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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敌人

_4 邓一光(当代)
  “一个好男人,就像一棵好果树,应该生很多很多的孩子。”
  《亲爱的敌人》十(1)
  穆仰天知道自己和卜天红交往,穆童不会没有看法。这样的经历有过了几次,他不会太乐观。何况卜天红是穆童的老师,这会比其他女人更让穆童敏感。
  穆仰天说不清楚,可他觉得自己和卜天红来往,牵涉到穆童,这里面有着无法主宰的危险性,让他忐忑不安。但穆仰天坚持认为,交女朋友是他自己的事,不管是不是牵涉到穆童,其实都和穆童没有关系,至少不会对穆童的生活产生负面影响——首先,他没有打算再一次成家,没有打算给穆童找一个后妈,不会让家庭关系发生改变;其次,自第一次两人发生了那种关系之后,他再也没有把卜天红带回家,也暂时不打算让穆童知道自己和卜天红交往的事,平时在家里给卜天红打电话,也从不说出卜天红的名字,电话里语气淡淡,有事说事,简明扼要,决不会用亲昵的语言和口气,给穆童造成心理上的压抑。卜天红是那种聪慧绝顶的女人,不用穆仰天再解释,在电话那头配合得很好,而且让穆仰天相信,那样的配合不是技术上的,不会给穆仰天留下心理上的负担。
  穆童是在穆仰天和卜天红正式交往两个月后知道两个人的关系的。
  那天周末,穆童兴致勃勃,缠着穆仰天带她去木兰湖鸟岛看新出生的小白鹭。夏初是白鹭孵幼鹭的时候,武汉城郊木兰湖的三十万只白鹭集体进入生育峰值,鸟岛上成了一个巨大的产房。大鸟性子野,孵出了小鸟大多不管,把小鸟丢在窝里,急匆匆飞到湖面上去捉鱼嬉戏,整天不归巢。小鸟饿急了,从窝里爬出来找吃的,很多小鸟从高高的树上摔下来,再也回不到窝里去,不是被满林子窜悠的狐狸吃掉,就是活活饿死。
  穆童小的时候,穆仰天和童云带她去过很多次鸟岛。穆童对小鸟的遭遇很难过,到处捡掉落到地上的小鸟,裙子里兜得满满的,要把它们带回家里养大。穆仰天若反对,穆童就不依,泪眼婆娑,宣布不带小鸟回家自己也不回家,留下来给小鸟当妈妈。童云不愿伤害女儿的爱心,站出来支持女儿,说女儿要做了小鸟的妈妈,那她就是小鸟的姥姥,没有不管外孙和外孙女们的道理,她也留下来,让穆仰天一个人回家守空房去。结果那些小鸟被装在食物篮里带回家,没养几天全都死了,惹得穆童每死一只小鸟都得哭上一场,反过来又得要童云来哄,向她保证那些小鸟不是死了,是小鸟个个要强,这一次没生好,要等到来年再让大鸟生一次,穆童这才止住眼泪,和童云下楼去花园里埋小鸟,好让它们尽快地回到大鸟那里去。有了这样的经历,穆童以后老闹着去鸟岛,要帮助那些没生好的小鸟做一些转世投胎的事。
  穆仰天本来有一单生意要谈,约了客户,问穆童可不可以等他谈完了再去。穆童不再是小时候的穆童了,可仍然固执地迷信“没生好再让大鸟生一次”的说法,等不及,说晚了就赶不上小鸟的转世了。后来就不高兴,说我早知道,我第二,你的生意第一。穆仰天就说好好好,我们这就走,我们和小鸟一块儿转世去。
  穆仰天给赵鸣打了个电话,给了个底线,要赵鸣守住底线和对方谈,谈不成就周旋着,别把关系弄僵了。放下电话,穆童已经把自己收拾好了:白色印花T恤,蓝色印花仔裙,白底碎花遮阳帽,红黑双色的NIKE鞋,黄色的鞋带挑了一朵俏皮的蝴蝶花,肩膀上斜挂了炫彩水壶,人显得活泼可爱,青春得要命。穆仰天收拾好食品盒和垂钓工具,换上运动休闲装和登山鞋,父女俩收拾停当,准备出门。
  “瞧让你这个催命鬼缠的,”本来已经出门了,穆仰天被情绪鼓捣着,失去了警惕,随口冒出一句:“你们卜老师说她没去过木兰湖,要我带她去,我都没时间。”
  “不是催命是什么,小鸟正……”穆童狐疑地在门口站住了,回过头来看穆仰天:“她凭什么要你带她去?她跟你是什么关系?”
  “这个嘛,”穆仰天知道说漏了嘴,可要纠正已经来不及了。对女儿他可以隐瞒,却一向不愿意向她撒谎,就承认说:“我们常见面,也算是朋友了。”
  穆童脸色立刻沉了下来,电梯来了也不进去,咬着牙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把手中的钓具袋往地下一丢,也不说话,转身回了屋里。
  穆童那天大发了一顿脾气。她只字没提穆仰天和卜天红的关系,只是挑剔这挑剔那,一会儿嫌窗户打开了,外面有空调废气进来;一会儿嫌窗外树上的知了吵,端了一盆水恶狠狠往树上泼。穆仰天明白穆童的火是冲着自己来的,他心里也窝着火,可一看穆童小脸苍白着,眼睛里噙着一汪泪水,只能把火憋在心里,回自己的书房。
  下一次两个人见面,穆仰天就把事情说给卜天红听。卜天红一点儿也不吃惊,说:“这是迟早的事儿,不管我们为什么交往、交往到什么程度,事情总得让她知道。而且我也希望她知道,不愿意瞒着她。”穆仰天问为什么希望穆童知道他俩的事情。卜天红说你把手拿出来。穆仰天把手伸出来,拿给卜天红,卜天红不接穆仰天的手,目光深深地掠过他摊开在那里的手、手上的茧子和残皮,不说破穆仰天“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的潦倒生活,不说破自己心中对穆仰天日益加重的担心和牵挂,抬了眼看着穆仰天,说:“要不我去和穆童谈谈?”穆仰天能够想到那将会发生什么事情,把手缩回来,说:“你不用谈,谈也谈不出什么结果来。”卜天红说:“你怎么知道谈不出结果?我教了穆童一年零七个月,我了解她,她是一个缺乏沟通却需要沟通的女孩。我想我会找到一种和她沟通的方式的。”穆仰天心情不好,不愿在这事上和卜天红交流,一口回绝了卜天红的提议。
  《亲爱的敌人》十(2)
  有一次星期六,穆仰天有事去了卜天红处,回来晚了点。回到家,发现家里冷火秋烟,穆童坐在客厅里,饭也没吃,一脸难看,没等穆仰天从钥匙孔里取出钥匙,劈头就问他去哪儿了。
  “呵呵,”穆仰天收了钥匙,一边换鞋脱外套一边说,“去一个朋友那儿了。”
  “什么朋友?”穆童咄咄逼人地问。
  “这个不关你的事儿。”穆仰天把外套挂在衣架上,“你把自己的学习管好就行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穆童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去卜天红那里了。”
  “什么话?”穆仰天面有不悦,皱了皱眉头,“她是你的老师,你不该直呼她的名字,那样不礼貌。”
  “礼貌?”穆童很犟,是犯了浑的犟,不依不饶的犟,“你们躲在什么地方幽会的时候,是不是坐得端端正正,手放在膝盖上,很礼貌?”
  穆仰天想要发火,想要告诉女儿,他的确是去卜天红那里了,他的确对卜天红很礼貌,哪怕在和卜天红做爱的时候,他也是尊重她的。但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之后,他和女儿之间,已经没有道理可讲了。穆仰天尽量克制住自己,目光罩住穆童,把语气放平缓。
  “我是个成年男人,有自己社交生活的权利。和谁交往,对谁怎么样,那是我的事儿。如果我违反了法律,或者侵犯了你的利益,你可以管;如果没有,你就不该管。”
  穆童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这使她像一个琢磨着要兴风作浪的卡通人物。小魔头怪声怪气地说:
  “我们学校有同学恋,有师生恋,就是没有老师和家长谈恋爱的。你们俩开了一代先河,我作为当事人的孩子和学生,是不是应该感到骄傲?”
  穆仰天在商场上拼搏了几年,大鳄算不上,绩优股算一个,要论唇枪舌剑,他自己有招数,不会让着谁,可和女儿逗嘴,他根本不是对手。穆仰天哆嗦着嘴唇,半天说了一句:
  “你太过分了。”
  “我不过分。”穆童像一头一定要拿美丽的犄角挑战狮王的骄傲的幼鹿,拼命往上撞,“过分的是你。”
  “我怎么过分了?”
  “你把妈妈全都忘了。”
  “我没忘。你妈妈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永远不会忘记她。”
  穆童像一个小巫婆,提着气,冷笑了一下,恶毒全埋伏在那一笑之中,然后闭了嘴不去接穆仰天那句话,让穆仰天说过那句话之后在半空中悬着,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穆仰天感到心灰意冷,但他不能停下来,他得继续下去。他的口气里已经有了一丝妥协的成分:
  “不要这样,这样不像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我已经不是孩子了,你没必要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
  “既然你不是孩子了,就得学会尊重人。卜老师一直很关心你,她也是真心关心我的,你没道理对她不尊重。”
  “现在我才知道她为什么关心我了。”穆童咬牙切齿,“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这种三十岁还嫁不出去的老处女,凭什么我要尊重她?”
  穆童的说法刺伤了穆仰天。穆仰天再也忍耐不住,冲过去,一把揪住穆童的胳膊,将她从沙发上拽起来,恶狠狠地盯着她。穆童挣扎着,穆仰天不松手。穆童从小到大没有被穆仰天这么拽过,吓坏了。
  “放开我!”她说,“你把我弄疼了!”
  “你想怎么样?”穆仰天气急败坏地朝穆童喊,“我供你吃,供你穿,没让你生在中非长在中东流浪赤道几内亚;我养活你,让你衣食无忧;我不偷不抢不赌不嫖,没交狐朋狗友,所有的女性朋友你都认识,下班按时回家,自己动手修理热水器和马桶,你嫌客厅里烟味大,我连烟都戒了,你还要怎么样!”
  “少来啦!”穆童仇恨地盯着穆仰天,也朝穆仰天喊,“别对我叫喊!”
  穆仰天在商场上也算是一个角色,不能说杀气腾腾,生死予夺,可两军对垒时从来不会说一个退字,该出手时就出手,没有绕过谁去,即使落到斩仓清盘的地步,也不会皱一下眉头,说一个剁字,即使昨日的功名全剁掉了,仍然谈笑风生,再不会提及一个字,让赵鸣这种敢冲敢杀心里时时往外冒坏水的角色都怵着他。可面对女儿穆童,穆仰天却一筹莫展。穆童一朝穆仰天喊叫穆仰天就没办法了。
  穆仰天不希望女儿长大以后成为一个粗鲁的女人,就算她不是乖乖女,也得做个有修养的女人、会微笑的女人、不骂大街的女人、不带粗口的女人。最关键的是,穆童不光是他穆仰天的女儿,还是童云的女儿;他不能在童云不在的时候,碰穆童一个手指。
  穆仰天拿定主意决不和穆童吵架,牙齿咬得咯咯响,把穆童松开,让她跌落回沙发里,同时把自己阻止在穆童仇恨的对岸。
  穆仰天以为事情到这里就算完了。
  自从童云去世后,父女俩的争吵不是一回两回了,哪一回都是吵重了,穆童冲着穆仰天大声喊:“烦你烦你,烦你到下辈子,拜托你以后少来缠我!”或者喊:“你不提高你的IQ值①,你永远不会了解我!”然后双方摔了门,把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各自赌气。第二天早晨,有了一夜反省的穆仰天先作妥协,先在卧室里把自己掐一遍,掐得没了脾气,然后换了一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的面孔出来,由吃什么早餐开始,主动和穆童说话。大多数的时候,穆童会爱搭不理地回穆仰天的话,眼睛不看穆仰天,但双方的沟通毕竟重新开始了,只要穆仰天有耐心,不让自己退回去,父女俩总会找到办法,把头一天的争吵割断,和好如初。
  《亲爱的敌人》十(3)
  可这一次,父女俩的争吵却带来了令穆仰天无法收拾的局面。
  第二天一早,穆仰天从自己房间出来,刷了牙洗了脸,见穆童还没起来,就上楼去敲穆童的门,敲了半天没动静,推门一看,穆童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穆童根本不在。穆仰天发了一会儿呆,很快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头嗡的一下大了,冲到客厅一连拨了几个电话,对方都说没见着穆童,不知道穆童在哪儿,穆仰天的冷汗就顺着后背淌下来了。
  穆仰天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匆匆忙忙赶到学校,找到卜天红,不说为了什么,只说昨天晚上自己和穆童逗了几句嘴,穆童没留下话,当夜离家出走了。
  卜天红看出穆仰天乱了方寸,递过纸巾,要穆仰天别慌,先擦擦汗,坐下慢慢说。两个人分析了一下穆童可能去的地方。穆童打小被宠惯了,除了点火烧房子,万事都由着她,在家中地位第一,根本就没有必要离家出走,穆仰天没有寻找离家出走女儿的任何经验,自然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一个劲儿地问卜天红,是不是应该早点儿到公安局报警,让警察帮助找一找,真要遇到什么事儿,警察也会在第一时间知道有穆童这么个人。
  卜天红冷静得多,知道公安局案子堆成山,警察个个焦头烂额,不会耐烦管孩子走失这样的小事,拦住穆仰天。卜天红让穆仰天开着车,带着自己,两个人先去穆童的死党小慧家,到了小慧家门口,让穆仰天在车里等着,自己摁门铃把小慧叫了出来。卜天红问小慧知不知道穆童去哪儿了。小慧听说穆童离家出走了,高兴得差点儿没蹦起来,说:“哇噻,穆童好棒哟!”看一眼一脸焦急的卜天红,吐了吐舌头,解释说自己的意思不是穆童失踪这件事情棒,只是觉得出走是件很酷的事儿,一般情况下,家长只允许男生干,女生干了就是大逆不道,捞住人以后得追查到失踪后的每一秒钟,比派出所办案严厉多了,让出走有了后遗症,得不偿失。
  小慧先还替穆童打掩护,脸不变色地撒谎说穆童病了,在医院吃药,吃得反应太大,一动就吐,尤其不能听大人说话,所以不能呆在家里。卜天红不说什么,把小慧领到穆仰天的宝马车旁。小慧见到一脸苍白的穆仰天,才明白人家家长都找来了,要想替死党打掩护根本不可能。小慧就坦白,她也不知道穆童去了哪里,她和穆童是周末分的手,穆童说过星期天约自己去东湖海洋世界潜水骑鲨鱼,但星期天并没有等到穆童的电话,自己还在生穆童的气,发誓星期一上学时找穆童算账。说了又替两个大人当参谋,说要按穆叔叔这个说法,穆童出走时连一张卡片都没留,铁定是拿了主意不再回头,极有可能去夏威夷学跳草裙舞,学会了以后有资本嫁给一个印地安酋长的儿子做老婆。要是往坏处想,也可能嘴馋素菜烹调出的水梭花和穿篱菜①,跑去宝通寺剃了头发做小尼姑了,要是这样,她就更气穆童,好事鬼东西一个人占着,让她空羡慕,还要替她当人质。
  卜天红看出小慧真的不知道穆童的去处,只是要替穆童遮掩,也顾不得批评小慧疯里疯气,让小慧回家去,别忘了周一交家庭作业,再和穆仰天上了车,两个人开着车,数着人头,把和穆童关系好的同学家挨个儿调查了一遍。
  车轮子不如电流快,那些同学早就接到了小慧的电话,开门都说没有穆童的下落,而且个个兴奋得很,问要不要拟一份寻人启事,这事他们能做,保证启事写得有人物有情节,煽情得很,要算作文,铁定评优。卜天红劝回了那些自告奋勇的志愿者,回到车上,把结果一遍遍告诉穆仰天,再想下一个该去的地方。
  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该问的人也都问了,穆童一点踪影都没有。穆童失踪了。再冷静的卜天红,这回也没了分寸,看着穆仰天,没来由地就伸手抓住了穆仰天的手,身子开始发抖起来。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穆仰天也顾不得嫌疑了,拨了号码,往宜昌穆童姥爷家里挂了电话。姥爷一听穆童离家出走,人找不到了,当时就在电话里着急地喊了起来,说要找穆仰天算总账,外孙女要找不回来,就不是算账的问题,非和穆仰天拼了,拿穆仰天抵命不可。吓得穆仰天连忙关了手机。
