幽兰的她,有了水蕨的灵动,有了薜荔① 的活泼,还有一点儿想要捣蛋的孩子气,让穆仰天看出了新鲜,不由得心里怦然一动。
  《亲爱的敌人》九(3)
  那天穆仰天把车开得很稳,放了所有的车绕过自己,驶到自己的前面去。两个人也没去别的地方,穆仰天直接把卜天红送回了学校,替她泡了一杯新茶,叮嘱她喝了茶,漱过口,洗个澡,早点儿上床休息。然后,穆仰天回到车上,把车开走了。
  卜天红专业上出色得要命,是学校里的顶梁骨干,个人生活却隐匿着,像沼泽地里的水葫芦,弱不禁风,风来的时候会轻轻地环住自己,同时不易觉察地叹息一声。这让穆仰天面对卜天红,有一种时时袭来的疼怜感。穆仰天是个粗线条的人,容易激怒,习惯于生命的对抗,心理障碍严重,而且那是他的有意识,痼疾已深,可和卜天红在一起,他无法不柔肠寸断。他和卜天红在一起时总是小心翼翼,生怕惊吓住了她。卜天红冰雪聪明,自然看出来了,因此越发迷恋穆仰天。
  卜天红向穆仰天表示出她的爱慕,是两人认识一年以后。这期间穆仰天经过了柳佳和崔筱园,把自己弄得一塌糊涂,没有一点儿信心,烟抽得很凶,酒喝得也很厉害,只是酒不在外面喝,在家里。每天晚上处理完穆童的事情后,穆仰天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人坐在露台上,也不用酒具,一瓶王朝启了橡木瓶塞,对着嘴一口口地吹瓶子,一个人看漆黑得触摸不到的天空。那么静静地看着,就想起苏轼的《王巩屡约重九见访》中的两句:知君月下见倾城,破恨悬知酒有兵。
  后来卜天红说给穆仰天听,说她一见面就喜欢上了他。穆仰天说他知道,猜出来了。卜天红问怎么猜出来的,什么时候猜出来的?穆仰天想了想,说这个不好说,也许和黑云之后的星星有关。卜天红不问黑云是怎么回事,星星背后又是怎么回事,笑了笑,问猜出来了怎么不告诉她,要等一年以后她说出来才接这个茬。穆仰天当然不能说自己状态不佳,是拿赌气支撑自己,经历或经历过了几个回合,分明没有赌赢谁,反而把自己赌得一塌糊涂,已经有些懒心无肠了,而且对自己在内的所有的人都有着怀疑,下了决心不再往泥泽里跳。穆仰天不说破这些,只说自己胆子小,担心自己自作多情,若是猜错了,反而讨个没趣。卜天红就笑。穆仰天说你笑什么,我没说什么呀。卜天红抚一下眉间荡漾下的一绺散发,收住笑,安静地一语道破说:我知道。
  穆仰天有些奇怪自己的运路,想到童云是赵鸣儿子的老师,卜天红是自己女儿的老师,自己的生命竟就那么巧,和做老师的结下了不解之缘。穆仰天这么想,有一次笑着问卜天红:你爱上了学生的家长,你教这个学生外国语,再和她的父亲谈恋爱,算不算公私兼顾,违背职业道德?卜天红不笑,安静地看着穆仰天,说:不算。穆仰天看卜天红一本正经,有些失望,说:这是个玩笑,你就没听出来?卜天红仍然是一副安静的样子,说:听出来了,但我没觉得这是个玩笑。
  穆仰天面对这样的卜天红,想拿调侃掩饰自己的烦躁和恐惧都无门,知道她智商不比自己低,要论专业和性格,比自己优秀得多,只是不在一个频道上,不接他的茬罢了。穆仰天偏偏又是喜欢那种不拿生活开玩笑的人,那种不拿生活开玩笑的人,让穆仰天在自惭形秽之后,有一种生命的再启动,有一种良心的觉醒,再有了一种强烈的附依。穆仰天在这样的卜天红面前,根本就没法用语言来表现自己,只能把卜天红搂过来,嵌进胸里,风抚大地般地亲吻她,说:
  “你是一个让人没有办法的女人。”
  卜天红不驳穆仰天,任他拿了她的嘴、颈、耳根做报复的对象,任他拿她做成一个暖和的窝,寄存他的软弱和无所附依。卜天红知道穆仰天的风抚大地是一种假相,他把她嵌进他的胸腔里也是一种假相,他其实是虚弱的,在害怕。
  令卜天红感动的正是穆仰天的这个,是穆仰天强撑着、不说出来的、渴望着要她做他的窝的骨子里的诉求。几乎没有一个女人不被强悍男人内心深处的那种柔软的情感所打动。大部分女人都会妥协于强悍的男人,妥协于强悍男人强有力的征服,但只有少部分女人会在这之中保护住自己,把自己的胸窝筑成一座两个人藏风避雨的伊甸园。卜天红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
  卜天红就那么听凭穆仰天亲吻她。等他在亲吻中找到了平衡,安静下来,才开口说,没办法的不是他,而是她。是她先爱上他的。她要有办法,就不会爱上他这种危险而且根本不能把握自己的男人了;她会把自己守住,安安静静当她的老师,而不是当自己学生家长的情人。她之所以爱上他,因为他是一个让女人在想象中感到安全的男人。
  穆仰天被卜天红最后一句话说中了。他拿不准卜天红是在宽慰他,还是在暗示他他过去的失败。穆仰天经过了一场毁灭性的婚姻灾难,不自信是深深地埋藏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但在卜天红这样好到让人心疼的女人面前,他的不自信藏都藏不住。
  “可是,”穆仰天迟疑地求证,“我自己都没有安全感,能给谁安全?”
  “为什么要这样?”卜天红目光忧郁地看着穆仰天,摇了摇头,“为什么要这么糟蹋自己?”
  “你错了,”穆仰天被激怒了,盯着卜天红那双淡淡的忧郁的眼睛,“我没有糟蹋自己,我就是一个让人感到不安全的男人。我是一个杀人犯。我的妻子就是我杀死的。”
  《亲爱的敌人》九(4)
  “不,你说的不是事实,”卜天红并不妥协,不让穆仰天往坏里走,她安静地看着穆仰天,说,“是命杀死了她。”
  卜天红的话一下子击垮了穆仰天。他呆在那里,想她怎么会相信他呢,怎么会明白了他的危险和不能把握,并且在深知他只是想象中的人物之后还相信他呢?怎么轻轻松松一句话,就把他深深的罪孽推给了一无所知的命运了呢?他想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这让他猜不透。
  让穆仰天真正感到吃惊的是,他和卜天红在一起竟然恢复了性能力。
  那天是星期天,卜天红抱了一袋书来家访,因为事先没有说好,穆童不知道,一大早就疯出门约小慧去玩了。穆仰天给卜天红开了门,笑卜天红,说她家访会找机会,专找学生不在家的时候,分明是拿家访做幌子,要给学生的家长上课。卜天红也乐了,抿着嘴笑,坦白自己到汉口来逛书店,在书架上翻着刘小枫的《拯救与逍遥》,突然想他了,而且念头很强烈,止都止不住,就来了。
  穆仰天往小慧家里打电话,对穆童说卜老师来了,要穆童打个车回来陪卜老师。穆童鬼鬼祟祟的,压低了声音,先问穆仰天是在哪个房间里打的电话,卜老师在什么地方。穆仰天猜到小魔女在玩心眼儿,就说是在自己书房里,门关着,卜老师坐在客厅里喝茶。穆童听说卜天红不在穆仰天身边,就在电话那头变了音调,嗲声嗲气地,说老爸好老爸,求求你,好容易混到周末,骨头痒得不行,正和小慧玩得兴起,回家等于是杀她,要穆仰天帮自己骗卜老师,就说天罗地网查遍了,找不着人,110又忙,不好麻烦,再请卜老师吃冰箱里的荔枝,吃得她一肚子冰糖水,甜腻腻地送她回家。还许愿说,老爸你就权当牺牲一次,你牺牲这一次,以后遇到麻烦,我也替你牺牲回来。
  穆仰天在这种问题上从来没有缠赢过穆童,无奈地放了电话,笑着给卜天红说了穆童在电话里说的话。卜天红也笑,说穆童这段时间学习上有进步,背课文能把早晚自习背过去,不再溜课躲在宿舍里上网聊天了,难得一个周末,让她放松了玩一玩,也是应该的。
  两个人坐在客厅里,笑着说了一会儿穆童的事。然而穆仰天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干坏事,止住了话头子,目光炯炯地看卜天红。卜天红先是被吓住了,有些紧张,把茶杯捧在手心里,睫毛微微颤动着,人下意识地往沙发里缩。穆仰天不让卜天红逃避,起身过去,从卜天红手里取下茶杯,远远地放在一边,捉了卜天红,纳入自己怀里,潜水似的慢慢贴近了,吻她。卜天红没有推辞,像一只等待挨宰的羊羔,紧闭着双眼,屏住呼吸,仰了脖子在那里,两只胳膊不知所措地僵硬在那里,然后,她环住了他。