  穆童的姥爷姥姥当天就买了票心急火燎地赶到武汉,进门就找穆仰天要人。老头儿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倒救心丸,老太太一个劲儿地抹眼泪,隔几分钟去穆童的房间里翻一阵,床下衣柜里到处看,好像穆童变成了一个豌豆公主,而且躲在什么地方,她和老伴人老了眼花了看不清,要等着她变回来,变回平时的穆童才能看得见。
  穆仰天顾不得自己的焦灼,尽量压抑着口气告诉老人,穆童是他的女儿,她离家出走,他也很着急。老头儿一向好脾气,女儿去世时都没有勉强过穆仰天,这一次却不依不饶了,说:“你着急什么。你根本不着急。你要急怎么会掐掉电话?你要着急怎么不在中央电视台登寻人广告?你掐电话了吧?你登广告了没有?”穆仰天耐心地说:“爸,电话我是掐了,我那是说不清楚。我不是还没有找到穆童,怕你们着急嘛!再说,中央电视台也不会登寻人启事呀。”老头儿朝穆仰天瞪眼说:“你承认你说不清楚了?你为什么说不清楚?你心里有鬼才说不清楚。再说,你不要叫我爸爸。我女儿已经不在了。我已经不是你的爸爸了。”穆仰天被噎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那一刻,他连哭的心思都有。
  《亲爱的敌人》十(4)
  穆童三天没露面,穆仰天不光报了警,拿穆童的照片去警局备了案,还跑遍了全市的医院、看守所和收容站,去了火车站、机场和码头,连城郊东湖的河南人棚户区都去过了。所有的朋友都发动起来,一二十辆车在武汉三镇没头苍蝇似的窜来窜去,手机来电一个接一个,电池一天换三块,恨不得三天就打出一个VIP金卡大户出来,可穆童仍就没有消息。
  事情到了最后,还是小慧的父母把谜底揭穿了——穆童哪儿也没有去,就在小慧房间里躺着。小慧一开始就是这宗失踪案的策划者,她给穆童买了大包薯条,电脑游戏是现成的,穆童玩游戏吃薯条,累了就蒙头睡大觉,让小慧在卜天红面前演戏,两个孩子共同演绎一场迷藏秀。小慧戏演得不错,得意得很,事情被揭穿后还耿耿于怀,说要不是爸妈当叛徒,铁定把戏演到底,别说公安局,就算搬出安全部也没有用,让家长和老师在这场迷藏秀中统统完蛋。
  被穆仰天找到了的穆童根本不理穆仰天,头发散乱着,眼屎悬在眼角,嘴角上沾着薯条粉,盘腿坐在小慧床上不动。卜天红费尽口舌说了一通,穆童的对策是一言不发,问急了就冒出一句:“你要觉得我不好教,要么开除我,要么你辞职。这是家庭问题,与旁人无干。”把卜天红杵到南墙上下不来。
  穆仰天知道这一关他得过,他得把穆童弄回家去,弄不回家去他连沟通的机会都没有。穆仰天让卜天红在外面等着,他自己单独和穆童谈。等卜天红退出小慧的房间后,穆仰天关上门,对穆童说:“爸爸向你承认错误。爸爸不该对你吼叫,不该把你抓疼了。现在你跟爸爸回家去,有什么话,咱们回家说去。”穆童旗帜鲜明地表示,她不会跟穆仰天回家,她宁愿做一身跳蚤的流浪女,也不会和任何妈妈之外的女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穆仰天说:“卜老师没有打算进我们家,我也没有打算娶卜老师,不存在这个问题。”穆童哼一声,说别来这一套,谁不知道,现在的大人不要脸得很,连基本的程序都免掉了,要这样没头没脑,比娶还糟糕。穆仰天愣了一会儿,说:“卜老师的事,你给爸爸一段时间,让爸爸考虑考虑。”穆童不妥协,说穆仰天愿意考虑就考虑,愿意考虑多久都行,不关她的事,反正她不回那个随时可能出现别的女人的家。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穆仰天根本没有退路,已近不惑的男人穆仰天和谁赌气也不能和十四岁的女儿赌气,何况在内心深处,他是对女儿有着抱歉的——他没有替女儿保护好她的母亲。他生下了女儿,女儿的母亲不在了,女儿的生活残缺了,但他还在。他在就不能让女儿失去了母亲之后,再有什么失去。
  穆仰天愣了半天,几乎用一种乞求的口气轻轻地对女儿说:
  “爸爸向你保证,如果爸爸不能让你满意,任何时候你想离开家,爸爸都不会阻拦你。”
  穆童随穆仰天回了家,当天留在家里,第二天穆仰天送她回了学校。父女俩没有再提吵架的事,也没有提到卜天红。穆仰天知道事情并没有过去,不会过去。果然,到了下一个周末,穆童从学校回来,先回自己房间,翻出一只旅行包,往包里装了几件换洗衣裳、CD机和两本卡通读物,娃娃钱包塞进旅行包,拉链拉上,往床头一丢,出来坐到餐厅里吃饭,然后丢了碗,去视听间里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穆仰天打扫穆童房间的时候看到了床头的旅行包,不知怎么的,竟莫名其妙地想起自己那个年代少年先锋队的一句宣誓词:时刻准备着。
  穆仰天没有把女儿出走的原因告诉卜天红。倒是卜天红,天天夜里把电话打到穆仰天卧室里,关心穆仰天的心情,劝慰他,并且追问穆童离家出走的原因。穆仰天不说原因,只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往前看吧。他希望自己静下心来,能有几天时间考虑考虑整件事。同时,不管父女俩是不是为卜天红争吵,分歧是不是在卜天红那里,卜天红本人是无辜的,责任不该由她来承担。但是卜天红聪慧,听出来了,在电话那头问穆仰天,是不是和穆童闹别扭了,而且这个别扭是为她闹的?穆仰天反问卜天红怎么就知道?卜天红说:“孩子的父亲是我的男朋友,父亲的孩子是我的学生;一个是老孩子,一个是小孩子,两个人都不老练,有什么都写在脸上,还有什么不知道?”过了一会儿又补充道:“穆童虽然回校上课了,但这个星期好几次没交课堂作业,我和她说话,她爱搭不理,拿眼白来看我。你不用瞒我,我知道你们闹别扭的事与我有关。”穆仰天不知道该怎么接卜天红的话,人靠在床头,耳边夹了话筒,一口一口地锁紧眉头抽闷烟。卜天红很平静,反过来说穆仰天:“离异家庭好比没了鹰的森林,没有雪豹的草原,生态出了问题,大人孩子都会有一些麻烦。这麻烦其实不在孩子身上,在大人身上。”穆仰天不明白卜天红这样说是不是在埋怨自己。穆仰天抬了头,拿眼睛往对面看,看不见皮线那一头的卜天红。卜天红没有等到这一头的声音,明白穆仰天是没听懂自己的话,接着说:“森林里如果消失了鹰,兔子和鼹鼠会大量繁殖,湿地会受到不节制破坏,森林总有一天会因为湿地的消亡而最终消亡。孩子是幼鹰,大人是成年鹰,幼鹰承担不了森林消亡的责任。”
  到了卜天红那里,什么事情都会一目了然,让人站在X光机后面似的,无法隐藏什么,这多少有些激怒穆仰天。穆仰天不想隐瞒什么,想要的是承担。可没有人要他承担,没有人把他、他的所欲所求、他的挺身而出当一回事儿。所有的人都在爱的旗帜、亲情的旗帜下用爱和亲情的权利来袭击他,把他当一个火力点,必欲翦灭而后快。穆仰天总是让人在关键时刻抛弃掉,而这样的抛弃,又总是以穆仰天的不能作为为由宣布出来的。童云宣布穆仰天的财富不能左右她要的生活,所以她走了;闻月宣布穆仰天的性无能不能证明她的女性生命,所以她离开了;现在又是卜天红,她要来宣布,他的森林是座麻烦的森林,而这些麻烦全是他这个家庭男主人带来的,这样的森林只会繁殖大量的兔子和鼹鼠,无益于别的生命居住,是迟早要消亡的。可穆仰天想,她们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她们不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说出那些话?要是她们说了,还有那些麻烦吗?
  《亲爱的敌人》十(5)
  穆仰天不耐烦地把烟头在烟缸里摁掉,对电话那头说:“不要给我说什么鼹鼠的事,我不懂什么鼹鼠,我也不是老鹰,你就说你什么意思吧。”卜天红沉默了片刻,过了一会儿说:“也许我们不应该在一起。”穆仰天冷笑了一下,说:“好,到底说出来了。”卜天红有些急促地说:“仰天,你不要误解了我的意思。”穆仰天说:“我有那么糟糕吗?”卜天红知道穆仰天这个时候是要与任何人为敌的,沉默了,不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说:“早点儿睡吧,别抽那么多的烟。”然后把电话挂断了。
  穆仰天没有早点儿睡。他伸手拿过床头的火柴,重新点着一支烟,用力吸了一口,然后想穆童房间里那个静静地放在床头的旅行包。穆仰天有一种累极了的感觉。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他沮丧到极点地想,也许只能这样了。
  好在卜天红先说了鹰和幼鹰的事,也说了分手的事,这让穆仰天多少省了些口舌。
  和卜天红分手是困难的。不是怕伤害卜天红,是穆仰天在伤害他自己。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真正关心穆仰天。关心过他的那些人都走了。他们或她们生下了他、养大了他、教过了他、爱上了他、需要和支撑过他,然后他们或她们就消失了。卜天红是剩下来的惟一那一个,穆仰天要再伤害了她,等于是在伤害自己,而且伤害过后没有疗救,连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像人、没有了希望。但穆仰天没有任何退路,他只能这样做。
  穆仰天还是没有想到伤害会有那么大。
  那天穆仰天在公司里给卜天红挂电话。卜天红在课上,穆仰天留了话。下课后卜天红把电话打过来。穆仰天说我想见你一面。卜天红冰雪聪明,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说:“不见行不行?在电话里说行不行?”穆仰天在这头愣了一下,不明白卜天红是怎么了,怎么会连见面都不肯。一想,怎么会不明白,卜天红这样决定是有理由的——自己要做的,比什么都厉害,说得再好听,撕裂是明摆着的事实,既然如此,凭什么就不许人家说不见?
  穆仰天在这边发着愣,那头卜天红还是心软了,开口说:“我俩都是大人,不是穆童,有什么事都瞒不过。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见我。我觉得没有必要。我不会缠着你,你只要告诉我你的决定就行了。”穆仰天嗓子干涩地说:“还是见一面吧,至少能当面告别。”卜天红没有再坚持,两人约了时间,然后各自收了线。
  穆仰天下班后去了卜天红那里。卜天红等在宿舍里。她换了一身素色居家装,头发湿漉漉的刚洗过,用一方干净的手绢绾在脑后,给穆仰天开门的时候,甚至冲着他安静地微笑了一下。穆仰天一下子就闻到了卜天红头发上弥漫着的清水味,这让他有些意外并且感动。她是明确地向他表达了她知道他要和她分手的意思的,但她仍然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家常女地打扮了一番,并且干干净净地洗了头,安安静静地在家里等着他。这个卜天红,让人心里作疼都那么自然。
  像往常一样,卜天红泡了茶,是那种简易的大口玻璃杯,又用一只干净的纸杯盛了点清水做烟碟,放在穆仰天面前,然后把湿漉漉的头发往脑后捋了捋,在穆仰天对面坐下来。
  相比之下,卜天红显得比穆仰天更冷静。她目光安静地直视着穆仰天,一声不吭,等着他把结果说出来。
  穆仰天发现自己真的是爱上了卜天红。她悄悄地进入他的生活,一点一点扎下了根;她在他的生活中已经长出了根须,长出了枝叶,弥漫出氧气,让他须臾不可缺少了——那本来是一片可能恢复的湿地,是重新又有了鹰和湿地的森林、有了雪豹和新雪的草原,可现在他却不得不把她从他的生活中连根拔去,把她从他的森林和草原中驱逐出去。
  卜天红很难过。她一开始说过她不想陷得太深,深得她无法自拔。但她没有把持住自己,也没能阻止住对方。现在她真的爱上了穆仰天,且已经爱得很深了,深到两个人的分手是一次致命的生撕活剥。而且,穆仰天已经改变了她的整个人生,这个人生不可能再改变回来了。卜天红没有说出那些话来。她知道那些话已经没有意义了。卜天红只问了穆仰天一句:
  “你真的不想试试,让我和她谈一次?”
  穆仰天喑哑地说:“不。”穆仰天说不。穆仰天说你们都是我惟独不能伤害的女人。穆仰天说我已经伤害了一个,伤害到她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再也不能骑在我的膝盖上给我修鬓角了。我不会再伤害谁了。我要伤害就伤害我自己。
  其实后面的那些话,穆仰天并没有把它们说出来。那些话一说出来就会伤害人。穆仰天的嘴紧闭着,牙咬得紧紧的,紧得甚至舌间感到了一丝血腥味。他是对自己说出那些话来的。
  穆仰天站了起来。卜天红也站了起来。两个人甚至没有拥抱一下,好像在两人之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他们只是那种萍水相逢的朋友,遭遇了,在一片水域中相处过一段时间,现在大水来了,他们得随着各自的命运去别的地方,没有什么牵挂。
  穆仰天每次到卜天红这里来,都是悄悄地来,悄悄地离去,住在宿舍区的老师和家属们并不知道穆仰天这个人,也不知道卜天红老师有一个名叫穆仰天的男朋友。这是卜天红的要求。卜天红没有说什么,可穆仰天明白这个。学校到底和社会上有区别,传统的生活法则在任何时候都是被看重的,一个未婚的年轻女教师有一个中年情人,这在学校里,怎么都不是一件值得说道的事。
  《亲爱的敌人》十(6)
  这一次却不同。穆仰天来不及阻止,卜天红人已经走到门外了。穆仰天犹豫了一下,也走了出去。
  鼎新外国语学校的教师住宿区环境优美,很有点珞珈山① 风格,十分便于散步。正是晚饭后的时间,有好几个老师在路灯阑珊的花坛边,一边悠闲地散步一边说着话。看见卜天红和穆仰天肩傍着肩地走过来,老师们停下谈话,把目光投向穆天仰和卜天红。穆仰天见老师们朝这边看,往边上让了半步,和卜天红拉开了一段距离。卜天红没有让他躲开,接上了那半步,仍然靠近了他,和他肩傍着肩,两人继续朝前走去。穆仰天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大的混蛋,在最后那一刻还在伤害着卜天红,让卜天红在自己离去之后独自无援地面对“如今安在?惟有阑干,伴人一霎”的空楼猜测。
  卜天红什么也没有说,一路伴着穆仰天。两人默默地从老师身边走过。走到大门口的泊车位旁,卜天红站下了,看穆仰天用遥控器开启了车门,说了一声“我回去了”,卜天红转了身,双手插在裤兜里一个人往回走,再从站在那里观察着他俩的老师们身边走了过去,消失在夜幕中。
  穆仰天发动了车子,脑子里像过电似的一激灵,突然就醒悟到卜天红最后那个转身而去的动作意味着什么。她送他出门,她把他送到大门口,但她不愿意眼睁睁看见他离去,所以她先转身匆匆地走了。
  后来卜天红给穆仰天发过一个邮件,邮件上只有一句话:你说你不想再成家,我从来不相信。而我也不相信我自己的害怕和回避。我原来以为有希望做你的妻子。
  穆仰天收到那份邮件,心里疼了很长时间,疼得直颤抖。这个结果他没有料到。或者说,潜意识里他想过了自己会娶她,他其实不只是要她做他的女朋友。他和她都说了不进入婚姻的话,那不过是两个抵御着未来的不切实者的妄语,并不真实。穆仰天一遍又一遍地看卜天红发给他的那份邮件。他把那份邮件保存在档案里,后来他又把它调出来,删除掉了。而他在接到和删除掉卜天红的邮件后,都没有给卜天红回一个字。
  穆仰天没有告诉穆童有关自己和卜天红分手的事情。与其说他像一头老象,不愿意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的坟墓,不如说他是不敢再去重复和回忆他和卜天红曾经有过的关系。删掉卜天红给他发来的那份邮件的那天晚上,他系了围裙去厨房下厨,给穆童和自己做了一个茄汁排骨。菜烧得味道一般,颜色却是恣肆的,透着一股豁出来的狠劲儿。他用同样夸张的动作用力啃着排骨,嘴里呜呜地说:
  “我看我们父女俩就这么过也能过得很好,对不对?”