  第一次和卜天红在一起穆仰天就成功了。卜天红让他关注,让他渴望着投入,好像鱼儿入了水,鸟儿上了天,腾挪遨游,无需谁来首肯和教授。两个人的事情,是水到渠成。
  穆仰天没有在卜天红那儿体验到性欲。至少不完全是性欲。他能感到她矛盾着的紧张和渴望。但她没有经验,这是显而易见的。相对于他的经历和经验,她真的是太年轻了。为此他深深地生出对她的怜爱。
  事情过后,穆仰天汗水涔涔,像傻瓜似的躺在地毯上,望着天花板上的枝型吊灯发呆。卜天红有些惊慌,抓过衣裳掩住自己,爬过来紧紧地搂住穆仰天,问是不是她的表现太幼稚,反应太呆板,不在他的期望中,让他失望了。卜天红那个样子,就像一只慌不迭的小兔子,一下子被丢在空旷的雪地里,而且脱离了巢穴和草丛,没有遮掩也没有庇护,让穆仰天心疼得要命。穆仰天是在冲动中打开了自己,而且放纵了,罪孽也好,邪恶也好,都不肯再收藏起来,就在地毯上,把自己过去经历过的那些事情,包括应招女的事,一古脑都说出来,说给卜天红听。卜天红听了,把穆仰天搂得更紧,眼泪噗噗地就落了下来,洇湿了穆仰天的胸膛。卜天红哽咽着说:“你怎么是这样的人。你怎么是这样的人。”她反反复复说着同样一句话,让穆仰天无颜面对。
  后来卜天红才告诉穆仰天,她说穆仰天“怎么是这样的人”的意思是,穆仰天怎么会这样对待自己,怎么会和命运较上劲,和自己过不去,要去搏一个天穿地陷。那天卜天红一直在流泪,一双丹凤眼始终泪眼迷离,搂紧了穆仰天,不肯分开,点点清泪,直渗入到穆仰天的骨髓里去。
  接下来,穆仰天就不肯迟疑了。卜天红消瘦,这让穆仰天在迷恋之外,多了一份小心翼翼的心疼。穆仰天迷恋卜天红松萝一般细腻的皮肤、平滑结实的小腹和球白菜似圆润的乳房。他喜欢把她的两只小巧而结实的乳房同时握在手里。它们是那么的完美,他把它们当成他失足后泅回到岸边来的缆绳,由此一把一把攀回到自信。
  恢复到初始的穆仰天是所向披靡的。他无穷无尽,不肯罢休,并且让卜天红高潮不断。卜天红开始有些紧张,甚至有些压抑。她汗水淋漓,在穆仰天怀里轻轻颤抖着,身体绷得很紧,并且内敛着,自责着。这让穆仰天更加心疼,同时也煽动起穆仰天要开启她和拯救她的欲望。穆仰天真的做到了这点。他开启了她。他让她一点点地放松了,敞开了,并且一次比一次热烈起来。
  《亲爱的敌人》九(5)
  卜天红承认自己很害怕,而且一想起这件事就有一种要呕吐的感觉。不过没有用多久,她就开始迷恋穆仰天的身体以及自己的身体,迷恋两个人的身体纠缠在一起时产生的那种巨大能量和变幻无穷的姿势。她有些困惑。一方面,她忧虑自己是不是因为堕落才有了这样的快乐,比如咬了苹果的夏娃;另一方面,她又不能摆脱要去堕落的欲望,不能放弃那枚缺了牙儿的青涩苹果。她问过穆仰天好几次,她是不是一个坏女人、邪恶的女人、淫荡的女人、无耻的女人,是过去掩藏得太深了,别人没有发现,自己也没有发现,命运要他以蛇的名义来诱惑和揭穿她?