  穆童隔了餐桌盯着穆仰天看,看他粗鲁地启开啤酒罐,把酒液溅得到处都是,然后大口大口地灌啤酒。穆童看着他,半天没说话。她看他的样子就像一个小动物看一个大动物,比如一只幼鹰看一只成年鹰、一只小雪豹看一头大雪豹。然后她把目光移开,埋下头去往嘴里一点点扒饭,在整个吃饭的时间里,一句话也没有说。
  第三部分
  《亲爱的敌人》十一(1)
  在断绝和卜天红关系的同时,穆仰天作出了另一个重大的决定:退职回家。
  既然已经在感情上把自己做死,不再希望个人生活的重新开始,穆仰天就得考虑另外一个问题——女儿穆童的成长和未来。
  两人分手的时候,卜天红告诉穆仰天,穆童不是不聪明,她的聪明没有几个孩子能比,可她学习情况时好时坏,来兴趣了积极两天,没兴趣了一落千丈,情绪波动很大;这种情况,不能简单归于正处在青春期的躁动阶段这个说法上,她身上别的毛病,比如自私狭隘乖张刻薄,穆仰天这个做父亲的比别人更清楚;她这样的成长情况,令人十分担忧,如果不给予足够的重视和关心,女孩子会在这个时期形成性格的阴暗面,最终对成人后的生活和生命造成极大的负面影响。卜天红希望穆仰天能够重视这件事,重新梳理他和女儿穆童的关系,帮助学校在穆童成长的道路上搀扶她一把。
  “别的东西可以放弃,”卜天红安静地对穆仰天说,“穆童这里,你不能放弃。”
  穆仰天自知自己不是一个思想者,不会整天坐在书堆中苦思冥想;但他可以做一个行动主义者,在女儿的成长道路上搀扶女儿一把。正如当年为了童云和穆童的物质生活,他把自己豁出去了一样,如今为了穆童的成长,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那么去做。
  仅仅为了这个提醒,穆仰天对卜天红也感激涕零。
  经过几天的思考,穆仰天作出决定:离开公司,离开商界,离开所有的社会生活,回到家里,以女儿穆童的生活为圆心,做一个纯粹的父亲。
  穆仰天向猎头公司要资料,要为公司聘请职业CEO。赵鸣知道后气坏了。这一回赵鸣真动了气,冲进穆仰天的写字间,指着穆仰天的鼻子说:
  “你不想干了,你半途而废,你做市场经济的逃兵,这我管不了。公司我是元老,我也有过汗马功劳,也有我拼打出的半壁江山,你在这儿,谁也不敢说个不字,你不在了,要回家带孩子,就算另起炉灶,凭什么要请外人来掺和公司的事?”
  穆仰天很平静,起身从办公桌后走出来,走过去关上办公室的门,回身指了指沙发,示意赵鸣坐下说。赵鸣不坐,气鼓鼓的。穆仰天说:“你不坐我们怎么说?真吵呀?”赵鸣被穆仰天震住了,不服气地一屁股坐下。穆仰天从办公桌上取过香烟,递给赵鸣一支,替他点燃,自己点上一支,吸了一口,在赵鸣身边坐下。
  穆仰天告诉赵鸣,自己不是当逃兵,自己退职回家,也不光是替穆童考虑,是时间和机会恰巧撞到了一块儿,他才这么决定的。穆仰天给赵鸣分析,公司做到这一步,已经把底气做尽了,要不想往上再攀一级,剩下的只是赚钱,也不是不可以;可真要往上攀,不要说赵鸣,他穆仰天也只能算个老江湖,属于拼打商场元规则的那一类人,不是创造和制定新规则的那一类人,所以不光他,连他赵鸣都应该考虑考虑,顺应时代潮流,退下来当股东,让能干的专业人才来拿年薪、替公司作发展。
  “别把事情说得那么邪乎,什么元规则新规则的,” 赵鸣不服气地争辩道,“我赵鸣在江湖上混了有些年头了,早吃透了商场上的一套,理论加实践,不能说就是白痴一个。我也不说不往上攀登,我也不说革命成功了、该躺倒睡大觉了,我雄心也有、壮志也有,不就是没有机会吗?凭什么我就不能做创造和制定规则的人,要把年薪白白送人?”
  “不错,你赵鸣聪明、有眼色、办事灵活、业内人际关系玩得转,这都是你的优点。”穆仰天拿出朋友的身份耐心地说服赵鸣,“这样的优点做马仔可以,做包工头可以,做小头目可以,把天捅几个窟窿的事儿,你也能干得漂漂亮亮。如果我在公司,知道怎么收拾你,不会让你太出格,公司出不了什么大娄子。我要不在了,情况就不同了,不用我编排,你赵鸣肯定会倚老卖老,自觉不自觉地给新来的总经理设置障碍,那新来的总经理就没法干活了。所以,你应该和我一样,老老实实回家做股东。”
  赵鸣原以为穆仰天要从公司老总的位置上退下去,只是没忽略了他赵鸣总经理的人选问题,先前穆仰天说他应该考虑顺应时代潮流,退下去当股东,赵鸣没当一回事儿,现在才知道,穆仰天不是随口说的,不光他自己要退,连他赵鸣的退路都想好了,要赵鸣给他穆仰天当陪葬,一块儿往公司外撵,而且,穆仰天居然把他赵鸣说得一钱不值,敢情这些年苦吃扒做一场,全拿他当马仔了。赵鸣一下子就跳起来了,把烟头往地上一丢,说凭什么我要走?我是破釜沉舟到公司里来的,这公司里哪一块砖瓦不认识我赵鸣,哪一块我赵鸣没擦过洗过侍候过?凭什么我的女人要别人来睡?
  “赵鸣,我们是多年的朋友,你要真瞧得起我,就听我一句。”穆仰天没有计较赵鸣丢在地上的烟头,苦口婆心地说,“如果让你掌盘子,你肯定会把事情弄糟,弄得不可收拾。”
  “怎么个糟法?”赵鸣脸都白了,站在那里哆嗦着嘴问,“像你那么糟吗?”
  穆仰天原本想说服赵鸣,一听赵鸣拿话戗他,而且是往软肋处戗,就知道这个说服不存在了。
  “我怎么糟不用你管,”穆仰天看赵鸣一眼,压低嗓门说,“你管好你自己的事情。”
  《亲爱的敌人》十一(2)
  “哼,”赵鸣冷笑一声说,“我怎么听你这话像是从穆童嘴里说出来的,连道理都不讲了。”
  “你出去。”穆仰天冷下脸来,“离开我的办公室。”
  赵鸣那天和穆仰天大吵一架,扬言不用穆仰天赶,自己就收拾细软离开公司,而且要带着自己那帮兄弟离开。穆仰天吃软不吃硬,眉头都没有眨一下,拨通内线电话叫秘书进办公室,要秘书通知财务室,替赵总和赵总的一干人结账,薪水和公司干股之外,另外再按头一年的利润给两成利的红包。赵鸣没想到穆仰天动了真格,真要往外面赶自己,气得差点儿没吐血,骂穆仰天王八蛋,背信弃义,自己怎么就交上了他这么个朋友,真是白活一场,骂过以后摔门离开穆仰天的办公室,手机包都没拿就离开了公司。
  两个臭味相投的好朋友生恶不是一件小事,公司的凤凰涅重新运作更是一件大事。穆仰天那段时间忙得很,一边要和猎头公司推荐来的职业经理人谈话,一边还要应付赵鸣的纠缠。
  赵鸣找过穆仰天几次,也平心静气地来过,也怒气冲冲地来过,两个人的分歧是在原则上,根本无法妥协,到头来全是不欢而散。以后赵鸣又搬了王小斌和杜得,让他们两人来当说客,劝穆仰天不要把事情往绝里干,撕了朋友十几年的情谊。赵鸣还找到了闻月,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说动了闻月替他来做说客。
  王小斌和杜得虽然是多年的朋友,毕竟鱼虾不同路,各自有活法,又都是聪明人,知道穆仰天和赵鸣的关系怎么说也比自己近,他们自己捏不到一块儿,谁又能帮他们捏到一块儿?王小斌和杜得抱着打火求柴的态度,人来了,话说到表面上,不乏热烈,不乏由衷,却留了分寸,话不往结局上说,结局留给当事人自己。穆仰天请两个朋友吃了一餐饭,饭桌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朋友说什么他都听着,不驳朋友的面子,等轮到自己说话的时候,话就省了,只约王小斌和杜得什么时候去国际高尔夫球场打球,然后客客气气地把王小斌和杜得送出门,让两个人回赵鸣那里交差,说该说的都说了,剩下的,就看两个人的缘分了。
  闻月就不一样了。闻月和穆仰天交往过一场,成就不成就,连床都上过了,虽说缘分难续,闻月在个人利益和现实上的要求不会放弃,对穆仰天,却有一份真惦记和关心,是把穆仰天当自己感情经历中难以忘却的人的。穆仰天那里也一样,和闻月交往了两三个月,虽说最终分了手,毕竟问题出在自己身上,要评起理来,是自己亏待了对方,从来就没有怀疑过对方是个难得的好女人,所以对闻月,就不像对王小斌和杜得那种关键时刻大家都利益得很的朋友,是以诚相待的。
  两个人自分手之后再也没有见过面,连电话都基本没打过。闻月那天在电话里和穆仰天约了时间,银行那边一收盘,清单都来不及核点,就赶往“名典咖啡”,见了穆仰天。两人说了几句分手后的闲话,闻月直截了当把话题转到赵鸣身上。
  闻月的意思是,事情做到任何地步,朋友不能伤,朋友是如今社会上最珍贵的东西了,要连朋友都伤了,这世界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闻月申明说,我不是要掺和你公司的事,我也挺欣赏你让自己退休的想法,这说明你到了什么份儿上,都能把持住自己,都是一个让人另眼相看的男人。可赵鸣不比你,他是生意场上的动物,扑跃腾挪的本事放在一边不说,人是习惯了让别的动物追逐和追逐别的动物这样的游戏的,而且上了瘾了,你让他和你一样回家待着,他待得住吗?那还不是让他自杀?闻月用她那双黑黑的眼睛罩住穆仰天,说,我真的不在意你那什么狗屁公司,什么狗屁主宰,我还是放心不下你,不肯看着你在已经变得认不出来样子的世界里一味地坚忍,最终坚持到剩不下一点儿人的感情了。
  穆仰天被闻月最后那句话说得心里一热,差点儿就推开面前盛了咖啡的桌子上去把闻月搂进怀里了。穆仰天端了杯子起来,把脸埋下去,埋进杯子里,吸了一口长气,狠狠地呷了一口咖啡,再放下咖啡杯时,脸上的激动就抹去了,依然麻木着,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
  穆仰天不会告诉闻月,家中有一个在成长过程中充满了危险的女儿,他穆仰天不可能省心;他当年下海做生意,目的和动力来自于童云和穆童,现在童云不在了,穆童也不再缺乏成长的经济基础,再去商场上搏杀的动力就失去了,除了精力和情绪的宣泄,商场不再对他有任何诱惑力。穆仰天也不会告诉闻月,请CEO的决定牵涉公司规范,想要一番辉煌是所有男人的梦想,他穆仰天也躲不过去,可真正的底子里,却是由他做人的好恶爱憎支撑着,对赵鸣的去留问题,也是站在朋友的位置上认真考虑过了,是对朋友负责的。这个决定不是轻易做出来的,当然不会轻易改变。
  穆仰天俯过身子去,隔了桌子替闻月点着一支香烟,然后收了火机,告诉闻月,赵鸣其实并不一定非要离开公司,要是公司新老总来了,新老总决定用赵鸣,而赵鸣又能低调做人做事,他不会干涉,他甚至可以建议保留赵鸣公司副总的职位,或者让赵鸣去企划部营销部当头儿。如果事情真是这样,决定不是他的,而是公司新老总和赵鸣双方的。但现在不行了。既然赵鸣搬了人来说情,尤其搬了闻月出来,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就有了大家玩心眼儿的成分,穆仰天不光质疑他赵鸣的能力,也质疑他赵鸣的人品。穆仰天会把这一条写进和新老总的合同里,和新老总约定,公司里保证赵鸣的股东利益和善后安置,但绝对不能用赵鸣这种人,要不他宁愿花更大的价钱,重新去猎头公司委托愿意接受这个条件的人。
  《亲爱的敌人》十一(3)
  闻月听穆仰天这么说,知道事情没有回旋的余地,在穆仰天这里已经是做死了。闻月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问穆仰天:“你怎么不吸烟了?光给我点上,没见你点上?”穆仰天平静地说:“戒了。”闻月有些诧异,问:“什么时候戒的?”本来还想说两人第一次在床上的时候,穆仰天还指使她下床去点过烟,分明香烟是伙伴,怎么说戒就戒了?一想这种话不能说,要说就有点儿走嘴了,连忙打住。穆仰天这边也没说什么,云淡风清地笑了笑,替闻月续了咖啡,并没解释什么时候戒的烟,为什么戒烟。
  闻月本来不是一个在意什么的人,那一刻却有了一丝伤感,香烟夹在细长的手指间,伸了青烟袅袅的手出来,隔着桌子放在穆仰天的手背上,轻轻抚摸了一下,然后人往靠背椅上一仰,看着穆仰天,老半天突然冒了一句:
  “老穆,你现在是穆老,让人说不出话了。”
  穆仰天安排好公司的事情,等新老总来,接了自己手中的印鉴,在公司召集了中层以上高级职员会,宣布自己卸职,新老总正式走马上任。然后,新老总陪着穆仰天去总经理秘书办公室,取穆仰天存在那里的私人用品。总经理办公室早两天已经腾出来了,打扫得干干净净,钥匙由总经理秘书收着。卸任老总去前任秘书的办公室里取私人用品,没有在继任老总到职后再走进他曾经使用过的办公室。
  “除了公司的事情,”新老总礼貌地问穆仰天,“董事长有没有别的事情要交待?”
  “我已不是公司的经营者了,照说没有这个权力。”穆仰天想了想,说,“既然你问到了,我就说一样,行不行,你别依我,依你自己。”
  “我听着。”
  “过去黑汗水流地创业,公司里没章没法,跟着我的那些员工,他们跟得苦,我这个人能力低,想到了没做到,亏待了他们。现在公司上路了,条件好多了,请你多照顾一下他们,我替他们先谢谢了。”
  “您不是公司总经理了,可还是董事长。您放心,我会把您的话当做董事会的意见领会的。”
  “那我就真的谢谢了。”
  穆仰天头两天分别去过各个工地,和工地上的监理人员们告过别,公司本部这边,大多数员工拍过肩膀握过手,留下了家里的电话,说谁要是想喝酒,想聊天了,他欢迎去他家里喝和聊,但前提是,只限于喝酒,只限于闲聊天,不谈公司里的事。
  事先吩咐过,公司里的人不送,谁也不许送。
  穆仰天那天没有开车,车钥匙交给了新老总,也没让前任秘书开车送自己,怀里抱着一包私人用品,一个人慢慢走到街上,两头看了看,招手拦下一辆出租汽车。
  坐出租汽车的感觉让穆仰天有些不适应。下车的时候他迟缓了一下,差点儿忘了掏钱夹。后来掏出钱夹来付过账,钱夹揣进兜里,走进凌云小区,又在架空车库的门口愣愣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才抱着怀里的包进了门厅,乘电梯上楼回家。
  接下来的日子相安无事,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日子了。
  穆仰天把生活规律调整了,以女儿穆童为中心,一切围绕着她转。穆童去学校的那五天,穆仰天很少出门,在家里做做家务,看看报纸,隔天到穆童的房间里,把穆童的被褥晒了,再重新铺好,四处掸掸灰,衣帽间也打开重新收拾过。做家务很费时间,也很费力气,比如拖地、打扬尘、清除露台植物上的灰土,连卫生间带客房七八间屋子,光收拾一遍半天时间就过去了,人累得满头大汗,比上班还辛苦。事情做完了,穆仰天休息一会儿,喘喘气,换了鞋,上街去淘碟片,不到一个月淘来一大堆,每天在视听间里练摁键钮,看国外的人们怎么长大、恋爱、打拼和杀人,顺便温习温习早已陌生了的英语。
  到了周末,事情多了起来——要提前去超市买穆童喜欢吃的食物,要按营养配方采购蔬菜和水果,冰箱里的饮料也得充实。东西列了清单买,买完以后大包小包地拎回家,按生冷鲜活一样样收拾了、洗干净、分了袋,该放冰箱的放冰箱,该进冰柜的进冰柜,水果拣喜庆的两三个品种装盘,视听间里放一盘,穆童的卧室里放一盘。东西清理好,再系了围裙进厨房,煎炸炖炒,为穆童准备晚餐。从周五到周日,这三天时间不能看碟片。一是要干的事情太多,没时间,二是即使有时间也不能看——以穆童为中心就是以穆童为中心,就算家里什么活也没有了,穆童也侍候好了,人在那里舒服地躺着看电视或者灌CD,自己也要像孵蛋的母鸡似的守在一边,问问学校里的事,问问她的事。总之,这个调整是雷打不动的硬指标,穆仰天既然作了决定,就决不含糊,坚决执行。
  公司那头由新老总打点着,穆仰天从不过问。
  穆童对穆仰天辞去公司的职务回到家里来这件事情一个字儿不提。穆童聪明得很,明白穆仰天这样做,不是公司做不下去了,不是自己疲了倦了,要逃回家来早早地做寓公,而是为了她。对这件事,一开始穆童并不是没有看法。她认为穆仰天这样做,是来陶母剪发的一套,借此给自己施加压力,把自己监视起来,监视成一个家庭囚犯。穆童有些生气,私下里向小慧抱怨。谁知小慧听了,发半天呆,也不说话,眼圈渐渐地就红了。穆童不明白小慧发的哪门子神经,推小慧,说你装什么大头鬼神?小慧抽一下鼻子,恨恨地说,上帝不公平,什么好事都让你碰到了,我要有这样的老爸看重、宁愿舍了大把挣钱的机会和风光守我,拼死我也做个乖乖女。穆童听了,也发呆,心想小慧看起来憨憨的,缺心少眼,没想到比自己更懂得猜度人。这一醒悟,就庆幸自己这一次冷静在先,没有发作,差点儿没把老爸的一片苦心活活地冤枉了。
  《亲爱的敌人》十一(4)
  穆童因此乖巧了许多,基本不朝穆仰天大喊大叫了,饭也吃得很好,吃完老老实实上楼去自己房间写作业,或者听音乐。穆仰天感觉到了女儿的变化,感觉到了也闷在心里,不说。父女俩对这件事情心知肚明,都暗暗努力,尽可能地要让对方感觉到自己的好,感觉到自己能够撑起一个完整的家,不需要另外人的介入。
  穆童像是变了一个人,人安安静静,乖乖的,学习开始用功,连续拿回来好几个80分以上的考卷,学校方面也不再有她的问题通知传来。有一次穆仰天去学校开家长会,老师在综合讲评的时候,居然还表扬了穆童,说穆童同学关心集体,把掉在地上的班旗捡了起来。虽然那只不过是一件无关宏旨的小事,但对穆仰天来说,仍然有些精神准备不足,好像自己的女儿本来是个小魔头,到处捅天砸地,惹下不少乱子,让人指背是一件正常事,突然让人家换了个评价,这种结果好是好,却有些不习惯。穆仰天在听到穆童被表扬时,本来下意识地要咧了嘴笑出来,却又害怕是一桩冤案,上了人家的当,拼命忍住了,板了脸没笑。这样的事情又经历了几次,不光是让人踩了几脚的班旗,也有别的,比如学习上开始发力,还有体育考了全班第十二名,等等。穆童真的像是发了奋,要赌气证明什么,或者还有欠了老爸良心债的心理,不肯在原处承认,要在学业上教养上扳回来,也真的有了成效,那以后连续得过几次表扬,穆仰天也就慢慢地习惯了。穆仰天想,穆童是谁?是他穆仰天的女儿,聪明是天生的,出色是命定的,要拿到他人的欣赏算不得是奇迹,自己该大方一些,不用太当成一回事儿。这样不乏得意地想过之后,暗地里舒了一口长气,以后再开完家长会,不管会上有没有穆童的表扬稿,心里都平和着,不紧不慌,一路笑吟吟地回家,给自己泡上一杯好茶,茶杯端到露台上,人往休闲椅上一躺,一上一下地摇晃着,呷一口烫烫的茶,一丝丝地咽下嗓子眼去,那种习惯也就不再怪怪的,正常起来了。
  穆童那几份80分以上的考卷中,有两份是卜天红做着任课老师。卜天红在卷子上用红笔签了老师意见,无非“进步很大,希望更努力”云云,字一如既往的漂亮,却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感情。穆童把那两份卷子交给穆仰天时,在一旁特意留心了看他。穆仰天心里有准备,看了卜天红的签字,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卷子留在手上的时间也没有特别的长,看完卷子揪过穆童的小辫儿来,夸张地扮了傻瓜脸来说,好肥的80分呀,老爸今晚必须喝一杯,狠狠庆祝庆祝。把穆童得意的,立刻提条件要玩一通宵游戏——要庆祝大家庆祝,她又不会喝酒,再不让玩通宵游戏,80分凭什么?
  卜天红那边,自从发过网上那个邮件后,再也没有和穆仰天联系过。穆仰天去鼎新外国语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倒是在学校碰到过她。卜天红是班主任,家长会由她主持,她先用好听的声音作了开场白,就自己的任课向家长们介绍了学生的情况,介绍以表扬为主,全班同学挨个儿提到,而且在座的家长听了,没有一个不是优秀的孩子。卜天红讲完,再换了别的主课老师上台向家长们介绍情况,卜天红自己,则把一些写了不宜公开内容的条子装在信封里,不动声色地交给部分家长。
  卜天红对穆仰天和别的家长一样,礼貌而矜持,并没有两样待遇。有一次,因为穆仰天去得早,两个人在教室外的走道里碰了面。卜天红没有避开,主动走过来,简单地说了穆童在学校的表现,内容仍以表扬为主,表扬过后,叮嘱穆仰天回家后多鼓励孩子,但不要过分宠了她,同时提醒穆仰天穆童这几天嗓子发痒,有点儿上火,担心是攻书攻猛了,要穆仰天回家以后泡点儿胖大海给穆童喝。然后撇下穆仰天,转过身去,走到一旁,严肃而小声地对另一个家长说他孩子雇人写周记的事,借此终止了与穆仰天的交流。旁边的人,怎么也看不出两个人曾经有过什么密切关系,反而让穆仰天有些失落,脸上有些挂不住,但又不能老站在那里,听人家孩子的软肋,只得转了身,慢慢走开,自己都有些怀疑,不知道他和那个清秀干净的女教师之间,是不是真的有过一段牵肠挂肚的感情。
  穆童在学校的表现创造了奇迹,表扬从学校得到家里,这样干劲越来越大,周末回家,仍然把奇迹保持着。双休日,穆童很少往外跑,不声不响地把作业做完,书包清好,然后像个小主妇似的,把头发扎成绺,腰里围了围裙,先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再收拾楼上楼下两个大套的房间,吸尘、抹屋、吸湿、打蜡,穆仰天穿了一周的衣服全拿出来,外套送到小区干洗店,内衣丢进洗衣机,洗了晾起来,待快干时再一件件熨好,挂回露台去,甚至还累得满头是汗,把家里几年没清理的贮藏室都给翻腾了一遍。
  穆童的表现让穆仰天感到吃惊。即使是童云在世的时候,穆童也没有过这样优秀的表现,自己的衣裳从来没洗过,更不要说别人的衣裳。穆仰天先想到女儿到底是长大了,懂事了,不再是那个整天只知道盘着腿坐在沙发上往嘴里塞薯条的女儿了,这让他有些欣慰。但是很快地,他否定了这个判断。
  穆童依然盘着腿坐在沙发上吃薯条,该捣蛋的时候一点儿也不省,碰到死党小慧来家里,两个小魔头照样没心没肺地闹,满嘴是“屁兔”“赛羊”“版猪”“大虾”“菜鸟”“烘焙鸡”这样的网络暗语,还约定了自己的新名字,穆童不叫穆童了,叫“穆童·com”,小慧也不叫小慧了,叫“小慧·cn”,不是真懂事的样子。但只要穆仰天在楼下咳嗽一声 ,穆童立刻像听了鬼脚步似的止住大声,同时竖了指头在嘴边,要小慧噤声——要替老爸分担什么的表现,在穆童那里是明显的。
  《亲爱的敌人》十一(5)
  穆仰天有些担心,不知道女儿这样的变化是不是好事,是不是属于正常的范畴。有时候他自己都有些怀疑,觉得女儿这样的变化不在他的准备之中,甚至不在他的希望之中,让他承受不了,让他提心吊胆。他觉得是不是自己的要求太过分,一定要女儿像海军陆战队女队员一样,这样逼着女儿进步,反而把原本还是孩子的女儿搞夹生了。穆仰天不是没有希望,但希望这种事情已经让他害怕到了恐惧,不再有信任。他认为事情还是低调一点儿好。哪怕幸福来得如蜗牛行,也比一掠而过的彗星更靠得住。
  真正的变化是在一个星期六的时候发生的。
  那个星期六的早上,穆仰天从梦中醒来,一睁眼,发现晃眼的阳光中,穆童小猫似的趴在他床头,屏着呼吸,笑眯眯地看着他。
  穆仰天不是没有在睁眼后的第一时间里看到穆童。这样的经历有过。有好几次,父女俩为什么事情闹僵了,或者吵了嘴,第二天早晨一睁眼,穆仰天就看见穆童一脸怨恨地站在自己床前,怒气冲冲地盯着自己,让穆仰天怀疑是不是还在梦里,或者先前的梦完了,这是续的另一个。在穆仰天的记忆里,没有在每天清晨的第一眼中看到笑眯眯的穆童,至少有五年了。
  这还不算完。穆仰天在看到穆童那张笑脸的同时,嗅到了香香的煎鸡蛋味儿。扭了头往一边看,他看见床头的托盘里,居然是丰盛的早餐,两只模样儿十分好看的水煎鸡蛋、两片烤面包和一听酸奶,诱人无比地等在那里。穆仰天惊讶了。
  更让穆仰天惊讶的还在后面。
  穆仰天吃着穆童亲手做的早餐,穆童趴在穆仰天的腿上,手托着腮帮子,支了脑袋,脸蛋儿挤成卡通人物样,不住地问蛋煎得怎么样,火腿老了没有,面包烤得火候如何,硬缠着找穆仰天讨表扬。等穆仰天一口口把早餐送下肚,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穆童那边已经殷勤地拿了拖鞋过来,再抻了睡衣替穆仰天套上,穆仰天肚子里饱饱的,身边有人侍候着,就有了一种叫做幸福的头晕感。
  父女俩嘻嘻哈哈出了穆仰天的卧室。一进起居室,穆仰天愣住了——起居室收拾得窗明几净,吊灯下悬了光芒四射的彩纸,花瓶里插着新鲜的白山茶,那喜形于色的花儿下,静静地立着一张精美的卡片。穆仰天先没留意,任穆童把自己生拉硬拽过去,拿了卡片让他读,他读到一行用笨拙的儿童体歪歪扭扭写下的彩色美术字:
  老爸,生日快乐!
  穆仰天耳边如鸟翼掠过,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击中了,眼泪差一点儿就涌了出来。他这才想起来,今天是他三十九岁的生日。穆仰天有一阵有些控制不住,鼻子发酸,但他很快让自己平静下来,装作讲卫生,要去盥洗室里刷牙,卡片往睡衣口袋里一揣,进了盥洗室,水龙头开了,靠在面盆边,冲着镜子发呆。
  穆仰天心里明白,穆童这样做,不光是在做一种补偿,其实她是在证明这个家不需要别的女人。她还是心疼他这个当老爸的。她把牙咬得紧紧的,是死也不肯为以前的作为认错。她要让他这个老爸知道,她不光心疼他,还能够担待他;妈妈死了,家里的主妇走了,但这个家里还有一个女人,是真的能干女人,不再需要别的什么女人了。
  生日那天的穆仰天很开心。他像一个真正的老爷们儿,手里捧着茶杯,在屋子里心无旁鹜地走来走去,没有目的,却是满腹暖洋洋的牵挂。穆童像一只缠人的小猫,总在穆仰天身边来回转悠着,问他需要什么,问他要不要她来陪。有时候人在楼上听音乐,会突然跑下楼来悬在穆仰天脖子上,忍住了板着脸不撒娇,认真地问穆仰天爱不爱她。穆仰天想,当年的穆童还是个娃娃,他给穆童买的所有生日礼物都是各式各样的娃娃。穆童最喜欢的是BARBIE①,他为她买了1964年出生的斯基珀,1992年出生的斯塔茜,1995年出生的凯丽,甚至还买了芭比的男朋友肯②。现在的穆童不再是娃娃了,她在拼命地长大,而且在拼命证明着自己的确长大了、能承担了。有这样知道疼怜自己的女儿,三十九岁的他真的应该知足了,又怎么能让他不爱?
  穆仰天不能老让穆童悬在脖子上,那样他会整天晕晕乎乎的,什么事也做不成。穆仰天找一个角落坐下来,微笑着,从远距离看快快乐乐走来走去的女儿。穆童小脸儿光光洁洁,即便在白天,眸子也亮成两颗耀眼的星星,头发干净得滑溜溜的,彩色皮筋束不住,总在小脑瓜后飘扬着,要多灵动就有多灵动。穆仰天那样看得发呆,心里就想,童云在这里就好了,童云应该看看她自己的女儿,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了。
  穆童一直想在穆仰天面前表现出她是一个长大了的女孩,或者说,她已经是一个女人了。每次周末,穆仰天要是出门买菜回家晚了,穆童都亲亲热热地迎到门口,替他接下怀里大大小小的包装袋,替他拿来拖鞋,替他接过外套。要是穆仰天先回家,穆童后回家,穆童推门就响响亮亮地喊:我回来了。
  穆仰天有两次在厨房里忙着,生疏地切着鲜笋或者尝着汤罐里煮的鲜菌汤,没有反应过来,没搭腔。到了第三次,穆童喊:我回来了,并且探了脑袋进厨房,拿眼睛搜索穆仰天。穆仰天醒过神来,看出穆童是等着自己回答,就说:看见了,去玩吧。
  《亲爱的敌人》十一(6)
  “你不能说看见了。”穆童对穆仰天的表现不满意,进了厨房,学着穆仰天的样子皱眉头,批评他说,“你就是看见了也不能说看见了,更不能说去玩去吧。”
  “那我说什么?”穆仰天困惑地捏着菜刀问。
  “你说‘辛苦了’。”穆童一板一眼地指点道。
  穆仰天不明白为什么看见了不能说看见了,一定要说辛苦。一个小孩子,累成什么样,睡一觉就恢复过来了,就算学校里功课堆成山,要点灯熬夜应付老师,比起卖血卖自尊挣钱供家用的大人,也没什么好辛苦的。穆仰天就认定女儿肥皂剧看多了,分不出生活和电视里的故事是不是一回事。
  “我们又不是外交场合,又不是政府部门,搞那么复杂干什么?”