  穆仰天知道什么是乐极生悲。事情总是这样,生命的真实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在接受后也不是所有人能够承受。人们需要文化,是人们害怕自己人性真实的一面,要拿文化来遮蔽自己,如不这样,人们就自卑得无法生活下去。所以,两个人在一起时,他会尽量克制自己,小心着,舒缓了节奏,注意不伤害了对方。但穆仰天同时也知道什么是命运。他讨厌它。他不能逆忤它,却要反抗它的主宰,所以他其实不会也做不到让事情真的舒缓下来、节制下来。通常的情况下,他会让她如满弦之月,高悬在他的上空,这样他就可以静静地看着她,长久地守住她那双秋湖一般伤感的眼睛。更多的时候,他愿意专注她的点点细节,比如她流星一现的忧郁眼神和她身上散发出的古铃草般的味道。他注意它们并让它们进入他的身体深处,然后心满意足地深深睡去。他发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她了、和她融为一体了。他说不清楚,这是不是表示他已经爱上了她。
  卜天红在空中,就像一只静止在气流中的鸟儿,这样她就可以清楚地俯瞰穆仰天了。穆仰天躺在她的身下,像一片不服气的山丘,额头高高的,颧骨突出,头发长而零乱,完全是个失去了家园的鞑靼流浪汉。她流着泪,自空中伸下手去,隔着静止的气流抚摸他的脸,呢喃着说,你,你这个老家伙,你很勇敢呢。
  和与童云的一见钟情不同,穆仰天是逐渐爱上卜天红的。但相同的是,她们都让他牵挂,让他魂牵梦绕,让他在和她们在一起时就深深地开始怀念她们了。
  穆仰天对卜天红没有隐瞒,直率地告诉了卜天红,自己有过几个女朋友,关系发展到什么程度,并且告诉她,女儿穆童反对他交任何形式的女朋友,对他把女朋友带回家不高兴,因此父女俩还闹过意见。
  卜天红表示能够理解穆仰天的处境,并且能够理解穆童的感情。这个家五年前破裂了,作为家庭女主人的那个女人被死神带走了,那记忆毕竟是撕心裂肺的,而且太深刻,没有哪个留下来的家庭成员会无动于衷,没有哪个留下来的家庭成员的伤口会在一夜之间愈合。从第一次两个人在穆仰天家有过那种事情之后,除非穆童在家、有真正的家访,卜天红不再到穆仰天家里来。这是卜天红主动提出来的。卜天红说她不想伤害曾经生活在这栋房子里的女主人,也不想伤害到孩子;她不愿意进入到那样的存在里去,从两个女人那里夺取本该属于她们的东西。
  于是他们改了地方,去卜天红的宿舍。
  卜天红的生活随意而洁净。这和她的人一样。穆仰天从来没有在卜天红那套简单整洁的宿舍里看到过CD、浴盐、咖啡和时尚杂志一类的东西。这种干净,让穆仰天老是想到“圣洁”这个词。穆仰天看出来了,卜天红的随意是抵制着刻板,是天性中的东西,没有丝毫做作,让人觉得很受用。但穆仰天还是能够猜测出,作为一名和孩子们一起不断长大的教师,卜天红得拯救自己的自由灵魂,所以这种天性的随意中,仍旧有着对传统文化的离经叛道,而这一点恰恰是穆仰天喜欢的。
  “你说,”穆仰天问卜天红,“童云会责怪我吗?”
  “不会,”卜天红肯定地说,“但我会责怪我自己。”
  “可是,”穆仰天伤感地说,“事情都是我做出来的,凭什么要你来承担?这对你太不公平。”
  “这世界上没有公平,”卜天红平静地说,“除非你把平衡算上,或者欺骗。”
  穆仰天没有想到卜天红会那么冷静,把事情看得像片假名那么单纯。那样的冷静和单纯相反是一个砝码,让他感到对她抱歉,无数地欠了她。穆仰天想说自己没有欺骗,但想了想,自己已经在寻找理由了,而这不是欺骗又是什么呢?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看穆仰天在那里发着愣,卜天红伸出手臂,巴掌做了芬芳的托了露珠的荷叶,堵住了他的嘴,说:“我不要你再说什么。我也不管你是不是欺骗。我喜欢和你在一起,这就够了。”
  有一件事是穆仰天很难启口的,但他不愿意瞒着卜天红,不愿意两人的关系在一开始就是一种技术谋略,他还是把它告诉了卜天红。穆仰天告诉卜天红,他是自私的,而且障碍重重;他不打算再次成家,只想和她保持一种朋友的关系。
  卜天红似乎并不在意穆仰天这么说,或者她自己也是那样的想法,至少在穆仰天说他不打算成家的时候,她脸色平静,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说任何不同意的话。
  不管怎么说,他和她交往得已经很深了;他迷恋她,也被她迷恋着,却不能把她带回家里去,这种关系毕竟生涩,有些怪怪的。