  “这和外交无关,和政府部门无关。”穆童耐心地开导穆仰天:“你说的那些是虚与委蛇,我说的可是家庭亲情。别忘了,老爸也好,女儿也好,建设家庭亲情,大家都有责任。”
  “明白了。”穆仰天装牙疼,咧了咧嘴,放下手中的菜刀,站直了,冲着穆童鞠了九十度一个躬:“嗨咿,你辛苦了,请多多关照。”
  “你脱线,脑子秀逗了,一点品位也没有。”穆童很生气地说穆仰天,说了又换了讨好的笑脸,过来吊住穆仰天的脖子,眼睛对近了,很认真地吩咐穆仰天:“下次一定记住,不能说去玩去吧,啊?”
  穆仰天听不懂“脱线”是什么意思,“秀逗了”是什么意思,但明白那是在指责自己。那天晚上,他去穆童房间给睡得头脚颠倒的穆童掖好被子,把丑娃娃从地上捡起来,放在她枕边,轻轻掩好门,蹑手蹑脚地下了楼,回到自己卧室,翻出记事簿,找到号码,给自己的前任秘书拨了一个电话。穆仰天有些不好意思,东扯西拉,连前任秘书都猜到他不是关心自己出国签证的手续问题,而是有别的什么事。前任秘书在电话那头说,董事长,您先说您要说的事吧,说完了您想聊我再接着陪您聊。穆仰天在电话这一头嘿嘿地笑,然后说了自己要问的事。等问清楚了“脱线”和“秀逗了”是什么意思,穆仰天也不聊了,放下电话,没来由地,自己坐在床边无声地乐了。
  穆仰天承认,自己在某些方面的确是有点笨,不开窍。
  《亲爱的敌人》十二(1)
  穆童还是觉察出了穆仰天的苦闷。
  穆仰天把大部分时间放在家里,放在女儿身上,他甚至学会了熨烫女儿的蕾丝。家务事不是炒楼花,不过是一些例行的抹抹扫扫,做顺了,做出了经验,花费的时间就会越来越短。穆童去鼎新外国语学校住校的那几天,穆仰天没有多少事,在家中闲得无聊,有时候去社区小路上转一转,逗逗人家牵出来散步的宠物猫狗,和社区物业干部聊几句小街彩色地砖改造工程的进度,再和麻城籍的小保安争几句冒井的安徽小煤矿该不该全部封掉的问题,然后数着步子回家,开了门,再关门,窝进沙发里,手中捧着一杯茶,守着空空旷旷的一套复式楼,看那些无聊的电视节目。有时候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手中的茶杯倾倒在地板上,弄湿了地毯。这样的穆仰天,更像个领取退休金的老人。
  不是没有别的事情做。比如给自己挂上一个QQ,上网做一名中年网民;比如揣了银行卡到股市里去转悠,上下班的铃由自己拉;比如去西北湖广场学国标舞,舞伴儿是一位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要配合默契了,一天能带不少含情脉脉的媚眼回家。武汉是一座市民城市,城市居民的世俗生活很丰富,真要过起来,在家里闲不住。
  但是这些穆仰天都不喜欢,怎么都提不起兴趣,鼓励了自己许多次,到头来都放弃了,仍然待在家里,守着电视过寓公的日子。
  穆童先是从穆仰天的穿着打扮上看出了穆仰天的消沉。穆仰天不出门,犹如一头整天呆在山洞里不进森林的野兽,不再注意自己的皮毛和牙爪,常常是下面一条西裤,上面一件皱巴巴的老头衫,要么下面一条牛仔裤,上面配一件不着边际的中式对襟,有时候穿着睡衣睡裤也敢去楼下分捡站倒垃圾,要多邋遢有多邋遢;要是想不起来,胡子两天不刮,青森森的,眼角再沾了星星点点的眼屎,歪了身子在露台上打盹,不知不觉地挂一丝涎水在下巴颏儿上,那样的穆仰天,看着要比实际年龄老好几岁。
  穆童是感性得要命的小动物,对穿着在意得很,不说衣裳,光是脚上的鞋,白蓝相间的波鞋、枣红色的花花鞋、银色的搭带鞋、黑色的运动鞋……家里的鞋柜一多半是她的天下。穆童不光喜欢漂亮衣裳,还继承了母亲童云的巧手,喜欢自己动手改造衣裳。她用丙烯颜料在T恤上画自己喜欢的图案,做成卡通衫;将长仔裤剪短,用小刀在裤腿上划几个口子,用洗衣机洗几次,口子洗出毛边,再用小钻石或烫印银片钉在裤子上,用熨斗压实了,将指甲油涂在银片上,如此这般做出的酷裤,让小慧眼热得直跺脚,恨不得一口咬死穆童,再把她的财产侵吞为己有。这样的穆童,当然不会允许穆仰天糟蹋自己。
  那天周末,吃过饭,穆仰天回书房,翻翻这个翻翻那个,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穆童在书房门口转来转去,眼睛老是往书房里瞟。那样瞟了几眼,穆仰天发现了,笑着说,鬼子要进村就进村,要烧杀掠抢就烧杀掠抢,你什么时候和谁商量过?穆童就笑着跑进穆仰天的书房,往穆仰天背上一趴,说:“老爸你这几天忙什么?你让我闻闻,是不是一身铜臭没有了?”说罢真的凑了鼻子在穆仰天脖颈上,小狗似的嗅来嗅去,嗅过以后说:“铜臭真的没了,可烟味不小。老爸你又熬夜看碟片了吧?”又皱了眉头说:“衬衫起码两天没换,脱下来我替你洗了。”穆仰天说:“我反正闲着没事,要你洗什么,你干自己的事去。”穆童说:“作业做完了,书看得不耐烦,周杰伦也嫌老了,正要找麻烦来磨自己,老爸就送上门来了。”穆仰天听穆童那么一说,不想驳了穆童的热情,去了卧室,打开衣柜,在里面翻衬衣,心里很受用,故意漫不经心地说:“女儿长大了,要给我洗衣服了,我享福了呀。”
  穆童跟了进来,帮穆仰天挑了干净衬衣,换下脏的,脏衣服团在手里,人却不走,很严肃地批评穆仰天,说穆仰天这些日子越来越邋遢了,不像老爸穆仰天了,让女生瞧不起。穆仰天愣了一下,想想自己真的好长时间没有修饰过自己了,也没有留意过自己的服饰。穆仰天嘴上不肯承认,说自己不是不讲究,是不会讲究,再说人在家里,要对眼儿只有和空气以及屏幕后面的艺人对,用不着太讲究。穆童不让穆仰天逃掉,说不会讲究是假,空气和屏幕后面的艺人也是假,主要是心态问题,对生活有没有希望的问题。还戴高帽子,说要是穆仰天这样的男生都邋遢起来,世界就阴暗了一半。
  穆童批评穆仰天,批评得不依不饶,穆仰天嘴上不说,心里感到舒坦得很,这让他不由自主回忆起已逝的那些好日子。穆童批评过穆仰天还不罢休,还要当场给穆仰天开课,教穆仰天怎么打扮自己。穆童也不急着去洗衣裳了,拉过上课铃,跳上穆仰天的床,拍拍床沿,示意穆仰天坐在那儿,然后开始了她的正式布道。
  “我不是男生,不能教你男生怎么打扮,只告诉你女生如何打扮才能迷住男生,事情触类旁通,你一听就能明白。”穆童将双腿盘好,小腰挺得直直的,端了架子,做出一副十分老练的样子对穆仰天说,“如果对方是偶像型的帅哥呢,比如像陆毅那样的,你就穿中袖T恤、彩色七分裤、图案裙,梳上小辫子,外面是白色茸茸小外套,让他眼睛吃冰激凌——这叫甜美路线。如果你约会的对象是魅力四射的大众情人型男生呢,比如王力宏,你就穿羊毛高领背心、黑白格子呢裙、格子厚夹棉大衣、咖啡色长靴,让你独有的气质自然流露,保他守不住意念——这叫淑女路线。如果你约会的对象具有成熟气质呢,比如乔治·克鲁尼那样的,你就显示出你处世风格的成熟,不经意地对他表示,你喜爱阅读和音乐,穿着上嘛,得精致一些:中袖连衣裙、黑色长大衣、黑色中靴,外加一枝红色玫瑰,这样打扮的你,必然动人无限——这个嘛,叫神秘路线。如果对方个性十足,比如老爸你这样的,那就率性而为,把独立的一面展现出来:紫色泡泡衣、ELWAR BLACK皮外套、花色牛仔裤、金黄色围巾,马毛背包,魅力如磁铁,包老爸你百分百没处逃。”
  《亲爱的敌人》十二(2)
  穆仰天被穆童的一套理论说得目瞪口呆,半晌才省过神来,心里想,怎么说着穿着打扮的事,一下子绕到约会对象上来了,不由得问穆童:
  “谁告诉你这些事情的?”
  “需要谁告诉?”穆童不高兴了,觉得穆仰天小瞧她,耸了耸鼻子和红樱桃般的小嘴唇,说,“我有操练,自己总结出来的呗。”
  穆仰天听穆童说她有操练,一口血涌上来,差点儿没晕过去。
  穆童人长得漂亮,从上小学起就有男同学喜欢,到上了初中,简直成了万人迷。有好些男生给穆童递条子,穆童收了纸条,也不回话,拉小慧一起研究人家的纸条有没有文采,没文采的丢进纸篓里,有文采的留下往作文里抄,然后去对递纸条的男生说谢谢支持,以后再接再厉。背后又和小慧俩取笑递纸条的男生,说人家长得跟小儿麻痹症似的,要么就是发育不全,应该送进康复中心接受治疗。学校有一个男生,模样儿长得极帅,是“楚才杯”作文大赛一等奖得主,骄傲得很。男生以为自己属于实力派,有资本,一次夏令营活动时,在几个小哥们儿的怂恿下,当众向穆童示爱。穆童连场合都没换,劈头盖脸把那个男生一通好骂,说他头号色狼、食肉龙、花心大萝卜,要那个男生去死吧。当场把那个男生骂得差点儿没喷血倒地而绝。
  穆童也有过一段时间的感情波动。她钦慕过她的班长,是上初三的时候,那个班长穆仰天见过,个子高高的,成绩非常出色,在校球队踢球,说话时像个小大人,不光穆童喜欢他,班上好多女生都喜欢他。穆童根本就是没心眼儿,和个子高高的班长、再加上另外一个女生,三个人玩了一段时间友谊三明治,发展了一段迷迷蒙蒙的友情。班长会把持,眼界在清华那里,虽说两个女生都极喜欢,到底有些犹豫,没有把关系往前发展,等初中毕业时,三个人仍是一段迷迷蒙蒙的友情,没闹出什么事情来。
  小慧羡慕死了穆童。小慧说上帝造穆童的时候打瞌睡了,什么什么好东西都给了她,比如金刚石、牛黄或者铀,属于那种奇迹般的非正品,一般情况下上帝仁慈,不毁了重做,所以任她留在世界上害人。穆童没心没肺地安慰小慧,说你是不走近阳光不知道阳光刺眼,喜欢一个人有多累呀,不如没有那么多的喜欢,就当去了海滩,放眼望去,全是海鸟儿,不用招谁,让鸟儿来扑,那就容易多了。把小慧气得鼻子歪。
  穆童在初中时的情感遭遇穆仰天都知道,也努力地打击过那些入侵者,平息过穆童的起义,就是没有想女儿背着自己偷偷操练过了。穆仰天是成熟男人,知道少男少女时的情感既纯洁又多愁善感,说出来浪漫得很,其实不可靠,比如锦鱼,看着漂亮得要命,鳍也长尾也乱,可一放进现实世界的塘子里就没用了,都成了鲇鱼嘴里的开胃菜。这么一想,穆仰天撑住了,努力在脸上堆起从容不迫见过世面的笑靥,故作轻松地问穆童:
  “你给我说说,你是不是交男朋友了?”
  穆童盘腿坐在那里,看穆仰天一眼,看出问题来,这回不来心眼儿,干脆地说:
  “穆仰天同学,你不要胡思乱想,我说操练不是你那个意思。不要以为你耐不住寂寞,别人也耐不住寂寞。”
  穆仰天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也觉得自己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不好意思地把话转回到先前的着装上,说:
  “那你说,你是怎么总结出这一套的?你怎么就知道,零零碎碎你那么一披挂了,对方就能被你迷住?”
  穆童看出穆仰天对这个问题感兴趣,而且是真感兴趣,来了劲,更加作出一副大师的样子来,往穆仰天面前凑了凑,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地说:
  “这还不懂?像陆毅那样的男生,喜欢可爱甜美的女孩,你得把自己打扮成超级卡通,天上惟一,人间没有,才能拿下他来。王力宏那样的男生,本身没有城府,注重的是对方有没有自然流露,你在他面前,就得是个淑女,不是都得装成是乔治·克鲁尼那样的男生,曾经沧桑,讲究质量,你要不是行为得体的魅力女生,连鞋底下都不带细菌,你就没戏。至于老爸你这样的嘛,热爱自由奔放的生活是天性,看起来满不在乎,其实是文明盲目,对前卫的东西最缺乏抵抗力,若遇着个牛仔或者女崩克,让人家拿热辣辣的目光一指,铁定被人拿下。”
  穆童这么说了还嫌不够,又从床上下了地,赤着脚跑去自己屋里拿了抄字本和圆珠笔回来,在本子上写了两行字,拿给穆仰天看。
  穆仰天看抄字本,上面是一道近似于数学公式的东西:爱情∝心理压力,年龄∝成熟男人的魅力。
  穆仰天没看明白。穆童这回也不讽刺穆仰天,嘻嘻哈哈抱了穆仰天的胳膊摇晃,说这是一道爱情公式,意思是他这样的中年男生不用灰心,他这样的中年男生靠的不是肌肉和青春痘,而是沧桑感,只要不缺乏沧桑感,没有心理压力,年龄越大,魅力越强烈,铁定能征服一切女生。
  “征服什么女生?”穆仰天呵呵地笑,“我谁也不征服。我有茶,有碟片,我就守着你过日子。”
  “没女生你怎么过?没女生起码你连后代都没有。”穆童瞪大眼睛没心没肺地说,“就算你现在有后代了,你现在又当爸又当妈,你那是无可奈何,迟早得当成中性人。”
  《亲爱的敌人》十二(3)
  “小孩子,乱七八糟的胡说什么。”穆仰天哭笑不得,想自己又当爹又当妈哪里又是自己的选择,没有“女生”的日子不说是她小魔女造成的,起码和她有关,要不是她捣乱,十个“女生”嫌多了,也不符合现代道德和法律规定,但一个守着自己死心塌地过日子的好“女生”是没有问题的。穆仰天这么想过,却不能把怎么想的说出来,人家穆童有自我批评的勇气,捅开的事情要认识到了也敢去上帝那里骂自己,却绝对反击别人的批评,他要批评就自讨苦吃了。穆仰天装不懂事地说:“老爸我走到哪儿不是豪气冲天?老爸我顶天立地一个大男人,什么时候变中性人了?”
  “我没有胡说,”穆童正色说,“你过去是豪气冲天,想要摸天也行,想要跺地也行。现在呢?整天像个灶妈子①,角色混乱,内分泌失调,要这么下去,不变中性人变什么?”