  《亲爱的敌人》九(6)
  后来,穆仰天知道,卜天红不在婚姻上做追究,是卜天红在情感生活中受到过一次深深的伤害。那次伤害缘自于一个婚姻的承诺。卜天红在希望得到的时候却没有得到,因此在以后的日子里,忌讳再提及婚姻。即使穆仰天不提出止于朋友间的关系,她也会提出来。
  上高中和大学的时候,卜天红在感情上有过几次经历,基本上都是浅尝辄止,没有留下什么记忆。惟有一次除外。
  在上大学的时候,有一个姓孟的黄石籍男同学追卜天红,从一进学校就开始追,整整追了四年。孟同学在哪方面都算不上出色,卜天红认定自己和对方是河与平原的关系,没有当一回事,还和自己的闺中密友在背后拿孟同学说笑过。孟同学没有得到卜天红的响应,很痛苦,从此默默无闻,苦心读书,只是他钟情而悲伤的目光,总是黏在卜天红身上,一直没有移开过。
  到了大四,孟同学像是破了地壳的火山,突然发威了,短短一年时间里,不光成绩从班上的中不溜秋跃进到系里的尖子,代表学校参加中南地区专业科目比赛拿到了银奖,还出版了两部诗集、申请下一项国家发明专利。因为孟同学的出色表现,学校好几个正在物色弟子的教授主动提出,如果孟同学愿意,他们非常欢迎他报考他们的研究生。
  学校的女生们发现了新大陆,纷纷找各种各样的机会向孟同学示好。孟同学却痴情不改,仍然苦苦追求卜天红。卜天红渐渐被孟同学的痴情打动,在闺中密友的说服下,终于犹豫着迈出了那一步,接受了孟同学的玫瑰。可紧接着发生的事情,却令卜天红不知所措。两人相好不到两个月,孟同学在一次体检中,被查出是艾滋病病毒携带者。事情很快弄清楚了,原来孟同学在大二一次暑期旅游时,为救一位旅客受了伤,在医院进行抢救的过程中,输入了带病毒的血清,因此埋下了隐患。
  卜天红一时蒙了,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件事情。她刚刚接受孟同学的爱情,对孟同学的感情并不深,可孟同学和她毕竟是恋人关系,如今孟同学遇到了这样大的灾难,他的家人得知他患的是艾滋病后态度复杂,基本上不管他,学校的同学们都远远地避开他,连那些曾经热情地想要收孟同学为弟子的教授们都闭口不再提考研的事情,好像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这件事,也不认识孟同学这个人似的。而要她在这种时候离开他,她于心不忍。
  最初的那些日子,卜天红每天下课后就往孟同学身边赶,从武昌到汉口一路转车换船,匆匆赶到同济医院。可每次等她满头大汗地赶到医院时,孟同学却不见她,指使护士把她拦在病房外。卜天红好说歹说,求过情,流过泪,请护士放自己进病房。护士很为难,申明不是医院不通融,是患者有言再先,凡是女性,包括自己的母亲,一律不见,医院为患者的病情和心境考虑,只能尊重患者的意愿。
  卜天红想不通,委屈得很,从书包里翻出纸和笔,站在病房外垫着墙壁给孟同学写信。卜天红一边流着泪一边在信中说:我们不是一对恋人吗?我们不是正在恋爱吗?为什么恋人之间要由门和护士来阻拦?为什么不能让我走进病房,让我在你身边坐下,我们手握着手,以恋人的名义面对彼此、面对一切?
  流着泪写好信,交给护士,由护士传递进病房。一会儿护士出来,抱歉地对卜天红说,对不起,病人还是不愿意见你。
  卜天红再从书包里翻出纸和笔,枕着墙壁写第二封信。她在信中说:你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不见我?得了病就算权力吗?要是这样,让我怎么相信你那四年默默跟着我的目光?让我怎么相信人生?
  护士再一次进入病房,然后从病房里出来,红着眼圈对卜天红小声说,你,还是走吧,别再打扰病人了,他已经很衰弱了,真的很衰弱了。
  卜天红那天是一路哭着回到武昌的学校的。
  事情拖了几个月,最终由孟同学给解决了。孟同学做了一段时间的治疗,从医院里出来,参加了自己的毕业典礼。卜天红听说孟同学回校以后跑去找他,他以预防传染为由,拒绝和卜天红见面,扭头就走,凭卜天红怎么追着他,喊他,他都不回头。当时有好多同学和老师在场,都看到了这一幕。卜天红的好友替卜天红打抱不平,说凭什么呀,艾滋病又不是名望,摆那么大的谱干吗?卜天红拦住女友,强迫自己挣出笑容说,没事儿,他追了我四年,就当我是在还他的债,我也得追他四年吧。
  谁知道,卜天红根本就没有追孟同学的机会了。毕业典礼结束之后,孟同学很快填写了志愿,独身一人去了西藏。走的时候也是悄悄的,没有告诉卜天红,只给她留下一封简单的信。信上只有一句话:我们分手吧。