  “灶妈子就灶妈子,有什么大不了的。”穆仰天不想在内分泌的事情上面和女儿纠缠下去,自己摇下课铃,起身往卧室外走,一边走一边敷衍说:“不是老爸身上有油烟味儿,是没有人对老爸这种男人感兴趣。老爸不是有沧桑感,老爸是真的老了。”
  “谁说没有兴趣?”穆童装作什么心思也没有,在穆仰天快要走出卧室的时候追上一句:“卜老师就对你感兴趣。她想你都快要想疯了。”
  穆仰天像是后脑勺挨了一下,在门口站住了,蒙了,心里飞快地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想这是怎么了,穆童要给自己上课,说收拾打扮的事,怎么说着说着说出这件事来了?怎么又会说出卜天红来了?穆仰天控制住自己,脸上抹平了,一点一点地转过身来,看坐在床上的穆童。穆童也看穆仰天。父女俩沉默了一会儿,谁都没有在斜洒进屋内的阳光中开口说话。
  “你不是对她有意见,反对我和她交往吗?”过了一会儿,穆仰天打破沉默问,“又提她干什么?”
  “少来啦,我从来没说过对她有意见。”穆童看了穆仰天一眼,嘟了嘟嘴说,“我只是不喜欢别人背着我决定和我有关的事儿。凭什么我就该是局外人?”见穆仰天仍拿眼睛看着她,又垂头丧气地说:“好吧好吧,就算我承认了,我有过意见,我总不能一辈子都有意见吧?我现在没意见了。我早就原谅她了。我不跟她一般见识。这总行了吧?”
  穆仰天瞪大了眼睛看穆童,他还是没有弄懂女儿的话,他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爸你不用瞪着眼睛看我,老实告诉你,我对卜老师并没有意见。我从来就没有对她有过意见。我只是对你有意见。我只是不想你有了女朋友就忘了我。只要你交了女朋友别忘了我,你爱怎么交就怎么交。”见穆仰天还在那里犯愣,穆童一咧嘴,弹破了皮儿的草莓似的,眼里迅速地就有了泪包,又不肯让穆仰天看见,把脸儿扭了过去,说:“爸,其实我是希望你快乐的。我知道,妈妈已经不在了,回不来了,我不可能再见到妈妈了。可这不是你的错。妈妈不是你杀死的。我不能因为这个就剥夺了你的生活。”她几乎是哽咽着说出最后两句:“我喜欢卜老师,我希望她成为你的女朋友。”
  穆仰天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女儿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事情闹得那么大,波涛汹涌了一回,要死要活了一回,都以为那是一个谁也渡不过去的海洋,可到头来,那却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湖水,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个假设,并不存在任何坎坷。穆仰天像傻瓜一样站在那里,脸上是一副拼命应和女儿的满不在乎的生硬的笑容,可心里,却在翻江倒海,连哭的心情都有。
  穆童自己眼泪悬在那儿欲坠未坠,却不给穆仰天哭的机会,从床上滑下来,奔到穆仰天身边,抹了一把泪,绽开脸儿来冲穆仰天灿烂地一笑,把穆仰天从门口拖回屋里,拖到衣柜前,打开衣柜,对穆仰天说:
  “你还要我怎么样?该教的,本教头都教给你了,错误我也承认了。你就按照本教头说的,好好打扮打扮,去勾引你的女朋友吧。”
  穆仰天想了两个星期,这两个星期他什么也没有做,在原地踏着步子。
  穆仰天想,就算女儿这边宣布了禁令取消,或者像她说的,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就是一个误会,天大的误会,是两个当事的大人自己把事情弄错了,应该予以纠正,平反昭雪,就算这样,他也没有理由再去找卜天红。他已经拒绝她了,已经对她说过再见了,已经说过分手的话了;他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狠心地走开了,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希望;他甚至连让她做一次努力、让她去和穆童谈一次话的机会都没有给她;他不可能再回过头去轻轻松松地对她说,以前的事情弄错了,现在都弄清楚了,他还需要她、他们可以重新开始。他不能这么不要脸。因为这个,因为他的自以为是,他甚至没有理由去找任何人来做他的女朋友。
  穆仰天还想,穆童说了她并不讨厌卜天红,穆童还说了童云的死不是他的错,穆童再说了她不能剥夺他的生活,这是穆童长大了、懂事了、知道宽容和理解别人了。穆童长大了、懂事了、知道宽容和理解别人了,他做父亲的就见到阳光了,童云在另外一个世界也该欣慰了,什么样的女朋友,能比这个还让他开心呢?
  穆仰天决定不再去找卜天红,就让过去的事情悄悄过去。
  《亲爱的敌人》十二(4)
  但是穆童不许穆仰天放弃,不许穆仰天退缩,一定要穆仰天去找卜天红。
  穆童告诉穆仰天,每次老班卜天红找她谈话,虽然绝口不提家里的事,但她能看出,老班总是欲言又止,很想从她嘴里听到有关家里另一个人的信息。而且,老班看她的眼神里,有一种淡淡的忧伤和深深的关切,绝对和看别的同学不一样。穆童考穆仰天说,你知道不一样在什么地方吗?那就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特殊感情呀!穆童用一种欣赏的口气说:“其实老班这个人吧,不光漂亮、有能力、有魅力,是人中尖子,而且心眼儿好得要命,简直好到可以当正义化身的卡通人物了。不光我服她,我们班、学校她带课的那些班,没有一个同学不喜欢她。”穆童严肃地对穆仰天说:“爸你要是放过了老班这种千载难逢的好女人,你就是地地道道的超级恐龙。你连超级恐龙都不是,你干脆就是雷龙。”穆童最后做出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给穆仰天看,说:“老爸要是不肯原谅我,要是非让我一辈子欠你的,你就不去好了。我自己节哀顺便。我以泪洗面,把自己折磨死算了。”
  穆仰天听穆童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看出穆童不光幡然悔过,而且十分认真,十分固执,那种认真和固执,好像他要不去找卜天红,她真的有可能悔得不能收拾,因此落下毛病来。穆仰天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的决定,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听女儿的劝告,去卜天红那里承认错误、求得谅解,两个人破镜重圆、再续前缘?不考虑则罢,那一考虑,就不仅仅是对自己的悔愧和责备了,同时也考虑出对卜天红的千般缠绵、万种挂牵。那些缠绵和挂牵如潮而来,铺天盖地,顷刻间淹没了穆仰天。那一刻,穆仰天心里慌乱得很,恨不得一时半会儿都不等,立刻去找到卜天红。
  穆仰天根据穆童的指点,去做了个按摩,洗了个头,从衣柜里挑选了一套得体的衣服,先送去干洗店洗了熨了,再拿回来试装。穆童看穆仰天慌不迭地往头上套领带的样子,一分钟往卫生间跑三趟,去照镜子,还问她衣服是不是合适,是不是一段时间没穿,有点儿嫌大了?穆童就格格笑,说老爸你怎么了,你又不是第一次见卜老师,她又不是没见过你打领带的样子,你把自己搞得这么紧张干什么?穆仰天愣了一会儿,也笑,说,还真让你给说对了,老爸真的有点儿紧张。穆童笑得更厉害,笑一阵,不笑了,突然严肃了,脸上是一副懂事极了的样子,过来替穆仰天整理好领带,整理好头发,蹲下身去,抻直裤腿边,再起来的时候,眼里竟然有了雾气。穆仰天没想到女儿会这样。穆仰天问,怎么啦?
  穆童贴过来抱住穆仰天,把脸蛋儿埋在穆仰天胸前,一点点地摩蹭着,小声说:
  “爸,我知道我不对,我搅乱了你的生活。我向你保证,卜老师回来以后,我不再装怪① 了。我一定好好地待她。我拿她当死党。如果你想让她到家里来,尽管让她来好了。如果你想带她到木兰湖去玩,我不去,我就呆在家里,给你们做饭。就算你想娶她回家来,让她做你的妻子,我也不会说一个不字。我就是把嘴唇咬破了也不会说一个不字。”穆童眼泪汪汪地说,“但是,你得给我一些时间,别让我早早地叫她妈妈,好吗?”
  穆仰天喉头发哽,什么话也没说,把女儿搂进怀里,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穆仰天想,傻丫头,真是傻丫头,怎么会,怎么会呢?
  穆仰天打扮得干干净净,心情舒畅,去找卜天红。
  卜天红对穆仰天的出现有些吃惊。她穿了一件不显腰身的棉制宽松居家装,长发用一方手绢高高地束在脑后,手里握着一只削了一半的苹果,人清清爽爽地站在门口,另一只手停在门把手上,一时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把穆仰天让进屋里去。
  正是周末,鼎新外国语学校教师住宿区里比平时热闹了许多。花园广场上,有孩子踢着球,几个年轻人在那里说笑着,不断有老师和家属们来来往往,大家都拿好奇的眼光看穆仰天,像看一个外星球的闯入者。卜天红很快平静下来,问明白穆仰天不是为穆童的事情来的,也不再往下问,要穆仰天先到教师住宿区大门口等着,自己换一件衣裳,再去那里找他。
  穆仰天等在住宿区大门外。卜天红很快出来了。人换了衣裳,长发也编过了,梳成简洁的两条辫子,随意地搭在肩后。手上没有了苹果,空空的,不知再举起来时,是会推开什么,或是接纳什么。
  穆仰天老远地看卜天红。她秀丽依旧,但面容瘦削了许多,显得削瘦而纤弱,脸上那种淡淡的神秘光泽不在了,明显熬过了漫长的一段时间,心力交瘁过,而且人还没有恢复过来。
  穆仰天心里撕裂了一下。这个女人,他是疼过她的,现在还在疼着;他是把她举到空中去过的,但同样的,他又把她重重地摔到过地上;她说过他是一个在想象中让人感到安全的男人,她说对了,那真的是她的想象,他让她在想象结束之后知道了什么是抛弃的惊恐和伤痛,因此为善良的轻信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穆仰天那样一想,就觉得自己惭愧得很,恨不得地上有一道裂缝,立刻钻进去才好。
  卜天红出了宿舍区,走到穆仰天面前,捋了捋因为走急了有些纷乱的刘海,仰了脸儿看穆仰天一眼,问:
  《亲爱的敌人》十二(5)
  “怎么会来找我?”
  穆仰天在两个星期的时间里已经把所有该说的话都背了几十遍,这时收回乱七八糟的念头,理清了思绪,直截了当地对卜天红说:
  “我还是希望和你在一起。”
  卜天红先前已经为穆仰天的突然出现吃过一惊了,这时又吃了一惊,而且这一惊比先前那一惊更甚。她不肯相信地看着穆仰天,好像他是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希望和你在一起。”
  卜天红的脸飞快地在失去血色,变得苍白了。她望着穆仰天的眼睛。她看出他没有开玩笑的成分。她的肩膀轻轻地颤抖了一下,摇了摇头。
  “为什么摇头?”穆仰天问,“难道不相信我的话?”
  “不,我知道这是真话。我没有不相信。可这不是你再来找我的理由。”
  “什么意思?”
  “我们在一起六个月时间,我的情况你知道,你的情况我也知道——我们不需要真话,需要理由。”
  “我来了,还需要别的理由吗?”
  “是的。”
  “好吧。是穆童让我来找你的。”
  卜天红再一次专注了眼神看穆仰天,看了半天,还是摇了头。
  “这不可能。”
  “我没说假话,真是穆童要我来的。”穆仰天急了,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卜天红听,然后说:“穆童说我要有自信。穆童还说她对你没意见,她是喜欢你的。”
  卜天红把目光从穆仰天脸上移开,头低下去,然后她转过脸去看校门口长长的一排翠绿的冬青。穆仰天看不见卜天红的眼睛,但他能看见她的脸颊。她的脸颊上的汗毛在轻轻颤抖着。过了好一会儿,卜天红抬起头来,轻轻地说:
  “不。”
  穆仰天愣了。
  “不?”
  “不。”
  “为什么?”
  “别问了。”
  “可总得有个原因呀!”
  “你真想知道?”
  “不想知道我来这儿干吗?”
  “我就算答应了你,以后呢?”卜天红安静地问穆仰天,“是不是每一件我们之间的事情,都要通过穆童,要穆童来决定?你自己不能主宰自己,我能指望你什么呢?”
  “穆童已经明白了。她明白我需要你。她不会再从中作梗了。我也知道,我那样做伤了你的心。我承认我是太自私了。我会在今后作出补偿。”穆仰天拼命解释着,他甚至想到了一句玩笑话:“你就当我从木排上掉进了清江,给我一个机会,不要让我走开。”
  卜天红不能听穆仰天提到清江。她想起自己跪在水淋淋的木排上尖利地叫出的那一声,想起穆仰天手里握着那块石头,死一般睡在阳光明媚的盐池江滩卵石上,心里剧烈地疼痛了一下。卜天红优美地侧过脸去,摇了摇头,把食指横在人中下,拦住嘴唇,像是在想什么,想起来之后再提醒穆仰天。然后她将手指拿开,回过脸来,扬了扬睫毛,看着穆仰天,说:
  “没有什么补偿了。我不能给你这个机会。”
  “为什么?”穆仰天不理解地瞪大了眼睛,“为什么不给我这个机会?”
  “我们不谈这件事了,好吗?”
  “不,我要谈。”穆仰天非常固执,“我就是为了这个才来找你的。我愿意为此接受所有的惩罚。”
  “没有什么惩罚。”卜天红脸上的血色消却得越来越快,“我已经说过了,我不能给你机会。我没有什么机会可以给你。好了,我们就说到这里吧。我那里还有客人。我不能让客人久等。”
  卜天红说罢,转身就往宿舍区里走。穆仰天一把拽住卜天红。
  “天红,你不能就这么走掉。骂也好,打也好,你得给我一个答复。你不是说到过理由吗?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卜天红知道挣脱穆仰天是不可能的,站下了,紧紧地咬住了嘴唇,直到把那里咬出了太阳滴血,然后她说出了那个原因。
  “不是我不给你机会,是我没有机会给你。我已经和人谈了。是学校里同事介绍的,一个政府机关的公务员,他现在就在我的宿舍里。”
  穆仰天缺乏心理准备,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明白卜天红说她“已经和人谈了”是什么意思,等反应过来,才明白自己敲开卜天红宿舍的门时,卜天红为什么没有让自己进屋去,原来她的宿舍里有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是个政府机关的公务员,他的另一个身份是她的男朋友。这一明白,穆仰天整个人乱了方寸。
  “怎么会是这样?”穆仰天说,“怎么会是这样?”
  卜天红从穆仰天手中抽出胳膊,奇怪地看了看穆仰天:
  “你的意思是,你可以对我说你不能再和我交往了,或者你说你又愿意接纳我了,而我就只能等在这儿,听凭你的驱逐或者召唤,不能有自己的选择?”
  “我不是这个意思。”穆仰天知道自己太急了,连忙解释说,“我是说,我喜欢你。我能肯定你也喜欢我。我们不能就这么轻易地结束掉。”
  “那你要怎么样?你总不能要我同时和两个男人周旋吧?”
  “当然不能。”穆仰天烦躁而武断地说,“告诉他,我喜欢你。我不是喜欢你,我是爱你。我不光爱你,我是拿你当我的生命。然后让他走开。如果你不好开口,我去对他说。”
  《亲爱的敌人》十二(6)
  “穆仰天,请你自重。”卜天红受了侮辱,提高声音说,“你没有资格让他走开。你没有资格让任何人走开!”