  卜天红非常生气。两个人毕竟有过一个多月的恋人关系,谈过一个多月的恋爱。是这样的关系,他在医院治病的时候,怎么就可以拒绝和她见面?他追了她四年,不是她主动,海誓山盟的话,他没少对她说,现在她要主动了,她愿意反过来追他,让他感到欣慰,他却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她。感情上的事情就算不可能有结果,就算要分手也该说到明处,大家勇敢面对,怎么说走就走,连陌路人都不如?卜天红那一气,也就不再理会这件事,就当被人抛弃了,自己温书考研,把生活过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去。
  《亲爱的敌人》九(7)
  卜天红是在得知孟同学在西藏的一些消息之后,才生出深深的惭愧的。那是两年之后的事情,卜天红已经临近研究生答辩了。孟同学到西藏后,分配在山南地区泽当镇当教师,教那些脸蛋儿上顶着两朵高原红的藏族孩子们汉语和自然,也教他们了解祖国内地的地理和历史。他把那些可爱的藏族孩子,全都当成了自己这一生不可能再拥有的孩子、他自己的孩子,把自己时日无多的生命,全都献给了他们。而那些朴实的藏族人,一点儿也不歧视他的病。他们把孟同学当恩人,争着接他到家里做客,请他吃烤羊排、喝青稞酒,还在弦子的伴奏下手拉手地跳锅庄舞,拿他当自己前世失落掉的异族兄弟。
  从西藏回来的人还提到一件事,说孟同学每年的4月30日都会请一天假,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哪儿也不去,谁也不见,一个人静静地呆着。没有几个人知道4月30日意味着什么——那是卜天红的生日。卜天红想起来,大学四年,孟同学每年的这一天都会通过邮局给自己寄一张生日贺卡,祝自己生日快乐,年年没有忘记。在听到这个消息的那天晚上,卜天红把自己关在宿舍里,翻出孟同学过去几年写给她的厚厚的一沓信,摊在膝头,在灯下一封封地读,读得泪流满面。然后她再翻出孟同学写给自己的最后一封信,捂着嘴读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再也读不下去,扑在枕头上嚎啕大哭。
  第二天,卜天红向家人宣布,她将进藏,去和孟同学完婚——不管他得的是什么病,不管他还能活几年,她要做他的妻子,陪伴他度过生命中最后的日子。父母不同意她的决定。她对父亲说:爸,您小的时候,猩红热和鼠疫也让人们这样恐惧,对吧。她对母亲说:妈,我小的时候,肺结核和天花也让所有的母亲谈虎色变,对吧。她平静地对父母说:不,现在我不再恐惧了,不再害怕了,我和他在一起,我们可以战胜一切。
  卜天红不顾家人和闺中密友的竭力反对,向学校告了假,拎着简单的行李飞去成都,再由成都飞进藏,去了山南泽当。她没有想到,等待她的不是殉道般神圣的婚礼,而是一场噩耗。
  就在卜天红从武汉启程飞往成都的那一天,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袭击了山南地区,孟同学为了救两名藏族孩子,冲进铺天盖地的泥石流里,把一缕孤魂留在了高原。他好像知道卜天红的决定、知道她要放弃一切来陪他度过他余下的日子似的。他把自己的拒绝做到极致,在最后一刻,仍然扭头走掉,没有给卜天红留下任何追赶他的机会。
  得到噩耗的那一瞬间,卜天红从心腔深处一下下生出剧烈的疼痛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呆呆地盯着告诉她消息的泽当镇镇长乌金,人像傻了似的,半天没有醒过神来。因为情绪激动,卜天红呕吐不已。她一路呕吐地前往孟同学任教的那个学校,到了孟同学的墓地上还在呕吐。她就那么呕吐着坐在孟同学泥土新鲜的墓地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然后因为受了寒气,染上了肺炎,高烧40℃不降,被很快送回武汉。
  从那以后,卜天红不和任何男性有超过同事间关系的来往,也拒绝谈恋爱。卜天红坦言害怕谈得太深,失去时措手不及。她不会勉强自己,自然没有权力勉强这以后进入到她生活中的穆仰天。
  卜天红不喜欢让友谊变成爱情,那种感觉,就好像一只鸟儿变成了火鸡。在爱上了穆仰天之后,卜天红又提醒自己别去涉足婚姻。若是做了爱情火鸡,失去了森林的领地,没有了鸟儿自由自在的野性生活,起码圣诞树下的献身是美丽的、悲壮的、予人快乐的,能落上一头;要是步入婚姻的殿堂,那婚姻是一座时时处处危险的烈焰,人入其中,就不再是火鸡,而是拼着性命的蛾子,只能与烈焰共焚了。那份承担的责任,不是死可以造就的。
  卜天红的信念,却因为和穆仰天的一次出游,彻底地瓦解掉了。
  那一次,穆仰天应三峡大学城市建筑系执教的老同学之邀,去宜昌讲课。正好是在暑假期间,卜天红赋闲在家读书和补习德语。穆仰天那个时候已经有点儿离不开卜天红了,去什么地方都不由自主地想着卜天红。他试探着给卜天红打电话,邀卜天红和自己一起去宜昌,自己讲完课后,两人去清江① 玩。卜天红很喜欢,当下一口答应。
  穆仰天在三峡大学讲完了课,两个人前往长阳② 。在清江漂流的时候,穆仰天一兴奋,从木排上跌进了湍急的江水里。
  穆仰天从木排上掉下水去的时候,卜天红尖利地叫了一声,想要驾排师傅停下木排来,把掉进江里的穆仰天捞起来。穆仰天不是一条鱼,不可能一直待在江水里,从八百里清江的上游利川① 一直游到长江口,再嘴里衔着一枚滑溜溜的江贝,耳朵上挂着一簇新鲜的水草,水淋淋地爬上岸来。但驾排师傅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只是朝穆仰天落水的地方看了一眼,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毫无怜悯之心地狠狠撑了一下篙竿,木排眨眼间绕过两块礁石,漂出了百十米远。
  卜天红跪在木排上,抓紧了木排上的牛皮皮套。她的整个人都被浪头打湿了,平时飘逸的秀发,这时糟糕地贴在脖颈上,这使她像个样子诡秘的水怪。
  卜天红转过身去朝后看。她看见几簇浪花由翠绿迅速变为雪白,借助礁石高高地跳跃起来,扑向天空;还有几只在浪花的眩影中飞来飞去的红颈翠鸟儿,箭儿似的自高处扎下来,消失在湍急的江水里。浪花和飞鸟都活跃着,却没有穆仰天的影子。
  《亲爱的敌人》九(8)
  卜天红想,穆仰天完了。卜天红还想,真是奇怪,昨天晚上穆仰天还生机勃勃的,那么凉爽的鄂西六月天,他就跟一汪泉水似的,浑身淌满了晶亮的汗粒儿,健康的皮肤呈现出玉米饱满之后的金黄色,一腔热情,没完没了。卜天红完全被穆仰天折磨惨了,人先是在云端上,然后从云端飘落,到后来连告饶的力气都没有了,穆仰天仍然止不住,倡议说还要来一次死亡的方式。
  卜天红先没有明白,喘着气说自己已经耗尽了,跟死去没有什么区别。穆仰天痛恨卜天红理解错了他的意思,他说的死亡方式不是生理上的,不是几何学意义上的,是心理上的,是要在死亡和性爱中找到一个沟通点。卜天红不依,美人鱼似的赤裸着从穆仰天身下滑开,银光闪闪地去了屋外,在月光下跳进山涧里,痛快淋漓地冲了一个澡,把穆仰天一个人丢在屋子里。
  谁知道穆仰天真的生了气,没有了对手,竟然独自一人去沟通死亡,在第二天漂流时反过来把卜天红一个人孤独地抛在水腥味十足的木排上。
  即使这样,卜天红仍然做出一个奇怪的表情。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卜天红是笑穆仰天从木排上摔下去时的样子。在摔进江里之前,穆仰天正站在木排上朗诵诗歌。他是因为朗诵诗歌才从木排上摔进江水里去的。卜天红笑着笑着,流出了眼泪。她想事情怎么会是这样,怎么她遇到的人,不是往泥石流里冲,就是往江水里掉。她想把眼泪抹去,刚一松手,浪头打来,身子一晃,差点儿没落下水去。她不得不再度抓紧牛皮绳套,让泪水和浪花一起从脸蛋儿上自由滚落。
  卜天红想错了。穆仰天没有完。穆仰天在江底手忙脚乱地扒拉了一阵,从湍急的江水里冒了出来,人站不稳,被水流冲得七倒八歪,手上却捏着一块石头。
  卜天红老远看见了从江水中冒出脑袋的穆仰天,不流泪了,开始紧张。她担心穆仰天撞到礁石上,撞个血肉模糊,或者是顺水而下,耗尽力气,再被水流带到哪一个翠绿的深潭里,像屈原一样深深地叹息一声,万般不甘地沉下深潭。不管哪种结果,她都将是最后的目睹者,是看见了挥手告别的那种沟通,却被排除在沟通之外。
  卜天红后来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很奇怪。一个和自己亲近得越过了肌肤的人消失了,不在了,去寻找死亡了,她一点儿也不感到恐惧,反而笑,甚至笑出了泪;而那个人出现了,朝生而来,她却紧张和担忧,仿佛他不该从死亡那儿出来,不该去了一个地方又放弃掉,让人对义无反顾生出失望之心。卜天红不知道这是什么心理。正是从这个时候,她开始隐隐地担忧她和穆仰天的关系了。