  “我说过,那是我的错,所有这一切都是我的错。”穆仰天不肯放弃,他像一头遭到了阻击的猎豹,不顾一切地往前扑,“现在我来找你,就是来纠正我的错误的。这是我惟一的资格。”
  “你还是不明白。”卜天红的脸苍白得不像样子,“没有什么可以纠正的——你不能,我也不能。”
  “难道你对我们之间的感情就没有一点点怀念和遗憾?”穆仰天绝望了。
  “是的。”卜天红并没有被穆仰天打动,她咬紧了牙关,目光中透露出冷冷的光芒,“我说过我愿意和穆童谈一谈。我还说过我想要做你的妻子。是你说不。你连给我回一封邮件的勇气都没有。你甚至不肯给我一个暗示,或者给我一个欺骗,让我等下去。现在你来对我说那都是一些误会,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你还要决定一切,让别人走开,你真的就是这一切的主宰吗?对这样的关系,我凭什么要怀念呢?又凭什么要遗憾呢?”
  穆仰天根本没有太多的易手空间。卜天红说中了他,是他把她当成了一只闯入他和穆童森林中的鹰,当成了一头闯入他和穆童草原中的雪豹。他说要她来,她就来了;他说不再需要她了,她就得走。她走的时候有过恋恋不舍的回眸一瞥,他连迎接她那回眸一瞥的勇气都没有。现在轮到他自己是闯入别人领地里的鹰和雪豹,轮到他自己成为一个不受欢迎的人了。他这不是卑鄙又是什么呢?
  穆仰天愣在那里。他在来之前想过很多。他想到了卜天红会欣喜,会流泪,会因为疼痛合上眼睛,会把他关在门外不理睬他。他什么都想到了,也作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他对自己说,不管怎么样,他都会诚恳地向她承认他的不是,勇敢地面对她的指责,然后走近她,把她重新揽入自己的怀抱里。现在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而且不会再发生了,他不知道往下,他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可以做的。
  卜天红的脸色苍白得就像一张纸。那是武汉最好的季节,那样的苍白对这个季节实在是个莫大的讽刺。卜天红咬了咬牙,转过身去,撇下穆仰天,朝宿舍区大门内快步走去。但没有几步,她很快又站住了。
  宿舍区大门口,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他站在那里,有些拘谨,又有些犹豫,好像不知道该不该走过来。卜天红看见那个年轻人,停下脚步。她没有去接那个年轻人冲她投来的微笑的询问的目光,而是转过身来,重新走回到穆仰天面前。
  “仰天,我想告诉你,你并不自私。你根本就不是一个自私的人。你做的所有一切,没有一件是为你自己,包括在我俩的关系中你作出的决定;而且,它们是有理由的。我刚才那样说你,根本就没有道理,反而是我促狭了,是我自私。”
  卜天红动了感情,口气是温和的。她甚至没有顾及宿舍区大门口那双一直在关心地注视着她的目光,伸出手来,替穆仰天扣上了衣裳上的一粒纽扣。
  “仰天,我还想让你知道,对你这样想把一切都做好的男人,不管你做好了没有,真的没有什么错误可言,真的不需要再去责备自己了。很多事情,你是做不到的,也没有必要一定要强迫自己去做到。如果非得去做、不做不行,你要做的只有一个——善待自己。”
  穆仰天灰头垢脸地回到家。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的家门。
  穆童等在家里,穆仰天一进家门,穆童就问他怎么样,是不是把卜老师搞掂了?
  穆仰天有些没反应过来,愣愣地看着穆童。他第一次对穆童用那种口气说话感到刺心,感到不能接受,恨不得举了巴掌狠狠地在穆童的屁股上扇两下,扇得她永远不敢再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话。但他不能。他不能让穆童看出自己的失败和无能,同时把自己的过失归结于女儿,让自己错上加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内腑里积蓄了太多的那些东西全都吐了出来,做出一副很轻松的样子来,哈哈笑了两声说:搞掂了,大家谈得很好,海阔天空,前嫌尽释,说好了以后大家做好朋友,秉烛共读也行,乘风破浪也行,总之是要拿你和小慧做榜样,做一对死党。
  穆童眼睛瞪得大大的,说什么意思,就是好朋友呀?你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年青,要好朋友干什么?这个世界大道断成截,要么同舟共济,要么放单飞,好朋友算什么,桨还是翅膀?又说,你当我和小慧是什么?我们不过是一对汉堡鬼,不喜欢做乖乖女,要拿别人和学校的秩序做对头罢了,再过两年,大家舍了命考大学,考不上剪了男生头去开发公司应聘,发楼单骗客户打工挣钱,谁还认识谁呀?
  穆仰天已经失去了改变的可能,不会再失去在他和穆童之间刚刚建立起来的父女间的融洽关系。穆仰天拉了虚伪做盾牌,故意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也不接穆童的茬儿,脱了外套,去卫生间洗过手,然后走进自己的书房,点着了一支烟。
  穆童一直跟在穆仰天的身后。他进存衣间她也跟进存衣间。他进卫生间她也跟进卫生间。他进了书房她也跟进书房,仰了头绕着圈儿地看他,等他继续往下说。穆仰天并没有准备说下去——向女儿汇报自己自作多情的故事毕竟有些可笑,何况他实在也没有太多的内容可以编了故事说给女儿来听。
  《亲爱的敌人》十二(7)
  穆童见穆仰天没有说下去的意思,伸手把穆仰天嘴里的烟夺下来,丢进烟缸里。穆仰天很恼火,瞪穆童。穆童从来就没有怕过穆仰天,做了一回乖乖女,其实是要讨穆仰天的喜欢,也让自己开心,并不真就是害怕他了。穆仰天瞪她,她也瞪了眼睛看穆仰天。穆童的眼睛本来就大,还亮晶晶的有神,水汪汪的好看,那样一瞪,就把穆仰天比下去了。
  穆仰天看出那一位是一定要有个水落石出的样子,若没有个水落石出,好看的眼睛会一直做路灯,照得人夜里都没法安心睡觉。穆仰天只能妥协,就尽可能轻松地将事情的原由告诉穆童——他怎么去找她的卜老师,他们怎么友好地见面,甚至还客气地握了手,谈了一些天气的话,然后他们站在阳光明媚的教师住宿区大门口,有翠绿的冬青陪衬着,他诚恳地告诉卜老师他来找她的目的,卜老师再抱歉地告诉他他是迟到者,她现在已经有对象了,那个对象他也见到了,个子高高的,眉清目秀,看样子比自己年轻不少,很适合给卜老师这样的优秀教师做男朋友,只不过卜老师没有介绍他俩认识,所以他们没有彼此握手。情况就是这样。
  穆童一听就笑了,不以为然地说:“什么对象,不就是一个情敌吗,值得那么伤脑筋?卜老师这样优秀的女生,要没有人追,要没有一大堆男生追,那才奇怪呢。”还批评穆仰天说,若是比起来,她们学校的男生个个儿都比他强,看上哪个花字辈的女生,磕了马头就上,上去大献热情,三千瓦高压电的目光盯死对方,嘴里含着一罐蜜,云迷雾坠的,馋死人,直到花字辈女生的BF① 大吃其醋,打马上前提出决斗,两个人找老师看不见的地方,摆开阵势恶恶地打一架,打出一个伤残者下台去,事情就搞掂了。又说,年轻人卿卿我我拉拉扯扯甜甜蜜蜜花花草草朝朝暮暮死死活活有情可原,老爸你又不是年轻人,一个四十岁的小老头,头发都不生长了,时不我待,果断一点,要么拍马叫阵,要么鸣金收兵,就算让人打下擂台,先英雄一回,再找别的女朋友采蜜去,别忘了,天涯何处无芳草。
  穆童在那儿一个劲儿地说,说得天花乱坠,其实无章无法,明显是自己没了底气,要自己先给自己作鼓动,再撑住穆仰天。穆仰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睛瞪着穆童。穆童停了下来,奇怪地问穆仰天:“你瞪我干什么?”穆仰天也不回答,仍然瞪大了眼睛看穆童,瞪半天明白过来是白瞪,怎么也瞪不过那一位,长叹息一声,说我这个老爸,是真的老了。
  穆仰天是真正受到一次打击,当然也不会像穆童说的那样,放马过去,找卜天红那个BF客人,两个人去翠绿的冬青背后,书包甩在地上,恶狠狠地打上一架。卜天红说的那番话,让穆仰天对自己有了一次深深的自省。他不是谁的主宰,甚至不是自己的主宰。既然不是,他又何必要去强求什么呢?
  穆童却不干,要去找卜天红,说自己捅下的娄子,自己做了法海和尚,现在要改回来,做拯救爱情的小青。穆仰天拦住了,不让穆童去。穆童说不去就不去,又说待在家里闷得慌,要去找小慧混点,等人抓过外套旋风一般出了门,穆仰天再醒过神来,猜到小姑奶奶去了什么地方的时候,穆童搭乘的出租汽车早已赶到汉阳了。
  天快黑的时候,穆童才回来。师生俩是怎么谈的,卜天红那边不会给穆仰天消息,穆童回家来也没有说,只是垂头丧气地进门,换了娃娃拖鞋,没精打采地上楼去,进了自己的房间。穆仰天知道卜天红是当老师的,又是一个宽容的女人,不会拿这件事责备莽里莽撞的穆童,也知道事情没有出现穆童要的结果,是预料中的事。穆仰天没有在猜出穆童去什么地方之后去追穆童,在半道上拦住她,也只是让她面对现实,把这件事情再一次结束掉罢了。
  穆仰天不想让穆童为这事背什么包袱,一步步上了楼,敲了门,进了穆童的房间,见穆童蜷了身子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发呆,便在穆童的床边坐下。
  穆童先不动,过了一会儿,人从床上磨起来,一点点儿磨到穆仰天身边,挪开他的胳膊,缩进他怀里,缩紧了,再把他的胳膊放回原处,让他的胳膊当了自己的被子,然后嘤嘤地哭了。
  穆仰天相反笑了,伸了指头出来刮小东西的鼻子,说,哭什么鼻子,丑不丑。穆童让穆仰天那么一说,反而更过分,颤抖着肩,哭得更厉害,难看地咧着嘴大声说:
  “爸,我不想让你当光棍儿。我没想让你当光棍儿的。”
  穆童的那句话把穆仰天的眼睛都说湿润了,眼泪差点儿没落下来。穆仰天勒住自己的情绪,仍然笑着,却把女儿搂紧了。穆仰天把女儿搂住,不让她看见自己眼里的湿润。他想,女儿知道疼自己了,女儿明白不该把什么都弄得不可收拾了;女儿这样,就算他把一切都毁掉,就算他再也回不到任何岸边、躺在滚烫的鹅卵石上、把自己从死里睡回生来、再从生里睡入死去,也值了。
  其实穆童并不像穆仰天想象的那样,真的很在乎这件事情。穆童过年就满十五岁了,十五岁,正是见天儿往上冲的年龄,多少大好年华在前面等着,等得急不可待,一两个跟头绊不倒她。她自己也有过失去感情依赖的经历,比如初中时代的班长,比如反町隆史,她甚至认为,自己也算是曾经沧海的人了,不比老爸穆仰天差。她不比老爸穆仰天差,她都不绝望,老爸凭什么该绝望?
  《亲爱的敌人》十二(8)
  穆童很快就把卜天红的事情丢在脑后,不再和穆仰天说起这件事情。以后的日子就那么继续往下过。
  穆童到底还是个孩子,而且不是那种有常性的乖乖丫,坚持了一段时间,习惯了穆仰天牺牲自己回到家来的日子,终于熬不住天天装淑女的累劲儿,旧病复发,又成了小魔女,学习上不再用功,而且在班上又惹了一连串事情出来。
  穆仰天不好意思找卜天红交流穆童的情况,并不知道穆童的反复,反而是卜天红主动找穆仰天,把穆童在学校的表现告诉了穆仰天。
  卜天红毕竟是个热爱自己职业的教师,不能容忍穆童在小魔女的路上越走越顽强。卜天红给穆仰天打电话,电话里的声音依旧好听,语气却是理性的,只能分辨出班主任的身份,别的什么也不漏。她拨通穆仰天的电话,约穆仰天到学校谈穆童的事,或者她到穆仰天的公司来找穆仰天。穆仰天不好麻烦卜天红跑路,再说,自己已经离开公司了,这件事情没有对卜天红说起过,要约了卜天红到家里来吧,两个人往客厅里一坐,睹景思情,谁都没意思,不好。这样,穆仰天就去了学校,和卜天红在开着门的教研室里谈话。
  卜天红讲了一件事,是班上那些女生们的。班上女生发育得有早有晚,最早的小学五六年级就有了初潮,晚也拖不过初三高一,女孩子们把来没来过初潮当做自己是不是女人的象征,私下里互相求证,而且推出排行榜。学校每年都有两次运动会,春天一次,秋天一次,开运动会前,卜天红会私下统计每个女生和“老朋友”见面的日子,以便安排运动项目,惟独小慧不在被统计的对象之列,因为小慧到现在也没来过初潮。班上的女生都笑话小慧,说小慧不是女人,完全可以去和男人猿们一决高下,弄得小慧很沮丧。
  上周学校开春季运动会,头一天上数学课的时候,小慧突然举手,向数学老师请假去卫生间。数学老师要小慧坚持一下,下课后再去。小慧说憋不住,她去卫生间不是去方便,是去和“老朋友”见面。此语一出,惹得班上的男生又是怪叫又是吹口哨,差点儿把数学课搅黄了。那天小慧很露脸,不断地往卫生间里跑,手里拿着一包“安乐”卫生巾,见到每一位女生都拿给人家看,那副炫耀的架势,是恨不得连男生都要一个个通知到的。后来小慧的计谋被佳音识破了。佳音说小慧是在骗人,小慧根本就没有“老朋友”,她连新朋友都没有,要是有,怎么跑了七八趟卫生间,一包卫生巾捏成了熟鸡蛋,连封都没有拆?小慧被当众识破,脸没处放,泪水吧嗒吧嗒落了下来。穆童在一边看不下去,冲上来援助死党,和佳音大吵了一架。穆童骂佳音:得意你个大头呀,你以为你了不起,刚学会直立行走,说什么朋友朋友的,捉只蚊子拍死,也抵你来十次“老朋友”。
  原想这件事情过了也就过了,卜天红知道这件事情之后,也立即做了处理,和几个当事人都谈了话,做好了思想工作,几方也都握了手,答应共同保护受害人小慧。谁知道,当天晚上,穆童就把佳音给收拾了。
  穆童是在女生浴室里把佳音给收拾的。晚上就寝前,女生浴室利用率很高,女生个个都是热水一族,逮住莲蓬就不肯松手,不冲得江河干涸自己变成一条鱼决不肯罢休。穆童和佳音去得晚,好容易等到一个空位置,两个人都要抢,谁也不让谁,争得脸红脖子粗,而且都发誓,谁要先进去,剩下的那个人非把冷水管给拔了,烫先进去那个人的毛。浴室里的女生都过来劝,怎么劝都劝不住,闹得女生浴室里开了锅。后来还是穆童妥协了。穆童眼珠子一转,提出一个解决办法,双方以决斗胜负来决定先后使用莲蓬,决斗的方式相当另类,而且残酷:一个人先扇另一个人三个耳光,另一个再扇头一个人三个耳光,依此进行,直到一方认输为止。穆童的条件是,办法是她先想出来的,她得先动手。佳音那时正在气头上,心想自己论块头比穆童大,开运动会是班里的铅球选手,动武决不会吃亏,就答应了。穆童第一个耳光就把佳音扇得差点儿没坐进脏水里,接下来的两个耳光,穆童是拼了全身的力气下手,抽得佳音脸也肿了,鼻子也出了血。好在佳音心里发着狠,有准备,挺住了,每次都从脏水里爬起来,勇敢地抹掉鼻血,再把一塌糊涂的脸亮给穆童。穆童扇完三个耳光,该佳音扇穆童了。佳音憋足了劲儿,要把穆童当铅球扇,扇出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扁铅球来。谁知佳音巴掌还没抡起,穆童就拦住佳音,笑眯眯地说,别忙,我认输了。按照约定,莲蓬归你,我去湖里冲凉水澡。结果把佳音气个半死。
  穆仰天被卜天红的故事说得目瞪口呆,等缓过神来,心里愧疚得要命。穆仰天当下以家长的名义向学校和佳音同学以及佳音同学的家长承认错误,并且承诺,一定严加教育穆童,要穆童向佳音同学赔礼道歉。这样表过态,又对穆童的做法忧心忡忡,怀疑穆童脸不红地把“老朋友”挂在嘴上,是不是开化得太早。
  卜天红却不同意穆仰天的观点。卜天红的意思是,因为有了更多的知识普及和人性开放,如今的女孩子不再是期期艾艾的女孩子了,在生理常识问题上,她们甚至可以反过来教育和指导无师自通的父母。这没有什么不好,可要是把过去的忐忑不安变成了不知节制的人性张扬和炫耀之一种,那其实是另一种蒙昧和不自信,相反不好了。卜天红不愿意穆童这样懵懂下去。卜天红认为,现在的孩子大多只知道自己的性征,有强烈的性征意识,却缺少在道德和伦理上的尊重,这一课,不光学校有责任,家长也有义务。
  《亲爱的敌人》十二(9)
  穆仰天吓了一跳,说难道你要我在家里和穆童谈性征这样的话题?卜天红一向是害羞的,过去两个人在一起时都非得拿了衣裳掩住自己,不肯暴露得太彻底,这次却一点儿也不难堪,肯定地说:除非你推卸做父亲的责任。
  穆仰天觉得穆童为“老朋友”的问题公开和人吵架、设计谋白赚了同学三个耳光,这些都是穆童的问题,穆童应该承认错误,并且以此为鉴,总结教训,日后忌嘴忌手,不能再犯。可要他在家里一本正经地和穆童谈性这个话题,这件事就太好笑了。
  穆仰天根本没有把卜天红的郑重放在心里,回到家里,严肃教育了穆童,监督穆童就此向学校和佳音方面赔礼道歉,任穆童怎样不肯不愿,都没让她溜掉。事情很快过去了,穆仰天渐渐地把卜天红的话忘到脑后。谁知不久后的一个周末,穆童莫名其妙地回家来发了一通脾气,让穆仰天不得不对卜天红的提醒有了警觉。
  那天穆仰天在厨房里做菜,穆童进门,书包往地板上一丢,闯进厨房,劈头就问穆仰天:
  “你说说看,我长得怎么样?”
  “回来了?”穆仰天手里削着胡萝卜皮,凭着习惯回了一句,“辛苦了。”
  “少来啦,”穆童不按过去自己和穆仰天的约定,回答“你辛苦了”,一副不耐烦的口气说:“我没问你这个,我问你我长得怎么样。”
  “哦,”穆仰天的思路还在习惯里,眼睛盯着手中的萝卜皮说,“我说,是不是又有人夸了你,骄傲了吧?”
  穆童不满意穆仰天敷衍塞责的回答,过去伸手夺下了穆仰天手里的刀,人站到穆仰天的面前,执刀在手,恶狠狠地说:
  “我是太骄傲了。我就是吃了太骄傲的亏,所以才会惨遭此劫,落得今天这个下场。”穆童仰了脸蛋儿对穆仰天,下命令道:“现在,你用男人的眼光,用客观的眼光看我,告诉我,我是不是有缺陷?”
  穆仰天手中没了菜刀,等于被人剥夺了工作权利。那个人站到他面前来,手中晃动着雪亮的菜刀,要他作出判断,等于那个人把自己当成了菜板上的鱼肉,是要他来任她宰割的。穆仰天并不反对判断这样的工作。他对这样的工作充满热情,而且有一种机会来了的庆幸,觉得这是上天给自己的报偿,应该抓住它,让小魔女受点儿打击,不要满世界到处灿烂。但是穆仰天只看了一眼穆童,就打消了先前的念头。穆童站在那儿,明目皓齿,粉腮红唇,梨花带雨的一个小人儿,哪里有什么缺陷?穆仰天这么认真地工作过了,使劲地摇头,说:
  “你要不要我去找一只放大镜来,看看有什么瑕点被我放过了?或者我去精明眼镜店验验光,看看我是不是眼睛老花了?我无法找出更好的语言来赞美我的宝贝女儿。要不你直接告诉我,你打算怎么污蔑自己,给自己栽赃一个缺陷?”
  “你不要打马虎眼。”穆仰天这么说,穆童并不买账,着急地乱晃着手中的菜刀,“你用劲看,看出水平来。我给你一个提示——我胸脯平平的,一脸雀斑。你只要实事求是,证明这一点就行了。”
  穆仰天承认,穆童的胸脯的确平平的,还没有发育起来。但她只有十五岁,还是个少女,不到山花烂漫的时候,没有必要提前就气馁了。她总不能让自己像麦当娜① 那样,人埋下去三尺半都能破土而出才满意吧?而且,他从来没有发现穆童脸上有什么雀斑,这一脸雀斑的说法又是打哪儿来的?
  穆童见穆仰天没有成效,凑过脸来让他看。穆仰天看了半天,还真让他看出来了。穆童小巧玲珑的鼻翼旁,果然淡淡地藏着两小粒,不像雀斑,倒让人怀疑是两粒化慢了的雪籽,落在了那里,显得俏皮可爱。
  “你指的是这个呀。”穆仰天把往前仰的身子收回来,哈哈大笑,笑得弯了身子,说:“它是什么?雀斑?它要是雀斑,每个女孩子都应该有两粒。我建议,要是哪个女孩子没有,就回家让她妈给重新补上。”
  “你是超级雷龙、弱智、比日本人还傻!”穆童见穆仰天认真不起来,气急败坏地冲穆仰天喊,“你去看看别的女生,再看看我。她们全都是大波霸,一个个器宇轩昂,让人眼睛瞪成三千瓦,我呢?一个没有胸脯的女生,一脸麻子,长得像个妖怪,没有谁会喜欢我,你还在那里幸灾乐祸!”
  穆童冲穆仰天嚷完,把菜刀往厨台上当啷一丢,扭头冲出厨房。
  穆仰天愣在那里,看了看丢在那里闪着幽光的菜刀,不知道女儿怎么了。然后很快的,他就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穆童有心事了,小魔女心里装着事情了。要是他没猜错,女儿是恋爱了——这一回,是真的恋爱了。
  穆仰天那么一想,突然觉得有些害怕,有一种突然被生活背叛了的感觉。穆仰天在厨房里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想出来。他拧开水龙头,洗过手,再关上水龙头,关上炉子上的火,解下围裙,走出厨房,上了楼。这回他没敲门,径直推门进了穆童的房间。
  穆童蜷在床上,鞋都没脱,自己把自己搂着,完全是一个被人出卖了的样子,在那儿很伤心地抽搭着,听见穆仰天进来,拉过枕头埋住了自己。
  穆仰天咳了一声。穆童没有反应。穆仰天走过去,在床头坐下,看着穆童,问她道:
  《亲爱的敌人》十二(10)
  “事情真有这么严重?”
  穆童抽搭了一下,捅开枕头,坐了起来,用纸巾擤去鼻涕,擤得山呼海啸。穆仰天接过她用过的纸巾,再抽了一张干净的递给她,等她擤痛快了,再问:
  “说吧,是不是有人笑话你了?”
  穆童眼睛里又噙满泪水,委屈地点了点头。穆仰天讥笑道:
  “你怎么不在兜里揣上一只放大镜,遇到每一个人都把放大镜拿出来给人家,要人家在放大镜里看你。”
  “你笑话我吧。”穆童的眼泪流下来了,哽咽着说:“你想怎么笑话就怎么笑话。反正我活够了,我不想活了。”
  穆仰天心里刺疼了一下。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因为脸上有两粒很难辨认的雀斑,就说自己活够了,不想活了,这是怎样一个脆弱的女孩子呀,她该遇到了怎样过不去的坎呀!他这个做父亲的,要不在这个时候替她撑住,让她知道她是最好的女孩,自己应该骄傲,也是他这个做父亲的骄傲,他还有什么资格做她的父亲?
  “别这么死缠烂打。”穆仰天咳嗽一声,把自己挺住了,“就算你现在没有胸脯,就算你脸上长了几颗雀斑,你也没有什么好伤心的,因为你仍然是个可爱的女孩子,而且你比你认为可爱的那些女孩子更可爱,任何人都会喜欢你。就算人家不喜欢,那又能怎么样?喜欢不喜欢都要有骨气,别人不喜欢你,你要自己喜欢自己。”
  “那,”穆童抽搭着,抬了泪水迷离的脸问穆仰天,“你真的觉得我可爱吗?”
  “当然。”穆仰天严肃极了,严肃得跟一个国王似的,他又用力点了点头:“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女孩。”
  “那,”穆童拿手背飞快地抹了一把眼泪,再问穆仰天,“你真的肯定,任何人都会喜欢我?”
  “当然。”穆仰天差不多是用译制演员的标准口音对穆童说,“谁不喜欢你谁就是天下最大的傻冒儿。”
  “不许骗我。”
  “我骗过你吗?”
  穆童小嘴一咧,不好意思地笑了,又不想让穆仰天笑话自己,揪了穆仰天过来,把脸蛋儿埋进他的肩窝里,拿他的衬衫当纸巾,一阵乱揩。
  穆仰天等穆童把自己揩干爽了,情绪平定下来了,然后松开她,把脸上的笑容收起来,揣进衣兜里,严肃地对穆童说:
  “好吧,告诉我,他是谁?”
  穆童并没有告诉穆仰天那个男孩子是谁。她就像一个坚强的共产党员,把信仰死抵在性命之前,死也不肯说出他的名字来。穆仰天忍了又忍,终于忍住了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让穆童守住了那个秘密。穆仰天已经从先前的惊慌中摆脱出来了。毕竟他是父亲,是一个四十岁的成熟且成功过的男人,不会像一个没有分寸的小姑娘一样惊惶失措,要为一阵随意吹过的风往山崖下推自己;而且,他需要稳住女儿,不让她在青春期的成长中孤立无援。穆仰天认定穆童是春天里刚孵出来的周身还透明着的鱼,没脑子,糊里糊涂,见饵就咬,容易上钩。但女儿毕竟是在成长着,不再是那个得意洋洋发誓长大后要当勾引阿拉伯王子的美女蛇的女儿了,他得逐渐学会、培养并且习惯注定了要势不可挡地长大下去并且离开自己独立面对世界的女儿。有一点是肯定的,不管女儿在她的成长过程中会遇到什么,作为她的父亲,他没有理由抛弃她。
  穆仰天没有打听穆童情投何处,但他却带着一种警告的口气告诉穆童,他可以不打听那个男孩子是谁,她也可以不告诉他那是怎么一回事儿,但她必须做到一点:在高中毕业之前,她不许和任何男孩子谈恋爱——不管过去谈过没有,从现在开始,不行!
  穆仰天说这番话的时候手中没有刀,但穆童从他严峻的目光中看出了事态的严重性。穆童一句话也没有说,乖乖地点了点头。
  《亲爱的敌人》十三(1)
  穆仰天是病入膏肓后才知道自己的病情的。
  穆仰天两年前就有头痛的毛病。头痛时轻时重,有时候伴着犯困,还有那么点儿烦躁。穆仰天没把它当回事,以为是生意上太忙,又有穆童这个小魔女防不胜防的捣蛋,家里家外事情一拨接一拨,休息不好,才惹了亚健康之类的疾病来报复。赵鸣那时还做着穆仰天的助手。赵鸣不以为然,说穆仰天的毛病根本与生意和小魔女无关,四十岁的男人,生命正在巅峰,闲不起,磨得起,睡不好觉最多是城市综合症之一种,到不了长期头痛那一道坎,要说到烦躁,就更可疑了。按照赵鸣的观点,穆仰天是内分泌出了毛病,因为身边没有女人,长期缺乏正常的性事,因此导致阴阳失调,甚至更厉害,干脆就是提前进入了更年期,那是穆仰天自找的,活该。穆仰天当然不会把赵鸣的话当了真,也没有把头痛的毛病当回事,只是按照医嘱服用了一些镇定药和抗痉挛药,尽可能地控制住自己的睡眠质量,不让自己真在过劳症中陷得太深。等离开公司,回到家里,生意上不用担心了,人过的是修身养性的日子,一天睡上二十小时也没有人管,穆仰天头痛的毛病却并没有减轻,事情发展到后来,头痛得越来越严重了,差不多每天早晨起来头都要痛一阵,有时候痛得呕吐,吐过以后才轻松一些。
  呕吐是穆仰天一个人的事。穆仰天冲进盥洗间,趴在盥洗池上,大口大口地往池子里呕吐着,吐得肠翻肚旋。吐完漱了口,冲干净呕吐物,发一会儿愣,纸巾抹了嘴,走出盥洗间,回卧室去换衣裳,再掩了衣襟,下楼去吹一会儿风。那个时候,他已经和卜天红分手了,没有人管他;他自己不在乎,也就没有人在乎了。
  再到后来,穆仰天感到自己视力开始明显下降,看碟片老是看不清字幕,而且出现反应淡漠、思维迟钝、记忆力和定向力减退的现象,对什么东西都有一种打不起精神来的感觉。有时候意识朦胧,手里明明拿着茶叶罐,要为自己沏一杯茶,却硬是觉得罐子里有一根蜷蜷细细的藤儿冒出来,不断生长上去,一直往天花板上攀去,攀成一株茶树。他就那么端着茶叶罐,傻乎乎地仰着脑袋,等着那株茶树长出叶片儿,他再采了新茶的叶片来泡茶喝。
  他还嗜睡、意识不清。早晨总是睡到九十点钟才起来,中午还得接着睡,常常一觉睡到夜里醒不过来,醒来了又不知道人是在何处。
  直到有一天,穆仰天去门厅里换鞋,准备下楼去买一份晚报,刚弯下腰去鞋柜里拿鞋拔子,突然一下失去了知觉,没撑住,人倒在门廊前,昏迷过去,一直昏迷了好几个小时才醒了过来。
  这一回,穆仰天有了警觉,不敢马虎了。从昏迷中醒来后,穆仰天从地上爬起来,先换了衣裳,去卫生间洗了一把脸,下楼去小区诊所处理了额头上的伤,再打了个车,去同济医院作检查。
  穆仰天在医院一检查,查出了视盘水肿,颅内压增高。医生看过检查报告,留下穆仰天不让离开,问穆仰天,家族中有没有人得过脑肿瘤;先前受没受过外伤,比如被人揍过脑袋,或者自己跌倒了碰过脑袋;长期接触过什么化学品,比如环芳香碳氢化合物和亚硝基类化合物;有过什么病毒性接触史,等等。医生问得很详细,就好像穆仰天来自外星球,身份可疑,要问出了什么线索,立刻就会拨电话去科技部报材料似的。穆仰天被问得有些紧张,回答过医生的问题后,反问医生自己得了什么病。医生把病历本掩上,说目前的检查还是初步检查,不能下判断,但穆仰天有进行性颅内高压,伴有定位神经系统症状,这是肯定的。医生怀疑穆仰天的发病症状和脑内增生物有关,当下开出单子,让穆仰天交费住院,作进一步检查。
  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穆仰天忐忑不安地作了颅影像、脑电图、脑脊液生化和细胞学检查,然后是肿瘤科和神经外科医生共同对穆仰天的材料进行会诊。诊断结果很快出来了。穆仰天接到通知,要求家属到医院谈话。
  穆仰天没有家属。如果硬要算家属,有一个未成年的女儿,还在中学读书,除了脸上的小痘痘,对其他的病症既无兴趣也无决断,不是医院要求的那种家属。医院有些为难,说这就不好办了,真不好办了,这种情况,我们过去还没有碰到过。穆仰天看出来了,医院要找家属,找不到家属就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医院是有不便把病情直接告诉患者的隐难,那是怎样的一种严重结果,穆仰天再不懂专业,也能揣摸出十之八九。
  穆仰天心里的阴影越来越浓,相反不再恐慌了。他要求医院把真实情况告诉他,不用什么家属,直接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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