  驾排师傅长臂猿似的吼了两声,绕过十八滩,把木排靠在盐池附近一片开阔水域的岸边,跳进水里,也不商量,一勾手,强盗似的把卜天红捞上岸,往白得炫眼的沙滩上一丢,然后系牢木排,自己坐到一边,点了旱烟袋,美滋滋地抽起来。
  十几分钟后,穆仰天水淋淋地也从那里上了岸,一上岸就瘫在石头上,像是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经历了十辈子才能经历的事,再也说不出什么来。
  卜天红歪歪扭扭,踩着鹅卵石朝穆仰天跑过去。她在穆仰天身边跪下,手忙脚乱地从穆仰天身上往下扒湿衣服。这比平时的难度要大一些,但盐池的阳光很好,热气腾腾的温泉边,一大群吃饱了小鱼的翠鸟在啁啾嬉戏,穆仰天出奇地安静,乖乖地像个处子,卜天红有了这样的环境和配合,进展顺利,很快就把穆仰天剥光了。
  穆仰天的身上留下了无数道卵石划撞的伤痕,新鲜地渗着殷红的血珠儿,人躺在卵石上,眼没睁,睡着了。卜天红心里想,她和穆仰天的交往,日子不可谓短了,却从来没有在穆仰天身上留下过这么深的记痕,只不过一条陌生的河流,只不过短短的十几分钟,穆仰天就改变成这样。这个念头,让卜天红有些难过。
  太阳偏西的时候,穆仰天醒过来了,肌肉结实的他像一条清江鱼似的,冲一直跪在他身旁发呆的卜天红咧嘴一笑,翻身从滚烫的卵石上爬起来,穿好满是阳光芬芳的干衣裳,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然后满处去找他的鞋。
  晚餐是在鱼峡口吃的,很丰盛:腊猪蹄火锅、盐煎土豆片、辣椒柞、苦瓜煎鸡蛋、懒婆娘豆腐汤,饭是金银包谷饭。卜天红受不了这样的诱惑,豁出来了,也不管这一顿饭的代价会如何惨重,奋不顾身,吃得肚子撑得滚瓜儿圆,还吃。穆仰天不怎么吃,塞了一嘴红得令人心跳的辣椒柞,放了筷子,坐在那里,先给卜天红讲了一个关于盐池的故事,然后就发愣。
  故事说的是盐池这个地方发生的事。传说四千年前,廪君① 率领他的部落离开武落钟离山的赤穴玄穴,泛槎夷水,溯水西上,寻找建立宏基伟业之地。船经盐池,被盐阳女神② 拦截住。盐阳女神既美丽又炽烈,一见到英俊勇敢的廪君就深深地爱上了他;廪君也为盐阳女神的多情所迷,两人干柴烈火,同坠爱河。廪君与盐阳女神缠绵数日,有一日,突然想起西行的初衷,便召集部落人马,辞别盐阳女神,准备上路继续西行。盐阳女神不愿意廪君离去,愿意让出自己的政权,以盐池之富和自己的爱情挽留廪君。廪君不为爱情所惑,执意西行。盐阳女神使出手段,白天化做蛾子遮掩天日,令廪君无法辨别方向;夜里化做云雾,遣来廪君的住处投宿,与廪君如胶似漆,同床共枕。廪君无法摆脱盐阳女神的痴情,又放心不下西行的念头,终于忍痛作出抉择。他送给盐阳女神一条丝巾,要她白天戴上丝巾来与自己相会。盐阳女神果然中计,戴上心爱的人儿送的定情物前往赴约。她临死也不曾知道,她脖颈上的丝巾让她在遮天蔽日的蛾子中暴露无遗,廪君正是借助这个,挽弓执箭,弓响箭出,射杀了她,然后率领部落踏上了西行之路,最后完成了建立巴国的宏伟大业。从此以后,盐池一带就有一种细颈绿翅的鸟儿在清江上飞来飞去,不断地叫着“哥哥回来”、“哥哥回来”,清江边上的人们都说,那就是盐阳女神变的。
  《亲爱的敌人》九(9)
  卜天红泪流满面,把喝剩的懒婆娘豆腐汤,一勺勺舀了,添进穆仰天的碗里,再一勺勺地舀起来,倒回汤碗里去,抹一把泪,说:
  “吃饭以前为什么不讲?吃饭以前讲了,我死也拒绝乱七八糟的人间俗物,纵是珍馐香醪放在面前也不动一筷子。”
  穆仰天不说话,呆呆地,盯着手上看。卜天红没有应对,看穆仰天,然后顺着穆仰天的目光往他手上看,就看到了穆仰天手中的那块黑黢黢的石头。卜天红想,难怪给穆仰天脱衣服的时候那么难,人躺在河滩上睡觉的样子那么怪,原来全因为这块石头。
  “一块石头,老捏着它干什么?”
  “等它变。”
  “变什么?变一条鱼出来?”
  “不是鱼,是玉。它会变成一块玉。”
  卜天红差一点儿笑出来,但她看穆仰天的样子很严肃,一点没有开玩笑的成分,就不笑了。她想,对穆仰天不能太认真,认真了,考察下去,十有八九他就不是地球上的人了。
  卜天红把目光从穆仰天身上移开,移到竹楼外,那里有一大丛高大的柿子树。卜天红突然转过头来,愣愣地看着穆仰天,冒出了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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